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都一樣

我年薪漲至三百萬時,妻子已全職在家一年。
早餐桌前,每日上演一出雞飛狗跳的節目。
母子三人都愚蠢得讓人心煩。
而林苒在朋友圈寫:
【清晨出門,看見梧桐樹新綠的葉子在風中招搖。】
【北京初春的天空,澄澈而高遠。】
呵,一個觸手可及,充滿詩意的新世界。

-1-
上午八點,我坐在餐桌前。
左手邊是九歲的兒子,學費加上課外班,一年要花掉我小二十萬。
然而都不用看成績單,喝粥就一副蠢相。
右手邊是一歲的女兒。
今天難得不哭。
正想着耳根清靜一點,妻子捧着碗過來坐下,捏起嗓子哄她。
小東西經不起慣,立刻大哭起來。
妻子轉過頭,暴躁地向兒子大吼:「還不快喫,要遲到了!」
兒子慌張離桌,手肘Ŧŭ̀⁰帶翻了麥片碗。
牛奶和着麥片,淋淋漓漓,灑落一地。
明明可以丟在那裏,等鐘點工來打掃,妻子卻拽下女兒胸前的口水巾,跪在地上,拼命擦起來。
一兒一女,皆張開嘴嚎啕大哭。
我看着這一切,只覺得是一場噩夢。
他們真是我的骨血?
聽母親說,我自小穩重聰明,不愛哭鬧。
上學後成績優異,從小縣城一路考到頂尖 985。
如今三十五歲,年薪已漲至三百萬。
未來還要更好。
我的基因不可能如此糟糕。
妻子雖是我的大學同學,不上班才一年,做事就這樣毫無邏輯。
我忽然起了疑心,也許她空有學歷。
本質上,基因無異於沒念過高中的潑婦。
多想也沒用。
不如趁亂離開。
關上門。
一轉身便面對着堆滿雜物的老破小樓道。
廢紙殼、煤球爐,破自行車、爛花盆……若是起火,誰也逃不掉。
樓梯轉角,可疑的尿騷味經久不散。
這樣的破房子,花了我七百萬。
不但掏空父母錢包,還在股價上漲之前,被迫變賣大半股票。
如今房價跌得厲害。
提起來,妻子又是一頓牢騷。
彷彿那個嚷嚷着不能把二胎也生在出租房的人,不是她自己。
我每日穿着高定西裝,從一地雞毛中走出去,辛苦地掙錢,供他們揮霍……
向何處喊冤?
踏出樓門,眼前立刻開闊。
我瞥向手機。
林苒在朋友圈裏寫:
【清晨出門,看見梧桐樹新綠的葉子在風中招搖。】
【北京初春的天空,澄澈而高遠。】
呵,一個觸手可及,詩意的新世界。

-2-
公司食堂供應各色早餐。
林苒在熟悉的角落等我。
見我進來,她微笑起身,排進隊伍中。
我加快腳步,跟在後面。
彼此都不說話。
刷了卡,拿了餐盤,靜靜向前。
今天氣溫稍稍回暖,她穿了件露肩的粉色小上衣。
單薄的一片背,悄悄比了比,只有我兩掌寬。
取完餐,我們對面坐下。
林苒遞給我筷子。
有個下屬端着餐盤晃過來。
他帶着討好的神情,舉起一隻手,向我打招呼。
肘彎傻乎乎地套着一隻藍色口罩。
算他有眼力見,沒湊過來一起喫。
林苒問:「劉哥年紀很大了吧?」
我故意嘆氣:「在你眼裏,人人都年紀大。」
她柔聲道:「怪我,怪我生得晚,好吧?」
我定定看她:「不晚。」
人生之前的一切偶然,都爲了在此地遇見你。
稍有差池,便是陌路。
怎麼敢嫌晚?
喫掉一隻燒麥,我主動回答她的問題。
「劉偉四十多,第一學歷是雙非,技術早就跟不上。」
「生得早,趕上了紅利期。」
「擱現在,簡歷都進不來。」
林苒忽然伸出筷子,搶走我一截甜玉米。
她說:「少喫點碳水吧。」
我微笑着繼續:「最近在面試,獵頭幫忙找了幾個人。」
「有合適的就招進來,架空劉偉。」
「具體來說,就是保留他的 title,但調走他全部下屬。」
林苒睨我一眼。
「說得這麼雲淡風輕,心真狠吶。」
「上次你還說他從前幫過你。」
我不語,靜靜喝完最後一口豆漿。
悠然地靠在椅背上。
林苒嚼着水煎包,鼓着腮,陷入神遊。
我拿指節敲桌子。
「喂,喫快點。遲到了,又被 HR 在背後告狀。」
「她現在可是盯上你了。」
「你雖是我的嫡傳弟子。」
「我可不能一直護着你。」
林苒嗤笑:「HR?她就那點本事。」
話雖這麼說,她還是乖巧地端起碗。
兩手捧着,擋住了巴掌大的一隻小臉。
手指纖細。手背因爲太白了,隱隱露出底下血管。
我怔怔看着,心中如同羽毛輕輕拂過。
傻姑娘。
不心狠,我拿着權力,做什麼?

-3-
我倆喫完早飯,進電梯。
門剛關上,又被劉偉從外頭按開了。
他很誇張地愣了一下。
猶猶豫豫地走進來。
一站住腳,就向林苒搭話。
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聽說你也是江蘇人?」
林苒很詫異地乾笑。
她朝我這邊移了移。
港劇裏提到過,這是爲了獲得心理上的安全感。
我心中立刻做了決定。
今天面的這個人只要合格,就招進來代替他。
下屬還不都是那麼一回事。
上午面試,敲定了人選,吩咐 HR 去溝通。
下午開項目評估會。
林苒跟着她組長田勇來了。
田勇雖能力平庸,卻是個乖人。
他得知林苒是我親自招進來,又帶過一陣子的校招生,立刻把一個收益很好的項目轉給了她。
甚至讓之前負責的人爲她打下手。
林苒說那人毫無怨言。
看來田勇御下也有一套。
林苒機靈,勤奮,只做一個月便出了成績,高興極了。
昨晚,她把結項文檔發我看,我還幫她批註了幾條。
回過神來,已經快輪到林苒彙報。
前一個彙報者從我身側離開。
他慌里慌張,胳膊帶走了有滾輪的辦公椅。
我眼睛盯着幕布,右手從容地將椅子撈了回來。
片刻後,熟悉的清淡香水味在身邊出現。
原本沉悶的會議室,一衆人都清醒了,眨眨眼睛,坐直身子。
我不用回頭看。
我知道她美得發光。
林苒的聲音有些發抖。
第一次當衆彙報,緊張是難免的。
我拿大拇指抵着下巴,依舊不看她,輕笑道:「沒關係。慢慢講。」
她停下,定了定神,繼續。
這次講得流暢多了。
講完,到提問環節。
衆人忽然都大感興趣,問個不停。
林苒有些應付不來,我便幫她答。
一個女聲忽然插進來:「您說得不對。」
她侃侃而談。
講得確實有道理。
我向後瞟了一眼。
黑框眼鏡,灰 T 恤,短髮。
猛一看以爲是個男的。
立刻明白,她就是原本的負責人。
乖乖爲林苒打了一個月的下手,此刻不安分起來。
可惜白費心機。
林苒低下頭,咬着嘴脣,臉一直紅到耳朵根。
我看出她的尷尬,立刻打斷對方:「好了。有誰感興趣的話,會後找你討論吧。」
「下一個。」
林苒離開座位。
移到我身後。
我聽見她跟那女生說:「我好緊張,好渴,你能不能幫我拿瓶水?」
瓶裝水擺在我正前方。
我拿了水,擰開,又鬆鬆合上蓋子。
像我們私下單獨相處時那樣。
我把水遞給了她。

-4-
一天很快結束。
離家越近,越喘不上氣。
我在樓下停住腳。
無奈地想,外頭是多麼好的一個春天。
空氣溼潤溫暖,不知名的小蟲子唧唧鳴叫。
家中的妻子卻彷彿自帶毒素,能讓一切美好的心情凋零。
半個小時後,四樓的燈暗了。
估摸着兩個孩子已睡下,我這才上樓。
進門,放下東西,徑直進衛生間洗漱。
擦乾淨臉,我擰開妻子的面霜。
手機就在邊上。
順手拿起來,淘寶識圖。
呵,近三千一瓶。
從前她自己上班的時候,一個月掙兩萬多,用這還不算太離譜。
如今從我手上討生活費,還不自覺降級,真是好大一張臉。
我伸出手指,挖上一坨,在手心搓開,塗在臉上。
對着鏡子笑笑,眼角立刻皺起層層疊疊的紋路。ẗù₋
趕快冷下臉。
偏偏頭,還好,下頜線還算清晰。
深吸一口氣,低頭看看肚子,也還不算突出。
比起那些禿頂,肥胖,肉擠得看不見眼睛的同事,我的樣子實在好太多了。
光着身子磨蹭久了,有點冷颼颼的。
趕緊穿上睡衣,摸黑上牀。
妻子原來沒睡着。
她翻個身,兩隻胳膊忽然緊緊抱住我。
從前她是豐滿的。
生二胎以後,她暴瘦,整個一副骨頭架子,硌得我很不舒服。
我悶聲道:「困了。睡吧。」
她卻自顧自地,將一隻手探向我小腹。
我覺得無比反感。
甩開她的手,轉過身,粗聲道:「我明天要上班的。」
「你別太貪心了。」
她不語。
啜泣起來。
我心煩地將耳朵深深埋進枕頭。
跟自己不愛了的女人睡一張牀,我比她還要痛苦十倍。
爲了裝睡,我還不能玩手機。
無聊地,僵硬地側躺着,我拼命回憶林苒的臉。
她身上的香氣。
她看我時,汪着水的一雙眸子。
腹股間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身後,妻子仍在不依不饒地哭着,淚水洇溼了我的後背。
忙了一天下來,實在也沒有力氣跟她吵。
人活着,真是無可奈何。
我翻過身,抱住了她……
五分鐘後,她去浴室清理。
而我,交完公糧,懷着屈辱失落的心情,睡了。

-5-
上班總是愉快的。
我的辦公室是透明的玻璃牆,望出去,正好看見林苒明媚的側臉。
有那麼一會兒,陽光正巧照在她耳廓上。
小巧的耳朵呈現流動透明的粉色,可愛極了。
她這麼美,這麼純潔,脆弱。
她是我的。
恍惚間,我像回到童年。
懷抱一盞珍愛的琉璃燈,日夜不肯放手。
但其實我們之間並未真正逾矩。
連手都沒有牽過。
也沒說過我愛你,或者,我喜歡你。
正因此,更加妙不可言。
中午,我從樓上往下看。
忽然看見林苒和另一個校招生並肩散步。
男生個子很高,長得也還不錯。
前幾天,我在健身房也遇見他。
臥推 100kg,硬拉 250kg,竟都是很輕鬆的樣子。
邊上人打趣,說他喫了蛋白粉。
他只矜持一笑。
樓下,春風吹起櫻花花瓣,有幾片落在了林苒頭頂。
男生伸手,拈了一片,又去她髮間拈第二片。
而林苒只微微側頭,身子卻仍離他很近。
我立刻回桌子跟前坐下,調出這一批校招生的簡歷。
很快查出他叫江川。
奧數競賽金牌保送的北大,入職一個月攻克技術難題,不久前已升了一級。
關於他,系統裏還有條信息是保密的,連我也沒權限看。
一定是上面還有人關注他,給他額外發獎金。
他才二十六歲。
看樣子,將來前途還在我之上。
我向後靠在椅子上,心裏亂糟糟的,像長了草。
下午,我找藉口把林苒喊進辦公室。
玻璃牆是隔音的。
我在辦公桌這邊正經地坐着,她在那邊,手放在桌上,低頭一語不發。
外頭人來人往。
我問她:「什麼時候跟江川關係這麼好了?」
她用無所謂的口氣說:「一直很好。怎麼了?」
眼神從未如此冷淡。
我立刻覺得和她之間隔了一條大河。
河岸寬闊,水聲喧譁。
我們的關係並沒有確鑿的保證。
她這麼年輕,隨時會飛走,我的世界又將沉寂了。
衝動之下,我攥緊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肯放。
她生氣了,說:「阮總,你做什麼?」
「你老婆知道了,會怎麼想?」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老婆?
她跟我們的事有什麼關係,她根本是個局外人。
林苒嘴角噙着譏誚的笑,遞過手機。
照片是昨晚拍的,趁着我精疲力竭,閉眼休息時刻。
妻子倚在牀頭,扯被角擋住一半上身。
燈光昏暗。
然而事實清晰地擺在那裏,無可辯駁。
對面,林苒眼中似有淚光。
她咬着脣,幽怨地道:「你,你怎麼能這樣……」
我腦子裏也是懵的。
原來林苒在意我,比我知曉得還多。
可她怎麼會有我妻子的微博?
我自己都沒關注。
回憶往事,忽然覺得不妙。
自從去年九月,我在入職宣講會上重遇林苒,心裏時常高興得飄飄然。
有時,我甚至忍不住對妻子說起她。
怕妻子起疑心,還故意撒了謊。
我說,林苒雖長得可以,天真活潑,但第一學歷很差,智力有上限。
「能進我司,恐怕臉發揮了比腦子更大的作用。」
「你沒看見那羣單身漢飢渴的眼神。聽說她已經偷偷在內部談戀愛了。」
「像我這樣慕強的人,我就受不了這種空有美貌的女生,呵呵。」
妻子的回應很冷淡。
遠不如聽我說上司出軌被殺的內幕時那樣起勁。
我以爲那只是因爲她忙着給孩子餵飯,收拾玩具,太累了。
原來,她早已看破。
昨夜纏着我行了事,拍了照,發在微博上,又不動聲色地睡下,酣然入夢。
多麼可怕的心機。
我先安撫了林苒。
我說:「你放心,我會處理好自己的事。」
她怔怔看我:「阮總,女人的青春沒有幾年的。」
「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跟你耗着。」
我心一軟,不自覺便說出:「我會離婚。」

-6-
下班路上,我頭疼欲裂,有種要發燒的感覺。
日子這麼過着,雖然窒息,卻不麻煩。
妻子生活上照應我,也總比保姆強。
一旦要離婚,財產分割是最現實的問題。
結婚太早,一點家底都是婚後打拼來的。
股票、房產、現金,樣樣要被她分走一半。
我心痛得如同割肉。
都是血汗錢吶。
剛工作那會兒,爲了往上爬,沒少陪上司參加酒局,喝了白酒喝啤酒,常喝得人事不知。
最淒涼的一次,睡倒在桌下,上司拍屁股走了。
是清潔工把我拖出來的。
大爺對我說:「小夥子,這樣下去你的身體就完了。」
可我怎麼能不喝?
同期有個高大帥氣的男生,長得神似吳彥祖。
上司看他的眼神像看親兒子。
好在,不久上司因出軌被學醫的情人一刀砍下腦袋。
位置空出來,上頭提拔了我。
從此乘風直上。
我不再喝酒,並且年年讓妻子爲我預約體檢。
報告上略有問題,她就會幫我掛號複查。
我討厭上醫院,能不去就不去。
但每年的複查,有胡卿然催着,我都去的。
從我的報告,又聯想到她的體檢報告。
前些日子,她說查出了乳腺結節。
我不懂這個。
只記得她擔憂地說:「我姨媽就是乳腺癌去世的,不曉得會不會遺傳?」
此刻,我忽然想到,不知乳腺癌的病程有多久?
若是進展快,喪偶,倒可以乾淨地解決一切難題。
到時,兒子送進寄宿學校,女兒送回老家就行。
但世事哪能盡如人願?
回到家,頭更疼了。
也許是昨晚的成功給妻子造成錯覺,她竟放任兒子不睡覺,等我回家。
她說:「文浩,小哲有道數學題不會,教教他。」
蠢小子瞪着一雙眼睛。
我坐下,拿起筆算一遍,丟給他:「拿去,自己看。」
他眼睛盯着紙,嘴巴起勁地咬着鉛筆頭。
妻子得寸進尺,把鬧騰的女兒塞到我懷裏。
她說:「都交給你,我要好好洗個澡。」
孩子在我膝上不安分地蠕動着,一股奶腥味。
老大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țũ₄偷看我一眼。
這就是我的孩子。
他們很快會長大,成爲平庸的男人和女人。
那時,他們的爹已經老去,一切浪漫熱鬧都與我無關。
我只能心甘情願地掏錢,爲他們買車買房,看着他們造出更多愚蠢的後代。
我打了個寒顫。
不行。
錢可以再掙,歲月流過去是不會回頭的。
妻子從浴室出來,溼漉漉的頭髮拿肉色的保暖內衣纏着,隨便堆在頭頂。
家裏明明有幹發帽。
我媽都不會這麼不講究。
我把女兒還給她。
她放柔聲音,對我說:「文浩,你的體檢報告電子版,發到我郵箱了。」
我打斷她:「胡卿然,我們離婚吧。」
她怔了一下,繼續道:「有顆蛀牙,我已經爲你約了牙醫。」
我說:「你聽見我在講什麼了。」
她將女兒緊緊抱在懷裏,下巴抵着孩子的頭,顫抖不已。
我靜靜等着。
大戰一旦拉開帷幕,便不可回頭了。
哭鬧、撒潑、上吊……這是女人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本事,隨時使得出來的。
爲了林苒,我都得應付。
胡卿然忽然抬起臉。
令我詫異的是,她的臉上沒有多少眼淚。
她說:「文浩,先不說這個。你的導師快死了,去看看他吧。」

-7-
當晚我在沙發將就一夜。
無論如何沒辦法再跟她睡同一張牀。
隔天,我請了假,去胡卿然所說的醫院。
導師今年不過六十歲。
但是,他身患家族遺傳的糖尿病,中風之後,又引起各種併發症。
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活不長了。
他臉上有死氣。
導師曾經風光過,當過院長,手上一大堆國家級項目,經費充足,發起勞務費從不手軟。
可是五十五歲上,忽然爆出和女學生的婚外情。
學生家裏不答應,要告他。
師母提出離婚。
導師便娶了學生。
我在師門聚餐上見過新師母,醜八怪一個。
二十多便像三四十的人,扁平的大臉,塗脂抹粉,像戴着煞白的面具。
這樣的人,導師給了她兩篇頂刊的一作。
品味真差。
從此我對他再也尊敬不起來。
此刻,他拉着我的手,絮叨着:「文浩,女人都一樣啊。」
「古人是聰明的,看重結髮妻子。他們說,白首同心。
「她跟你年少相識,爲你生兒育女,時間長了,看在孩子份上也會對你有情義,老來同你作伴。
「那些小姑娘,在你最有本事的時候也只是利用你,根本沒有什麼真心。
「你失了勢,她立刻找新的大樹乘涼。
「睡在你枕頭邊,盼着你早點死。
「我悔啊!一時昏頭,就弄得妻離子散。兒子在北京生活,也不肯來看我一眼。
「文浩,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別走我的老路。」
我把手抽出來,隨便說了些敷衍的話。
心裏在冷笑。
胡卿然,你打錯了算盤。
你以爲這樣就能說服我不離婚麼?
你不知道,阮文浩跟林苒之間的事,同任何人都不一樣。
世上只有一個阮文浩。
也只有一個林苒。
我假裝接電話,告別導師。
一踏出醫院大門,立刻把那垂死的人拋在腦後,開車回家。

-8-
家裏,胡卿然在給女兒念繪本。
我語氣堅決:「我要跟你離婚。」
她問:「爲什麼?」
我說:「跟任何人無關,我不愛你了。」
她問我爲什麼不愛了,又爲什麼這麼確定。
我覺得厭煩無比。
這樣的對話,世上大概已經演出無數次。
我能說出什麼新意呢?
可我舔舔乾裂的嘴脣,還得把老套的臺詞說出來。
我說:「你不上班,跟社會脫節,思維混亂,跟你在一起,我很痛苦。」
我說:「當初跟你在一起時,我太年輕,沒想清楚愛情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這個家讓我感受不到一點溫暖,每次站在樓下,我就喘不上氣。」
最後一句倒是真心的。
她怔怔看着我。
她說:「你明知道我爲什麼不上班。兩個孩子。老大還是過敏體質。」
我搖搖頭:「可以找育兒嫂,一切只是你偷懶的藉口。」
「不過現在也都不重要了。」
她抱着女兒,擠出眼淚:「文浩,我求求你。你在外面怎麼樣我都可以不管,只當是爲了孩子。」
我心中湧起極度的憤怒。
我朝她跪下,捶着胸大吼:「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我瞪着她。
真希望她死。
胡卿然忽然起身,衝到陽臺,將上身探出,作勢跳樓。
我罵她:「威脅人誰不會。你不跳,我跳。」
女兒大哭,在她懷中掙扎。
她順着欄杆溜到地上,也大哭起來。
我忽然感到一絲遺憾。
如果剛剛就那麼跳下去,沒人知道是我逼她。
也很乾淨吧?
兒子不知何時放學到家。
他猛衝過來。
一米六的個頭,腦袋正撞在我側腹,一陣劇痛。
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9-
當天,我搬了出去。
手上有錢,萬事方便,我租了套公寓,拎包就可入住。
回到公司,田勇不知從哪裏得知的消息,主動找我。
他說:「阮總,你不要傻,分她一半財產什麼的。
「Ţṻₘ你只要不回去,斷絕聯繫,時間一久,她腦子就糊塗了。
「到時候她只求着你見她,猛地一見面,你叫她籤什麼,她都會籤的。
「女人就是這樣。」
我看着眼前這個長着一張鼠臉的男人。
他很有些小聰明,但令人厭惡。
然而下一秒,他贏得我好感。
他說:「阮總,我就是這麼對待我老婆的。離婚協議她已經簽了。給她兩個孩子,每月付撫養費而已。」
我點頭。
決定按他的建議行動。
如果成功,就力保他升職。
有時,我上林苒那裏去。
Ŧū₀她原本和一個女生合租,我出錢替她租了單間。
她說,只要我開心,她什麼都願意。
用手,或者嘴巴。
可是最關鍵一步,她堅決不同意。
她要等我們正式結婚,昭告天下以後,纔會將自己完整地交給我。
我默默幫她理好睡Ṱú²衣領口,心下也覺得輕鬆。
最近因爲離婚的事煩心,食慾減退,體力不濟,慾望本也不太強烈。
小夜燈發出柔和的光線。
我倚在枕上,不禁想到,兩個女人截然不同。
胡卿然年輕時,是很直接的個性。
她好奇這件事是什麼滋味,和我交往才一個月,就主動提出來。
反倒是我躊躇不前,一度拖延——我是負責任的男人,總覺得發生了關係,就得負責的。
可她太霸道。
她主導了一切,包括之後的工作、房子、孩子……
我隨波逐流,險些賠上一生。
而林苒不同。
她是個天真的小女孩,依偎在我懷裏,纖細的手和腳,彷彿精靈,隨時會飛走。
週末,我係上圍裙,下廚爲她做飯。
她站在竈邊,唸詩給我聽。
我聽不懂。
從前,語文老師是最不喜歡我的。
至今做噩夢還夢到在高考考場,看錯了作文題。
林苒聽我說了往事,點着我的鼻子,道:「傻瓜,表面上是春花秋月,實際上,我寫的都是你。」
她有一臺小巧的投影儀,關了燈,帶我看文藝電影。
從前我竟只看超級英雄,而不懂得看《聞香識女人》,《傲慢與偏見》……
和林苒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充盈而喜悅。
我們癡心地計劃着,十年以後什麼樣子,二十年以後什麼樣子,天長地久地計劃下去,簡直不敢相信我們也會死,也會化成骨灰。
林苒說,不怕。
到時候我們埋在一起,墳前種相思樹。

-10-
父母忽然不打招呼從老家趕來。
胡卿然一定哭到他們面前了。
我覺得非常噁心。
三十五歲,早不是小孩子,早過了告狀的年紀。
爸曾經是威嚴的,一點小錯就要動手打我。
可是,自從按月從我手裏拿生活費,他就收起了從前的威風。
此刻,他可憐地擤着鼻涕,說:「怪不得我這陣子老做夢。夢到你小時候被車撞。」
「婚外情危險吶。我在手機上刷視頻,人家說殺人案,一半爲錢,一半爲情。
「你那個上司,不是連頭都沒找到麼。」
我不耐煩地擺手:「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什麼。」
他見我不高興,陪着笑,道:「兒子,我不是向着胡卿然。
「她喊我一百聲爸爸,也不是我的親女兒。
「我還不是爲你事業着想?
「這幾年總看見新聞。出了軌,原配一鬧,私企也會丟工作的。」
我啞然失笑。
他一輩子窩在小地方,看個手機就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了。
我說:「不會的。
「大衆的熱情只集中在金融,哦,如今還有互聯網,這些風頭正勁的行業。」
「我們傳統行業悶聲賺錢,不受這一套拘束。」
爸低頭沉吟片刻,道:「那就跟她離掉。
「小的不要,我們帶不了。
「老大總歸是男孩,你送回來,跟我們住。」
媽也在一旁搭腔:「我的孫子可不能給她帶走。你後找的這個小的,誰知道她會不會生的,現在年輕人喫那麼多外賣,地溝油……」
爸嫌她囉嗦,兩個人又拌起嘴來。
媽說不過他,當着我的面就哭。
我冷冷看着眼前這對怨偶。
他們是白頭到老了,可是與坐牢何異?
作爲他們的兒子,我從沒感受到家有什麼好,受了二十年的夾板氣。
如今,決不能重蹈覆轍。
腹部隱隱作痛,我想起是被兒子撞傷的。
那天,扇了他一掌,他也不走開。
冷冷盯着我。
如果給他一把刀,恐怕會殺了我。
他不記我的恩。
不記得是我早出晚歸,職場勾心鬥角掙下家業,給他優渥的生活。
他只向着那個天天在他跟前晃,朝他哭的母親。
什麼是兒子?
唐太宗一日殺死兩個兄弟,逼着高祖退位的時候,也沒有想着自己是兒子。
這樣沒心肝的兒子,我不要。
林苒還年輕,我們想要孩子,隨時可以再生。
那會是一個靈秀聰明的孩子,在愛裏出生,在愛裏成長。
我給父母買了高鐵票,要求他們當天就回去。
臨走又給了我爸兩萬塊錢。
他嘴上說不要,可是很快地接過信封,放進雙肩包。
他說:「兒子,你三伯晚期肝癌,都不成人形了。」
「你等我通知,他斷了氣,你再回來。別耽誤工作。從小他對你也不怎麼樣。」
「你爺爺當年恐怕也是這個病。兒子,記得去體檢。」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說:「知道,知道,我每年都體檢的。」
「今年只要補個牙就好了。」
「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你自己。」

-11-
田勇的前妻抱着孩子跳河自殺了。
孃家人鬧到媒體面前。
原來他離婚後一筆撫養費也沒給過。
那女人還患有嚴重的產後抑鬱。
許是因爲出了人命,孃家人又做出了配陰婚的荒唐事,大衆空前關注。
田勇明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竟引起公司股價下跌。
上頭要求立刻收回他一切權限,叫他滾蛋。
我私下答應爲他推薦一份工作。
他假惺惺地抹眼淚。
我暗罵,真是個目光短淺的蠢貨。
月薪四萬,才四千的撫養費,能要你的命嗎?
好在,胡卿然別的地方說不準,自殺是不肯自殺的。
而且因爲她爸重男輕女,當年非跟我要五十萬彩禮錢,她不肯,早跟家裏斷絕關係了。
我轉移了一部分財產。
三個月後,胡卿然答應見面。
見面這天,我發着高燒,神智卻還清晰。
關鍵時候,須沉得住氣。
胡卿然看了離婚協議,臉上木木的,沒什麼表情。
我說:「沒問題就簽字吧。冷靜期還要一個月。」
她抬頭,定定看我:「我同意一切條件,不過,我要求三個月後再簽字。」
我不耐煩起來:「還等什麼?三個月後,別又說三個月。」
她的目光倏然冷淡:「你會知道的。」
頭好痛,我打了個寒戰。
算了,下次再說。
當晚,我燒至三十九度,林苒衣不解帶地照顧我。
夜半,我被腹部劇烈的疼痛喚醒。
摸出枕邊的手機,看見我爸說:「你三伯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帶病上飛機。
在機場喫早午餐時,定下神感受了一下,覺得不怎麼疼了,有好轉的跡象。
飛行途中,腹部的疼痛卻又出現,並越來越頻繁、劇烈。
我心裏第一次出現了不詳的預感。
可是,不會的。
我這個年紀,癌症畢竟是小概率事件。
八成是聚餐喫壞了肚子。
況且,我爸還好好的呢,他喝酒才兇。
雲岡機場,出口,我爸一見我,臉色大變。
他說:「我們上醫院!」
像頭頂劈下一道驚雷,我立刻懂了。

-12-
我主動回到胡卿然身邊。
沒問她體檢結果的事。
此刻就算質問也沒有用。
她也沒說什麼,把女兒託付給姐姐照顧,陪我上醫院,作爲法定伴侶,替我簽字。
她以爲她贏了,所以不妨對我仁慈些。
但結果未必如她所願。
我開始持續嘔吐,腹瀉,很快不成人形。
只慶幸林苒不必看見這些。
入院前,我給她寫了封郵件。
【苒,我愛你。此生無緣,來世再會。我給你留一大筆錢,律師會主動找你。好好活下去。浩。】
附件是我的診斷結果。
我要她知道,她的愛人離開她,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快死了。
我要她對我們的愛仍然懷抱信心,儘管不能在一起。
很快,律師偷偷到病牀前,把初步擬好的遺囑給我看。
我看了,沒問題。
叫他三天後過來,正式幫我立遺囑。
他露出爲難的神情。
我冷笑:「三天之內,我還不至於死掉。」
他悻悻地走了。
兒子放了學,來病牀前乾站着。
妻子叫他去樓下便利店買水果。
她自己卻在牀邊坐下,掏出一隻蘋果開始削。
我閉着眼。
她喃喃道:「你以爲林苒是什麼白蓮花。」
「她本科的畢業論文是博士生男友寫的,你知道嗎?」
我不語。
可憐她這會兒還在調查林苒。
林苒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開明恩愛,是有點將她慣壞了。
她聰明靈秀,然而懶得下苦功夫。
身邊的人忍不住寵她,替她代勞,也是很正常的,她就是有這種魔力。
一個女人最可愛的地方,本來也不在於取得多了不起的成就。
見我沒反應,胡卿然終於走開了。
她自言自語:「這孩子,買個水果,跑哪兒去了。」
大概是下樓找兒子去了。
不久,門外隱隱有人聲。
我心想,是林苒來看我了。
她那樣出色的外表,若是捧了花,含着淚走來,引起護士家屬們議論,也難免。

-13-
我猛然聽見胡卿然說:「你們怎麼來了?」
原來她還在病房裏。
人聲喧譁起來。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跟胡卿然寒暄,喊她嫂子。
有個人走到我牀邊,是劉偉。
他被我架空以後,主動轉了崗。
此時,他虛僞地說:「文浩,你安心休養,公司裏的事不要緊,彆強撐着跟他們開會了。」
我冷笑道:「誰叫我此刻還是總經理呢。」
即使我走了,也輪不到你這個大齡廢物。
胡卿然也認識劉偉。
她拉着他,問公司給我的股票,還未歸屬的部分,怎麼算?
多狠毒的女人。
我還活着呢,當着我的面!
兩人說着走了出去。
病房裏有一剎安靜。
HR 說:「哎呀,剛纔忘記把慰問金交給嫂子了,她去哪兒了?」
有個人接話:「說是找兒子。」
另一個人插進來,道:「劉偉要升職了。」
「哦?哪來的空缺。」
「嘖,你說呢。」
「我以爲他都快被裁員了。」
「沒辦法。近來桃色事件太多,大衆反感,上頭決定找個可靠的人。」
「劉哥確實顧家。每晚輔導孩子,週末還做一大桌菜。上次團建帶着孩子來,說不然打擾他老婆在家看書。]
「他老婆也是高管,比他年薪高。」
「要這麼說,以後不愛妻的,也要表演愛妻了。」
「君子論跡不論心。願意演給大衆看,總歸比天天在食堂跟小三一起喫早飯強。」
「呵,你也看見的?」
「你們小聲點,別在這兒說呀!」
「怕什麼,田勇早滾蛋了。哈哈,我倒要問你,你這意思,以爲我們在說誰?」
「我也看見的,在食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怎麼想的?」
「傻了吧,人家享受的就是不怕被我們看見,沒咱們這些冤大頭在底下墊着,人家還沒興趣搞在一起呢。
「你就說田勇那個樣,走在大馬路上,遇見那個行政,兩人會看對眼麼?」
「說得我們這些牛馬好慘……還得被當成 Play 的一環。」
「打工就是這樣的……」
片刻沉默。
有個人笑道:「許靜,田勇走了,你解氣了。」
「是哦,他不是讓你給林苒打下手嗎?」
「你真沉得住氣。要是我,索性撂挑子了。」
許靜的聲音冷澈低沉:「項目有始有終地做完,自己安心,也挺好。」
我聽着,莫名有些害怕。
這是個通透至極的女人。
她眼裏的我跟林苒,是什麼樣的?
有個人忽然道:「我不懂。林苒是田勇的情人,那隔壁那個行政又是做什麼的?」
「你這個人,聽八卦全聽岔了。」
「走走走,難得今天不加班,打德撲去。」
我聽到這裏,心中湧起無限冤屈。
老天,我這樣優秀的人快死了,這羣得過且過的蠢貨倒還要活着,見縫插針打那該死的德撲。
腳步紛紛朝外走。
許靜走在最後,清楚地說了一句:「聽說,林苒要結婚了。」
「跟誰?」
「江川。」
…………
三天後,律師被胡卿然擋在病房外。
他大聲喊着:「阮先生,阮先生。」
我閉着眼睛,動也不動。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鼻子一酸,忽然很想回家,很想媽媽。
媽媽。
人活一世,究竟是爲什麼呀?

-14-
【劉偉視角】
劉偉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時,心情複雜。
阮文浩還活着。
胡卿然說,大概還能撐一個月。
只是受罪,每天要加大止疼藥的分量,有時夜裏疼得哀嚎,很瘮人。
他才三十五歲。
比自己小六歲呢。
劉偉想起第一次見到阮文浩的情景。
那年,他剛工作不久,有個本科學弟聯繫他,說要寫一篇訪談,登在學院公衆號上。
劉偉自己第一學歷是雙非,考研考上的那所名校。
見到學弟阮文浩,心裏十分感慨——怨不得學校最看重本科生,眼見得不凡。
阮文浩是跟女朋友一起來的。
訪談結束,他請他們喫了飯,在十字路口揮手告別。
秋日晴空下,兩個年輕人手拉手走過人行橫道,腳步輕盈。
劉偉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將手抄在夾克衫的口袋裏,靜靜看着。
他自己婚姻如願,娶了心目中理想的愛人,便也喜歡看到別人過得幸福。
後來,阮文浩經他的內推進入同一家公司,趕上公司有意栽培一批年輕領導,很快升職。
再後來,得知他結了婚。
妻子就是當初那個愛笑,開朗的學妹胡卿然。
時光匆匆,一晃連阮文浩都有了二胎。
有天,獵頭私底下跟劉偉說,阮文浩在找人,恐怕是想架空他。
劉偉覺得很好笑,電話裏回覆道:「真有這樣的事,我會比你先聽到風聲。」
第二天,他在食堂看見阮文浩同一個小女生喫飯。
在電梯裏,又碰見了。
兩人之間瀰漫着不自然的氛圍。
劉偉空有一把年紀,在這方面還是相當笨拙。
他一面覺得不對勁,一面又怪自己太疑心,一面又忍不住說點什麼。
於是脫口而出:「聽說你也是江蘇人?」
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對。
那是另一個校招生。
果然,女生只詫異地乾笑了一聲,朝阮文浩那邊又移了一步。
劉偉心裏一沉。
週五下班前,新人空降。
履歷平平,然而阮文浩宣佈由他負責劉偉的業務。
劉偉保留 title,暫且負責很窄的一個新方向,美其名曰開疆拓土。
那方向只餘兩個人。
這被餘下的兩個人,比劉偉還不爽。
劉偉是知趣的,很快轉了崗,去了許久以前負責過,此刻在集團內部,已邊緣化的一塊業務。
緊接着便聽到阮文浩婚變的風聲。
劉偉心裏算了算,小女兒還不到一週歲,只覺得孩子可憐。

-15-
霧濛濛的清早,劉偉趕到火葬場。
阮文浩將由豪華爐焚燒。
排在他之前的,是一個九歲的兒童,和一位九十八歲的老人。
劉偉把一截桃木枝遞給小哲。
這是臨行前妻子從小區樓下偷偷折的。
她自小在鄉下長大,信這個,認爲桃木可辟邪。
小孩子眼睛清,看到不該看的會生病。
孩子拿在手裏摩挲着,很好奇。
他虎頭虎腦,看起來身體壯實,性子也沉穩溫和。
再過幾年就是個小大人,可爲母親分憂。
正感慨着,孩子拉着母親的手,問道:「媽媽,我們什麼時候接妹妹回來?」
胡卿然撫撫他的頭:「明早,我們一起去天津。」
她有些憔悴,神情倒是很堅強。
劉偉跟上頭爭取了更多的撫卹金。
他囑咐她暫時不要投資,把錢收好,等休整好了,再做打算。
胡卿然點點頭。
電子屏閃了閃,顯示阮文浩的遺體已被推進焚化爐。
胡卿然忽然問:「師兄,男人是不是都會變心的?」
「還是說,他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就會心滿意足,白頭到老?」
劉偉認真想了想。
他實在不知道答案。
斟酌着,他說:「也許,他只是誤以爲幸福在別處。真的在一起,他就失望了。」
這裏屋頂太高,又背陰。
胡卿然將胳膊圈起來,環住自己,彷彿怕冷似的。
她慢慢地道:「以前,我們真的很好的。有很多共同的回憶,只有彼此聽得懂的玩笑。
「養娃確實心累,可是他也沒做什麼呀,怎麼就像失憶一樣,將先前的一切一概打翻,說跟我在一起毫無樂趣可言。
「小哲是個好孩子,我生病的時候,他會照顧我。
「孩子已經很努力了,但文浩的要求太高太高。他怨恨我,恨我沒給他生一個天才,可孩子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窗口通知阮文浩的家屬去領骨灰。
胡卿然迅速擦了擦眼睛。
她說:「不管是傷感,還是疑惑,都在這裏打住。他爸媽說傷心得住院了,不能來送兒子,卻想要他全部財產,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16-
【江川視角】
江川從機場接回岳父岳母,帶到酒店喫了飯,林母提出去婚禮現場看看。
婚禮在小禮堂舉行。
她一分錢沒出,卻有許多意見,說話時,皮笑肉不笑地:「我們讀書人家講究多些,你們不要見怪呦。」
江川看着她,在心底冷笑。
書香世家的丈母孃,到頭來,只是個高中學歷的臨時工。
飯桌上他就看出她的斤兩,喫完,硬是頂着她難看的臉色,先把爸媽送回房間,不讓他們陪着來。
他是明智的。
自己受點罪也就罷了,不能連累父母。
提完一圈意見,丈母孃挎着個小包,款款走了。
婚慶公司的人跟在後面,對他說:「江先生,你放心,我都記下了,馬上調整。」
江川卻道:「不,保持原樣。」
他一夜都沒睡着。
林父林母在他爸媽跟前自詡文化人的那股清高樣子,他一想起來就要吐。
是,江爸江媽都初中學歷,可他們給了兒ẗũ₆子兩百萬。
林家在他第一次上門拜訪,收了他八千塊的菸酒禮品時,明明說的是:「我們就這一個女兒,到時候陪嫁至少給五十萬。」
請柬都發出了,這五十萬也沒到賬。
問林苒,她就生氣。
說什麼,「我是獨生子女,我爸媽的, 還不都是我的?你可不一樣, 還有個弟弟。」
說來總是她喫虧!
是她爸媽工作體面, 連二胎都不能生。
見他真的生氣了,她又哄道:「我姑媽肝癌晚期, 留給我的遺產少說有一百萬, 你忘啦?」
江川回憶到這裏, 氣略微平了些。
雖然沒見過這位姑媽, 但林苒想必不敢撒這麼大的謊。
第二天,他跟主持人在臺上做最後一遍彩排。
賓客們陸續落座。
他們在臺下, 下意識以爲自己在暗處, 說什麼都是安全的。
交頭接耳, 議論紛紛。
卻不知這小禮堂有個妙處, 低處的聲音會往高處浮。
江川站在臺上,聽得清清楚楚。
「聽說新娘子很漂亮, 跟江川一個公司的。」
「什麼呀,小南學姐的低配版而已。」
「差遠了。鼻子那麼大,眼睛那麼開, 像比目魚。」
「你膽子真大,當衆議論女士外貌。」
江川聽着這些閒話,心裏梗着一個名字。
小南學姐。
她三年前結了婚,跟一個在香港有房子的男人。
爲此, 他傷心地喝了一夜的酒。
現在,江川年薪有五十萬。
可她都已經有孩子了。
主持人喊他:「江先生, 你在聽嗎?是不是在想新娘子,哈哈。」
江川也對他笑笑。
婚禮開始。
先是新郎入場, 向左右賓客揮手。
燈光耀眼,他什麼都看不清。
站定, 音樂變了,燈光暗下。
新娘即將入場。
在等待的半分鐘裏,江川想,林苒也有很多優點。
長得漂亮, 工作能力強, 而且,她從沒有過經驗, 是難得的純潔如白紙。
在這個時代,若是公然說自己有那種情結, 只會被人嗤笑。
可他就是有。
他並不是討不上老婆, ṭů⁶憑什麼喫虧。
但是, 若是小南學姐,誰還在乎這些?
即使是現在,她說一句要他, 他還是會不顧一切, 飛奔而去。
禮堂的大門拉開, 聚光燈溫柔地籠住穿白紗的美麗新娘。
人們紛紛扭着脖子,朝她看去。
江川忽然感到西裝口袋裏,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
某種預感讓他毫不猶豫地低頭, 看去。
在通訊錄沉寂已久的頭像,又冒了出來。
小南:【學弟,我回來了。你最近還好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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