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七年後媽,我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江煜卻依舊讓我等等。
當晚我約見試管醫生:自己生娃,要啥男人蓋章?
-1-
消毒水的氣味刺進鼻腔時,我終於緩緩醒來。
江念安站在我的面前,身後是穿着白大褂、一臉嚴肅的江煜。
“道歉。”
江煜的白大褂下襬沾着血漬,握着聽診器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後那雙曾讓我沉溺的眸子此刻結着冰。
江念安紅着眼眶,許久沒說話,江煜一巴掌打在他的身上:
「說話。」
江念安看向我的眼神中包含了幾分乞求,人前不教子,按照往日我一定會照顧他的尊嚴。
可是今天我忽然不想了。
其實本來只是一個低血糖,及時喫點糖緩緩就好了。
只是江念安無視了我的請求,他任由我就這樣倒在地上。
直到江煜回家後,他還躺在沙發上看着他最喜歡的哈利波特,嘴裏喫着我爲他切好的果盤。
我從來沒有想過江念安會恨我,恨到可以眼睜睜看着我去死。
江念安憋着的眼淚終於是沒忍住,一顆一顆地往下落,他一邊哭一邊道歉:
「對不起。」
說完對不起後,江念安就哭着跑出了病房。
江煜滿臉歉疚地看着我,語氣中帶了幾分無措:
「他還小,他不知道。」
我抬眼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他知道。」
「他知道人倒在地上就代表遇到了危險,他知道放任不管就會有威脅,可是他還是這樣做了。」
「江煜,我很失望。」
失望的不僅僅是他對我的冷漠,更多的是,江念安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三年到十年,這七年間我在江念安的教育上費了很多的心力,小孩不好教,而後媽更爲難做。
第一次當人家媽媽,很多事情我不懂,只能一路摸索,一路走得磕磕絆絆。
這些年江念安的姥姥姥爺死死地盯着我,抓着任何細微的錯處無限放大。
有很多事情親媽可以做,但是後媽不能,我只能說我盡力了。
或許我並不是一個完美的媽媽,但至少我問心無愧。
對於江念安,我並不強求他的學習成績有多出類拔萃,但我希望能夠將他教成一個正直勇敢善良的小朋友。
但是今天我只能承認我失敗了,便不是我,一個弱者倒在他腳下,他也不應該如此無動於衷。
我忽然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孩子。
然後將我媽曾經講給我的道理都講給她聽,她會成爲一個勇敢正直善良的小朋友。
沒有其他人的干擾,我想我一定會將他教育得很好。
-2-
江煜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柔聲安慰道:
「我已經狠狠說過他了,他以後不會這樣了。」
我握住他的手,抬頭直勾勾地望着他,滿是期許地問:
「我們要個孩子吧!」
江煜的手頓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起:
「念安不就是我們的孩子麼?他只是太小,等他再大些便知道誰是真的對他好了。」
從前我相信日久見人心,所以我將自己的真心赤裸裸地捧了出來,卻被人踐踏得血淋淋。
如今我不再相信真的會有這一天,我只是說:
「我想要個屬於自己的孩子。」Ţū́₄
江煜看向我的眼神中隱約已經有了幾分不滿:
「你說過會將江念安視爲己出,他就是你的孩子。」
「孩子是很敏感的,正是因爲你總這麼想,所以他纔會這樣排斥你。」
「你變了,用真心換真心,從前你不總是這樣說。」
二十出頭時的蘇晏,幼稚到只剩下一顆勇往直前的真心。
我可憐江念安年幼喪母,也心疼江煜一個人帶着孩子諸多不易,於是帶着一往無前的勇氣,想要當那個拯救者。
如今想來只覺得自己自以爲是,傻得可憐。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過了,江煜放緩了語氣:
「我們不是說過的麼,等到念安真正有安全感,確信我們對他的愛不會因爲多一個孩子而被分走時,再要孩子。」
我只是沉默,病房裏一片寂靜,許久江煜嘆了一口氣:
「你好好休息,這件事以後再說。」
-3-
晚上躺在病牀上,一直在想爲什麼江念安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剛開始的時候是那麼好。
第一次見江念安時,他只有三歲,粉雕玉琢的一個小糰子。被江煜教得很好,見到面會很有禮貌地叫我姐姐。
那時候我媽開了一個託管班,有時候江煜醫院忙的時候,來接他接的晚時,江念安就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不吵也不鬧地自己玩玩具,等到爸爸來了,自己將自己的小書包收拾好,然後乖乖地衝我揮揮手,奶聲奶氣地說道:
「姐姐再見。」
我從來沒有見過江念安的媽媽,於是託管班的其他孩子便總是以這點攻擊他,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
那以後江念安便總是很依賴我,趴在我懷裏的時候,小小的一團,可憐得人心都軟了。
後來才知道江念安的媽媽在懷他時檢查出了癌症晚期,她放棄了治療,選擇生下了這個孩子。
江煜是腫瘤科的醫生,最後卻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愛人死在了自己的手術檯上而無能爲力。
後來他自請轉回了鄉鎮的醫院,放棄了自己一片大好的事業前景,無論工作怎樣繁忙,都將江念安帶着身旁。
一個生命的消逝,換來另一個生命的誕生,江念安是沈安拿命換來的孩子,所以我理解江煜對於他的愛護。
我是當律師的,見多了太多薄情之輩,於是便更覺他的可貴,於是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再後來,我媽無緣無故地暈了過去,鄰居打了 120,我趕到醫院時,我媽已經被送進手術室了。
我的腦子一團糊,接過手術通知書時的雙手都在顫抖。
護士的嘴一直在動,我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唯一反反覆覆在腦子中迴盪的只有:
「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也就是說我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會死,我歪歪斜斜簽上我的名字後,就已經站不穩了。
那時江煜站在我面前,藍色口罩上露出一雙沉靜如海的眸子:
「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我的心在他的眸子中一點點地定了下來。
最後,手術很成功,我媽保住了一條命。
住院期間,很多次看到江煜滿身疲憊地從手術室中出來,累到貼着牆就睡着了。
但是無論再累,依舊會很耐心地回答江念安的每個問題。
於是就這樣慢慢淪陷,越來越喜歡,越來越喜歡。
他們說要嫁一個本身就很好的人,江煜是一個負責任的醫生,一個很耐心的爸爸,溫暖良善的人。
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可是爲什麼我還是如此難過。
-4-
第二天還沒睡醒時,門鈴就響了,一聲接着一聲。
我苦笑一下,這樣按門鈴的方式只有江念安的姥姥姥爺。
江煜先起身去開了門,我在衛生間收拾了一下自己。
我扣襯衫紐扣的手指頓在第三顆,鏡中人面色慘白,鎖骨處還留着昨夜爭執時被江念安抓破的血痕。
客廳傳來瓷器的碎裂聲,那隻我親手燒製的青釉茶盞,此刻正躺在沈老爺子腳下迸濺成鋒利的星芒。
沈安父母站在門口,江念安窩在姥姥的懷裏,眼眶紅紅的,滿臉都是委屈。
我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說道:
「阿姨叔叔,一路過來辛苦,有什麼事進來坐坐說。」
沈老太太冷冷盯着我,枯枝似的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
「我看我再不來,我的寶貝孫子就被人欺負死了。」
江煜皺了皺眉頭,替我說了句話:
「媽,這次念安確實太過分了。」
老太太眉頭一皺,嗓音往上又提了一個度:
「念安那麼小,知道什麼?」
她又瞪了我一眼:
「低血糖而已,誰知道她是不是裝的。」
江煜的聲音也大了一些:
「媽,低血糖不及時處理也是有生命危險的。」
他又望了一眼江念安,語氣嚴肅了幾分ƭü⁷:
「江念安,你還是覺得你沒錯是麼?」
「媽,小孩子不能這樣教的。」
老太太一把將江念安護在身後,然後就開始抹起了眼淚:
「都說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爸,我們家沈安是個沒福氣的,她不在了,只能任由自己的孩子被欺負。」
「你要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就讓我們帶回家,我們老兩口拼盡一切也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江煜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又要讓步了,沈安是他的軟肋,所以明明他知道這樣教育江念安是不對的,可是他還是隻能讓步。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老太太氣呼呼地甩開江煜想要攙扶的手,然後拉着江念安就準備離開:ƭṻ₈
「我如今也不指望你什麼,今年沈安的忌辰,你愛來不來。」
門被砰的一下甩上了。
江煜蹲下身撿玻璃碎片,腕錶表面映出他發紅的眼眶:
「對不起,他們畢竟…是安安的父母。」
他還想說些什麼,我只是搖搖頭,神色有些許的黯然。
還能說些什麼呢?無非是他們年紀大,不要和他們計較,又或是讓我再忍讓一下。
這七年來他和我說了無數次對不起,可是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
-5-
自醫院我提出想要個自己的孩子以後,沈安的白大褂總掛在浴室掛鉤。
那些親熱前漫長的「術前準備」裏,我聽見醫用剪刀裁開包裝的脆響,他在檢查我是否動了手腳。
直到某夜摸到避孕套端口的手術級密封線——像他縫合患者皮膚時的完美針腳。
他醫院的排班表釘在冰箱,紅圈標記的加班日,精準覆蓋我的易孕期。
江煜這些事情做得很隱蔽,但這些事情總是瞞不住的,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他明知道有一天我會知道,他也知道我會難過,可是他還是這樣做了。
於江煜而言,江念安與我之間,總要有所取捨,他不忍江念安傷心,於是傷心的便只能是我。
他的確做到了對沈安的承諾,無論如何將江念安放在第一位。
不是早就知道了這點嗎,可是爲什麼我還是有點難過。
小寒時節是沈安的忌辰,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帶着江念安去郊區住一段時間。
沈安的骨灰葬在了郊外的茶園,她在這裏長大,最終也歸向這裏。
我曾經想去看沈安一下,想要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江念安,讓她放心。
但是沈安的父母以及江念安都非常排斥,所以便從來沒有去過。
有時我在想如果沈安真的如大家口中說的那般好的話,她會明白我真的沒有苛待她的孩子,或許她會感激我也說不定,可是這樣的話,我只敢在心中偷偷地想想。
沈安離開家不久,我就發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打響了江煜的電話。
明明知道這段時間他都是開飛行模式的,但還是暗暗期望着他會接。
終於電話響了最後一聲後,歸於沉寂。
晚上的時候,我媽打了個電話過來,本來是不想讓她擔心的。
只是我媽太過敏銳,一聽我的聲音便知道我病了,第二天一早便從家裏趕了過來。
她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最後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裏:
「媽媽很多時候都在後悔,是不是將你教的太好,你總是擅長站在別人的角度上想問題,於是覺得所有人的行爲都事出有因。」
「江念安太小,不懂事,分辨不清話中的正確與否,所以可以理解;江煜對前妻深情也沒有問題;沈安父母出於愛女心切,怕別人忘記自己的女兒,也可以理解。」
我媽將我抱在懷裏,像小時候那樣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可是我家阿諾,你自己的委屈呢?」
那麼多年的委屈好像一瞬間通通湧上心頭,我原以爲自己足夠強大,我原以爲過去就過去了,我能夠很好地消化掉這些不好的情感。
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這些情感它們都還在,悄悄積攢在心一角,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等到有一天再也沒有辦法忍受。
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地上,我發不出聲音,只是來回吞嚥着哽咽聲。
這些年,我怕江煜難做,我學會很小聲很小聲地哭,不被人聽見,小心翼翼地哭。
我媽輕輕摸着我的頭,嘆了口氣:
「哭出聲來,不用憋着。」
先是試着發出一點聲音,然後聲音大了一點,最後演變成一場嚎啕大哭。
像是小孩一樣放聲大哭,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心裏難過於是便什麼都不管地哭。
從黃昏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哭完以後,眼睛腫得厲害,嗓子也啞了。
我媽離開前,將我抱在懷裏,安慰道:
「無論你如何選擇,媽媽都在你的身後。」
-6-
這段時間老是生病,索性去醫院約了一個全身的體檢。
體檢報告上顯示我的卵巢功能不是很好,醫生說我最佳生育年齡就在這幾年,再往後拖,只會越來越難。
半個月後江煜回來了,我第二次向他提出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他有些無奈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蘇晏,我以爲我們已經達到了共識。」
我真的恨透了他這幅永遠溫和的神情,忽然翻身吻在他的脣上,然後解開他打的整齊的領結。
牀頭燈在掙扎中轟然墜地,暖黃光影碎成鋒利棱角。
我發狠咬住江煜的喉結,血腥味混着他慣用的雪松香水在齒間爆開。
真絲睡裙肩帶崩斷的瞬間,他擒住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骨頭。
“蘇晏!”他後仰躲避時撞翻了香水架,玻璃瓶在瓷磚上炸開晶瑩的毒花,”你瘋了嗎?”
我跨坐在他腰間去扯皮帶扣,金屬搭扣刮破指尖也渾然不覺。
十年婚姻像張浸透藥水的試紙,此刻終於顯影出殘酷的真相——他繃緊的肌肉不是慾望,是防禦姿態。
“要個孩子怎麼就是發瘋?”我拽着他的手按向小腹,”這裏三年前就該有胎動的!”
他突然翻身將我摜向地面,後腰撞上牀頭櫃的瞬間,疼痛一瞬間襲來。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他赤裸的脊背鍍上冷鋼般的光澤。
我蜷縮在波斯地毯的芍藥紋樣裏,看他撿起睡衣的動作像在手術室穿戴防護服。
“你看看現在的樣子。”他係扣子的手指穩得可怕,”和那些醫鬧的潑婦有什麼區別?”
梳妝鏡映出我散亂如藻的發,被咬破的嘴脣像腐敗的櫻桃。
碎玻璃渣裏躺着摔裂的婚戒,鑽石戒托里還卡着江念安去年惡作劇塞的口香糖。
浴室傳來反鎖的咔嗒聲,花灑轟鳴蓋過我的嗚咽。
我摸着鎖骨處被他推拒時留下的指痕,突然想起產檢那天——他握着 B 超儀的手也是這樣冰冷,說流掉孩子時睫毛都沒顫一下。
-7-
電話忽然響了,是蔣豔請我去喝酒。
蔣豔是個東北女人,我替她打贏了離婚官司,彼此性情相投,偶爾便會聚聚。
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喝點酒或許能讓我好睡一些。
酒吧裏,霓虹燈閃爍,喧鬧聲四起。
蔣豔塗着紅色的烈焰紅脣,聽我說完了所有的話,最後挑了挑眉:
「就這?你他媽在演苦情劇呢?」
蔣豔的鑽石美甲戳着我的額頭,血腥瑪麗在杯壁撞出漩渦,酒吧霓虹在她眼角炸開妖異的紫:
「知道全球最大精子庫有 35 萬捐贈者嗎?金髮碧眼的混血小天使,智商 180 的常春藤學霸,隨便挑!」
我摸出藏在錢包幾年的產檢單,邊緣早已磨出毛邊。
二十二週胎兒的輪廓在斑駁的摺痕裏忽隱忽現,像場未做完的夢。
她朝我勾了勾手指,我湊過去,她在我耳邊吐氣如蘭道:
Ṭù₌「蘇晏,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就生個唄。」
我開始有點震驚,接着沉默,最後發現自己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對啊,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誰又規定孩子的父親一定得是江煜呢?
-8-
我在網上做了很多攻略,最終選擇了一家國外的專業機構。
試管針在消毒燈下泛着冷光,我數着藥盒裏剩餘的促排針劑。
護士掀開我後腰的衣物時,冷藏室飄來的寒氣激得皮膚泛起細小顆粒。
針尖抵上皮膚的瞬間,診療室突然斷電,應急燈在牆上投出扭曲的暗影。
「要幫忙嗎?」
清冽的松香漫過消毒水的味道,有人握住我發抖的手腕。
月光從百葉窗漏進來,照見男人白大褂上的工牌——林敘,生殖科新聘專家。
他指尖指向我的腰椎處,那裏有一道淡粉色疤痕:
「2015 年夏天,你在少年法庭淋着雨撿案卷,這裏被鐵門劃傷。”
我驚愕抬頭,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那年我躲在旁聽席,看着你爲家暴男孩辯論。」
「試管週期需要情緒穩定。」
他將香囊系在我腕間,手指似有若無擦過促排針留下的淤青。
「江醫生今天有三臺腫瘤切除手術。」
玻璃櫃裏的手術刀映出他脣角梨渦,和當年躲在法院廊柱後偷看我的少年重疊。
深夜收到陌生號碼發來的胚胎髮育圖,配文是「今天取卵很勇敢”。
我慌忙刪除時,江煜正好推開家門,白大褂下襬沾着茶園的泥。
-8-
除了沈安的忌辰,每隔一段時間,江煜就會往茶園去一下。
茶園對他而言,是他的精神獨立之地,而我從沒有踏足的資格。
這段時間我們在冷戰,見了面只當彼此不存在。
他嘆了一口氣,語氣中有求和的意思:
「你的臉色很不好,蘇晏,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麼?」
可是雁過留痕,雪泥鴻爪,一切事情經過了都會留痕。
所以我只是冷冷望着他,江煜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蘇晏,我今天做了三臺手術,我很累,不要鬧了好麼?」
小腹隱隱作痛,額頭佈滿密密的汗,我不願在江煜面前露出脆弱,轉身離開。
江煜在我這裏碰了好幾個釘子,終於冷了臉:
「過兩天我要出差,你好好想想。」
促排反應最嚴重那夜,林敘帶着中藥貼敲開我家門。
我有點不好意思,大老遠地讓他跑這一趟。
林敘跪在沙發前替我熱敷小腹,指尖溫度透過衣料灼燒皮膚:
「當年若不是有你的獎學金送我出國,我可能已經爛在了那個小衚衕裏。」
蟬鳴聲突然洶湧,他解開兩顆襯衫紐扣,露出鎖骨下方的蝴蝶紋身——正是他診療室標本的復刻。
溫熱的呼吸拂過我頸側淤針:
「你說過萬物破繭才能新生,現在輪到我幫你。」
手機在茶几上震動,江煜發來茶園星空照,林敘的陰影籠罩下來時。
但他終究只是拂去了我頭髮上不知何時掉落的枯葉,然後禮貌地轉身離去:
「明天選擇孩子生物學上的父親,早點過來。」
-9-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牀,臨出門的時候,江煜剛起牀。
四目相對,又雙雙離開。
冷凍艙騰起的白霧漫過捐贈編號時,我聽見鋼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林敘倚着基因圖譜展板:
「CSF0327,父系三代內科醫師,瞳色基因組呈顯性遺傳。」
他的鋼筆尖突然懸停在資料卡上:
「當然,如果您更傾向東方基因……」
我摩挲着東亞組別的塑封檔案,產檢手冊裏江煜畫的嬰兒笑臉突然在指尖發燙。
他旋開紫外線消毒櫃,金屬盤裏二十支冷凍管折射出詭譎虹光:
「上週整理捐贈樣本時,發現個有趣的現象。CSF2306 的線粒體 DNA,與您上週體檢的血液樣本契合度高達 99.7%。」
林敘摘下護目鏡,下垂的眼尾讓他看起來像寺廟裏被香火燻舊的菩薩像。
他指尖輕叩着 2306 的編號,試管壁上凝結的水珠順着數字紋路蜿蜒而下:
「聽說胚胎會更適應母系基因記憶。當然,這不符合雙盲原則……」
我有些心動,追問道:
「林醫生知道 2306 基因的長相如何嗎?」
林敘不知爲何似乎笑得有些狡黠,他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這是捐贈者唯一的童年影像。」
照片上七歲的男孩站立在破舊的紡織廠門前,臉上有傷口,但的確是長得極好。
「眼神不錯。」我摩挲着照片上翹起的棱角。
我媽常說看一個人,最先要看他的眼睛,2307 的臉上雖然有傷,神情倔強,但眼神很溫良。
「就他了。」
林敘彎腰將協議遞給我時,我望見他眼角的一枚紅痣,照片上的孩子眼角也有一枚紅痣。
是巧合嗎?
不過就算是又如何,我在合同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林敘的眼睛彎成很可愛的月牙狀,語氣中隱藏着笑意:
「那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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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期半個月的在外學習後,江煜從外地回來。
他顯得有些疲憊,眼下是青黑,見到我的第一面就是說:
「蘇晏,我們好好談談。」
或許是心中還有所期盼,又或者是對這七年的不甘,我坐了下來。
“念安同意在兒童房加張小牀。”語氣中有所退讓,”下週起我調去門診部,每天都能早回……”
我沒有說話,他又說:
「蘇晏,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向你保證,我一定能說服念安的。」
「你總說需要時間。」我將孕酮檢測單遞給他,「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好奇他會怎麼答:
「給我一個確定的時間。」
江煜抓了把自己的頭髮,好看的眼睛中露出幾分難得的波瀾。
似乎不明白爲什麼曾經凡事都好說話的我,如今會這般咄咄逼人。
意料之中的反應,沒有回答某種程度上已經代表了他的答案。
我撥通了林敘的電話:
「幫我確定一下胚胎着牀的時間。」
林敘溫和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下週三,方便嗎?」
「方便。」
今晚與江煜又一次不歡而散,我一個人在昏暗的房間裏坐了許久。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實驗室,躺在牀上時,難免緊張。
女醫生的聲音溫柔:
「宮頸口開得比預期的好。」
監測屏,2306 號胚胎在鏡頭下舒展成星雲狀,我看得幾乎有些入迷。
胚胎滑入子宮內膜的剎那,培養液在監測屏上濺出虹彩。
女醫生衝我笑了笑:
「手術很成功,半個月以後再來醫院確定一下着牀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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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之後,醫生替我驗了血,做了 B 超,她衝我笑笑:
「恭喜你,着牀很成功。」
江煜打開 B 超檢測室的門時,我剛起身整理完衣物。
我數着離心機第三十七次旋轉週期,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林敘落下的檀木佛珠——昨夜他藉口檢查胚胎活性留下的。
江煜的衣服上還沾着茶園露水,消毒水味被龍井的澀香浸透,語氣有些艱澀:
“我看到你搜查的試管嬰兒的資料了,蘇晏,這樣不對。”
我面無表情地望他:
「有什麼不對,我想要一個孩子,而你不想給,我便只能這樣。」
突然攥住我整理試管架的手,恆溫箱報警器隨之尖嘯: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不是想要孩子麼?我們現在就去,好麼?”
他的語氣中帶了幾分懇求,但我只是輕輕掃開他的手,指了指報告單上:
「你是醫生,應該看得懂上面寫的是什麼麼?」
他伸手要碰我小腹時,手術刀吊墜從領口滑出,在晨光裏劃出一道銀弧。
這個吊墜他和沈安都有一個,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摘下。
我一直都明白的,他給沈安永遠在心裏留一個角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替代些什麼。
可如今才發現,自己花了七年也沒能真的走進他的心裏。
我側身避開,透明的窗戶映出他僵在半空的手掌:
「我們離婚吧,一直想說來着。」
江煜的喉結在手術刀吊墜上方滾動,像卡着枚吞不下的藥片:
「我不同意,蘇晏,我說了,我不同意。」
撕開的檔案袋裏飄出精子捐贈同意書,2306 編號旁的簽名筆跡正被晨光暈染。
江煜的瞳孔在觸及”林敘”三個字時驟然收縮,滿眼的不可置信。
我撫過微微隆起的腹部,保溫箱的藍光在皮膚上流淌成河:
“昨夜的着牀監測裏,他發育的很好。”
破碎的全家福從口袋滑落,那些被剪去的空白處,此刻正生長着新的生命圖景。
江煜踉蹌着扶住液氮罐,白大褂在金屬表面擦出冰凌碎裂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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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影燈將手術室割裂成慘白疆域時,林敘的剛打開胎兒監護儀。
江煜攥着未蓋章的離婚協議闖進來,神情有些無措:
“蘇晏,以後我會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我們就像從前一樣,好麼?”
我抬頭冷Ţũₔ靜地看着,一字一句地說着:
「我們回不去了。」
他的身軀忽然顫抖着往後倒退了一步,撞到桌子,鋼製托盤震得羊水檢測管集體戰慄。
我躺在產檢牀上,感受着耦合劑冰涼的觸感滑過小腹——那裏已經隆起溫柔的弧度。
林敘忽然握住 B 超探頭,檀香混着造影劑刺入鼻腔,語氣溫柔:
“寶寶發育的很好,你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媽媽的。”
江煜看着林敘的眼神,幾乎像是要將他喫了:
「你他媽爲什麼會再這裏。」
林敘往後退了一下,好像有點被嚇到了,我皺着眉頭將他擋在身後:
「他是我的主治醫生,在這裏有問題麼?」
「反倒是你,我們已經處於離婚階段,你在這裏纔是不合適。」
林敘聽到我的話後,立馬在對講機中說ťū⁵道:
「安保來一下,這邊有人鬧事。」
江煜靜靜看着我,眼神無比悲傷。
我數着胎心監護儀跳動的綠光,想起那夜他舉着戒指說”我們在一起”,漫天的星星倒映在他的眸子中。
林敘擋在了我的面前,隔絕了江煜的眼神,他俯身在江煜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
江煜被他完全激怒了,他一拳揮在林敘的臉上。
我按下緊急呼叫鈴,急忙上前查看林敘臉上的傷痕。
廊傳來紛沓腳步聲時,江煜正試圖上前將我拉走。
最後安保帶走了江煜,以尋釁滋事送進警局拘留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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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煜出警局後,我約了搬家公司去將自己的東西搬出來。
暴雨砸在搬家公司的車廂頂時,江念安的蠟筆畫正被雨水洇成模糊的色塊。
他手上攥着那張被反覆揉皺的”新全家福”,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我並沒有去掉沈安的位置,只是加上了我,三個人圍在他身邊,像是造了一座牢固的堡壘。
如今畫裏表示我的女人被紫紅色蠟筆塗改得面目全非。
“你說了要當我永遠的媽媽!”男孩的哭喊混着雷聲刺破雨幕。
他校服上沾滿碎玻璃渣,那是今早砸碎全家福相框的代價。
我望着後視鏡裏他狂奔的身影,忽然想起七年前他攥着我的裙角喊出第一聲”媽媽”,春日的槐花落滿他髮旋。
明明剛開始一切都很好,可是當所有人都ẗŭ̀ₛ說我不好時,我所有善意的舉動都變成了居心剖測。
沈安在他出生後就去世了,他其實並沒有關於媽媽的印象,於是在別人日復一日的灌輸下。
某種程度上它成爲了一種代名詞,她不會逼他寫他不喜歡的作業,不會規定他每天只能喫幾顆糖……
他以爲那是完美的媽媽,江念安一直在車後追了很久。
後視鏡裏,江念安被泥水濺溼的作業本翻開着。
江煜給我發過他的作文, 最新那篇《我的母親》裏,我的名字終於覆蓋了所有被劃掉的”沈安”。
可是已經造成的傷害, 永遠都在那裏,我不想再當一個永遠原諒的好人了。
“要停車嗎?”林敘的聲音混着雨刮器節奏。
我摸着小腹上新生命的心跳, 緩緩搖了搖頭。
有些緣分本就不可以強求,有些相遇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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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消失在最後一個拐角處, 風雨都大, 江煜的白大褂在雨幕中翻飛成投降的白旗。
江念安摔倒在地上, 嗚咽被雷鳴碾碎:
“你說過不會不要我……”
作țű̂⁾業本里飄出的滿分試卷正被車輪碾進泥濘——那是他偷偷改掉所有”沈安媽媽”稱謂後的第一張百分卷。
江煜抱着癱軟的兒子跪在雨裏,他想到剛纔蘇晏自上而下微冷的神情:
「現在你自由了。」
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那個滿眼亮晶晶說要當他騎士的女孩不會再回來了。
遞出的離婚協議裏夾着張泛黃的畫紙, 四歲江念安用紫色蠟筆塗鴉的”媽媽”,正在暴雨中舒展成蝴蝶翅膀的形狀。
他知道沈諾等這天等了很久,可是如今它來的太遲了。
這場七年的婚姻中,他知道蘇晏受了很多的委屈。
可是沈安讓他好好保護江念安,沈安的父母年紀大了,他體諒他們白髮送黑髮,於是所有的委屈只能讓蘇晏受。
雨越下越大,雨聲伴隨着破碎的童音:”媽媽——!”
江煜將江念安抱在自己的懷中,很冷靜地向他闡明瞭現實:
「她不會回來了, 以後你沒有媽媽了?」
江念安聽到這話,嚎啕大哭起來。
他和他一樣,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擁有有多珍貴。
-15-
茶樹枝椏在暮春的風裏隨意舒展, 這是我第一次來沈安墓碑前。
我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蹲下身時有些許的喫力,沈安碑前的忍冬草正纏住鞋跟。
照片裏的醫學生穿着九十年代的確良襯衫, 胸牌上”臨牀醫學系沈安”的字跡比江煜錢包裏那張更清晰。
沈安和江煜是同一所醫科大學的學生, 以最優異的成績畢業, 人們稱他們爲腫瘤科的一雙金童玉女。
有時我也在想,沈安救了那麼多病人,爲什麼卻救不了自己, 上天爲什麼那麼不公平。
身爲醫生她見過各種各樣的病人, 她知道癌症患者到了最後有多麼痛苦。
治癒的希望渺茫,她說她要有尊嚴的死去, 所以她很灑脫地放棄了治療, 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江念安的出生。
我很仔細地擦拭着被苔蘚侵蝕的墓碑,緩緩說道:
“原來你的眼睛是杏核形的。”
二十年前她寫在解剖筆記扉頁的詩句突然浮現——「我願作破繭的蝶, 馱着新生命渡光陰的河」。
山霧漫過墓園時, 我解開頸間的手術刀吊墜。
沒人知道我也偷偷給自己打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吊墜, 像是某種可憐的自我安慰。
“這些年我總在模仿你。”金屬墜子沉入祭臺清酒中, “現在我放棄了。”
茶花突然撲簌簌落滿肩頭, 我對着墓碑舉起 B 超照片:
“如果你覺得我還不算太糟的母親……”
話未說完,鳳尾蝶金綠的翅影掠過沈安泛黃的照片。
它停駐在我隆起的腹部, 觸鬚輕點胎動的位置.
蝴蝶突然振翅而起, 尾翼掃過我溼潤的眼睫。
出了茶園,正是黃昏,村子浸泡在葡萄酒般微醺的光暈裏。
天慢慢暗了下來,村口的路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林敘望見我, 急忙迎了上來,攙扶住我。
我們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的很長很長,我輕輕撫摸小腹。
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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