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夫君擋了一箭,傷及臟腑。去南邊莊子養病四年,回到京城時,家裏多了一女子。
兒子依賴她、女兒喜歡她、婆婆器重她。我夫君與我同房時,不小心叫了她的名字。我受不了,大鬧起來。
他們聯手推我去死,掃除障礙,一家人其樂融融。
做鬼二十年,我看到了他們的下場,重生到了我回府的路上。
我又回來了。
「先不回府,我要進宮去看望太后娘娘。」我說。
-1-
我叫趙溫芷,蜀王遺孤。我父戰死時,我九歲。太后憐我失怙,將我接到宮裏撫養。
十六歲出嫁。
十八歲,我誕下龍鳳胎,與夫君魏煦感情篤深。兒女六歲那年,我隨魏煦打獵,三皇子故意拿箭對他。
似開玩笑,又似認真要害他。
我擋了那一箭,臟腑受損。我傷重,藉機向皇帝、太后賣慘,三皇子被重罰。
我夫家投靠的是二皇子。
我的傷,讓皇帝、我父舊部,都對三皇子不滿,從而給二皇子的儲君之路清掃障礙。
魏煦同我說:「阿芷,你這傷輕易不能好。三皇子記恨咱們,不如趁機徹底扳倒他。」
我總以爲,自己和魏煦一體,榮辱與共。
爲了大業,我這個傷必須遠離京城去養,養個三年五載,讓朝臣與二皇子有藉口攻訐三皇子。
我果然去了南邊莊子。
待二皇子被封儲君,魏煦卻沒第一時間派人來接我。
我預感不好。
待我回家時,才知道屬於我的位置,早已被旁人頂替。
重生歸來,我先去宮裏看望了太后。
她是這世上唯一待我真心之人。
「已經無礙。」我說。
太后拉住我的手:「回來就好。時常進宮陪陪哀家,免哀家掛念。」
我道是。
臨走時,我悄悄把手腕上的金鐲子褪下來,放在彈墨椅袱之下。
這是我生母遺物。
太后親手替我戴上的,她知道此物對我很重要。
回到宋國公府,半下午。
日影西斜,金芒篩過樹梢,落下一圈斑駁。我夫君、孩子們簇擁着我婆母,他們每個人臉上表情都有點意外。
跟在他們身後,有個穿藕荷色衣衫的女郎,溫婉嬌俏。
「阿芷怎今日歸來?管事沒提前知會我們。」婆母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微笑:「我回家,無須繁文縟節,是不是娘?」
婆母尷尬一笑。
魏煦上前幾步,問了我路上情況;兩個十歲的龍鳳胎兒女上前,與我見禮。
「阿芷,你還不認識她,她是蘭娘。我替頌頌找的女紅師父。」婆母見我看那藕荷色衣衫的女郎,主動介紹。
「竇鳳蘭見過夫人。」蘭娘上前行禮,落落大方。
她是我婆母遠房侄女,喪夫後投奔了我婆母。
她繡活與廚藝都絕,憑藉這兩樣,收攏了我全家。
「免禮。」我笑着虛扶了她,「我不在家的日子,多謝你照顧頌頌。」
我女兒魏頌立馬說:「娘,您不知道蘭姨有多好!」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頌頌回頭慢慢告訴我。」
我沒有和前世一樣,回府敏銳發現所有人都偏向竇鳳蘭,臉色不佳,導致回府第一晚氣氛很糟糕。
我與他們有說有笑,陪着喫了晚飯。
飯後,我夫君魏煦很明顯心緒不寧。
「……我車馬勞頓,想早點歇息,能否勞煩國公爺外書房湊合一夜?」我主動說。
我知道,魏煦這個時候已經和竇鳳蘭睡過了。
比起我,他今晚更想安撫竇鳳蘭。
他聞言大喜:「阿芷,你好好休息。」
我安睡一夜。
翌日早晨,我瞅準時機,發了脾氣。
-2-
早膳時,竇鳳蘭依舊出席,立在我婆母身邊,幫襯布菜。
喫完了飯,țųₛ門房小廝通稟,宮裏來了一位嬤嬤。
我就在這個時候,把碗摔在地上。
衆人詫異看着我。
我婆母和魏煦都微微蹙眉,很是不解。
「我是國公夫人,既然要給國公爺納妾,怎麼不問過我?娘眼裏既然沒有我這個兒媳婦,就該休書與我,叫我別回來。」我很大聲地說。
衆人震驚地看着我。
我兒女首先很尷尬。
我兒魏昶像個小大人:「娘,您當着國公爺和太夫人的面砸碗,成何體統?」
我女兒臉上不敢置信:「娘,您是聽了什麼閒言碎語嗎?您誤會蘭姨了。」
我婆母臉色也氣得發青:「阿芷,你太驕縱了。太后娘娘是這樣教你的嗎?」
只我夫君魏煦很敏銳。
他走過來,柔聲細語對我說:「阿芷,你是不是回家不太適應,沒睡好?失手打了一個碗不算什麼的。」
他給下人使眼色。
同時,他又給婆母和竇鳳蘭使眼色。
然而,她們並沒有那麼精明。
「我何時說過納妾何人?」我問。
衆人微愣。
他們此地無銀三百兩。所有人都知魏煦和竇鳳蘭的關係,包括我的孩子們。
太后娘娘身邊的周嬤嬤進來時,就瞧見這一幕。
——我的人在門房等候,小廝進來通稟,就直接放了周嬤嬤進來。
「這是怎麼了?」周嬤嬤神色不定,「郡主,可是受了委屈?」
我眼淚立馬湧上來。
「我並不知家裏換了主持中饋之人。昨晚被褥潮了,想找人換一牀,沒尋到人,一夜未睡。
「這不,早膳時候手軟,把碗碟給砸了。國公爺和太夫人懷疑我鬧脾氣,我真冤枉。」我說。
周嬤嬤看向衆人。
我婆母不傻,她這個時候也很快反應過來了。
「是誤會。」她賠笑說。
「我爲國公爺擋箭,出去養傷。婆母身體欠安,有個人幫襯管家,我是能體諒的。
「只是既然納妾了,爲何既不告訴我,也不對外說?我回來還一頭霧水。若不是瞧見管家的鑰匙在她身上,我竟稀裏糊塗把她當外人。
「我得了個善妒名聲,旁人只怪太后娘娘教導無方。嬤嬤,都是阿芷無能。」我哭着說。
周嬤嬤臉色發青。
我婆母、竇鳳蘭和魏煦這個時候,神色都極其難看。
不管竇鳳蘭是不是妾,他們都進退維谷。
我沒有繼續鬧,而是哭着和周嬤嬤一起進宮ţų₇去了。
周嬤嬤一大清早送金鐲給我。太后知道我「丟了」金鐲會擔心,早早送過來,替我見證了這一幕。
我一個人的嘴,是說不清的,我前世在這上面喫夠了苦頭。尤其是魏煦天生言官,他可以顛倒黑白。
太后的人不替我作證,各種帽子扣在我頭上,我很快在京城聲譽掃地。
我死了,人人稱快,反而贊竇鳳蘭賢惠、忠義,與國公爺很般配。
現在,魏煦需要去解釋,爲何他的正室夫人爲他受傷去養病後,他府裏多了個「主持中饋的女主人」。
我跟周嬤嬤去了太后宮裏。
太后攬住我肩膀。
她這個時候沒跟我說:當初魏煦是你非要選的,哀家不是很喜歡他。
她只是說:「受了委屈就多住幾日。趙氏的姑娘,還輪不到魏家糟踐。」
我想起前世太后也勸我和離。
那時候我不想。我和離,是被丈夫、孩子厭棄,我忍不了這口氣。我一定要跟他們鬥到底。
最後賠上了性命。
爲我痛哭的,只有太后。
前世我並不是很相信太后對我的感情。太后是個手段狠辣的老太太,殺伐果斷。
她能有多喜歡我?只不過是安撫我父的舊部,做戲罷了。
做鬼二十年,我時常看看她。
她提到我時,總會爲我哭。
養只貓,時間久了也有了感情牽絆,何況那麼聽話又美貌的我。太后是真疼我。
-3-
我提出和離。
華陽郡主趙溫芷的陪嫁,一百零八抬,太后竭盡所能把好東西塞給我。
我要帶走我的全部財產。
魏家自然不同意。
我婆母進宮哭訴,說我誤會了:「竇氏只是投靠孤女,不是什麼妾室。再說了,不準丈夫納妾就要和離,郡主名聲也有礙。」
作爲主母,應該主動爲丈夫納妾,爲家族增添子嗣。
用這個理由和離,不正當。
「母親說得是。」我低垂眼睫想了想。
魏煦到宮裏接了我回去。
魏家送走了竇鳳蘭。
我回來後,家裏的氣氛變得很壓抑,我婆母甚至氣病了。
「娘,奶奶病倒了,你去煮幾樣菜給她喫。」我兒魏昶對我說。
我:「我不會。」
「蘭姨每次都能做好喫的,奶奶喫了很快身體就痊癒了。」我兒子說,「不僅奶奶,我生病時也是蘭姨守在牀側,娘你呢?」
我淡淡笑了笑:「我爲了你爹的前途,替你爹的主子太子殿下誣陷三皇子,主動去莊子上。
「沒有『射傷華陽郡主、致華陽郡主舊傷難愈』這一條,你外公的舊部如何會慢慢疏遠三殿下,從而投靠太子?」
我兒子愣住。
他十歲了,啓蒙多年,知道一點常識。
前世我不忍心在他面前說破我丈夫貪慕權勢的嘴臉,沒把這話告訴他。
兒子一直怪我,說我善妒容不得人。竇鳳蘭真做了二房又如何,公卿世家誰不是妻妾成羣?
相比較其他公侯,魏煦很忠貞專一了。
不能叫他守我一個人。
今生,我已經不在乎這個兒子了,他怎麼想無所謂,什麼都跟他說透。
「你休要扯虎皮做大旗!」他愣怔片刻後怒道。
「你不信,去莊子上看看,你奶奶生病時,你外出處理公務的爹爹,是不是和你的蘭姨在私會。」我說。
兒子轉身出去。
我女兒也很難過。
她沒那麼強勢,而是委委屈屈跟我說:「娘,我答應給太后娘娘五十壽誕送一副雙面繡。沒有蘭姨,我不會。」
「她教你,還是她幫你?」我問。
女兒:「教。」
「我重新換個人教你。」我說,「這世上還有會雙面繡的師父,不單單竇鳳蘭會。」
「可我繡的這幅,只有蘭姨會。獨一無二,才能討太后娘娘歡心。」女兒說。
「你是我女兒,哪怕拿一塊破布給太后娘娘,她也會歡心;你不是,你巧奪天工太后娘娘也不稀罕。宮裏缺繡娘嗎?」我說。
我女兒氣哭:「娘,您不能這樣貶低蘭姨。」
我笑了下:「她抬高自己的時候,你沒發現;我說句公道話,反而是貶低她了?」
兒子蠢、女兒傻,和前世的我一樣。
情分至此,隨緣吧。
我拍了拍衣袖。
等和離後,我託總管事照料孩子們一二,給他們留稀薄足夠生活的錢財,養他們到成年,替他們婚嫁。
盡一個母親的義務,畢竟自己生的。
其他的,不做指望了。
我離家的時候,孩子們六歲了,理應懂事。
當時我留了人照顧他們。
等我回來,他們身邊服侍的人全部換了。
是我婆母換的。我身邊的人,與婆母那邊的人有了利益衝突,婆母自然容不下他們。
孩子們對我的感情,也換了。
不過沒關係,我已經不執拗。註定是這樣的緣分,我不強求。
-4-
我在等一個合理和離的機會。
我知道,這個機會很快會來的,和前世一樣。
九月初一這日,我回國公府已經三個月了。
婆母一大清早要出門,說去廟裏拜佛。
她沒叫我和孩子們陪同,只讓魏煦送她。
等他們出門,我叫上了我兒子、女兒,跟他們說:「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我女兒有點怕我了。
她奶奶說我發瘋,善妒到了癡狂的地步,女兒聽進去了。
「我們去哪裏?」我兒子語氣不善。
「去拜佛。」我笑着說。
「奶奶和爹爹剛走,你就要去,你想做什麼?我不去,你詭計多端。」兒子道。
女兒猶豫不決。
「不僅僅我去,安寧公主也去。我是想帶你認識安寧公主家的小郡王,聽聞你很想跟他學槍。」她說。
安寧公主是我族姐,比我大四歲。
她兒子少年英武,一杆長槍得名師指點,耍得極好,還贏了武狀元。
——武狀元給小郡王揚名,自降身價也是有的。
我兒子一直很想和小郡王結交,可惜我不在家,安寧公ŧū₎主府不怎麼愛搭理他。
「頌頌,你想去見見安寧公主嗎?她深得太后娘娘歡心。」我說。
我女兒鬆動了。
我兒子遲疑幾分後,也點點頭。
我們和安寧公主會合後,上了公主府極其寬大的八乘馬車。
我兒子也見到了他崇拜的小郡王,很開心。
馬車一拐,卻往莊子上去了。
安寧公主問我:「華陽,咱們去哪裏?」
「這邊有個我們家的莊子,路過一下,我有點事。」我笑說。
安寧公主看了眼我:「什麼事啊?」
我笑着依偎她:「姐,您疼疼我。」
安寧公主親暱摸我的頭髮:「孩子們都大了,你還撒嬌呢。」
女兒見我和安寧公主親近,她有點豔羨;兒子看着我,幾乎有點不相信。
估計他以爲我在皇家早已毫無地位了。
這些話,是魏煦告訴他的,也是竇鳳蘭說的。
馬車去了莊子上,我們一羣人下車,直接進了一處院落。
敲開門,瞧見一個小腹微隆的美貌婦人,我婆母正拉着她的手和她說話,魏煦在旁邊攙扶着她。
此情此景,除了我,所有人都驚呆。
當然,我也故作驚訝,上前幾步:「娘,國公爺,這是怎麼回事?」
我去碰竇鳳蘭的肚子。
魏煦下意識一擋。
我也就順勢跌倒在地。我驚呼,袖子裏準備好的碎瓷落到掌心,把我的手掌刺穿。
安寧公主急忙來攙扶我:「安國公,你好大膽子,竟敢當我的面,虐打嫡妻?你眼裏還有陛下,還有太后娘娘嗎?」
我似受不住,快步往外跑。
安寧公主追我,她兒子攔住了想要追出門的魏煦。
馬車上,我的手鮮血直滴。
碎瓷扎進了肉裏,我一狠心拔了出來,血如泉湧。
「我這次幫了你,你欠我一個人情。」安寧公主說。
「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大恩。」我說。
安寧:「你和離,反而是輸了。我要是你,跟他們糾纏到底,看誰折騰死誰。你太窩囊。」
我苦笑。
正常女人都會這麼想。
如果辜負我,我一定要和你們魚死網破。
但我真是死了一回。
我寧願活着。
我不想唯一在乎我的太后娘娘,提到我的時候眼淚漣漣,說她當初沒有阻攔我嫁渣男,是她的失職。
她一生那般果敢,唯一的敗點是我。
我死得親者痛、仇者快。
-5-
前世,我回府後大鬧,魏家也把竇鳳蘭送出去了。
她在莊子上,我知道;她懷孕的消息,她故意叫人放給我。
九月初一這日,魏煦藉口陪太夫人上香,母子倆去看望竇鳳蘭,我也知道。
我偷偷跟了過去。
瞧見竇鳳蘭懷孕的肚子,我怒極,想要拉了這對狗男女去見太后娘娘。
我婆母情急之下,假裝跌倒。地上正好有個瓷片,刺傷了她的手。
魏煦說我故意傷婆母。
在本朝,兒媳傷婆母要判刑的。魏煦和我婆母去見了太后,說願意壓下,只求我別鬧。
太后再次叫我和離。
我還是拒絕了,想和他們鬥。那時候我真是憤怒到了極致,恨不能把他們全部咬死。
要知道,憤怒的人頭腦不清楚,根本鬥不贏。
今生我請安寧公主替我做局,讓我兒女看到實情,也「借用」了太夫人的招數。
「爲了個外室,毆打嫡妻。嫡妻手致殘。」
御史臺這幾日全是參奏魏煦的摺子。
前世,竇鳳蘭這個孩子,最後是生在外面的,後來才用義子的名義養回去。
竇鳳蘭始終不是妾,也不是外室。等我死後,魏煦娶了她——本朝也有律法,妾不能抬妻,外室不能做嫡妻。
否則,魏煦要入牢。
魏煦和我婆母不讓竇鳳蘭做妾,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她。
我從一開始就應該明白,這些人不值得鬥。
御史臺彈劾了兩個月,皇帝受不了了,主動問我的意思。
此時,我已經搬離了國公府,住回了蜀王舊宅。
我家王府仍保留着,有幾個老下人看家。
魏煦也在求我。
他風度翩翩、英俊不凡,我當時一眼相中他。
如今,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顴骨都突了出來,多了些嶙峋。
「阿芷,你能不能別鬧?」他說,「我讓蘭兒做妾,她的賣身契我交給你,行嗎?咱們是一家人。」
「這是你道歉的方式?她做不做妾、生不生孽子,跟我有何關係?」我淡淡說。
「你到底要什麼?」
「當然是和離。我所有的陪嫁,都要帶走。」我道。
「你不考慮孩子?昶兒、頌頌滿了十歲,即將議親。你這麼胡鬧,誰家敢與他們結親?」魏煦說。
「魏煦啊,你真是伶牙俐齒!找外室的人是你、傷我的人是你。
「你睡竇鳳蘭的時候,沒想過孩子們的前途?我逼你上她的牀了嗎?」我問他。
魏煦:「你這是狡辯!男子三妻四妾……」
「我沒不准你納妾。作爲國公府的男主人,你納妾不僅僅要你同意,也需要我首肯,對嗎?你提前通知我了嗎?」我問。
「你現在到底打算如何鬧?」他氣急了逼問我,「母親病倒了。」
「她生這種廢物兒子,當然會病倒。」我說。
「你不準對我母親出言不遜!」他怒道。
「又拿你母親說事,我何時對她不敬?我罵的是你,魏煦。」我說。
我和魏煦不歡而散。
魏家所有人都來找我。
婆母來了,三兩句被我問得啞口無言:爲什麼把管家的鑰匙給竇鳳蘭,爲什麼幫她收買我的孩子們?
兒子女兒也來找我,我就端出母親的架子:「你們不幫我,如此不孝,不如斷絕關係。」
最後來找我的,是竇鳳蘭。
她肚子癟了下去。
「夫人,孩子我落了。都是奴該死,不知分寸。您原諒國公爺,奴回鄉去,從此再也不到你們跟前。」她哭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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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靜地看着竇鳳蘭。
她生得鵝蛋臉、水杏眼,看上去無辜單純;可拿捏人心的本事一絕,心智又堅毅,目標明確。
她要做國公府的女主人。
前世我是後來才知,她與魏煦幼時有情。我婆母嫌她孃家落魄,逼得堂哥將竇鳳蘭遠嫁。
魏煦心裏生了一根刺。
他並非不喜我。
我被太后嬌養,不少功勳世家子愛慕我。我性格又和軟天真。這樣的美人兒,誰不眼饞?
魏煦對我,也有幾分情誼。他一邊與我濃情蜜意,一邊念着竇鳳蘭。
他爲了竇鳳蘭的事,記恨我婆母,母子倆那段時間關係很糟。
可笑我剛嫁過去還嘗試緩和他們母子關係。
竇鳳蘭喪夫守寡在前。魏煦聽聞後,大喜,求婆母想方設法接她回京。我中箭在後。魏煦一箭雙鵰,勸我去南邊養傷。
我離京後,婆母爲了挽回兒子的心,藉口替孫女找女紅師父,把竇鳳蘭接進府Ţú₊。
竇鳳蘭在前夫家過得不如意,也嚐到了無權無勢日子的苦。
她回來只一個目的,就是重新嫁給魏煦。
不是做妾、不是外室。
現在,權宜之計,她必須先流掉這個孩子。爲此大傷身體,以後可能無法再生育,她也在所不惜。
我但凡有她一半狠辣,就不至於被害死。
「竇小姐,我不可能原諒魏煦。」我說。
竇鳳蘭抬起蒼白小臉:「夫人,奴該死。奴給你磕頭。」
「你把頭磕破了,也得不到同情。這是我家王府,全是我的人。哪怕你死在這裏,也無人同情。」我冷冷說。
竇鳳蘭咬了咬脣:「夫人,您想奴如何?只要能挽回,奴都盡力。」
「你能逆轉光陰?」我問她。
「夫人……」
時光不改,任何彌補都無意義。我走錯了路,現在只想回到正途。
「你落了孩兒,魏煦還不得記恨死我?我這個時候回去,全家都是我仇敵。
「我去仇敵窩裏過日子,哪日死了都無處申冤。竇小姐,在你眼裏我如此傻?你做這些,無非是以退爲進,讓魏煦和太夫人更憐惜你。」我道。
竇鳳蘭面頰輕輕抖了下。
「所以,你白喫苦了,我不會改了心意。我必然要和離的。」我說。
又說,「真是狠心,自己孩兒都捨得殺了。看我那兩個,又蠢又毒,我也沒想過不管他們。」
竇鳳蘭死死攥住了拳頭。
我繼續說:「你這出戏演到這裏,剩下的可憐去賣給魏煦和太夫人瞧吧,別在我這裏浪費工夫。」
我叫了兩個粗使婆子,將她小心送回宋國公府,不能磕了碰了。
同時,我叫人出去收買茶館說書先生,化名講魏煦與竇鳳蘭的愛恨情仇,以及在這個故事裏可憐無辜的原配,也就是華陽郡主我。
宋國公臭名遠揚。
人人罵魏煦「負心薄倖」。
世人提到我替他擋箭,傷重四年才愈;世人誇我父忠烈英勇,我美貌單純、陪嫁豐厚。
紛紛揚揚鬧騰了幾個月,魏煦受不了了,與我和離,歸還我全部陪嫁。
「兩個孩子不可能跟你。」他說。
我笑了下:「兩個不孝子,全部給你吧。」
無愛一身輕,我不在乎任何不愛我的人。
我要保住命。
-7-
貴女該學的本事,我都學過。
打理財產是最基礎的。
我的陪嫁豐厚無比,王府還有些舊產,加上我在江南四年,暗中做些買賣,氣運好都有賺。
我在孤單中富得流油。
珍稀無比的古玩、字畫,我不要錢似的送給我堂姐安寧公主。
安寧公主時常請我去公主府做客,又總誇我。
京城世家逢高踩低,見太后和公主器重我,紛紛給我下帖子,邀請我赴宴。
我也會去。
跟我和離後,魏煦並沒有娶竇鳳蘭。
前世獻祭了我,得到了我所有陪嫁,宋國公府順風順水,魏煦和竇鳳蘭過了幾年好日子。
今生,魏煦要考慮很多。他和竇鳳蘭的情事外泄,這個女人聲望掃地,她做了國公夫人,其他世家不會願意和她來往。
別說太夫人不答應,魏煦自己也不願意。
他自私透頂。
不能穩操勝券,竇鳳蘭也沒前世那麼嫺靜優雅了。
她開始露出貪婪與急切。
魏煦最不喜女子世故,見狀越發不喜她了。
他們相看兩厭。
宋國公府烏煙瘴氣。
我沒空理會他們。時常進宮,去陪伴太后娘娘。
王婕妤帶着她的小皇子,偶然到太后跟前坐坐。
我待誰都冷冷清清,唯獨對八皇子很熱情。他今年十三歲,我拿了糕點給他喫,還問他功課。
因我喜歡他,太后對他們母子也熱情了幾分。
「是想昶兒了嗎?」太后問我。
她以爲,八皇子和我兒子魏昶年紀相仿,我才格外看重八皇子。
我搖搖頭:「不是。昶兒像極了魏煦,冷酷自負,我與他母子情分止於我和離那天。我只是覺得,八皇子聰穎結實,面相極好。」
太后微怔。
她第一次有點嚴厲警告我:「華陽,宮裏謹言慎行。」
——不能摻和皇子們的紛爭。
「太后娘娘,我不曾做任何出格事,您也不用格外優待他。我只拿『思念兒子』做幌子,多跟他親近幾分。」我說。
我知道,再過幾年太子會被廢;爭奪儲君之位多時的三皇子,因身體不好而病故。
成年的皇子中,其他人沒什麼出息,一看就不是做皇帝的料。
我做了鬼二十年,知道二十年後京城很多大事,八皇子是未來儲君。
我對他們母子好,不講利益、不承諾站隊,只拉攏一點稀薄情誼。
時間很快,局勢也大改。
四年後,太子果然被廢,牽扯到了門閥爭鬥,世家要搞死他;三皇子也果Ṫú⁾然病故了。
十七歲的八皇子被立爲儲君。
中宮位懸多時,王婕妤的父兄又立功了,她封后。
在宮裏人情冷暖看得多了,王皇后不待見任何貴婦,只喜歡我。她總不忘微末時,我待她母子的那點善意。
她有太后一樣的野心,心中卻有一絲柔軟。
我身價越發水漲船高。
皇帝甚至要再給我賜婚,放話說我再婚生子,將來可繼承蜀王王位,封郡王。
我去跟皇帝哭訴,又拿我亡父做擋箭牌,拒絕賜婚。
我那個白眼狼兒子魏昶,這個時候來找我了。
「娘,這是請帖。我下個月定親。」他說。
婚姻六禮,定親時男方要宴請至親。
我拿着請帖看了看,淡淡說:「不知是否有空。」
我不打算去。
此生我都沒想過再回宋國公府。
魏昶表情微變:「娘,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您還是不能原諒我們嗎?我們又不曾害過您。」
我看着他。
和離後,我努力把今生過好。賺錢、結交人脈、孝順太后,很少會回望過去。
直到魏昶這席話,讓我想起前世我的慘死。
好巧不巧,我前世死在了今日。
正好是魏昶來看我的這一日。我回想了我的慘死,歷歷在目。
-8-
我的前世,一步錯步步錯,死在永昌三十二年的九月初一。
前世與今生一樣,這日秋陽嬌豔,碧穹澄澈無雲,空氣裏飄蕩淡淡花香。
我死在宋國公府的惠寧樓。
前世我回京後,發現了魏煦和竇鳳蘭的私情,憤怒到了極致。
從那一刻開始,憤怒掌控着我。
我大鬧國公府、趕走竇鳳蘭,魏煦和我鬧脾氣:「你可知她是頌頌的師父?Ṫü₀你連孩子的恩師都容不下。」
「她是恩師嗎?」我反問魏煦。
魏煦:「我不與你吵,你是尊貴的華陽郡主,你有太后撐腰。」
他覺得我太過於強勢。
竇鳳蘭離開後,我女兒頌頌很失望,她偷偷哭了好幾回,想讓竇鳳蘭回來。
我兒子魏昶則是惱火,他很愛喫竇鳳蘭做的水晶肘子,誰做的都不如竇鳳蘭。
我婆母偷偷去看懷孕的竇鳳蘭,我跟着去了,被魏煦冠上「毆打婆母」罪名,連太后都需要安撫魏家保我。
我回到了國公府。
魏昶知道竇鳳蘭在莊子上養胎,特意尋了好的藥材去看望她。他在那邊喫飯。
他見妹妹難過,還把頌頌也接了去。
他們的背叛,我也很快發現了,把他們倆叫過來:「昶兒,你給我跪下!」
魏昶不以爲然:「華陽郡主真是好大威儀!」
他學他爹,動不動就給我蓋「以權壓人」的帽子。
我女兒軟和些,撲通跪下:「娘,都是我的錯,您不要生哥哥的氣。我以後再也不去看蘭姨了。」
魏昶小小年紀,學了魏煦的做派:「往後,我們全家都是你奴才,華陽郡主!」
我氣得渾身顫抖,拿了花瓶就砸他。
我氣狠了,晚上不停咳,咳出一口鮮血。
兩個孩子與我更疏遠。
他們對外說我瘋了。
太后叫我去問情況,勸我和離。我不想,一定要和他們爭鬥下去。
我兒子魏昶推搡過我;他對竇鳳蘭像親孃,又對他祖母很孝順,每次看到我都是冷嘲熱諷。
我女兒怕我,她慢慢疏遠我。
回京第二年,竇鳳蘭生產完,孩子留在莊子上撫養,她又回了安國公府。
她總像今生這樣,嬌嬌柔柔挑釁。我無法忍受,罰了她,魏煦就更可憐她;我的兒子女兒都怪我。
外面的人全部說我發瘋。
魏家不關住我,他們只是一點點逼我。
我最得力的管事媽媽死了,是慘死在我面前;我養的一隻小狗兒被亂石砸碎頭,我瘋了一樣要找全府算賬。
喫不好、睡不好,我緊繃着一根弦。
我搬到惠寧樓靜養,是我自己的主意。
「娘,娘您快出來,失火了!」我兒子在外面喊。
濃煙滾滾,我急忙推開門,發現魏昶站在門口。
不知哪裏失火。
我拉了他:「快走,昶兒你快走啊!」
他卻推搡我。
我被推下樓的時候,聽到他說:「我要議親了,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娘,我尋不到好姑娘。娘,您爲了兒子做點好事吧。」
樓梯那麼高,我摔了下去。
惠寧樓一場大火燒掉了,我被燒死在樓梯口。
太后娘娘震怒。
然而魏昶帶着妹妹進宮,向太后說:「惠寧樓是娘自己搬進去的,她發瘋多時了。」
「太后娘娘,她不僅僅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他擼起袖子,給太后看他傷痕累累的手臂。
那是他自己弄出來、誣陷我的傷。
我女兒只知道哭。
她和我一樣,是個愚蠢的,天真又無能。
太后眼淚直流Ţú₌。
魏家一直對外說我是瘋子。瘋子自焚,結束了魏家的苦難,人人可憐宋國公府,說他終於熬出來了,不用受瘋婆子折磨。
而我兒子的證詞,是攻擊我最致命的武器。
他爲何這樣恨我?
我離家時,他剛六歲,啓蒙才一年。
剛啓蒙時,女兒魏頌早慧,一學就會;兒子貪玩,不專心,我的確對他嚴厲了些。
他因此記恨我,不惜爲了外人誣陷我、逼瘋我,甚至幫魏家殺了我?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同年同月同日,不再是放火燒我,而是說:「我們不曾傷害你」。
但凡我退得遲一步,我仍是遍體鱗傷。
他們沒有絲毫改變,是我改變了自己、拯救了自己。
-9-
我做鬼的那些年,試圖報復,卻發現鬼比一陣風還輕,什麼也做不了。
我只能旁觀。
我死後一年,魏煦娶了竇鳳蘭。
竇鳳蘭很快又有了身孕,誕下一對龍鳳胎。
我兒子魏昶的婚事,一波三折,直到二十歲才娶親。女方家情況很一般,因爲竇鳳蘭不肯給充足的聘禮。
她卻對魏昶說:「你娘名聲太差了,纔會如此。」
她又爲了魏煦的前途,將我女兒嫁給一個對魏煦有助力的官員兒子,絲毫不在乎那人是個紈絝。
竇鳳蘭和魏煦過了幾年好日子。她還主動給魏煦抬了四個通房,比我賢惠多了。
只是,魏煦又看上了新人。他甚至懷念我的美貌,說全京城的女郎,都不及當年華陽郡主貌若天仙。
竇鳳蘭氣得吐血。
她和太夫人的關係,也變得很差。
我的陪嫁被敗光,我兒子找魏煦要錢,竇鳳蘭說沒有的時候,他們差點打起來。
後來魏煦左右逢源中,得罪了權貴;竇鳳蘭交際不太行,不知不覺招惹了仇恨。
安國公府被奪爵。
魏昶回鄉去種幾畝薄田,從國公府世子爺變成了農夫;我女兒忍受婆家種種刁難折磨,兩個孩子都夭折,不到三十歲也病死了。
她病死前夕,爬到我的墳前,抱着墓碑一聲聲叫娘。
「我終於懂了您,娘,娘啊!」
她曾經無知幫襯竇鳳蘭對付我,傷透了我的心;她一聲聲泣血叫娘,又撕裂了我的魂。
我回想起那一幕,都痛得窒息。
重生這四年,我做了安排,在她身邊安插了兩個可信的管事媽媽,希望這輩子能替她挑個可靠的人家。
能給她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我不會去祈求她愛我,在她更偏Ţù⁽袒竇鳳蘭的年紀;但我也不會強迫自己不愛她。
她是我的兒。
她前世已經懺悔過了,我原諒她。
-10-
永昌三十三年,我女兒魏頌訂婚了。
男方姓王,皇后娘娘的侄兒。王四郎挺拔粗獷,武藝高強。他有點木訥,不善言辭。
竇鳳蘭瞧見了,有點不悅:「這人不好吧?」
然而今生她不是國公夫人,她只是魏煦的妾;魏煦娶了新婦,比我刁蠻潑辣多了。
那新婦罵竇鳳蘭:「豬油蒙了心的賤人,皇后娘娘的侄兒,輪得到你挑三揀四?你這話傳出去,我們全族遭殃。」
我女兒魏頌見過王四郎一次,也不是很喜歡。
她和竇鳳蘭還是走得很近,跟她學刺繡,對她說:「這人看着好凶。」
竇鳳蘭:「我看不怎麼樣。」
我女兒身邊的管事媽媽,是我安插的人。她把偷聽到的話,告訴了太夫人。
魏煦、太夫人和國公夫人都想跟王家結親,因此痛罵了竇鳳蘭一頓,不准她再和我女兒見面。
我女兒忐忑嫁了。
不承想,看似粗糙的王四郎,對媳婦疼得入骨。一點細枝末節的事,他都察覺得到。
魏頌很幸福。
她公婆不算是很寬和的人,但精明練達;又因爲她是我的女兒,對魏頌極其客氣恭敬。
魏頌內有王四郎的疼愛與鼓勵,外有公婆的吹捧,社交逐漸多了。
她也會來我這裏走動。
我每次看到她,都只是淡淡地,叫人拿些禮物給她,從不留她喫飯。
她還是會回安國公府去看望竇鳳蘭。
但見過了世面,她再看竇鳳蘭,就覺得她哪哪都不對勁。
再後來,有人勾搭王四郎,被王四郎厲聲呵斥,又被公婆攆出去,我女兒突然意識到:這女人的做派,跟竇鳳蘭一模一樣。
她來看我的時候,懷了身孕,做了個荷包給我。
「娘,您以前是不是很委屈?」她問我。
我當時沒說什麼,眼淚卻很不爭氣地滑落。
「沒什麼。」我轉過臉不看她。
「您爲了爹爹九死一生,又爲了爹爹前途背井離鄉,骨肉分離,結果到頭來……」她說着,自己哭了。
夫妻離心,骨肉分離,是一刀刀剜心之痛。
我快步離開,回到了臥房。
眼淚洶湧,我哭得接不上氣。我這個愚蠢的女兒,我真恨她,這個時候來招惹我流淚。
從那天開始,我女兒魏頌再也沒見過竇鳳蘭。竇鳳蘭主動找她,她叫人拿了一千兩銀子給她,說是給她的束脩,感謝竇鳳蘭教她刺繡。
從此,她不和竇鳳蘭有半分瓜葛。
又過了兩年,魏煦的新婦和他也和離了。
這新婦和她孃家爲了討好我、討好王皇后,到處說魏煦壞話。
魏煦又因爲官場貪墨,被下了大牢。
我兒子魏昶的婚事,因竇鳳蘭兩次攪和,沒成;而後魏煦和離,又入獄,稍微好點的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魏昶。
魏昶再次求我。
我公然對外說:「我沒這個兒子。他是魏煦的兒子。」
他恨極了,到蜀王府罵我惡毒,斷了親生兒子的生路。
「你爲什麼生我?」他咆哮着問我。
我也這樣問自己,爲什麼生他。
「我會去死,都是你的錯, 你逼死了自己的兒子。」他又威脅我。
我親自扔一把刀給他。
「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你有一份血氣, 就死在我門口!」我厲聲對他說。
魏昶愣住。
而後他屁滾尿流地跑了。
他要是真砍自己一刀, 說不定我也願意原諒他,因爲他也是我的兒。
魏昶二十歲終於娶親, 對方是小小京官家的庶女,不是他前世娶的那個。
宋國公府的太夫人死了,魏煦也死在了牢裏;竇鳳蘭窮困潦倒,打算回鄉, 結果死在半路上,客棧將她的屍骨用破席子捲了扔亂墳崗。
我兒子魏昶一無所有。
他像前世那樣,去村子裏種地。
「娘, 我能接濟哥哥嗎?」我女兒會問我。
「種地又不是乞討。他還有幾畝地, 旁人什麼也沒有。爲什麼要救濟他?」我說。
話是這樣講,我女兒心軟, 會偷偷給她嫂子塞些銀子。
魏昶靠着妹妹的救濟,又買了些田地。
他知道自己徹底無路可走了, 就老老實實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
再見到他的時候, 已經是我四十八歲時。
我女兒生第三個孩子, 魏昶來喝滿月酒。
三十歲的魏昶,曬得黑黝黝, 看上去質樸憨厚, 像是脫胎換骨了。
我差點不認識他。
他見到我, 叫了聲娘。
我沒應。
「阿蔓上次發燒, 妹妹說是您尋來的退燒藥。多謝娘。」他跟我說, 聲音誠懇。
阿蔓是他女兒。
他做了父親,似乎理解了父母對孩子的感情。
他不怎麼恨我了。
「阿蔓是個好孩子。」我接了這句話。
「笨得很。教她兩個字,比挖三畝地都費勁。我氣得話說重了些, 她記恨我好些日子。就像當初您教我寫字, 我也記恨您好幾年那樣。」他說。
我的眼睛,很不爭氣地發潮。
「魏昶, 我們並無母子情分了, 不必說這些。」我道。
他點頭。
「娘,可要阿蔓來陪您住幾日?」他問, 「您替我教教她。」
我知道他這一刻並無算計, 僅僅是想要緩和跟我的關係。否則, 他就會想把兒子送過來, 而不是女兒。
他有兩個兒子。
「不必了。」我沒有接受。
我一個人住偌大王府, 權勢與富貴一樣不缺。
我享受孤單,也享受生命。
坐完月子的魏頌,人胖了一圈,富態逼人。
她走過來, 與我和魏昶說話。
屋檐下的風輕輕吹過, 我們三個人站着。
我曾懷胎十月, 誕下這兩個孩子。他們從我的骨血上分離出來,也曾無知地想要奪取我的營養,甚至害死了我。
如今他們倆長大成人, 各有家庭。我們立在這裏,似三株不相干的樹。
也只是三株不相干的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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