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走丟了。
又丟了。
這個月已經是第 12 次走丟,打破了上個月的記錄,根據我對我爸的瞭解,工廠、湖邊、公園棋攤上找準沒錯。
掛斷電話,明明手中還有一堆事兒沒忙完,但我還是隻能急匆匆的往回趕。因爲,我爸不是個普通的老人,他患了阿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癡呆。
路上,我聯繫了鄰居朱大媽,再次確認了一下我爸走丟的事兒。
「我敲了半天門,就是不開,後來,我在你家院子裏望了半天,還是一個人影都沒瞧見。」
「對了,小佳啊……我記得,你不是給你爸買了那個什麼追蹤器嗎?」
我無奈的一笑,掃了一眼那個一動不動的追蹤器。
「沒用的,朱姨,他把那玩意給扔家裏了。」
自從得知父親患病,我做了很多應對措施。我第一時間就給他配上了最新款的追蹤手錶,仿照工牌製作了寫有他姓名和住址的「身份卡」,掛在脖子上。甚至,我還打印了厚厚一沓卡片,寫着我的電話號碼,塞在他所有的口袋裏。
但父親覺得難爲情,總會將定位器、身份卡偷偷扯掉,小卡片有時也隨手丟掉。我的努力在他的頑固之下,顯然,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病確實很殘忍,患者會慢慢失智,性情大變,到最後甚至會變成大小便失禁的癱瘓。」
每每回想起醫生的叮囑,我的心就要再沉一下。
三年前的我剛滿三十,風華正茂,是國內某旅行 APP 公司的高管之一。算上股息分紅,我的年薪可以睥睨我所有的同學。從年薪不錯的在京高管,到三線城市青年旅社的老闆娘。
這一切,都是在我爸發病那天結束的。
-2-
前方的路況有些堵,我只得繞行。
這條路,怎麼那麼眼熟啊?沒過兩分鐘,我就明白了自己爲何會有如此感覺。
七慌八忙的,我竟然開到了自己曾經的母校——文津小學。
那時候,老沈還是個大高個,走哪都喜歡給我來個「大扛脖兒」。只不過,他是個工人,每次來都穿的髒乎乎的。小的時候不嫌棄,可到了三年級後,自尊心作祟,我就開始躲着他了。
就像他現在躲着我一樣兒。
「他的意識跟正常人完全不同,所以經常會晝夜顛倒,作爲家人一定要看好他。」作爲一名合格的「病人」,我爸從不辜負醫生。
他把大夫說的每一條病症,都給我好好落實了一遍。
當時我剛回來,事業也不明朗,暫時都是自己看管他的。也不是沒想過僱專業的護工,但是實際考察之後,那些護工冷冰冰的,對老人始終不熱絡。
我心裏不忍,哎,既然攤上了,那就好好伺候吧。
雖然記憶受損,但身體還倍兒棒的老父親還是很快就對這種「管制」產生了強烈的不滿。
「爸,爲了你,我已經放棄了北京的生活。」
老家的各項基礎配套設施都不完善,跟我之前在北京做的完全是兩回事,工作的不順加之父親的不配合,搞得我煩躁極了。
「你要是還心疼我一點,就好好喫藥,求求你了,行嗎?」
雖說是有點道德綁架吧,可那時候的我是真沒什麼招兒了。但事實上,對阿茲海默症的患者進行道德綁架是沒用的,父親我行我素,雖然他患病失智,但是他身體素質還不錯,走起路來,腳底生風,動作又輕,常常貓一樣的溜出家,無聲無息。
折騰了幾次之後,我只能更換了家裏的老式鎖,用高科技將給他鎖在家裏。
因爲朱大媽時常中午給父親送些喫的,所以我把密碼告訴了她,還想給些報酬。
「跟我客氣什麼,你爸能喫我多少糧食。」
朱大媽三番五次的謝絕了我的報答,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爸可是個好人啊,誰能想到老沈臨了還能有這一遭劫。」
看着我爸癡癡傻傻的模樣,朱大媽由衷的惋惜。
記憶裏的父親一事無成、遊手好閒、愛吹牛。
在他的身上,我幾乎看到了男性身上所有讓人難以忍受的缺點。
要是我還能見到我媽,我真想問問她,她當年到底是怎麼看上我爸的。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
對我媽的事兒要不就是胡編亂造,我爸要不就是支支吾吾。總之,有價值的消息,他從來都是絕口不提。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我越看他就越像個人販子似的。
直到一年前,我爸有次出走,那時候人家警察沒從他身上找到什麼有效的證件,只得不斷詢問他的名字。
「我叫孫愛香。」
縱然是個一聽上去就不對勁的名字,人家警察同志還是負責任的折騰了半天去查。
「孫愛香,孫愛香,你咋不說你叫孫尚香呢!」
趕到警局後,聽了人家警察同志的描述,我當場氣得血壓直奔 180.
可隨後,我才知道,原來孫愛香是我媽的名字。回去的路上,父親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錯了,沒敢多說話。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哭了。有崩潰,有委屈,總之真的崩不住了。雖然我在北京工作也很難,但是一次沒哭過。
但是面對至親的失智,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無能爲力。
-3-
停好了車子,我終於趕到了家。我們家住的老式的衚衕,樓層並不高。
仔細查看了一遍,我終於發現了父親的「越獄軌跡」。微微扭曲的窗戶框上還掛着一點衣服的布條,孤零零的飄在風中。
「呵呵,真牛!」
我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陽臺上。早知道,還不如選擇保守治療了呢。
父親的病不是沒由來的,三年前,父親才 54 歲,突發了腦溢血,在保守+治療二選一的時候,我選了治療。
事實證明,我對了也錯了。
手術是成功,可是父親也沒有躲過手術後遺症,患上了老年癡呆。父親已經完全脫離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思維模式,變成了一個單純的麻煩製造機。因爲擔心父親隨時可能會溜走,我已經罹患上了深度的失眠症。
手機鈴聲拉回了我的思緒,叫我不得不回到現實裏的一地雞毛。
是助理,又來催我開會。「跟合作方推遲一下,我這邊還有點兒事,可能要耽擱到明天。」
掛了電話,我內心奔潰,這三年來,哪怕是從北京回來,我也無數次因爲我爸耽誤了公司的事兒。
這一次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要找到父親,然後,給他送到最高級的療養院,再給他請一個金牌看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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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姨,辛苦你了。」
身邊的朱大媽是我爸的老同事,也算是看着我長大的。
「辛苦啥,我當是遛彎了。」
雖然身材走形,皮膚鬆弛,但是朱大媽到底嗓門依然洪亮,走起路來也不費力。
哎,要是我爸腦子還清醒,能給我省多少事兒啊。
「你爸年輕時候幹過不少熱心事兒,我這也正好能回報他一點。」
記憶裏的父親,絕對沒有朱大媽說的這麼高大上。
一事無成,遊手好閒,吹牛纔是我爸的人生組成部分。
我只當她是跟我客氣,笑笑沒搭話。
「嗯,我現在去廠裏找一下。」
按照之前我爸走丟的經驗來看,無非就是他之前工作的工廠、釣魚的湖邊,還有公園的棋攤。
在這三個地方找準沒錯。
「我現在剛好也沒啥事兒,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朱大媽十分熱情,我點了點頭,現在心煩意亂極了,有她陪着路上也能有人說說話。
我開車帶着朱大媽來到了工廠。
因爲改制,原本的工廠早已經荒廢掉了。
可沒準在父親的眼裏,這裏還在等着他去上班呢。
「你小時候總在這兒玩,你還記得不?」
朱大媽熱情聊着天,開啓了話題。
「零星記得一點兒吧。」
我撒謊了,因爲我記得其實很全。
我記得我爸是工人,直到我高考結束,他也就只是個工人。
那個時候的工廠,並不像現在的大廠,996,階級固化。
只要你願意努力,還是有很多晉升機會的。
可是我那個「安於現狀」的老爸爸,卻從始至終沒有展現過一點點上進的意識。
從小到大,我年年沒考出過年級前三,就如同我爸賺到的工資一樣穩定。
「沈佳好好學習是對的,她爸是工人,我爸是廠長,我就是考倒數第一,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這是我人前的好同桌,背後議論過我的話。
處於青春期的我異常敏感,回家就開始質問我的老爸爲什麼那麼不要強。
他倒好,一邊給我盛着飯,一邊無所謂的打哈哈。
「喫飽不餓不就得了嘛,當廠長多忙啊,有功夫陪自己姑娘喫飯嗎?」
「我寧願一個人喫飯。」
我的嫌棄是真心的,可父親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他依舊每天穿着髒兮兮的工服,蹲在校門口等我。
隔着老遠,我就開始躲着他,轉而從側門離開。
不明真相的父親卻依舊癡癡的等。
「許春紅,你接孩子的時候看見我們家小佳了嗎?」
「沈小兵,我們小佳是不是留在學校裏值日了?」
不管是學生還是家長,着急的父親拉着人就開始詢問。
殊不知,我卻早已經「另闢蹊徑」回到了家。
直到今日,我自己經歷了巔峯,又爲了照顧父親被迫退掉股份,偃旗息鼓,從頭做起。
我也終於敢承認了自己年幼的想法。
其實,我一直都看不上自己的爸爸。
他用自己的「一事無成」做了我一生最好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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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我就要朝着車間走去,朱大媽卻一把拉住我。
「錯了錯了,辦公室在這邊。」
我愣了,難道朱大媽也糊塗了?
「我們不是要去車間嗎,去辦公室幹什麼。」
又一次找到爸爸就是在工廠大門,所以我理所應當的以爲他是來老車間「憶苦思甜」的。
「什麼啊,老沈以前明明是坐辦公室的啊?」
朱大媽睜大了疑惑的雙眼,陷入了回憶之中。
「我記得那個時候每次去交材料,我都能蹭個茶水兒喝。」
朱大媽爽朗的笑聲裏,有着對青春無限的懷念。
但是我,卻一臉的疑惑。
這是第一次,我開始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疑惑。
「你爸那時候可真風光,當時他進廠的時候,多少人惦記他啊,他可是廠子裏第一個學歷好的……嘖嘖,多金貴啊。」
學歷好?
開什麼國際玩笑?
朱大媽眼中的老沈怎麼聽起來和我眼中「一事無成」的老沈,不太一樣呢?
帶着疑惑,我和朱大媽繼續前行。
「誰啊,工廠內部不許亂進啊。」
一道有些渾濁的男聲自身後響起,引得我和朱大媽相繼回頭。
「鄭書記,好久不見了。」
看清了來人後,朱大媽三步並作兩步,朝着那人走去。
年老的男人扶了扶眼鏡,也向着我們走來。
「是冶鐵車間的朱素英嗎,哎呀,沒想到在這兒見着了。」
老同事相見,彼此都很熱情。
「這是你姑娘,看着咋不太像呢。」
很快,這位老書記就發現了我。
他理所應當的把我認成了朱大媽的女兒,畢竟我們也沒差幾歲。
「哪有,這是老沈家的姑娘,以前在北京做大領導的……這不老沈生病了,孩子孝順,回來管他爸了。」
「老沈,是廠裏原來的那個沈志剛主任嗎?」
等等,這怎麼又成主任了?
要說是朱大媽一個人記憶錯亂也就罷了,這憑空出現一個人,就是串口供也沒有這麼快吧?
「鄭伯伯,你也記得我爸嗎?」
這位帶着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有點那個 90 年代領導的範兒。
「你爸爸當年那可有名了,不管是抓生產還是搞改革,都是一把好手。」
「我記得他那個時候在辦公室當主任,天天忙到後半夜,就那一個月僅有的兩天休息,老廠長都想留他給大家組織學習。」
想起當年,這個鄭伯伯不無遺憾的說道:「也就是你爸後來強烈要求下車間,要不後來廠長換屆,誰上任可真說不準。」
面對這忽如其來的事實,我顯然有些錯愕。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前途幾乎是他整個社會存在意義裏的重中之重。
放着那麼好的發展不要了,反倒要去車間?
唯一的回答,只能是——他的腦子,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不好使了。
「他爲什麼要下車間啊?」
「因爲辦公室雖然上長白班,但是夜裏不讓走,一個月滿打滿算也就 2 天假期,但是工人崗位不一樣啊,上四天就可以回家休三天。」
他望着我,有些遺憾有些慈愛的笑了。
「你爸說了,姑娘太小了,他就是在單位睡覺也不安生,也不枉費老沈當年放棄了前途,你如今終於也成才了。」
鄭伯伯的話裏有着老輩人犧牲的自覺。
「對了,你說老沈病了,咋回事?」
朱大媽開始細細碎碎的講述起我爸的病情。
我卻有些焦慮。
我要找到我爸,跟他好好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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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有空,我去看看老沈啊。」
告別了熱心的鄭伯伯,我和朱大媽又朝着下一個地方趕去。
我買了一杯冷飲遞給朱大媽,心裏的愧疚越發明顯。
「朱姨,真的太辛苦你了。」
「沒事,這大熱的天,你爸能去哪呢?」
我心裏很快有了主意,不在工廠,肯定就在湖邊。
「前邊有個垂釣湖,去那看看吧。」
「老沈還愛釣魚,不是吧?」
朱大媽一臉的疑問,這是今天我倆第二次有了分歧。
不過這也沒什麼,畢竟朱大媽和我爸也就是個鄰里同事。
他們又不是 24 小時生活在一起,有些個人的愛好不了解,也是常事嘛。
「他挺喜歡的,以前總去。」
爲了確認自己的想法,較真兒的朱大媽立刻開始在記憶中搜索證據。
「不可能,你爸都不喫魚的,怎麼可能還會蹲一天去釣魚?我可記得當年有次工廠大慶功,支起來三口鐵鍋燉大魚……」
「那味兒,香拐了都,他愣是可一口都沒喫啊。」
朱大媽言之鑿鑿,篤定得彷彿就是昨日發生的事情一般。
聽朱大媽這麼一回憶,我似乎也想起了一些曾經的生活片段。
我是尤其愛喫魚的,不管是海魚還是河魚,不論是清蒸還是紅燒。
甚至是很多人難以下口的刺身,每每都能叫我大快朵頤。
「多喫魚,多補腦,我的閨女將來一定最聰明。」
記憶裏父親每次都會幫我把刺給挑好,只留下鮮美的魚肉給我。
而他,彷彿真的沒怎麼喫過魚。
至少在我的面前,確實沒怎麼見過。
「嗯……我們去找找看唄,這兒離我家也不太遠,沒準兒溜達着就去了呢?」
「行,快點找着你爸纔是重要事。」
半信半疑的,朱大媽跟着我繼續前行。
入伏的夏日有些悶熱,但是依舊抹殺不了那些垂釣者的熱情。
隔着大老遠,我就聽見了兒時的長輩李叔正在同人高談闊論。
「我跟你們說啊,釣魚絕對是個熬人的活兒,能在這兒熬住了的,都是…….」
「老李頭,又在這兒吹牛呢。」
朱大媽百無禁忌,對着李叔一頓調侃。
「朱姐,你把魚都嚇跑了。」
正在侃侃而談的李叔朝着我們撇了一眼,笑着抱怨了幾句。
「你們又不會釣魚,還來這兒搗亂。」
不知道爲何,記憶裏除了李叔,其他釣魚的人彷彿都對我爸有點偏見。
「老沈又不知道去哪兒瞎溜達去了,這不,我和小佳出來找他了嘛。」
朱大媽是個快嘴的,把我爸走丟的事兒說了出來。
「李叔,你在這兒多久了,看見我爸了嗎?」
我有點難爲情,但還是開口問了一嘴。
「你爸這個點兒不能來,我們還沒開始扔魚呢。」
一個頭發稀疏的大爺隨口附和着,旁邊的幾個人也開始零星的笑了起來。
「老蔣頭子,你別在孩子面前胡說。」
李叔明顯有點生氣,懟了身邊的男人。
「我胡說啥了,那老沈年輕的時候不就喜歡不勞而獲嗎?」
那老爺子也不是什麼善茬,當着我的面兒這就開始揭我爸的老底兒。
「哎呦,我可記得清楚,哪次我扔桶裏的小魚他保準得湊過來。」
原來父親的一大愛好竟是這樣的,我也有些尷尬了。
「切,就是個撿白剩兒的。」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這個大爺說的我竟然有些同感。
說到底,父親從小給我的印象無外乎那幾個詞。
一事無成,遊手好閒,吹牛大王。
「放屁,那些魚老沈一條也沒拿回家,都放生了。」
李叔也是真的生氣了,直接站了起來。
「老沈確實不太會釣魚,但是他心善,每次他都會好好留桶水,把那些小鯽子,小鯉子收好,自己走到三里外的池塘給放生了。」
李叔已然是有些激動了,這話必然是真的了。
「人家現在生了病了,可不能再冤枉人家了。」
「李叔,天氣熱,您千萬別激動。」
害怕老爺子有點什麼不對,我急忙站出來,將他拉倒了一邊的陰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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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您喝點涼快的,順順氣兒。」
我擰開了冰爽的汽水,給老爺子遞了過去。
斑白的額角有細微的汗珠滑落,這個記憶中的中年男人也已經沒了當年的意氣風發。
「他們平時裏亂說也就算了,當着你的面還瞎咧咧,也就是你爸現在有點糊塗了,要不我懶得跟他們約。」
李叔的眼中蒙上一層霧,似乎陷入了關於過往的回憶。
「你爸年輕的時候就個心善的,不僅對人好,對那小魚小蝦的,也有大愛啊。」
「姑娘,你千萬別聽那幾個瞎說,你爸從不佔人便宜。」
雖然臉上還冒着汗,但是李叔目光如炬,堅決不允許有人隨便編排我的父親。
「老李,老沈他真的那麼愛釣魚?我咋記得他都不喫魚呢。」
朱大媽憋不住了,率先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不喫,家裏不有人喫嗎?」
李叔似答非答,我立刻就懂了。
「最早是我愛釣魚,你爸瞅見過幾次,就來問問打聽,其實垂釣沒啥技術含量,就是打發時間。」
「那時候不像現在,網購出那些多釣具啊,漂餌啊什麼的,牙根兒花不了幾個錢。」
說到這兒,李叔有點不好意思。
「你也知道你嬸,兇巴巴的,我被管怕了,出來躲個清閒。」
李叔兩口子這麼多年,磕磕絆絆的熬過來了,也是一種幸福。
「你爸也屬實是個有定力的,花花世界誘惑那麼多,他愣是守住了,寧可坐一天釣魚,也不去扯那些花花腸子。」
說到這,李叔豎起了大拇指。
「佩服,着實佩服啊。」
李叔的話說的挺含蓄的,但是我還是聽出了他的意思。
沒錯,印象裏爸爸真的沒有和哪位阿姨有過「密切聯繫」。
別人吐槽過我爸是工人,也暗諷過我沒媽。
但是關於爸爸的「花邊新聞」,倒是一條都沒聽見過。
雖然我媽的去處我始終費解,可是不管是明着還是暗着,我爸都算得上一個「單身漢」。
在我高中之前,沒少有媒人想要給我爸介紹,可惜都沒有下文。
「雖然後來你爸爲了照顧你當了工人,但是還是幹出了個先進,當時有省裏來開會的幹部看上你爸了,要調他走。」
「他去上了一個月班,就因爲你生了病,又回來了。」
李叔說的事我似乎也有印象。
他說的大概是我小升初那年,父親忽然給我報了個管喫管住的學前班。
那一個月,習慣了父親家常菜的我,根本喫不慣那裏的飯菜。
偏偏我又是個死倔死倔的,寧可餓着,也不喫不可口的東西。
李叔接下來的話直接讓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哎,可惜了,你好了,他卻因爲不肯留在那兒,栽了。」
「這事可叫他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就算表現再好,也沒升過一級。」
今天,就在這個父親常年駐足的池塘邊,藉着李叔的口,父親平凡而又艱辛的職場生涯被鋪開,血淋淋地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也是當爹的,要是讓我爲了孩子犧牲那些多,說實話,我做不到。」
不知不覺之間,我的眼眶竟然有些發酸。
事到如今,有些事我必須搞個清楚,弄個明白了!
「李叔,我媽,到底去哪兒了。」
這個問題一出,老爺子立刻下意識的皺了眉。
憋了半晌,李叔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的沉默加劇了我的焦慮。
「李叔,這事兒您一定知道……」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他們彼此都選擇保守一個共同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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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佳,你讓我說什麼呢…….」
李叔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甚至爲了躲我,提前收了東西,逃回家去了。
剛纔還有些悶熱的天,忽然開始變陰了。
父親肯定還是要找的,但是我也不好讓朱大媽跟我一起淋雨。
「朱姨,我回去取車,你等我一下啊。」
取車的路上,我心情變得更加的焦灼。
迫切的想要見到父親。
只可惜,很多事兒,伴隨着他的失智,彷彿成了永遠被不會被揭穿的祕密。
一想起爸爸曾經的那些「杜撰」,我就覺得吹牛大王非他莫屬。
他說媽媽當年一眼就相中他了,追了他好幾條街,纔要到一個名字。
他還說自己當年當兵退伍後救過人,英勇事蹟傳遍十里八鄉。
他還跟多年前隨便買了只股票,結果後來暴漲,他發了筆小財。
可惜的是,這些都是他的日常吹牛而已。
但是,今天從朱大媽和李叔的嘴裏,我似乎又瞭解了一點關於父親的事。
雖然他依舊還是那個愛吹牛的他,但是不妨礙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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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前邊棋攤兒也沒有,我就得去派出所了。」
車子離那個小棋攤子越來越近,我卻依舊沒有看到絲毫形似父親的蹤影。
這個老頭,到底去哪了呢?
把車子停好之後,我不死心的走進了小小的攤子。
「哎呀,這不是小佳嗎?」
「你爸沒來,要是來了我和你張叔肯定給他送回去。」
「小佳啊,看你這滿頭大汗的,又找了一天吧。」
眼前所見的都是父親的老工友,老鄰居。
除了我的爸爸,這些人也都是看着我長大了。
爸爸失智之後,我屢次的尋找已經成了家常便飯,這些老人們都也知道了我父親的情況。
「來,喝口水。」
熱心的老人遞來一瓶飲料,我之前一直維持的淡定在此刻瞬間破功。
「我和朱姨都找了一大圈了,半個人影都沒看見,這大熱天的,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他到底去哪了啊!」
「你爸那人靠譜,沒準現在人已經到家了呢。」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手忙腳亂的安慰着崩潰中的我。
「他還靠譜啊,他就會吹牛,天天給我惹麻煩,我都找不着他了。」
見我不滿,朱大媽看不下去了:「老沈又當爹又當媽啊,小佳你可不能那麼說你爸,啊!」
家裏同樣有病人的,倒是也爲我說了幾句公道話。
「哎,其實這幾年也辛苦小佳了,畢竟伺候那樣一個老人實在是難爲她了。」
面對衆人的埋怨,我的面子也有點下不來臺了。
「朱姨,我沒對我爸有意見,但是他確實不靠譜啊。」
那些被我拆穿過的謊言,被我一一擺到了衆人面前。
「你就說吧,我爸一直說自己當兵的時候下水救過人,可是他連游泳都不會,怎麼救人啊?」
「還有,他還跟我吹牛,說什麼自己買了原始股,發了財,結果後來我才發現,我爸他連基本的 K 線都不會看,他怎麼炒的股票啊?」
「對了,最最重要的是…….」
環視周圍的老鄰居,我將那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再一次拋了出來。
「關於我媽,他到現在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是這樣做爸爸的,叫我怎麼覺得他靠譜啊。」
我的質疑換回的只有沉默,還有幾個人明顯有些爲難的神色。
「小佳,你爸的確當過兵。」
我循着聲音轉頭,看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趙叔。」
如果是別人的話,我肯定不信,但如果是趙叔……
說句有點不好意思的話,他曾經是我最理想的父親形象。
趙叔是位參加過越戰的老兵,實實在在的真漢子。
他對老婆很好,即使沒有孩子,依舊相愛如初。
他爲人上進,轉業後依舊在崗位上發光發亮,直到退休前已是地方的高官了。
最難得的事他爲人謙遜,從來沒有不靠譜的行徑。
總之,他和我們家「老沈」南轅北轍,完全不同。
「至於你想知道你媽的事,我來告訴你。」
衆人有些錯愕,我也有些喫驚。
「好啊,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現如今,他竟然主動回答我的問題,我正巴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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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爺爺在你爸高二那年,死了,你爸被迫輟學當了兵。」
「他被分到炮兵連,我的老部下手裏。」
趙叔坐進了我的車子裏,面對面開始敘述那些陳年舊事。
「起先他不服管,因爲覺得不能念大學太委屈了,甚至差點想要潛逃。」
「後來,我的老部下,也就是你爸當年的班長瞭解到後,主動安慰他,還說可以努力表現爭取將來報考軍校。」
「你爸骨子裏就是個要強的人,後來在部隊表現的也不錯,只可惜後來出了那檔子事。」
趙叔拿出了煙盒,詢問起我。
「小佳,我能抽根菸嗎?」
我點點頭,按下了車窗的按鈕。
「後來,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他的老班長在一次演練中,爲了保護你爸被炸傷了,沒搶救過來。」
「你爸自此有了陰影,沒過多久就離開了軍營。」
「但是沒想到的是,老班長的妹妹拿着撫卹金找了過來,因爲老班長之前的家書裏說過,想要資助你爸爸繼續去唸書。」
原來,爸爸真的當過兵。
「呵呵,結果老班長的妹妹追了你爸好幾條街,後來還滑進了水溝。」
「你爸嚇壞了,忘了自己不會游泳的事兒了,直接跳了下去。」
「正巧趕上附近有冬泳隊正在做夏季訓練,要不,哪還有今天的你。」
什麼?
難道老班長的妹妹就是我媽?
趙叔的幾句打趣,就幫我回到了那場決定我人生的邂逅。
「你爸和你媽,就這麼綁上了,他念完了書,也和你媽領了結婚證。」
「我們都說他有福氣,只不過沒想到你媽就沒那麼好福氣了。」
終於,我就要知道關於自己親生母親的事了。
我盯着趙叔蠕動的嘴脣,不肯錯過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她是生你的時候沒的…….你爸不讓說,這些年我們大家也就都沒說。」
所有的記憶碎片在此刻重疊,父親一切荒謬的行爲似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我媽是不是叫孫愛香?」
「是,你媽媽叫孫愛香,你的親舅舅叫孫愛佳。」
我的名字,我的生命竟然蘊含着對爸爸最重要的兩個人。
「小佳,你是爸爸最重要的人。」
兒時,父親總是會這樣對我說。
「至於,你糾結他吹牛的事,就是個平凡父親的倔強。」
趙叔自嘲的笑了笑,揭開了父親可愛又弱小的一面。
「你爸啊,就是想讓你有面子,這男人嘛,一吹起牛來,難免有些撒不住,聽說你小的時候可喜歡聽他講跳水救人的故事。」
事已至此,困擾了我 30 年的謎團在這個燥悶的午後,真相大白了。
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喂,什麼,你們看見老沈了?」
坐在後座的朱大媽手機響了,我也迅速回過頭去。
「快,小佳,去第一小學,看門大爺說你爸在門口呢!」
-11-
車子還沒開到,我就看見了父親熟悉的背影。
他還保持着以前張望我的神態,只不過身子再也無法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挺拔了。
我把車子才停好,朱大媽和趙叔就急忙下了車。
面對我找了一下午的爸爸,我的步子卻快不起來了。
有多久了,我沒有仔細的看看他了。
「老沈啊,找了你一下午了,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這金魚哪來的啊,你不是還跑了一趟花鳥魚市場了吧!」
朱大媽盯着爸爸手裏拎着的觀景魚,疑惑的擰着眉頭。
「爸。」
終於,我還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爸爸轉了身子,有點疑惑的看向我。
半晌,他才拍了拍頭,恍然大悟一般。
「程老師,我們沈佳怎麼還沒出來,我都等了大半天了?」
他拎着那條金魚,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買了魚,要煮給她喫的。」
看着爸爸那沒心沒肺的笑,眼淚又不爭氣的留了出來。
爸爸轉向了朱大媽,依舊詢問着那個唯一關心的問題。
「你看見我們家小佳了嗎?」
朱大媽也沒忍住,低下了頭。
「爸,我們回家吧。」
一拉近,我才嗅到了一股子難聞的異味。
我爸,他應該是失禁了。
在這悶熱的環境下,他到底是如何忍耐着還在尋找我啊?
「哎呀,你誰啊,別拉拉扯扯的,我們小佳看見不好。」
爸爸掙扎着,躲避着我的觸碰。
「好好好,沈佳爸爸,我帶你去找沈佳,我知道她在哪兒。」
我含着淚眼,學着父親當年那樣,開始忽悠他。
起先,他還是有點不信我。
「沈佳爸爸,你現在不去接她回家,一會兒你的魚死了,就不好喫了。」
最終,爸爸還是點了頭,跟我走了。
不知道何時,朱大媽已經離開了,她體貼的把時間都留給了我們父女。
「阿香啊,你走了多少年了?」
走着走着,爸爸似乎又糊塗了。
「我最近記性不好,有點兒忘了呢?」
他,竟然把我當成了媽媽。
「你難產的事兒,我還是不知道咋和小佳說,等哪天她自己做了媽媽,我再告訴她吧。」
「你說我想得是不是有點遠了,她小學還沒畢業呢。」
父親看着我,嘿嘿嘿的笑了,還有點害羞的樣子。
他仰着頭,扭着胯,姿勢走到很彆扭。
可他的臉,笑得異常驕傲。
「再過幾十年,小佳找到個靠譜的,我也就能陪着你一起去了,你彆着急,長官先給我留個位置,士兵我隨後就到。」
他空着的那隻手對着我,敬了個禮。
我的臉上溼漉漉的,汗水和淚水早已經分不清了。
不管是朱大媽,還是鄭伯伯,或者是李叔,還有趙叔。
今天我見到的所有的人,他們都告訴了我一個我忽略了多年的事實。
我的爸爸,把日子過的稀巴爛,但是卻把最好的都給我了我。
那天晚上,我們喫的是魚。
不過,做魚的人,變成了我。
夜深的時候,那場延遲的大雨還是下了起來。
父親被雷聲震得有些害怕,竟然像小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我抱緊了他,用着他安慰過我的話撫慰了他。
「別怕,只有下了雨,才能看見彩虹啊……」
「彩虹?」
爸爸有點懵,我卻溫柔的笑着解答。
「是小佳最喜歡的彩虹啊。」
說實話,我不知道爸爸的病是否會有好轉。
但是這場暴雨過後,我一定會努力守着他,直到彩虹再次浮現。
-12-
半年後,一場疫情襲來,無情的打擊了很多行業。
我之前身處的公司損失極爲嚴重,很多同位置的高管相繼被解僱。
老天從不會辜負心善之人,連命運也給我們父女開了後門。
因爲父親返鄉的我,拿着當年那些退股的資金購買了幾家醫藥公司的股票。
其中的一家公司率先研發出了新冠疫苗,股價飆升,我狠狠地大賺了一筆。
「愛香啊,你好像長個了呢?」
父親的病情沒有好轉,幸運的是,也沒有加重。
他還是會時不時的想要溜走,也會經常把我認成別的人。
「對啊,因爲有你給我撐着呢,我估計還能再漲一漲。」
看着股市上不斷攀升的 K 線,我由衷的笑了。
原來,我的守護神一直在我的身邊。
他叫沈志剛,他,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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