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千金,江野是真少爺。
流落在外的十年,我們相依爲命,約定一旦誰被找回,一定要帶走對方。
可當他被找回時,卻緩緩推開我:「假少爺也來了,車子坐不下了,我下次再來接你。」
我知道,他不會來接我了。
後來,他在與假少爺的爭鬥中敗下陣來,心灰意冷回來找我。
「養魚種樹也不失爲一種人生,我願與你這樣過一輩子。」
我搖搖頭,晃了晃手中的親子鑑定單。
「這次,輪到我回家了。」
「我家,沒有假千金哦。」
-1-
村長跑來告訴我江野回來了時,我正擼着袖子摘百香果,一頭的熱汗。
怔了怔後,我擦着汗笑道:「那你們好生招待江大老闆,咱們的百香果正愁找不到銷路呢。Ṫû⁶」
江野離開已經三年了。
三年間從不回來看我,也沒有按照約定回來接我。
我從最初的撕心裂肺到沉默失落,再到如今的淡然一笑,也是出息了。
出息了就着眼現實了。
江野可是豪門大少爺,買我的百香果豈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顧月,你不去嗎?說不定江野是回來接你的。」
村長爲我感到高興。
我捏着手中清香四溢的百香果搖搖頭:「不去了,趕時間收成,再不摘就熟過頭了。」
村長詫異不已,但似乎又瞭然了,嘆口氣跑下山去。
我跟衆多村民繼續埋頭苦幹,爭分奪秒。
熱得頭暈眼花之際,一抬頭,一道消瘦的身影站在面前。
我頓了一下,朝他問好:「江老闆,你瘦了。」
-2-
江野瘦了。
記得三年前他離開時,是個挺拔朝氣的少年,頂着一張跟鄉野格格不入的俊臉,走到哪裏都有寡婦招惹。
而今,他消瘦、沉默、暮氣沉沉。
唯一不變的是那張妖孽般的臉蛋。
如今重逢,我第一眼仍舊是看他的臉。
他沒說話,只是定定地凝視着我,眼眶泛紅,嘴脣囁嚅,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急需一個擁抱。
我莫名邁前了一步,又止住了。
我不想抱他。
曾經的十年,我擁抱過他很多次。
他是個要強的人,從小便是犟種,處處不落下風。
他與流浪漢爭搶半個漢堡,被打得頭破血流,硬是奪回來給我喫,然後痛得無聲落淚,由我抱了一宿。
他爲養母與村人衝突,舉着鐮刀瘋狂怒吼,筋疲力盡倒我懷裏,由我抱了一宿。
他想家,夜半對着天空出神,也是我抱了一宿。
這個野心勃勃的少年,從未脫離過我的懷抱。
可是,三年前,他毫不猶豫地走了。
-3-
那一天,是我和江野正式帶領村民種植百香果的日子。
我在山上幻想豐收,大賺特賺。
而江野突然下山,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家人。
等我激動地跑下去,他已經與家人傾訴完相思,正收拾少得可憐的行李。
我緊緊抱住他,喜極而泣:「江野,太好了,你終於跟家人重逢了!」
他的身體頓了頓,一時間沒有言語。
我有些詫異,擦着眼淚看他:「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他其實很高興,只是那喜悅的眸子下,隱藏着一絲別樣的情緒。
「高興。」
他回答兩個字,看向村外的山,「你不忙嗎?村民們不懂種植知識,你要時刻指導。」
「再忙也得來見你啊,你被家人找回了!」
我並沒有察覺到江野的言外之意,反而自顧自話:「太好了,我們有錢了,還能幫助村民發展,完美!」
江野又沉默了。
我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江野見到家人是高興的。
但見到我,並不高興。
我抿抿嘴,故意錘他兩下:「你啞巴啦,不會想拋棄我吧?」
這話用玩笑的口吻問出來。
可江野的口吻卻很認真,他遲疑着,目光閃爍着:「我父母收養了一個養子,他也來了,所以……」
他停頓了一下,眼眸看向別處,「所以,車子坐不下了,我下次再來接你。」
-4-
我的腦袋彷彿一下子炸開了。
車子坐不下了?
我剛纔遠遠看見了那輛車子,它又大又長,比王老漢家的卡車還要寬敞,怎麼會坐不下呢?
我並非一個蠢人,立刻明白了江野的意思。
只是十年感情,難以割捨。
我實在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
所以在淚水湧出來的前一刻,我仍舊開着玩笑:「車裏坐不下,我可以坐後備箱啊,要不車頂也行,哈哈。」
強裝的笑聲,像鴨子臨死前尖銳的哀鳴。
江野重重地呼了口氣,背對着我:「顧月,現實裏的豪門比小說裏的更誇張,更看重門當戶對。
「我從小便訂了娃娃親,是要與人聯姻的,這由不得我做主。」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淚腺便崩潰一分。
待他轉頭看我,我已淚流滿面。
而他依舊冷靜,語氣中充滿了野心:「我是豪門繼承人,家裏還有個很受寵的養子,我若帶你回去,肯定會拖累自己。
「我容不得一點閃失,我不願被親生父母認定是感情用事的廢物,所以,你必須留下!」
我已哭得撕心裂肺,無力反駁任何一個字。
江野目光閃動,還是抱住我,聲音柔和起來:「乖,等我回來接你。」
-5-
江野終究還是回來了。
就活生生地站在百香果樹之間,站在我的面前。
可我只是客氣地問候,稱呼一聲江大老闆。
江野溼潤的眸子眨了眨,囁嚅的嘴脣抿緊了,目光中閃過疑慮,似乎不明白我爲何這麼淡然。
其實,我應該激動地撲入他懷裏的。
或者像很多年前一樣開玩笑:「喲喲喲,又哭鼻子了,來,媽媽抱。」
而他會氣沖沖地瞪我:「看我不打得你叫爸爸!」
那玩得很花了。
現在,花不起來了。
還是我打破僵局:「江老闆,你看我們村的百香果熟了,今年銷路不好,你能幫幫忙嗎?」
江野沒有看百香果,他的目光始終在我身上。
終於,他開口,聲音嘶啞:「顧月,你見到我,一點都不開心。」
「開心啊,我不知道多開心,我們這滿山的百香果,就靠您了!」
我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發自內心的熱情。
因爲我是真怕今年的果子爛地裏。
江野不語,只是捏緊了我的手掌。
他養尊處優,早已養得十指蔥白,手如玉筍,反觀我的手,老繭密佈,粗糙黝黑。
「顧月,你受苦了。」江野輕輕撫摸我的手背,眼眶再度泛紅。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猛地抽回了手。
「江老闆,請自重,我們還是談談百香果吧。」
他愣在當場。
我主動遞上名片:「江老闆,我們杏花村的百香果遠近聞名,種植歷史可以追溯到改革開放前,保證粒粒飽滿,顆顆爆汁……」
其實,種植歷史也就三年,還連續虧了三年。
江野盯着我的名片說不出話來。
我指着上面的號碼:「江老闆可以隨時聯繫我,你要多少,我們就供多少!」
說罷,我喝了口水,往山腰走去。
繼續摘!
-6-
太陽下山後我纔回家。
村長給我送來了一盆燉雞,還悄咪咪地給我彙報江野的動向。
「江野在山上看了你很久,跟傻了一樣,一直被太陽曬,後來我請他下山談百香果的事。
「他不談,反而全村子亂逛,玉米地、竹林、魚塘,全走了個遍,臉都被蚊子咬腫了。」
玉米地、竹林、魚塘……
那是我和江野幼時最喜歡去的地方。
偷玉米、掰竹筍、摸黃鱔……
可我是大人了,最討厭那些地方,又熱又悶,還被蚊蟲咬。
「他腦子有毛病。」
我點評了一句,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有人加我好友。
是江野。
-7-
江野其實有我的聯繫方式,但在兩年前就把我拉黑了。
那時,我已經孤獨地等待了一整年,仍舊等不到江野。
我知道他拋棄了我,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可一個懵懂的少女,哪能輕易放下十年的感情?
我行屍走肉,不斷地打電話、打視頻,渴望見到江野。
他起初與我保持着聯繫,總是安撫我,讓我不要急,他會來接我的。
可慢慢的,他愈發不耐煩。
當我打去視頻,而他正好在忙時,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呵斥我。
「你煩不煩?我在公司學習,你能不能消停一下?」
我卑微地道歉,掛斷了電話。
強忍着「戒斷反應」帶來的痛苦,在一次次失眠中流乾了眼淚。
後來,我在山上摔斷了一條腿,孤零零躺在牀上時,還是忍不住給江野打去電話。
我說腿斷了,不知道能不能好。
他很悶地呼了口氣:「腿斷了就去醫院,找我有什麼用?」
與此同時,一道清脆笑聲也傳來:「她是誰啊?不會也是你情人吧?」
江野身邊有個女人。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沒由來地大哭。
江野煩躁無比:「一個傻子罷了,煩人得很!」
他直接掛了電話,並且將我拉黑了。
我記得,那個盛夏的夜,冷得我全身都在抖。
因此,江野此刻加我微信,我許久沒有通過。
村長在一旁張望:「加他啊,百香果就指望他了。」
我深以爲然,利索通過,主動發去問候。
「江老闆,買百香果嗎?」
-8-
江野並沒有答覆買不買百香果。
他約我去村頭的青石板見面。
我說天黑了,外面蚊蟲多,要不明天聊。
他發來語音,聲音一如既往的嘶啞:「就現在吧,我很Ṭŭₕ想你,很想很想。」
這話讓我的思緒像落葉一樣亂了起來。
因爲這句話我對江野說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的通話中,我都紅着眼睛告訴他,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可是,他沒有一次回應。
現在,我得回應他:「好的老闆,我帶幾個百香果樣品去給你看看。」
我抓着百香果,趕到了青石板。
這其實是一條繞村而過的小溪一角。
上面搭起一塊巨大的青石,供人行走,便成了村裏小孩最愛玩的聖地。
江野獨自坐在青石板上,神色落寞,精神頹然。
我小跑過去,保持着客氣:「江老闆,久等了,請你嚐嚐我們的百香果。」
我將百香果遞過去。
江野沒有接,他側頭看我,苦澀一笑:「顧月,你知道我的目的,爲什麼一直用百香果來搪塞我?」
「我不知道啊。」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江野的目的呢?
江野久久不語,清瘦的臉龐上依稀可見當年的倔強。
我明白他在倔強什麼。
他在等我抱他。
男兒有淚不輕彈,江野從來不願哭泣,再苦再累他都憋着。
可只要我一抱他,他就哭得不能自已。
他很想徹徹底底地痛哭一場。
可是,我真的不願抱他。
我很不情願地嘆了口氣:「把我們村的百香果全買了,我抱你。」
-9-
江野一僵,繼而怒火中燒。
他猛然起身,像是尊嚴被踩踏的獅子。
「顧月,你在羞辱我嗎?我都回來找你了,你這樣對我?我是不是連你的百香果都比不上?」
當然。
百香果我種了三年,付出了多少心血?
誰都比不上!
我很乾脆地點頭。
江野捏緊了手指,那股與生俱來的倔強讓他看起來隨時會暴走。
最終,他鬆開了手指,緩緩坐下,對着溪流自語:「其實,我要訂婚了。」
我挑眉:「恭喜。」
「我在江家並不受寵,流落在外的十年,讓我的父母將目光集中在了假少爺身上。
「哪怕我多努力,哪怕我多自律,哪怕我多耀眼,可父母只會稱讚我,並不真心愛我。」
江野停頓了一下,看着溪水怔怔出神。
半晌才繼續道:「而今集團權力中心變更,父母逼我成婚,實際上是讓我遠離權力中心,給假少爺鋪路,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扭頭看我,萬般苦澀,「你瞧,我回家了,反而步步維艱,不得片刻自由。」
我默默聽着。
適逢烏雲遮天,最後一抹月光也被吞噬了。
周遭一片黑暗,江野突兀地抱緊我。
「顧月,五天後我就要訂婚了,我突然意識到,有一個真心愛人是多麼的不容易。
「我們給彼此五天時間,五天後,你若接納我,我願爲你留下!」
-10-
江野氣息火熱,身上藏着一團火。
他向來是個穩重的男人,今夜卻失態了。
時隔三年的重逢,讓他將滿腔委屈傾瀉而出。
我也終於明白,他回來的目的是什麼。
他想要我。
想要我的擁抱、我的肉體、我的靈魂。
他的野心早已被父母的冷漠消磨得乾乾淨淨,聯姻是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終於想起我了。
縱然烏雲遮月,我仍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炙熱。
那是重燃的激情,以及對自己的絕對自信。
彷彿,我下一秒就會軟倒在他的懷抱裏,與他從頭開始。
可我只是用力推開他,幾個百香果也砸了過去。
砸完我便離開,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廢話。
我不願留給他哪怕一個字。
江野沒有追。
他愣在了原地,才爬出雲梢的月光像蛛網一樣勒滿了他的臉龐。
突然又想起他三年前離開的那天。
我也如他一般,呆呆地坐在村口的石頭上,流乾了眼淚,依稀的淚痕勾勒了滿臉的淒涼。
-11-
江野第二天給我發來信息:「顧月,我是個驕傲的人,我還會等你四天,若你依舊拒絕我,我只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四天?
巧了,四天後,我的親子鑑定結果也該出來了。
其實,在江野回來前,我的親生父母便來過了。
當時他們大哭了一場,又害怕找錯了,所以讓權威機構做親子鑑定。
這是正常的流程。
他們一再要求我先跟他們回家,哪怕找錯了,也不會虧待我,就當是一場緣分。
但我沒有答應,因爲我的百香果熟了。
辛辛苦苦經營三年,豈能半途而廢?
因此,我在村裏等鑑定結果便是了。
江野便在這期間回來了。
我不理會他,又跑上山去。
江野沒有來找我,村長說他就在老屋待着,一會兒發呆,一會兒發笑,亦或者離開村子去鎮裏歇歇腳。
他不願再來糾纏我,因爲他是個驕傲的人。
他只是給出了四天的時間,讓我自己考慮。
這四天,他不會主動一次。
我瞭解他,他絕對不會再主動一次。
-12-
果不其然,一直到最後一天,江野都沒有找過我。
只是夕陽西下時,他站在我回家的路上,靜靜地注視着我。
我挑着百香果徑直走過。
他平靜地開口:「想好了嗎?」
我不答。
他依舊平靜:「今晚我必須回去了,明日下午訂婚。」
我腳步都不停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顧月,難道三年離別,比不上十年相依嗎?」
我終於停下了。
是啊,三年離別,比不上十年相依嗎?
那十年,是我們相依爲命的十年,是一起在苦難中煎熬的十年,是怎麼也打不倒的相互支撐的十年。
那十年,無比重要,我此生都不可能忘卻。
可是,那三年呢?
烈日下的等待,暴雨中的哭泣,深夜裏的哀鳴,一樣不少。
江野可曾回眸望我一眼?
「你走吧。」
我扭頭看他,波瀾不驚。
他緊緊盯着我的眼眸,試圖看穿我內心的不捨。
可我沒有不捨,我始終是淡然的。
江野抿緊了嘴脣,緩緩捏緊了手指,那佈滿疲憊的臉上浸出了倔強。
他的驕傲從來不會放棄。
於是他轉身便走:「你別後悔!」
話音一落,村口傳來汽車轟鳴聲。
豪華車隊魚貫而入,看得村民們目瞪口呆。
村長邊跑邊喊:「顧月,顧月!親子鑑定出結果了,他們是你爹媽!」
-13-
我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家。
三年前,我眼睜睜看着江野被親人接走。
三年後,他眼睜睜看着我被親人接走。
可我無暇管他,多日的等待早已讓我緊張到了極致。
所以我才每日上山摘果,讓自己忘記親子鑑定這件事。
我怕那是一場空。
現在,我終於可以放肆地大哭一場。
我撲入父母的懷抱痛哭流涕,宣泄着十三年來的委屈。
旁邊站着我哥哥,早已涕淚橫流。
他旁邊,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漂亮女生,正一眨不眨地打量我。
那是假千金嗎?
我不去多想,哭得聲音都啞了。
假千金便一把拉住我:「阿月,別哭了,先跟我們回去,我想死你了!」
我擦着眼淚啜泣:「你是誰?」
「我是秦淮舒,你鄰居,你的小閨蜜,比你大兩歲,找了你十三年了!」
秦淮舒!
過往的記憶洶湧而至,那個大咧咧的女孩子朦朧的身影闖入了我腦海。
「阿姐!」
我哭喊了一聲。
她不是我姐,但勝似親姐。
秦淮舒當場流淚,將我緊緊抱住,一邊哭一邊罵:「該死的老天啊,看看阿月什麼樣了,這都黑成炭了,我的媽呀!」
我又哭又笑,回家!
-14-
回家前,我去收拾點東西。
我的養母給我留了一個手鐲,我要帶走。
並且要安排好果園的事——我父母已經答應幫村民賣百香果了,我只需要跟村長溝通一下即可。
抱着行李從屋子裏走出時,江野又出現了。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我,然後道喜:「顧月,你也回家了,真好。」
我嗯了一聲,沒空搭理她,只想回家。
江野忽地問:「假如我從未被找回,你今天願意帶我走嗎?」
這個問題很可笑。
我自然願意帶他走。
但我搖頭:「不願意。」
江野釋然一笑:「人就是這樣,複雜又矛盾,希望你能理解我當初的選擇。」
他說着停頓了一下,掃了一眼遠處的車隊。
「顧月,我們門當戶對了,只要你點頭,我立刻退婚。
「亦或者,我在村裏等你,若你哪天像我一般不得寵,我們便常住鄉野,養魚種樹,也不失爲一種人生。」
他嘴角帶笑,充滿了幻想。
我啞然失笑:「江野,我不會像你那樣不得寵的。」
「不一定,你家也有一位假千金。」
江野指了指正在攆大鵝的秦淮舒,「她天真似孩童,一看便受盡了寵愛,你回去,如何鬥得過她?」
我想笑。
那可不是假千金。
那是我的好閨蜜。
-15-
我不再搭理江野,急着回家。
一家人團圓,一路都是歡聲笑語。
我的家人找了我整整十三年,爸爸有了白髮,母親多了暗疾,哥哥也常年失眠,精神疲憊。
但這一刻,一切苦難都煙消雲散。
我們又哭了好幾次才緩和了情緒。
秦淮舒吸着鼻子,問我這些年的經歷。
我刻意淡化了江野,只挑好的說。
秦淮舒專注聽着,末了嘆口氣:「哎,咱們姐妹也是悲催,小時候你走丟了,陪不了我,現在我又要嫁人了,陪不了你。」
我一怔:「嫁人?」
「是啊,娃娃親,誰知道還能當真呢,對方好像叫江野吧,他也是早年走失的,現在回來了,哎,倒黴。」
秦淮舒的嘴撅出了二里地。
我呆了呆。
這也太巧了吧?
一時啞然。
秦淮舒敲我腦殼:「咋了?捨不得我嫁人啊?」
「捨不得,你不喜歡就別嫁,男人沒什麼好的。」我回應。
「商業聯姻啊,我是可以不嫁,但影響了雙方合作就不太好了,爲了家族,只能犧牲一下咯。」
秦淮舒聳聳肩,又樂呵呵拉我的手:「明天我要跟江野正式見面,你跟我一起去把把關,要是太醜了,我死也不嫁!」
-16-
好閨蜜的人生大事,我自然要把關。
哪怕對方是江野。
躺在莊園的豪華大牀上,我收到了江野的信息。
「顧月,我回家了,明天要與聯姻對象見面了,我最後問你一次,我們能回到當初嗎?」
江野似乎不如當年驕傲了。
若是當年的他,面對我的絕情,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
可如今,他的話多了許多。
我答覆:「不能。」
良久過後,江野回覆:「好。」
他終究還是驕傲的。
不會祈求,不會卑微。
我沉入夢鄉,睡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覺。
秦淮舒早早就來喊我:「阿月阿月,相親了!」
明明是她相親,吼得像是我相親一樣。
傭人幫我梳妝打扮,送我出門。
父母和哥哥說跟着去,被秦淮舒擋了回去。
「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阿月的,她纔回家,讓她跟我多出去瀟灑,更好適應。」
家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我們走了。
-17-
秦淮舒一路上都在嘰嘰喳喳。
她說本來這次見面非常隆重的,雙方長輩悉數到場,並且包了最豪華的酒店。
但秦淮舒煩得很,非要單獨見面,一切繁文縟節統統免除。
於是乎,只有我們三人見面,並且見面地點是一間很普通的咖啡廳。
我去衛生間的時候,江野來了。
他跟秦淮舒碰面,雙方都保持着應有的禮數。
直到我現身。
江野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盯着我,手中的咖啡灑了一地。
我淡然笑笑,坐下了。
江野喉嚨一動,聽着秦淮舒對我的簡短介紹。
「這是我閨蜜,顧月。」
江野久久地凝視着我。
秦淮舒皺緊眉頭:「江先生,你很不禮貌。」
江野收回了目光,嘴角勾起了一抹苦笑:「真是世事難料。」
是啊,真是世事難料。
我抿着咖啡。
江野朝我伸出手:「顧月,你好。」
他選擇了隱瞞,如我一般。
這像是我們初次見面。
我知道江野的顧忌,他跟秦淮舒正式見面,雖然流程簡單,但對於雙方的豪門大族而言,意義非凡。
他不願意出現任何閃失。
期間,我不小心灑了溫水,起身去衛生間。
江野跟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
「顧月,你早知道秦淮舒的未婚夫是我吧?爲什麼跟來?耀武揚威嗎?」
他有些氣急。
我甩開他的手:「秦淮舒是我閨蜜,我自然要來,至於你,我並不關心,換作是別人,我也會來!」
「我很生氣。」他沒頭沒腦一句。
我說與我無關。
他兇狠盯着我:「我與你閨蜜即將訂婚,你爲什麼能這麼坦然地跟來見證?
「我在村裏說的話依舊作數,只要你點頭,我願意跟你重歸於好,哪怕回到村裏養魚種樹也可以!」
他將我壓在了牆角。
像一頭受傷暴走的野獸。
「我報警了。」我掏出了手機。
江野不得不放開我,眼眶通紅一片。
最後他甩手離去:「好,如你所願,我娶秦淮舒!」
-18-
可惜,秦淮舒沒看上他。
回家的路上,秦淮舒跟我吐槽了三百句。
「江野太虛了,一看就沒有精氣神,完全縱慾過度!
「白瞎了那麼好看的臉,偏偏是個花花公子。
「老孃纔不嫁,嫁過去被戴綠帽啊!」
其實,江野不是花花公子,也沒有縱慾過度,他只是得了心病。
父母的漠視,假少爺的打壓,以及,我的不肯回頭。
他早已不是那個朝氣蓬勃雄心壯志的少年了。
我說不嫁就不嫁唄,這年頭娃娃親還有什麼用?
秦淮舒深以爲然,當場回家大哭大鬧,說不嫁江野。
秦家對她寵愛入骨,她爺爺奶奶直接點頭,她母親也陪着落淚。
她爸孤掌難鳴,也是愛女心切,索性咬牙同意。
江家大爲惱火,沒想到都準備訂婚了,一見面就黃了。
江家最終還是沒有跟秦家撕破臉面,怒火自然發泄到了江野身上。
聽說江野被罵了個țű̂ₛ狗血淋頭,還被趕出了莊園,三個月不準回家。
他淪爲了圈子裏的笑柄。
我沒笑,因爲我也要相親了。
我爸問我想不想見一個帥哥,要是閤眼緣可以相處一下。
我問是誰,他說是江家二少爺。
江野是大少爺,那二少爺自然是那位假少爺。
我哭笑不得,這豪門圈子的相親是流水線嗎?這麼快的啊。
但我還是去見了假少爺江澈。
他是個相當內斂的男人,但眉宇間一抹英氣,彷彿出鞘的利劍。
這人不好惹。
我跟他握手,他似笑非笑:「顧小姐,你得謝謝我,我幫你報仇了。」
-19-
我不明所以。
江澈慵懶地坐下,感嘆道:「江野流落在外十年,一直跟你相依ţű⁷爲命,這件事我們早就調查清楚了。
「當年接江野回家,父母詢問過此事,但江野說他一直獨自生活,從來沒有提及過你。」
江澈解釋着。
我抿了抿嘴。
江澈繼續道:「家人對江野很失望,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空有野心,卻自私自利。
「他歸家三年,總是想一蹴而就,總想取代我的存在,對父母沒有親情,只有索取,眼睛天天盯着家族繼承權。」
江澈一一道來,神色湧現了幾分複雜。
「江野無疑是個極其優秀的人,哪怕流落十年都不曾磨滅他的鬥志,可他的品行太差了。」
江澈搖頭,「若他當年帶走你,很多事都會改變的,哎,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啊。」
我怔了怔。
原來,江野是自作孽啊。
他家裏是有一位假少爺,可落得如此下場是他自作自受。
「你們沒有打壓他嗎?」我還是多問了一句。
江澈否認:「我父母跟你父母一樣,找了江野整整十年,若是不愛,何必苦苦尋覓?
「莊園、股權、繼承權……一切都是江野的,他回來,便能得到一切。
「可是,他先拋棄你,而後敵視我,面對父母的愛總覺得虛僞,滿腦子只有權力。」
江澈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是一個外人,再受寵又如何?我有自己的定位,我衣食無憂,榮華富貴即可,江家的一切,本就不屬於我。」
他說着笑了起來,「現在我家人對江野徹底失Ṭù⁹望了,你猜他們在幹什麼?」
「幹什麼?」
「生二胎。」
江澈好笑,「一胎廢了就練二胎,我很快有弟弟了。」
江家真是乾脆利落啊。
我喝完了咖啡。
江澈幫我續了一杯,然後坐直了身體:「說正事,顧小姐對我的印象如何?」
「挺好的。」我誇讚了一句。
「受寵若驚,能得到顧小姐這麼優秀的人的誇獎,今晚睡覺都能笑醒。」江澈打趣。
我說我不優秀。
他反駁:「顧小姐從小流浪街頭,不但沒有餓死,還活得很滋潤,並且你還報警搗毀過一個人販子團伙。
「後來你與江野被收養,在村裏搗鼓起了魚塘,又帶領鄉親們種百香果,連村長都聽你的,了不起。」
我連連擺手:「都是湊巧,而且百香果虧了三年了。」
「虧了三年,還能讓村長以你爲首,這不正說明你的厲害之處嗎?」
江澈眼中有一抹光,大大方方地誇獎:「再說容貌,雖然風吹雨打粗糙了些,但單憑你這雙眼睛就足以讓人心動,五官也是可人得很,遲早會一鳴驚人。
「你是美人胚子,又獨立堅強,人格魅力拉滿,我實在想不明白江野爲什麼會拋棄你。」
江澈誇得過分了。
我都懷疑他說假話。
但他神色真得很,而且大大方方,讓人不覺得油膩。
我豎起大拇指:「還是城裏人會撩。」
江澈笑出聲:「那我撩到杏花村的村花了嗎?」
「還沒呢,繼續努力。」
我含笑起身,一轉頭,江野站在我面前,眼中滿是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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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澈都沒看見江野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似乎在旁邊坐了很久了。
我眉頭一皺,他拉起我就走。
我喫痛喊了一聲,江澈上前攔住他:「江野Ţũ̂ⁱ,你做什麼?」
江野陰沉地盯着他:「你奪走了我的一切,連我喜歡的人也要奪走嗎?」
「我跟你解釋過很多次,是你自己毀了自己,甚至源頭就在於,你當初拋棄了顧小姐!」
江澈同樣陰沉。
江野冷笑:「滾開!」
江澈一步不讓。
我開口:「江野,你鬆開,我跟你走。」
我知道,是時候了結了。
江野鬆開了我,先行出去。
我跟着他,一路沉默,走在河堤上。
水流平緩,像極了杏花村的那條小溪。
一陣微風襲來,江野才止步:「對不起,剛纔弄疼你了。」
我揉着手,毫無波瀾:「還有什麼事?」
他目光炙熱起來,緊緊盯着我:「我想回杏花村,經歷了這麼多事,我終於想明白了。
「其實當初我回村,就該徹底安心定居下來,而不是左右躊躇,又想着未婚妻,又放不下你。」
他一副透徹的模樣,再次開口:「江澈與你的談話,我都聽見了,雖然我不認同他的觀點,但他對你的讚美我認同。
「你是一個優秀的女生,這世間再也沒有第二個你了。」
他朝我露出那十年間經常露出的親暱的笑:「顧月,我們回村裏吧,我們一起養魚種樹,一起看日升日落,我想與你這樣過一生。」
我久久沉默。
江野仍然很驕傲。
驕傲到了骨子裏,驕傲到他以爲,我會如以往那般,隨時跟隨他左右。
我昂起頭,注視着這個曾經愛了十年的男人,輕聲地開口。
「江野,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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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記我是怎麼離開的。
我只記得,江風突然大了許多。
江野顫抖的身軀和抑制不住的哭聲都淹沒在了風中。
他很少哭泣的。
只有我抱住他的時候,他纔會跟個小孩一樣大哭一場。
可我不願再抱他了。
由着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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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澈對我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圈子裏的人都說,江澈這個商業奇才原來不是基佬。
秦淮舒都嘖嘖稱奇。
「江澈這叼毛……啊呸,不能說粗口!江澈這鳥人,曾經參加過我的生日宴,全部男生都圍着我,他竟然在一旁看手機。
「真是有夠裝的,現在竟然追你,千萬別答應他,讓他追個十年再說!」
秦淮舒當起了軍師。
我滿口答應,結果十天就淪陷了。
江澈實在太優秀了。
就說他那八塊腹肌,摸着比我的頭都硬,跟觸電似的。
俺們農村人,哪兒喫過這種細糠?
再說他那臉,跟江野也是不相上下的,而且由於精氣神十足,看着都來勁兒。
至於哪兒來勁兒,我就不能說了。
總之,膚淺的我心動了。
所以,在他又一次瀟灑告白時,我笑了一下,不說話。
默認了。
我以爲他應該猜得到我的心思。
結果他跑去廁所了。
我溜過去偷聽,卻聽見他在打羣視頻通話。
「哥幾個快說說,顧月笑而不語是什麼意思?」
「我頭疼,哎呀,追女生太難了,別看我瀟灑自信,實則後背都溼透了。」
「趕緊出謀劃策啊,你們不是戀愛專家嗎?」
對面嘰嘰喳喳,起碼三四個人在出謀劃策。
最終,一人的計謀脫穎而出。
「江哥,你要徐徐圖之,這樣,你先承認你是基佬,但第一次對顧月這個女生動心,請她幫忙談個戀愛,扭轉性取向,這樣目的性就沒那麼明顯了。」
「ṭṻ¹可我不是基佬!」江澈火氣很大。
「徐徐圖之,徐徐圖之!」幾人全都起鬨。
江澈掛了視頻,走了出來。
我坐着等他。
他恢復了瀟灑的模樣:「顧小姐,看來這次又拒絕了我的告白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我……」
「反正你喜歡男的,要不,我把我哥介紹給你?」
我故作熱誠。
江澈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其實……哎,談戀愛要是能像賺十個億那樣簡單就好了。」
我斜斜眼,給他一個指令:「我有點想喫杏花村的百香果了,你明天取來,送到我家裏, 我請你看我家的貓。」
江澈愣住:「看你家貓?」
「嗯, 我家貓會後空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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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我跟江澈訂婚了。
前一晚,我讓他看了我自己的貓。
這傢伙一身使不完的牛勁,把我的貓都給幹趴下了。
這就是商業奇才嗎?
我看是牀笫奇才!
氣得我給他脖子都撓花了。
第二天訂婚宴, 他只能用領帶擋住。
我暗自偷笑, 想着今晚繼續撓他。
結果看見宴會廳後排的角落,坐着一個萎靡頹然的身影。
江野。
他就那麼怔怔地注視着我和江澈的訂婚儀式,看我們手挽手, 看我們交換戒指,看我們互訂終生。
我心裏很淡然。
那十年的一切都宛如過往雲煙, 在親朋好友一聲聲的道賀聲中煙消雲散。
我已經走出了那十年的夢境。
不是我要走出的,是江野將我推出的。
我豈能不爭氣地留戀呢?
敬酒時,江澈也看見了江野,神色複雜地嘆了口氣, 看向我。
我不語, 舉起一杯酒, 單獨去敬江野。
他有點發抖,顫顫巍巍站起, 幾乎拿不穩酒杯。
四目相對時, 他已眼眶通紅。
我與他碰杯:「江先生,請。」
江野欲言又止, 終究是說不出一個字。
他試圖抿酒, 可總也碰不到嘴脣。
當我轉身離去時, 身後傳來酒杯落地的聲音。
江野沒拿穩酒杯。
我回頭看他,他終於開口:「對……對不起……」
我嗯了一聲。
他落荒而逃。
司儀趕忙跑來圓場:「落地開花落地開花, 好兆頭啊, 祝福這對新人紅紅火火,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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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沒見過江野了。
只是每年百香果成熟的季節, 我回杏花村幫忙, 都會聽見村長嘀咕。
「今年的百香果又被神祕買家買去了, 也是奇了怪了, 我們連人都見着呢。」
我笑了笑。
大概是江野吧。
挺好的。
咱們村,不愁生計了。
他總算是幹了件人事。
江澈也猜到了,不服氣地跟我一起帶草帽上山摘百香果。
手都掄冒煙了。
我說你作甚?
他哼了哼:「我專摘爛的賣給他, 讓他買!」
結果就是,他累得下不了牀。
我打趣:「還摘嗎?」
他翻過身看我, 眼中一ƭū₎片柔情:「原來你以前這麼辛苦,要是早知道,我就來幫你養魚種樹了。」
「現在也不遲哦, 我要留下養魚種樹。」我嚇唬他。
他變了臉:「不行不行,養魚種樹雖然也是一種人生, 但太苦了,你要是非要養魚種樹, 我把我爹的莊園揚了, 改造好讓你玩!」
傻子。
「好好躺着吧,明早六點,準時上山,繼續摘百香果!」
「啊!」屋子裏一聲哀嚎, 大少爺江澈欲哭無淚。
我在窗邊看看月亮,月光如絲線勾勒出我滿臉的笑。
今晚的月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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