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英是個老太太,一到飯點就愛叫:「咪咪,喫飯了。」
我身後一衆小弟:「彪鍋,她啷個叫你咪咪?」
我煩死了:「這個問題誰問誰死!」
後來她躺在病牀上,滿是皺紋的臉灰敗了下去,艱難地叫着我:「咪咪。」
小弟疑惑:「彪鍋,這個老太太怎麼還叫你咪咪?」
我抬起爪子,輕輕的:「她是我奶奶。」
-1-
我是何秀英養的狸花貓,她是村裏最老的小老太,滿臉皺紋,穿着厚厚的棉花衣,腰彎得不能再彎了,還掉了八顆牙,說話慢悠悠的。
但也是因爲彎得太低了,所以在雜草叢裏撿到了剛出生就被母貓遺棄的我。
黏糊糊的小小一隻,才睜開眼,即便餓得抓心撓肝也不忘了衝她哈氣。
可下一秒就被兩隻滿是繭子的手拈起後脖頸,小老太笑呵呵:
「咋還是隻花色的呢?咪咪、咪咪?這是誰家的咪咪?」
我繼續哈氣,戒備地伸出爪子。
我並不是第一次被撿到的,第一次是因爲爬了出去,被一條野狗叼着拋到了路中間。
那天我叫了好久,叫媽媽。
可我媽媽再沒回來,它帶着我的哥哥姐姐們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我就知道,它不要我了。
我也不要媽媽了。
我掙脫不開她的手,認命地閉上眼睛,等這個小老太像那條野狗一樣把我丟出去。
可卻落入一隻溫柔的掌心,那個穿着棉襖的小老太,因爲缺了牙齒髮出含糊的聲音,樂呵呵地說:
「咪咪,跟着奶奶回家嘍。」
回家,那是哪兒?
-2-
曾經我隔壁的大貓嬸嬸說過,有些人類很奇怪,就愛做貓貓的僕人,我們都叫他們鏟屎官。
可何秀英不是一個合格的鏟屎官。
我也從不叫她奶奶。
她給我做的窩是她織的小毛墊,但織得東倒西歪,好多線頭,我一個不注意就絆個狗喫屎。
她打飯還手抖,一不小心就澆了我滿頭,她還動作很慢,走了好久好久才能幫我買到一罐奶粉。
連拿錢都要翻開好幾層,從最裏面的包包裏拿出一團用塑料袋裝着的紙幣,有一塊五塊的,還有硬幣和五毛。
小賣鋪的老闆看見她問候:「是家裏孫子來了嗎?」
她好像很高興:「是孫子。」
「小老太婆我啊,有孫子嘍。」
纔不是孫子。
誰家孫子被奶奶織的毛線絆倒了,還要被飯澆腦袋,喂的奶粉還沒喝兩口,就被擠到了鼻子裏,她不承認錯誤就算了,即使給我擦臉還要嘲笑:
「這是Ṫü₎誰家的傻貓貓哦?」
「哦,是小老太婆家的。」
呸!
纔不是,纔不是何秀英家的貓!
-3-
何秀英的家是棟矮矮的木房子,他們說她兒子女兒都去城裏了,她不願意走,這裏是和老伴兒一起蓋的。
但是木頭房子裏總有吱吱的聲音,屋頂的老鼠咬了破了洞,下雨時總會漏水。
小老太太老了,她爬不上去了,卻又不想麻煩別人,只能用塑料袋套住,下雨時候噼裏啪啦,塑料袋斷了,就掉在下面的盆裏。
我被吵醒了,生氣大叫:「喵!」
我跑到何秀英的牀前,想要讓她換個塑料袋。
但靠近卻聽見細細的痛呼聲。
我頓住。
她捏着自己的腿。
塑料袋斷了,屋子裏進了水汽,我記得何秀英的腿下雨天會痛的。
可第二天,她又跟沒事一樣,慢悠悠抱着我給我餵飯:
「咪咪,喫飯了。」
我掙脫開,沒理她。
這些木頭就是我磨爪子的好幫手。
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小老太見此嘀咕着什麼。
-4-
那個破洞被何秀英請隔壁打工回來的阿黃它爸釘住了。
阿黃是一隻橘貓,它總跟在我的屁股後面。
那段時間老是爬到房梁搖尾巴。
又是一個下雨天,睡醒的何秀英覺得奇怪了,自己這腿好像沒那麼痛了,屋頂也再沒出現過漏洞。
直到看見我昂首挺胸將兩隻大老鼠推到她面前。
「喵!」
纔是老鼠而已,本貓說抓就抓!
那隻溫熱的手摸了摸我的下巴,小老太高興:
「原來是咪咪,我家咪咪真出息了,能抓耗子了。」
我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哼哼,也就一般吧。
阿黃跟在我屁股後面也喵喵:「彪鍋,是我放的哨,我也要摸摸。」
我衝它哈氣。
它老實了。
下一秒我就聽見小老太轉過身,小聲:
「這幾天抓來抓去,我還以爲要配種了呢。」
我:「……」
「喵!」
何秀英!
何秀英最討厭了!
-5-
有了本領,我已經不滿足待在家裏了,我要當貓王,天一亮就跑出去,帶着一羣貓貓打架。
我也有名字了。
纔不是咪咪。
是阿彪!
隔壁阿黃爸爸的方盒子會放好多貓貓,那隻最兇的,都叫阿彪!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咪咪這個名字就是貓界之恥!
所以每次一到午飯,何秀英叫:「咪咪,喫飯了。」
跟在我身後的一羣貓貓:「彪鍋,她啷個叫你咪咪?」
我亮出爪子:「這個問題,誰問誰死!」
-6-
何秀英一點都不懂看眼力見,無論我怎麼抗議哈氣,她都叫我咪咪。
不過她最近喜歡睡覺,每次我跑到她懷裏抗議,她就抱着我坐在ƭü¹院子裏的椅子上,摸着我腦袋,陽光照下來,蒼老的笑聲好像能催眠,她身上的棉襖也暖乎乎的。
我沒忍住和她一起睡着。
可我醒來時她也沒醒。
我看了看天色,太陽還沒下山,想到今天約好的架,輕手輕腳地跳出家門。
長大了的貓愛玩兒,那天我貪玩來晚了半個小時。
卻怎麼也再沒聽到那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叫我喫飯。
我生氣了,噔噔噔地跑回去。
何秀英,她一定是想要餓我!等我叫着喫飯再嘲笑我!
何秀英,最討厭了!
「喵!」
我氣勢洶洶地跳進院子,卻徹底安靜了下來。
院子裏的椅子上,小老太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閉着眼睛,嘴角還帶着淺淺的笑,她的頭髮全白了,臉上佈滿皺紋,祥和而蒼老。
據說,人類九十歲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
可我從未想過何秀英會離我而去。
「喵!」何秀英!
這一次那個小ŧũ₂老太再沒有睜開眼,笑着應我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貓貓總能先於人類感覺到些什麼。
何秀英依舊溫熱,有着呼吸,可我能感覺到那個呼吸越來越弱,要是再沒有人救她的話……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何秀英!何秀英!
我大叫。
朝着隔壁跑過去,村子裏人往往睡得很早,都是緊閉房門,但阿黃的爸爸卻因爲要玩那個方盒子,所以他現在只是關門了,一定沒睡着。
「喵!」
淒厲的貓叫聲伴隨着利爪摩擦木門的聲音。
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喵!」
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爪子拼命地要鬧出動靜,卻因爲太用力摩擦溢出血跡。
「喵!喵!」
我哭叫着,在黑夜之中拍門。
誰來救救她?快來人啊!?救人了!
她纔不是最討厭的人。
她叫何秀英,她九十歲,是個走路很慢又愛笑的小老太,她最喜歡逗小貓,天天都在等方盒子裏有人給她打電話,一等就等好久。
她還喜歡偷喫糖,喜歡織貓窩,她是核桃村的何秀英。
她是——
我的奶奶。
-7-
「彪鍋!」
貓的聲音往往比人更敏銳,聽見動靜,流浪不回家的零星幾隻貓趕了過來。
阿黃是個例外,那傢伙天上打雷了它也醒不過來。
我着急抓門板,卻因爲太高了總是砸下來。
最後,我看準了阿黃家的牆頭。
「彪鍋,那上面有玻璃,你不要命了。」
這也是我最開始沒翻牆的原因,但現在我也顧不得了。
其他貓看着我要動,立馬想要阻止:
「阿花它們去找別的人,也不一定要阿黃它爸爸,你別亂來。」
可阿黃爸爸有兩個輪子的車,開得最快,一定能送何秀英去醫院。
其他貓要攔我,我猛地回頭哈氣,猙獰的表情就是我自己都害怕。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太着急了,我甚至不敢看它們錯愕的目光。
看着牆壁上尖銳的玻璃,咬着牙朝着牆撲了上去!
可是不行,第一次不行,第二次也不行!這不是何秀英家的小矮牆,這太高了。
砸在地上,我的爪子也磨出來血。
再一次失敗掉下去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閉着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沒襲來,反而砸中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
睜開眼,我愣住。
這羣傢伙,平時就沒個正形,每天都打架,要是沒我這家得散,可想要它們真的和和睦睦的,簡直不可能。
可現在幾隻貓貓疊在一起,東倒西歪,朝着我叫:
「彪鍋,快點!不然俺們也要倒嘍!」
我眼眶有些溼了,沒敢浪費時間,跑着踩了墊腳,死死抓住牆體助力跳了上去!
可何秀英,我是膽小鬼,那些玻璃好尖,我跳上去的時候都在發抖。
我感覺我肚子好涼,尖銳叫了一聲砸在地上。
「喵!」救人!
我一瘸一拐地朝着敞開的窗戶跳上去,重心不穩地倒頭往下砸,余光中恰好看見一個大漢拿着方盒子看得正起勁,還沒放大就看見一身是血的我。
我抬起爪子:「喵!」
大漢被嚇得差點把房子都掀了。
「咪咪!」
「彪鍋?」阿黃迷迷糊糊看見我。
「你怎麼在這兒?何老太呢?她老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老人家還不心疼哭啊!」
我痛得腦袋昏昏的,想反駁,她纔不會呢。
我就沒見何秀英哭過。
阿黃它爸一摸一手的血,立馬抱着我朝着何秀英家跑去,他以爲我是在外面打架才這樣的。
但看見沒關的門,推開之後何秀英依舊坐在院子裏、安然閉着眼的模樣,他什麼都明白了。
周圍兵荒馬亂,沒過多久燈火通明,我被放在角落,看着何秀英被阿黃爸爸的兩輪車拉走了。
這樣大的事沒人還記得一隻貓,可是我好冷,我好想跑到何秀英懷裏,蹭她的手和毛衣,耍橫告訴她:
「你看,爲了你我都這樣了,你得摸摸我,給我織個更好的窩,何秀英,你說話!」
但她都沒睜開眼。
一直都沒睜開眼。
直到和車車一起消失之後都沒有。
「彪鍋。」
阿黃突然驚恐地叫我。
我回頭不解地看它,然後順着它的視線低頭,才發現原來不僅是後腿瘸了,肚子的位置也被玻璃劃了好大一個口。
難怪,難怪我覺得好冷。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我好像看見了何秀英,這回她真的睜開眼了。
像第一次在草堆裏找到我一樣,彎着腰把我揣進懷裏,笑呵呵地揶揄我:
「咪咪,這是誰家的咪咪啊?」
我好想哭。
「何秀英。」
「是何秀英家的。」
-8-
其實何秀英身體一直都很好。
她一次能喫兩碗飯,總是笑嘻嘻慢悠悠的。
我記得她給我餵奶粉,給我拍奶嗝,還記得她在我第一次受傷時生氣的模樣。
那是我看見小老太第一次生氣,她想打我幾下,落在我身上卻是不輕不重。
我那時還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何秀英居然敢打我了,她不好!一點都不好!
要是按照我以前的脾氣,我一定哈氣伸出爪子和她叫板,但是我沒有。
因爲我看見小老太的眼眶紅了。
混濁的眼淚打溼了我的頭頂,我原本氣勢洶洶的模樣立刻僵住,下意識地抬起爪子輕輕地按她臉上的眼淚,以爲按住了就不會再有了。
但掉下來的卻越來越多。
「喵……」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這樣的何秀英,我看得好難受。
我想知道原因。
阿黃它ƭű̂²爸說得對,要是讓何秀英看見我一身傷,她一定心疼哭的。
因爲當時她就是反覆摸着我背上被不小心劃傷的一道小口子,哭着罵我:
「叫你要回家,要回家,你就小小一個,被欺負了怎麼辦?」
從那以後,我變成了村裏最強的貓貓。
沒貓敢在我身上留下傷痕,也沒人敢在我哈氣的時候招惹我。
每次何秀英出門,我都立着尾巴走在前面。
走到村尾的小神廟。
我想許願何秀英永遠也不哭。
卻忘了許願何秀英永遠永遠不生病,長命好多好多歲。
-9-
再次醒來時,我躺在小賣鋪老闆的家裏,肚子上被纏了好幾圈布,阿黃它爸爸走之前把它連着我一起拜託給了老闆。
老闆脾氣很好,就是年紀上去了,眼神和記性就差了。
總是偶爾忘記還有兩隻貓需要養。
鬧得阿黃也想家了。
它說:「彪鍋,爸爸啥時候回來哦。」
我不知道,我在等何秀英。
阿黃晃盪着尾巴,學着我的樣子趴在窩裏,嘀咕:「反正爸爸一定會回來接我回家的。」
我累得沒接話。
心裏也默默地說。
何秀英也一定會來接我回家的。
店外傳來轟鳴的發動機聲,由遠而近。
我猛地睜開眼。
阿黃也立馬站了起來,朝着門外走去:
「喵!」爸!
它肥嘟嘟的,跑起來倒是快,朝着還沒站穩的阿黃爸爸就撲了過去,差點沒把阿黃爸爸腰給閃了。
「阿黃!你要謀殺親爹是不是!我遲早要給你丫的減肥!」
阿黃爸爸抱着自家肥貓,喘了一口氣。
阿黃不管他的話,使勁往他懷裏鑽。
老闆看見了都好笑:
「這貓黏人,一見不着你就叫,來了正好,快接回家去,吵着我睡覺。」
阿黃爸爸眼尾上揚,抓着阿黃的腮幫子:「這不一回來都沒去家裏就爲了接它回家嗎?」
我身上都在痛,走慢了好幾步,站在門邊的角落裏,看着阿黃爸爸空落落的後座。
老闆:「何老太怎麼樣了?」
我豎起耳朵。
阿黃爸爸:「人老了都有的毛病,在醫院裏住着呢,她兒子姑娘全都來了,說怎麼着都要她好好待在城裏。」
「那不就是不回來了?」
「是噻,本來這兒她一個老太太也不方便,這次在城裏好好養老,一堆兒女盡孝,也算圓滿了。」
「喵~」
阿黃突然叫了一聲:「彪鍋。」
聽見貓叫聲的兩人順着阿黃的視線低下頭,看着我,我也定定看着他們。
老闆:「這還有隻貓貓嘞,城裏人家都有小孩子,怕是不給養哦。這隻貓,恐怕也是不要的了。」
然後他就被我跳起來嚇了一大跳。
我猙獰地大叫:
「騙子!何秀英纔不會不要我!她一定會接我回家的!」
場面兵荒馬亂,我被阿黃爸爸抱着回家了。
他說他多養一個也不怎麼樣。
還能給阿黃做個伴。
呸!誰要給它做伴!
等着吧,何秀英一定會來接我回家的!
我氣勢洶洶地蹲在家門口,這幾天就是阿黃也不敢靠近我。
可是我等啊等,等了第一天到第二天第三天。
等到我肚子上的布都拆了,那個總是彎着腰笑呵呵的老太也沒回來過。
她好像真的不要我了。
我轉身扭頭離開。
切,不就是不要了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我阿彪就算沒有她,也是村裏一霸!纔不要她!
纔不要何秀英。
我越過拿着貓食的阿黃爸爸,阿黃爸爸茫然:
「今天怎麼了?不等了?」
「彪鍋,我把飯分你一半。」
阿黃推着飯碗。
我卻被阿黃爸爸撈了起來,左看右看:「也沒眼屎啊沒病啊,怎麼眼珠子淚花花的。」
「喵!」
我終於大叫了起來,瘋狂地掙扎,眼淚掉了下來:
「我纔不要這個家!我要回家!我要何秀英!我要奶奶!」
可奶奶不要我了。
-10-
我再沒去蹲家門口了,阿黃爸爸以爲我想通了。
卻不知道在夜裏他睡着的時候,我已經翻過了牆。
——在上次我受傷後,阿黃爸爸就把玻璃全都丟了。
我看着村裏的小路,抬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彪鍋。」
身後傳來聲音。
是阿黃。
這傢伙平時不是睡得跟豬一樣嗎?怎麼這麼晚了,我輕輕地動,它就醒了?
不,不止今天,自從那次我翻過牆之後,阿黃好像總是很容易醒。
我回頭,惡聲惡氣:
「幹嗎?」
阿黃懵懂地盯着我:「你要去哪兒?」
「要你管!當然是城裏!」
我已經偷聽過了,城裏就一家大醫院,從這裏一直一直走,一定能到城裏去。
我要去找何秀英。
阿黃:「彪鍋你擔心老奶奶啊?」
「纔不是擔心她!」
我怒懟了回去:「我可是最強的貓!她居然說丟就丟!我一定要去報復她!對,就是報復!」
我底氣足了起來。
卻忘了阿黃根本沒那個腦子察言觀色,湊到我身後:
「那我和彪鍋一起去。」
「彪鍋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
-11-
這隻肥貓就是個黏貓精,想甩都甩不掉,我一狠心跑快點它就能摔個狗喫屎痛得叫出聲。
無奈我只能退回去,哈氣:
「你要敢拖後腿,你就完了!」
它蹭了蹭我的臉,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我繃着一張臉不吱聲,兇狠狠地朝前走。
夜裏很靜,天空上的大月亮照亮了路,兩隻貓朝着看不見盡頭的路走去。
-12-
村裏的貓就算沒飯喫也從來不會讓自己餓着,夏天裏的小飛蟲和螳螂一抓一個準,就算阿黃也不例外。
可它還是瘦了一圈。
因爲到城裏了。
城裏沒什麼飛蟲,人也好多,一個不小心就會迷路。
阿黃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可它一句話也不說。
就跟在我身後。
我叫它在花壇邊等着。
朝ŧų³着一個方向跑去,那是一堆臭烘烘的黑色袋子,可我還看見有人把喫剩的半塊肉丟進去了。
貓的嗅覺靈敏,站在外面就可能受不了,更何況裏面。
可我還是鑽了進去,爪子不停往前刨,真的抓到塊髒兮兮的肉時,後背突然被猛地一扯!
「汪!」
一頭惡犬死死盯着我,或者說我爪子邊的肉,露出獠牙。
我戒備地豎起尾巴,後背火辣辣的,先發制狗的一爪子抓了去!
那隻狗應該沒想到我會沒跑,而是快一步動手,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退了好幾步。
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我已經轉頭叼着肉拼命地朝着花壇反方向跑去。
身後傳來兇惡的咆哮聲。
等我再次回到原點時,身上的抓痕又多了幾道,它抓我砸我,甚至想要張嘴咬我,可我就是不松嘴。
蠢貨,繞了它好幾圈,它就暈了。
不過我可沒時間和它耗,之前不擔心,是因爲阿黃最聽話,叫它等着,它一定一丁點也不會挪動。
可要是真的時間久了,我怕那傢伙餓暈過去。本來就不聰明,小的時候還被它們貓欺負,被我發現就跟着我的屁股後頭不走了。
後來被阿黃爸爸收養,算是徹底過上了嬌生慣養的生活,因爲從前餓過,所以它最怕的就是捱餓,一有喫的就胡喫海塞。
一沒喫的就頭暈眼花。
但我沒想到回來時阿黃居然不見了。
我腦袋有一瞬空白,朝着四周觀察看去,隱約聽見小巷中有貓叫聲,才趕過去便一股火氣就直衝腦顱。
原本被養得皮毛油亮的阿黃,被人踹在牆角,又被踹了回來。
「要你喫!你還真敢接啊!傻貓!不費一絲力氣就引過來了,比之前的好騙多了。」
「錄下來,一會兒發在羣裏大家一起看。」
兩個男生邊來回踹着阿黃,邊笑着拿出小刀:
「這羣畜生,叫大聲點纔好聽!」
阿黃全身都是血,發出嗚咽聲,嘴裏還叼着一根火腿腸不放。
那可是被收養後就嬌生慣養沒喫過一點苦的阿黃,但凡破了一點皮就得讓阿黃爸爸哄好久好久,黏着我的阿黃。
現在卻因爲一根火腿腸變成這樣,打它它也不放。
看着刀子在眼前了也不放。
「小畜生,叫啊,繼續叫!」
一個男生蹲了下來,提着它的脖子陰冷地開口。
另外一個男生卻發出驚呼。
可惜來不及了,他才下意識回頭,就看見一隻貓朝着他的臉就是一爪子!
慘叫聲響起。
「死貓!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男生捂着臉大吼,我被甩在地上,感覺傷口又裂開了一些。
卻絲毫不怵地哈氣。
另外一個男接着把我逼到小巷子裏,兩個一左一右,我雖然是練過的,但這裏空間太窄,兩個人力氣太大,我抓了好幾道爪子,也被踹了兩腳。
貓叫聲響徹小巷,其中一人一頓,猛地掙紮起來,阿黃死死咬住他的腳踝。
「彪鍋,快跑!」
跑什麼!要是我跑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原諒自己,更何況,它是和我來的,就算我沒了,它也得給我好好的!
我在男生拿刀刺它的前一秒咬住男生的手,和阿黃一起被甩砸在地上。
慌亂之中,我看見有男生抓起角落裏的磚頭,巷口卻傳來更響的聲音:
「果然是你們!虐貓狂!再不走!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穿着校服的女生死死抓着手機,盯着兩個人。
兩人見有人來了,眼中閃過驚慌,一時間顧不上我和阿黃,跑了出去。
周圍安靜了下來。
阿黃又去叼那根火腿腸。
還叫着:「彪鍋。」
我被氣懵了,想抓它,眼睛又控制不住地溼潤:
「不是讓你站在那兒哪兒也別去的嗎?!喫喫喫!就知道喫!你知不知道剛纔差一點你就、你就沒了!」
那一瞬間,我好像明白了何秀英。
因爲我在這一刻變成另外一個她,心疼又生氣:
「要是被你爸看到這些傷,他多傷心啊!」這些傷,得多疼啊。
但阿黃只是把火腿腸推到我面前,含含糊糊:
「彪鍋,喫、彪鍋,喫。」
我一堆發脾氣的話堵在喉嚨。
-13-
發現虐貓狂的小姑娘把我們悄悄塞進了書包,她還是個學生,很喜歡貓,加入了小貓協會,卻因爲家裏有了剛出生的小弟弟,不能養也不能帶回去。
這段時間老是有虐貓狂,他們都找了好久,這次終於拍到正臉了。
她轉了個彎,把我和阿黃帶去了同學家裏上了藥。
我有些昏昏沉沉,聽見兩人對話。
「這麼晚你還沒回家,你媽真不管你。」
「纔不是,我外婆住院了,我媽這個月大半時間都在醫院照顧外婆,白天是舅舅,晚上是她,我一會兒還要直接去醫院呢。」
「那這兩隻貓我先養着,等好全了再找領養。」
之後說什麼我聽不進去了,我就聽見兩個字——醫院。
我急忙推着阿黃,悄悄地再次鑽進書包裏。
看見拉鍊合攏,在最後一下時我生出爪子擋了一下,沒封嚴實。
隨即感覺到了書包被人揹了起來。
之前她就背這個重量,現在沒變輕,她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聽着她和同學說再見,位置在不斷挪動。
阿黃小聲:「彪鍋,我們是要見到老太太了嗎?」
我心第一次跳那麼Ṭṻ⁾快,聽見自己說:
「是。」
-14-
原來緣分真的這麼巧,因爲我在小姑娘放下書包的時候聽見了那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
「囡囡啊,你怎麼也來了?」
「外婆,今天週六我放假呢,我問醫生了,再過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外婆可以和我們一起住。」
我抬起爪子捂住阿黃的嘴,豎起耳朵。
「怕是不行哦,小老太我還要回家呢。」
何秀英搖了搖頭,笑着開口。
「什麼回家不回家,爸早就沒了,你之前一直說待在那兒挺好的,問什麼你都說不缺,我和哥因爲自家孩子的事都沒時間多去鄉下看你,誰能想到這次居然這麼嚇人!」
「媽你都一把年紀了,我們在的地方當然就是你的家,出院之後就和我回家住去!」
「去什麼?Ŧũ̂ⁿ」
屋子裏還有一個男人。
「我家屋子你嫂子已經收拾好了,媽出院了就在我那兒住,你有空多來看看她就行。」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在意何秀英,我記得每隔幾天就有電話打過來,要是村裏誰去城裏,回來的時候總有東西是要給何秀英的。
但誰都沒有多的時間,每次來匆匆忙忙,去也匆匆忙忙,何秀英總拒絕他們要帶她走的請求。
以前他們順從,這次卻出奇地強硬。
可何秀英還是:「我得回家,我孫子還在家呢,你爸也在那兒。」
「那就是隻貓,實在不行我給阿軍錢,讓他好好養着就是。」
他家老大有點哮喘,實在養不得寵物。
而阿軍就是阿黃爸爸。
何秀英想說什麼,又被壓了下去:
「媽,我們這次真的嚇壞了,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和我哥這輩子都放不下的,你一把年紀了,孫子們都在, 一家人好好過吧。」
「爸在天之靈,當時看見那幅場景,多着急啊。」
何秀英不說話了。
因爲他們哭了。
我也沒吱聲。
夜裏趁着所有人都睡着的時候爬了出來。
阿黃跟在我身後。
我爬到病牀邊, 藉着窗外的月光, 何秀英又老了一些, 皺紋多了好幾條, 頭髮也一根黑的都沒了, 還瘦了好多。
「喵。」
我低低地叫了一聲。
何秀英。
何秀英……
可何秀英根本沒睡, 她眼皮半耷拉着,有些恍惚,看着我:
「咪咪?」
阿黃:「彪鍋,這個老太太怎麼還叫你咪咪?」
我抬起爪子, 輕輕的:「她是我奶奶。」
她以爲她又做夢了,想要抬起手卻很喫力,我就低下頭去蹭她的指尖。
「喵。」
每次她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總是睡得很快。
這次也一樣。
只不過這次是我先爬起來的。
我對阿黃說:
「我們走吧。」
阿黃茫然:「去哪兒?」
「回家。」
送你回家。
-15-
有了一次經驗, 現在原路返回就順利多了。
但免不得灰頭土臉。
真正回到村裏的時候,阿黃有些發怵,這傢伙當時和我走的時候死活不退,現在回來了,終於知道要怕爸爸揍它了。
果然阿黃爸爸看見它一愣, 卻沒有太大反應, 反而彎下腰朝阿黃溫聲細語:
「乖乖,你是爸爸的小乖乖,快來快來。」
阿黃原本的害怕立馬沒了,高興地朝着爸爸跑過去。
下一秒就被抓住後頸,爸爸表情聚變,陰暗咬牙:
「死崽子!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阿黃:「!」
我怕阿黃真的捱揍,擋在阿黃爸爸面前豎起尾巴。
但那個壯漢說完狠話立馬抱着貓:
「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擔心!爸爸找了你好久, 你看看,你看看這傷,哪個黑心肝的這麼欺負我家崽崽啊!」
他哭得好大聲。
阿黃拿頭蹭他眼淚。
-16-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 回來以後我再也沒跑了。
依舊是那個小霸王,一村ẗū́ₒ的貓貓都怕我,依舊住在那個小院, 只是裏面再沒有一個等着我回家的老太太,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我一隻狸花貓。
當然,我偶爾會去小賣部老闆的椅子上曬太陽,再去勉爲其難地喫一下阿黃爸爸送來的貓食。
阿黃它們還怕我想不開。
但我喫好喝好。
好像真的忘了有一個小老太出現過我的生命裏。
要是那天太陽不是很大, 村子裏沒出現一輛小汽車,車下沒走下一個小老太,對着我笑吟吟地伸出手叫咪咪的話。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彎下腰摸了摸我的腦袋,逗弄:
「咪咪, 這是誰家的咪咪哦?」
我終於沒忍住撲進她的懷裏。
「喵!」
何秀英!
何秀英家的!
-17-
那羣小輩到底沒拗得過老人,就給家裏裝上了攝像頭。
規定好時間每隔半個月就回來一次。
何秀英說,她老伴兒在這兒,她孫子也在這兒。
她想在這兒落葉歸根。
飯後她又帶着我在村子裏散步,走過了阿黃家,走過了小賣鋪,最後到了小神廟。
我跑在前面, 探了進去。
對着裏面的神像叫了一聲,虔誠地許願。
我許願:
保佑何秀英,長命好多好多歲。
永遠永遠不生病。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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