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輔佐皇弟登基,教他治國之術。
還爲他掃清障礙,手上沾滿鮮血。
人人都說他仁善明君,而我惡毒嗜殺。
但我不在乎虛名,只要輔佐他登基,完成母后遺願就夠了。
可他登基後,卻暗中對付我,甚至勾連婢女將我毒殺。
臨死之前,皇弟將一張血書扔在我臉上:
「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李貴妃固然害了母后,可她侄女何其無辜!」
再睜眼,我重生到母后臨終之時。
皇弟瑟縮在我身邊:「阿姐,你會一直護着我嗎?」
我眼神冰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自然是要好好照顧你的。」
-1-
我死之前,謝文端見了我最後一面。
他穿着皇袍,手執血書,冷眼看我毒入五臟痛不欲生。
「皇姐,你張揚跋扈,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李貴妃固然害了母后,可她侄女兒何其無辜!我與茹妍兩小無猜,要不是你橫加阻攔,茹妍根本就不會死!」
原來,我用心輔佐,傾盡全力護着的皇弟,一直記恨我設計剷除了貴妃一族。
我痛得五臟六腑移位,口鼻鮮血奔湧。
謝文端將血書扔到我臉上,讓我下地獄再好好悔改。
可恨我說不出話,只能任憑他狗吠。
若世上真有鬼神之說,謝文端這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東西,才應當得到報應!
懷着滿腹怨恨,我不甘閉眼。
若有來世,我絕不再爲他人作嫁衣!
……
「公主殿下,保重身體!您這樣娘娘見了也不忍心。」
我頭痛欲裂,扶着身邊人緩緩睜眼。
瞳孔聚焦時,我愣怔不已。
熟悉的圓臉映入眼簾,阿嘉?
延平三年,阿嘉爲了保護我,死於謝文端之手。
我還記得她死之時的神情。
滿是對我的擔憂。
她說:「公主,保重。」
眼前人眉眼青稚,顯然不是那個死於延平三年的阿嘉。
我狠狠掐住手心,指甲入肉,疼痛尖銳。
不是幻覺!
「阿嘉,什麼時辰了?」
「殿下不急,您剛剛在靈堂前暈倒,太子正替您守靈呢。」
靈堂?
我垂眸看到自己身着重孝。
我竟重生到了母后薨逝之時!
思及此,我心中一痛。
母后不得父皇寵愛,甚至死於李貴妃之手,含冤無處訴。
後來我步步爲營,聯合舅舅逼宮,纔算大仇得報。
李貴妃母家南平侯府一百三十二人,也被悉數處死。
其中就有謝文端日思夜慕的丹陽縣主李茹妍。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成王敗寇,若逼宮之日輸的是我,李貴妃也不會留下半條活口。
只是我沒想到,隔着血海深仇,謝文端心中竟還有兒女私情。
這等蠢貨,我當年還不如弄死他自己做皇帝,也好過他在這裏丟人現眼。
-2-
母后之死,太醫說是積勞成疾,身子虧空。
但我知道,母后是被下毒害死的。
父皇寵愛李貴妃,硬是將罪名推給一個無辜宮女,母后死後還要落得一個苛待下人的罪名。
母后靈堂前,謝文端跪得端正。
見我過來,眼底閃過幾分驚訝。
「皇姐,你怎麼不好生休息?」
他眼中的心疼不似作僞,前世我從未看透。
「文端,你可知母后是怎麼死的?」
母后靈堂,我倒要看看謝文端怎麼說。
「是,是被人害死的。」
我冷笑:「是啊,母后是被人害死的。」
「是誰害死了母后?」
謝文端猶豫片刻,見周圍無人,憤恨道:「是李貴妃!」
我抓着他的衣領,厲聲問:「爲人子女者,既然知道殺母仇人,是不是應當報仇雪恨?」
謝文端被我淒厲的神情嚇到,眼神驚恐,片刻後才小聲說:「是。」
「好,文端,我要李貴妃一家都給母后陪葬。
「你覺得如何?」
謝文端瑟縮後退,顧左右而言他:「皇姐,你怎麼了?」
我心中一哂,面上不顯,輕聲道:「我只是太傷心了,想爲母后報仇。」
謝文端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眼中含淚:「我知道皇姐心中難過,母后不在了,只剩阿姐和文端相依爲命。」
「皇姐,你要顧惜自己啊。」
我拍了拍他的臉:「文端放心,我自會保重。」
不好好保重自己,又怎麼能把你這個狼崽子踩在腳下呢?
「文端,你在母親靈前發誓,一定要爲她報仇!」
謝文端被我逼着發了毒誓,一定會用李貴妃一家人的性命祭奠母后在天之靈。
我站在他身後,神色冷淡地看着他。
誓言當然作不得數,我只是想看看,謝文端要虛僞到什麼地步。
-3-
母后死得不光彩,喪事辦得倒是體面。
闔宮上下都跟着守靈,李貴妃也在其中。
她站在我面前,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像帶毒的美人蛇,危險冰冷,在陰暗角落伺機等待。
「公主千萬節哀順變,不然皇后娘娘看了,只怕九泉難安。」
我冷冷瞥她一眼。
「人在做天在看,貴妃娘娘,夜路走多了,也千萬小心纔是。」
李貴妃身側,站着李茹妍,花容月貌,和李貴妃很有幾分相似。
跪在靈前的謝文端忍不住跟她眉來眼去。
我強壓心底的火氣,差點把牙咬碎。
母后屍骨未寒,謝文端就在她靈前和仇人之女勾連不清。
真是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裏,禮義廉恥都不知道。
「阿嘉,送客。」
阿嘉聞言,冷着臉請李貴妃出去。
李貴妃也不生氣,姿態優雅地離開。
我上前,給母后點了香,沉默着跪下。
母后,若我這次不能按照你的願望輔佐謝文端,你會恨我嗎?
母后同外祖父一般,一向以輔佐明君爲己願。
她行事素來公平,對上不諂媚,對下多體恤,宮人大都感念於她,又怎會害她。
更何況那被推出來頂罪的宮女,還未審問出同謀,就觸柱自殺。
人人都知道母后死得有蹊蹺,但偏偏,罪魁禍首還好好地活在世上。
「參見陛下。」
「免禮。」
我回頭,父皇沉着臉走進靈堂。
許是時間太久,記憶有失,我竟回憶不起前世父皇是否有來給母后送行。
「父皇。」
父皇擺擺手,上前點了一炷香。
他靜靜看着靈堂中母后的棺槨,眼中神色既複雜又悲傷。
「都出去吧,芸娘喜靜。
「文端也出去,平安留下,同我說說話。」
我出生時,宮裏已經夭折了四個孩子,父皇怕我也長不大,同柱國寺方丈求了平安牌,又爲我取小字平安,只盼我能順遂安康。
他待我一直很好。
若說對謝文端是恨鐵不成鋼的痛恨,我對父皇的感情又要複雜得多。
前世,父皇圍場受傷,臨終時寫了手書,想讓李貴妃的幼子登基。
太子不能登基,只有死路一條,父皇那道旨意,不僅僅是傳位聖旨,還是謝文端Ŧů⁵的催命符。
但偏偏,他又留了一道爲我賜婚李家嫡子的旨意,還爲我擇了嘉州爲封地。嘉州富庶,我身邊還有三百近衛,只要我遠離帝京,此生便可富貴無憂。
我抬頭看向父皇,他亦垂眸。
眼中竟含了一點淚。
「芸娘十六嫁我爲皇子妃,一晃二十三載。
「朕同她兩小無猜,舉案齊眉,如今竟是天人永隔。」
父皇聲音中的悲傷不似作僞,他是真切地爲母后的離世感到傷心。
可我無法理解,爲什麼呢?
你若真的跟母后感情深厚,又怎會放任李貴妃苟活於世?
可我此刻什麼話都問不出。
只能伏在他膝頭落淚。
爲我,也爲母后。
-4-
許是含了幾分補償心態。
母后的葬禮聲勢浩大,我和謝文端都有封賞,連一直被父皇忌憚的大舅舅都升了官。
前世,母后死後,大舅舅只得了尋常賞賜。
這一世,卻被擢升爲內閣首輔,兼任吏部尚書。
前首輔梁文源辭官後,本是李貴妃的哥哥李羣英聲望最高,前世,李羣英順利成爲首輔,可現在升任首輔的卻成了大舅舅。
這確實讓我有幾分始料未及。
前世母后死時,我沉湎於悲傷之中,很多朝堂之事一知半解。
只記得不久後,大舅舅被申斥,貶官外放。
李羣英任首輔後,同東廠程謹勾結,把持朝政許久。
若非小舅舅於西北大營立功,謝文端甚至沒機會活到登基那日。
母親死後,父皇很是冷落了幾日李貴妃。
李貴妃也不惱,仍舊每日笑盈盈同程謹詢問。
我從父親處出來時,恰好看到李貴妃離開的背影。
ƭŭ₍「李貴妃今日又來送湯了麼?」
程謹垂着眼,面容恭謹。
他是父皇心腹,任司禮監秉筆太監,監管東廠,有批紅之權,雖是閹人,卻有實權。
「貴妃心繫陛下,擔憂陛下政務繁忙無心飲食。」
我笑了笑,沒有作聲。
程謹一貫跟李羣英穿一條褲子,對李貴妃更是恭謹,我甚至隱隱覺得,母后之死亦有他的手筆。
若能剷除程謹,對李貴妃一黨是極大打擊。
可惜父皇十分信重程謹,非雷霆一擊不足以成功。
前世,謝文端沒跟我商議便對程謹下手,打草驚蛇,沒能得手,還被程謹伺機反咬一口。
「有勞程公公。
「逝者已矣,母后在天之靈也不想看父皇因她之故耽誤朝政。」
程謹連連稱是。
「孝賢皇后若在天感知,也會感念公主之孝心。」
我嘆口氣:「爲人子女者,自然該爲父母分憂。」
父皇已多日不曾上朝,更是要以同母後託夢名義搭建摘星臺。
母后生前素來節儉,怎麼可能會託夢搭建摘星臺,勞民傷財。
但天子金口玉言,他執意如此,誰都沒有法子。
「父皇思念母后,不是很好麼?」
見我回來後仍舊憂心忡忡,謝文端小心翼翼問道。
我擰眉,卻沒有像前世一般掰開揉碎給他講。
沿海一帶倭亂不斷,軍費開支巨大,兼之長江水患,民不聊生,賑災糧久籌不至,國庫虛空。
此時哪有閒錢修摘星臺?
更何況,皇帝從來不會犯錯,摘星臺若成,被罵的只會是母后。
「皇姐,你怎麼總是擔憂來擔憂去?
「咱們是父皇的孩子,還能受苦不成。」
我哂笑一聲,不再說話。
謝文端還有幾句心裏話沒有說齊。
他是唯一的皇子,父皇賓天后,便是新的皇帝。
所以他不願多思多想,只知享受。
前世,我一直勸他居安思危、未雨綢繆。
直到李貴妃有孕,謝文端才生出忌憚之心。
便是如此,他行事也毫無章法。
那時他設計陷害李貴妃,計謀之拙劣,讓李貴妃將計就計,差點丟了太子之位。
「難道父皇會爲了別人廢了他唯一的兒子麼?
「孤是父皇唯一的兒子,誰又能把我如何?」
想起前世謝文端的話,我閉了閉眼。
天家無父子。
謝文端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如此蠢材,我和舅舅竟然也勤勤懇懇把他送上了皇位。
怨不得大舅舅死於構陷,小舅舅死於匪患,而我死於莫須有的罪名。
一切都是報應。
謝文端登上皇位,害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天下萬民。
我陷天下萬民於水火,死有餘辜。
-5-
下朝後,我讓阿嘉去忠武門等大舅舅。
本朝公主,嫁人才能出宮建府。
如今我還住在宮中。
若是同前世一樣,我全力對付李貴妃,前朝之事交給舅舅和謝文端,那自然沒所謂。
但如今我是絕不可能再給謝文端作嫁衣。
我得提前出宮,行事才能不受限制。
「平安,你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
大舅舅如今當了首輔,越發喜怒不形於色,臉上的皺紋都更板正了。
「舅舅,我想出宮建府。」
大舅舅皺眉,開口便要反駁。
「舅舅且慢說話。」
我打斷他:「我自有我的道理。」
大舅舅爲人板正有餘,變通不足。
莫說今朝,便是前世,他也十分不喜我干政。若不是謝文端幾次犯錯,需要我補救,他甚至不願同我交換任何消息。
這也是爲何我對許多事都一知半解。
名義上我與謝文端大舅舅是一個利益集團,實際上大舅舅並不把我當作盟友。
但這也沒關係。
人生於世,各有不同,他怎麼想不重要,我怎麼做才重要。
與他分析利害是無用的,就算我說得有道理,他也會因我是女子,而拒絕我的提議。
所以在他反駁之前,我就撩起裙襬端正跪下。
「求您救救平安。」
大舅舅一愣,臉色更加難看。
我抬起頭,眼中含淚。
「自母后薨逝,我在宮中就處處受限。
「若不能出宮建府,恐怕有性命之憂。」
「你是陛下的嫡女,誰敢害你?」
我苦笑:「母后亦是父皇髮妻,誰敢害她?」
舅舅面色爲之一變。
原來如此。
前世,父皇駕崩,圍場截殺李家叛黨,我要活捉李羣英,綁去母后墓前賠罪。
大舅舅的反應卻十分奇怪。
一向講究君子端方的他,十分不體面,親自給了李羣英當胸一劍。
那時,他一臉悲慼:「原來芸娘竟死於你之手!」
後來,大舅舅同我解釋,是得知母后死因太過激憤,纔有失常之舉。
可我一直覺得事有蹊蹺。
難不成大舅舅是圍場截殺那日才突然驚聞母后死因?
連謝文端都知道,母后是被人害死的,浸淫官場多年,又是王家家主的大舅舅怎會不知?
所以,我纔有了這一句試探。
果然,大舅舅此時便已經知道母后死因。
那他到底藏了什麼祕密,要用如此拙劣的方法殺人滅口呢?
皇城是一潭死水,水面之下,人人都有祕密。
我捏着手帕擦淚,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神色。
舅舅,你的祕密又是什麼呢?
-6-
大舅舅走後,我又如法炮製,對着父皇哭訴一番思母之情。
父皇十分動容,當即下旨爲我建公主府。
說是建府,其實就是賞個現成的宅院,摘了牌匾寫上寧陽公主府。
若我是皇子,自然有人防備我。
但我是個看似無害的公主,所有人都沒把我當作是對手。
前世也是如此。
即便我未出嫁就建公主府,言官也只說了兩句於理不合,見首輔與皇帝一力支持,便不再關心。
反倒是李貴妃對此十分感興趣。
「殿下怎麼突然要出宮住了?
「臣妾看着公主長大,真是十分不捨。」
李貴妃在父皇面前依舊一副溫婉柔媚的模樣。
我冷冷瞥她一眼:「我出不出宮,與貴妃何干?平日裏我與貴妃也不多見,這種話還是不要說給我聽了。」
「平安!」
父皇沉聲。
似是不滿我對貴妃無禮。
「貴妃說話也應當注意。」
李貴妃起身福禮:「是臣妾失言。」
我皺了皺眉,輕嗤一聲,極不耐煩的模樣。
回宮路上,阿嘉問我:
「殿下今日怎麼對李貴妃如此不假辭色?」
阿嘉自幼陪在我身邊,素知我性子。
我沒有回答她,垂眸細思。
今日我出言無禮,父皇看似打斷了我,卻並沒有不滿。
相反,我隱隱感覺到,他很希望我把貴妃當作仇人。
我似乎抓到了一點頭緒,細思之下卻又聯不起來。
怪只怪前世我得到的訊息太少,等我能真正說得上話時,很多真相已經隨着故去的人,永遠埋在泥土中不見天日。
前朝後宮,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只是一點點改變,很多事情的走向也會與前世不同。
重生未必事事先知。
若凡事都不動腦,前世那點記憶反倒成了枷鎖。
我建府的消息傳了三天,謝文端才知曉。
倒不是他消息慢,只是這幾日是李茹妍生辰,謝文端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無暇顧及其他。
「皇姐,你要出宮建府?
「爲什麼?你在宮裏,才能對付李貴妃啊,若是你也離宮,那後宮豈不是李貴妃的一言堂?」
原來你也知道李貴妃如今在後宮一家獨大。
那你又是爲何與她侄女兒勾連不清?
我看着他,心想這世道當真不公平。
只因謝文端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無數人的支持,哪怕他蠢笨如豬,薄情寡恩。
爲什麼我不能跟他一樣走到臺前呢?
同樣是母后生的孩子,謝文端能得到王家所有力量,必要之時我也得爲他犧牲,爲他鋪路。
前世我也曾生出這樣的疑惑。
那時大舅舅說,我這是大逆不道。
「文端登基,你就是國朝長公主,你與文端一母同胞,尊貴至極,這還不夠麼?
「天下女子若都如你這般,豈不是亂了綱常!」
當真尊貴至極麼?
謝文端親政後第一件事,便是賜我毒酒,所謂尊貴,不過是旁人饜足過後留下的殘羹冷飯。
且不說我,母后生前貴爲國母,難道不夠尊貴?她在世時,甚至能勸誡父皇,插手政令,人人稱之爲賢后,可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也草草了之?
我跟母后,都是繞樹生長的藤蔓,看似花團錦簇實則不堪一擊。
財富可以分享,那權力呢?
皇后也好,公主也罷,都是鏡中月水中花,我們只是權力鬥爭中的附屬品。
天下如棋局,落子則無悔。
我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對付李貴妃,也不是跟謝文端復仇,而是獲得執棋的機會。
望着謝文端有幾分急躁不解的面容,我垂下眼眸,神色落寞。
「文端,我在宮中行事總有不便。
「母后在時,我還能通過母后的人做事,如今樹倒猢猻散,我沒有可用之人,在宮裏反倒受限。」
謝文端聞言恍然。
「這倒是,皇姐你留在宮裏也無用。」
「要不皇姐你選夫吧,這樣我們還能多一個幫手!」謝文端眼神一亮,似乎覺得自己的提議十分精妙。
我心下一哂。
「文端,母后新喪,我如何能選駙馬?
「不只是我,還有你。」
前世,謝文端也曾鬧着要娶太子妃。
我爲他定下忠勇侯家嫡長女陸芳然,他卻不滿意。
那時我以爲是陸芳然容貌不得他喜歡,勸他娶妻娶賢。
殊不知他心中早有得意之人。
可憐陸芳然一副玲瓏心腸,困於深宮孤苦無依。
是我害了她。
-7-
三月後,我離宮建府。
父皇恩寵,賞賜三百府兵,又爲我擇了嘉州作封地。
朝堂上無人提及,實則都在暗中思量。
大家都覺得,父皇此舉,名義上是抬舉我,實則賞賜的是太子,嘉州只是借我之手送進東宮。
謝文端和大舅舅亦是如此。
「平安,你建府之事,做得極好。」
連大舅舅都忍不住誇了我一番。
「嘉州富庶,有了此處,文端的太子之位就更加穩妥了。」
我但笑不語。
而此時,李貴妃已經有孕三月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傳出來。
宮中多年沒有新生兒,父皇十分看重這個孩子,各方勢力暫時沒有動作,不過是在等這個孩子瓜熟蒂落。
若是個皇子,朝堂格局也會爲之改變。
李貴妃受寵,李家在北地經營多年,李羣英入閣亦有實權。
而謝文端得封太子,不過是權宜之計,父皇需要一個成年的繼承人,讓朝臣安心。
若李貴妃真的生了個皇子,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畢竟,如今謝文端的東宮屬官還沒有配置齊全,只是有個太子身份的空殼罷了。
身爲太子,他甚至不能上朝聽政。
謝文端離權力中心太遠了。
作爲他的附屬品,我就更加摸不到邊際。
父皇爲人,看似寬和,實則疑心深重,尤恐權柄旁落。
好在,他猜忌謝文端,也一樣猜忌李貴妃。
我坐在庭中,府上新來的琴師在一邊彈琴,爐火上燒着滾水,薄霧飄飄。
我的心思卻不在琴音上。
我在想,該怎麼光明正大地走到臺前。
人人都知道我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但這遠遠不夠。
「殿下,太子殿下來了。」
阿嘉進門。
我抬眼看了看琴師,他優雅起身告辭。
「有勞師弟。」
「爲公主效勞,樂意之至。」
宋章出門時,謝文端正一臉寒霜地進來。
「皇姐還有心情聽琴?」
他一肚子不知從哪裏來的火氣,歪頭看了眼宋章,鄙夷道:「皇姐要是喜歡,喚個宮廷供奉便是,找這些民間下九流,平白污了耳朵。」
宋章含笑行禮,絲毫沒有被羞辱的尷尬。
我在心中暗暗搖頭。
謝文端這個蠢東西,一點太子的涵養都沒有。
他不像母后,更不像父皇,聖賢書不知讀去了哪裏,竟然如此無禮。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一眼阿嘉。
阿嘉頷首,起身送宋章出門。
「文端,宋章是中鞍山葛夫子的弟子,日後出師也是要考功名的。
「中鞍山乃是文人勝地,葛夫子素有賢名,弟子無數,你平白得罪宋章做什麼?」
聞言,謝文端臉色一變。
剛剛囂張的氣焰消失殆盡,囁嚅道:
「我,我,孤不知道。
「孤以爲是皇姐養的面首。
「葛夫子不會因此寫文章罵孤吧?」
他後知後覺,滿眼擔憂。
我嘆口氣:「我已讓阿嘉去賠罪了。」
心底卻冷笑。
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既然知道自己處境堪憂,就應該謹慎行事。
謝文端做不到謹慎,甚至連承擔錯誤的勇氣都沒有。
且不說宋章和葛夫子不會因爲今日這句話計較,就算是葛夫子當真怒不可遏,那又如何?
堂堂太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爲君者賢明豁達,自然天下景從。
「多謝阿姐。」
聽聞我已經讓阿嘉去賠禮,謝文端鬆了口氣,坐下才想起今日找我想說的話。
「皇姐,李貴妃懷孕了!」
-8-
「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還坐得住?」
謝文端坐直身子,神色都有些扭曲。
「要是她生了個皇子怎麼辦?
「父皇一貫不喜歡我——」
「住口!」
我冷聲打斷他:「你在胡說些什麼?」
「父皇如何不喜歡你了,這話你都同誰說過?要是錦衣衛傳到父皇耳朵裏,豈不是讓父皇覺得你心生怨懟!」
謝文端瑟縮道:「我,我只跟阿姐說過。」
我冷哼一聲:「你最好是隻跟我說過。」
「父皇是天子,天子心繫萬民,哪能像尋常父子那般相處?誰跟你說父皇不喜歡你了?」
「大家都這樣說。」
我微微蹙眉:「同你說這些話的人,都是爲了挑撥你與父皇的關係。」
「父皇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如何會不喜愛?」
「那李貴妃要是也生了個兒子呢!」
「那又如何?」
我冷笑:「就算她生了皇子,你是長子又是中宮所出,早就封了太子,後出生的弟弟還能越過你去?」
「一個連孃胎都沒脫的孩子,也值得你這樣慌亂?」
謝文端狠狠點頭,抬起頭時眼中含了一點淚。
他容貌肖似母后,生得十分清秀,眼中含淚時十分惹人心疼。
前世,謝文端每次求我時,也是如此作態。
「皇姐,我實在是害怕。
「自母后離世,這世上就只有皇姐真心待我。
「等來日我能登上大位,定要把皇姐捧成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我滿眼動容:「我與你一母同胞,不爲你謀劃,豈能對得起母后在天之靈?」
「你且放寬心,就算李貴妃真誕下皇子,阿姐也會想辦法的。」
謝文端含着淚點頭。
我忍着噁心,同他拉扯一番,才叫人送他回去。
前世,李貴妃這個孩子沒能順利出生。
我反覆想了許多次,卻總覺得李貴妃是故意流產的。
那日,謝文端慌亂之下,買通了宮人下藥。
李貴妃也沒有任何懷疑,就那麼喝下一碗來路不明的蓮子羹。
宮人當場被扣下,又在住處搜出了黃金和印着太子私印的手書。
那宮人死得太快,待我查證時,她家人也都被滅口,沒留下一絲證據。
謝文端後來同我說,是那宮人自己找上他,願意爲他驅馳,替他分憂。
貴妃那個孩子,是故意流掉栽贓謝文端的。
可我想不通她爲何要這樣做。
就算父皇申斥謝文端,可謝文端依舊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不管他如何荒唐,父皇都只能擰着鼻子讓他做太子。
這是一樁極不划算的買賣。
李貴妃爲人謹慎陰毒,絕不會做出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除非——
這個孩子原本就生不下來。
「阿嘉,昨日那個來遞拜帖的嘉州首富沈尋舟,你差人去叫他上門。」
-9-
嘉州富庶,而沈尋舟更是其中翹楚。
自嘉州成爲我的封地後,就有不少人特意來與我賣好。
但大多都是想借我的門路搭上謝文端,唯獨沈尋舟不同。
他這人一貫聰明,能做出如此舉動我也不覺意外。
我與沈尋舟,也是舊相識。
想到我跟他的舊事,我眸光微微停頓。
沈尋舟在各種意義上,都是我的人。
前世,他不僅替我辦事,更同我有過一段情。
坊間人人皆知,沈尋舟是長公主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
沈尋舟生了一副好樣貌,我極喜歡,他與我自薦枕蓆,我當然不會拒絕。
上一世,直到謝文端登基,他才找上我。
那時我是從龍之功手握實權的長公主,他向我賣好乃是人之常情。
卻不知爲何,今世,他竟提前出現。
可見這世上,從沒有任何事會一成不變,照本宣科,只會成爲旁人鬥爭時踏在腳下的石頭。
……
沈尋舟應得很快。
他本就給我遞了拜帖,阿嘉傳訊後,第二日他便登門拜訪。
綠樹蔥蔥,淺草。
迴廊處,沈尋舟一身白衣,眉眼帶笑,一如往昔。
「草民沈尋舟,參見寧陽殿下。」
他抬頭時,我神色恍惚片刻,本來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突然又翻湧出來。
似乎又回到我與他初見時。
他與我行禮,同我說,願爲殿下驅馳,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很多人都跟我說過,誓死追隨殿下。
但唯獨沈尋舟沒有辜負這句話。
前世,他死在我之前。
人人都說,商人重利,不堪爲謀。
可嘉州沈郎卻爲我擋了致命一箭。
「殿下?」
沈尋舟疑問出聲,才把我從回憶中喚醒。
「沈郎,快快請起。」
沈尋舟一愣,白嫩麪皮竟有些許紅潤。
我扶他的手微微停頓,都怪回憶太過傷懷,一時間我竟忘了沈尋舟是初次見我。
彼時花樣繁多的沈公子,如今還是個不近女色的愣頭青。
倒是也別有一番風味。
沈尋舟如今雖不如前世老辣,但到底不是什麼毛頭小子,不過一瞬就恢復如初。
「沈公子託人拜到我府上,可是想讓我引薦太子?」
沈尋舟搖頭。
「殿下多慮了。
「草民只想拜在公主門下,願爲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言罷,他停頓片刻,似是有些懊惱。
「殿下,我們生意人講究信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您大可多考察草民幾次。
「這都不急。
「我此次前來,主要是有一樁買賣,想跟殿下商量——」
他微微抬頭,一雙含情目不避不躲,落在我臉上。
「您可知道,李家派人,在嶺南一帶祕密尋找年二十許、左臂有龍形胎記的男子。
「據說,李家找的,是當年夭折的大皇子——」
-10-
沈尋舟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他只說是懷疑,其實私底下已經查證屬實。
我深思不語,沈尋舟也不急,靜靜坐在一旁喝茶。
父皇的第一個孩子,是個母不詳的皇子。
母后說,那個孩子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沒過多久便夭折了。
這似乎成了一種詛咒,父皇前面的幾個孩子接連夭折,直到母后有孕,生下我。
但即便如此,父皇也一直子嗣不豐。
我輕輕敲擊桌面,心中暗暗思量。
眼前似乎有一團迷霧,影影綽綽,讓人看不清事情背後的真相。
前世,李家並未提出大皇子一事。
但尋找一個失落民間的皇子並非一時之功,李羣英不是傻子,不會做無用功。
他必定要先知道消息,再派人祕密尋找。
所以,李家是從何處得到大皇子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是何時開始着手尋人的呢?
我腦中浮現出李貴妃的身影。
是在李貴妃有孕之前,還是之後?
應該是之前。
「沈公子既然把這件事說給本宮,那自然應當是有了定論。
「本宮只問一句,這個人,李家如今找到沒有?」
沈尋舟目光篤定:「找到了。」
我微微愣怔。
若是找到了,爲何不帶回帝京。
不帶回京,是因爲李貴妃有孕,若是生下皇子,自然不需要大皇子分一杯羹。
等瓜熟蒂落,再作決定也不遲。
但,李貴妃這個孩子,是生不下來的。
而且我有十分把握,李貴妃心裏清楚這一胎的底細。
眼前迷霧似乎露出一線天光——
李貴妃知道,李羣英卻不知道。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兄妹之間有齟齬?
雖不知癥結所在,這對我來說卻是極好的消息,原來李家亦不是鐵板一塊。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這世上的人,只要有私心,就可以利用。
「多謝沈郎解惑。」
「殿下言重了,能爲殿下驅馳,沈某之幸也。」
沈尋舟點到即止,沒有急着取信於我,開始與我談笑,講了講嘉州風土人情。
我極欣賞沈尋舟這一點,生意人做事總是恰到好處,不愧是嘉州首富。
他從不貪功,也不說自己得到這個消息有多難,雲淡風輕間似乎只是給我說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事情。
世人總是瞧不起商人,前世謝文端提及沈尋舟時,也總嫌他滿身銅臭。
但在我看來,沈尋舟才稱得上一句君子坦蕩蕩。
-11-
沈尋舟走後,我派人去查李貴妃的脈案。
太醫院中記錄的自然一片祥和。
李貴妃有孕後,替她檢查的一直是李家派系的宋太醫,還有程謹替她遮掩。
但世上之事,只要做了,就不會沒有痕跡,區別不過是用心與否。
「阿嘉,讓恭太醫找機會檢查一下頤和宮的藥渣。」
阿嘉應下後,稍顯遲疑。
「殿下,您是疑心李貴妃這一胎有異?」
我垂眸,燭火下眸光微冷。
「我不是疑心。」
我自然知道,李貴妃大概還會如前世一般栽贓謝文端。
但如謝文端這種人,一心替他籌謀是沒用的。
某種意義上來說,謝文端就像是一個空心人,他沒有心肝,不會顧念任何情分。
全心全意幫他,只會在失去價值後被他一腳踢開。
只有他不得不依靠你時,他纔會像狗一樣,乖乖趴在你的腳下。
我固然恨他,卻並不想讓他早早死了賠罪。
母后也好,我也好,我們都沒有獨自執棋的機會。
這世道容不得離經叛道的女子,男人疆場廝殺,女人只能成爲酣戰之後的勝利品,我們沒有姓名,也不被認同。
就算我再噁心謝文端,也不得不依靠他的名聲做事。
但是沒關係。
既然上天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那就是天讓我贏。
史書從來由勝利者書寫。
只要我贏到最後,後人自會記得我的名字。
我沒打算提醒謝文端,只是想提前留個證據,讓人知道謝文端是個廢物,但背後的寧陽公主,卻是此道高手。
大舅舅不給我面子,但這世上如他一般死板固執的人畢竟不多,知道變通的人很多。
我幼時學刺繡,極不耐煩。
現在卻覺得許多事都同繡花一樣,手中線一針一針繡上去,只要心夠細、手夠穩,總能描出樣子來。
如今亦是如此。
-12-
父皇又三日不曾上朝。
更是同朝臣置起氣來。
他執意修建摘星臺,可如今國庫哪有閒錢。
大舅舅想讓謝文端去勸諫幾句。
謝文端卻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在父皇面前一貫膽小,不要說勸諫,說話聲音都比尋常小上三四分。
「阿姐。」
謝文端一臉愁容:「大舅舅怎會如此逼我?」
「父皇做主的事情,我還能置喙不成?」
我抬眼,笑意不達眼底。
「文端,你是太子。
「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
「大舅舅如何能逼你?」
謝文端眸色微動,遲疑道:「大舅舅若是因此對我失望——」
我勾了勾脣角:「這話從何說起?且不說大舅舅與你是骨肉親,更何況你是君,他是臣,哪有他失望的道理?」
「你是父皇唯一的兒子,王家也不會再有一個女兒入宮,大舅舅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
謝文端狠狠點頭。
「還是阿姐說得對!
「現在人人都只知道逼我,只有阿姐對我好。」
我親自爲他倒了杯茶。
「是啊,文端,你我一母同胞,你是我最親的人。
「阿姐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
……
謝文端心滿意足地離開,宋章才從屏風後出來。
他看了一眼謝文端離開的方向,眼底一抹笑意。
「太子殿下倒是,天真純然。」
我笑了笑。
宋章倒也是個妙人。
「本宮這個弟弟,一向心思簡單。」
「簡單好,有殿下這樣的姐姐,心思簡單未嘗不是好事。」
宋章重新坐回棋盤處,與我手談殘局。
「師弟這步棋,落得夠險。」
「富貴險中求。」
我抬眸,看向宋章。
宋章不躲不避,看着我的眼睛:
「殿下,我就明年要下場了。」
「那就祝師弟,一舉中第。」
-13-
李貴妃的肚子一日一日變大,謝文端也更加焦躁。
甚至還跟大舅舅生了齟齬,被人看到他從王府怒氣衝衝地出來,抬腳踢了門口的石獅子。
他越是如此不着調,我越是安心。
算算日子,李貴妃那個孩子應當也快撐不住了。
忠勇侯嫡女陸芳然此刻正坐在我面前,給我說結論。
「李貴妃這藥用得如此猛,臣女覺得,應當也就是這幾日了。
「太醫院脈案都有定數,宋太醫爲了保胎,挪了不少藥,父親都假作不知。
「這份藥單已經記錄好了。」
陸芳然遞給我一份藥單,我掃了兩眼便放在一旁。
「你做事,我素來放心。」
陸芳然遲疑片刻。
問:「殿下,臣女有句話一直想問。」
「但說無妨。」
「臣女醫術雖是外祖父親傳,但世人總不信任女醫,您爲何選我?」
我垂眸,輕輕勾脣。
「芳然,世人不信任的,又何止女醫呢?
「你冰雪聰明,許多事應當不用本宮明說。」
她眼中帶着絲果然如此的瞭然。
「殿下。」
「本宮希望,來日,你能名正言順繼承你外祖父太醫院掌院一職。」
沉默片刻,陸芳然端端正正跟我行了個禮。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碧空如洗,幾隻鳥兒落在海棠樹上曬太陽,半闔着眼十分愜意。
「前路艱難險阻,芳然,但本宮覺得,你們這些女孩兒,不應當去做籠中鳥。
「你看這樹上的鳥兒,想飛就飛,想休息就休息,多自由。
「籠子裏的雀兒,雖衣食無憂,但不過是個玩物而已。」
陸芳然走到我身側,素淨的臉上帶着一絲笑意:「臣女也覺得,能自由展翅再好不過。」
……
三日後,陸芳然說,李貴妃的胎絕對撐不過今日。
我一早便入宮,給小妹華陽公主慶生。
父親如今只有三個孩子,最小的便是劉嬪誕下的華陽。
劉嬪難產而亡,華陽自幼養在母后宮裏,與我情誼非常。
前世,華陽死在圍場截殺那日。
大舅舅說,她是被李家餘孽害死的,可那日李家人根本沒有時間摸到華陽的帳篷。
大舅舅騙了我許多事。
後來,大舅舅被構陷謀反,逃亡途中畏罪自殺,這些事也都隨着他的死永無查出真相一日。
只可憐我的妹妹,那樣年輕,就死在這幽詭宮廷權勢爭鬥中。
「皇姐,你想什麼呢?」
我抬手爲華陽戴上一支釵。
「在想文端怎麼還沒來。」
「太子哥哥一貫如此,可能又遲到了吧。」
我沒說話,看了看天色。
這個時辰,謝文端應當已經闖完禍了纔對。
果然,片刻後,阿嘉白着臉進來。
華陽見了,便知不對,對着屋裏宮女使了眼色,無關人等立即退出。
屋裏沒了人,阿嘉纔開口道:
「李貴妃小產,宋太醫查出是中午食用的桂花羹有落胎藥。
「送桂花羹的宮人扛不住用刑,已經招了。」
她神色慌張:「是,是太子殿下指示。」
「陛下問罪,太子殿下已經在去頤和宮的路上了。」
華陽驚詫之下打翻了茶杯。
抬頭看我時,卻突然愣怔。
「皇姐?」
我神色淡淡,輕聲吩咐阿嘉:「你先通知大舅舅,謝文端慌亂中恐怕想不起,大舅舅總不能事後才知道,也好早作安排。」
阿嘉應聲出門。
華陽沉默許久,方纔問出聲:
「皇姐,你早就知道麼?」
她一貫聰明,聞一知十,察言觀色細緻入微。
「華陽,我早知李貴妃這一胎不穩,你且安心,出不了什麼事情。」
華陽沉默不語。
窗外暖風吹進來,我耳邊只有清脆的鈴鐺聲,這鈴鐺還是謝文端親手替華陽掛Ṭṻ₅上的。
片刻後,華陽起身,走到窗邊解下了鈴鐺。
「皇姐,鈴鐺舊了,我雖心有不捨,卻也不得不扔下。」
我沒有看她,垂眸笑了笑。
我的妹妹這樣聰明,世間男子多有不及,她不應該死在荒山,她應該留名千古。
-14-
我在謝文端入宮必經之路上,等着他過來。
父皇派去找他的正是程謹,遠遠見到我便淡漠行禮。
「寧陽殿下,陛下有急事宣召太子。」
我看了一眼,謝文端身後跟着的都是東廠的人,我心下暗暗搖頭,謝文端一個太子,竟然就這樣被程謹押送進宮。
「原來是陛下宣召,看程公公這個架勢,我還以爲父皇要你押送太子呢。」
見我趕來,謝文端臉色輕鬆幾分。
「皇姐,這些個閹黨對我不敬,等我見了父皇,定要告上一狀!」
我沒應他,只對着程謹道:「程公公,此件事我已知曉,貴妃滑胎,父皇傷心之餘,難免說話重了些許。」
「但太子與父皇是親父子,等父皇消了氣,自然不會再計較。」
程謹笑了笑:「奴才也是聽皇爺的旨意,皇爺說怎麼辦,奴才就怎麼做。」
程謹說什麼不重要,我這話也不是說給他聽。
這宮裏,主子們要爭權力,奴才們也要奔前程。程謹受父皇信重恩寵,自然不用跟謝文端示好,但東廠的其他人卻不一樣。
更何況,李貴妃失子,謝文端的太子之位便不會有失。
……
頤和宮一片愁雲慘淡,我進屋時,父皇沉着臉坐在正廳,內間隱隱有悲泣聲傳來。
「孽障,還不跪下。」
謝文端如篩糠般跪下,哭着解釋:「父皇,真的不是兒臣做的啊!」
我擰眉,也跟着跪下。
「你來做什麼?
「你母親生前嬌養小兒,朕只以爲他年紀小不懂事,但內裏是好的,怎知他竟然如此狼子野心,連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了手!」
我心微微瑟縮一瞬,似有細針穿胸而過,不流血,卻極痛。
母親爲人板正,教養極好,可憐她無辜枉死,死後也不得安寧,還要被怪罪管不好兒女。
「這事有蹊蹺,父皇容稟——」
「陛下,貴妃娘娘醒了!」
李貴妃的大宮女核桃急匆匆出來,打斷了我的話。
「貴妃身子虛弱,不能下牀。聞聽陛下怪罪太子,特意讓奴才傳話,貴妃說,此事不怪太子殿下,實是這孩子沒福氣。」
內間,李貴妃虛弱的聲音傳來,柔聲喚着陛下。
父皇起身,臉色依舊十分難看。
謝文端跪在正廳,我起身跟着進了內間。
內間雖燻了香,卻還有淡淡血腥氣。
李貴妃臉色蒼白,撐着身子坐起來,勉力行禮。
「你起來做什麼,身子還沒好。」
「陛下,您不要怪罪太子。」
「婉萍,你如此心善——」
李貴妃落下淚,美人落淚,神仙也要心生不忍。
「是臣妾的錯。」
李貴妃靠在父皇身上,眼眸卻柔柔落在我身上,含着一點清淺的笑意。
「臣妾這一胎,本就留不住。我每日都在菩薩面前祈禱,能有奇蹟發生,讓這孩子平安。若是這能爲陛下生個一兒半女,我死也甘心。
「您不用怪罪太子,沒有這一遭,臣妾的孩子也活不下來。」
言罷,核桃遞上了脈案和藥方。
「娘娘一直沒有跟您說,怕您傷心,都是自己嚥下眼淚喝保胎藥。
「太醫說,這孩子也不是全無機會留下。」
李貴妃瞥了一眼核桃:
「核桃,閉嘴。
「陛下,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與太子無關,宋太醫也是聽臣妾的安排,您要怪,就怪我吧。
「讓我死了,去陪我那苦命的孩兒。」
「胡說些什麼!」
父皇抱着李貴妃低聲安慰。
我與李貴妃四目相對,她淚眼漣漣,眼中神色卻似乎帶着嘲弄。
我心下一片冰冷,只覺得似乎被毒蛇纏繞。
李貴妃如此一來,我準備的證據便都沒了作用,此時強行拿出來也只會起到反作用。
但也不過片刻,我便調整好了心情,人跟人之間的爭鬥本就如此,慢一步天差地別。
我自以爲是黃雀,拿到了李貴妃的把柄,卻不知還有蝮蛇在淺草中伺機而動。
也無妨,李貴妃有後手,我卻也不是毫無準備。
「父皇,女兒前些日子,曾跟太醫院汪掌院的外孫女學習醫術,恰好研究過不同藥渣如何判斷藥效。
「月前便知道李貴妃這一胎可能不安穩。」
我停頓片刻,嘆了口氣:「母后生前曾說,女人家生孩子是過鬼門關。我雖是閨中女兒,卻也知道貴妃十分不易,還與文端說過此Ṱů⁸事。」
「這孩子本就留不住,文端便是真有害他之心,聽了這消息也應當止住纔是,何必畫蛇添足?」
父皇回頭,眼神落在我臉上,神色不明。
「你倒是細心。」
我重重跪下:
「女兒此舉並非爲了文端,而是心疼父皇您啊。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您對文端拳拳愛護之心,若他當真那般狼子野心,您該是何等傷懷?文端自幼聽您與母后的教導,向來心地善良一片至純,又怎會做出此等惡事?
「所以我剛剛派人去查了給貴妃送蓮子羹的宮人。
「那宮人畏罪,竟想服毒自殺,好在陸家小姐隨行,當場配了解毒藥吊命,留了一口氣在。
「如今那宮人已經被嚴密保護起來,只等他醒了再問話。」
言罷,謝文端也在旁人提醒下飲泣,高聲喊冤。
求饒賣乖之事,他比我精通得多,哭了幾聲後,父皇的臉色稍霽。
嘆了口氣:「罷了,等那宮人醒了再查吧,先讓太子回東宮去吧。」
父皇這話,便是結案之語。
至於那宮人醒不醒,醒瞭如何說,已經不再重要。
人人都知道這件事有蹊蹺,但宮裏沒頭沒尾的案子多了,不清不楚死了的人也一樣多,很多事本就追查不出真相。
-15-
夜沉如水,星斗依稀。
謝文端生怕那宮人供出他,央求我斬草除根。
我慢條斯理地喝茶,等謝文端急得不行時纔開口:
「文端,你做事怎麼不跟皇姐商量?
「若不是我今日生出急智,你可就要被李貴妃陷害了。」
一向不喜女子干政的大舅舅此時也沒有多言,遑論其他人。
「那宮人服毒時就死了,哪有什麼解毒藥。不過是一筆爛賬,父皇無意追究,給你個臺階罷了。」
我垂下眼,安慰謝文端。
但這房裏除了謝文端懵懵懂懂,其實旁人都已知曉,我不過是在跟李貴妃玩空城計。
她不敢賭這宮人的死活,死無對證還好,若還活着,那這世上就沒有撬不開的嘴。
她能用財帛權勢動人心,我自然也可以。
「今日事多虧寧陽殿下週旋。」
大舅舅沉默許久:「寧陽素來聰慧,文端若是同你一般,你母親泉下也能閉眼了。」
……
回府後,陸芳然坐在廊下對着燭火擺弄藥材。
「殿下,先皇后那時的脈案和記錄,都被陛下下旨銷燬了,但我外祖父習慣自己留一本藥方記錄。
「我看了先皇后用的藥,是治內裏虧空、益氣補血的方子。
「可這事說來奇怪,以這方子裏的藥來看,那時娘娘身體應當十分康健,就算是中毒也不至於立即藥石無用,娘娘當時中的毒並非烈性毒藥。」
我沉默坐在石凳上,陣陣藥香飄來。
此前,我一直覺得是李貴妃害死母親,父皇包庇他。
但時間久了,卻覺得其中很有不合理之處。
李貴妃在宮中一直恩寵不斷,我母后也並非不容人的皇后,她死了對李貴妃並無好處。
更何況,母后並非庸碌之輩,多年皇后,她難道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麼?怎會如此輕易就被人下毒害死。
而陸芳然的話,更驗證了我的猜測,母親那時身體康健,她並非中毒而死。
那她到底因誰而死呢?
我腦中影影綽綽浮現出兩張熟悉的面孔。
「芳然,此事不急於一時,多謝你爲我查證。」
「殿下言重了。」
-16-
這世上聰明人很多,能在皇城中混出名堂的,都有自己得到消息的渠道。
李貴妃滑胎一事,看似平靜,實則風波四起。
大舅舅不給我面子,但不是人人都像大舅舅一樣。
很快,便有不少人同我賣好。
我也來者不拒,藉由謝文端的太子名義,辦了幾場詩會。想搭上我這條線的人,自然會安排家中合適的小輩參與。
謝文端知曉後,更是全力支持。
畢竟我是個女人,難道還會跟他奪權不成?
他很不耐煩同人打交道,自恃太子身份,並不願意結交朝臣。在他看來,朝臣自己湊到他身邊給他遞好。
我倒是不知道該說他蠢還是天真,謝文端得到的一切都太輕鬆,他一路走來花團錦簇,什麼東西都是被人嚼好了餵給他,所以他至今什麼沒有想明白自己的太子之位到底因何而來。
朝臣哪有好相與之輩,尤其是內閣大學士,每一個都成了精一樣。
他ŧūₒ們可不是什麼忠君愛國之人,人走到權力中心,就會異化成爭權逐利的機器。
爲君者若是不夠聰慧,只會被朝臣欺騙,一步步走向失權境地。
天子能做的事有時很多,有時卻也很少。
但我喜歡這種爭來鬥去的快感,它讓我覺得我真真正正地活着,贏也好輸也罷,一切都是我自己奪來的!
半月後,沈尋舟讓人遞迴消息。
李家的人已經帶着大皇子進京,如今人到了城外的小塘村。
回京好。
大皇子回京,若真被父皇認下,謝文端更如驚弓之鳥,到時他只會更加依靠於我。
四月初九,父皇萬壽。
李貴妃以祝壽名義,讓父皇與大皇子父子相認。
李家既然敢讓大皇子進京,自然把所有事情和證據都準備充分。父皇當場老淚縱橫,父子相認,又爲流落民間的大皇子取了名字叫謝文哲,還當衆賜婚他與李茹妍。
看來李茹妍和謝文端還是沒什麼夫妻緣分,今生沒有我阻攔,還是走不到一起。
大皇子回京一事,如沸水入油鍋,一下子激起熱議。
更有不少人開始猜測,謝文端的太子之位還穩不穩。
連謝文端自己,也開始坐不住。
「皇姐,父皇竟然讓那個野種同我一樣上朝聽政。
「難道父皇真想要傳位給他?!」
我淡淡看一眼謝文端,他這幾日急得不行,嘴上生出燎泡,看着十分憔悴。
「文端,你何必自亂陣腳。
「你是太子,又是中宮嫡出,謝文哲如何能左右你的位置?就算他有李家支持,你背後不也站着大舅舅和王家麼?」
我親自給他倒茶:「再說了,不是有皇姐護着你麼?」
言罷,我也輕輕皺眉,嘆了口氣:「要是皇姐能做更多事就好了,也讓你好過一些。」
「要不,皇姐幫你處理一些政務?」
自謝文哲回京後,父皇也開始放手讓謝文端幫着處理政務,上朝聽政。
剛開始,謝文端還興奮了幾日,直到他被底下人哄着做了幾件蠢事,才察覺出不對。
能力不足時,被拉到不應該站的位置,是一種微妙的懲罰。
李羣英抓了他的錯處,很快把大皇子也推了上來。
但對於民間長大的大皇子來說,處理政務無異於琢磨天書。
他二人半斤八兩,倒是一時之間難分伯仲。
謝文端沉思許久,也覺得我這個提議不錯。
他手上不是沒有可用之人,但謝文端猜忌之心甚重,尤其被手下人坑過後,更加不放心外人幫忙。
大舅舅倒是精於此道,可謝文端並不敢盡信他。
算來算去,只有我這個一母同胞的姐姐沒有威脅。
不過三日,謝文端就按捺不住,開始着人給我送摺子。
大舅舅對此十分不滿,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他如今同謝文端情分不比當年,又有謝文哲回宮之事,大舅舅也不敢再讓謝文端屢屢翻車。畢竟謝文哲處理不好還能說是流落民間多年,一朝回朝不適應,謝文端就沒什麼說得出的藉口了。
有謝文端放權,我摸清了情況後,很快就不着痕跡地調動了幾個人進緊缺位置。
明面上看着,這些人都是太子一黨,但實際上都屬於寧陽公主府。
他們現在看着其貌不揚,等日後自然會發揮作用。
所謂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朝堂之事同棋盤一樣,如今,我也有了執棋的資格。
-17-
人人都在猜,父皇如今到底在想什麼。
但我冷眼看着,父皇似乎並沒有異儲心思,或者說,他如今想的事情,跟儲位毫無關係。
長江水患民亂四起,沿海地區倭寇橫行,這些事樁樁件件都比儲位急。
更急的是,朝廷沒有錢了。
父皇滿心歡喜修了摘星臺,也只建了一半,便再拿不出錢。
常言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一文錢難倒的,可不只英雄,還有這些廟臺之上高坐的人。
父皇初時讓程謹收了幾次賬,但戶部本就是一筆爛賬,查也查不乾淨,何況每年大筆銀子都是花在了宗室上。閒散皇親都不出錢,還指望着誰出呢?
拿不回錢,父皇大怒,發了好一通火。
最後還是各家黨派都送出來幾個替罪羊,做做樣子收了幾筆錢上來,纔算敷衍過去。
但這幾個人抄家流放收上來的錢,對於緊缺的國庫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千言萬語一句話,沒錢。
父皇發了幾次火,直到太子主動提出,要去江南巡鹽。
私下裏,我讓他同父皇說,巡鹽御史去了幾次,南下各省官員都在哭窮,錢全被這些中飽私囊的貪官扣下,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太子前去,既能體現皇帝收稅的決心,又能威懾到這些膽大包天的官員。
「父皇,兒臣南下巡鹽,還能同江南富商再收一道錢。
「這些個商賈平日裏肚滿腸肥,如今國家有難,怎麼能置身事外?」
父皇十分滿意,當即準了謝文端南下巡鹽。
而另一邊,謝文哲也自告奮勇,要同工部尚書江ṭű̂₈槐一道治水,救萬民於水火。
謝文端南下那日,我與他同一輛車架出京。
我沒有大張旗鼓宣傳,也沒有加以掩飾。
倒是有幾個不長眼的御史上書,說我此舉有違天和,不守婦道。
還沒翻出什麼風浪,就被父皇罵了一頓,攆出宮。
如今父皇爲了錢焦頭爛額,別說是我,就是李貴妃有辦法弄到錢,要出宮去拿,父皇也會大開方便之門。
謝文端有幾斤幾兩重,別人不清楚,父皇卻是清楚的。他那個腦子哪裏想得到巡鹽,遑論跟各路官員鬥智鬥勇。
到底前去巡鹽的是誰,父皇心知肚明。
不管是大舅舅還是謝文端,能分給我的權力都太少,我只能作爲背後人,用曲折手段達成目的。
有了皇帝背書,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插手朝堂之事。
當然,這還只是一紙虛言。
只有真正拿到錢,我纔有博弈的底氣。
臨行前,父皇傳喚我,語焉不詳地指示了幾句,又同我話起家常。
「你弟弟總是讓我憂心,我夢到芸娘找我哭,想必也是憂心你弟弟。
「若文端能有你半分懂事,我也能少操心些,芸娘泉下也能安心了。」
我笑了笑:
「文端還小呢。
「女兒幼時不也這樣,我還記得那時父皇您要上朝,我偏要讓您帶我騎大馬。
「您也不生女兒的氣,笑呵呵罷朝,帶我玩了一整日。惹得母后氣狠了,罰我三日不許出門,在房中聽嬤嬤教導。」
提起以前事,父皇的臉色也輕緩許多。
「是啊,你那時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比文端淘氣許多。
「一晃竟也長成大姑娘了,塵世白駒過隙,人情蒼狗浮雲。」
我起身,走到父皇身後,爲他捏了捏肩膀:
「不須計較謾勞神,且憑隨緣任連。
「父皇,文端只是少些歷練,他遲早會懂事的。
「我如今瞧着,文端也長大了不少。」
父皇輕笑一聲:
「若真如你所說,倒是好了。
「希望這次南下,文端能學些東西,爲君者不可只知享樂,心中要有黎民百姓纔好。
「朕這把椅子,着實難坐,就算是當了皇帝,也不能事事隨心。」
我柔聲安慰他,眼神卻落在父皇面前的傳國玉璽上。
皇帝也不自由麼?
我心下微哂。
若是當皇帝不好,怎麼千百年來無數人爭得頭破血流,寧願兄弟鬩牆,父子猜忌也要爭奪這把椅子。
-18-
我站在樹下,放飛一隻信鴿。
曠野連綿,綠樹成蔭。
身後,謝文端問我:「皇姐,你在跟誰聯絡?」
我抿脣笑笑:「給大舅舅報平安。」
謝文端怒了努嘴:「我出城前也沒見大舅舅來送。」
「大舅舅如今任首輔,勞累得很,你就不要挑剔這些了。」
「也就是皇姐你爲人厚道,我看大舅舅如今恨不得謝文哲纔是他親外甥,每日上朝還誇他勤勉。」
我淡淡搖頭,沒有多言。
「大舅舅就是這個性子,若是小舅舅在家,興許就能帶着你一塊瘋玩了。」
謝文端露出幾分可惜神情。
「也不知道小舅舅如今在哪裏,何必意氣之爭離家出走呢。小舅舅要是沒走,現在肯定前程似錦。」
小舅舅離京多年,杳無音信,因着當年跟大舅舅生了齟齬,從此再不肯回家。
大舅舅總覺得小舅舅遲早要回王家認錯,索性沒再尋找。
然而一晃兒六年,小舅舅都沒有回頭。甚至有人猜,小舅舅自幼養尊處優,興許早就死在外頭了。
可惜大家都小瞧了小舅舅,他雖是金玉錦繡里長大的少爺,卻也跟着大外祖父成國公學過拳腳功夫;離家後,小舅舅隱姓埋名去西北投軍,靠自己掙了功勳。
程謹的乾兒子劉壽任神機營提督,圍場截殺那日,劉壽調令神機營支援,還是小舅舅一刀砍了劉壽,帶人勸下了蠢蠢欲動的三大營。
小舅舅爲人豪邁講義氣,與王家克己復禮的家風格格不入。
但我卻極喜歡他。
前世,他最後一次出征時,同我說。
「平安,我看謝文端不是個好東西,你多加小心吧。
「若是他真忘恩負義,小舅舅帶兵支持你,你當皇帝比他像樣多了。」
可惜,他再也沒回來。
軍中有叛黨通倭寇,小舅舅爲了保護城中子民,誓死不退,彈盡糧絕,於城牆上戰死。
父皇說,謝文端行事天真,沒有成算。
其實我與小舅舅纔是真天真。
沿海一帶倭亂不斷,當真是倭寇武器精良、戰術超羣麼?
不過是抗倭一日不止,軍費一日不斷罷了。
至於百姓日日被倭寇騷擾欺辱,這些苦又哪裏比得上大人們拿不到軍費中飽私囊的苦呢?
小舅舅死後,我下令徹查,卻被謝文端阻撓。
他說水至清則無魚,小舅舅一死,朝廷可用之人不多,沿海一帶倭寇肆虐,百姓豈不是更苦。
放他孃的屁!
我頂着壓力,硬是查出通倭之人。
事情鬧得很大,還牽出了謝文端近身伺候多年,時任東廠督公的魏三寶。
謝文端有意包庇,但到底擰不過我,最後親自下旨斬了魏三寶。
他也因此恨我頗深。
可憐小舅舅爲了謝文端肝腦塗地,甚至還不比一個閹人來得重要。
想到舊事,我臉色冷淡幾分。
再看謝文端時,更生出厭惡之感。
「文端說得是,我也盼望小舅舅早日回來。」
我揉了揉頭,假裝不舒服。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回車裏休息一會兒。你也別停留太久,太陽下山前得趕到下一個城鎮,走夜路太危險。」
-19-
我雖提前囑咐,謝文端還是耽擱了腳程。
眼看夜深,只好在郊外破廟休息一晚再上路。
「這一路舟車勞頓,殿下都消瘦了。」
阿嘉心疼地替我擦乾頭髮:「我們殿下何時受過這種苦。」
「哪裏就算是喫苦了呢?」
我正欲跟阿嘉繼續聊天,卻聽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冷光乍裂,一支長箭破空而來。
「殿下!」
阿嘉慌忙推開我,自己躲閃不及,箭刃擦破臉頰,帶出一道血痕。
我連忙拽住阿嘉,跟她一起躲在佛像後面。
打鬥聲四起,阿嘉沉着臉,從腰上抽出軟劍護着我。
來人訓練有素,雖高聲說爲財,但卻對地上散落的金銀財帛毫不動心,反倒是一心想殺人。
「你們是什麼人?
「若是爲財,便拿了錢走,我也不與你們爲難。」
領頭之人冷笑一聲:「有人買你的命!」
我和謝文端的護衛也都是好手,但畢竟人少,打鬥之中又有人受傷,左支右絀,眼看也撐不了太久。
「皇姐,是不是謝文哲要殺了我!」
謝文端披散着頭髮,滿臉驚慌。
護衛守在四周,不讓賊人進廟。
眼看着強攻不成,賊人又在外點起火,想把我們活活燒死在廟中。
就在此時,外面腳步聲又多起來,紛亂中似乎打鬥聲更加激烈。
謝文端慌得厲害,想讓魏三寶帶着他衝出去。
我在一旁鼓動道:
「後面有個破洞,賊人應該摸不過來,三寶你帶着文端先從後面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文端你身份尊貴,千萬不能出事。
「有我留在這,賊人一時半會也發現不了。」
謝文端聞言,立即催促魏三寶從洞裏出去。
魏三寶也趕忙往我指的方向挪動,他虛胖的身體從洞裏探出,不過須臾,就慘叫起來,一身肥肉亂顫,卻卡在洞口動彈不得。
謝文端嚇了個半死,驚慌問道:「魏三寶?!」
魏三寶只是慘叫,聲音淒厲不似人聲。
片刻後,他掙扎動作停住,兩腿一蹬,再沒了聲音。
死得倒是夠快。
眼見着魏三寶死得悽慘,謝文端嚇得呆坐在地上,口中唸叨:「我是太子,誰敢傷我!」
「寧陽殿下,可有受傷?」
外面熟悉的聲音傳來。
我抬頭,卻見一片混亂中,沈尋舟身騎白馬,一人一劍,搏殺中焦急望向廟內。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饒是一片兵荒馬亂,我也忍不住暗讚一聲好風姿。
「無事!」
「殿下小心,火未燒起來,你和太子躲好別出來,千萬不要動。」
囑咐幾句後,沈尋舟帶着人支援進去。
沈尋舟帶了不少人,形勢立即逆轉,賊人節節敗退。
謝文端一臉劫後餘生,眼中帶着驚喜:「皇姐,可是援兵來了?」
「是沈尋舟。」
「好好好,此番事了,孤一定給父皇說,好好賞賜他!」
我垂眸,掩去眼中痕跡。
「是要好好賞賜沈郎纔是。」
片刻後,又見一撥人從遠處衝過來。
爲首是個青衫公子,挑飛幾個賊人後,執劍進了破廟。
「臣李沐雪救駕來遲。」
「請起!」
隔着殘餘火光,我和來人遙遙相望。
此去經年,故人相逢。
李家嫡長公子,李羣英的長子,李貴妃的外甥李沐雪。
-20-
休整過後,沈尋舟留了幾個活口交給我的人,把自己那輛富貴異常的馬車讓給我。
前面李沐雪開道,帶着我們入城。
天光熹微,接着不甚明亮的天色,我掀開車簾,看了看李沐雪的背影。
四年前,他外放出京。
白駒過隙,歲月如沙,再見面竟已隔着生死。
我幼時身體不好,母親怕我在宮裏養不大,聽了柱國寺方丈建議,把我送到了中鞍山別院修行。
恰好那時李沐雪隨葛夫子讀書,也在中鞍山。
我閒着無聊,便讓母后給葛夫子寫了信,央求葛夫子帶我一同讀書。
說是讀書,不過是找個事情解解悶。
但葛夫子收了我這個女弟子,對我一視同仁,時常考校我學問。
還是李沐雪這個大師兄每次幫我放水,我才勉強過關。
他不知我是寧陽公主,我亦不知他是李家長子。
正是青春慕少艾的年紀,我同他很有幾分真心。
我滿心歡喜,想讓他做我的駙馬。
他亦許諾,問過父母后便來同我提親。
可我與他再見面,是母后千秋。
我還未來得及跟他說話,就被母親冷淡介紹:「這是李貴妃的外甥,也曾跟着葛夫子讀過書。」
「寧陽,你可認識?」
李沐雪跟我一起默契搖頭,只當作從未相識。
自那以後,我再未同他說過話。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我的駙馬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會是李家人。
李沐雪的妻子也可以出自任意一家,哪怕身份不夠貴重,以他的性情也絕不會生出二心。
但偏偏,寧陽公主不行。
前世,父皇駕崩,李家倒臺,李羣英造反伏誅。
我在天牢,見了李沐雪最後一面。
他一身鐐銬,與我相對無言。
成王敗寇,李沐雪只說了一句:
「殿下,保重。」
我扔給他一瓶毒藥,沒有說話便離開。
前世,他在我走後服毒自盡。
不想今生變化多,我跟他竟還有見面之時。
我讓阿嘉同李沐雪道謝,自己則坐在車架裏沒有出來。
李沐雪朗聲道:「職責所在。聞聽殿下途經此地,我特意帶人來接,本以爲天黑之前能遇上的,沒承想路上耽擱了時間。」
「連累兩位殿下受驚。」
謝文端道:「這如何怪得到你!」
李沐雪回望一眼我的馬車,我放下車簾,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上前。
馬車外,沈尋舟騎馬趕上。
「殿下與這位李大人是舊識?」
我勾了勾脣角:「算是舊識,昔年我曾在葛夫子處讀書,算起來應該叫李沐雪一聲師兄。」
「原來如此。」
我抬眸看了眼沈尋舟,悵惘的心情消散幾分,輕輕笑道:
「不過是舊事罷了,不必掛懷。」
沈尋舟眼神微動,錯開話題道:「今日十分兇險,還好殿下聰慧早作安排。」
我心下冷笑:「不是我聰慧,是這幫人做地頭蛇慣了,不喜遮掩,截殺太子都做得出。」
-21-
倉皇中進了城,休整片刻後,我纔開始清點傷亡。
好在沈尋舟來得及時,傷亡不重,但有不少人掛彩,傷重些的便留在城中養傷。
「有勞李大人照看。」
「殿下言重了,李某分內之事。」
謝文端十分傷心,魏三寶在他身邊多年,卻死得如此悽慘,面龐被人削去。殺他之人刀法極好,活生生把他的臉片下來,肉片薄厚粗細一般大小。
若不是魏三寶咬着舌頭,死前還能再折騰些時間。
謝文端眼圈通紅,比母后去世時還要傷心。
「我要給三寶家人封賞,給他選個好墓地。」
我默不作聲,心中冷笑不已。
魏三寶想掙個死後的好名聲,絕無可能!
想到前世他害死小舅舅種種行徑,我還嫌他死得太輕鬆,不能告慰小舅舅英靈。
「阿嘉,把信給太子殿下瞧瞧。」
阿嘉上前,遞給謝文端一沓信紙。
上面筆記落款都屬於魏三寶,謝文端縱着他,他大膽慣了,絲毫沒作遮掩。
「文端,你我有這一遭事,可都是魏三寶一路引來的。
「爲了三百兩銀子,他就敢把你的行蹤賣出去,還聽人家的差遣,故意引導你留宿破廟。
「若不是沈尋舟路過馳援及時,你我怕是都得交代在破廟。」
謝文端愣住,難以置信地看着手裏的信紙。
「我對他如此好,他爲什麼要出賣我?」
我嘆口氣,拍了拍謝文端的肩膀。
「這些個閹人能有幾分真心,你對他再好又如何呢?
「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何人真心實意幫你?」
……
安慰一番謝文端,我纔跟阿嘉到李沐雪安排的住處休息。
阿嘉露出一點笑意。
「那魏三寶真是自尋死路!」
我勾了勾脣角。
魏三寶跟人勾連一事,我剛出京時候就已經知曉,卻一直按下未表。
與其處理了魏三寶打草驚蛇,不如挑準時機一招制勝。
更何況,我在心裏給魏三寶安排了一個極好的死法,只等着他往死路上走。
那時我便找機會,聯絡上了小舅舅。
至於沈尋舟,那是我早安排好的來救我的,連他帶的人都是小舅舅送去的。
燭火下,我提筆寫了封信,給小舅舅報平安。
想了想,又在末尾寫上一句:魏三寶已死。
小舅舅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我寫上這句話時是何種心情。
……
窗外傳來輕輕敲擊聲。
我抬頭,見外間的阿嘉睡得香甜。
便輕手輕腳起牀,打開窗戶。
滿天星辰,月色明朗,窗外連綿荷塘,聽取蛙聲一片。
「可擾了殿下休息?」
沈尋舟手裏提着一籠糕點,用油紙包着。
「今日匆忙之中,我看殿下沒怎麼喫東西,帶了點糕點。」
「有勞你費心。」
沈尋舟上前,把糕點從窗口遞給我,油紙還帶着一點餘溫。
「今日勞煩沈公子。」
「殿下,不要同我說這樣客氣的話。」
沈尋舟說完,臉色微紅,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太清晰。
「我就不打攪殿下休息了。」
他似是急着離開,走路都比平日裏快上三分。
我看着手中的糕點,忍不住笑了笑,再抬頭想關上窗戶時,恰與樹後緩步走出來的李沐雪四目相對。
故人相見無言。
李沐雪手裏也拎着一包油紙包着的糕點,還拿了一壺酒。
不用說,我也知曉,是李沐雪親手釀的桂花酒,我在中鞍山讀書時十分喜歡。
我扶着窗欞,神色淡淡。
「更深露重,李大人早些休息。」
李沐雪笑了笑,眸色溫柔,聲音和緩:「寧陽殿下也早些安寢。」
抬手欲關窗,卻聽李沐雪又道:「殿下,那糕點不易克化,夜間少食。」
我關上窗,手中糕點也沒了興致,放在一旁茶案上。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
第二日,我找上沈尋舟,讓他安排人將此事宣揚出去。
不拘於事實,怎麼陰私奇詭怎麼講。畢竟一板一眼的事實少有人聽,世人都喜歡聽官場隱私皇家傾軋,這故事越是陰謀論,就傳得越廣。
一時間民間沸沸揚揚,田間炕頭都在聊太子遇刺一事。
有人講是江南鹽商怕太子查稅,想對太子動手一了百了,也有人說是謝文哲下的手,意圖謀取太子之位。而太子如何逃出生天,就傳得更玄妙了。
人人都在猜到底誰纔是始作俑者。
父皇震怒之下,連下了幾道旨意追責,牽連人等甚多,不少被問罪下獄。
待我和謝文端到江南時,江南各路官員都已經脫了層皮,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22-
巡鹽是個好差事。
同江南富商收稅就更是個好事。
但好事變壞事,也常發生,只看中間人如何操作。
謝文端一開始倒是很想做出點東西,只可惜半月過去,竟然只收了三萬兩銀子上來。
「這些個貪官污吏,只知中飽私囊,等我登基那日定要把他們抄家滅族!」
我讓阿嘉給他倒了杯茶水,耐心看他帶回來的賬本。
賬本自然是假的。
但沈尋舟是箇中好手,我讓他帶着人日夜不休地對賬,總算是查出了點名堂。
「殿下請看,這是近三年兩淮鹽場的出鹽記錄。」
沈尋舟將一疊賬冊推至燈下,燭火在宣紙上投下晃動的陰影:「明面上每年短缺三十萬引,實際私鹽販運量是這個數的三倍。」
我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數字,淮南道的春鹽泛着青白光澤在燭下閃爍:「鹽課提舉司倒是會做買賣,官鹽入庫時摻三成泥沙,轉頭就把篩出來的精鹽裝船運往高麗。」
我將一碗摻了沙的鹽放到案上,鹽粒碾碎在掌心,細白的粉末簌簌而落。
「太祖爺當年巡鹽,每年能收一千三百萬兩白銀,到如今竟連三百萬都收不上來。
「鹽稅一部分進了各路官員口袋,一部分撥給南直隸充作公用,還有一部分直接當作私鹽販售出海,能收得上錢來纔怪。
「這兩淮鹽運使胃口大得很,如此光明正大地販售私鹽,到底是誰在爲他兜底?」
謝文端咂舌道:「他們怎敢如此!」
「他們有何不敢呢?」
我來之前便知曉江南鹽稅是個爛攤子,巡鹽御史拿不回錢,還要帶着各路官員哭窮的摺子回來。若說這些個巡鹽御史都搞不清楚狀態,那未免有些可笑。不過是黨同伐異,能者同流合污者賺得盆滿鉢滿,不能者則死在荒野破廟。
父皇難道不知這些事麼?
只是江南士族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不敢輕易處置罷了。
到此處半月,我一直讓謝文端在前頭周旋,自己則日日飲酒作樂,無心政事,大小官員一概不見,只帶着一羣女孩兒賞花看戲。
「皇姐,你每日賞花看戲的,難不成真是下江南享福來了?」
謝文端不滿,今日忍不住抱怨幾句。
他又在江南巡撫那裏碰了壁,一肚子火氣不知道往哪裏撒。
我笑了笑,想起前世小舅舅死時,身上的刀傷極特殊。人人都說他死於倭寇之手,但我分明記得,那刀上只有神機營特製的苗刀纔有。
鹽稅也好,倭寇也罷,一切都從貪上起。
這個王朝綿延太久,從上到下都一樣腐朽。
枯木還有逢春之時麼?
它應當在冬日被野火燒盡,化爲灰燼,來年春天這裏才能長出新綠。
「你當我每日閒得很麼?」
我瞥了一眼謝文端:「你倒是忙着,查出什麼有用的消息了麼?」
謝文端一噎,憤憤轉頭。
我搖搖頭,指尖碾過細碎的鹽粒:「放心吧,也就這幾日,便能見分曉了。」
-23-
接下來幾日,我依舊一副紈絝公主模樣,每日不着四六,帶着一羣人到處閒逛。
「臺上唱曲的姑娘不錯,看賞。」
話音落下,便有人拿着托盤取了賞銀。
「殿下喜歡這樣的?」
身側,一位衣着光鮮的貴婦撇了撇嘴。
「這位是許大人家裏養的瘦馬,叫紅拂。
「看着柔柔弱弱,內裏功夫好得很,哄得許大人都不去許夫人房中了。」
我恍若未聞,依舊帶着欣賞看臺上人唱曲。
身側,阿嘉冷着臉,指使人把那位多嘴的貴婦拎了出去。
見這邊鬧起來,絲竹聲停頓片刻,場上一片安靜。
我拈起一顆葡萄塞進嘴裏,勾脣道:「繼續唱啊,掃興的人已經打發了。」
言罷,我目光看了一圈,冷笑道:
「諸位最好不覺得本宮年紀小,就想要說些不知所謂的話來管教本宮。」
「謹遵公主教誨。」
是不是謹遵我不關心,橫豎別出來礙眼就是。
「你們最好是這樣想。」
……
在大家還在談論江南巡撫的夫人被我扔出宴席後,大家的心思都落在了八卦上。
而我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三日後,天光熹微,四野寂靜,雞不鳴犬未叫。
我帶着人,趁夜色圍了兩淮鹽運史許世貿的家宅,查抄賬本一箱,貪墨贓銀六百萬兩。
許世貿並非沒有防備之心,只是他全心防備着謝文端,卻忘了關注我,只以爲我是來遊山玩水的。
一片吵鬧聲中,我站在許府正廳,仰頭看堂中擺着白玉孔雀,玉質純淨,雕工細緻。我微微矮身,見底下名家落款,忍不住冷笑一聲。
「許大人好生闊綽,我母后千秋收的白玉孔雀像都不如你家客廳這個品相好。」
許世貿被人反剪着手,五花大綁扔在院子裏。
晨光乍起,許世貿臉色鐵青,梗着頭喊冤。
我將一本賬本扔到他臉上,冷笑道:「你是否冤屈本宮不知道,但本宮知道,賬本騙不了人。」
「來人,給我按着這本賬去查,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膽大包天。」
江南一帶官員本來還打算好生糊弄謝文端,卻沒想到我竟手段如此迅速,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查抄了許家。
「你怎麼知道許世貿的賬本在家裏?」
查賬時,沈尋舟忍不住問我。
他苦熬了許久,眼中一片血絲,眼下一團烏青,估計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這些日子可沒少跟許家人打交道,連許世貿新娶進家門的小妾我都叫來唱了兩首曲子。」
沈尋舟失笑:「哦?那小妾可跟殿下交代事情了?」
我垂下眼,勾起脣角。
「倒是確實說了幾句。
「我看她是個可造之才,已經讓人安排着送進京裏,聽華陽差遣了。」
那小妾名叫紅拂,原是揚州瘦馬,下面人走動時送給許世貿作禮物,生得花容月貌,十分嬌憨可愛。許世貿很是寵愛她,因她不識字,許多事也沒防備她。
卻沒想到紅拂是個有心計的,硬是記住了賬面上的數字,尋了機會找上我。
我那時問她想要什麼,她說什麼都不想要,只想以後不再做水上浮萍隨風蕩。
「我家有六個孩子,爸媽養不起,挑模樣齊整的賣出去。我們姐妹五個上了人牙子的車,從此天各一方,命如草芥。
「嬤嬤說,這是女人的命。
「但是我不想認命,憑什麼我要被賣來賣去,伏低做小,弟弟卻可以拿着我們賣身的錢好好長大。
「殿下,我什麼都不求,我只想求您給我一條明路!」
紅拂心細,記下了許世貿放賬本的時間,我推算了時間,直接上門堵了個正着。
看着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我只覺得張張帶血。
「真是膽大包天,他們竟敢在鹽場旁劃了一片地出來造私鹽,還冒充土匪截道私鹽,最後鬧得官鹽漲價,民衆爲了活着只能買他們的私鹽。」
沈尋舟也爲之咋舌。
「江南官場大半參與其中,這還不是終點,京中亦有人爲他們保駕護航,官官相護,最後苦的只有百姓。」
我抽出一張信紙,手指點在上面:
「這可是程謹的私印。
「尋舟,爲我備幾匹快馬,連夜將賬本和密信送回京師。
「要快,等程謹反應過來就來不及了。」
「殿下您呢?」
「我?」
我輕笑一聲,點了點窗外。
「我自然是留在江南,繼續收稅啊。」
-24-
自我查抄許府後,江南官場一片愁雲慘淡,人人自危。
爲求自保,大家交稅的力度空前絕後,生怕慢一步就落得許世貿的下場。
如今人人都知道,真正下來巡鹽的是寧陽公主。
太子雖不頂事,公主卻手段乾脆,糊弄不得。
而江南富商那邊,生意人講究有來有往,橫衝直撞地要錢自然也能成,聽着卻不太好聽。
我索性挨家挨戶地待上些日子,以父皇名義許諾了一些雙贏的買賣,又讓謝文端親自題字,給富商充充面子。
半個月後,我帶着謝文端回京時,除卻罰沒贓款,另還籌集到義商募捐的善款七百萬兩。
而江南私鹽一案,依舊沒有定論。
回京後,父皇召見我。
「你是不是想問朕,爲何私鹽一案至今沒有定罪?」
他站在荷花池邊,背影有幾分寥落。
「朕難道不知道他們貪贓枉法麼?可私鹽一案,牽扯甚大,不能輕易處置。
「有罪者拉出去砍了,他的位子和職務誰來頂?這裏面還牽扯了宗室子弟,難道還能把你的叔叔伯伯拉出去砍了麼?
「做皇帝也一樣有難處,以前你母后總是不體諒朕,每每插手政務,都逼朕作選擇。
「朕也沒有法子。」
我一臉不忍,溫聲安慰父皇。
心下卻一片冰冷。
真是可笑,皇帝當然也有難處,但父皇並非沒有實權,相反,他一直把權力抓得很緊。程謹帶領的東廠也好,下屬錦衣衛也罷,都是父皇的眼耳。他從未想過分權,又怎會受底下的人脅迫。
巡鹽一案固然牽扯甚多,漩渦中心叫得出名字的人也不過兩三個,首當其衝便是程謹。
父皇只是不想處置程謹罷了。
如此可見,他和謝文端倒真是親父子,信重閹人一事上尤其相似。
半月後,江南鹽運一案落幕,許世貿首惡當誅,其他牽扯其中的大小官員都有不同處罰。
但對於程謹的處罰,父皇的態度頗爲曖昧,只讓他徒弟暫代東廠督公一職。程謹御下不嚴,罰俸三年,回家閉門思過。
以大舅舅爲首的王家一黨官員,自然極力上書,力求嚴懲程謹。
前世,謝文端也抓到過程謹的錯處,最後到了父皇面前一樣不了了之。
父皇十分寵信程謹,尋常過錯並無用處。
要讓程謹倒臺,必要在此時乘勝追擊,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失了聖心。
-25-
京都,翠雲樓。
我等了許久,才見有人從暗門進來,頭戴面紗,裹得比出麻風的病人還緊實。
「翠雲樓的豌豆黃很好喫,你嚐嚐。」
來人掀開面紗,卻沒有品嚐面前的糕點,而是放下一張手帕在我面前。
如果謝文端此時進來,定然大驚失色。
因爲我面前坐着的,不是別人,正是昔日與他恩愛非常的李茹妍。
「我來只同你說一件事。」
我挑了挑眉:「什麼事?」
李茹妍有些許緊張,嚥了咽口水,道:
「我姑姑,跟程謹有私情。
「當年姑姑險些與人私奔,出城時被我爹找回,不久後就送到了宮裏。
「我想了許久,覺得那人應該是程謹。」
我喝了口茶,茶味苦澀,不是什麼好茶,卻恰好解了糕點的甜膩。
「你如何覺得是程謹?
「程謹並非自幼入宮,但只憑這一點不足以說明什麼。」
李茹妍笑了笑,眉眼間依稀與李貴妃有幾分相似。
「你看這個手帕,是我從姑姑殿裏拿的。
「上面繡了一隻鴛鴦,同樣的花色,程謹腰間也有一個帕子。」
我沉思片刻,搖了搖頭:「繡工雖能證明關係,但程謹畢竟是閹人,只怕奈何不了他。」
李茹妍又道:
「你聽我說完。
「我拿這個帕子,也只是想證明她跟程謹確實有一段情。
「但我還沒天真到想靠兩個手帕扳倒程謹,我今日來想跟你說的是另一件事。
「我懷疑,程謹在民間有妻子小孩。」
李茹妍這句話,當真讓我生出幾分興趣。
「你確定?」
「確定!」
言罷,李茹妍舔了舔嘴脣。
「但我不知道他的孩子在何處。
「若是姑姑知道程謹有私生子,定會瘋了一樣對付他的。我姑姑這個人,其實很瘋狂,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她一直以爲程謹是爲了她才入宮的,等她知道程謹騙了自己,一定會狠狠報復回去。」
我擺擺手:「無妨,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去查便是。」
「那好,我回去了,以免我家人起疑。」
李茹妍戴上面紗,又從暗門離開。
我看着她離去的身影,心緒翻飛。
從大皇子回京那日,李茹妍便投到了我門下。
她從前只是天真,並非糊塗。
李家找回大皇子,爲了跟謝文哲深度綁定,選擇讓她嫁過去。她那時跟謝文端感情正濃,父皇下旨賜婚,謝文端卻沒有絲毫爭取之意。
甚至還私下找她,央求她嫁給謝文哲後,好好利用謝文哲妻子的身份,給自己傳遞消息。
李茹妍一顆火熱的心立刻如墜冰窟般冰冷。
「李家的女兒生來就要爲家族犧牲,姑姑如此,我亦如此。
「我們都要搭上自己一生,給家族求個前程。
「可我不願如此,人人都想將我敲骨吸髓,我偏不要如他們意。」
某種意義上來說,紅拂、李茹妍,還有我,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們都被拿來待價而沽,區別不過是價格不同。
前世,我痛恨李貴妃害死我母后,但母后當真死於李貴妃之手麼?
-26-
這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只要是人,就有弱點,財帛權勢美色,人活於世,不可能無慾無求。
閹人更甚。
程謹閉門思過期間,東廠一直由他的乾兒子劉壽監管。
劉壽待程謹一向孝順,任打任罵,事必躬親,就算是程謹閉門在家,他也日日去門外探望後再去上朝。
但劉壽未必沒有翻身上位之心,只是程謹深得帝心,他沒有時機罷了。
「劉公公,我家主子並沒打算讓你,只是想讓你指個明路。」
「程謹的私生子現在何處?」
「公公也是宮中老人了,輕重緩急應當能分清楚。我家主子無論拿這個孩子做什麼,對你而言都百利無一害。
「更何況,公公就像這麼一直給人當孫子,等程謹回來,再灰溜溜讓位麼?
「程謹爲人如何,公公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接替過他的位置,等他回來後,如何還能信你?
「公公也有自己的家小,就算是不爲了自己,也要爲了親人考慮。我聽說你有個侄子想要給你養老,待你如同親生父親。
「你也不想到時牽累到他吧?
「這事做與不做,公公自行考慮便是。」
三日後,劉壽特意出宮,去了京郊一個偏僻村子,繞了一圈什麼都沒做,便回了家。
「這劉壽是什麼意思?」
我執棋,黑子落入棋盤:「是指路的意思。」
「阿嘉,帶人祕密探查劉壽去的那個村子,看看有什麼可疑的婦人。」
也虧得程謹如今閉門思過,消息不靈通,不然東廠探子出手,我還真不好明察暗訪。
如今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27-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程謹依舊革職在家,兩黨爭端不斷,父皇也沒有定論。
但今天是個開心的日子,南下治水的謝文哲回京了。
「聽聞寧陽巡鹽頗有成效,我這做大哥的,替水患一帶的百姓謝謝你。要不是妹妹你及時送來賑災款,恐怕還有不少人要流離失所。」
謝文哲無視謝文端,端杯酒與我談笑。
謝文端氣得不輕,尤其謝文哲話裏行間都是說他沒本事,更是讓他恨不得當場暴起,給謝文哲當胸ṱúₘ一劍。
「不敢居功。」
我淡淡瞥了眼謝文哲,道了句失陪,起身離席。
長江水患一直不斷,如今謝文哲一到沒多久,便說水患已解,不知李家在其中放了多少利益作交換。
父皇十分欣慰,好生封賞了謝文哲一番,還當着衆人的面,誇他像自己年輕之時。
這話倒是不假,父皇年輕時,也不怎麼靠譜。
自謝文哲回京後,父皇封賞不斷,還常常帶着他一同批閱奏摺,儼然一副接班人的模樣。
謝文端又一次急得不行,這次,不論是我還是大舅舅,都勸說不住他。
他如驚弓之鳥,一心覺得父皇要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另立謝文哲。
每日不知跟他的幕僚籌謀些什麼東西,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叫人密切關注,省着他做出什麼不好挽回的蠢事。
若我沒有記錯,李貴妃又有身孕了。
我記得她前世就是中秋之後宣佈有孕的,按照如今的情況,應該也不遠了。
等她有孕的消息傳出來,謝文端也就能消停些時日了。
果然,半月後,李貴妃再度有孕的消息傳了出來。
一時間,大皇子和李家的關係格外尷尬起來。
大家都說,貴妃這一胎看着是男孩。
若真生了皇子,李貴妃便再無可能與謝文哲一條心。何況父皇如今身子康健,並無病痛,萬一壽數還有些年歲,貴妃的兒子長成,亦有奪嫡能力。
謝文端消停了不少,哼哼道:「這認回來的野種就是不行,不比大舅舅和我血脈至親。」
我勾脣笑笑,不多說話。
大舅舅和謝文端的情分,我還真不知剩下幾分。
-28-
「殿下。」
陸芳然一身草藥味,荊釵布衣,素白一張臉,乾淨無雜色。
「李貴妃這一胎,似有不對。」
「如何不對?」
我笑了笑:「難不成又留不住?」
陸芳然搖搖頭:
「問題在陛下身上。
「我觀陛下身體,年輕時便不易讓女人受孕,如今這個年歲,更沒可能了。
「李貴妃亦不是青春少女,如何還能懷上呢?
「除非——」
陸芳然止住口,沒有繼續說,但我淡淡接上:「除非這個孩子不是父皇的。」
似乎沒想到我如此直白,陸芳然愣了一瞬。
「臣女怕看錯了誤事,特意在施針時爲陛下檢查了一番,陛下如今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沉思片刻,問她:「這事,旁的太醫能否瞧出來?」
陸芳然垂眸想了想,抿着脣拿出紙筆,寫了幾個名字下來。
我看着名字,心中有數。
那李貴妃的孩子是誰的呢?
我眼前浮現出程謹的臉,他既然有私生子女,就也應當能讓李貴妃懷孕。
冒充龍種,真是膽大妄爲。
前世,若非我提早佈防,興許最後還真讓程謹的孩子當了皇帝。
真是可笑。
……
不久後,京中忽然多了幾齣格外火熱的戲。
講了一個格外曲折離奇的故事,說的是前朝有位皇帝,甚是寵愛貴妃,晚年得子後,爲了貴妃之子廢太子,到頭來卻被貴妃夥同近侍害死,尤其寵愛的小兒子也並非龍種。
這戲一出世,就火遍大江南北。
背後當然是我藉由沈尋舟之手推動的。
很快,流言四起。
坊間開始流傳,貴妃的孩子不是皇帝親生的。
本來這種無稽之談並不會傳進宮廷,但偏偏不知道是誰,把這個故事講給了宜興大長公主聽。
大長公主年歲不小,一心惦記皇家血脈不容混淆,豁出臉去入了宮,非要皇帝檢查。
父皇登基時,宜興大長公主沒少出力,父皇對她一直敬重非常。
拗不過大長公主,只好叫來太醫檢查。
這不查不要緊,一查要了命。
太醫嚇得半死,哆哆嗦嗦告訴父皇,龍脈有失。
宮裏當值的都是人精,誰也不敢惹上是非,太醫檢查後,只說現在不好,過去不能確定。
這話無非就是在給父皇找臉面——
陛下,雖然你現在不太好用,但就沒準前陣子好用,貴妃那個孩子搞不好就是你的種。
父皇沉浸於太醫對他男性尊嚴的巨大否定中,呆愣許久,纔想起貴妃那個孩子。
「你告訴朕,那個孩子有沒有可能是——」
父皇沉默片刻,才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野種。」
可惜,沒有人敢回應這句話。
誰也不知道,貴妃那個孩子到底來自何方。
哦,也沒有這麼絕對,比如此刻陪在父皇身邊,跟他一起大驚失色的程謹,興許就知道這個孩子的來歷。
程謹雖沒有官復原職,卻在中秋之後就被允許進宮走動了。
父皇說自己年紀大了,總是想要舊人伺候才舒心。
如今程謹沒有領官職,而是專心陪在父皇身邊,伺候他的日常起居。
所以,貴妃龍胎有疑這事,他第一個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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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事情傳出去丟人,父皇沒有聲張,只是找了個機會,禁了李貴妃的足。
旁人不知貴妃何事觸怒皇上,李貴妃本人確實知道的。
她先是沉默,再是哭訴。
畢竟只要孩子沒生下來,誰都沒法驗證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龍種,只能先把她軟禁,再作打算。
你看,這宮裏的女人都是如此。貴妃也好,皇后也罷,不過都是一羣被豢養起來,折了翅膀的雀兒,哪日惹了主人不痛快,就會失去性命。
父皇說,誰都不許去看貴妃。
但作爲知情人,我去探視時,父皇也並沒有阻攔。
想來他也希望我能問出什麼真相。
「貴妃娘娘。」
李貴妃倚靠在窗邊,沒有梳妝,眼角眉梢已有幾分歲月痕跡,人倒是沒有消瘦,披着一件金線繡牡丹的披風。
「是寧陽來了啊。」
李貴妃笑了笑:「寧陽找本宮有何事啊?想替你父皇審問本宮麼?」
她說話帶刺,似乎極不滿父皇的行徑,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錯了,我對這件事並不感興趣。
「我如今來,是想問娘娘一件事,作爲交換,我也告訴娘娘一件事。」
李貴妃坐正身子,眼神帶着點興趣:「哦?」
「你想問什麼事?」
「我母親生前最後一碗藥,到底是誰讓你派人送去的?母后死時,是不是知情?」
我一字一頓,每個字似鋼刀滑過喉嚨,帶出血肉一般艱難。
李貴妃伸手支着腮,沒有說話,樂不可支地笑了半天。
「寧陽聰明瞭不少,竟然知道這事應該來問我。」
她攏了攏頭髮,窗外一線陽光落進來,照着她的臉半明半暗:「可我爲什麼要告訴你呢?你我之間可沒有交情能講。」
「絕不會讓娘娘失望。」
言罷,我從袖帶中拿出一個小兒肚兜,上繡戲水鴛鴦。
「娘娘認得這繡工麼?」
李貴妃目光落在肚兜上,盯着那戲水鴛鴦許久。
「你從何處得來的?」
「這是湘繡大師纔有的技法,宮裏沒幾個人會,娘娘覺得我是從何處得來呢?」
「小兒肚兜。」
李貴妃哂笑一聲:「算算時間,這應該是他們第二個孩子了吧?」
我搖搖頭:「第三個。」
李貴妃美麗的容顏有一瞬間猙獰。
「我還當他真把那繡娘處死了,原來只是接出宮去養着。」
我沒有搭話,放下肚兜後,輕聲道:「娘娘,我已經說了我的消息,現在該我問您了。」
李貴妃抬眸,一雙眼如美玉琉璃,卻又帶着淡淡諷意。
「寧陽,你何必問我呢?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麼?
「我只說一句,當年經我之手送去的那碗藥,無毒。」
窗外陽光甚好,落在我身上卻如冷水。
無毒,好一個無毒。
怨不得前世我死得稀裏糊塗,竟然連恨,都恨錯了人。
「寧陽,你去同陛下說,讓他帶着程謹過來,我有事要給他講。」
李貴妃尖尖的指甲落在布帛上,不再看我,竟輕輕哼起歌謠。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我轉身離開,想起來李茹妍說的那個私奔的故事。
當真是李家爲了讓李貴妃安心,才把程謹送進宮的麼?
那個被情郎欺騙,又被送進宮裏替家族獲取利益的女子,從始至終沒有恨過麼?
「寧陽。」
身後李貴妃突然叫住我。
「當年,我那侄子曾爲了你跪過十三日祠堂。」
我沒有回頭,只是輕笑一聲。
「貴妃娘娘,你與程謹不也曾兩情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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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走,一路想。
此前,我一直隱隱懷疑,害死母后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大舅舅還是父皇。
如今李貴妃一番話,讓我徹底清醒。
母后死於大舅舅和父皇合謀嗎?
那一碗無毒的藥,父皇查看過,大舅舅查看過,但他們都默認了母后被宮人毒殺。
無毒的藥,如何殺人?
他們有意引導我和謝文端恨上李貴妃。
我抬頭看向太和宮方向,彷彿看到父皇身後的龍椅上隔空射出一支長箭,寒光乍起,直直落在我眉心。權力是一種詛咒,落在漩渦之中,沒有人能活着逃脫。
這個漩渦絞殺了我的母親,甚至還要連我一同絞殺。
母后,您若真在天有靈,就請保佑女兒得償所願。
……
不知那日李貴妃寢殿內發生了什麼。
不久後,宮中傳來消息,李貴妃暴斃,一屍兩命。
程謹罪惡深重,父皇深感不安,下令凌遲處死。
朝堂之上一派歡欣鼓舞,人人都說父皇是聖明天子,處死了程謹這個大奸臣。
李家一時間備受冷落,連帶着大皇子都喫了掛落。
程謹行刑前一天,我只身去監獄看了他一趟。
「寧陽殿下好計策,竟能讓貴妃娘娘和劉壽與我反目。」
我看着他,冷笑一聲:
「你錯了,貴妃早就恨你入骨,想跟你同歸於盡。
「至於劉壽,人家也有自己要奔的前程,憑什麼一直坐在你下面當孫子呢?」
「你來看我笑話麼?」
我勾起脣角:「我只是受人之託,給你帶句話。」
「程謹,當年讓你進宮做太監的主意,不是李羣英想的。」
程謹愣怔片刻,臉色一僵,想再問時,我已轉身離開。
身後,程謹大喊:「你回來說清楚!」
昔年一筆爛賬,這宮廷裏埋葬的女人,又何止我母后一人。
……
轉過年二月,宋章會試奪魁,殿試又被父皇欽點了狀元。
宴請同門時,特意給我發了請帖。
「師弟今年果然金榜題名,也算沒有辜負夫子心血。」
我在中鞍山讀書時,宋章年歲還小,葛夫子十分喜愛這個弟子,每日都要把小小的宋章叫來考校。
如今一晃兒幾年,宋章也到了科舉奪魁的年紀。
「願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酒過三巡,我在宋章家的後花園,遇到了李沐雪。
「平安。」
他似是有些不勝酒力,恍惚間喚了一聲平安。
我垂眸,腳步未停。
「李大人,你喝多了。」
李沐雪苦笑一聲:「臣不勝酒力,冒犯寧陽殿下。」
「無妨。」
我與李沐雪擦肩而過,未作絲毫停頓。
-31-
四月,長江水患不止。
去年治水之事恍若曇花一現。
父皇震怒,問責江槐,三日後,江槐畏罪自殺,此事變成了無頭公案。
「江槐一看就是給謝文哲擋刀的,父皇也真是的,就這麼縱着謝文哲。」
我用杯蓋撇去杯中茶沫,慢條斯理地喝茶。
「你嚐嚐,這是江南鹽運史送來的新茶,連父皇那都沒有。」
謝文端不耐煩喝了口茶,絲毫沒有在意我話中深意。
他如今被我縱着,凡事只會扔給我,政務一竅不通,朝中黨派更是不知,每日裏只會盯着謝文哲生氣。
「怕什麼,父皇不管,大舅舅還能看着不成。
「文端,你有這生氣的工夫,不如想想小舅舅班師回朝如何慶祝。」
去年,小舅舅進京述職,京中人才知西北大營聲名鵲起的刀將軍,是王家人。
父皇十分欣慰,言談間多次提及母后,說母后生前最擔心的便是這個弟弟,如今小舅舅能獨當一面,母后在天有靈亦會安心。
我聽着只覺得十分想笑。
母后平日裏,又要擔心謝文端,又要擔心小舅舅,時常還要因爲我婚配之事同父皇託夢,人死了也不安生。
回京後不久,小舅舅就被調任到三大營。
年後,倭寇又開始作亂,小舅舅臨危受命,帶兵抗倭。
與前世不同,這一次糧草充足,又提前防備了叛徒,不過半月,就將江沿海一帶屢屢作亂的倭寇擊退,還生擒了倭寇的主力。
說來可笑,主力中竟有一半是漢人。
小舅舅回朝時,謝文哲又被派去補河堤。
這次,父皇當真生了氣,因着不少流民流離失所,竟然聚衆組成了反抗軍,與朝廷對抗。
謝文哲一去兩個月,最後灰溜溜滾回了京城。
「父皇,那些反抗軍窮兇極惡,不僅不把朝廷放在眼中,還屠殺當地百姓。」
謝文哲當庭告狀,言反抗軍窮兇極惡,應當派重兵鎮壓。
話音剛落,就被小舅舅一腳踢出一丈遠。
「胡說八道!」
小舅舅跪下請罪,又道:
「寧陽已經派人去益州一帶探查過,餓殍遍地,災民易子而食,哪裏是反抗軍窮兇極惡,實在是當地官員不做人,如此情形下還要強收賦稅。
「寧陽說,已有不少災民生出怨恨朝廷之言。她還親見一個老婦人活活餓死,死前抓着她手問,朝廷是不是放棄益州人民了。
「陛下,益州水患不止,十室九空,早就沒多少子民了啊!
「臣懇請陛下,讓寧陽帶着反抗軍的首領,前來訴冤。」
父皇震怒之下,當即讓人喚我上朝。
我穿了公主冠冕,一步一步邁過硃紅臺階,越過羣臣,走到小舅舅身側。
「臣,寧陽,代益州三千八百七十二人,前來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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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去歲謝文哲和江槐治水之事才暴露於人前。
朝廷撥去的賑災款,一分都沒用在賑災上。
這錢分了三筆,一筆修河道,剩下的兩筆都被謝文哲和當地各層官員貪墨,那河道不過樣子工程。
謝文哲怕事情暴露,派了不少人在堤口守着,決堤後不許百姓外逃。許多村鎮就這麼生生被洪水吞沒,連個聲息都沒傳出來。
民怨四起,父皇再也忍不得,着人查辦此事。
但查到最後,卻又捨不得殺了親兒子,只好找了一羣替罪羊殺得人頭滾滾,又下旨申斥謝文哲,令其閉門思過。
另一邊,李貴妃死後就賦閒在家的李羣英起復,頂上了工部尚書的缺,上任後第一件事便是去修河。
國庫如今還是不充盈,大手筆治水,定然是拿不出這些錢。
把李羣英塞過去,就是爲了讓他拿李家的錢給謝文哲擦屁股。
自那日上朝後,父皇就默認我時不時參議朝政。
「寧陽若是男兒身,我也就不必擔憂了。」
我伏案批閱奏摺,並未多言。
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覺得我是在替謝文端爭。
那就看謝文端有沒有這個本事,讓我將一切部署拱手相讓吧。
無人扶我青雲志,我自踏雪至山巔。
……
六年後。
我和華陽一起出資,督辦了第一所女學。
各家爲了討好我,皆精心挑選了女孩兒來上課。
女學開學那日,我特意去旁聽了一節課。
課上到一半,女學外吵鬧異常。
我抬頭,示意夫子繼續,帶着阿嘉出去查看。
卻見女學門口站着四五個士子和兩三個學究,正在高聲朗誦《女則》。
「何人在此地鬧事?」
爲首之人見我出來,聲音更大,帶着幾分得意。
「公主殿下可讀過《女則》?」
我淡漠垂下眼睫,聲音和緩:「不曾。」
「那你可真應該好好讀讀,才知道什麼叫女子本分!」
說話之人仰着頭,一副給我說教模樣。
阿嘉臉上一片寒霜,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你叫什麼名字?」
「孔宇!」
似是對自己的名姓極爲滿意,說完後,孔宇下巴微微上揚,等着我附和。
沒辜負他的期待,我確實知曉他的家世。
「原來是孔夫子的後人。
「孔夫子若是知道後人如此,怕Ţúₒ是也要羞愧。
「阿嘉,帶人來,把這幾個不知所謂的東西給我捆了扔去京兆府。」
「你敢!我們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我冷笑一聲:
「功名?是指你十三年屢屢落榜,靠家族廕庇才得來的官職麼?
「你們幾個,讀書讀得不怎樣,歪心思倒是不少。
「想踩着女學搏名聲,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我眼神落在後面的圍觀之人身上,神色冰冷。
這幾個蠢貨不過是被推出來的出頭鳥,後面圍觀之人中不乏等着看熱鬧的人。
「看看他們的老師父親都是誰,子不教父之過,帶着我的手諭挨家問罪吧。」
「逆理違天!女人就應該回到後宅去,拋頭露面不知羞恥!身爲公主就應該以身作則,若婦人都如你這般,天下豈不是要打亂!」
「女人走出後宅,天下就要大亂麼?」
我輕笑起來:「那女人的能力可真大,我們更不應該待在閨房了啊。」
「舉頭三尺有神明,寧陽公主你如此行徑就不怕神明忌諱麼?」
「神明若需忌諱我,我又何必怕他。
「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爲了義理,何爲義何爲禮?本宮曾爲益州災民籌善款,親下江南巡鹽,還曾帶兵擊殺沿海倭寇,處理過十幾個貪官污吏,頒佈過無數與民爲善的條例,你們又爲百姓做過什麼事情?
「什麼《女則》《女誡》,本宮不看也罷,若聖賢書讀成你們這種模樣,聖人也要羞憤欲死!」
身後,第一日入女學的學生們不知何時湊到了門口,正沉默看着這一切。
片刻後,幾個人被堵了嘴押解下去。
我回頭,看向諸位學生。
「看到了麼,這纔是今日你們應該學習的第一課。
「若你們日日在後宅繡花,只會把外面的天地讓給這些人。但如果你有了權勢,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這些人便也只能言語上奚落你,而你隨時都可以把他們當垃圾處置。
「我不知道你們之中有多少是家族有意向我示好,送來做做樣子的,人數應該不少。
「但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人一生中能改變自己際遇的機會不多,今日我爲諸君做了示範,來日如何,就看諸君自己了。」
-33-
將幾個士子下了京兆府大獄後,彈劾我的摺子如雪花般紛至沓來。
這些年看不慣我參政的人多得很,有些是讀書讀得死板,有些則是想削弱太子一黨的勢力。
外面吵得沸反揚天,公主府內倒是一片祥和。
「這些御史罵得可真夠難聽。」
宋章掃了幾眼彈劾我的奏摺,忍不住皺眉。
我卻看得有滋有味,還時不時點評幾句。
「罵得難聽又如何,這奏章還不是得我看過了,才能遞到父皇面前。」
宋章彎脣:「劉壽倒是乖覺。」
「他可比程謹油滑多了。」我冷哼一聲,「胃口也夠大。」
宋章合上我面前的奏章:「人心不足蛇吞象,遲早有他吐出來那天。」
「師弟不去翰林院當差,來我這公主府做什麼?」
宋章雙手撐在我面前書案上,微微俯身,氣息纏繞間,我忍不住支着頭看他。
「奴家我跟着相公時年方十六,如今這麼多年歲過去,相公也沒給奴家一個名分啊。」
我一口茶差點噴出去:「我還沒給你名分麼?跟你同科的進士,就你升遷最快了吧?」
「難道你想這個年紀就入閣?」
他幽幽嘆口氣:「師姐明知我說的不是此事。」
我笑了笑,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大業未成,何以爲家啊?」
……
大舅舅也斥責我多事。
「督辦女學有什麼好處?值得你費這麼大心力?
「就算這些女人學出了名堂,難道還能得到家族蔭庇和傳承麼?
「文端太子之位不穩,這纔是你應該籌謀的地方。」
我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披風,等大舅舅神色不耐時,才幽幽開口:
「也不知文端這些年都在做什麼,怎麼謝文哲圈禁六年,他這太子之位還是不穩。」
我自然知曉是什麼原因。
只是說出來堵大舅舅的嘴。
大舅舅說女學的學生,就算讀了書也不能考取功名,聯姻的價值不會因爲讀書而改變。
我沉默不語。
如今是這樣,不代表以後也是這樣。
不爭,就會一直退,被別人蠶食生存空間。
我不需要跟這些迂腐之人辯駁,待我走上高位,自有大儒替我辯經。
……
九月初十,秋闈。
出門時,我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秋高氣爽,碧空如洗。
是個好時節,適合謀反。
前世,李家謀反,父皇傷重不治,小舅舅率兵馳援。一片血色肅殺之中,謝文端不費吹灰之力登基。
這幾年,李羣英雖有升遷,但也大不如前。
益州水患,李羣英爲求自保,填進去不少銀子,謝文哲圈禁,李家不少部署都成了無用功。
李羣英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上。
李羣英不是沒想過改弦易轍。李茹妍跟謝文端有過一段情,雖訂了婚,但謝文哲圈禁後,父皇也撤了這道賜婚旨意。李家很想把李茹妍嫁給謝文端。
可謝文端沒有同意,只願意納李茹妍做妾,連個側妃之位都不給。
「我是很喜歡茹妍,但她跟謝文哲訂過婚,我再娶她豈不是無端被謝文哲羞辱?
「但茹妍給我做妾就不一樣了,謝文哲的未婚妻做我的妾室,我看他還有什麼臉面!」
謝文端一番歪理邪說,自己還覺得精妙至極。
這事傳出來,李茹妍倍覺羞辱,當晚就喫了藥,香消玉殞。
她死後,謝文端倒是真心實意難過了一場。
「茹妍怎麼如此想不開呢?
「有我真心,做妻做妾又有何區別?」
我冷眼瞧着謝文哲,只覺齒寒。
當真是禽獸不如。
好在李茹妍是個聰明姑娘,自殺也是假死之計,只是想脫離家族控制罷了。
-34-
李羣英想謀反。
他同錦衣衛都指揮使周長海勾結,趁着秋闈之時,先圍了京城接出圈禁的謝文哲;又帶兵進圍場,想趁着父皇沒有防備時顛覆政權。
錦衣衛這幾年被東廠打壓,乾的都是髒活累活,還沒有油水,周長海也想搏個前程。
計劃是好的,執行得卻不太好。
秋闈前夜,李羣英聯繫各方的祕密計劃就在我桌上放着。
華陽問我作何打算。
我點了燭火,將密信點燃,灰燼落在桌子上,一如這個倉促的計劃。
「我覺得,十分好。
「父皇當了這麼久皇帝,恐怕也覺得疲憊,有人想替他做,不是挺好的麼?
「爲人子女者,總要學會爲父母分憂啊。」
華陽彎脣:「皇姐說得有理。」
……
夜裏,父皇命人點了篝火。
一片歌舞表演中,爲首的舞女猝然發難,凌空一箭射向父皇。
父皇一聲救駕還未喊出來,就被身側的劉壽推倒在地。
他鬆了口氣,剛想起身,卻發現自己怎麼都動不了。
駭然間抬頭,跟端坐在下首的我四目相對。
我彎了彎脣,在他驚怒的目光中大喊:「快護駕,父皇受傷了!」
外面火光沖天,打殺聲陣陣。李羣英帶着人早已離席,剩下的人都目露驚慌,盤算着這場鬥爭過後,輸贏各自帶來的格局變化。
大舅舅看向身側,眼神微動,小舅舅不知何時也已離席。
他若有所思般看向我,我點了點頭,大舅舅嘴角泛起一絲隱祕的笑意。
廳內刺客很快被制住,外面的打鬥聲則越來越近。
席上人都有些惶恐,大家各懷鬼胎,一片難言的寂靜中,宋章起身執劍。
「好酒好肉,怎麼沒有歌舞相伴?
「章雖不才,六藝粗疏,願爲殿下執劍作舞!」
宋章於篝火旁舞劍,華陽則坐到琴師處,撫琴相和。
我舉起酒杯:「我與諸君共飲,靜待凱旋。」
半個時辰後,有人掀開執劍,逆着火光走進來。
「幸不辱命。」
小舅舅盔甲染血,眉眼如冷刃般鋒利,對着我行了臣子禮。
如前世一般,李羣英謀反失敗,父皇受傷,時日無多。
「只是太子殿下慌不擇路,被那逆賊挾持。」
……
李羣英挾持謝文端,退至山坳,揚言見了我才肯放人。
此時朝陽初升,霞光萬丈。
我騎在馬上,跟李沐雪遙遙相對。
李羣英本是文臣,又十分年邁,已是強弩之末,硬撐一口氣不肯認輸。
「寧陽,你速速就死!我便放了太子小兒!」
謝文端被刀架在脖子上,滿面勒痕,高聲喚我:
「皇姐,皇姐救我!」
我冷笑一聲:「文端,你想讓皇姐如何救你啊?」
謝文端眼神瑟縮,抽動片刻後,不敢與我對視,偏過頭:「皇姐,我日後一定將你的牌位供在最好位置,文端此生絕不會忘記皇姐大義!」
「蠢貨。」
李羣英撐在石頭上,言辭鋒利:「寧陽殿下該不會是惜命,不肯換太子活路吧?你不是最忠君愛國,深明大義的公主麼?怎麼到了自己頭上,也怕死了呢?」
他話還未說完,就戛然而止,嘴角湧出鮮血。
李羣英掙扎着回頭,只看到了李沐雪冷冷收劍。
「你!你!逆子——」
李沐雪淡淡回頭。
「父親,兒子一會兒就隨你同死。」
言罷,他提劍把謝文端捅了個對穿。
「師兄!
「別衝動!」
我當即縱馬疾馳至他身邊,卻趕不上他的劍。
殺了李羣英和謝文端後,李沐雪又用這把劍,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我翻身下馬,第一次感覺到手足無措。
淚水翻湧而出,我卻什麼話都說不出。
「師兄!」
「平安,你會是個好皇帝的。」
他溫柔看着我,輕聲道:「殿下,保重。」
我慌亂地用手捂住他胸前傷口,黑紅色的血從指縫間溢出,任我再用力,也堵不住這湧出的血液。
「師兄,跟茹妍傳遞消息的人,一直是你,對麼?」
我的問題無人回應,師兄躺在我膝蓋上,早已沒了氣息。
-35-
皇帝傷重,太子殞命。
國不可一日無君,不少人把目光放在了父皇僅剩的兒子謝文哲身上。
可惜這個期待沒有多久就落空了。京郊破廟裏找到了謝文哲被野狗啃食的屍體,面目全非,只有腰間還掛着一方能辨認身份的印鑑。
趁着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我把謝文端三歲的兒子帶上了朝堂。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就這麼一個孩子,只是年歲還小,以後還要仰賴各位賢臣多幫扶。」
父皇那邊還沒嚥氣,這邊新君的繼位大典就已經開始準備。
畢竟太醫下了診斷,都說父皇藥石無用,不過這兩日的事了。
……
下了朝,我找來大舅舅一起去看望父皇。
路上,大舅舅一言不發。
直到走進內殿,他才問我:「文端當真是被李沐雪殺了麼?」
「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呢,如何作假?」
大舅舅緊盯着我,滿目寒霜。
片刻後,他道:「等新帝再長大一點,你就還政於他。」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上前推開了寢殿大門,內裏一片苦澀藥味,劉壽正帶着人給父皇翻身。
「劉壽,你先帶人出去吧。
「我跟舅舅同父皇有話說。」
父皇躺在牀上,動也不動。
人人都說是李羣英給他下了毒,其實下毒的人是我。
這也不是什麼立刻要人命的毒藥,父皇如今五感還在,只是目不能視,口不能說。
「父皇,今日大舅舅也在。
「好容易有這個機會,平安一直有件事想問你們二人。」
我回過頭,看向大舅舅:「當年,我母后生的那個女孩兒,還活着麼?」
大舅舅片刻恍惚,繼而目光震顫。
「你胡說什麼!」
我冷冷勾脣,自顧自說話:
「母后之死,我心中本就存疑。這些年我一直在調查,母后死前都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
「好不容易纔讓我從出宮記錄裏看到,母后召見了當年接生的嬤嬤。
「那嬤嬤早就出宮榮養,母后無事爲何要見她呢?
「所以我花了大價錢,到處找她後來的蹤跡,卻發現有人故意抹去了她的存在,還殺人滅口。」
大舅舅冷哼一聲:「不知所謂。」
我笑了笑,也不生氣:
「大舅舅不必急,我還沒說完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從接生嬤嬤這裏入手,我總算是查到了當年的知情人。
「原來,母后當年誕下的是個公主。
「讓我猜猜公主後來怎麼變成謝文端,是大舅舅跟父皇一起商議的吧?父皇總不能一直沒有兒子,所以你們瞞着母后,找了宗室的孩子,換掉了真正的公主。
「怕母后不同意,你們合謀瞞着母后。
「卻沒想到,十幾年後,母后竟然知道了此事,還想要找回真正的公主。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你和父皇默契地選擇殺死母后來保證這個祕密永遠不見天日。
「我說得對麼?」
大舅舅盯着我,臉色極其難看,嘴角的皺紋更加明顯。
半晌後,他才道:「事已至此,你問不問,又有什麼區別呢?」
「那看來我說得沒錯了。」
大舅舅似乎透過我,看到了過去的人,口氣也鬆動了一些:
「你同你母后很像,你們都是這樣,什麼都要爭,什麼都要搶。
「好好待在後宅,聽丈夫的話不就好了麼?你母后要不是那麼個性子,怎會走到如此境地?」
我上前一步,一耳光打在他臉上,在他驚怒之時,一手拿起旁邊的短刀插進他胸口。
「這些話,你下去同母後賠罪時最好少說。
「不爭不搶,等着被你們利用到死麼?」
言罷,我不再管大舅舅,走回牀前。
父皇依舊躺着不動,但我知道他聽得到。
「父皇,我會將你活着葬入皇陵。
「益州水患多年,你明知謝文哲不是治水的料,還是讓他去禍害益州子民,你不配做皇帝。
「如今你體驗一下益州那些被水活生生吞噬的災民,死前是何等痛苦吧。」
言罷,我起身帶着驚慌高呼:
「來人啊,父皇賓天了!
「大舅舅也跟着父皇去了!」
-36-
半月後,處理好一切事宜,我和宋章一起,把李沐雪的骨殖葬在了中鞍山腳下。
「師兄這一世,大抵只有最後一刻是自由的。」
宋章十分落寞,仰頭喝了一口桂花酒。
我舉杯,同他共飲。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有人給李茹妍傳遞李家的消息, 只是不敢想這個人到底是誰罷了。
又怎麼會有旁人呢?
無論前世今生, 李沐雪從未對不起謝平安。
……
八年後,小皇帝自覺才智不足, 欲退位讓賢,交還朝政於寧陽長公主。
長公主不願,幾番推辭, 羣臣以死相逼之下, 才無奈登基。
同年八月,陛下組建鸞臺令,推舉女官。
次年推行新政,女子亦可承襲爵位,參加科考, 一時間人才輩出,天下景從, 史稱「永昌之治」。
……
我稱帝后第六年, 過繼了華陽的女兒長樂郡主。
華陽問我:「當真不生個孩子麼?」
「女子生產變數太大,我如今情況,若真出了問題,從前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同年,沈尋舟散盡家財,跟我求了一個帝夫之位。
新婚夜,我問他:「沈郎萬貫家財,就這麼捐進國庫,不心疼麼?」
沈尋舟輕笑:
「我若再不努力,宋章可就要先我一步了。
「沈某汲汲營營多年,所求不過一人。
「殿下,當年中鞍山, 爲你傾心的不止那師兄弟二人。」
他抬起我的手,輕輕落下一吻:「陛下, 如此良宵,莫要浪費。」
……
當了二十一年皇帝, 我也走至人生盡頭。
臨終前, 不少人聚在我牀前,一片悲慼聲中,我撐着手臂坐起來。
「哭什麼呢?朕這一生,波瀾壯闊, 也算沒白活一次。」
我眼神有些不清楚, 恍惚間落在廳中跪着的重臣身上。
阿嘉、華陽、李茹妍、宋章……陸芳然正在爲我施針。
「你們都老了, 朕也老了。
「太女呢?」
長樂哭着上前握住我的手。
我手上無力, 虛虛搭在她手心:
「長樂,以後就是你的天下了。」
一片恍惚間, 我似乎看到窗邊站着少年李沐雪和沈尋舟。
母后自天光間走來, 溫柔同我伸手:
「平安,你做得很好。」
【前世】
「你可要想好了,若真讓她重來一次, 你就再沒有轉世機會, 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說話之人深深一拜:
「求閻君成全,我願意用累世功德轉生機會換時間倒轉。
「我的女兒聰慧無雙,從前只是被親情束縛, 看不清山中狼險惡用心。
「再給她一次機會,也給天下萬民一個機會。
「願我殘魂,換她一雙清明之眼看破世間迷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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