我娘是個可憐的女人。
少時嫁給我爹,卻被他轉手送給權貴。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陷害通姦,卻依舊被趕到了老家。
發誓一定會接她回家的兒子,卻早就想讓她去死。
她活着的時候應家要跟我斷絕關係,她死了應家倒是想起給我說親了。
我提着一把生鏽的刀去了京城。
三月一過便是清明,屆時我看看他們誰的腦袋更適合做我孃的墳頭?
-1-
我的未婚夫來退親時,我孃的頭七還沒過。
我正跪在她靈前燒紙。
衛少陵環視一圈後挑了挑眉:「倒不像本公子想象的一樣簡陋,看來應家倒是對你娘也算優容。」
「當年你娘犯了那樣的錯事,還瘋瘋癲癲的。應家竟還容得下她,應大人的胸襟可真寬廣。」
我燒紙的手一頓,火苗攀上了我的袖口。
我直接伸出手將那火苗掐滅在掌心裏,被灼傷的痛苦勉強壓制住了我蠢蠢欲動的右手。
火紅的錦袍從我眼前曳過,帶着一股少年人的蓬勃朝氣。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
她替幼時的衛少陵擋去毒箭,自己卻被折磨得形容枯槁。
藉着這份恩情,父親成功和權勢正盛的齊國公府攀上兒女親家,讓我跟衛少陵定了親。
從此官運亨通,從一個微末小官到現在舉足輕重的三品大員。
只是可憐我娘,雖僥倖保住了性命,卻被這毒藥折磨宛若老婦。
後來逐漸被我父親厭棄,找了由頭將她發落到了莊子上。
-2-
衛少陵假模假樣地給我娘上了一炷香,然後轉頭朝我露出一絲惡劣的笑容:「我不會是唯一一個來弔唁你孃的人吧。」
我攥緊掌心。
「本來我也不想來的,但是沒辦法,你娘再怎麼名聲不好,也算對我有恩。正巧我來冀州也有正事,上香只是順手的事。」
他緊緊盯着我的眼,笑容越來越深:「只是我很好奇,你娘真的……偷人了嗎?」
看着我鐵青的臉色,他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你別多想,長安城都這麼傳,我就是想向你求證一下。」
我纔不會傻到認爲他是在求證。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惡劣的人,以無害的面孔,假借求知或者好奇的藉口,專門踩你的痛處,看你失態的樣子以滿足自身的成就感。
可我除了面無表情之外,沒有多餘的反應。
衛少陵嘖了一聲:「沒意思,你怎麼跟個木頭一樣。」
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這是當初衛應兩家的婚書,我要跟你退婚。把我給你的信物還回來吧。」
我利落地解下腰間玉佩給他,接過婚書丟到了火盆裏,隨後起身到貢桌下面翻找着什麼。
或許是我這樣乾脆,沒有如他料想的一般哭求,衛少陵又不滿意。
也是,我自小跟着娘被貶到莊子上,做了十幾年的鄉野丫頭,應該做夢都想回到長安纔是。
衛少陵這樣出身高貴的好夫君是我回到京城的唯一指望,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現在這根稻草要飛了,我怎麼能不大驚失色,怎麼能痛哭流涕地求他別不要我呢?
背後是衛少陵陰陽怪氣地嘲諷。
「你也別太傷心,畢竟你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要怪就怪你娘,費盡心機爲你攀了高枝卻又不守婦道敗了名聲。」
「一想到我竟然承了你娘這種人的恩情就感到恥辱。」
「但是我們齊國公府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家,給你留了兩處鋪子,你拿了前塵往事就翻篇了。」
我的手,終於摸到了那個冰涼堅硬的東西。
我在這個世上最相信的東西——我的刀。
-3-
衛少陵的聲音越來越近:「怎麼,嫌少?我就說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娘貪婪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我提住刀轉身,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
衛少陵的胳膊被我一刀斬斷。
慘叫聲不絕於耳:「應知序——你——」
我踢開地上的斷肢,提着不斷掙扎的他按到我娘靈前。
「我娘頭七還沒過,本來我是不想殺生的。剛剛我已經給你機會了,爲什麼不走?」
「你這個賤人!你敢動我,齊國公府不會放過你的!」
「吵死了!」我給了他一耳光:「給我安靜點。」
「你剛剛說,一想到你竟然承了我娘這種人的恩情就感到恥辱,那你爲什麼不去死呢?」
「你死了,把命還給我娘了,不就沒人拿恩情說事了嗎?」
他終於意識到我是認真的了:「應知序,你瘋了?」
是啊,我應該早就瘋了。
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娘,她死了。
我能不瘋嗎?
看見我這副瘋魔的樣子,衛少陵終於害怕了:「我剛纔都是無心之語,做不得數的,你饒了我吧。」
我搖搖頭:「你不是來退親的嗎?既要退,那就要退乾淨。我已經退回了你家的玉佩,你應該把你的命退給我娘!」
衛少陵開始扭動着掙紮起來:「應知序,你將我放了,我必定會娶你過——」
可是我耐心全失,一刀向他的捅向他的心臟。
衛少陵吐出一口血來。
可是並沒有如我所期待的一樣,一刀斃命。
「看來,我在玉陽閒得太久了。」
「刀太久不用都生鏽了。」
我手下發力,將刀轉了個圈拔了出來,找了一個磨刀石開始磨刀。
衛少陵痛得渾身抽搐,卻還是下意識往門外爬。
馬上就要摸到院門了,巷子的人來人往的聲音已經傳到了他的耳邊。
再向前一步,就能得救了。
可是我提着刀從後面跟了上來,一腳踩住她的脊背。
衛少陵涕泗橫流,崩潰求饒:「放過我……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我只要你的命。」
說完,我就乾脆利落地砍了他的頭。
-4-
我抹了抹濺到臉上的血,收刀入鞘。
門外又有腳步聲傳來。
我剛殺了人,正是不耐煩的時候:「想來求死的話,煩請明日再來,我一天只接待一位。」
「常大人好大的官威。」她輕笑了笑。
我轉過頭,馮喜頭戴幕籬,提着裙角正要越過門檻。
「馮掌史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她是開陽長公主的女官,我頂頭上司的貼心人。
我自然要給幾分薄面。
除開這些,其實我們私交也還不錯。
小時候,我跟我娘獨自在玉陽莊子上生活。
我娘身體不好,又瘋瘋癲癲的,我們兩個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我將自己賣進了當地的大戶人家去做奴婢。
伺候的主子就是馮喜。
玉陽偏遠,尋個識字的丫鬟不簡單。
所以馮喜將我留在了身邊做侍讀,有時也會帶着我一起跟着武師傅練劍。
我做她的陪練。
她用劍,我用刀。
我只學了一次,就挑飛了她的劍。
她發現相比於侍讀,我或許更適合做一個武婢。
於是就請了專人來教我。
我的刀用得越來越好,先後幾個師傅都不再是我的對手。
最後一個師傅是一位江湖俠客,聽說出身玉陽山道觀。
他將我引薦到了開陽長公主那裏。
從此我開始爲長公主做事。
後來馮喜也投入長公主門下,她司探聽,我司刺殺。
再後來,朝局變動,長公主回京。
馮喜也跟着回去,我則留在玉陽爲長公主留守大後方。
她上前給我娘上了一炷香。
「長公主召你回京。」
「什麼時候?」
「過不了多久,聽說應家那邊在商量接你回去了。你順勢住進去,開展我們的計劃。另外,衛少陵此次帶來的護衛,都已被我暗中解決了。我會找人假扮成他,繼續南下。後面再佯裝成被土匪殺害,死無全屍。你放心,這段時間齊國公府不會盯上你這邊的!」
-5-
我剛到京城應府的那一日,下着大雨。
雖是正午,但日頭掩在烏雲後面,像是我娘垂淚的眼睛。
應府的大門坐落在達官貴人云集的朱雀巷。
這就是我娘心心念唸的應府,真是恢宏大氣。
好,真好。
只看大門就能想象到應府的氣派,我簡直不敢想象我那個狼心狗肺的爹這十幾年過得有多滋潤。
娘啊娘,這就是你心心念念做夢都想住進來的應府嗎?
瓢潑大雨沾溼了我的裙角。
爲我打傘的婆子不知是有意無意,雨傘搖搖晃晃,就是沒法將我全罩進去。
弄得我溼了半個肩膀,狼狽不堪。
我剛跨進正堂的門檻,滿屋子的人都看向我。
他們的眼神各異,但沒有一個瞧得上我。
還是我的老祖母率先開口:「可憐的孩子,終於回到家了。你父母親不知道有多想你。」
她說的母親是我的繼母張氏。
她的目光中透着憐憫,高高在上地拉過我的手。
但是沒拉動。
我緊緊攥着手心:「我娘死了。」
屋內氣氛一度凍結。
還是繼母張氏打破尷尬:「序姐兒舟車勞頓,一路辛苦。我早就將你的院子收拾好了,就等着你去住呢?等會兒咱們一起去看看喜不喜歡。」
她面容秀美,說這話時眉眼盈盈,頗有幾分動人的韻致。
我突然想起我娘。
她比張氏還小兩歲,可是頭髮花白,形容枯槁,又有誰還記得,她也是長安城有名的美人呢。
隨後,又是一衆弟妹給我見禮。
我只記住了兩個人。
應知春和應知元。
我繼母所出的龍鳳胎,今年將將十五歲上下。
好,真是好呀。
我父親真是好福氣呀。
我娘在鄉下悽風苦雨地等了十五年。
他高牀軟枕,新妻在側,又添兒女。
前腳踢了我娘,後腳就跟張氏生了這兩個孩子。
真是一點沒耽誤。
耳邊又傳來張氏溫溫柔柔的聲音:「你父親今日當值,怕是見不到你了。倒是你哥哥,聽聞你要歸家,專程向翰林院告了假,在書房等着你呢。」
應知禮早些年中了探花,被今上點到翰林院當差。
他是我在這應府中唯一想見的人。
我還爲他帶了禮物,是我娘生前給他修的護膝還有香囊什麼的。
如今我娘死了,但是我總要把她的心意帶到。
-6-
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去見了他。
直到踏進書房的門前我還一直忐忑。
我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該怎麼跟他見禮,萬福禮是怎麼行得來着。
明明小時候跟着馮喜學過無數遍,剛剛在正堂還剛剛拜完。
現在腦海裏一片空白。
我應該喊他哥哥還是兄長。
喊兄長會不會顯得不夠親暱,還是叫哥哥吧。
可是哥哥會不會有些過於熱絡,畢竟我們都十幾年沒見了。
對了,我的衣服還沒換。
頭髮還溼了一半。
真是不體面,我有些懊惱。
我是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的。
讓他看看,我雖在鄉下長大,但是娘也把我養得很好。
他頭戴玉冠,手執書卷,與我相似的臉神情冷漠。
但是我看到他望向我時皺了下眉頭。
他好像並不像我一樣開心。
我拿出阿孃給他繡的護膝:「這是阿孃給你的。」
他又皺起眉來,這次毫不掩飾,聲音裏也泛着一股冷意:「阿孃?應府裏,你只有一位孃親,就是應張氏。」
「可是娘她生前最掛心的就是你了。」
「夠了,她的事休要再提,免得惹人笑話。既回到了府裏,你也莫要再沉湎於往事,安心做你的應大小姐就是,應家自會給你尋一份好婚事。」
說罷,他站起身來,垂眸看向我:「她已經死了,犯的錯應該既往不咎。你要安分守己,別走她的老路。」
「好了,妹妹一路舟車勞頓,該去好好休息了。」
「我去上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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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就徑直走進雨幕,都沒有給我反應的時間。
我的手縮在廣袖裏不停地抖。
步子越來越快,給我打傘的丫鬟跟不上我的步伐。
我頂着劈頭蓋臉的雨水一路回了院子,縮進臥房裏。
我的五臟六腑裏都燃着一股火,這股火暴雨也澆不滅。
直到從枕下摸到我的刀,我纔有片刻安寧。
昏昏沉沉地間彷彿又見到了我娘。
-7-
我娘有很多缺點。
最大的缺點就是弱小。
身負美貌卻無足以護住她美貌的腦子。
她這一生都在隨波逐流,逆來順受。
少時是富商獨女,美貌多情,由着家中嬌養長大。
十指不沾陽春水,不識人間疾苦。
外祖爲她招婿,招到了我爹。
一個才華橫溢但是家徒四壁的讀書人。
一開始他們很恩愛,沒過多久我外祖就因病去世了。
家產全都落到了我娘手裏。
爲了供我爹讀書,她變賣了大半家產去了京城腳下。
我爹在這裏考上秀才,又中了進士。
中了進士,我爹春風得意,立刻將家中老老母和三個弟妹接到了長安城。
一個小小的兩進院子,要住他們五口人,再加上哥哥和我,還有我娘,總共八口人,擁擠不堪。
應老太太看不慣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做派,逼着她將兩個老僕給辭了,讓我娘自己照顧他們一大家子人。
我娘怎麼照顧得過來?
再加上應忠正在官場的打點,家中錢財很快揮霍一空。
沒有身份背景,又沒有了錢,他在官場上寸步難行。
可是我娘有一副絕世美貌,往來的人無不爲她的容光所傾倒。
就連當時權勢正盛的衛國公也一樣。
於是應忠正將主意打到我娘身上。
他將我娘送到了齊國公牀上。
等我娘醒來的時候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
事畢之後,應忠正聲淚俱下地痛苦懺悔:「菡萏,我真的是沒有辦法,齊國公以勢壓人,我不從全家人都要沒命。」
我娘再不從又能怎麼辦呢?
她是個天真的人,一點自保的手段都沒有。
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娘貌美,齊國公很是寵愛了一段時間,也給了我爹不少好處。
其中就包括讓他加官晉爵。
-8-
應忠正升了官立刻就變了臉色,說我娘不守婦道,敗壞了他的名聲。
幾次要勒死我娘,好在那時齊國公對我娘還有幾分興致,應忠正沒敢下手。
只是對我娘非打即罵,每次哥哥都護着娘。
後來有一次春獵上,有人行刺齊國公不成,便想要行刺他的小兒子——年僅七歲的衛少陵。
千鈞一髮的時候,我爹將我娘推出去擋了劍。
衛少陵得救,可我娘幾乎喪命,齊國公對我娘心生憐愛。
便爲我和衛少陵定下婚約,讓我有了個好歸宿,好讓我娘安心。
後來我娘每次發病的時候都瘋狂地自殘,口中不住地念:「要是我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我真該死,我早該死的。」
可是她活下來了,大家都以爲她必死無疑的時候,她偏偏活下來了。
可是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病容殘損,齊國公對她失去興趣。
她唯一的用處沒有了,可又佔了我爹正妻的位置。
我爹這時已經升到了從四品,可謂是年輕有爲。
這些年他養尊處優,越發的位高持重。
他還有一張好面龐。
長身玉立,溫潤如玉。
很快就有貴女看上了他。
是我爹的頂頭上司張次輔剛剛和離歸家的女兒——張貞。
一個想要爲官的助力,一個急於尋找新的歸宿。
他們一拍即合。
-9-
只是我娘擋了路,長安人並不知道她和齊國公的事。
再加上她剛給衛少陵擋了劍,若是貿然休妻,別人怕是會戳他的脊樑骨。
於是他們合計出了一出毒計。
將一個野男人放進了我孃的臥房裏,再演一出抓姦的大戲。
應老太婆捂着胸口癱倒在我娘房門口:「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說着便兩眼一翻, 暈了過去。
爲了彰顯應家的仁德,應忠正對外只說我娘病了需要回老家休養。
可是當天的事,多的是人看到了。
甚至還有人稱讚應忠正高義,還給這種讓家門蒙羞的淫婦留了一席之地。
我要跟着娘一起回去。
應忠正冷哼一聲:「你若是走了,應家只當沒你這個人。」
可我不在乎,我娘在哪,我就要在哪。
臨走時哥哥偷偷來見我們。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阿孃身前,眼眶通紅:「阿孃放心,兒一定勤勉用功,金榜題名後一定風風光光接娘回家。」
阿孃摸了摸他的頭,笑着流淚:「好,阿孃等着你。」
可是十二年過去了。
沒有任何人想起她。
只有我娘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精神失常,最終發了瘋投井而死。
阿孃,你看,哥哥也變了。
-10-
我進府這幾日,活像一個透明人。
Ťų₃大理寺卿應忠正是我的父親,聽聞他是京城中一等一的肅穆端正,平素最是不苟言笑。
回府之後,我只見過他一次。
就是回府第二日,我去給他請安。
小時候對他的記憶早就模糊。
我想看看把娘害得這麼慘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身着大理寺的藍色官袍。
繼妹應知春一旁抓着他的袖子癡纏着要出去看廟會,一派少女的嬌憨可愛。
他頗有幾分無奈,只能點了點頭:「讓你哥哥和知元陪着你去。」
繼妹歡天喜地地出門去,門外應知禮已經在等她了。
我問安的時候,他終於轉過身來看我。
儀表堂堂,神情疏離。
我也看清了他胸前的補子,竟是鴛鴦。
水中鴛鴦會雙死,大雁忠貞至死隨。
我爹這種忘恩負義,停妻另娶的沽名釣譽之徒,配上鴛鴦補子,真是諷刺。
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皺起眉頭:「長輩面前隨意嗤笑,一點大家閨秀的儀態都沒有,你的規矩是怎麼學的?」
我止住笑容:「父親恕罪,你知道的,我是從鄉下長大的。」
頓了頓,我又開口:「跟她一起。」
應忠正那副清高的面具終於出現了裂痕,額頭青筋暴起,指着我的鼻子半天沒說出話,最終拂袖而去。
沒意思,真是沒意思。
-11-
我被應忠正禁足在房裏,派了兩個教養嬤嬤來教我禮儀。
這種東西,我不是不會,早在跟着馮喜當丫鬟的時候我就學過了。
只是我覺得應家人不配我以禮相待罷了。
等到我被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
三月三,正是圍獵的好時候。
西山圍場的獵物經過了一個冬天的休養生息,現在正是膘肥體壯的時候。
繼母指了人給我打扮得煥然一新,帶着我參加圍獵。
垂雲髻,左右各佩兩隻白玉簪。
素白的留仙裙外攏着青色的紗衣。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娘不光傳給了瘋病,還留給了我一副好相貌。
只不過別人都穿着一身騎裝,只有我寬袍大袖。
難免引人注目,應知元身邊一個紅衣公子哥就不斷地回頭打量我。
他的眼神從我的頭頂一直掃到我的腳下,跟打量貨物一樣。
邊看還邊跟旁邊的應知元說着什麼。
應知春也察覺到了,俏臉上的笑意盈盈:「你被衛世子退親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丟盡了應家的臉面。」
「好在沈貴妃的弟弟還願意要你做填房,我勸你老實點早些嫁過去。」
忘了提,在我禁足的這段時間裏,應家給我定了一樁婚事。
對方是章貴妃的弟弟,皇商章合的兒子,整日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才二十四歲,已經娶了三任夫人,都死於非命。
現在京城無一戶人家敢將女兒嫁給他。
張氏卻說這是難得的好姻緣,我這樣的名聲能嫁給伯爺做正頭夫人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被我嗆了一句:「這福氣怎麼不給你女兒?」
張氏立刻就紅了臉:「春姐兒是老爺的嫡出女兒,家中嬌養的姑娘,又沒有你那樣的娘,自然有更好的姻緣等着她,序姐兒就不必操心了。」
「什麼叫我那樣的娘,你是什麼好娘嗎?你生她的時候我才六歲,那時候我娘可還沒有下堂呢。」
張氏被我懟得直捂心口:「六歲的事你記得清嗎?」
「我怎麼記不清,我這人有什麼說什Ţũ⁽麼,我可不是應知禮,明明知道你是珠胎暗結,踩着我娘上位,但還是爲了前程天天在你身前裝孝子。」
張氏氣得直接暈了過去。
應忠正大怒,又將我禁足了一月,今日才放出來。
-12-
應知春嘰嘰喳喳地在我耳邊吵得我心煩,可是大庭廣衆之下又不能直接掐死她。
所以我直接離席,沿着獵場外圍的河散步。
這裏沒有人,能讓我好好安靜安靜。
我沿着河岸慢慢散步。
初春的風拂過我的面龐,帶過一陣清新的草木香氣。
自從被趕到莊子上之後,我很少有這麼放鬆的時候。
突然一陣嬉笑聲傳來。
而後便是利箭破空的聲音。
我歪了歪頭,羽箭擦過我的耳畔,死死釘在後面的樹上。
章合手持長弓,脣角噙着玩味的笑意。
「應知元,你說得不錯,你這鄉下來的姐姐,確有幾分姿色。」
我這纔看見,在他的身後,還有披着深色斗篷的應知元。
應知元撇了撇嘴:「她算什麼姐姐。」
隨後他又說了句:「你動作快點,我幫你望風。」
紅衣公子哥有些不耐:「被發現了又怎樣,你們應家接她回來不就是替應知春嫁給我嗎?我提前驗驗貨又怎麼樣。」
「畢竟她娘名聲這麼不好,萬一有其母必有其女怎麼辦?」
應知元皺眉冷聲道:「章大少爺,應家已經決定將她賠給你,你若是再肖想我姐姐,應家可不會再退讓。」
「知道了知道了。」章合徹底失Ţű̂₍去耐心。
本來這次章大少看上了應知春。
應家怎麼能允許掌上明珠嫁給這樣的人?
可是章家是五皇子的錢袋子,章大少的姐姐又在宮裏盛寵不衰。
年前剛晉了貴妃,可謂是風頭無兩。
章大少爺又是她唯一的弟弟,姐弟倆感情深厚。
應家不敢攖其鋒芒,就想到了我。
我面無表情立在河邊。
章合快步走到我身前,伸手就想扯我的衣襟:「小美人——」
我左手攔住他,右手伸進袖中,摸到了冰涼的刀柄。
輕如月影的刀光閃過,章合的脖頸現出一條血線。
他有些迷茫地摸了摸脖子,還想繼續往前走。
但是他的頭落在了他向前伸着的手中。
-13-
遠處的應知元聽到動靜轉頭看。
正巧看到一具無頭屍體,正捧着腦袋,斷頸處還在往外噴湧着血液。
還有一旁的我正在面無表情地振去刀上的鮮血。
應知元臉色慘白,拔腿就跑。
「來人,快來人!」
剛纔他們怕別人發現自己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特意一路避開人往這裏走。
現在倒是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我將章合的腦袋一腳踢飛!
「咚」的一聲,人頭落進河裏,濺起一陣水花。
隨後,我撿起章合剛纔丟在地上的弓箭,直接開弓架箭。
羽箭呼嘯而去,穿透他的肩胛骨將他帶倒在地。
我不緊不慢走到他身旁,欣賞夠他掙扎的樣子纔出手扯着他的頭髮,將他拽起來。
「掙扎什麼?這裏荒無人煙,不會有人來的。」
「今天是喫飽了沒事做嗎?跑來招惹我,是想找死嗎?」
應知元痛得面容扭曲:「不是的,是章合,是他想看看你長什麼樣子,我才帶你去見他的。」
「他姐姐是當朝貴妃,我不敢得罪他……」
我冷哼一聲:「不敢得罪他,你就敢得罪我?」
遠遠地有一個人影提着燈走來:「應大小姐?你在這做什麼?」
聲音溫和,行路間一派婷婷嫋嫋。
是馮喜。
應知元也認出來了她,頃刻間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願。
「馮掌史救我!」
「馮掌史,應知序殘害手足,她剛剛還殺了章合!」
-14-
應知元四肢並用地爬到她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裙襬。
馮喜在經常在京中替長公主施粥,素有善名。
應知元以爲得救了,又硬氣了起來。
「應知序,馮掌史在這裏,你還敢行兇?」
「等會兒人來了,我要你好看!」
我不甚在意地晃了晃刀:「咱們可是一家人,說什麼打打殺殺的,多傷感情呀。」
應知元臉色漲紅,捂着傷口叫道:「誰跟你是一家人!」
「咱們可是一個爹生的,怎麼不是一家人,我可還是你長姐呢?」
應知元忽然想起什麼,譏笑道:「跟你同父同母的應知禮都不把你當一家人。你還不知道吧,你娘寄來的信他看都不看,就扔在門房,護膝被他扔給下人用。」
「這麼多年也沒見他提起你們娘倆一句,但是我母親那裏他可是日日都去盡孝。」
我的臉色已經冷下來,應知禮還要再說。
「也是,你娘那樣的名聲,他可避之不及——」
話還沒說完,就被馮喜一腳踹在了傷口上,將他踹了個仰倒。
她一向都是溫雅柔和的樣子,此刻臉色陰沉不耐煩道:「跟他廢什麼話,趕緊宰了回去赴宴。你已經離席好一會了,再久別人就要生疑了。」
應知元看着我們兩人熟稔的樣子有一瞬間的呆滯:「馮掌史你——」
還沒等他緩過來,視線就開始模糊,旋轉。
我一刀砍了他的頭,隨手丟到了河裏。
馮喜解下斗篷披到了我身上:「身上濺了血,用這個擋一擋吧。」
我點點頭,我們一起回到了圍場宴會。
沒過多久,圍場外圍就喧譁起來。
幾個在下游放河燈的貴女發現了那兩顆人頭,嚇得驚聲尖叫。
侍衛們將那兩顆人頭撈了上來。
在場的人眼尖,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不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公子嗎?」
「還有這個,這不是章貴妃的弟弟嗎?」
正忙着交際的張氏聽到這話,立刻不顧儀態地奔到了河邊。
隨後便是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兒!」
章貴妃此次沒有跟着出來狩獵,但是她所出的五皇子來了。
五皇子臉色鐵青,下令侍衛將圍場圍了起來,一副不抓到兇手誓不罷休的樣子。
可是卻只從上游找到了他倆的殘軀。
至於我,有馮喜替我作證,我可是一直跟她待在一起的。
再者,有誰能想到,大理寺卿在鄉下長大的女兒會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呢?
我攏了攏身上的披風,仔細欣賞着張氏涕泗橫流的樣子。
一股奇異的愉悅從心底緩緩升起。
張貞,原來你的至親慘死,你也會這麼難過。
哭吧,哭得更慘烈一點纔好,畢竟你也沒幾天活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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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和章貴妃因爲章合的事將京城攪得不得安寧,甚至將京城戒嚴,挨家挨戶地搜查兇手。
弄得京城人人風聲鶴唳,也沒有找到那天的兇手,只能不了了之。
五皇子如此大張旗鼓,引得還在養病的陛下十分不滿,認爲他還沒有當上儲君就如此張狂。
陛下發怒,狠狠斥責了章貴妃,並將她禁足在了永壽宮,無詔不得出。
中宮無主,章貴妃失勢。
底下的四妃趁機爭奪協理六宮之權,鬧得後宮烏煙瘴氣。
陛下忍無可忍,讓開陽長公主代掌鳳印。
自此,後宮落入開陽長公主手中。
在長公主的手段下,後來發生的事就十分順理成章。
章貴妃不滿陛下行事,暗中生怨,竟然用巫蠱之術詛咒陛下。
陛下龍顏大怒,將章貴妃打入冷宮,連帶着五皇子也失了聖心,被圈禁在府裏。
應家早就上了五皇子的船,現在也是有苦難言。
連自己的兒子死了都不能大操大辦,生怕惹了陛下注意,再將自家給發落了。
滿腔的悲痛無處訴說,只能在應知元的靈堂上痛哭。
趁他們現在顧不上我,我在應忠正的書房裏藏了點東西。
我剛翻進院牆,準備沐浴休息。
沒想到在我的院子裏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應知禮長身玉立,面色不善地站在廊下。
「你去了哪裏?」他薄脣輕啓,聲音冷硬。
看得出來,他已經在發怒的邊緣了。
長安城內最負盛名的應郎君,目下無塵的探花郎也會因爲我這樣的人發怒嗎?
我真的很累,沒工夫和他搞什麼聆聽兄長教誨那一套。
經過他身邊時,應知禮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子夜翻牆,你有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自覺?」
「你知不知道,要是被人發現你如此行徑,會對應家的名聲造成多惡劣的影響?」
我只回答了一個字:「哦。」
就這一個字,徹底激怒了他。
應知禮目眥欲裂:「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你要安分守己,別走她的老路。」
「她?她是誰?她在你嘴裏都不配有姓名嗎?」我似笑非笑地看她。
應知禮更加生氣:「你明明知道她做了什麼事,也應該知道接你回來,應家是怎麼樣的大度和仁善!」
我冷冷盯着他,不說話。
他怕激怒我,反讓我起了逆反之心就不好了。
於是又軟下語氣:「現在家裏正在多事之秋,有多少雙眼睛正盯着我們你知道嗎?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證崔家不會虧待你的。」
我嗤笑一聲:「你保證?你的保證值幾個錢?」
「我記得十二年前你也是這樣說的。」
「要不要我替你回想回想?」
應知禮的眼神裏閃過不解:「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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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多好笑啊。
我笑得前仰後合。
「你竟然不記得了。」
阿孃,你這些年都在幹什麼啊。守着一個別人早都忘記的承諾,一直守到死!
「十二年前,你跪在娘身前哭着磕頭,說自己學有所成定要接她回家,讓她千萬等着你!」
「我那時只有六歲尚且記得清清楚楚,小應大人,你這才思敏捷過目不忘的探花郎竟然忘了,哈哈,真是可笑。」
應知禮的臉色瞬間鐵青:「住口!」
「我偏要說!」
「阿孃在世時,從不許我詆譭你半句,她都啞巴了,還要比比劃劃爲你找藉口。說你不是忘了,只是太忙,或者繼母不讓你來接她。」
應知禮徹底惱羞成怒,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住口,我讓你別說了!都是她,都是她不守婦道,害得我這麼多年一直被人指指點點,說我是淫婦的兒子。」
「我走到今天不知比別人要多花幾倍的工夫,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我有什麼錯?」
「十年寒窗苦讀,我不想讓自己的努力白費,捨棄她這個人生的污點有什麼錯?」
他的手指逐漸收攏,眼裏的狠意不似作僞。
我全然不顧,還是照樣開口:「我真羨慕你,你這樣的人應該很快樂吧,什麼都是別人的錯。你自己始終是清風朗月的大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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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爲我娘感到不值。
她遇見了一個髒心爛肺的應忠正也就算了,生的兒子也是一個自私虛僞的人渣。
我們在老家裏過得悽風苦雨,阿孃越來越想他的兒子。
她總是在算日子,算算應知禮還有多久能夠下場考試,好接她回家。
應知禮十五歲的時候,她很開心。
「你哥哥終於到年紀下場了,等他得了功名,咱們娘倆就能回家了。」
她給應知禮寫了很多信,勸他天冷加衣,勸他苦讀傷身,要以自己的身體爲主,不要掛念她,她在老家過得很好。
我們過得哪裏好了?
我不到七歲就賣身爲奴,要不是遇見馮喜,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做奴婢。
她做繡活補貼家用,十個手指頭上都是繭子,眼睛也快瞎了。
應知禮十八歲那年,金殿點了探花。
喜訊傳到了祖籍,玉陽的人都在爲他慶祝。
我娘高興得又哭又笑:「你哥哥不知喫了多少苦纔有了今天這樣的成績,我心疼他。都怪我幫不上他的忙。」
我只能去勸慰她:「這有什麼好哭的,這是好事,咱們馬上就能回家了。」
她這才高興起來,忙着去收拾東西。
可是應知禮沒來。
一年,兩年,三年,他都沒來。
我娘等得煎熬,開始發癔症,瘋狂地傷害自己。
清醒的時候就落淚,還要給他找藉口。
「你哥哥不是不來,是太忙了。他可是探花郎,陛下要委以重任的。」
「也可能是你爹不讓他來,我不能讓他在家裏爲難。」
她等啊等啊,等到最後投了井。
悽風苦雨的一輩子就這樣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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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住應知禮的手腕,讓他的手不能再收緊。
「你打心底覺得我跟我娘一樣上不得檯面,可你——你這個應府大公子,長安城裏的小玉郎!不也是她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女人生的。既看不起我們,讓我在玉陽自生自滅也就算了,畢竟你以往不就是這麼對她的嗎?
「你看不起我,又用得到我。求人又沒有求人的樣子,施捨給我一副應知春避之不及的爛姻緣給我。還說是爲了我好,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你到底在裝什麼啊?承認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僞君子有那麼難嗎?」
應知禮額上青筋暴起:「你找死!」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我改主意了,你這樣桀驁不馴,不如我現在就掐死你,好過送你將來反咬家族一口。」
我一腳踹在他小腹。
這一下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應知禮痛得癱在地上。
「我本來不想殺你的,但是你今天太讓我失望了,兄長。」
我掐住他的脖子,應知禮的臉色漲得發紅。
「什麼應府大小姐,我會稀罕?我千里迢迢來長安找你,難道是爲了這些狗屁不是的東西?」
「還不是想聽我孃的話跟你兄妹相親。我要的不多,就一點點親情而已,甚至我可以給你更多你想要的。」
「可是你給了我什麼?」
「是嫌惡、偏見、蔑視,利用!」
「你真該死。」
可我又不想讓他這麼簡單地死,所以在他快被我掐死的時候,我稍稍鬆了手。
應知禮喘過氣來,立刻就開始威脅我。
「我勸你趕緊放了我,我是家中最有出息的長子。我要是死了,應家宗族會扒了你的皮的。」
呵,我會在乎這些。
什麼狗屁宗族,等到我娘忌日,我讓他們全都去見閻王爺。
我手下又用了些力。
應知禮的眼睛已經開始充血,等到他剩一口氣兒的時候,我又鬆了手。
不過試了這麼兩次,他就開始求饒:「我可是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你殺了我,阿孃也會怪罪你的……」
我捏着他的脖子,感受着掌下的呼吸。
「我還以爲你的骨頭有多硬,原來跟應知元一樣,脖頸子軟趴趴的。我一用力,就會斷掉啊。」
他臉色一白:「知元是你殺的。」
我笑眯眯Ţûₜ點點頭:「一刀,他的頭就滾了下來。」
「你猜猜你能撐多久?」
應知禮此刻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他終於明白了我就是在折磨他。
又反覆在死亡線上徘徊幾次,每次在他快解脫的時候我就鬆開手。
他幾次求死,我充耳不聞。
於是他終於崩潰了,歇斯底里地詛咒我不得好死。
「你這個妖女,我真後悔當時沒把你一起斬草除根!」
我露出森然的笑意:「你終於承認了。」
我娘之所以一直都好不了,就是因爲他在照顧我孃的時候動了手腳。
他根本就不想我娘好起來。
應知禮僅剩的一點力氣都用在了歇斯底里地嘶吼上:「如果她當時就死了,那大家都會記她的好!」
「活下來有什麼,除了招人厭惡,拖我的後腿。」
「我知道這些不是她的錯,是父親用她媚上,張氏踩她上位。可是你們不明白,沒人在乎這個,大家只看結果。」
「是她太軟弱了,人人都能拿她墊腳。」
「這世上不就是這樣嗎,弱肉強食,所以我拼命向上爬,但是她扯了我的後腿,我就得斷尾求生啊。」
他深吸一口氣,撂下最後一句話:「我沒有錯。」
我手腕直髮顫,差點將他直接掐死:「可是我在乎,所以我爲你選了一個最別出心裁的死法。」
我回到房間,找出一桶桐油直接澆在他身上。
擰掉他的下巴將最後一點倒進了他的嘴裏。
隨後拿出火摺子塞進他嘴裏。
熊熊烈火迅速燃盡他全身。
我只冷眼看着他在地上像條瀕死的狗一樣扭動掙扎:「阿孃最想的就是你,所以我把你燒給她,下去陪她吧。」
我住的院子是最偏遠的,應家所有人都在靈堂守着應知元哭,他的掙扎叫喊淹沒在貫耳的喪樂裏,吵得人頭腦昏昏。
我抬頭望着月亮。
月華如練,月霜滿地。
突然想起來,我孃的大名就叫常月。
她時而清醒,時而發瘋。
發瘋的時候就有強烈的自毀傾向。
清醒的時候就怕自己死了,我會傷心。
月光普照大地,現在她是不是看到我殺了哥哥。
會不會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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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應知禮之後,我就離開京城回了一趟玉陽,將我孃的牌位帶了回來。
應家人看見我帶着牌位回去,立刻將矛頭對準了我。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將這個淫婦的牌位帶回來幹什麼?」
「還嫌家裏的事不夠多嗎?」
「應家真是白養你了!」
鬧哄哄的正堂裏,十幾張嘴對着我不停地數落,彷彿我犯了天條。
他們整日緊繃的情緒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自從她回來,家裏出了多少事,我看都是她克的。」
「她們母女沒有一個好東西!」
張氏捂住心口痛哭:「我可憐的知元……」
這句話又將應忠正的愛子之心激了起來。
他眼眸猩紅,過來就要給我一個巴掌:「孽女!當初就該你們母女杖殺了!」
可惜了,我穩穩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將他摜向身前,隨後一腳踹碎了他的膝蓋。
一瞬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應家人倒是到得齊,都等着看我捱打呢。
老祖母捂着胸口直接倒了下去,繼母不知道顧哪個纔好。
所有人都白了臉色,一個族叔站出來顫顫巍巍指着我:「混賬東西,來人來,將她給我綁起來。」
又四下裏看了看:「知禮呢?讓知禮快去五城兵馬司調兵!」
我冷笑:「三叔不必找了,應知禮早半個月便被我送去見閻王了。您要是着急,我現在送您下去,說不定還能趕上他上奈何橋前見他最後一面。」
又是一陣哄亂,應忠正又驚又怒:「孽女,孽女!家門不幸啊!」
七大姑八大姨嚇得失了魂,一味驚聲尖叫。
真是吵死了,我娘死了我都沒這麼叫過。
於是我拔出刀來:「都給我閉嘴!誰要是擾了我的清靜,我現在就把你們都殺了。」
三叔還不肯閉嘴:「簡直無法無天——」
話還沒說完,被我一刀割了舌頭。
一聲短促的尖叫過後,世界終於安靜了。
張氏目眥欲裂,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我環視一圈,被我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死死捂着嘴低下頭去。
很好,世界終於安靜了。
「明天是我孃的忌日,今天你們都在,這樣很好,省得我出去將你們抓回來了。」
隨後我命人將應家所有的人全都押到了祠堂。
然後,將祠堂裏面供奉的應家祖宗牌位全都掃落,把我孃的牌位貢在了上面。
「都給我跪下,給我娘磕頭懺悔。」
有幾個掙扎着不想跪的,被我直接打斷了腿按在了那裏。
我派了人留在那裏看着,一個人都跑不了,全都要在那裏跪到天亮。
我去了應忠正書房,他跟五皇子往來的書信和幾封馮喜僞造的放在了一起當作證據,然後將這些交由長公主呈給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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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起來沐浴焚香,一身縞素到了祠堂。
應家人一個個臉色煞白,嘴脣發抖。
我看向誰,誰就諾諾地低下頭。
除了應知春。
也難怪,她年紀小,應忠正和張氏對ŧũ̂¹她千嬌百寵,說是掌上明珠也不爲過。
長到這麼ṭū₁大,連油皮都沒有擦破過。
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按到地上跪着。
她還不知道人在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死命掙扎着起身:「應知序!你——」
張氏幾次拉她都沒拉住:「好孩子,別再說了……」
可是都被她掙開:「應知序!你這個淫婦生的賤人,竟敢殘害血親,我舅父不會放過你的!」
「血親,誰跟你們是血親?」我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張氏驚呼一聲,撲過去護住她。
她不敢再嗆聲,只能怨毒地看着我。
應忠正在後面咬牙切齒,怒目而視,彷彿要將我千刀萬剮:「孽女,我自問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你最好趕緊將我們放了。不然你對朝廷命官動Ŧű̂₎用私刑的事已經足以讓你被千刀萬剮。」
我看了看外面的日頭,感覺快到時間了。
「我只想問一句,應大人,你午夜夢迴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她?」
「有沒有想起那個被你利用個徹底然後一腳踢開的陳良月?」
應忠正鐵青的臉色突然煞白。
這些跪着的人,除了年紀尚小的應知春,其他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都是諱莫如深地低下頭。
應知春尖聲叫道:「你好意思提她?一個讓應家染上污名的淫婦罷了,父親已經給了她天大的寬容,你還想怎麼樣?你要逼死全家人才肯善罷甘休嗎?」
張氏幾次想捂她的嘴都被她掙開。
伴隨着她的話語而來的,是巨大的寂靜。
應忠正額頭青筋暴起:「住口!」
她還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疾言厲色的樣子,被斥責蒙了。
她環視一圈,發現大家的反應與她完全相反。
應家的幾個族親恨不得跪伏到地上瑟瑟發抖,她的母親甚至不敢抬頭看她。
哈哈,多好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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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正不阿的父親爲求前程竟然以妻媚上,貞潔賢淑的母親爲求上位竟然珠胎暗結。」
「慈愛的祖母是個磋磨兒媳婦的老虔婆。」
我冷笑一聲:「應知春,你引以爲傲的出身也不過如此。」
應知春不可置信,驚慌地望向應忠正,得到的卻是迴避。
她又看向母親和祖母,沒有一個敢看她。
「在座的哪一位,沒有受過我孃的恩惠?踩着我孃的血肉過上了好日子,還要反過來啐她一口,怪她髒了你們金貴的鞋底。」
「所以,你們今日死得不虧。」
我冷冷地道:「時辰差不多了。」
祠堂裏一片呼天喊地,跪着的人恨不得以頭搶地讓我饒了他們。
我持刀立在院子裏,享受着他們的哀嚎。
真是動聽啊,他們越慘,我就越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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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投井死的,應忠正跟張貞也應該投井纔對。
我命人提着他們二人往井邊拽的時候,突然有幾個人在外面吵吵嚷嚷。
我示意侍衛放他們進來。
爲首的那個一副文臣打扮,進來就怒斥我:「妖女!誰給你的膽子殘害命官內眷!」
張氏委頓的身子立刻就直了起來:「兄長。」
原來是張氏的兄長,京兆尹張持。
我眼都不眨一下,將應忠正按進井裏,
身後的應家人紛紛開始騷亂起來:「張大人,快將這妖女拿下。」
應知春聲嘶力竭地喊道:「舅舅救我!」
張弛將她護在身後:「沒事的,知春,舅舅來了。」
可笑應知春還以爲找到了救命稻草,竟還向我叫囂:「應知序,我就說我舅舅會來救我的。」
我連眼皮都沒撩一下, 繼續將張氏往水井裏按。
張弛從懷裏拿出一份文書:「你這妖女無故囚禁朝廷命官, 殘害忠良, 現本官要將你緝拿歸案, 還不束手就擒!」
隨即,他身後跟着的侍衛就湧上前來將我包圍。
張弛一聲令下:「還不快將她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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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敢!」一道寒意冷冽的女聲將他喝住。
身穿青羅圓領掌史官袍,頭戴黑縐紗描金冠的馮喜帶着人趕來。
張弛甩甩袍袖:「馮掌史,想幹預京兆尹辦案,你這等女官還不夠格。」
張家是五皇子一黨。
馮喜是開陽長公主府掌史。
主子的立場對立,屬臣自然更加針鋒相對。
馮喜美目寒光一閃:「張大人說我不夠格, 不知長公主夠不夠格?」
張弛臉色僵住。
馮喜冷聲道:「今日清晨, 有人檢舉大理寺卿徇私枉法,炮製諸多冤案爲五皇子剷除異己,陛下震怒, 命長公主全權主理此事。」
張弛咬了咬牙,還要強撐着辯駁:「既要查封,應由錦衣衛或是控戎司來纔是, 豈能由得一個妖女胡作非爲。」
我緩緩翹起脣角,解下外罩的喪服:「下官不才,正是控戎司副指揮使常悲。」
喪服之下, 赫然是玄色織錦官袍,胸前的朱雀紋樣熠熠生輝。
「現在,張大人還有什麼指教嗎?」
張弛脖頸緊繃,不再說話。
應知春驚慌地拽住張弛的袖子:「舅舅!」
我拔刀出鞘,刀尖指向張弛:「張大人是要包庇罪臣嗎?自張次輔過世後,張家江河日下,張大人能有如今的官位想必費了不少苦心, 要是因爲兩個罪臣壞了前途,下官替您可惜。」
聰明人點到爲止。
張弛的脊背塌了下來。
我命人直接將應知春扯了回去。
張氏還在掙扎咒罵, 被我一個手刀劈暈丟到了井裏。
祠堂外, 我冷眼看着張氏在井中沉浮。
應忠正早沉了底。
祠堂內, 哀嚎慘叫聲和刀劍入肉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甚至聞到了空氣中瀰漫的鐵鏽味道。
「你可要走快點, 應知元可在黃泉路上等着你呢。」
張氏突然劇烈掙紮起來, 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
沒過多久, 張氏沒了力氣,徹底沉了下去。
我終於發自內心露出第一個笑容。
阿孃, 你看。
他倆下去給你當牛做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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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家人死光了,五皇子也倒臺了。
長公主成了朝中權勢正盛之人,就算陛下反應過來也沒有用了。
因爲已經沒有人能壓制住她了。
又過了幾年,長公主熬走老皇帝,順理成章地登基。
女皇臨朝, 經過了幾十年的努力,終於創建了太平盛世。
大力任用女官, 鼓勵女子獨立自主,不依附男人而活。
我和馮喜一直都在她的身邊輔佐。
一次故地重遊,我又回到了玉陽老家的那座小院。
我站在曾經娘死去的那口井邊往裏看,看到了一株菡萏。
天光正亮,也照進了幽暗的井底。
素白的花冠層層綻放。
我笑了笑,眼淚卻湧出來。
阿孃, 你也明白我們的苦心了嗎?
若是你已經轉世,活在現在這個世道,一定會幸福快樂的。
(全文完)
作者署名
: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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