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

前世,周政嶼去世的第五年,我成了他哥養的金絲雀。
他厭我、恨我,對我百般折辱。
想放棄時,一看到他和周政嶼相似的臉,我又堅持了下去。
直到那天,我聽見他兄弟問:「裝三年你哥報復溫禮也夠了,總不會還想娶她吧?」
周政嶼嘲弄挑眉:「一戲子,還夠不上我周家門檻。」
從前他爲娶我,甚至不惜和家族鬧翻。
這一世重來,我沒有再大吵大鬧,而是在他訂婚這日,踏上離京飛機。
聽說那日。
陸家那位太子爺臨場悔婚,在趕往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

-1-
「一戲子,還夠不上我周家門檻。」
周政嶼嘲弄的笑聲響起。
我終於有了重生的真實感。
前世,我瘋了一樣衝進去,歇斯底里質問他爲什麼要騙我。
「玩玩而已,怎麼還生氣呢?」
周政嶼絲毫沒有被拆穿的心虛。
似乎於他而言,看我爲他肝腸寸斷,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消遣。
傲慢又薄情。
偏偏是這樣涼薄的人,曾真切地同我熱烈愛過。
在五年前,在他只是我的周政嶼時。
所以上輩子,我不甘放手,同他糾纏到死,最後落得一個葬身火海的下場。
火舌卷着風浪撲向我時,我哭着呼喊周政嶼的名字,期盼他能來救我。
直到我被燒得死去活來,他都沒出現。
恍惚間,我手臂泛起燒灼的痛意,立刻回了神。
包廂對話還在繼續。
我卻沒再推門進去。
不知誰喝高了問:「那當年你爲娶溫禮,不惜和家裏鬧翻,如今怎麼走到這地步了?」
明明那麼相愛的我們。
爲什麼走到如今這地步呢?
上輩子的我想不通,現在的我也想不通。
所以,我想聽聽周政嶼怎麼說。
昏暗的包廂裏,周政嶼長指間猩紅搖曳,薄薄的眼皮垂下,神情晦暗不明。
半晌,他撣了撣菸灰,漫不經心地勾脣:「她也配?」
輕飄飄的三個字。
否決我們的過往,傷得我體無完膚。
可我還是不甘心。
在回去的車上問他:「你說周政嶼還活着會怎樣?」
原本閉目小憩的男人,在聽見這句話後,猛地掐住我的脖子。
周政嶼手臂青筋暴起,眼底滿是戾氣:「他即使活過來,也只想你去死。」
鋪天蓋地的窒息中,我徹底心如死灰:「是啊,周政嶼死了。」
滾燙的淚水砸在周政嶼手背上,燙得他猛地鬆開了我,嘲弄:
「做作。」
我沒理他,打開了手機,給經紀人姜棠發去消息:【我想好了,《人間》這個劇本我接了。】
上輩子ŧù₎到死,我都固執認爲周政嶼是愛我的,所以北京外的一切通告都推了。
其實回頭望望,他扮作陸政堯這三年漏洞百出。
偏我被情愛迷了眼,萬般折辱都忍了下來。
只爲能多看一眼已逝愛人的臉。
姜棠回得很快:【進組時間在十天後,估計這回要去多倫多拍大半年,你家那祖宗能同意?】
離開前一天是我生日。
第二天,是周政嶼訂婚的日子。
【我們結束了。】我回。
我和周政嶼早結束了。
在上一世,在ṱų⁷五年前的那場車禍裏。

-2-
車子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兩街高樓林立,高架橋上霓虹閃爍不停,車窗上一片光怪陸離的濁影。
快到頤和園時,周政嶼接到江芷茵電話。
小姑娘今年二十三,比周政嶼小十歲,說話脆生生的,帶着這個年紀女孩獨有的朝氣。
「周哥哥,我家司機休假了,你現在能來接我嗎?」
這樣的情景,三年裏重複上演,每次都以我被拋下爲結局。
這次也不例外。
周政嶼溫聲應好,對上我是目光森冷:「下車。」
掛着三地車牌的黑色邁巴赫,一溜煙駛進茫茫車流。
徒留我站在雪地裏凍得瑟瑟發抖。
我望着遠處被黑夜籠罩的故宮檐角,驀地想起遇見周政嶼那年。
當年我十九,在電影學院讀大二,做過最大的夢,就是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北方城市紮根。
遇上週政嶼那天,我被同寢的姜棠拉着去參加圈內大前輩的生日宴。
一進宴會廳,我一眼就瞧見了被衆星捧月的周政嶼。
和滿堂西裝革履的賓客不同,他穿着一件休閒風衣,同人說話時也漫不經心。
看着在笑,但那雙上揚的含情眼卻帶着疏離。
不知是不是那時懵懂,目光撞上,我也不曾回躲,而是俏生生朝他一笑。
換來日後在一起時,周政嶼笑我膽大。
十九歲的溫禮有多膽大呢?
不過第二次見面,就敢和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求救:「先生,幫幫忙啦。」
彼時,周政嶼瞧我一眼,接過我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飯局散場,我揹着雙肩包站在臺階上同他道謝。
周政嶼懶懶靠着座椅,朝我望來的那雙眼睛自帶風流。
「若要謝我,可不止這一種方式。」
曖昧不明的調侃。
你情我願地推拉。
說不清是先起了心思,等滾到一處去時早就水到渠成。
姜棠家裏頭是大院的,進圈不過玩票,隱晦提示過我。
「禮禮,周政嶼雖然隨母姓,但他家還是對他寄予厚望,你們之間不會有結果的。」
只道當時年少且天真,總以爲情能抵萬難。
殊不知我們之間是註定的死局。
哪怕周政Ŧū⁾嶼爲娶我,給我鋪路,同我和家族鬧翻,也等不來屬於我們的結局。
那是我們相戀第四年,我二十四歲的生日。
我在拍一個武俠片,吊威亞的係扣忽然鬆開,導致我從高空跌落,當場昏迷不醒。
等我睜眼醒來,人世間已過去兩年。
我等到的是周政嶼在來尋我的路上車禍身亡。
等來的是留言箱裏一句:「禮禮,等我娶你。」
一句「禮禮,等我娶你」,困住了我的上輩子。
也將今生的我困在無休止的前塵夢境中。
迷糊間,我感覺有冰涼的掌心撫上我額頭。
「怎麼燒這麼嚴重?」
我強撐開眼皮,對上黑暗中周政嶼擔憂的黑眸。
你眼底擔憂,是真是假?
若是真,那騙我這些年,看我爲你痛苦抑鬱,你都在想什麼呢?
是嘲諷科班出身的溫禮,竟看不透你在演戲?還是想着溫禮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蠢?
若是假,那你眼底擔憂爲何一如往日?

-3-
清晨六點,我睜眼醒來,入目是被晨陽鍍上金光的景山萬春亭。
我下牀往外走。
拉開門看見周政嶼和一個氣質雍容的貴婦人相對而站,他低着頭,神情隱在暗影裏。
那位貴婦人是周政嶼的母親,陸家女主人,實業大亨獨女周青菱女士。
我同周女士只有過一面之緣。
她這人修養得體,待人禮貌,但刻在骨子裏的優越,遇上底下的人時,也是遮掩不住的。
比如提到我時,周女士從來是不屑的口吻。
「那下九流的戲子,就是沒心的玩意兒,你忘了五年前你車禍出事,她轉頭就爬上別人的牀嗎?」
周政嶼抬起臉,眼睛是熬了通宵的紅,聲線也很沙啞。
「我也按照您要求,用大哥身份活着,你就非得對她有那麼大意見嗎?」
周政嶼當年醒來後,母親告訴他,溫禮出國嫁人。
他不信,拖着沒痊癒的身體調查,得來的消息全是溫禮另嫁他人。
當時時局動盪,陸家搖搖欲墜。
爲穩定局面,周政嶼按照家族要求,以病逝大哥陸政堯身份活了下來。
直到兩年後,溫禮再次出現。
他不顧一切把人綁在身邊,名爲報復,實則一如既往地寵着她。
周女士緩和語氣,耐心勸着:「等你後面恢復身份,同知盈訂了婚,你爸的班子你也該接手了。」
「在這之前——」
她話鋒一轉,銳利眼鋒掃向我:「該處理的,就早點兒處理了。」
高高在上的語氣,弄得我像是該丟掉的垃圾一樣。
周女士踩着高跟鞋離開。
周政嶼目光落在我身上,熬得通紅的眼睛似有萬千情緒,最後只化爲一聲無奈嘆息:
「禮禮,都聽見了,就沒什麼和我說的嗎?」
曾幾何時,我們吵得分崩離析,我硬着脾氣不低頭。
周政嶼也這麼無奈哄我。
他說,禮禮,只要你同我低個頭,甭管你做什麼,我都原諒你。
從我站在門口,聽見追逐兩世真相揭露起。
心中就有千言萬語。
但此刻四目相對,我不知該說什麼了。
或者,我又能說什麼呢?
一段已經千瘡百孔的感情,你還期待它能起死回生嗎?
不能。
所以說什麼也沒必要了。
就這樣吧。
周政嶼,我們之間早說不清誰欠誰更多,我所有的勇氣與愛ƭū́⁰恨,早被那場大火吞噬乾淨。
唯一的遺憾是我們沒有好好告別。
於是我和他說:「周政嶼,再陪我過個生日吧,在咱們之前的家裏。」
周政嶼,再陪我過個生日吧。
給這段感情徹底畫上句號,也讓我們之間好好告個別。
周政嶼答應了我。

-4-
出院以後,我先去公司開了圍讀會,又回了一趟頤和園附近的四合院,收拾了行李。
周政嶼每天都很忙,四合院裏只有照顧我的趙姨。
我知道他在忙什麼。
但我沒有多問。
我生日前一天,周政嶼意外回了趟四合院。
他照例詢問了趙姨我的身體狀況,又和我說:「最近很忙,但明天會早一點回來陪你過生。」
我乖巧應好。
周政嶼似要再說什麼,電話鈴聲響起。
是江芷茵打來的。
他掐斷țű¹沒接,上前抱住我。
我也用力回抱住他:「周政嶼,明天見。」
明日過後。
我們今生就再無關係了。
……
翌日清晨,我驅車回了泛海國際。
隔了兩世再回來,我有一瞬恍惚,又很快回過神。
這房間裏的每一個物件看去,都是我同周政嶼的曾經。
搬進來的那一天,從不提未來的周政嶼,向我求婚,爲我戴上戒指。
露臺上枯死的月季,是我搬進來那年,和周政嶼一起去花店買的。
那時月季開得花團錦簇,正如我們當年愛得轟烈,如今月季枯萎,也映襯了我們潦草結局。
而那些日夜,我們望向彼此的眼神,都是化不開的情意。
回憶裏的每一個瞬間,都美好得像一場荒唐夢。
讓後來的我,像個天真的傻子,清醒着沉淪,期待着一場又一場的謊言。
可夢就是夢。
總有該醒來的時候。
我從天亮等到天黑,周政嶼都沒出現。
直到牆上石英鐘分針指向十一點五十,我點開他的對話框,準備給他發消息。
與此同時,手機彈出未知號碼短信——
【周哥哥陪我去巴黎試婚紗了,纔不會來陪你過生日呢。】
我不想去在意,眼睛止Ṱűₛ不住地發酸。
可我意識到,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有些遺憾是註定了的。
所以我還是沒把消息發出去。
而是點燃蠟燭,祝三十歲的溫禮生日快樂。
——希望你今日之後,重新揚帆起航。
我將融化的蛋糕和無名指上的戒指一起垃圾桶。
拉黑周政嶼所有聯繫方式,拖着行李箱離開。
公寓大門關上那一刻,我徹底從這場荒唐的清醒夢醒來。
讓周政嶼獨自留在夢裏。

-5-
陸、江兩家的訂婚宴是在國賓館最豪華的宴會廳舉行,幾乎大半個北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姜棠作爲執行經紀人,本來是要陪溫禮一起飛多倫多的。
招架不住家裏三令五申,她不得不跟着一起來。
還沒進門。
姜棠便瞧見同江芷茵站在一塊的周政嶼。
他一身白色手工西裝,打着溫莎結,戴着一副銀色細邊眼鏡,素日散漫的眉眼也多了幾分斯文。
作爲朋友、閨蜜,姜棠極其厭惡周政嶼,連被長輩拉着去打招呼時,都笑得極爲敷衍。
姜棠拔腿要走。
身後響起周政嶼同人說話的聲音。
「論會玩女人,還得是咱們陸二公子,故意答應溫禮陪她過生,轉頭就和江小姐去了巴黎看婚紗。」
「先是失望,然後晾着她絕望。」
「嘖嘖——」有人跟着嗤笑,「誰叫溫禮當年在政嶼昏迷時,同其他男人攪在一起,如今落到這地步,也是活該。」
那人還想說什麼。
被姜棠冷喝打斷:「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給我閉嘴。」
對方懟道:「姜棠,就你整天把溫禮當朋友護着,那戲子不過以撈女,政嶼是主人公,你不信就問他。」
姜棠瞥向周政嶼。
「陸二,你也這麼覺得嗎?」
周政嶼漫不經心一哂:「不然?」
姜棠認識溫禮十年,也做了她同周政嶼這十年糾纏的見證者。
她見過溫禮爲周政嶼折騰得只剩一口氣。
見過她爲周政嶼哭得瞎了眼,見過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見過她抱着她大哭到窒息昏迷……
人人皆說北京城風水養人。
Ŧû₈養的是周政嶼這樣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葬送的是溫禮那樣傻姑娘的命。
「周政嶼,報復了一個糟蹋你真心的撈女,轉頭就要另娶佳人,功成名就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牛?」
姜棠簡直要氣笑了。
周政嶼虛眯起眸子,顯然不悅到極點。
有人拉了拉姜棠胳膊肘。
「棠兒,甭說了。」
姜棠推開那人,指着周政嶼臉譏笑。
「周政嶼,陸二少,陸二公子,但凡您動點兒手段去查查,就知道禮禮在醫院躺了兩年。」
周政嶼猛地掐滅煙。
「姜棠,你說什麼?!」
「周政嶼,你知道嗎,禮禮的吊威亞是有人動了手腳,而她以爲你死了的那段時間,白天抱着我哭,晚上就整宿失眠,不過一個月就瘦了二十多斤。」
「當時我們陸二少在做什麼呢?」
「哦——」姜棠譏諷弧度更大,「您在頂着您大哥的身份招搖過市,做你的逍遙大少爺,等再遇到曾經傷害過你的撈女時,你又強留她在你身邊。」
姜棠是真的替溫禮感到不平。
小太陽似的姑娘,不過同周政嶼愛了一場,就弄丟了大半條命。
「不過好在,禮禮徹底清醒了,你們結束了。」
也是同一時間,周政嶼接到趙姨打來的電話:「政嶼,溫小姐的東西都不見了。」
電話掛斷那瞬間,周政嶼猛地想到那天在醫院,溫禮滿是蒼涼的眼睛。
那時她是想和他說這些的,只是到最後,全部化爲一句:「周政嶼,你陪我過個生日吧。」
溫禮把昨天當作他們的最後一面。
而他做了什麼呢?
他表面答應下來,實則同江芷茵去了巴黎看婚紗,甚至縱容着江芷茵挑釁溫禮。
幼稚又拙劣的報復伎倆。
卻讓他們之間再無迴轉可能。
掛斷電話,周政嶼扯掉溫莎結一把扔掉,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姜棠。
「是我對不住她,但我們之間,選擇權從不在她。」
「還真把自己當土皇帝了。」姜棠嘟囔罵了句,想着待會把這話轉告溫禮。
周政嶼徑直走出宴會廳,正巧撞上從化妝間出來的周女士。
周女士察覺不對,要攔住他:「政嶼,宴席馬上要開始了,你要去哪?」
周政嶼卻腳步未停,甚至連一個餘光都沒給母親。

-6-
從國賓館離開,周政嶼就驅車開往泛海國際。
路上,周政嶼不停給溫禮打電話,得到的回應全是:「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正在通話中。」
發去的消息,也跟着紅色感嘆號。
所有信息都彰顯着溫禮把他拉黑了。
當再推開緊閉的公寓大門,周政嶼看見了垃圾桶裏融化的蛋糕。
以及那枚戒指。
周政嶼蹲在地上,伸出手撿起沾滿奶油的戒指。
這戒指是搬進來前半年,他飛去國外,請設計師專門定製的。
在這之前,沒人能想到薄情浪蕩的陸二公子,有一天真的會栽在一姑娘身上。
彼時的周政嶼也沒想過。
直到那次,母親去上海,他帶溫禮和她一起喫飯。
周女士全程笑意溫和,直到散場,才同他道:「政嶼,你怎麼玩都沒行,到了年紀,就該學會收心。」
也是那天,從不和他要承諾的溫禮,小心翼翼地問他:
「周政嶼,我們能有未來嗎?」
對上黑夜中小姑娘通紅的眼睛,向來能言善辯的周政嶼罕見沉默了。
周政嶼,你爲什麼沉默呢?
是因爲知道她年紀小,性子天真,你隨便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哄,她就信了你所謂承諾。
那是第一次,周政嶼不想說騙人的話哄一個姑娘。
他是情場老手,怎麼看不明白自己是上了心。
所以不敢隨口給承諾,就害怕傷了溫禮。
但他們能怎麼辦呢?
又該怎麼辦呢?
拖着吧,耗着吧。
分分合合無數次,說不定真能迎來我們想要的結局。
後來他傳出訂婚,溫禮哭着問他:「周政嶼,我們還能有結局嗎?」
看着溫禮落淚的眼睛,周政嶼荒唐地想——
要是真沒有結局,他便給她鋪路,給他們博一個未來。
砸資源,拉人組工作室,託她教授和家裏長輩說好話,求着母親試着接受她的出身。
當一切塵埃落定,他買下泛海國際的公寓,帶着溫禮住進來,用這枚戒指向她求婚。
也是因爲愛得太刻骨,聽見溫禮跟了別的男人,他才那麼恨她。
恨到撕心裂肺,恨到想要和她同歸於盡。
就如現在,冬日的風夾着北京特有的寒,從周政嶼耳邊呼嘯而過。
凍得他一顆心都疼了。
到此時,周政嶼也想不明白,溫禮怎麼能有這麼硬的心腸,說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助理打來電話說溫禮去了多倫多拍戲,周政嶼想也不想就往機場趕去。
車子開上高架橋時,同迎面開來的車輛撞上。
劇烈撞擊,周政嶼還沒回過神來,擋風玻璃碎片從太陽穴擦過,劇烈疼痛蔓延。
西服口袋裏的戒指掉出車外。
周政嶼強撐開被血模糊的眼皮,摸索着去撿戒指,指尖快要觸碰到時,戒指又滾不見了。
他找不到那枚戒指,也娶不了禮禮了。

-7-
知道周政嶼車禍的消息,是落地多倫多的第二天晚上。
我才結束劇本圍讀,準備回下榻的酒店,接到姜棠打來的電話:
「禮禮,我早同你說了,離陸二那樣的人遠一點兒,他就不是個東西,這下總算遭報應了。」
「不過說來…周政嶼對你倒也有兩分真心,聽見你離開,當場就離開國賓館——」
我眼皮重重一跳,心底泛起恐慌。
也是後來,姜棠和我提起這天,我才驚覺自己說着放下,一遇到他相關的事,又失了分寸。
「他……怎麼了?」
「車禍,死不了,就有點腦震盪。」姜棠試探着問,「你要擔心的話,要不請假回京一趟?」
臉上一片清涼,我仰頭一看,天邊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
聲音平靜到令自己驚歎:「不了。」
「那當年他媽找人弄得你躺了兩年的事兒,你甘心就這麼算了嗎?現在好不容易周政嶼知道真相,你就不想給自己討回點兒利息嗎?」
姜棠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該怎麼去討什麼利息?」我笑,透着經歷滄桑的疲憊,「棠棠,都過去了,就這樣吧。」
姜棠沉默了。
她和周政嶼是一個圈子裏長大的,哪裏不懂這些道理。
哪怕周政嶼後面查到真相,那又能怎樣?
像他們那樣出身的人,你是沒辦法和他要公平的,因爲是他們字典裏生來就被剔除的字。
去鬧上一鬧,吵上一吵,不過是叫我再受一遍罪。
周政嶼折騰得起。
我卻折騰不起了,也沒那勇氣再折騰一遍。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
電影《人間》的劇本圍讀會結束當天,導演沈放請劇組一衆人喫飯。
酒桌上。
飾演男二的演員同我敬酒,被沈放擋下,他天生一張娃娃臉,笑得人畜無害:「這酒我替溫老師喝。」
桌上一片起鬨聲。
我只淡淡一笑。
上輩子,我沒接《人間》這劇本,也同沈放沒什麼交集,據說這項目到後面黃了。
直到我死,這片子也沒開拍。
所以,我和沈放沒什麼交集,對他的印象,就是比我小六歲的天才導演,據說家裏挺厲害。
但進組這半年。
沈放對我頗爲照顧,夜深送我回酒店,會議桌上一直備着的暖手寶。
我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孩。
不可能看不懂沈放對我是什麼心思。
可我這具皮囊看似光鮮亮麗,實際靈魂早被燒得千瘡百孔。

-8-
所以在散場後,我主動開口:「沈導,您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值不值得。」
路燈拖着尾巴照進沈放眸底,映出二十幾歲的肆意朝氣。
「而且姐姐不試試,怎麼知道你不會喜歡我?」
他低頭湊近我,亮晶晶的眼底盛滿了我的倒影。
我看着他。
卻想起了十九歲的自己。
那時候的我,大抵在周政嶼眼裏,也是這個樣子的吧?
肆意、朝氣,帶着不知世事的天真。
可我早不是十九歲的溫禮了。
所以我溫和拒絕了沈放:「我不會再喜歡其他人,也不會再戀愛了。」
沈放緊盯着我,最後什麼也沒說。
我沒想到,這一晚沈放送我回酒店,會被狗仔拍到放上網,還連爆了好幾條熱搜。
從我醒來複出後,一直不溫不火。
當年網上傳是捧我的金主甩了我,也有人說我消失兩年是去做三生孩子了,卻因我的沉寂安靜下去。
這一熱搜爆出來,立馬扒出往昔傳言,惹來不少對家下脂粉渾水摸魚。
【誰不知道溫禮當年背後有金主捧,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就拿下百花新人。】
【《人間》這個劇本,哪是她現在能碰到的餅,原來是搭上沈導這條船了。】
【專業演員演戲十年,不如溫姐一脫成名。】
……
事件在網上發酵後,我和姜棠開了會,這事公司公關部會聯繫沈放工作室發聯合聲明。
只是沒想到,就在熱搜第二天,沈放發了條微博——
@溫禮,我永遠的繆斯女神。
配圖是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國旗臺下,身後是正同姜棠講話的我。
沈放喜歡我。
在他十四歲那年,在他甚至不知道我名字時。
網上評論兩極分化,有說沈放年輕看不透我撈女本質,有磕我們 CP 的網友。
但因沈放這條微博,有不少知情人士站出來替我說話,道出當年真相。
在姜棠律師函發出來前,那些造謠的營銷號全部站出來道歉。
甚至於網上有關我的黑帖刪得一乾二淨。
這樣雷厲風行的手段。
只有周政嶼會用。
猜出來那一刻,我點開黑名單,盯着他頭像看了許久。
最後還是退了出來。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就不能再同他繼續糾纏。
互不打擾,纔是最好結局。
眼下最令我煩憂的是沈放。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份炙熱又直白的愛意,愧疚之後,第一反應是想要逃避。
在劇組又低頭不見抬頭見。
沈放成熟得不像這個年齡的男生,他一眼就看穿我的迴避。
在那天收工後,沈放主動攔下我:「抱歉,姐姐,因爲我的喜歡,給你造成困擾了。」
看着面前低頭失落的沈放,我拒絕的話哽在喉嚨。
僵持之際,身後響起腳步聲。
有的人一出現,心跳比眼睛更先認出來。
接着。
是我熟悉的周政嶼的聲音:「禮禮。」

-9-
多倫多近來多雨,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
周政嶼沒打傘,黑色大衣襯得他眉目深邃,風吹起他圍巾一角,那一瞬間,我眼睛莫名一澀。
沈放知道我們過往,瞧周政嶼一眼,道了聲抱歉,同我說:
「那等溫老師有空再聊。」
他總是將我們之間的分寸拿捏得極好。
周政嶼望着遠去的沈放。
等人走不見了,目光又落回在我身上。
我和他隔着濛濛細雨對視。
誰也沒說話,像是在較勁,又像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一次,還是和從前很多次一樣。
是周政嶼先低了頭。
他問:「禮禮,我們談談好嗎?」
我靜靜凝視着他。
淺黃路燈下,周政嶼俊秀的臉龐透着不健康的蒼白,眉尾與太陽穴之間貼着防水創可貼。
隱隱約約往外滲血。
我有想過周政嶼會找來,但沒想過他會來得這麼快。
甚至連傷都沒好,就直接飛來了東京。
在周政嶼希冀的目光裏,我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好。」
上車後,他慣性來爲我係安全帶。
我抬手躲過。
周政嶼眼底劃過一抹黯淡。
我看見了,又裝作沒看見。
黑色奔馳在雨夜中穿梭,停在我居住的酒店。我帶着周政嶼進了房間,空調暖風吹走一身寒意。
我示意周政嶼先坐,給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周政嶼沒接過玻璃杯,而是順勢抓住我的手腕,仰頭望着我,眼尾在燈下漸漸染上紅意。
我卻只是淡淡看着他。
燈光將我們此刻沉默對峙的畫面倒映在玻璃窗上。
這段感情裏的上下位徹底顛倒。
對視許久,我先打破安靜:「你要和我說什麼?」
周政嶼牢牢抓住我的手,嗓音沙啞:「禮禮,我不知道我媽對你做的那些事兒,我也是被瞞着的。」
他和我說,禮禮,對不起。
說,這些年他也過得煎熬,說到最後,他額頭抵在我手背上,小心翼翼問我:
「禮禮,我們還能重頭來過嗎?」
我心口泛起無盡酸意。
認識周政嶼時,我就知道他是個極其驕傲的人,陸、周兩家捧在掌心裏長大的小少爺,一輩子順風順水,就沒喫過什麼苦。
金尊玉貴的陸二少爺,這輩子喫的唯一的苦,大抵就是在我身上栽了一個又一個跟頭。
我又何嘗不是呢?
周政嶼眼淚砸在我手上那一瞬,我想心軟,想應一聲好。
下一秒。
皮膚泛起燒灼的痛意。
烈火焚燒的恐懼再次襲來,我抽回了自己的手。
周政嶼怔怔望着我,眼底透着迷茫。
我不看他的眼睛,而是問:「你來多倫多,你家裏知道嗎?」
周政嶼沉默了。

-10-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沒有多少失望。
我目光落在周政嶼已經滲出血的額頭,輕聲:「我幫你重新包紮一下吧。」
從櫃子裏找出醫藥箱,我用碘伏幫周政嶼上藥消毒。
全程他都盯着我。
我動作溫柔,聲音卻冷淡:「周政嶼,你瞧,你來多倫多找我,都不敢和家裏說。」
後面的話,我沒說完,而是含笑望着他。
周政嶼當然知道我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又怎麼敢爲了我再和家裏鬧一次。
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周政嶼。
他猛地抱住我,啞着聲和我說:「禮禮,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再試試好嗎?」
我撫摸着他髮尾,壓住喉間哽咽。
同他平靜敘述着過往:
「周政嶼,你知道嗎,我在牀上醒來後,得知你出事,我卻站不起來,我那時候想,我哪怕爬,也要爬去見你。」
「後來和你再見,你那麼對我,我都捨不得走,因爲我就想多看一眼你的臉。」
「我怕人生那麼長,時間久了,我就把你長什麼樣給忘記了。」
「禮禮……」
周政嶼愛憐撫摸我的臉。
我偏頭躲了開,撫上這張讓我愛了兩世的臉:「你瞧,我們當年也試過一次了,落得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周政嶼,你這次讓我拿什麼去試呢?」
「拿命嗎?」
我忍了許久的淚,在這一刻落下。
窗外大雨傾盆。
蓋住我喉間細弱哭聲,「周政嶼,你不能這麼自私,你不能讓我爲你死第二次了。」
周政嶼,你永遠不知道,那烈焰灼身世有多痛。
我賭不起了。
也不敢賭了。
周政嶼抱着我不說話。
很久,我感覺到一抹溼潤劃過我頸窩,燙得我心尖一顫。
到最後。
周政嶼還像個不肯鬆手的小孩。
他執着地重複:「禮禮,再試一次好嗎?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怎麼試呢?
我們之間不只是門不當戶不對,還有前世今生的愛恨糾葛。
周政嶼啊,周政嶼。
你讓我怎麼敢同你再繼續糾纏下去?

-11-
周政嶼來多倫多,是有備而來。
隔日,我去劇組,聽見兩個場務小姑娘議論,說有新的投資商注資,今兒會來探班。
造型做完出來,我一抬頭就瞧見和沈放說話的周政嶼。
不用想。
《人間》這片的新投資商是周政嶼。
當天晚上,周政嶼搬進了我對面的房間,後面一週裏都來片場等我收工。
那一週時間,我有些恍惚,自己像還在北京唸書那幾年。
我在片場跑工,有時候有夜戲,周政嶼忙完就來等我,有時候等到凌晨,撐不住了,就靠在牆上睡着。
我有時覺得驚奇,像周政嶼這樣的公子哥,竟真能陪着我一天天堅持下去。
直到有天他受不了了,捏着我臉笑:「溫禮禮,別拍戲了,你周哥哥養你。」
彼時天真,不懂命運所有饋贈都標註好了價碼。
把他話當真。
我彎着眼笑:「那你養我啊。」
這天,要拍一場吊威亞的戲。
顧忌我曾高空跌落受傷,開拍前,沈放讓道具組檢查了無數次,確定沒問題後纔開機。
拍攝過程很順利,只是在結束時。
我感覺腰釦一鬆。
下一秒,熟悉的失重感傳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直接摔了下去。
「——禮禮!」
在旁守着的周政嶼瞪大眼,快速奔向我。
劇組其他工作人員也立刻跑過來。
在我以爲自己要摔下去時,跌進一個滿是雪松木香的懷抱。
接着。
耳邊響起周政嶼悶哼的痛呼聲。
我一低頭,看見周政嶼左臂垂着,像是斷了一樣。
「周政嶼,你沒事兒吧?」我一下急紅了眼。
周政嶼左手脫臼,只能用右手來給我抹淚。
「多大一姑娘了,怎麼遇着點兒事就掉金豆子。」他臉色蒼白,眉毛因爲疼痛皺緊,「醜死了。」
我「哇——」的一聲,抱着他哭得更厲害。
邊上的工作人員見狀,去打了急救電話。
周政嶼拍着我背,給我順氣:「總算是保護你一次了。」
我一怔,瞪大了眼睛。
心像被人敲碎了一條縫,熱風呼呼往裏灌。
周政嶼,你要一直對我這麼好,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12-
周政嶼前不久纔出了車禍,身體本來就沒好全。
今兒爲救我,左手又受了傷,被醫生要求留院觀察,順便開了兩瓶營養液給他。
我留下來陪他。
姜棠中途過來了趟,同我說吊威亞的係扣是老化了,這會沒人動手腳。
臨走前,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禮禮,我來多倫多時,在飛機上遇見周姨了。」
當天下午,我就在病房外遇見了周女士。
她眉眼藏着長途飛行的疲憊,那通身氣質,依舊如同初見那樣,高貴不可侵犯。
周女士掃了眼虛掩的病房,「政嶼沒事兒吧?」
「他剛喫完藥,睡着了。」
我輕聲回。
周女士這才把目光放在我身上,還是笑得溫和,但言語間的輕蔑沒有半分遮掩。
「溫小姐,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既然主動離開了,就別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那一瞬間,我又像回到那年。
在那幢載着西府海棠的別墅裏,周女士也是這麼和我說:「溫小姐,政嶼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周政嶼的母親,陸家的女主人。
那個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女人,笑得溫和而無害。
可我卻像被一條蟒蛇盯住,渾身上下的血液都是冰涼的。
我雙拳攥緊,抑制住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害怕,顫聲開口:「您放心,我會離開的。」
話音落地那刻,我餘光看見周政嶼站在身後,莫名心虛。
卻又無奈笑自己。
心虛什麼呢,不早都分開了嗎?
「你幫我去找醫生問一下,什麼時候能出院。」
周政嶼找藉口支開我。
……
溫禮離開後。
周女士瞧着兒子打石膏的手,臉驀地沉下:「你還要同她攪和多久?兩次車禍,斷了條手,下回是不是得把命送了?」
說到此,周女士語氣帶了狠。
「你要再這樣下去——」
「媽!」周政嶼打斷她,蒼白臉上滿是痛苦,「算我求您了,您別動她了,成嗎?」
看着兒子蒼白的臉龐,周女士心疼嘆息。
「江家那邊,我好說按了下來,但你爸的班子,你遲早要接手,政嶼,你不是三歲小孩了。」
「世族利益,人情利弊,這種事兒,不需要媽手把手教你。」
周政嶼未語,沉默盯着走廊轉角。
那藏着一抹青色。
是他這一生都無法觸及的人。
周女士終是嘆息,妥協道:「你要真喜歡,過兩年局面穩了,把人再養在身邊。」
「她不願意的。」周政嶼仰頭,眼眶紅得嚇人,「媽,別這麼糟蹋她。」
周女士微怒:「難不成你非要娶她嗎?」
牆角那抹青色一晃,消失不見。
就像溫禮再不會出現在他的世界。
ťųₑ周政嶼臉上似有掙扎、痛苦、愧疚……最後歸於死寂一樣的平靜。
「我不會娶她。」
不是周政嶼不想娶溫禮。
是他根本不配。

-13-
進病房前,我在走廊上站了許久,往外望去。
陰沉沉的天,不知何時,下起了細碎的雪,對面塔尖一片白。
像是我和周政嶼兩世望不到盡頭的未來。
是時候結束了。
整理好情緒,我進了病房,拎上放在一旁的圍巾和包,站在牀前叮囑周政嶼。
「醫生說過幾天就能出院,我給你助理打了電話,他會過來照顧你。」
周政嶼盯着我問:「那你呢?」
我不看他的眼睛,拼命抑制住喉間的哽痛。
「周政嶼,我有戲要拍,以後……我們還是——」
他驀地握住我的手。
力道很重。
我沒辦法掙脫開,一低眸,忍了許久的淚砸在他手背上。
「聽見了?」他一邊給我抹淚,一邊問。
我點點頭。
「我們別見面了。」
意外地,周政嶼很平靜地嗯了一聲。
我愣然。
周政嶼沒說話,一直看着我。
看着,看着,他紅了眼睛,哽咽了聲音:「禮禮,那場火燒得你疼嗎?」
疼嗎?
當然疼啊。
可再疼,都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對不起。」他說。
說完這一遍對不起,他又說,他剛纔夢見了上輩子。
他其實接到了那通電話,他到時,火已經燒起來了。
「我是想衝進去救你的,禮禮,我想的……」
周政嶼單手環住我的腰,淚水浸溼我的裙子。
我撫着他髮尾,「周政嶼,都過去了。」
這一晚,周政嶼和我絮叨說了許多。
說曾經,說過往,說我走後,泛海國際露臺死了的月季,甚至還說起當年我一時興起養的烏龜。
我笑問:「那烏龜呢?」
「爺爺養着,現在每天都跟着他在衚衕溜達曬太陽。」
周政嶼也笑着回我。
視線觸及那一瞬,我們彼此眼底都有淚光閃爍。
周政嶼摸着我臉,淚滑落下來:「禮禮,對不起。」
「你今晚說了好多聲對不起了。」
他替我擦去眼淚,聲音沙啞:「再多對不起,也彌補不了你。」
是啊。
再多對不起,我們都回不到從前。
那短短几個小時,我們如同熱戀時,依偎在一起,看窗外飛雪。
這晚的雪下了一夜,天將亮時,才停了下來。
等到天光大亮時,我從周政嶼懷裏離開。
「周政嶼,我得走了。」
周政嶼單手替我係好圍巾,又幫我整理頭髮,叮囑道:「雪天路滑,讓司機開車慢一點。」
我輕聲應好,抬腳向外走。
走了沒兩步,又轉頭奔向周政嶼,用力抱住他。
周政嶼身體一僵,又緩緩抱住我。
他溫熱掌心撫上我的發,溫柔叮囑:「以後有什麼事兒,招呼一聲。」
「好。」
我也叮囑他。
「你以後結了婚,對人姑娘好一點兒,要好好保護她,別再讓她走我老路了。」
「好。」
「……」
細碎叮囑彼此良多,到最後連句再見也說不出口。
我們都知道,哪怕以後再見,也只會把彼此當路人。
短暫相交的平行線,從此以後,各歸各位,再無可能。
那天,我向外走。
周政嶼就一直看着我的背影,像是要將我背影刻入眸底。
電梯門關上那一刻, 我看見周政嶼忽然跌撞向我跑來。
「禮禮, 禮禮——」
他的呼喚聲,被玻璃門阻擋。
我看着遞減的數字。
恍惚明白,今天之後, 我長達兩世的愛恨,終於畫上句號。
所有曾經,都化作塵煙, 隨風而逝。

-14-
這年春節,周政嶼回北京陪父母,正巧春晚在播放溫禮的節目。
周女士瞥了眼,問:「這姑娘是不是結婚了?」
她不太關注社交新聞,只是前不久受邀去學校上課,聽得現在小孩說溫禮好事將近。
剛在鬨堂姐家小侄女的周政嶼, 往電視看去。
32 寸液晶屏裏, 溫禮穿着紅色連衣裙, 挽着發, 膚白脣紅, 看着漂亮極了。
這些年來, 周政嶼多多少少聽說過她的事。
《人間》上映後, 反響極好,票房一度領先同期排期的片子不少,溫禮也在那年拿了影后。
隔年在姜棠婚禮彩排上, 周政嶼見過她一面。
溫禮還沒來得及換伴娘服,白 T 恤, 牛仔褲, 扎着馬尾, 素面朝天,像二十出頭的女學生。
沈放跟在她旁邊, 手裏拿着熱氣騰騰的早餐,好聲好氣地哄:
「姐姐,咱喫兩口成嗎?免得待會又犯胃病了。」
溫禮嬌氣偏頭:「不喫,減肥,沈放同學,你這是在害我明天被棠棠罵。」
沈放也不生氣,緊跟着撒嬌哄。
溫禮總算低頭肯喫兩口了。
周政嶼遠遠看着, 不知爲什麼,眼眶莫名溼潤了。
那天晚上。
他夢見了還在唸書的溫禮, 也是那樣明媚嬌氣的一個姑娘。
跟了他以後, 卻像那盆月季, 直接枯死了。
周女士察覺兒子目光, 催促道:「瞧瞧人家都要結婚了, 你也不抓緊點兒。」
周政嶼早些年身體不好。
從多倫多回來後, 被周女士押着養了兩年身體。
等他父親退休,子承父業, 事業開花, 但終身大事還是沒着落,急得周女士把對兒媳婦目標降到是個女的就成。
周政嶼挪開眼,把糖塞進小侄女嘴裏,似笑非笑地回:
「那你當年要是同意, 說不定現在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周女士一噎,翻了個白眼。
周政嶼再往電視瞧了一眼,那上面已經沒了溫禮的身影。
就像這些年來。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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