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那天,情況危急。
我求張帥籤剖腹產同意書,可他媽不讓。
隔着門他急切大喊:「朝朝你加把勁,你一定可以自己生出來。」
後來,我羊水栓塞一屍兩命。
再度睜眼,回到了十五歲。
張帥在村口攔住我:「朝朝,聽說你也要去讀中專了?」
-1-
嚥氣後有短短一段時間,我的魂魄飄在半空。
聽到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着說醫生殺了她的寶貝金孫。
之前她一直以爲我肚子裏的是個女兒。
看到張帥抱着我的屍體嚎啕大哭,眼淚鼻涕糊了我一臉。
看媽媽匆匆趕來,哭了一輪後,跟婆婆一起拉扯醫生,讓醫院賠一百萬。
一百萬!
原來我的命這麼值錢。
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你該去投胎了。」
可是,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的人生,爲什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你想重活一次嗎?」
「想啊!」
意識猛地陷入黑暗。
再睜眼,我回到了十五歲。
村裏的大喇叭在播:「非典雖然暫時沒有影響到我市,但……」
穿着喇叭褲的張帥在村口攔住我:「朝朝,聽說你也要去讀中專了?」
他年輕稚嫩的臉,把我嚇得一激靈。
提腳就往家跑。
跑了幾步又折回來,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打死你個媽寶男!」
他都被打蒙了。
好一會才追在背後喊:「宋朝朝你幹嗎打我,什麼是媽寶男?」
我朝着夕陽落幕的方向,一口氣跑回家。
院子裏很熱鬧,城裏的堂姑回來了。
她早年中專畢業,分配到一個國企,後來嫁給了同事,單位分了房。
從此成了城裏人。
她是家族裏最有出息的,極有話語權。
此刻,她指點江山:「朝朝雖然考上了一中,可分數是墊底的。」
「女孩爆發力不行的,上了高中更是跟不上。」
「一中現在升學率不行了,要是沒考上大學,書都白念。不如去讀中專,兩年就可以上班賺錢,到時候能幫着小暮出學費,你們夫妻倆也輕鬆點。」
當時我爸媽信了她。
眼看着她還要滔滔不絕,我大聲打斷:「爸,媽,我要去讀高中!」
堂姑還在喋喋不休,我直接回她:「堂姑你放心,我們不會找你借錢的。」
反正你也不會借。
她被氣走了。
夜幕低垂,院子裏陷入一片黑暗。
爸爸責備我:「沒大沒小,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我重複着:「爸,媽,我要去唸高中!」
我知道,這是一個充滿機會的時代。
可是抓住機會,也是需要敲門磚的。
大學文憑,就是那塊磚。
媽媽扯亮了堂屋的燈。
五瓦的燈泡,只比煤油燈稍亮一些。
爸爸大口大口吸着水袋煙,媽媽深深嘆氣。
「朝朝,高中一學期開學就要交 1800,我跟你爸爸沒錢喲。」
「現在稻子賣不起價,家裏養的豬又死了兩頭……」
「我跟你爸沒本事,你弟讀書也要錢……」
上一世,他們也是這樣。
一遍遍訴說着自己的辛苦。
我那時年幼,見識短淺,心軟良善。
最終妥協,去唸了中專。
然後發現,班級的同學很多中考分數只有我一半。
後來弟弟中考,爸媽四處湊錢,交了五千塊贊助費,送他去讀一中。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
可是人生就是如此,一步錯,步步錯。
我一字一句:「我一定要念高中,學費我會自己想辦法。」
-2-
爸爸吐出最後一口煙,道:「你自己弄得到錢,那就去讀。」
只有一個多月就要開學。
我現在去縣裏打工,就算是日夜不休,也不可能賺到 1800。
夜裏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想法子。
總算想到了一個人。
第二天天矇矇亮,我出門去村頭搭第一班車去縣裏。
盛夏天熱,大家都起得早。
我碰到了張帥的媽媽張嬸,前世的婆婆。
她堆起一臉的笑跟我打招呼:「朝朝,這麼早去哪兒?還沒喫早飯吧,我煮了雞蛋,給你拿兩個。」
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是憤怒是恐懼。
我與張帥婚前,她待我極好。
婚後才知道她兩面三刀,尤其是我幾年都沒生出孩子,她更是沒個好臉色。
後來懷孕她堅持找人幫我做 B 超,得知是個女兒,把特意養來給我坐月子的雞,全給賣了。
我退後三步:「我喫過了。」
「你也要去讀中專,那跟我家張帥讀一個學校去嘛……」
「不,我要念高中。」
我轉身就走,她在身後喊:「你爸媽哪來錢供你哦?女娃讀那麼多書幹嘛?不如早點打工賺錢……」
我在汽車站,頂着烈日一個門面一個門面地找,找到了福德飯店。
我結婚那年,村裏出了個新聞。
同族的德伯,資助了幾個學生,其中有一個考上了清華。
那個孩子畢業後找到了德伯,堅持給他三十萬。
當時電視臺還來採訪了。
村裏的婆娘們議論:「有那個錢不分點給村裏人,跑去幫外面的人。」
「難怪一輩子都生不出兒子!」
十點多,小飯店還沒什麼客人。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脣,一邊搶過德伯手裏的抹布幫忙擦桌子,一邊說明來意。
「我給你打欠條,等我考上大學,會連本帶利還給你。」
「我雖然現在成績墊底,可我一定會好好學。」
「德伯,我知道你一直在資助貧困的孩子,求你幫幫我……」
……
話音剛落,大娘扯着大嗓門衝出來:
「什麼資助?宋德福,你揹着我給誰錢了,難怪店裏的賬一直對不上!」
她拿着菜刀就往德伯身上招呼。
德伯一把扯回我手裏的抹布,解釋道:「我哪有錢!」
「錢不是都在你身上,你聽她瞎說。」
他兇我:「不喫飯就趕緊回去,莫在這裏影響我做生意!」
我錯了。
我太沖動太急切了。
可德伯不再給我機會,他拿掃把把我趕了出來。
我一連問了好多家店面。
就算是招人,一個月也只給六百塊。
而且最少幹半年。
烈日炎炎,我幾乎被烤成人幹。
水泥地面冒着煙,透明的塑料涼鞋踩上去滋滋作響。
難道重啓人生,也無法改變我的命運?
我只能讀免費的中專,只能去流水線,只能隨便嫁個人,草草一生?
一整天沒喫飯沒喝幾口水,我感覺自己脫了一層皮。
回去時又在村口碰到了張嬸。
她嘖嘖道:「莫瞎折騰了,你就沒那個命!」
「跟着我家小帥一起去讀中專好得很!」
張帥從屋裏跑出來,手裏端着一碗涼茶:「喝點茶,莫中暑了。」
前世我們一起去了流水線。
一個月八百塊,我們每人給爸媽寄六百,只留兩百給自己。
廠裏包喫住。
他把兩百塊都給我,自己有時一個月都用不了十塊錢。
那時,我覺得他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他是很好,可架不住是媽寶。
我把涼茶推回去:「不用了,謝謝。」
回了家,爸媽和弟弟剛從田裏回來。
宋暮陰陽怪氣的:「你倒是知道躲,一整天鬼影子都沒看見。」
「我腰都快累斷了。」
從小爸媽就告訴我,我是姐姐,我得照顧弟弟,讓着弟弟。
我一直這麼被洗腦着。
直到他們拿着我這麼多年寄回去的錢,給弟弟付了縣城房子的首付,卻只給我買了六牀最便宜的絲綿被當嫁妝。
我才醒悟:原來,從宋暮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註定是被犧牲的那個。
爸爸看我臉色就知道事情沒成。
他嘆口氣:「你現在知道 1800 是大錢了吧?」
媽媽摸摸我的頭:「朝朝,爸媽能力有限,你莫怪我們。」
宋暮怒氣衝衝:「餓死了,先搞飯喫行不?」
晚飯桌上,爸媽道:「你就跟小帥去唸一箇中專吧,彼此還有個照應。」
「我要念高中,我會搞到錢的。」
爸爸重重一摔筷子:「你是不是要打一頓才聽話?」
「讓你去唸中專已經很好了,村裏其他妹子都是初中畢業就去打工養家了,你還要怎麼樣?」
媽媽輕聲細語的,也在說服我。
可是爸媽,她們都沒有考上一中。
而且,這已經是我第二次人生。
如果我還讓步,那我就活該生生世世在泥濘裏,永不能翻身。
正是僵持,院子裏的黑狗汪汪叫個不停。
月色黯淡,德伯推着自行車站在大樟樹的樹影之中,輕聲喚我:「朝朝,你過來!」
-3-
德伯給了我一疊錢。
有一百的,五十的,還有五塊一塊的。
有些邊角起了毛,卻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
烏雲讓步,柔和月光落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
他將錢遞給我,臉上竟還帶着歉意:「我也沒有更多,生活費你得自己想辦法。」
我的眼眶一下就紅了,顫抖着手接過錢。
「您等一下,我現在回去拿紙筆寫欠條。」
德伯一把拉住我胳膊:「不用!」
「但你期末考試必須進年級前三百,只有這樣你才能考上像樣的大學,我纔會繼續資助你。」
他頓了頓。
「我的錢也不多,只希望能幫助到那些真正值得的孩子。」
德伯甚至不肯進屋喝口水。
他叮囑我:「別讓人知道是我出的學費。」
「我知道。」
笑人無恨人有。
鄉下的人心,有時更爲直白惡毒。
德伯騎着自行車,披着月色匆匆離去。
暑假我撿蟬蛻,在河裏摸螺螄,抓龍蝦,用網兜在漲水的時候網野生的小魚和蝦子。
這些東西都可以換錢。
開學前,我帶着一大兜蝦乾悄悄送給了德伯。
加上媽媽給我一百,我身上一共只有三百塊。
哪怕是天天喫饅頭,也不可能維持得了一個學期。
好在我眼疾手快,報到的第一天就去找了校長。
說明自己的情況,一再表示自己會好好讀書,想在學校找個兼職。
他真的是個好老師,翻了我的成績冊思忖了一下,還是讓我每週兩次去打掃和整理圖書館,每個月可以給我一百五的飯票。
那時食堂葷菜兩塊起步,素菜才一塊。
一百五的飯票,大大緩解了我的壓力。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這麼好。
我們這一屆有 700 多個學生。
我排在將近六百名。
被分ṱùₑ到平行班。
班裏有很多都是贊助生。
我的座位被排到最後。
前面的女孩自己帶了個高凳子坐,把黑板擋了一大半。
旁邊的自費生從不好好學,一上課就遞紙條講小話。
我本來基礎就不行,這樣的學習環境實在糟糕。
我跟班主任老李反映情況,他卻只是輕飄飄地說:「那你去跟她換個凳子嘛,再者好好努力,期中考出好成績,我就給你換座位。」
從辦公室出來時,我聽到老李跟其他老師談笑:「要成績沒成績,要家境沒家境,毛病還挺多。」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衝進去甩他一耳光。
可事實上。
生活向來如此殘酷。
如果你沒有錢,那就必須自身有實力。
不然,你的聲音會被埋沒,你的需求會被無視。
德伯和校長的善良,是珍稀的美德。
老李的勢利,纔是現實的境遇。
我一定,要傾盡全力改變命運。
我再也不要草草嫁人,最後一屍兩命。
課間操時,我把英語單詞做成小卡片貼在掌心,一邊運動還能記下十來個單詞。
午休時,旁邊的人在嬉鬧,我用棉花塞住耳朵,認真解題。
熄燈後,宿舍樓對面的民宅會亮燈,我就站在走廊窗戶邊,就着微薄的光,預習第二天的課程內容。
……
這天我在圖書館幫忙整理書籍,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紅着臉過來。
問值班的汪老師需不需要兼職。
汪老師指着我:「你來晚了。」
男生看我一眼,失望離開。
汪老師一邊往書架裏還書一邊低聲跟我說:「剛纔那男孩叫章頡,是你們這一屆入校年級第一,聽說家裏條件也不好……」
章頡……
是他!
-4-
那個被德伯資助,考上清華的男生。
晚上我去食堂喫飯,又碰到了他。
他的飯盆裏只有一份土豆ṭú₀絲,再加四兩米飯。
喫完飯,我跟食堂的阿姨聊了聊。
然後去一班找章頡,開門見山地說:「我剛纔問過食堂的老闆了,她收兼職,每天中飯和晚飯時間幫忙半小時,管喫,每個月還給一百塊。」
「你要不要去試試?」
章頡瘦削的手捏成拳,臉色緋紅:「要站在前面打飯嗎?」
「我,我……」
到底還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拉不下那張臉。
我輕輕嘆息:「那這樣吧,我去圖書館的汪老師談談,看能不能把你換去圖書館……」
他怔住了。
我都走了好一段,他追上來問我:「你爲什麼幫我?」
因爲,我侵佔了你的利益啊。
應該是德伯將原本對他的資助掰了一半給我,他纔會如此困頓。
「可能因爲,我們都是窮人吧。」
他喉結滾動,輕聲問:「那你不怕被同學指指點點嗎?」
我抬頭看他。
夕陽在他黑色髮絲跳躍,少年的臉色羞愧又疑惑。
我一字一句地說:「其實可怕的不是貧窮,而是從貧窮里生長出的自卑和怯懦,敏感和短淺。」
「因爲窮,我們瞻前顧後、害怕失敗、不敢努力,最後錯過機會。」
「可憑自己的勞動賺錢,爲什麼要怕別人異樣的目光?」
「如果你是食堂老闆的兒子,你站在那幫同學打飯,你會怕別人議論嗎?」
章頡瞳孔顫動,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低聲道:「初中以前我家境很好,我一直……」
我笑了。
他瞪大眼睛:「你笑什麼?」
「笑優等生原來也不是完人。」
我朝他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普通的優等生。我叫宋朝朝。」
他潮溼的手心與我相碰:「我叫章頡。」
他下定了決心:「你繼續待在圖書館吧,我一會自己再去問問食堂老闆。」
第二天,我在食堂看到了他。
他臉紅得像蝦,根本不敢跟人對視,打菜動作不熟練,手忙腳亂。
輪到我了,我大聲道:「同學,我要一份芹菜肉絲,多給我點肉!」
他猛地抬頭看我,眼底笑意一閃即逝。
然後給我打了滿滿一大勺菜。
你看,食堂有人。
還挺爽。
當然,我幫他還有其他的目的。
平行班的學習氛圍、學習成績遠遠比不上重點班。
就連老師也沒那麼上心。
我想找個人帶我,其他人沒那個耐心。
可章頡有。
無論我什麼時候去問他題,他都幫我解答,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聽懂爲止。
期中考試的成績並不如人意,我考到年級四百多名。
章頡安慰我:「你底子差,現在最重要的是打牢基礎,千萬不能沮喪放棄。」
當然不會。
比這難千百倍的苦我都喫了,還會在乎這個。
漸漸地,年級裏有了流言。
說我喜歡章頡,藉着學習對他死纏爛打。
每每ŧų₃我跟章頡走到一起,就有好事的人吹口哨。
這天午休我被叫到了辦公室,一班的班主任劉老師也在。
-5-
老李的臉色很不好看,對着我就是一通輸出。
「你自己成績差就算了,還要去招惹一班的尖子生,你現在是學生,最重要的是學習,不要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再說,你拿鏡子照照,人章頡能看上你?」
劉老師微皺眉頭,打斷:「老李,別這麼訓孩子。」
「宋同學,今天我來也不是興師問罪,只是想提醒你,學習纔是第一要務。」
我耐着性子解釋:「我就是在跟他請教題目,我沒有非分之想!」
老李一拍桌子:「你還嘴硬,你有困難不會找老師嗎?」
我咄咄看他:「可我每次問你,你都三言兩語把我打發了,你根本沒想好好教我。」
老李勃然大怒,伸手要來打我。
那時體罰學生算不得什麼大事。
最後是劉老師拉住了他。
當天下午,我的位置就被換到了最後一排靠門。
前面是兩個 185 的體育生,我被遮得嚴嚴實實。
好像人偷偷笑我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晚自習下課後,章頡來找我。
認識快兩個月,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找我。
「宋朝朝,你考來一班吧!」
「嗯?」
他目光灼灼:「我問過了,每個學期都有一次機會,你要是來了一班,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阻撓我們。」
「啊?」
他臉都紅了,急急解釋:「我的意思是,阻撓我們的學習。」
爲了激發學生的鬥志,每學期末學校會根據成績,用平行班的前六名,將三個重點班的最後六名換下來。
我有點遲疑:「我可以嗎?」
「這個學期不行,就下個學期。」走廊燈光昏黃,章頡的眼神亮得像是星,「只要堅持不懈,你一定可以。」
「宋朝朝,我在一班等你!」
這個期末考對我至關重要。
我至少要進年級前三百,德伯纔會繼續資助我。
但其實我更想考入重點班,爭取到更好的學習環境和氛圍。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睡覺、喫飯、做兼職,我瘋了一樣地學習。
入冬後,天氣更冷了。
我沒錢買羽絨服,夜裏在走廊看書,只能把全部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不斷走動來抵禦嚴寒。
室長輕手輕腳推開門,把羽絨服披在我肩上:「別感冒了。」
對面民宅陽臺的燈泡,不知什麼換了個瓦數大很多的。
窗簾拉得很嚴實,陽臺上的燈經常亮一整夜。
汪老師會搶過我手裏的抹布:「你去我辦公室學吧,這半個月館裏不忙。」
原來,只要你足夠努力。
這世界總會對你釋放出諸多善意。
期末考那兩天特別冷。
學校大發慈悲,居然開了空調。
之前空調一直是擺設。
我穿得太多,後背全是汗。
教室裏門窗緊閉,我腦子有點昏沉,手和腳上的凍瘡被烘熱,抓心撓肝地癢。
-6-
我不斷告訴自己:宋朝朝,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啊。
成績單一週後纔出。
跟章頡和室友告別,我坐車回村。
老舊的七座金盃,滿當當塞着十四個人,在泥巴路上嘎吱作響。
中年男人在車裏抽菸,女人手裏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
她掀起衣服就給孩子餵奶。
2003 年,大城市已然車水馬龍,可這座偏遠的小縣城,卻依然渾身泥濘,如一潭死水。
我有點暈車,到了村口逃命一般下車,迎面就看到了張嬸。
張嬸笑眯眯地問:「朝朝,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看樣子就是沒考好,我打聽過了,一中的平行班,每年也很少能考上好大學的。」
村子裏的婆娘們也有好些這麼說。
說我爸媽肯定是腦子進水了,好好的兒子不培養,居然送女兒念高中。
這不是給別人家做嫁衣裳嗎?
到了家門口的池塘邊,媽媽正在洗衣服。
她一看我就扶着腰站起來:「快快,我腰疼,你趕緊幫我把這些衣服洗一下。」
我本來想趁着寒假好好學習,追上差距。
可家裏總有幹不完的活。
洗衣做飯,餵雞餵豬,刨地撒種。
入夜後總算有時間,媽媽又嫌我開着燈看書費電。
但宋暮就天天騎着自行車滿村竄,一點活也不用幹。
每次我抱怨,媽媽就會護着他:「他是男的,哪能幹得了這些瑣事。」
宋暮還朝我翻白眼:「這些都是女人的活!」
那天我在廚房切蘿蔔,宋暮鑽進來,我切一片他喫一片。
還埋怨我怎麼這麼晚還沒做飯。
我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拽着他的手死死壓在砧板上,惡狠狠地道:「宋暮,我不是你從前那個任勞任怨的姐姐了,你要是再這樣,我把你的手一起剁了信不信?」
這一刻,我釋放了心底的惡魔,露出了陰森銳利的獠牙。
是的。
我怨恨他。
恨他曾經無休止地索取,恨他爛泥扶不上牆,恨他奪走了父母全部的寵愛。
從那天以後,宋暮老實了不少,也會幫我搭把手。
你看,愛和包容換不來尊重。
只有硬起拳頭,別人纔會重視和畏懼。
出成績單這天,我要回學校。
媽媽不以爲然:「幹嘛浪費車費,你還能考出花來嗎?」
張嬸一邊捶衣服一邊哈哈嘲笑:「朝朝是要拿個全校第一回來吧?」
張帥從屋裏跑出來:「王家村今天搭臺子唱戲,我們去看戲唄,成績單有什麼好拿的。」
前世中專畢業後,進了流水線我才發現知識的重要。
我參加成人自考,考完大專考本科。
張帥便一直玩手機打遊戲,還經常打擊我:「這種學歷,外面不承認的,不知道你瞎忙活啥。」
「這書能有遊戲好玩嗎?」
我看着他笑了笑:「張帥,你好好去看戲,我再也不想跟你成爲一路人。」
我錯過了最早的班車,九點半才趕到學校。
在校門口遇到班裏的幾個自費生從私家車上下來。
穆軍朝行色匆匆的我吹口哨,喊我:「宋朝朝,跑得再快,期末考țű̂⁸也不加分的。」
其他人哈哈大笑。
高一共有三張紅榜。
總成績榜,重點班榜和平行班榜單。
我朝着平行班榜單拼命往前擠。
寒風獵獵,烏雲蔽日。
我的心卻高高吊起,一片滾燙。
我的名字,會在前六個嗎?
-7-
Ṭù⁹第一,不是我。
第二,也不是。
第三不是。
第四不是。
第五不是。
我的心越來越涼,做了個深呼吸,纔看向第六個名字。
宋……朝……朝。
我狠狠揉了揉眼睛。
太陽此時從厚厚雲層中探頭,萬丈光芒灑落人間。
宋朝朝三個字,如帶光環,刺入我的眼中。
短短一瞬,我的眼眶已經通紅。
章頡不知何時已經擠到我身邊,拍了拍我:「宋朝朝,你可真厲害!」
我回頭看他,眼淚猛地滾落。
他慌得不行:「你,你哭什麼?」
他在身上一頓亂摸,也沒摸出半張紙巾,最後爲難地把衣袖遞給我:「別哭了,用這個擦擦。」
我就着他胳膊狠狠擦了把眼淚:「我是太開心了。」
原來我真的可以做到。
原來,我值得這樣燦爛的冬日暖陽。
原來,我也可以擁有不一樣的人生。
章頡把胳膊背到身後,淺淺笑了:「宋朝朝,我在重點班等你。」
具體的成績單還要去教室拿。
老李等在教室門口。
經過他身邊時,我笑得很開心:「李老師,真是遺憾,下學期不能當你學生了。」
老李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的:「穆軍他叔叔升官了,所以下學期,你還會是我的學生。」
這一刻,我周身的血液像被人倒進了冰塊,涼得可怕。
老李拍拍我的肩膀:「誰叫你不多考一分,那樣被頂下去的就是別人了。」
不!
問題不在我多考一分少考一分。
是這個規則,本來就是錯的。
可我現在太弱,我改變不了規則。
我只能改變自己。
一定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一定還有。
我焦躁地在走廊來回走。
其間穆軍經過我身邊時還撞了我一下,他傲然地笑了笑:「對不起,這本來也不是你該站的地方。」
-8-
穆軍揚長而去,順着他離開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班的班主任,高一的年級組長,劉老師。
他就是機會。
我拔腿狂奔,趕在他辦公室門關上之前擠了進去,一把拽着他的胳膊。
「劉老師,請您將我收進重點班。」
「我一定會好好學,我絕對不會拖後腿,我的成績是夠的,我在平行班排第六……」
「我知道這很爲難,我求您,求您給我一個機會。」
……
前世年少時,我恥於開口求人。
如今回頭看,與一輩子的前程比起來,幾句哀求算什麼?
劉老師皺着眉,神色爲難。
突然辦公室門被敲響,章頡站在門口,身形筆直。
「劉老師,按照成績,宋朝朝本來就能……」
劉老師眉頭皺得更緊。
我趕緊打斷他:「章頡,你閉嘴。」
緊接着,我轉向劉老師:「老師,我對章頡沒有非分之想,我只想進重點班,哪個班都行。」
「如果您有顧忌,」我深吸一口氣,「我以後可以跟章同學保持距離。」
章頡神色暗了許多。
劉老師深深看我一眼:「我不反對同學之間爲了學習正常的交往。你先回家等消息,這件事,我會盡量爲你爭取。」
我跟章頡一起下樓。
他嘴角抿得直直的,一言不發。
到了樓下,他甩開大步往前走。
我叫住他:「對不起,章頡。我們這樣在泥濘裏的人,一定要有拋下一切拼命往上的決心,只有這樣,才能成功。」
我舉起手,迎着陽光伸出五指做虛空抓握狀:「我必須擁有一塊足夠分量的敲門磚,你明白嗎?」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逆着光,他的表情氤氳模糊:「我現在明白了。」
他往前兩步,我看清了他眼底的柔和:「我理解你,但我更希望我們是作爲共同進退的戰友,並肩走出困境。」
他成長得如此迅速。
與幾個月前害怕拋頭露面打菜的他判若兩人。
讓我羞愧。
回村的時候,張嬸正在院子裏殺明天要喫的雞。
雞身倒立,殷紅的血滴落在破口的大瓷碗裏,她不懷好意問我:「朝朝,考得咋樣啊?」
「還好,年級一百多名。」
她神色一愕,訕訕着將那些已經衝到喉嚨眼裏的嘲笑,生生嚥下去。
第二天就是過小年。
城裏的堂姑回來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喫飯。
當初她極力反對我去唸高中,如今當着所有人的面 diss 我。
「聽說你分到平行班了,平行班能有什麼出息,就是浪費時間。」
桌上,好些親戚紛紛附和。
「女娃不用讀這麼多書哦。」
「你就是不懂事,看你爸媽累成什麼樣了。」
「嫁個好男人才是最重要的。」
……
我語氣平靜:「我這次期末考,是平行班第六,年級一百三十五。」
桌上有一瞬的寂靜。
堂姑臉色不太好看。
過了好一會她才遺憾嘖嘖:「可惜你是個女娃,要是小暮考成這樣該多好。」
「不過小暮也不錯,聽說這次期末考,是你們學校前五十?」
「還是很有潛力的,要加油!」
……
親戚們紛紛誇起了弟弟。
一中的一百多名和鄉下初中的前五十,其中的分量高低他們真的不清楚嗎?
自然清楚。
只是,在他們眼裏女孩無足輕重,家族的希望一定是男孩扛起來。
堂姑瞟了一眼我,道:「一次期末考說明不了什麼,你還是得進重點班纔有希望。」
就在這時,爸爸的小靈通響了。
他不習慣貼着耳朵接電話,素來都是按免提。
電話那頭,劉老師溫和的聲音傳來:「是宋朝朝同學的家長吧,我打電話過來是想告訴孩子,她下學期可以來一班讀書了。」
「宋朝朝聰明懂事又上進,你們有這樣的女兒,真是好福氣。」
不知他費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努力,纔得到這樣的結果。
我搶過電話哽咽地說謝謝。
劉老師笑笑:「這是你該得的,安心過個好年吧!」
掛斷電話,滿桌悄然。
-9-
堂姑似乎在磨牙齒,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運氣可真好。」
我是運氣好。
可是我的好運,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
雖然大部分親戚都不看好我,但還是會有人爲我鼓掌。
是德伯。
他農曆二十八也回了鄉下,這裏畢竟是他的根,過年他總是要回來的。
大年初一我去他家拜年,他趁着大娘去倒茶,欣慰地拍了拍我肩膀。
「聽說你考進了重點班,真是不錯。」
他偷偷將一疊錢塞給我。
「趕緊收着,這是下學期學費。多的是給你的壓歲錢。」
「高一期末,你得考入年級前一百哦!」
大娘不太喜歡我。
或者說,她平等地不喜歡這鄉下的每一個人。
因爲身體原因,她生了一個女兒後不能再生育,無數人在背後指責她是下不出蛋的雞。
也有人攛掇着德伯離婚再娶一個女人傳宗接代。
別看德伯的小飯館經營得有聲有色,可村子裏的人說起來都是。
「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兒子都沒有,以後難道都給外孫花啊?」
大娘給我端來一杯姜鹽豆子茶。
好鹹。
我知情識趣,喝了兩口趕緊起身告辭。
回家一數,德伯給了我 2100。
竟給了三百壓歲錢。
他那個小店,一份辣椒炒肉蓋飯,就賣五塊錢。
2100,不知他要炒多少份菜才能賺到。
正月裏我也沒閒着,去山上挖了很多冬筍。
趕在德伯回縣城之前,給他送了一麻袋過去。
我送完就跑,大娘追了上來,塞給我五十塊:「我可不白要你的,拿着去買件新衣服穿。」
這年過年發生了一件大事。
隔壁王家村前兩年畢業的一個女大學生,在省城貸款買了房,把她爸媽都接過去住了。
而且還把弟弟也弄到省城去讀書了。
這件事在鄉下引起了軒然大波。
原來書讀得好,有這麼大的好處。
正月十二,我們要開學。
頭天晚上,爸爸給了我一百塊。
「以後每個月我們給你一百塊生活費,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
我當時有點小感動。
可是他接下來說了一句:
「好好唸書,考個好大學,以後多幫襯家裏,幫襯你弟。」
我的心,瞬間又涼了下去。
第二天,我去十班拿自己的書和零碎東西。
那些自費生都在。
他們不再對我吹口哨,都盯着我收拾。
我用一個超市塑料袋將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然後笑着朝他們揮揮手:「再見!」
到了一班,發現穆軍也在。
前後一想,我大概知道了箇中關節。
作爲年級組長,劉老師本來可以將穆軍這樣的吊車尾塞去其他班,可他爲了將我一併拉上來,不得不讓步,將穆軍也一起帶進了一班。
章頡坐在教室中央最好的位置,看到我後,他眼睛彎起,對着我淺淺一笑。
我也笑了,朝他招招手算作打招呼。
揮到一半,耳邊響起穆軍的嗤笑:「你還真是執着,以爲進了一班就能有所改變?」
「就算你考上大學,這輩子也只能爲我這樣的人打工。」
-10-
我將自己的手抽回,平靜地回:「我知道,可努力總有機會。」
「穆軍,階級永遠存在,但你不一定永遠都在臺階之上。」
關於學習,你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就是有天分。
同樣的一篇文,章頡看個兩三遍就能記得七七八八。
可我得背上十遍。
同樣一個題,他幾分鐘就能解出,可給我講解三遍我才勉強聽懂。
讀書就像是爬山。
從山腳爬到半山腰,不難。
可要從半山腰再往上爬,每一個臺階都會將你拉開差距。
我竭盡全力,毫不鬆懈,高一的期末考,考到了年級九十五。
勉強擠進了前一百。
這已經很好,按照往年的錄取率,如果我能穩住,考個重本不成問題。
我跟章頡成了同桌。
一開始各科老師對我們格外關注。
說到底還是怕我帶壞他。
後來發現我們真的只是互相鼓勵的學習小組,他們便隨我們去了。
章頡一週估計能收到二十分封左右的表白信。
有次我看着那些信封有點嫉妒:「這就是年級第一的待遇,只有你們這樣閃閃發光的人才有青春。」
像我這樣的平平無奇的人,哪怕重來一次,也是沒有愛情的。
他將那些信全部扔進垃圾桶,盯着我一字一句:「這些都不是我要的青春。」
「那什麼是你想要的?」
「堅定目標不懈努力永不放棄……」他對着我笑了笑,「這纔是我要的。」
很好!
本該如此。
高二第一期期末,我考到了年級六十五。
高二第二期期末,我考到了年級四十九。
第一次,擠進了年級前五十。
成績單出來後,劉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宋朝朝,一定要穩住,再苦再累也就是這一年。」
「你現在這個成績再往上一點,考個好的 985 不成問題。」
章頡依然是年級第一,他看着我的成績單,笑得那麼開心:「宋朝朝,你可太厲害了!」
我去了一趟德伯店裏,跟他彙報這個好消息。
盛夏酷熱,廚房裏油煙很重。
嗆辣椒氣味濃烈,燻得他眼眶通紅:「好,好,你真是好樣的。」
我幫着把菜端給客人,再回廚房時,看他正蘸着口水在一張張數錢。
「高三得集中精力,兼職就不要去做了,每個月我給你兩百五的生活費,勉強也夠用了。」
「不用不用,您給我出學費就已經很感激了。」
「聽我的,你要是真感激我,考個好大學比什麼都強。」他眼眶通紅,「當初我女兒要念高中,我那時窮又短視,讓她去廣東打工……」
「她到現在還恨着我們……」
「收下吧孩子。」
他把那一疊零零整整的錢遞給我。
就在這時,油膩的布簾被掀開,大娘提着兩把新磨的閃亮菜刀進來了。
這一瞬,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德伯更是冷汗涔涔,手不住顫抖。
大娘冷冷看我,又看看德伯,重重哼了下。
「傻愣着幹嘛,外面客人在催菜沒聽到嗎?」
她一把搶過德伯手裏的錢,塞進我褲兜裏。
舉着兩把菜刀對我說:「你要是沒考個好大學,我把你剁了炒辣椒!」
我太過驚詫,嘴巴反覆嚅動,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娘很不耐煩地說:「出去出去,廚房一巴掌大,人多轉不開身。」
我揣着錢回了家。
家裏愁雲慘淡。
宋暮的中考成績出來了,比一中的錄取線差了三十分。
爸爸抽着相思鳥:「還是得送他去讀一中,總不能一輩子都種田!」
媽媽附和:「他眼睛都四百度了,怎麼種田哦!」
可是宋暮的成績要進一中,贊助費得五千。
爸媽唉聲嘆氣,頻頻看我。
我在做黃岡真題,權當沒聽見。
這天夜裏兩點多,我被熱醒了。
家裏的兩臺風扇,一臺爸媽用,一臺給了宋暮。
我是沒有的。
天邊只有毛毛月,室內光線黯淡。
爸媽舉着手電筒正在翻我的書包。
「她應該已經從德哥那拿到了下學期的學費,不知道放哪裏了。」
……
原來他們一直都知道,是德伯在資助我。
那一瞬,我彷彿掉進了地獄。
我忍着滿腔怒火,問:「你們在找什麼?」
兩人的背影一怔。
爸爸扯亮房間裏的電燈。
他面色冷峻:「你弟念高中要交五千塊,我知道你身上有錢,拿出來給你弟先用吧。」
「那我呢?」
「你……我們再想辦法。實在想不到辦法,你就別讀了,去廣東打工,正好可以供你弟弟讀高中。」
-11-
世間最殘酷的話語,不過如此吧。
「憑什麼!」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落,「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嗎?」
「我成績好,我努力上進,我考入了年級前五十,爲什麼要我給他讓步?」
「你們就不能,稍微公平一點嗎?」
「就因爲他帶個把?」
「你們還配當爸媽麼?」
如果說前世,是我自己不夠堅定,不夠努力。
可是現在,我都改過來了。
這麼閃閃發光的我,難道不值得他們多看兩眼嗎?
我爸惱羞成怒,舉着手電筒朝我砸過來:「你書讀到屁眼裏去了?就這麼跟我說話!」
我沒有躲。
手電筒擦着我的額頭而過,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爸一句道歉都沒說,轉身出了房間。
媽媽找了塊破布抵住我的傷口。
她不住嘆氣:「你知道你爸的脾氣,你跟他較什麼勁,他對你已經夠好了。」
是嗎?
血漬糊住我的視線,我慘然一笑:「媽,他是男人,他無法理解共情我,我能理解。可你也是女的,你爲什麼也要做幫兇?」
「你也認爲,只有男孩才值得培養嗎?我的努力你是看在眼裏的。」
媽媽不敢與我直視。
訥訥道:「可是朝朝,你今後總要嫁人的呀。」
「我跟你爸要靠你弟養老的。」
「村裏家家戶戶都是這樣,我跟你爸送你讀高中,已經頂住很大壓力了,要是你讀你弟弟不讀,我們會被村裏人笑話死。」
「我跟你爸養你這麼大,你是不是也該體諒下我們?」
我前世,就是太體諒你們了。
一寸寸,一步步,讓出了我自己的人生。
這輩子,我絕對不會再相讓。
媽媽見我臉色難看,在腿上搓了搓手:「那你看這樣行不,你把這錢先給你弟弟用,你再去找德哥借點?他開那麼大一個店面,應該能拿得出來的。」
那一刻我的火衝到了天靈蓋。
「媽,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
「德伯就算有一個億,那也是他辛苦賺的。善良的人應該被感恩,而不是被壓榨。」
「媽,你們做個像樣的父母吧。」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揹着書包出門。
我爸拿着扁擔守在門口:「你去哪兒?」
「回學校!」
他舉起扁擔:「你弟弟要讀書,你就這麼不上心?這麼自私只顧着自己,老子一扁擔敲死你。」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目光咄咄:「那你敲死我!」
「反正你不讓我繼續讀書,就跟殺了我沒有區別。如果你今天非要擋住我,那我們就一刀兩斷。」
「以後你們死了,我都不會去你們墳前哭!」
我爸氣得面色漲紅,手臂青筋暴出,手裏扁擔高高舉起。
我不管不顧,抬腳繼續走。
場面難以收拾,這時宋暮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12-
他拽住爸爸胳膊。
「讓她去吧,她是讀書的料,我不是。」
我驚詫地看他一眼。
他狠狠瞪我:「看麼子,還不快走。」
前世,宋暮中考時,我剛分到流水線。
那時爸媽給我打電話,求我也想想辦法。
宋暮在電話裏頤指氣使:「你現在也工作了,至少要給我準備兩千塊吧。」
後來,我預支了工資,又東拼西湊借錢,打了兩千塊回去。
那時我自己沒有讀上高中,盼着他能出息一點。
可他最後只考上專科。
如今細想,前世的我在爸媽的洗腦下,對宋暮一味縱容遷就,家裏的一切都是以他爲中心,所以他心安理得,從不珍惜。
可重生之後,因爲帶着怨恨,我對他沒有好臉色。
跟他說話總是惡狠狠的,也從不慣着他。
或許就是如此,反而保住了他的幾分善良。
路上遇到了好幾個長輩。
他們都要我體諒爸媽的難處,要我懂事分擔。
責備我脾氣壞、沒禮貌。
張嬸更是說着,女孩最重要的是結婚生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
趁着合適的年齡,趕緊生個兒子纔是最重要的。
這個落後閉塞的鄉村,真的讓人窒息。
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絕不要如前世那般,一輩子都困在這裏。
多虧劉老師溝通,宿管開門讓我住進去。
什麼農活也不用幹,我可以全心全意地學習,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因爲要補課,暑假很短,很快大家都返校開始上課。
我一個多月都沒給家裏打過電話。
很快低年級開學了。
這天課間操,宋暮居然來找我。
他到底還是來讀了一中。
他拎着一個大袋子:「媽讓我給你的。」
他遞給我一疊十塊:「爸說我一個月生活費三百,但他給了我四百塊,還有一百應該是給你的。」
袋子裏是用老乾媽瓶子裝的酸豆角、白豆角,還有白辣椒炒肉末。
我不愛喫薑。
這些罈子菜裏,一點薑絲都沒有。
我心裏五味雜陳。
你看,這就是父母。
他們總是狠狠地給你一巴掌,想把你訓練成符合他們心意的孩子。
可他們又會給你一顆小小的甜棗,讓你知道他們也有一點點愛你。
我活了兩次,也依然無法擺脫斬斷這份感情。
這天我喫完飯,經過佈告欄。
高三的紅榜還未摘下。
宋暮穿着軍訓服,跟幾個同學站在那。
有人指着榜單:「宋朝朝……朝朝暮暮,宋暮,這名字跟你好配哦,她成績還這麼好。」
夕陽下,宋暮抬着下巴傲然道:「那是我姐!」
晚自習下課,我去找了宋暮。
把我高一做的筆記都給了他。
「中考結束後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去讀了中專,進了流水線,隨便嫁了個人,最後生孩子時,出了意外死在醫院。」
走廊的燈光昏暗,照出我蒼白的臉色。
原來上輩子三十幾年的人生,一句話就能一筆帶過。
我看向宋暮:「而你,自費進了一中,沉迷於遊戲,最後讀了個專科,找不到好工作。」
「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人家嫌你窮,跑了。」
「宋暮,我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如那場夢一樣悲慘,所以我拼命努力。」
「至於你是要渾渾噩噩一輩子,還是現在努力爭取改變人生,你自己作決定。」
-13-
我把筆記扔給他,轉身離去。
整整一個學期,我都沒有回家。
媽媽有時會讓宋暮給我捎一點東西。
我沒日沒夜地學。
前世我自考過大專和本科,可是跟真正的高考比起來,之前那些學習不值一提。
年級前五十。
不是足夠努力,就是有天賦,甚至如章頡一般,天賦加努力。
只要我稍有鬆懈,就會被人越過。
有時候我會想。
小小一個縣城的高中尚且如此,到了重點高中,到了全省、到了全國呢。
我不過……
是滄海一粟罷了。
然而就算是微不可見的一粒塵。
我也竭盡全力,乘風而起。
或許落在山巔,變成俯瞰山巒的一粒沙。
或許落於高樓,與城市的車水馬龍一起同呼吸共命運。
總之,不會再混在明山村那堆爛泥之中。
有時我累得話都不想說。
也會有片刻的懷疑:重活一生,我爲何不能像那些小說裏的那樣叱吒風雲。
每每此時,是章頡拉住我。
四月的天,夜色依然涼。
他在燦爛的星空下笑着對我說:「堅持住,我們很快就能勝利了。」
迎春花開了又謝。
小梔子暗暗打了花苞。
也不知是哪天開始,經過高三樓下那塊小花園時,空氣裏浮動着淡淡的香氣。
梔子花開了。
高考,總算是來了。
這是檢驗我三年努力的成果,也是檢驗我重生後是否做了正確的選擇。
我運氣很好,考場就在本校。
高考那兩天下了大雨。
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
我恍然想起,生孩子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我一聲聲的呼痛和懇求,被大雨砸得七零八落。
門外婆婆的咒罵和張帥讓我再堅持一下的高喊,卻如響鼓擂在胸口。
那一次,我在暴雨中走向死亡。
這一次,我要在雷雨裏迎來新生!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我從考場出來,看到章頡遠遠地也從走廊盡頭的教室裏走出。
連續兩天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夏日的彩虹懸掛在天際。
他隔着湧動的人潮,朝我淺淺一笑。
我也笑,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等待出成績的日子我回了村。
過去三年,這個落後的山村裏,竟然只有我和宋暮兩人進了一中。
其他的孩子,要麼就是一畢業就去廣東打工,要麼,就是先讀箇中專,然後去流水線。
村子裏的人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吊車尾考入的一中。
女孩子讀書厲害,也不是什麼值得廣而告之光宗耀祖的事。
於是,婆娘們就會問:
「朝朝啊,能考上個正規大學不?」
「你要是考個三本,你爸媽肯定拿不出錢供你ṱü⁶上。」
張嬸嘖嘖道:「我早說讀高中沒用的,你看我家小帥,去年工作了,都已經給家裏陸續寄了五千塊了。」
一時間,婆娘們豔羨不止,紛紛誇讚張嬸教子有方。
眼界所限。
她們覺得眼前的五千塊比未來不確定的五萬、五十萬靠譜得多。
張嬸笑着看我:「朝朝,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如這次就跟着小帥一起去打工,回頭給我當兒媳婦算了,我不會虧待你的。」
堂姑稍微有點見識。
「畢竟是一中重點班,你考個二本應該沒問題吧,不過現在二本不喫香,不是重點本科畢業,這學歷也沒什麼用。」
可是當初,她明明說中專畢業就很好。
考試成績出來前兩天,章頡給我打了電話。
「朝朝,你想好報哪所學校了嗎?」
「看分數再說吧。」
他頓了頓:「清華和北大都給我打電話了,我想問問你要去哪個城市。」
好歹活了兩輩子,我很快明白了他言下Ţŭ⁸之意。
「我去哪裏這不重要,章頡,重點是你自己想去哪裏。」
「你這樣的腦子,只有清華北大才能配得上。你要對自己的人生,對老天爺賜給你的這份天賦負責!」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終於,他輕聲說:「那我去清華吧。」
正式出成績那天,是個豔陽天。
村裏的旺伯蓋新房那天要上房梁,村裏的勞動力都被請去幫忙,爸爸也不例外。
接近十二點,我去找他要小靈通打電話。
旺伯家人很多。
這會正是午飯時間,大家坐在樹蔭下一邊喫飯一邊聊天。
張嬸也在。
她笑呵呵地道:「朝朝要查分數啊,就在這查唄,讓大家都聽聽。」
我撥通了查詢電話,漫長的等待後,在衆人關注的目光裏,電話那頭開始播報分數。
-14-
語文:128。
數學:127。
英語:138。
理綜:274。
總分:667。
那一年卷子有點難,理科的一本線是 547 分。
我算是超常發揮了。
這一刻,我整個人都飄在空中,腳下軟綿綿的,像是踩了棉花一樣感覺很不真實。
這,真的是屬於我的分數嗎?
屬於一個原本的中專生的分數嗎?
我爸扔下手裏的筷子,嚯地站起來。
「再,再播一遍,我沒聽清。」
免提裏,機械的女聲再度播報了我的分數。
熱熱鬧鬧的飯桌,此刻安靜得能聽見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爸爸看看手機,又看看我。
看看我,又看看手機。
他顫聲問:「這,這分數,能上個什麼學校?」
我輕輕笑:「全國絕大部分的學校都能上。」
哪怕桌上沒有一個念過高中的,可比一本線高一百二十分是什麼概念,大家心裏還是有數的。
旺伯從屋子裏拿出一個大的塑料酒壺。
「老宋啊,大喜大喜,快快,今天得多喝幾杯啊。」
張嬸喃喃道:「莫不是搞錯了,你以前成績不是很一般的嘛,也就比小帥好一點點。」
「原來大學這麼好考,早知道讓小帥也去唸個高中。」
酒酣耳熱之中,爸爸紅光滿面,笑着說:「可惜朝朝是個女娃,要是個兒子就好咯……」
衆人紛紛點頭。
旺伯道:「你家小暮不也在讀一中,朝朝都能考這麼好,小暮不得考個清華北大!」
爸爸聞言哈哈笑:「那還真有可能,我那兒子從小就聰明……」
他們的話題開始圍繞着各家兒子。
正午的日光刺眼熱辣。
我的後背和額頭全是汗。
改變這些腐朽的觀念,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我相信,至少今天,他們會有一點點醒悟:女娃,也是值得培養的。
綜合自己的分數,結合劉老師的建議,我最後報了浙大。
錄取通知書是爸爸從村頭取回來的。
他拿着通知書當扇子扇風,十分鐘的路,他走了一個多小時纔到家。
回來時,從兜裏掏出一大把散煙。
都是金白沙。
他嘖嘖道:「個個家裏都有好煙,捨不得散客,平時都是遞相思鳥。」
堂姑暑假帶着女兒回了一趟老家。
她女兒在市裏普高讀高一。
她堆起一臉的笑誇我:「朝朝,我早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
「你妹妹偏科嚴重,你暑假閒着也是閒着,要不給她補補課吧。」
她推着自己女兒往前走:「你姐姐考上了浙大,厲害着呢。」
-15-
我笑了笑:「我班主任給我介紹了幾個家教,15 塊一個小時。」
「姑姑你要是想我輔導,我先安排你的時間。」
堂姑臉色微變:「一家人,輔導還要錢啊……」
「親兄弟也明算賬的呀。」
堂姑訕訕離開。
知識,是可以有效轉化爲金錢的。
章頡輔導學生,20 塊一小時。
因爲他是清華生。
而我,15 塊一個小時。
我們班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她的報價是 12。
劉老師給我找的房子。
房東不收我租金,只要每天能幫着輔導一下她女兒的作業就行。
她女兒,才小學三年級。
你看。
同一片天空,同一個縣城。
這世間的父母並不相同。
有些恨不得掰斷子女的翅膀,有些卻未雨綢繆,想早早托住孩子翱翔。
我一天上四個小時的課,學生家長還會給我牛奶和應季水果,賺六十塊。
我爸農閒時去做小工,一天頂着風吹日曬幹十個小時,不過才三十塊。
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
爸媽真正明白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意識到女大學生將來能躍上的臺階,是他們之前沒有想過的。
那天下完課,回去的路上我居然碰到了宋暮。
他跟幾個同學從網吧出來。
遇到我,他瞬間驚慌,急急解釋:「初中同學聚會,我晚上就回去了。」
我很平靜:「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
我轉身離開,他追了上來。
看上去很委屈。
「宋朝朝,我招你惹你了。你爲什麼現在對我就是這態度,你以前不這樣的。」
他朝我吼:「你還是我姐嗎?」
夕陽燦燦,照出他額上晶瑩的汗珠。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宋暮,生在我們那樣的家庭,那樣的環境,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如果你竭盡全力改變人生,我可以拉你一把。」
「如果你自甘墮落,我絕不會伸手。因爲我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也搭進去。」
「要是你覺得我自私,不認我這個姐姐,也沒關係。」
「我也不在乎。」
宋暮神色震動。
他劇烈地喘息着,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衝我吼。
然而一分鐘的對峙後,他頹然低下頭:「對不起,我明天就開始好好學習。」
我的大學學費是貸款的。
媽媽數了五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給我。
叮囑我:「到了外地,一定要言行謹慎,不要得罪人,萬事以和爲貴。」
「錢要省着點花,家裏的條件你是知道的。」
我把錢推了回去。
「我自己可以賺到錢,你們自己留着吧。」
媽媽紅着眼誇我懂事。
殊不知,其實我是不想承恩而已。
不接受好意,往後我冷漠無情一些,便不會覺得愧疚。
德伯私下找到我,給我拿兩千塊。
我沒要。
「進了大學,去了大城市,我會有很多機會的。」
「德伯,謝謝你!謝謝你當初救了我。」
德伯笑笑:「我也是……彌補遺憾。」
杭州的繁華,是小縣城遠遠不能比的。
很多從小山村裏考來的同學,要花很長的時間去適應。
但我不用。
因爲我見過更大的繁華。
我已經擁有了一塊足夠分量的敲門磚。
現在,是利用先知徹底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機會來得很快。
我們同寢的佳佳,家裏居然是開服裝廠的。
不過現在快倒閉了。
-16-
那會在江浙,這樣的服裝廠很多,大家生產出來的產品都差不多。
如果沒有優勢,很容易就被淘汰。
她拿了一堆成本據說只有一塊多錢的 T 恤送給我們。
這些款式簡單,毫無花樣的衣服,卻讓我嗅到了商機。
那是 06 年。
淘寶已然興起,可還不火爆。
只有少數前衛願意嘗試的人,纔會在網上購物。
那時沒有包郵,沒有七天無理由退貨。
能不能買到合適的,純粹看運氣。
十一我跟着佳佳回家,跟她父親闡述了一下在淘寶開店未來的美好願景。
早期的淘寶店,幾乎都是中間商賺差價。
我們可以做廠家直營的店鋪。
這樣就能把成本打下來,做最早佔領市場的人。
所需的費用並不多。
模特和攝影師,可以從大學生裏找。
他們有時間,願意反覆修改配合,相對廉價。
設計師,我心裏也已經有了人選。
前世我在服裝車間當組長,就接待過公司的設計經理。
因爲來自一個省份,所以我們聊了幾句。
她說自己是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的。
算算年紀,她現在應該是大三。
我苦口婆心,加上佳佳不停撒嬌。
最後他爸爸同意了。
他問我:「你要多少錢的工資?」
「我來運營,我希望能給我相對的自由決定權,我想要淨利潤的 15% 作爲我的收入。」
佳爸爸笑了:「這要是虧了,你可是一分錢都拿不到。」
「不會虧的。」
這都虧了,那我就真是白活幾十年。
那時淘寶還沒有天貓店鋪。
我們先註冊了一家個人店面,因爲沒有七天無理由退貨,甚至連押金都不需要交。
2007 年,店鋪正式上線,名爲新生。
是佳佳爸爸工廠的新生,亦是我的新生。
我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騎着電瓶車四處穿梭。
爲了方便溝通,我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
章頡遠在北京,他也學業繁忙。
有時我們在網上聊 QQ,聊不了幾句,我就得去忙其他事。
店鋪上線前一晚,他跟我說:「朝朝,北京起風了,估計又要下雪了。」
「我覺得你也像是我抓不住的一縷風。」
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我抬頭,看到了窗外的繁星。
我笑着回:「杭州天氣很好,我看到了很多星星。」
「章頡,於我而言,你也曾是這天上觸摸不到的星辰。」
「何必非要抓住我?」
「我爲風,你爲星。我們可以始終在一片天空下,並肩而行。」
過了許久,他回:「我當時說的話,原來你還記得。」
有天跟章頡聊天,他說自己考上清華後拿了不少獎金,除掉媽媽的醫藥費,現在身上還有十來萬,想做點投資。
我打開股票軟件看了看,跟他說:「買股票吧,現在隨便買什麼都能漲。」
「但是在上證指數到了 6000 點後,你一定要全部賣掉,絕不能停留。」
-17-
前世我也不玩股票,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爲我們廠裏有個車間長,08 年因爲股票大跳水,所有的錢都蒸發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最後受不了這個刺激,跳樓自殺。
當時廠裏議論紛紛,我跟着聽到了很多人說應該在 6000 點拋售這樣的話。
章頡信了我。
他看着一天天攀升的股票,問我是不是先知。
「章頡,你知道一種花叫雪柳嗎?」
「它被斬斷風乾,人人都以爲它死了。」
「可只要給它足夠的水分,它又能開花。」
「我不是先知,只是一根死而復活的雪柳。」
我的精力還是在店鋪運營上。
我們的目標客戶羣是年輕的都市女性。
她們有購買力,也願意嘗試。
短短一年,店鋪就有了很大的起色。
08 年,是淘寶騰飛的一年,也是新生女裝店爆發的年份。
它生生將佳佳爸爸的工廠從虧損的邊緣扭轉,迅速盈利。
因爲要兼顧學業和工作,經常還要跑工廠看樣品,我逼着自己考了駕照,買了一輛二手車。
佳爸爸信守承諾,每半年一次的分紅,從來都按時給。
大二夏天,宋暮參加了高考。
考了個 211。
爸媽高興壞了,大擺宴席,打電話讓我一定要回去熱鬧一下。
我穿着一身新衣,戴着墨鏡,開着二手小轎車進了村。
所有人都驚呆了。
包括我爸媽都是。
這兩年我沒有回過家,他們每次打電話問我缺不缺錢,我都說不缺。
在他們心裏,我大概是靠着做家教,勉強維持生活吧。
最喫驚的要數堂姑和張嬸。
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最後堂姑鄙夷道:「朝朝啊,學生還是該好好讀書的,可不能走邪門歪道啊。」
張嬸也附和:「不乾淨的錢咱們不能賺的哦。」
你看。
在她們眼裏,女人賺大錢,就只能靠出賣身體。
連爸媽都神色遲疑。
「你哪來的這麼多錢,穿的這都是啥?裙子這麼短,這衣服袖子都沒有!」
大家議論紛紛。
最後居然是來走親戚的村支書的侄女幫我解圍。
你猜怎麼着,那侄女在流水線上班。
我之前去工廠跟貨的時候,她看見過我。
可是工人那麼多,我卻不記得有這號人。
一時間,村民們譁然一片。
他們紛紛詢問我是怎麼賺到這麼多錢的。
又豔羨無比地說,還是得讀書。
你看,還讀着大學就開上車,穿上這麼高檔的衣服和鞋子了。
爸媽紅光滿面。
爸爸拽着我的手,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她有出息,你們那時候都要我別供女兒讀書,現在知道了吧!」
「我這女兒出息大着呢!」
大家紛紛恭維。
族裏的長輩們都道德綁架我。
「你既然賺錢了,以後弟弟唸書就要你負責咯。」
「你們家的房子太老了,給你爸媽出錢蓋個大樓房住住。」
我都懶得理。
堂姑把我拉到一邊,堆着一臉討好的笑:「你堂哥在家都蹲了好幾年,一直找不到工作。」
「你現在這麼厲害,可得給他安排一下。」
「他想做什麼呀?」
堂姑拍着大腿:「當然是坐辦公室,每天喝喝茶看看報,太累的活他幹不了,他身體一直不好。」
「工資嘛,每個月給兩千塊就行,他也是正經的中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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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笑了。
「我同學家的工廠倒是缺保安,一個月工資 800。三班倒,堂哥願意去我倒是可以介紹一下。」
堂姑那個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可她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指着鼻子訓我了。
因爲我們的位置,已經不一樣了。
這兩年,我很少跟家裏聯繫。
但宋暮倒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打個電話。
我們之間沒什麼共同語言,所以每每問問喫飯了沒,最近好不好ṱú₍,也就掛了。
當晚,客人散盡,爸爸說:「你德伯門面要搬遷了,現在好像有點麻煩,他當初幫了你,你該去看看他。」
有時候,我真不知該如何去評判家人。
他們自私自利,可他們又懂得感恩。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德伯。
汽車站搬遷了,他小店的生意不好。
他想重新弄個門面,但手裏的錢不夠。
我給了八萬。
德伯死活不肯收。
「你一個小姑娘,賺這些錢多不容易,快自己好好收着,將來留着當嫁妝。」
「收下吧,這是您應得的。您當初給我的幫助,遠遠超過這個錢。如果不是您在我最難的時候拉我一把,我現在說不定已經去流水線了。」
好說歹說,德伯總算收下。
他擦了擦眼角:「真好,我沒選錯人。」
「看着你成材, 我是真的開心。」
爸媽想讓我出宋暮的學費和生活費。
他拒絕了。
「我一個大男人, 有手有腳的, 幹嘛要女人養!」
「她讀大學能賺到錢,我就不能嗎?」
「我不要!」
那一刻, 我發現他長大了。
偏寵和溺愛,是小樹上的蚜蟲。
日積月累,最終會將樹苗啃食殆盡。
而狂風暴雨,雖然會將樹吹得東倒西歪, 但唯有經歷過這樣的修行, 樹苗最終才能獨當一面。
那個暑假以後我的地位發生了變化。
家族聚會, 以前客人多,我是不能上桌的。
如今, 必有我的一席之地。
族裏的長輩們訓起孩子來都會說:「你要有你朝朝姐一半省心就好了。」
七大姑八大姨, 都想來我這撈點好處。
爸媽耳根子軟, 時不時就替那些親戚說好話。
可惜,他們的話都不好使。
有一年大年初一, 我去給德伯拜年。
媽媽神色低落:「朝朝, 你是不是討厭媽媽?我們當時也不容易!」
談不上討厭吧。
就是……難以親近。
往後餘生, 我會做好女兒的本分,該給錢給錢, 該買東西買東西。
可我的心啊。
不屬於這個家。
也不屬於爸爸媽媽。
我大四那年,張帥結婚了。
對象是他一個廠的女工。
臘月二十六,兩人穿着紅彤彤的劣質敬酒服,挨桌敬酒。
晚上,初中同學邀我一起去鬧洞房。
我站在新房門口,看着他們毫無分寸地打鬧。
彷彿看到前世的自己。
那天我很不舒坦, 想讓張帥制止他們。
可他說:「大喜的日子,別掃興。」
後來,我拿着掃把將那羣人轟走, 婆婆責備我不懂事。
我突然就覺得沒意思, 轉身離開。
數年過去, 鄉間的泥巴路已經鋪上了水泥。
越來越多的人走向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們的觀念,真的有重新塑造嗎?
我不確定。
天空飄起了小雪。
張帥追了出來。
他喝多了酒, 臉紅紅地攔住我:「朝朝,如果那時候我也念了高中,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不!我寧願永遠不結婚, 也不會跟你在一起。」我無情地回,「好好對你老婆,別再做個媽寶。」
雪花飄落在我臉上, 淡淡的涼。
或許,我也會成爲他的白月光。
是因爲我足夠優秀,難以得到, 所以我纔有資格當白月光。
快到家時,手機響了。
是章頡打來的。
「我有個事情想告訴你。」
「嗯?」
「我簽到了杭州的一家大廠,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了。」
「恭喜你!」
「朝朝, 我很期待與你再見。」夜色裏, 他語氣溫柔,「我給你傳一張照片。」
村裏信號不好。
過了好一會,QQ 裏出現一張圖片。
是一把插在玻璃瓶裏, 盛開的雪柳。
還有章頡的一句話:「它們頑強又美麗,就像你,宋朝朝。」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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