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像赤道和北極雪

我和謝淵青梅竹馬,長輩都開玩笑說我以後會嫁給他。
直到和我表白後被我爸打斷一條腿的宋漠找上門來。
他纔是真正的謝家大少爺,18 年前,和謝淵在醫院被抱錯了。

-1-
我第一次見到宋漠,是在高中入學。
那是國際化的貴族學校,校內分爲兩種人,一種是非富即貴的世家,一種是學習成績很好的寒門。
宋漠就是後者,成績非常逆天,初中參加奧數就拿下了一等獎,興趣愛好也很廣泛,比如辯論、建模和編程。
據說高中入校時我們校長也是下了血本才能挖到他,因爲他本來更中意學習氛圍更好更加「平民化」的一中,但我們校長給了他一大筆獎學金。
他好像很缺錢,就來了。
入校典禮是他代表新生髮言的,大家都穿着國際化的校服,從外面倒是看不出來貧富差距,他很挺拔,長得非常的帥,眉眼深邃立體,難得的是身上有一種他這個年紀的同齡人沒有的穩重內斂,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樺樹,筆直的直衝雲霄。
他說起話來也落落大方,聲音低沉,看不出來緊張或者侷促,只是娓娓道來,是另外一種自信和淡定。
我因爲好奇這個傳說中的寒門,在他發言的時候,盯着他看的時間稍微久了些,直到謝淵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身邊嗤笑,懶洋洋的說:「學習成績再好又有什麼用,以後還不是要給我們家打工。」
他這話倒也沒錯,一羣哈佛耶魯高材生受僱於謝家,謝家在名門望族中也算頂拔尖的那一層,他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洋務運動那會兒,祖上出過元勳將軍,所以家世顯赫。
我低頭將視線從臺上的宋漠身上移開,沒有說話。

-2-
宋漠一進校就全校聞名,據我知道,就有很多世家少爺看他不爽,因爲覺得他裝,所以想挫挫他的銳氣。
不過剛入校沒人去找他麻煩,大家都還在觀望,想等別人找他麻煩看看他是不是個硬茬子。
換句話說,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
除此之外,大家其實也都挺好奇,想看看傳說中的宋漠,他的成績到底有多逆天。
可他還沒在第一學期用逆天的分數震驚我們,就糾纏進一場桃色緋聞中。
他這樣的人,確實很容易激起征服和佔有慾。
最先下手的是姜家的姜窈,她家是煤礦暴發富,被自己爸爸寵上了天,一向離經叛道,剪最短的頭髮,紋最多的身,我撞見她,是在午後休息的教室。
她坐在宋漠對面,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齊齊累着一摞摞的鈔票,一沓一萬,她拿了二十幾沓漫不經心的在那裏累多米諾骨牌,累的長長一排,然後一推,一整排的紅色鈔票嘩啦啦的倒下去。
姜窈在這嘩啦啦聲中看宋漠,笑的很張揚:「宋漠,聽說你很缺錢?我和朋友打賭三天能拿下你,這些錢夠不夠?」
這樣的侮辱人,可宋漠笑了笑,在她驚訝的目光中將地上一沓沓的錢撿起來,然後抬起頭目光冷淡的看着她,眼睛幽深如深海,看不透情緒,像談生意一樣談判,說:「這些錢不夠,我要你拿我打賭贏的那些錢,二八分,你二我八。」
姜窈大概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有些驚奇的愣住了,最後坐在桌子上一邊捶着桌子笑,一邊驚歎:「救命啊,宋漠啊宋漠,你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我還以爲你會很清高的把這些錢甩我臉上讓我滾,不過我爲什麼要分給你這麼多?」
他靜靜的陳述:「因爲是我答應跟你合作,你才能既贏錢又能有面子,怎麼都不算虧的買賣不是嗎?」
姜窈樂不可支,伸出手和他輕輕擊在一起,說:「成交。」
宋漠的脣角微勾,盛夏的陽光從窗戶外籠罩在他身上,爲他的側臉鍍上一層光,那樣炙熱的光,可他的眼睛依舊是冷的。
直到他偏頭,視線和在窗外的我直直對上。
他微微愣了愣,我冷漠的偏過視線,直接走進教室,走到自己的位置拿了物理習題,然後視若無睹的準備離開。
姜窈在我背後喊我:「喂,商冉,保密啊,不要告訴別人我和宋漠的交易啊,我會被人笑話的。」
我回頭,冷淡的抬眼看着他們,沒有說話。
姜窈嘀咕一句:「真是的,裝什麼啊,沒有謝淵你算什麼。」
她跟宋漠說,聲音沒有避諱我:「真是煩這些自以爲是的名門望族,還劃什麼鄙視鏈,像她們這樣有底蘊的豪門瞧不起我們暴發戶,我們暴發戶呢,又瞧不起你們這種寒門,等級制度劃分的三六九等,不知道的還以爲活在大清呢,真是沒意思。」
我沒聽見宋漠說話。

-3-
我和宋漠在同一個班,我們學校寒門優等生和貴族大少爺小姐其實是分開的。
但還有一個班是學校每次年級考試的前 50 名,這個班不分家庭背景,只按成績排名。
我當時入校成績是第二,謝淵看見我的成績還笑,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我的頭髮,問:「阿冉,真是搞不懂你,這麼用心學習有什麼用,你有我護着,不用這麼努力。」
「和一些朋友逛逛街買買珠寶包包,出國旅遊參加一些慈善晚宴、名媛 party,多開心。」
我和謝淵的朋友都以爲我是他的女朋友,謝淵也沒反駁過,但我們沒在談戀愛。
若是實在要給我們的關係定位的話,我大概就是他看得順眼的寵物。
對,寵物。
謝淵說有他護着我,我不用這麼努力。
我當時坐在他身邊背單詞,想我爲什麼這麼努力。
可能是因爲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我爸永遠不回來的深夜,我媽媽就一直抱着我,一邊哭一邊說:「阿冉阿冉,你好好讀書,讀書能改變命運,這樣你爸爸纔會喜歡你。」
於是我很認真的讀書,從小到大我一直是第一,可每次歡天喜地的將成績單遞給我爸,他永遠不假辭色,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因爲不喜歡這個老婆,所以連帶和她的孩子也一樣的不喜歡。
我媽媽有時候崩潰哭起來的時候也會打我,一邊打一邊罵:「你爲什麼這麼沒用?你爲什麼不能討你爸爸歡心?你再乖一點,阿冉,你再優秀一點啊。」
我很努力的優秀,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能有什麼用?
直到謝家五代單傳的長孫謝淵十二歲生日那年。
謝淵衆星捧月,在切蛋糕的時候目光漫不經心的懶懶在人羣中打量,最後定格在我身上,眼睛亮了亮,然後把他十二歲的第一塊生日蛋糕遞給我,說:「我喜歡你,你叫什麼?」
就像看中一隻好看的寵物。
我所有的努力和優秀都抵不過謝淵青睞的輕飄飄的一句我喜歡你。
衆人驚愕,謝家長輩笑的樂不可支,我爸的目光也落到我身上。
名門望族下掩蓋的是早已腐爛的斷裂的資金流,我家除了維持一個面子上地位,家裏負債良多,我爸需要數額龐大的資金流。
那之後我媽的口頭禪就變了,她會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去謝家,跟我說:「阿冉乖,你要討好謝淵知道嗎?要聽他的話。」
我爸也終於注目到我,在和謝淵爸爸談生意的時候都會帶上我,第一句話必然是:「謝淵還挺喜歡阿冉的,兩個孩子的緣分……」
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是一隻寵物狗。
需要討人歡心的寵物狗。
那之後的幼時的我每一天都活的窒息和恐懼。
窒息我身邊每個人都耳提面命要我努力討好謝淵,又恐懼某天謝淵對我失去興趣我失去價值。
謝淵問我爲什麼這麼努力學習,可能是我期望,學習有一天,也能改變我自己的命運吧。
我想脫離我現在身邊的一切人和事,我想有天自由的飛翔,爲自己而活。
雖然天方夜譚,但萬一呢?
不過這話不能和謝淵說,我只在他的問話裏對他微笑:「我喜歡唸書。」
他懶洋洋的問我:「那你準備去哪個班?A 班都是一幫只會讀書的呆子,無聊死了,要不還是跟我一個班吧,我和老趙說一聲。」
老趙是學校校長。
我低垂眼睫,頭一次反駁他,但用的還是徵詢他的意見的口氣:「可是你知道的,我喜歡清淨。」
謝淵把玩我頭髮的手頓了頓,過了很久才說:「那行吧,不過你要記得阿冉,我不勉強你是對你的恩賜,你知道嗎?」
我沒有說話,我很擅長沉默,謝淵已經習以爲常,所以也沒有說話。

-4-
我和宋漠第一次發生交集是因爲一場意外。
我和他一個班,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物理老師拿着競賽報名表在走廊叫住我,讓我遞給宋漠。
我到教室才發現宋漠不在,我並不是個多管閒事的人,但那晚謝淵有個朋友間的聚會,我不想出席這樣的場合,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所以我從羣文件裏找到班裏同學的通訊錄表格,找到宋漠的家庭住址,然後自己打車去了。
車停在一個很狹窄的巷口,路兩邊都堆着垃圾,氣味很刺鼻,我以前跟謝淵一起去貧民區做過捐款,大抵這世界上所有的貧民區都是大同小異,我面不改色的一個一個門牌號找過去,最後竟然讓我找到了。
我看見了宋漠的爸爸,我其實一直好奇宋漠的成長環境,我很好奇什麼樣的家庭才能培養出他這樣的……這樣的人。
但和想象的不一樣,他爸爸是很枯槁的一個人,沒了一條腿,瘦小怯弱,看見我又驚又喜又侷促,結結巴巴的說:「小漠的……同學,你好你好……」
我很有禮貌的喊他叔叔。
宋漠不在,聽說是去兼職了。
他爸爸有些受寵若驚,侷促的招待我,他家看起來也就不到二十幾平,坐向朝北,所以很陰暗,但收拾的很乾淨,雜物都壘的整整齊齊。
我將競賽表遞給他爸爸之後就要走,但他爸爸已經插上熱得快燒水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
因爲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宋漠每次來上課都會帶那種一塊錢一瓶的礦泉水,我一直以爲那是他每天買的水,直到有天某個同學在班裏聚在一起大聲的討論,說撞見宋漠用空瓶接自來水喝。
宋漠過的很節儉,我知道他窮,可我沒想過有人會拮据到那種地步。
我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多人對宋漠有種奇怪的敵意,大概是人性裏想把太過優秀的人拉下神壇的基因作祟,他們聲音很大,有人驚奇的捂嘴連連奇道:「啊?這……這多不衛生啊。」
然後是奇怪的笑意,直到宋漠進門,有人惡意的故意的盯着他手裏的礦泉水,故作天真的問:「宋漠,聽說你的礦泉水是接的自來水啊?」
他那時大概剛從操場運動回來,挺拔的身姿,英俊的下顎帶着未擦乾的水,那時候大家都很要面子,人人都盯着宋漠,想看他侷促臉紅的樣子,但宋漠面對這樣的惡意聞言只是很坦然的點點頭,彷彿再正常不過的語氣說:「是啊,買水要花錢,燒水要用電,」他笑笑,「電費很貴,你們大概不知道。」
這樣的坦然磊落反而令人噎語,大概沒看見宋漠出醜的樣子,還有人不死心的繼續奚落,我摘下耳機,回過頭冷冷的望着那些人,冷漠的開口:「很吵。」
於是他們很識趣的噤聲。
我記得當時宋漠拎着那瓶礦泉水,視線從我身上一掠而過,客氣禮貌的對我輕輕頷首。
我不知道爲何在此刻想起他那天說電費很貴的樣子,所以看着他爸爸正在燒水的熱得快,猶豫片刻,我還是在他家門口坐下來了。

-5-
宋漠回來的時候,他爸爸正在問我他在學校的表現,我握着手裏的水杯,很認真的回:「他很優秀,同學都很喜歡他,成績很好。」
他爸爸笑的很開心。
我一轉頭就看見了宋漠,他表情有些……有些看不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並不是一個歡迎的表情,他眼神晦暗不明的問:「你怎麼來了?」
他爸爸接的話:「商冉是來給你送物理競賽報名表的。」
他看起來不太開心的樣子,所以我將杯子裏的最後一口水喝乾淨,禮貌的遞給他爸爸,然後得體的道別。
宋漠頓了頓,站在我面前說我送你。
我們並肩一起往巷口走,夕陽西下,將我們倆的影子拉的很長,我們都沒有說話,直到快走到巷口的時候,他纔開口:「你是第一個把水喝完的人。」
我一時沒聽懂。
他抬頭望着前面的路,側臉的弧度非常流暢,少年人的堅毅和俊挺,他像是笑了:「以前也有同學來我家找我,我爸爸給她們倒茶的水杯,她們客客氣氣的拿在手裏,但永遠都不會喝一口。」
我沉默,大概是那個環境給她們造成一種不乾淨的錯覺,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我只是不想浪費。
畢竟他每次都是喝自來水。
不喝的話會浪費電吧。
我想了想,說:「你家的小橘貓很可愛。」
他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句話,愣了很久後冷漠的臉突然漸漸緩和,然後突然笑出來,我第一次看他笑成這個樣子,他一向老成穩重,這一笑卻帶了點少有的稚氣:「那是我前幾天剛撿回來的,才斷奶呢,不知道養不養的活。」
他頓了頓,偏頭看向我,眼神專注,意外的溫柔,輕蘊着淡淡的笑意,他嘴角往上勾起,說:「你要是喜歡,可以來看。」
我不知道我和宋漠算不算朋友,但總覺得和他有種莫名的契合,彷彿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點點頭,說好啊。
可惜後來我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6-
察覺到宋漠對我不同尋常的態度,是來自於一場考試後。
我一直覺的我和宋漠是同類,我們骨子裏都是冷漠的,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可他對我過於關注了——依他的性格來說。
宋漠的期中考成績果然一鳴驚人,幾近滿分。
我們學校每次的考試卷都是請省級各科重點老師出的試卷,他總分比我整整高了 130 分,這是建校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一二兩名的分差如此之大。
我盯着每一科的試卷,無論怎麼想都想不通,宋漠怎麼會比我高那樣多。
他路過我座位邊的時候我正在翻看物理試卷,物理是我最薄弱的項目,也是和他分差最大的一門,我看最後一道物理大題,怎麼算都解不出來。
他路過我的時候頓了頓,聲音帶着很淡的笑意,說:「你這樣是做不出來的,印刷問題,把假設條件 R 印成了 3,兩個都能成立,但 3 解不出來,你把數字改一下看會不會做。」
我抬頭朝他看了一眼,他站在我桌邊,正低頭看着我,因爲個子高所以就顯得有些居高臨下,背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微揚的脣角,語氣帶着點察覺不到的笑意。
我頓了頓。
我看過曾經有人去請教他數學問題,其中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白富美,宋漠雖然出身不好,但他的魅力來自於他英俊的外表和沉穩的性格,對於這些大小姐來說就像新奇的唐僧肉。
但宋漠這個窮小子太不識抬舉,無論什麼樣的白富美在他眼裏都不像登天梯,他面無表情毫不憐香惜玉的拒絕所有來問問題的白富美。
我看着他,大約是沉默的時間太久,讓他誤會了,他頓了一下,含着微妙的笑意看着我說:「不會做的話我教你。」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對我客氣,我自然也對他客氣。
所以我客氣的對他頷首,疏離說:「謝謝。」
他在我桌邊靜靜站立片刻,我不習慣於求助,所以低着頭自己看着題。
題目解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宋漠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7-
我的成績引起我媽很大的焦慮。
因爲以前我都是第一。
她對我成績的焦慮是來自於某次長輩間的玩笑,謝淵的媽媽問他爲什麼這樣喜歡我,謝淵當時隨口敷衍:「因爲她學習成績好。」
謝淵媽媽也很滿意我,因爲我性子沉靜,除了學習沒別的愛好,不喜歡玩不張揚,爲人低調,知根知底,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阿冉真的很適合做媳婦。」
那之後我媽就開始對我的成績如臨大敵,下降一分感覺失去的都不是分數,而是嫁進謝家的門票。
更何況這次下降了一個名次。
所以在我某天從圖書館回家的時候,發現宋漠竟然站在我家花園裏。
我媽對我笑:「阿冉,這是你同學宋漠,你們這次考試的第一名,我請他來給你補習一下功課。」
宋漠站在香樟樹下回頭看向我。
少年人的輪廓已經漸漸堅毅,他眼神沉靜,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想起一句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可他是那種風摧不倒的樹木,挺拔的矗立在風中。
謝淵那次說他再優秀又有什麼用,以後還不是幫謝家工作。
可我覺得不會,宋漠像遇水化龍的蛟,總有一日要遨遊天際的。
莫欺少年窮,他會開創屬於他的時代。
有些人,生來就是不同的。
我抱緊摟在懷裏的書,不知道爲什麼莫名的有些期待,我期待以後的宋漠,我們如此相像,可他身上沒有我身上揹負的枷鎖。
他就像另一個我,我期待他能走到什麼地步,心咚咚一聲又一聲急促的跳出來,但我鎮定自若,我遙遙望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也一直沉默的望着我,直到我先移開視線。
他補習其實也並不太認真,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所以可能以爲人人都跟他一樣聰明,每次給我講題的時候只是給個方向,剩餘的就是讓我自己去想,想出來還要舉一反三。
我性子安靜,導致很多人都以爲我脾氣溫和乖順,其實我骨子裏還是倔強的。
遇見不明白的我也不會問他,直到我解出來,他只要掃一眼,然後在心裏心算就能得到正確的答案。
除了腦子好用,他的爲人處事和待人接物也很好,不管對着誰,都是有禮有節,不卑不亢的模樣。
連我媽媽都誇:「宋漠那孩子倒是個好孩子,只是可惜了……」說完嘆口氣,我知道她欲言又止的後半句,只是可惜了,沒有配個好家庭。
配上一個謝淵那樣的家庭,大概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婿的模樣。
她大概沒想過,謝淵擁有的一切本該就是宋漠的。
若她知道,她或許也不會打折宋漠的一條腿。

-8-
我和宋漠鬧掰是在謝淵生日那天。
謝淵十二歲生日後的每一年生日蛋糕,都是我做的。
這是我媽媽教我的,謝淵十三歲生日那年,送往謝家的賀禮幾乎堆成山,只有她不以爲然,輕蔑的笑:「謝家這樣的人家,什麼沒見過?最重要的當然是心意。」
於是在謝淵生日前一個月,她就請來頂級的甜品師,教我如何做蛋糕。
一個月後謝淵生日前,我已經能很完美的做出擺放在甜品店櫥窗裏那樣精緻的蛋糕,但我媽媽彎腰,視線漫不經心的從我面前的蛋糕掠過,說:「阿冉,你可以做的笨拙點,這樣的心意才更重,你懂嗎?」
於是最後我在衆人面前端到謝淵面前的蛋糕,塗抹不均勻的奶油,寫的歪歪扭扭的生日快樂,極其難看的裱花和圖案。
謝淵卻笑的很開心,他不喜歡喫甜食,每年的生日蛋糕幾乎不動,但那之後的每一年,我每年做給他的蛋糕,他都賞臉喫上一小塊。
這在別人眼裏是謝淵對我的特殊。
我做了五年蛋糕,沒人知道我討厭麪粉,討厭雞蛋,討厭奶油的甜膩香,討厭巧克力水果,討厭裱花,我其實更討厭的,是卑微的不得不竭盡全力虛僞的討好別人的我自己。
像小丑。
宋漠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專心致志的裱花,沒有人通知他今天不用來給我補習,也是,每個人都絞盡腦汁的想着如何討好謝淵,哪有人顧得上他。
他安靜的靠在甜品室的門上,靜靜看我熟練的每一步動作。
那是個很完美的蛋糕,裱完花我要將它丟在垃圾桶裏的時候,宋漠纔開口說話:「爲什麼丟掉?」
我偏過頭問:「你不覺得,這個蛋糕太完美了?」我不知道爲什麼笑出來,自嘲的,「太完美的蛋糕哪有笨拙歪歪扭扭的心意惹人憐愛?」
宋漠眼神寂靜的看着我,依稀彷彿是憐憫,我看不懂他的神色,過了半響,他纔對我伸出手,說:「給我吧,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頓了很久,才把手上的那個蛋糕遞給他。
在我做第二個蛋糕的時候,他就在我身邊一邊看一邊喫,他好像也不怎麼喜歡喫甜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的很慢,幾個小時其實過的很快,在第二個蛋糕成型的時候,宋漠已經將手裏的蛋糕喫完了。
我們偏頭從甜品室的窗戶往外看,隔壁是謝家的別墅,非常的熱鬧,隔音效果如此之好還是能聽見喧鬧,可以想見的熱鬧程度。
謝家其實有自己的祖宅,這棟別墅是謝淵十五歲時買的,因爲在我家隔壁。
「我有時候,很羨慕謝淵。」
我偏過頭,宋漠靜靜的望着謝家的那個方向,我不奇怪也不意外,人人都羨慕謝淵,但只有宋漠,他的聲音很輕,側臉英俊沉毅,他說:「我很羨慕他,因爲有那樣多的人愛他。」
「這是我第二次喫到蛋糕,第一次是我八歲那年,我父親從工地上摔下來,摔斷一條腿,工頭賠了他兩萬八,拿到錢的那天是我生日,他帶我路過蛋糕店的時候買了一小塊,那是我第一次過生日,我人生中的第一口甜味,我吹滅蠟燭的時候我父親摸着我的頭流淚,說我以後的人生會很苦。」
他嘴角勾起來,生活的苦難和貧窮好像並沒有磨滅他凌雲的意志力,他身上一直有很耀眼的光,他笑着轉身望向我,那樣的自信挺拔,他說:「可我一直篤定,他錯了,我的人生不會很苦。」
他目光專注溫柔的望着我,視線從我手上的蛋糕移到我的臉上,略一躊躇,他突然朝我伸出一隻手,他問我:「商冉,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阿冉,你蛋糕還沒——」我媽的聲音戛然而止,大概想不到這裏多了一個人,或許我和宋漠之間的氣氛令人生疑,她的聲音微妙的頓了頓,隨即如常的說:「哎呀,宋同學也在啊,我忘了讓你今天別過來了,」她回頭,對身後的謝淵說,「謝淵,你認識宋漠嗎?我請他來輔導阿冉學習的。」
我回過頭,謝淵站在我媽身後,眼神冰涼的不動聲色地從我身上移到宋漠身上,停頓了片刻,他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當然認識,都是同學。」謝淵的語氣很客氣:「只不過沒預留位置,就不請你了。」
宋漠笑了笑,得體的祝謝淵生日快樂後,他轉身往外走。
我不知道爲什麼,在我爸媽和謝淵如炬的目光下,叫住了宋漠,他應聲回頭,我輕輕笑起來:「祝你生日快樂。」
宋漠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訝異,隨即微笑起來,頷首說謝謝。
我沒去看謝淵一點點沉下的眼神和我爸媽震驚漆黑的臉。
很久之後我回憶起這場景,其實我想問,他沒說完的那後半句話是什麼?
如果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他要什麼?
只可惜,那天錯過後,這輩子我都不知道他的後半句話了。
在我端着那個歪歪扭扭五年都沒一點長進的蛋糕和謝淵一起慶祝他的生日的時候,我爸未雨綢繆的找人打斷了宋漠的半條腿,來警告教訓這個窮小子不要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喫天鵝肉攀高枝。
哪怕宋漠什麼都沒說都沒做。
宋漠在醫院住了一週,一週後出院被學校開除。
因爲在謝淵生日那晚,謝淵對着來祝賀他生日快樂的趙校長笑的輕描淡寫,趙校長是喜歡宋漠這個優等生,但他更喜歡謝淵背後的謝家。
而謝淵做這些並非出於對我的喜歡,他只是不快活自己的寵物被覬覦而已。
他不喜歡宋漠,我那樣瞭解他,從見到宋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他不喜歡他,因爲宋漠的優秀來自於他本身,而不是任何家庭背景的光環。
就像年輕的獅子劃領地那樣,在謝淵的領地裏,他容不下宋漠。

-9-
故事到這裏若沒有轉折其實已經可以結束,但命運的手翻雲覆雨,你實在不知道它下一秒會和你開怎樣的玩笑。
謝淵被發現不是謝家的孩子,是因爲一場車禍。
那已經是畢業後了。
那天出錄取通知,謝淵大概是知道我修改了志願,我填報的學校和他的並不在同一所。
他在電話裏的聲音很溫和,隱隱帶着笑意,卻讓我不寒而慄,他說:「阿冉,我想聽你當面解釋。」
謝淵一直對我有種病態的佔有慾,從他十二歲見我的第一面開始。
我嘆口氣,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我等這一天實在等的足夠久,我只是想逃離他,逃的越遠越好。
所以修改了志願。
我已經能想象到謝淵的憤怒,不過他再生氣,總不至於弄死我。
可那天我等了很久,只等來一通他出車禍的通知。
他在來找我的路上出了車禍,大出血。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
我當時並沒有來得及爲他的安危感到擔心,只先感覺到奇怪。
當時謝淵雖然已經脫離了危險,傷到的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但我竟然沒在醫院看見謝家的人。
這不對勁,謝淵是謝家的嫡長孫,五代單傳,金貴的跟眼珠子差不多,他第一次出這麼大的事,醫院裏竟然一個謝家的人都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因爲在醫院輸血的時候,謝家的人才發現養了十八年的孩子血型竟然對不上。
謝淵不是謝家的孩子。
誰都想不到這樣荒唐的事竟然會發生在謝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上,十八年前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醫院裏稀裏糊塗的被調了包。
所以謝家沒工夫來管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的謝淵,因爲他們在找真正的謝家大少爺。
謝家的效率一向很快,尤其涉及到謝家血脈這種事情上,更是不可能含糊半分。
不過一個星期,他們就找到了真正的謝家大少爺。
那個當年在醫院和謝淵抱錯的,本應該是真正謝家大少爺的天之驕子。
謝淵這十八年的金貴,不過是換了太子的狸貓,真正的太子爺回去後,他就要現原形了。
消息傳到醫院的時候,我正在謝淵的牀邊削水果,謝淵已經醒了,只是左腿骨折,暫時還不能下地,他接了電話後久久沒有說話。
我識趣的保持沉默,低頭默默的削着蘋果,長長的蘋果皮在手裏一圈圈的下垂,最後快要斷掉的時候,謝淵纔開口說話,他說:「他們找到了真正的謝淵。」
我沒有說話,他聲音裏不知道怎麼的帶上了一點笑意,只是冷冷的,像冬日大風天氣裏隔着玻璃看見的陽光,看上去溫暖和煦,但走出室外會發現一點溫度都沒有,他問我:「我什麼都沒有了,阿冉,你會離開我嗎?」
我低着頭專注的看着手裏的蘋果,沒有說話,實際上,在他還是謝家大少爺的時候,我就已經想着逃離他了。
可我該如何和他說呢?
他從小被衆星捧月的長大,人羣裏的天之驕子,皺皺眉都有無數人蜂擁而上,雖然謝家已經表態如論如何謝淵都是謝家的孩子,甚至連名字都不用改,但誰都知道,性質是不一樣的。
如果找回來的謝大少爺不是個能容人的人,那謝淵今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一夕之間從天堂到人間,謝淵面上沒什麼情緒,但我知道他內心的惶恐和落差。
那大概是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恐懼。
我抬頭去看謝淵,病房的窗簾有一半沒有拉上,陽光落在他身上,他面容蒼白,眉心帶上了一絲陰鷙,嘴角似笑非笑,一直落在我身上的眼神裏帶着強裝冷靜的鎮定。
我沒有說話,將手裏的蘋果遞過去,他視線定在那個蘋果上,沒接,突兀的開口:「說起來,也是有緣,你知道那個抱錯的孩子是誰嗎?」
他抬頭看向我,眼神譏諷,我心裏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謝淵嗤笑一聲,握上我的手腕,整個人逼近,兇狠又脆弱的盯着我,說:「是宋漠。」
啪——我手裏的蘋果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滾了一圈後停在了門邊。
我想起一年前謝淵的那個生日,宋漠靠在門邊跟我說那天也是他生日的樣子。
命運早已暗示,只是我們無從得知。
我這個反應令謝淵感到快意,他哈哈笑起來,像是感慨命運的捉弄人。
最後我聽見謝淵開口,聲音冷冷的。
「阿冉,我們十二歲相遇,這六年我對你不薄,我救過你一家的命,這次要不是因爲你高考改志願,我急着見你找你問清楚,不然也不會出車禍。」
「你記得你爸爸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樣子吧?」
「你欠我的,阿冉,我要你記得,你這輩子都欠我。」
「我什麼都失去了,不能連你也失去,我庇護你六年,現在到你報恩的時候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你這輩子,都不能離開我。」
我腦子嗡嗡的,已經聽不進去他後面還說了些什麼。
我滿腦子只有兩個字。
宋漠,宋漠。

-10-
我最後一次見到宋漠,是在一年前。
他被學校開除,臨走前他自樓梯旋轉角仰頭看向我,神色冷淡,那樣英俊的模樣,是我極力觸碰都觸碰不到的模樣。
我竭力維持着鎮定,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的冷漠地直視他。
卻不得不開口說着謝淵讓我說的話,不然宋漠被開除之後不會有任何一家學校收他,哪怕他再優秀。
謝淵貼着我的耳朵:「阿冉,不過一句話而已,你說了,我高抬貴手留他一條生路。」
於是在那個樓梯,我跟宋漠說:「他們說你喜歡我?宋漠,你的喜歡真讓我噁心。」
明明被開除的是他,但他半點沒有爲以後爲前途憂心的模樣,他只是有些悲哀的望着我,跟我說:「商冉,你們這些人,真可憐。」
「我曾以爲你是不一樣的。」
他說我真可憐。
他說以爲我是不一樣的。
我並沒有不一樣,我只會更不堪,我的兩隻腳都深陷淤泥,藏在其中的是滿地雞毛。
清高面具下不過也是一樣腐朽的靈魂。
那是他被開除前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謝淵在我旁邊笑起來,他的語調輕柔如情人間的呢喃,他說:「阿冉,你說命運搞不搞笑?他竟然是謝家真正的大少爺,你說我們那樣對他,他回來後會怎麼報復你?或者說,報復我們?」
我閉上眼,他怎麼報復,都是應該的。
可我等了很久,都沒等到宋漠的報復。
他那個時候已經認祖歸宗,那是個很低調的宴會,只有謝家人,謝家所有的本家外家全被請回來,這樣的大張旗鼓,不過是讓所有人認清未來的家主。
聽說謝阿姨抱着他哭了整宿。
聽說他回到謝家的時候,是姜窈陪着他,那個當年紋身短髮拿錢砸他的姑娘,留着黑長直,在他被開除最難熬的那段日子,一直陪着他。
那時候,他還是宋漠,不姓謝。
我爲他開心,現在有很多人愛他。
大概只有我爸媽對此惶恐又驚懼,爲當年打折宋漠的那條腿,他們大概後悔死了,若是宋漠計較起來,他們這些年的努力和算計大概都付之東流……
不過我已經沒有精力管他們了。
而且宋漠也毫無動靜,他沒做任何事情。
我和宋漠見的此生最後一面,是他出國前。
他來問我最後一件事,那是一段塵封很久的往事,他問我:「15 歲那年你參加市級的數學競賽,我因爲過度勞累和低血糖在考試的時候昏厥,你當時送過我一袋糖,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在我見到他的第一面,我就認出他,所以纔會盯着他看了許久。
那是我給自己買的第一袋糖,我從那場競賽開始謀劃逃離我父母和謝淵的計劃,卻在考場碰見昏厥的清瘦少年,於是慶祝給予自己勇氣的糖果我一顆沒喫,全送給了那個陌生的少年。
考場的老師要將他送到醫院,但他執意拒絕,那時候就已經能從他的穿着看出他的拮据,但當場老師大約怕出事,所以掏出手機就打 120。
這對宋漠來說應該是一筆負擔的額外支出。
所以我掏出那袋糖,遞給他緩解他的尷尬,我說:「老師,他是低血糖,我這有糖,喫兩顆就好。」
宋漠對我微笑,時隔一年,他更加沉穩,也更加英俊挺拔,他對我說:「這一直是我放不下的心結,因爲那是我人生的第二次嚐到甜味。」
我的視線從他身上移到站在他身後安靜等待的姜窈身上。
半響我笑出來,輕描淡寫的不以爲然,我說:「哦,你說那個啊,那是考試前謝淵塞給我的。」
我對着宋漠微笑:「你知道,我不喜歡喫甜的,所以剛好丟給你解決而已。」
宋漠看着我,我想我永遠記得他的眼神,那是釋懷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呀。」
他輕輕笑起來,微微頷首,禮貌疏離,最後向我道別,他說:「商冉,再見。「
我亦禮貌頷首,客氣疏離的回:「再見。」
他最後深深看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姜窈默默的跟在他身後。
他會幸福的,我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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