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過十八歲生日。
他許願爺爺奶奶壽比南山。
爸爸工作順利。
輪到我時,我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他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身體健康。
卻見他白了我一眼。
「我希望你趕緊離婚,離我們遠點。」
我傻眼了。
丈夫取笑我:「誰讓你平時管他那麼嚴,活該啊!」
後來,兒子移民,把全家都接走,除了我。
我求他時,被他甩開手。
「我已經給爸爸物色好了溫柔的老伴,你就別去掃興了!」
後來啊,我在狹小的房間裏孤獨病逝。
醒來後,竟回到兒子過生日這天。
-1-
我被物業發現時,腿部已經開始長蛆了。
只剩下一口氣還吊着命。
家裏第一次來那麼多人。
有物業,還有社區工作者。
年輕的護工溫柔地給我餵食,讓我加油活下去。
有人質疑:「這病一開始也不難治,怎麼就拖成這個樣子了?她家裏人呢?」
我說不出話。
他們從滿牆的相片裏認出我兒子。
「原來她兒子那麼出名啊,知名大企業家,富豪榜上有名。」
「奇怪,他兒子移民怎麼沒把她帶走啊?他上次接受採訪時明明說家人都在身邊了。」
不久後,他們幫我聯繫上兒子了。
我努力抬起頭,想要看清楚屏幕裏的男人。
距離上次見他,已經快二十年了。
如今,他已經是五十歲的老男人。
在我眼裏,卻仍舊是少年的模樣。
我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喊出那個名字:「棟棟……」
他皺着眉質問:「你怎麼還沒死?」
說完,便掛了電話。
志願者又給他打過去。
「你怎麼能這樣,你媽媽強撐着最後一口氣就是想見見你啊。
「醫生說她沒多少時間了,你不應該回來給她料理後事嗎?」
那頭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嘖」聲。
「實話告訴你們,她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的老太太,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
「你們願ťů⁹意埋地下還是撒大海里,隨便你們,別來煩我。」
我眼眶溼潤。
眼前閃過許多畫面。
從兒子幼時到他成年,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現。
忽然,某一幕定格。
我恍惚了一下。
發現自己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臉龐是年輕的模樣。
-2-
緩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我這是重生了。
今天是兒子十八歲的生日。
外頭歡聲笑語,父慈子孝。
而我手裏,正拿着一份生日禮物。
這是我費盡千辛萬苦,用盡了人脈,磨光了臉面纔給他求來的美國冬令營入場券。
參加的孩子都是達官顯貴的後代,聰明只是最基本的條件。
前世,兒子就是靠這次機會結識貴人,才讓他有機會創業發達。
「依蘭,磨蹭什麼啊你,棟樑要許願了!」
聽到丈夫的叫聲,我走出去。
跟從前那樣,我的出現像是製冷劑,一下子就讓熱絡的氛圍冷卻下來。
兒子淡淡地瞥我一眼。
便雙手合十開始許願。
「拜託,一定要保佑我的爺爺奶奶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還要保佑我爸工作順利,步步高昇,年入百萬!」
三個長輩欣喜地鼓掌,一臉欣慰。
齊齊送上自己的禮物。
爺爺奶奶送了一個籃球。
爸爸送了一雙球鞋。
兒子感恩地接過去,在他們臉上都親了一口。
下一秒,他就要吹蠟燭。
婆婆摁住他的手,瞟我一眼。
那表情就像在說:你不給她許願,她又要鬧個不停了。
於是,兒子像前世那樣,不情不願地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姿勢。
「我希望,我媽跟我爸趕緊離婚,讓我媽這尊瘟神離我們遠點!最好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
完全一樣的話。
不一樣的是,我不再像前世那樣反應激烈,更不會傻傻地哭着問他爲什麼。
也不會跪着把手裏的禮物送給他,討好他。
錢錦豐笑話我:「誰讓你平時對兒子那麼嚴厲,這下好了,他不跟你親了,活該啊!」
公公婆婆也挖苦我:
「孩子長大了,知道爺爺奶奶跟爸爸都是真心愛他的好人,不像某些人,老是打着爲孩子好的旗號行虐待孩子的事兒。
「如果孩子媽是個溫柔的女人,我們家棟棟會更有出息!」
我點頭。
「嗯,既然是生日願望,我沒有理由不滿足你,那就離婚吧。」
吵鬧聲戛然而止。
接着,四個人都抿脣嗤笑。
錢錦豐蹺着二郎腿調侃我:「行啊,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爽快,那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
我搖頭:「不行,我明天很忙。」
他們笑得更大聲。
兒子一副早就想到的模樣,諷刺我:「又是一大堆藉口,說白了就是根本不想離,控制狂,母老虎!」
我直視他們:「我的意思是,現在才中午十二點,用不着等到明天,離婚手續下午就能辦。」
婆婆惡狠狠地盯着我:「你少裝了,我寧願相信天會塌下來都不會相信你離婚!趕緊把禮物給棟棟吧!」
她伸手拿走我手裏的禮物。
兒子接過去後,漫不經心地拆開,嘀咕:「這麼扁,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窮酸貨!我纔不要!」
說罷,他粗魯地把包裝盒撕開。
一張包裹在塑料膜裏的入場券飄出來。
兒子看清楚後,雙眼立刻亮如陽光。
「是塞恩冬令營的票!」
我把票拿過來。
「既然你都不要我當你媽了,我的東西,你就別拿了。」
-3-
四張臉的笑容一秒消失。
錢錦豐指責我:「你煩不煩啊,又上綱上線了是不是?他是你兒子!你不給他給誰?」
婆婆的嘴巴像是淬了毒,咬牙切齒地瞪我:「一定是在外頭養了野男人,鄉下來的農村娘兒們,就是這種貨色!」
這種話,我前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每一次我都能被氣哭。
可我爲了孩子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都忍下了。
到頭來,我的忍耐變成了一個笑話。
既然如此,我還忍個屁!
「少廢話,到底離不離?」
錢錦豐剛要說話,兒子就跳起來指着我大吼。
「我去你媽個老孃們!離!爸爸,跟她離!不就是一張破門票嗎?我就不信你都能搞來,我爸會搞不來,我奶會搞不來?」
他氣得鼻孔不停地擴張,兩眼像一頭狼,撲哧撲哧地往外冒火氣。
從他記事起,他就不止一次說類似的話。
他說爸爸是銷售經理,能賺錢。
爺爺奶奶都是退休教師,有文化。
只有我是鄉下來的大專生,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腦袋空空沒墨水。
他們一家四口,完全把我這些年對他的付出視若空氣。
我總想着,等孩子長大就好了,見識更大的世界就好了。
到時候,就能明白我的好。
所以,前世我用這張門票把他送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
最後,等來的卻是被他送到一個老破小的小區裏,住在一個半地下的小單間裏了卻殘生。
真是可悲可嘆!
再次聽到這種話,我不再與他爭論。
只是一個勁地點頭:「當然了,他們那麼厲害,肯定能搞到。」
錢錦豐三人面色齊齊變了變,欲言又止。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夫妻共同財產,一人一半,孩子歸你,就這樣。」
我走進房間收拾行李,一秒鐘都不想繼續待下去。
兒子還在外頭吵。
公公婆婆兩人把他當成小皇帝在哄,哄的方式就是打壓我。
「媽媽惡毒,媽媽壞,她一定會有惡報的,棟棟別生氣,氣壞了就不好了。」
「你媽才捨不得離開你呢,她就是說說而已,你可是她唯一的孩子,離開你她還能活?鄉下來的小農民,思想守舊,一個人可過不了日子。」
兒子還在吼:「我就是不要她當我媽!該死的,她能不能去死啊!」
我的心還是忍不住疼了一下。
等我收拾好兩個大的行李箱,外頭也安靜下來了。
錢錦豐打開門。
雙手插兜,高高在上地笑話我:「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行啊,你要演是吧?走走走,我們現在就去辦離婚。」
我拿出身份證、結婚證:「走。」
他笑容凝固。
「離婚是吧?你淨身出戶,我就離,怎樣?」
我氣極反笑:「哦,原來你捨不得我離婚,故意這樣刺激我留下啊?」
「我捨不得你?笑話,離開我們你還能去哪裏?一半是吧?我給你!你千萬別慫!」
-4-
到了民政局,我才知道錢錦豐爲什麼敢說這話。
他把婚內百分之九十的財產都轉移了。
就連房子都是他爸媽的名字。
離婚分一半,我也就只能拿到不到三萬塊錢。
他很果斷地簽下了名字。
我嘆氣,實在不想浪費時間跟他們耗下去了。
便拿起筆也利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錢錦豐臉色變了變,哼哼道:「因爲一時衝動搞這種自以爲很瀟灑的事,日後喫苦的還是你自己,我看你怎麼哄好兒子!
「反正,你不給我下跪,我是不會輕易撤回申請的,你就等着三十天後正式被踢出我家吧!」
說罷,他斜暼了我的膝蓋一眼,等着我下跪認錯。
畢竟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
每一次都是他逼我去申請離婚,又用孩子威脅我給他下跪認錯求撤回申請。
以前爲了孩子,我都沒能狠下心離。
這次,我站起身,踢了他的膝蓋一腳,便走出去。
他追出來,罵了我幾句「惡婆娘」。
我沒搭理。
一路聽着他的咒罵回到家。
一開門我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兒。
公公婆婆輕輕推了推兒子,跟他嘀咕着什麼。
下一秒,兒子就吊着那張怨氣沖天的臉向我走來。
「喂,把票給我,我就不計較你剛纔的事情,勉強讓你繼續當我媽。」
我微笑搖頭:「不需要你勉強,我不當就是了。」
他眼看着就要發怒。
婆婆趕緊摁住他,並且把他的眼鏡拿出來給我看。
「依蘭,你別鬧了,看看孩子這眼鏡多厚啊,你比誰都清楚他爲了今天有多努力。
「要是錯過這次出國學習的機會,他就得留在國內跟別人一樣參加普通高考,以後過着普通又絕望的生活了。」
我挑眉:「怎麼會呢?你和孩子爸爸都那麼厲害,你們自有辦ṱû⁾法搞到門票啊,不是嗎?」
他們皺眉。
錢錦豐吼我:「你都行,我們當然也行!但我們很忙,沒時間去搞,再說了,你都搞來了,我們不用,你日後不又說我們故意傷你的心?」
四雙眼睛,都盯着我手裏的票。
我看着兒子那倔強又傲嬌的眼神,還有那副確實比去年厚了很多的眼鏡。
心,終究還是軟了。
罷了,這是最後一次。
我把票拿出來Ťųₔ,交給他。
「從此以後,你我兩清。」
他爽快地拿過去,哼了聲:「裝模作樣!趕緊滾去做冰激凌,我要喫藍莓味的!不然,我就叫爸爸真的跟你離婚!」
兒子嬌氣,就喜歡喫我手打的冰激凌。
我沒搭話,回到房間推着我的兩個行李箱,便離開了。
沒有人阻攔。
婆婆細碎的聲音傳來。
「不出一天肯定會哭着回來求我們,這次千萬別那麼容易原諒她。」
兒子搭腔:「爸爸,準備一個榴槤給她跪!讓她用搓衣板打自己的臉!」
一家人大笑。
我苦笑。
告訴自己:
沒關係,羅依蘭,苦難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5-
我孃家已經沒了,所以無家可歸。
剛好對門的鄰居要出租房子,我就暫時租下來了。
房東讓我輔導她女兒備戰高考,這樣就給我省三分之二的房租。
女孩叫祝寧,天資一般,但沒關係,我多教兩遍她也就會了。
才教了一週,房東就告訴我孩子學習有進步。
親自上門請我去喫飯。
剛出門,就遇到錢錦豐帶着兒子出來。
他愣了愣,然後埋怨我:「你上哪兒去了?演戲演上癮了是吧?我媽都七十五了,還要替你幹家務,你羞不羞啊你?」
房東急忙打圓場,把我給他女兒補習的事兒說了。
羅錦豐撲哧笑了:「我說呢,她哪來的錢租這個小區的房子啊,原來是這樣。
「不過,你這錢可就花冤枉了,我這婆娘是鄉下貨,肚子裏沒墨水的。」
兒子冷冷地看了眼女孩,說:「笨蛋就是笨蛋,找的家教都是蠢貨。」
祝寧氣呼呼地還嘴:「她是你媽,你怎麼能那麼說她?而且,你有今天的能力,你媽沒少出力,你真當自己是個天才啊?」
兒子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F 班的笨蛋有資格懷疑我 A 班的成績?
「知道塞恩冬令營吧?我很快就要去那邊學習了,你呢?」
說罷,他冰冷的眼神聚焦在我臉上。
「爸,趕緊跟這種蠢貨離婚,咱家不需要她。」
房東父女倆忍不住要替我說話,我攔住他們,搖搖頭。
沒必要跟蠢人置氣。
況且,他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半個月過去,期末考結束。
祝寧在我的輔導下從班級第二十一名蹦到了第八名。
她爸爸樂得合不攏嘴,又請我去大喫了一頓。
喫完飯,我們三個人又去看了一場電影輕鬆輕鬆。
一路有說有笑地回家。
走到門口,就看到錢錦豐一家四口像閻羅王似的陰沉沉地盯着我。
兒子手裏提着一個行李包,一臉的頹廢和憤怒。
「羅依蘭,我問你,爲什麼冬令營那邊說門票無效?」
我攤手:「哦,因爲我把真正的票賣給別人了啊,這張只是紀念票而已。」
票可值錢了,我賣了十萬呢。
他們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了。
錢錦豐氣笑了:「你開什麼玩笑?他可是你唯一的兒子!你卻故意害他在人前丟臉?」
兒子紅着眼瞪我,雙手握成拳頭,雖然一言不發,可眼神卻足以把我撕碎。
我氣定神閒地說:「怕什麼,又不是隻有一波,還有第二波在一週後出發。
「以你和你爸媽的卓越能力,搞到一張票不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個人心虛地面面相覷。
兒子卻噴着口水吼我:「對!我們不需要你!你等着看,沒有你,我照樣能去美國!我們會過得更好!」
婆婆卻說:「棟棟別生氣,你媽就是小心眼,咱們把她帶回家好好教訓教訓就行了,讓她再給你搞一張票來。」
兒子甩開她的手:「不需要!她一個鄉下人,不配做我媽!」
說罷,他扭頭給錢錦豐下令。
「爸,三天內你把門票搞來,讓她看看誰最厲害!」
-6-
爲了搞到這張門票,我努力了一年多。
這一年來,我以鐘點工的身份遊走在豪門富太太的身邊。
摸清她們的喜好和作息,把自己當成一條狗,毫無底線地爲她們提供超出工資以外的服務。
半夜三點打車到富太太家裏,只爲了滿足她把人當狗騎的小癖好。
還有人喜歡被舔腳。
我嘴巴因此染上了腳氣,治了大半年纔好。
每當我快要忍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想想兒子,安慰自己只要把他養出息就能好起來。
半個月前,我威脅富太太們,如果不幫我解決這件事,就把過去爲她們提供的服務公之於衆。
她們的丈夫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丟不起這個人,便咬着牙替我辦了這件事。
她們叫我跪在冰面上,直到把冰跪融化,才把票給我。
我膝蓋被凍得發軟發疼,連着三天都無法站立。
但那時候的我,甘之如飴。
如此珍貴的一張票,重來一次,我怎麼可能還給白眼狼用?
不過是逗逗他們罷了。
此時此刻,我笑着點頭:「對啊,你爸那麼厲害,是家裏的主心骨,肯定能在一天內就把票搞到手,是吧,錢先生?」
感受到我眼神裏的取笑,錢錦豐的拳頭握了又握,最終還是鬆開了,將我拉扯到樓梯間裏。
確定錢棟樑不會進來後,他才軟聲軟氣地跟我說話。
「依蘭,我知道這次的主意肯定是別人給你出的,你是孩子的媽媽,絕對不可能真的對他這麼狠心,你聽我說,這次機會對兒子來說真的非常重要,你再怎麼生氣,也不能拿這種事撒氣。」
他拿出一張按腳優惠券遞給我:「這樣吧,你之前不是經常說累嗎?我這裏有洗腳城的優惠券,你拿去用吧,能打八折呢。」
我愣了一秒,笑出聲了。
「錢錦豐,你可真大方啊,居然給我這麼寶貴的東西,我用得起嗎?我用不起啊,我在你家任勞任怨二十年,如何擔待得起一張八折洗腳券的恩惠啊?」
他的怒氣在眼底一閃而過。
拳頭握了又松,接着,又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
「等兒子出國,我帶你去度假,婚我們就不離了,我們把蜜月補回來,你以前不是經常唸叨說沒給你蜜月嗎?這次,我們就補回來,就去你想去的三亞!」
他的口吻和表情宛如在哄一個三歲小孩,眼神裏滿是一片勝券在握的得意。
都是我的錯,是我過去沒底線的卑微才讓他覺得自己可以隨便拿捏我。
他一句男主外女主內,我就把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包攬。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雞晚。
每天晚上,還得給他按摩身子。
我本來以爲他是我的家,一回頭才發現,自己只是他騙來的免費保姆和生育工具。
平時週末,讓他陪我去買件衣服他都不去。
我出門買菜遇到下雨沒帶傘,讓他去接,他讓我冒着雨衝回來。
我晚回來一分鐘,就罵我不配當媽。
抽回思緒,我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他也感受到我的不屑,眼神逐漸緊張起來。
「不是,我都服軟了,你他媽還想怎麼樣?做人不能太貪心,羅依蘭!」
門吱嘎被打開。
婆婆快步走進來,一把推開錢錦豐,扭頭就衝我跪下來。
-7-
她老淚縱橫,雙手揪着我的衣服,低聲下氣地發出哽咽的聲音。
「依蘭,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只是我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纔不容易讓你看出我的心意。
「其實,在我心裏,你比錦豐更像我的孩子,所以我才驕縱棟棟,畢竟,他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對他是愛屋及烏。
「你平時對他嚴格,我就想着,平衡一下,對孩子好點,所以纔出現多次跟你起衝突的情況,其實我心裏是想你們好,想這個家好的。
「媽知道你受委屈了,媽給你下跪認錯,你消消氣,把票給棟棟拿回來吧。」
錢錦豐喫驚地看着這一幕,反應過來後,立刻要把老母親拉起來。
「媽,你趕緊起來,她是個什麼東西!也值得你跪下?」
「你給我滾開,不孝子!」
婆婆當着我面,抬手甩了錢錦豐一個巴掌。
這演技,我看了真想給她鼓鼓掌。
能屈能伸,不愧是知識分子,很會打心理戰。
她知道我心腸軟,再大的氣性,隨便給個好臉就能哄好。
過去我使脾氣時,她給我買了一罐糖,第二天就可以指使我去做她女兒的免費月嫂。
我淡淡道:「多少次了,你和公公兩個人都說我教育方式不對,我讓孩子寫作業,你們就偷偷把作業撕掉;不讓他喫那麼多垃圾食品,你們就瞞着我給他買成箱的零食;我讓他少玩遊戲,你們就偷偷給他買手機,讓他玩通宵。
「後來,孩子熬得眼睛發炎,你們就說是我當媽的不合格,不會照顧孩子,更可笑的是,他信了,恨我恨得牙癢癢,故意往我眼睛裏抹髒水,讓我眼睛也發炎。
「我餵養一條貓,它都知道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送貓糧;養兒子,只會問我怎麼還沒死。」
這種話,我從來沒在他們面前說過。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明白我這次並非賭氣。
肉眼可見地慌了。
婆婆詞窮了,嘴脣動了半天就只說得出一句話:「可他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我冷笑:「發臭的肉,不扔掉等於自殺!」
錢錦豐又是那一句:「你記住你今天的話,以後,我可就真的,真的不讓你見他了!」
他眼神緊張,死死地盯着我,期待我能轉變態度。
我撲哧笑出來:「太好了,希望你能說到做到,千萬別帶着他來求我。」
他瞪直了眼:「羅依蘭,你別以爲我真的搞不到票!我那是懶得弄!」
我攤手,懶得與他搭腔,開門走出去。
錢棟樑猛地扭頭看過來。
一副以爲我會跟他道歉的驕傲表情。
直到看到我從他面前走過,他才氣急敗壞地咒罵我。
我不氣不惱,頭也不回,回家把門關上,做面膜看看劇,怎麼悠哉怎麼來。
三天後的晚上,隔壁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聲音很大,走在一樓都能聽到內容。
原因無他,就是錢錦豐忙了三天不但沒把入場券搞來,還白白搭進去三萬塊錢。
據說,最後一批去美國的名單已經確定。
錢棟樑沒機會了。
-8-
這是他第一次需求沒得到滿足。
以前小需求有他爺奶滿足,大需求有我跑前跑後。
這次是他期盼已久的機會,卻落了空。
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接受不了。
他大喊大叫,又是砸東西又是鬧跳樓,把整棟樓都吵醒了。
鄰居們陸續上門,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我的門被警察敲響。
「你作爲孩子的母親,孩子情緒崩潰,爲什麼不在第一時間過去查看?」
婆婆悽慘的哭聲傳來。
莫名的,把我襯托得像一個拋夫棄子的渣女。
錢錦豐靠在門邊,滿臉胡茬兒,衣服一身的褶子。
眼神怨懟地看着我:「好好說說她,警官,一個女人,不好好在家看孩子照顧丈夫,只會耍小性子跟我鬧離婚。」
我默默播放錄音。
兒子的生日願望響亮地播放出來。
生日那天,他們每個人對我說的話,此時全都播放出來。
像一個個無形的巴掌,不停地扇打他們。
婆婆臉色難看,都忘記哭了。
鄰居們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
「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那麼愛子心切的一個女人怎麼忽然就不管家了呢,原來是一家子白眼狼啊!換我也跑!」
「就是!小區裏誰不知道依蘭對家裏掏心掏肺,小梁能總考第一,都是她沒日沒夜的付出換來的!」
「付出再多有屁用,中間有攪渾水的公婆,不鳥事兒的丈夫,關鍵是孩子沒良心,這媽當得真憋屈。」
「都離婚了,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有臉怪在依蘭頭上的,那天吵架我都聽到了,是他們趕依蘭走的,現在又來說是依蘭自己鬧脾氣,真的是什麼話都讓他們說了!」
「你才知道他們家不要臉啊,平時有事沒事就把依蘭當畜生使喚,還老說她沒用,現在好了,離開她還沒多少錢,這日子就過成這樣,真是活該啊!」
一記記眼神瞪得錢錦豐無地自容。
錢棟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見了人影,想來是要面子,躲進去了。
最後,警察也明白了大概,沒再打擾我。
當天晚上,我收到了錢棟樑的短信。
【你少給我得意了,沒有你,不去美國,我一樣能出人頭地!】
-9-
錢棟樑的自尊心極強。
那天被鄰居們說了之後,就沒再像個懦夫一樣鬧了。
離婚冷靜期結束那天,錢錦豐本來沒打算去。
結果生生被他拉去。
他還是那句話。
沒有我,他只會過得更好。
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堵在我胸口的氣終於散去。
看我笑得那麼開心,父子倆臉色漆黑。
錢錦豐氣得跺腳:「我今天就去找新歡!」
我無語地笑了笑:「誰理你啊,隨便啊。」
周圍爆發鬨笑。
他悶頭逃走了。
不一會兒,我收到他的短信。
【離開我,你就做好準備去過苦日子吧!你這個年紀,看誰會娶你!】
我把他拉黑,心平氣和地去接祝寧放學。
她現在的成績越來越好,正是關鍵階段,每一天都馬虎不得。
她爸爲了讓我能專心輔導她,甚至包了我三餐,每一餐都做了我的飯。
這孩子也上進,即使是週末也不ṭū́₃放鬆片刻,大早上的跟我去小區附近的公園裏背單詞。
回家的路上,忽然與買菜回來的前婆婆遇上。
她腳步匆匆,走得頭髮都亂了,一看就是錯過買菜時間,趕着回家做飯。
她兒子結婚前,家務事都是請人做的,結婚後,就是我幹。
因此,她一輩子都沒怎麼幹過家務。
這才幾個月,她就憔悴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比原先蒼老了十幾歲。
見到我,她哼了幾聲。
嘀咕:「農村貨就是農村貨,替別人教孩子,對自己兒子不聞不問,以後肯定是曝屍荒野的賤命!」
祝寧一聽,立刻就要替我說話。
我握住她的手,搖搖頭,用英語說:「跟這種人計較,只會浪費時間。」
她也用流利的英語回覆我:「其實他們很緊張老師你,希望你能回家,只不過拉不下面子。」
婆婆不會英語,頓時就急了。
「你們嘰裏咕嚕說我什麼呢?別顯擺了!我孫子也會英語!這陣子他可用功了,每天學到夜裏三點才睡!
「你這資質平庸的小丫頭,還想考第一?你做夢去吧你!」
她氣沖沖地跑回家。
路過她家門口時,我聽到兒子的喊聲。
「什麼?你親耳聽到祝寧說英語了?不可能,她英語以前是我們班最差的!」
我淡淡地笑了。
看來他忘了。
他以前的英語也不怎麼樣。
而我什麼不行,偏偏就英語最好。
我花了三個月才把他的基礎補完整,後來,又花了半年的時間,才讓他敢大聲地說英語。
在這方面,祝寧比他強多了。
不知從何時起,小區裏就流傳出兩個孩子在暗暗較勁的風聲。
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就是賭一賭誰考得更好。
據說,目前錢棟樑的支持偏多。
畢竟他有歷史成績作爲支撐,怎麼着也不會考得太差。
祝寧雖然近期進步明顯,到底時間緊迫,難以追上。
我讓她別理會這些,按照自己的節奏走。
日子很快就走到ťṻ₌考前倒數第二天。
祝寧緊張得睡不着。
我讓她把電話開免提,聽我講故事。
我講的是農村老家幼時的生活。
「那時候農村生活落後,教育就更落後了。
「老師們的普通話沒有一個人的口音是準確的。
「我們自然也跟着跑偏了。
「可我們很快樂。
「放學後,我們會去田裏面抓青蛙,一起玩跳繩。
「到點了就回家喫飯,我媽最喜歡給我做豆角,她說喫了能變聰明……」
不知道說了多久,我聽到祝寧輕微的鼾聲。
便掛了電話,也準備休息。
急促的敲門聲突然傳來。
錢錦豐大喊大叫。
「依蘭,你快去看看,棟棟他肚子疼得厲害,就是不肯上醫院!」
-10-
錢棟樑有腸易激綜合徵。
在緊張的狀態下,就容易肚子疼,拉肚子,各種不舒服。
以前中考前也發生過這類的事情。
我給他揉了一夜的肚子,給他講故事,才讓他慢慢放鬆。
後來,我長了教訓,在他每Ṫťů⁼ûₔ次大考之前都做好萬足的準備分散他的考前注意力,讓他忘記緊張,順利入睡。
爲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甚至扮醜逗他笑。
那時候,鄰居太太還說我太寵孩子了。
我說不要緊,我對孩子好,孩子也會對我好。
那時候的我怎麼會知道,這個孩子會在我最困苦的時候,給我最致命的打擊。
那是他們移民前三個月的某個晚上。
我突然暈倒了。
在醫院將醒未醒時,聽到錢錦豐跟兒子的通話。
那時,錢錦豐忙着跟老同學聚會,沒去醫院看我。
他爸告訴他:「醫生說這病也不難治,就是需要時間,你看怎麼辦吧。」
錢棟樑沒有溫度的聲音傳來:「時間就是金錢,我沒有時間跟她耗,總不可能爲了她耽誤移民吧。
「而且,這幾十年來,我煩透她了,現在你就是跟我說她死了,我也不想去看她一眼,就這麼着吧。
「我會把房子賣掉,然後找個地方把她塞過去,讓她自生自滅就行了。」
思及此,我開門跟着錢錦豐走過去。
看看笑話。
一進門,就看到錢棟樑剛從衛生間裏出來。
手捂着肚子,一臉蒼白。
一看就是拉脫水了。
見到我,他賭氣一般,扭過頭去。
「有本事你別過來啊。」
我聳聳肩,轉身要走。
後頭傳來摔杯子的聲音。
接着是他帶着哭聲的怒吼:「你是我媽!憑什麼整天待在祝寧身邊!
「我告訴你,我不允許你再過去!你給我回來!」
我直視他:「我已經煩透你了。」
他瞳孔一震,兩行淚唰唰地往下掉。
興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會哭得這麼慘。
我要往前邁一步時,忽然聽到他急迫的聲音。
「媽!我肚子痛!」
我扯了扯țū₈嘴角,毫不猶豫地離開那裏。
婆婆追上來罵我,結果還沒走幾步,後頭就亂起來了。
錢棟樑暈倒了。
他們急急忙忙送孩子去醫院。
而我,一夜好眠。
第二天我就搬走了。
一來是我找到了工作,自然要住得離公司近一點。
二來, 祝寧的輔導任務也完成了。
我沒有繼續待在這裏的必要。
神清氣爽地上了一個月的班後,我收到祝寧的喜訊。
她的分數比目標大學的錄取線高出了五十五分。
邀請我一定要去喝喜酒。
我替她開心。
一下班就去給她買禮物。
走着走着, 我忽然又感覺有人在跟蹤我。
猛一回頭,又沒看到人。
高考結束那晚我就開始有這種感覺,特別瘮得慌。
害怕到極致, 就只剩下怒火了。
我一咬牙,就躲進角落裏。
幾秒後, 果然看到一個人影匆匆跟上來。
我一腳過去。
那人轉過臉來,我愣了。
是錢棟樑。
-11-
被我發現後, 他無措地撓撓頭。
我擰眉:「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嘴角一癟, 驟然朝我跪下。
「媽, 我錯了!
「我求你,別離開我!」
他抱住我的雙腿,眼淚鼻涕一起流。
我有點喫驚。
如此冷漠的一個人,居然也會下跪求人?
我試圖抽出自己的腿:「你讓開,我跟你已經沒關係了!」
他搖頭:「我們是骨肉相連的母子,你不能拋棄我!
「考試那天我太緊張又太困了,最後考砸了, 只考了四百出頭。是復讀, 還是去上學,我都聽你的安排!」
他舉起三根手指發誓:「我發誓以後只聽你的話,不會再嫌棄你,求你跟我回家!
「我真的好想你,媽媽!」
我毫不動搖,甚至很想笑。
「我不知道這些是你的真心話, 還是演戲, 反正, 我沒有興趣再當你媽了。」
他固執地跟着我走, 在我家小區門口一直等。
我只好繼續搬家。
換了新的聯繫方式,到陌生的城市,開啓自己的生活。
後來, 關於他的事情,我是從老家的親戚嘴裏聽說的。
他找不到我, 就回我老家蹲我。
可我老家那裏已經沒家了。
他等了一個月後就走了。
據說是聽說爸爸帶了新歡回家。
曾經的鄰居告訴我, 父子倆吵得很厲害。
錢棟樑完全像個失心瘋的人, 把家裏鬧得雞飛狗跳。
錢錦豐前後帶過三個女人回家。
都被他搞砸了。
他這種狀態下, 復讀的分數比首考更差,最後去上了一個離家近的大專。
他不甘心,非要去美國留學。
爺奶溺愛他, 就把棺材本拿出來給他留學。
還瞞着錢錦豐把房子賣掉換錢。
錢錦豐聽說後氣瘋了, 搞砸了一個單子。
被降到業務員的位置。
我感嘆,大概, 這就是報應吧。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年。
我再婚了。
恰逢女兒放假, 我就跟老公帶她去美國玩玩。
喫飯的時候, 服務員給我們上菜。
「您好……」
我抬頭的瞬間,熟悉的聲音戛然而止。
錢棟樑窘迫地看着我。
到嘴的話, 再看到我女兒後,沒說出口。
扭頭就倉皇逃走。
女兒疑惑地問我:「媽媽,你認識他嗎?」
我笑了笑, 說:「認識,但早就沒關係了,只是生命裏的過客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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