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心

大學時,我說服我爸資助了我的下鋪程淺。
數年後,我爸突然向我媽提了離婚。
理由只有一個,愛不動了。
他答應給一點點補償,只要我媽肯簽字。
「沒必要鬧到人盡皆知,我們好聚好散。」
我媽一向什麼都聽他的,這次卻堅定地要起訴。
她說,「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我要一個明確的對錯。」
後來我才知道,哪有什麼愛不動了,他在別人的牀上挺主動的。
這個別人是程淺。

-1-
「確定是她?會不會……弄錯了?」
我在車裏確認了很多遍,還是不敢相信照片裏被我爸半摟半抱的人是程淺。
從法學院畢業五年,她和我鮮少再有聯繫。
蓬鬆的大波浪和身上勾勒曲線的連衣裙,讓我無法和寢室裏只有兩件衣服來回換的程淺聯繫在一起。
徐英浩私下找的熟人在電話裏再三打包票。
「賀律師,你可以質疑我拍照Ŧűₚ角度不行,但保真的。」
他說已經跟了我爸整整一個月,一張有可能錯,不會張張都錯。
「這三姐也不知道圖啥,大小也是個律師……」
他提供的照片和資料顯示,程淺跟我爸絕不是最近纔好上的,出入開豪車,住着市中心大平層,憑她的工資不可能這麼快實現階級跳躍。
何況她當年連學費都湊不出,買兩個饅頭泡着室友剩的方便麪湯對付三餐。
我想起我媽昨天在電話裏哀莫大於心死的聲音。
「他說不想鬧大,只要我同意離婚,願意給我一點補償。」
我爸賀鵬程現在身價不菲,具體多少我媽其實不清楚。
她當年和我爸白手起家,懷着我的時候還陪他四處跑客戶,直到我出生,才徹底迴歸家庭,成了徹頭徹尾的家庭主婦。
所有人都說他們夫妻情深,誰想到二十多年後,我爸一句「愛不動了」就要將她掃地出門。
想起我媽電話裏欲言又止,我想她只是不忍心告訴我實情。
而我爸則始終維護着他愛妻愛女的人設。
我翻看他不久前發給我的「小作文」。
「賀:就算爸爸媽媽分開了,也依然是你的父母,你還是爸爸的掌上明珠。賀珍,你要理解爸爸的苦衷,我和她早就沒有共同語言了,還待在一起對彼此都是折磨,這麼多年我都是爲了你才忍下來的。」
忍?
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在得知父母剛要離婚時,我竟然還勸媽媽給他個痛快,不愛了就瀟灑地放手。
媽媽卻堅定地搖頭,「我要個說法,他不能給我,我就讓法律給我。」
法律不能衡量愛不愛,但有沒有三姐另當別論。
思緒煩亂之際,我爸的電話偏偏進來了。
「小珍,那家米其林餐廳你不是想去很久了麼?爸爸給你訂到位子了。」
瞌睡遞枕頭,我正好想會會我親爹。
退回通訊錄,我點開程淺的主頁,最新的一條停在半個月前。
她曬了那家餐廳的九宮格,角落那張照片上不經意地露出男人的袖釦。
是我送給我爸的結婚二十五週年禮物。

-2-
翻看程淺的更新,頻率不高,主題無非是工作和奢靡生活。
若是我還不知道她和我爸的關係,只會覺得那是一個拼命滿足過去缺失的女孩的日常。
精幹歷練的套裝、開庭前不苟言笑的樣子,和她舒展長腿裹着浴袍曬日光浴的樣子對比鮮明。
她曬的都看似不經意,卻像是隔空在宣戰。
我打贏官司被獎勵的名牌包,撒嬌要我爸買的限定款項鍊……
換個人或許看不出究竟,只有我能看出其中的「公平」和「偏愛」。
心潮翻湧,我幾乎不敢想象我媽看到這些該有多痛心。
抵達餐廳時,我爸已經等候多時。
他在所有事上向來守時,分秒必爭,但這麼多年來獨獨不在意我的「消耗」。
這次眼看我拉開椅子坐下,他神色卻有一絲不悅一閃而過。
「你去法院也這麼拖拖拉拉啊,怎麼跟你媽似的。」
他嘴裏嘟囔着,卻打了響指讓服務生開始上菜。
我忍下心頭的不悅,佯裝不經意地打量他。
斑白的兩鬢早被染黑,髮型也是精心梳理過的,從前他可不在意這些。
身上的襯衣熨燙得異常平整,連原本鬆垮的肩膀和前胸都有了訓練的痕跡。
舉手投足之間,我看得出他顯而易見的變化。
又何況是和他幾十年夫妻的媽媽呢?
我爸殷勤地給我佈菜,佯裝不經意地問。
「勸過你媽媽了麼?她怎麼說?」
我放下筷子,也不再掩飾自己全無胃口,交握的手指定定地看着他。
「她不同意簽字。」
「她這個人就是太軸,好聚好散對我們倆都好!小珍,你勸勸她。」
說話間,已經把身旁的巨大的購物袋遞給我。
「這是上次你說喜歡的那個包。」
我沒接。
就任由他伸長了手臂,半躬着腰。
露出的那截手臂上還刻着粗糙的紋身,潦草的字跡是我媽媽的名字——如願。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提起他們當年的相戀總是滿臉幸福。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偏偏他最爭氣。」
在姥爺家一致反對的情形下,我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窮二白的我爸。
陪着他住地下室,用自己的積蓄做了他創業的第一桶金。
身嬌肉貴沒喫過苦的女孩,撿過菜市場不要的爛菜葉,爲補貼家用接過各種縫紉的零工。
我爸還在喋喋不休,「我和她現在根本沒法溝通,明明才五十多歲,那張臉跟樹皮似的,手……我都想不起來上次握她的手是什麼時候了,像握住半截樹枝。」
他打了個嗝,順勢鬆了一個腰帶的扣。
哪怕他做得再自然,依然散發着中年後的散漫。
「離婚又不是要她的命,我也肯定會給她一些補償,她怎麼就非得耗在我身上呢?」
他擺出一副坐享我媽的深情又急不可耐想要擺脫她的樣子。
我忍着想要作嘔的衝動,再也不想看桌上的佳餚一眼。
「爸,你還記得程淺麼?」
滔滔不絕的男人頓時像被施了定身咒,片刻才重又佯裝鎮定地開口。
「你在法學院的同學吧,有點印象。」
我靠着椅背,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我還記得當時因爲她交不起學費,那年你問我要什麼生日禮物的時候,我帶她去見了你,說希望你資助她到畢業。」
我爸眼神躲閃,「對對,是有這麼回事。那……那個同學,成績還不錯。」
我繼續,「當時她特別感動,幾乎給我跪下來,說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我。」
我爸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這種事就當做善事了,你不能要求人家回報的。」
我頓時莞爾,「怎麼會呢?畢業以後我就沒見過她了,更沒想過讓她怎麼樣。」
我爸戰術性地咳嗽了一聲,「怎麼突然想起她來了。」
我站起身來,俯身撐住桌子,「因爲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想怎麼報答我。」
「爸爸,你怎麼沒告訴我,你把她介紹到沈叔叔的律所去了?」
沈寬的律所有多難進,在我們這行的都知道。

-3-
讀法學院時,沈寬就是我們的榜樣。
畢業前,我爸攢了局,特地讓我給沈寬敬酒,「這杯可就當拜師酒了,老沈你以後可得多照顧我閨女。」
但我沒走過去,只是一飲而盡,「沈叔,我想自己闖闖。」
徐英浩找的熟人說程淺現在是我的同行,我纔好奇地問了問沈寬。
沈叔聽上去很驚訝,「程淺?從實習起就在我這,說起來還是你爸讓我多照顧的。」
他後知後覺地,「小程應該是你同學吧?我記得你們同校。」
我差點把後槽牙咬碎才能忍住,「不止,她和我同一屆同系同班還同寢。」
這下沈寬沉默了,許久才幹笑了兩聲,「那你們這淵源可就深了。」
程淺在律所是小透明,玩票性質地接一些不痛不癢的案子。
沈寬當然不會對我說這些,但警校畢業的徐英浩要打聽個人還是很容易的。
「都知道她有後臺,但可能不知道是你爸。」
我隔了一週纔去找程淺。
她踩着細高跟走出律所,抬頭看到我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巧得很,我們今天不止撞了套裙,還撞了包。
她落落大方地衝我伸出手,「賀珍,好久不見。」
我沒接,只是淡淡地笑着,「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誰說的?沈律師還是……我爸?」
她勾了勾脣角,眼尾的笑意一閃而過。
「這重要麼?賀珍,你以前也不是這麼計較的人啊。」
她往我面前走近了幾步,聲音不疾不徐的。
「還是說以前你擁有的足夠多,所以才能不計較,現在……沒那麼多了,也變得斤斤計較起來了。」
她話裏有話,就像她的朋友圈一樣。

-4-
眼看我沉默着,她笑意加深。
「要不是你這麼急着見我,我還不知道是誰找人天天跟着我呢。賀珍,你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爲什麼?」
千言萬語,到了此刻我居然只能問出這三個字來。
程淺掩口輕笑,「感情的事,哪有什麼爲什麼?」
她抬手拍了拍我的肩,「我們犯不着把話說絕,以後你可能還得叫我一聲媽。」
我忍無可忍地揚起手想甩她一巴掌,手腕卻被程淺牢牢抓住。
「省省力氣吧,有這功夫不如勸你媽媽早點放手,做人別太貪心了。」
我正要掙脫反擊,肩膀猛然被一隻手牢牢箍住,一記響亮的巴掌狠狠地摜在程淺臉上。
她的細高跟踩不穩,整個人往後歪斜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和……
我媽。
寬厚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我媽死盯着程淺,「回去告訴賀鵬程,我不會簽字,他怕鬧大丟人偏偏我不怕,我要起訴離婚,讓法律說清楚誰對誰錯。」
從律所出來的人不少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有一兩個人朝着程淺跑過來,扶她,「需要幫忙麼?」
程淺捂着臉,冷眼看着我媽,「替我報警,有人故意傷害。」
不等那倆人掏出手機,我率先按下按鍵,「正好,看看故意破壞別人家庭的三姐挨一巴掌算不算罪有應得。」
「賀珍!你!」
她登時氣紅了眼,一旁攙扶着她的那倆人也訕訕地鬆開了手。
我趁機拉着我媽趕緊上車離開。
車門落鎖,我媽突然爆發出一聲撕裂的痛哭。
像是從喉嚨深處噴湧而出的委屈和憤怒,又含混着不甘和難堪。
我心裏也不好受,只能默默地遞紙巾給她țű⁶。
眼看她哭得漸漸平靜下來,我嘆了口氣,探身過去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就像小時候我被能說會道的同學欺負有口說不出,被媽媽抱在懷裏哄。
「好了好了,不是你的錯,我們犯不着用別人的錯懲罰自己。」
我媽像小孩子似的在我懷裏抽噎着,「給我找個好律師。」
她爬起身來,抹着眼淚看着窗外,像ẗū́ₓ不願讓我看到她最脆弱的時刻。
「算了,給我找個律師就行,我相信法律會給我公平,賀鵬程出軌在先,他纔是這段婚姻的過錯方。」
我從背後緊緊抱住她,把剛剛就已經下定的決心告訴她。
「媽,我做你的離婚律師。」

-5-
好不容易把我媽安撫好,雖然她一百個不願意讓我摻和進來。
「沒有女兒和爸爸對簿公堂的,以後別人怎麼看你?」
她哭累了,還試圖讓我打消這個念頭。
等我再告訴徐英浩,他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
但是很快就鎮定下來。
「賀珍,我想阿姨不想讓你捲進來,還有一個原因,她不想讓你看到家庭裏最不堪的那一面。」
他猶豫着把「熟人」調查來的另一個文件夾遞過來。
裏面是更多不堪入目的照片,冗長的酒店開房記錄,以及從公帳上支付出去的「戀愛支出」。
最早的,能追溯到我爸還在資助程淺的那幾年。
從半遮半掩的在法學院附近開鐘點房,到如今不避人的在大平層裏半同居生活。
我爸出手挺闊綽,對程淺予取予求。
形成對比的是,他近幾年幾乎沒給我媽付出過一毛錢。
往年的紀念日、生日總是大張旗鼓的,最近半年多他連回家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專挑着我結束了案子的時候一家團聚,而我媽也一直對我守口如瓶。
我翻看着,氣得胸腔起伏,連拂過那些票據的手指都在顫抖。
怪不得她上次扭傷了腳,在醫院打給我,「女兒啊,你方便給媽媽轉兩千塊錢嗎?」
她藉口沒帶卡,而我也馬大哈地沒往深處想。
因爲就算我撓破頭都無法相信,我爸竟然爲了逼她簽字,停了她的卡。
文件夾裏的照片翻到最後,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最後的那幾張是我爸攙扶着程淺從婦產醫院走出來的照片。
夾雜在其中掉落的是一張早孕化驗單,最末一行顯示着妊娠十二週。
我整個人都往後貼緊在椅背上。
手機嗡嗡作響,程淺的消息一條條地跳出來。
「程:我很感激你當年對我的幫助,但感情來了擋也擋不住。」
「程:不奢望你的理解,但我不希望我和你鬧僵,賀珍,你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
字從手機上浮動着,我想起她從前臉色蒼白想要跪下道謝的樣子,「賀珍,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
產檢單上的每個字都像裂開的嘴,嘲笑着我昔日的天真Ṫṻₕ。
把這些東西擺在我媽媽面前的時候,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原來這纔是他現在急着要跟我離婚的原因啊。」
媽媽笑着,眼淚卻從眼角不住地滑落。
「其實我早幾年就已經知道他外頭有人了,可我想着他遲早會念着舊情、念着你的顏面……沒想到啊。」
我拿出早已擬好的委託書,把筆遞給她。
「至少,我站在你這邊的。」
她顫抖着手簽字的時候,我不忍心地避開了眼。
幾天後,我爸猛然推開了家門。
他滿臉的怒氣在看到我和我媽隔桌而坐的同時,一下子像泄了氣的氣球。
「非得在孩子面前鬧成這樣嗎?我們就不能好聚好散?」

-6-
我媽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靈魂都在被拷問似的。
我沒慣着他,抓起散落在椅子上的照片狠狠地朝着他丟了過去。
撒了一地,他低頭就能看到自己和程淺旁若無人的「恩愛」。
我爸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俯身想撿,又似乎發現這行爲有違他在這個家裏樹立的地位。
索性氣急敗壞地站起身來,「高如願!你找人跟蹤我?我真是小看你了。」
他試圖支開我,「小珍,你先出去,這是我和你媽的事。」
我放下筷子,把椅子往我媽身邊挪了挪。
「有什麼當着我的面說唄,這次氣勢洶洶回來是爲什麼?收到法院的通知了是麼?」
我爸被戳中心事,越發憤怒,「我讓你好好勸她,她不聽不說,現在還起訴離婚!」
我站起身來,一隻手輕輕地安撫着我媽。
「如果知道你和程淺的髒事,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勸我媽半句,你噁心不噁心啊,我的同學,跟我同歲,你居然跟她廝混了好幾年!」
「賀珍!你怎麼跟我說話?」
我爸的一隻手高高揚起,鼓着腮幫子卻遲遲未落下來。
打小他總是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是慈父,是媽媽偶爾嚴厲時我最穩固的靠山。
現在那一巴掌懸在空中,還沒落下來,卻好像已經把我們之間所有的父女之情重新改寫。
我挺直了腰桿,無所畏懼地迎着他的震怒。
我爸卻訕訕垂下手,看向我媽的目光滿是陰冷。
「你Ţûⁱ乾的好事!好好的女兒讓你教唆成這幅樣子。」
他冷哼一聲。
「哪個不長眼的律師接你的案子?輸了我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該撤訴就撤訴,我還是之前的話,會給你一定的補償,好歹夫妻一場,我也不想你後半輩子受罪。」
原來,他還不知道我媽的委託代理人是我。
沈律念着舊情,以前沒少喫我媽做的菜,婉拒了做我爸的代理律師。
聽說派出的是譚同,我和程淺的同校學長。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剛解開西裝外套的袖口,修長的手指間把玩着一支磨舊的萬寶龍 146。
抬眸對上我的瞬間,他有片刻的失神。
「賀珍?」
我想他在做我爸代理律師的時候,應該想過會與我有見面的機會。
只是不會是這樣的場合下。
我伸出手,笑眼彎彎,「你好,譚律,我是高如願的委託訴訟代理人。」
他眼裏的光好像一下子被撲滅了。
就像數年前在法學院外,我在一片櫻花花瓣雨中退回了他鄭重其事呈給我的情書。
「譚律,我們不接受任何調解和和解的條件。」
——譚同,我不接受任何辭藻華麗的告白。

-7-
我想譚同很快就把消息送到我爸面前了。
幾乎能想象到我爸在寬闊的辦公室裏大發雷霆的樣子。
他把電話直接打給了我所在律所的老闆,「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我女兒換下來。」
隔着落地玻璃窗,我也看得到老闆略顯無奈的表情。
門開着,我小口地啜着咖啡,眼看他按下免提,挑了挑眉,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爸還在咆哮,「哪兒有親生女兒和父親對簿公堂的?高如願瘋了,你也瘋了?」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讓她出差也好放假也好,反正不能讓她代理這個離婚官司。」
老闆衝着我攤了攤手,我嘆口氣走了過去。
湊近電話,「爸爸,你不用給任何人施壓,這件事上我沒打算做任何讓步。」
那邊傳來劇烈的喘氣聲,隨即咣噹直接掛斷了。
但我爸在我這裏插不上手,不代表他就會坐以待斃。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派去的人已經從我家離開了。
電話是鄰居打來的,我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只看到我媽坐在地上,疲憊地撿着地上的碎片。
碎了的結婚照,全家福……
那些從前被我媽好好地珍藏的東西,全都被打碎在了我們曾經最溫暖的家裏。
我媽抬頭看了我一眼,笑得很無力。
「他派來的人,說是替他把東西都帶走,這些……沒用的該砸就砸掉,省得看了惱火。」
我衝過去抱着她,焦急地上下檢查,「你傷到哪兒了沒有?」
我媽搖了搖頭,眼淚卻止也止不住,「我沒事。」
只是眼神不住地落在那些被撕碎了的合照上。
屬於她的關於愛情的記憶,好像全都被狠狠踐踏過了。
我氣得頭昏腦脹,打電話給徐英浩,「我要報警,有人私闖民宅毀壞私人物品。」
我媽急急地拉住我,「不要惹事,算了,小珍,算了。」
我拗不過她,徐英浩也連連勸我。
可我早就氣昏了頭,衝出去跳上車踩下油門直奔他們的「愛巢」。
那一桶紅漆都買好放在後備箱了。
我看到小心翼翼攙扶着程淺的我爸時,卻生生止住了腳步。
他沒看到我,程淺卻越過他的肩頭與我對視,頗爲得意地勾了勾脣角。
當天晚上,我接到了程淺打來的電話。
我餵了好幾聲,對面都沒回應,倒是嘈雜之後傳來了程淺和我爸的聲音。

-8-
我爸還在爲我代理官司的事上火。
程淺勸他,「大不了再找幾個好的離婚律師,最好是那種會玩輿論戰的,給你老婆施施壓。」
我爸明顯對這個提議不滿意,全然不是幾天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
「好歹夫妻一場,我不想讓她難堪。」
程淺冷笑,「這會就開始心疼她了?那乾脆別離了,反正你離婚不離婚我也不在意。」
一陣噁心的親吻聲和吞嚥聲透過聽筒傳過來,我嫌惡地想掛斷。
程淺又說,「我圖的是你這個人,你倒是想想你老婆圖的是什麼?」
「你答應給她補償她都不願意,說到底就是嫌分得太少,虧你還說她心善是個好人。」
我不覺沉下臉來,我媽那麼掏心掏肺地愛了他這麼多年,最後還是被髮了好人卡。
「要我說啊,她現在就是故意拿你女兒示威,知道你不好意思對女兒怎麼樣。」
我爸沉默了一下,「她不是這種人,她比我還在乎女兒的前途。」
程淺又冷笑了一聲,「她不是?那怎麼會跟你打官司,還讓女兒當代理人律師,虧她想得出來。要我說啊,她現在怎麼搞都無所謂,我大不了出國生孩子,誰讓我出庭都沒用,誰說我什麼我都不承認,她能拿ƭűₐ我怎麼辦呢?我只要不回國,她一點證據都沒有。」
她這話就像是對我說的。
「過幾年我回來了,孩子照樣還是你的,就算不結婚,你照樣還是我的人,她能得到什麼呢?」
這是打定主意不要臉了。
她甚至慫恿我爸,「你只管跟她打離婚官司,拖着唄,她不讓你好過,你也別讓她順心,她不是說她都忍了好幾年了麼?」
我已經快把手邊的紙杯捏成碎渣,聽見我爸帶着幾分怒氣的聲音傳來。
「你對她哪來這麼大的敵意?說到底,其實還是我們倆對不起她的,要不我也不會一直想給她點補償。」
程淺像是摔了什麼東西。
「對不起?我追求我心目中的愛情,我對不起誰了?賀鵬程,我不後悔愛你,你也不許後悔。」
我實在無法忍受他們談「愛」這個字眼,耳朵都好像被污染了。
掛斷電話後,我做了一個決定。
同時回覆了譚同的消息。
他剛剛纔勸我,「小珍,你問下阿姨她有什麼要求,我會盡量說服叔叔的。」
我回復他,「我的代理人委託人的訴求就一點,讓他承認自己背叛了婚姻,承認自己是過錯方。」
我爸嘴那Ṱŭ̀ₚ麼硬,是絕對不會也不敢承認他錯了的。
他不想崩人設,更害怕崩股價。
但天亮後,伴隨着法院執行,他不想、害怕的都會發生了。
因爲處於離婚訴訟階段,按照我媽的訴訟主張,已凍結了我爸的所有賬戶。

-9-
一連數日,股價崩壞。
我爸焦頭爛額地要面對股東和各路資本的問責。
他又一次回家了,但連續輸了多次密碼都未果。
隔着門,他難得好聲好氣地跟我媽對話。
「如願,你到底想怎麼樣?離婚這事我也不光是爲了我自己,主要……」
我媽的聲音裏已經不帶哭腔了,「爲了她肚子裏的孩子?」
我爸像是一夜間老了許多,聲音都掩飾不住地疲憊。
其實我先前在樓梯間打電話,看他上來只好先避到了暗處。
此刻,他或許以爲我不在家,跟我媽也算難得說了幾句真話。
「你也是當過母親的人,我是不忍心這個孩子剛出生就揹負這麼多,畢竟名不正言不順……」
我媽打斷了他的話,「你想過你的女兒嗎?」
我爸一時語塞,「小珍畢竟大了……」
「你還記得我們當時生她的時候,你有多高興,你說這輩子再沒什麼遺憾的了,賀鵬程,你說的話還有一句算數麼?」
我爸沉默了許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我剛出生的時刻。
他忙於工作,我媽是見紅後自己撥的急救電話。
等他匆匆趕去,我媽已經經歷了數十個小時的陣痛,生下我疲憊至極。
我爸隔了很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如願,我……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我媽一字一頓地說:
「這種話你留到法庭上說吧,我沒想怎麼分你的家產,我就是要個公平,讓法律說清楚,到底是誰對誰錯。」
我爸從前說過,他被我媽身上那股子較真的勁兒吸引,也正是因爲她這股勁兒,他們才能跨越階層走到一起。
現在,我媽的這股勁兒顯然讓我爸陷入了被動。
「對錯有那麼重要麼?」
我媽的聲音很堅定:「當然重要,我得對自己,對我的女兒有個交代。」
門打開來,我媽把一個塑料袋遞給我爸。
隔着半透明我看得見,裏面是撕碎了地照片和他們從前的許多書信。
我爸似乎很愕然:「你……你怎麼捨得都不要了?」
「你讓人來砸了我們的家,不就是想毀了我們所有的記憶麼?這些是你那一半,你拿走吧。」
我爸怔怔地,像是突然驚醒似的,「我……我怎麼會讓人砸我們家?如願,你聽我說……」
可惜等待他的只有轟然關上的門。
我從陰暗處走出來,對上我爸明顯侷促的神情。
「小珍,你聽爸爸解釋,這個事我真的不知道,你等我調查清楚給你們個交代。」
我搖了搖頭,把徐英浩發給我的視頻在他面前點了播放。
「不需要調查,你只管回去問問程淺就好了。順便替我傳個話,她好歹也是學法的,知法犯法的事情希望她以後少幹,給她肚子裏的孩子積點德。」
我也沒坐以待斃,畢竟我媽是心善的人,我可不是。
這視頻連同那些她和我爸糾纏不清的照片,幾天後「很巧」地被匿名賬號發佈在律師公會的留言板上。
該打的碼一個不少,但熟人都看得出她是誰。
何況我爸天天那麼高調地出現在知名企業家的宣傳廣告欄上。
與此同時,譚同約我,「你爸同意認錯。」

-10-
資產凍結,律所也暫時停了程淺的職。
沒有資產證明,她出不了國,何況是去待產。
譚同表示我爸願意拿出 5% 的股權來和解,並且私下向我媽道歉。
我直接拒絕了,「我們不和解,開庭來定奪對錯。」
譚同極力地勸我,「就算認定你爸是過錯方,最多也就是在財產上有傾向的分配,未必佔得到 5% 的份額,更不可能讓你爸當庭向阿姨道歉。」
「那又怎麼樣呢?我媽要的公平,是法律給予的公平。」
他耐着性子還想勸我,「替阿姨更多地爭取財產上的優勢不好麼?如果 5% 不合適,我還可以去談。」
這次我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學長,我媽要的不是錢。」
有些話我沒有說透。
當年譚同着了魔似的追我,哪怕有很多人都提醒他,以我的家世,他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
他通過司法考試的時候第一次向我遞情書,就像戴着功勳章似的,我拒絕了。
後來他簽到了最好的律所,又一次在櫻花樹下向我告白,我依然拒絕了。
他當時憤憤不平,掏出筆記本上夾的萬寶龍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什麼不匹配是我經過努力不能抹平的?我們總會是同樣的人。」
我沒有告訴他,當年在圖書館裏翻飛的窗簾下,我曾心儀過他勤懇備考時的專注。
但在書架旁聽見他和同學的對話時,足以讓懵懂的少女心事一夜翻篇。
那人問他,「你這麼努力是爲了司法公平麼?」
他哧笑了下,「我努力是爲了進最好的律所,不能做人上人,至少也接觸的都是人上人。」
在他的字典裏,人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愛或許也是,讓他執着於我的或許只是那分了等級的濾鏡。
我爸或許曾經也是這樣的,在我媽還處於他遙不可及的高度時,他愛她,用盡全力。
但某一天,這份愛就不再需要努力,變得唾手可得,也不再值得珍惜。
在股價搖搖欲墜了大半個月後,我爸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
兩鬢斑白,連此前略有線條的肩腹也重變得臃腫。
他抬頭看着我,表情有些討好,「我記得明天是你媽媽的生日。」
手掌裏託着一個小小的相框,裏面是簇擁的纏花。
「那年我和你媽去旅遊的時候,她對這個東西目不轉睛的,我想她肯定很喜歡。」
他沒提程淺。
在我視而不見地從他面前經過時,他緩緩地蹲下了身子,雙手掩面。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哭。
在第一次開庭時,我媽主張追回了這些年我爸花在程淺身上的錢。
那其中有許多公帳,或許會涉及到公司對我爸的追責。
在公開的那一刻, 我沒想過大義滅親。
從頭到尾, 我站的只是我媽要的公平。
確鑿的證據,完整的鏈條,足以捍衛她要的公平。
財產分割上,我爸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
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 我媽只是顫抖着站起身來。
她看向垂頭喪氣拉開了領帶的我爸。
「是你錯了,對麼?」
我以爲他不會回答。
但他的雙脣動了動,交握的雙手緩緩鬆開,迎着我媽的目光。
「是我錯了。」
隔了許久,他又輕輕地開口。
「你……還願意原諒我麼?」
「不願意,因爲你錯了。」

-11-
爸媽順利離婚後,我其實受到了很大的非議。
替我媽代理離婚, 有人覺得我爸處於很被動的境地,否則譚同這樣有經驗的律師不會節節退讓。
說到底, 我媽能贏,是因爲裹挾了我。
網上的這種言論,我都挨個發了律師函過去。
同行間的非議,我也都當面懟了回去。
譚同在法庭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後把手中的鋼筆折回了西裝口袋裏。
我最後一次見到程淺,是在那套大平層的樓下。
她拖着幾個大行李箱, 但是顯然裏面空空蕩蕩。
房子已經被查封。
作爲我爸用公帳購買的房產, 早就在最近的調查啓動後被貼了封條。
她本該隆起的小腹平坦如常, 只是人看着很憔悴。
她抬頭對上我的視線,沒有躲閃。
依然笑得出來, 「你是特地來看我笑話的?」
「孩子呢?」
她輕撫了下小腹,「打掉了。」
她抬頭盯着我, 「他被公司那些破事嚇破了膽, 想用一點點補償讓我給他生孩子, 真是挺會想的。」
我和她都知道, 我爸這趟牢獄之災免不了。
波動的股價, 縮水的資產,跳票的資本, 都需要有人來承擔代價。
她湊近我, 笑得有點疲憊。
「差一點,我就跟你一樣了, 賀珍,爲了跟你一樣, 我已經很努力了。」
「可惜,還是差了一點。」
她已經被律所解約,這一行都是人精,不會放任一個定時炸彈在身邊, 她幾乎不可能再重操舊業。
隨着我爸的賬戶未解凍, 她還面臨着更多的被追繳。
未來,似乎不是對每個人都光明。
我看着她步履蹣跚地走遠,又重新回到我面前。
捋了捋頭髮,伸出手來。
「有零錢麼?我想打個車去火車站。」
我的手插在兜裏,沒作任何回應。
我好像看到了許多年前的程淺,蹲在宿舍的椅子前,手裏拿着兩個饅頭。
像這樣抬頭望着寢室剛喫完泡麪的同學。
「你那個湯還要麼?我想泡個饅頭。」
她用了極大的努力走出了山區。
現在, 那裏也可能是她的避風港。
手機響起,我越過她朝着停在路邊的車走去。
邊走邊接聽電話。
我媽的聲音傳來,笑意盎然地問我晚飯喫紅燒排骨還是清蒸鱸魚?
「喫……兩個都要。」
因爲她是贏家。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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