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鈺凱旋而歸時,蕭小妹正因爲我沒送她琉璃簪子,將一條菜花蛇丟到我身上。
不設防之下,我摔進池塘裏,失去意識。
醒過來,對上了蕭鈺不耐煩的雙眼。
「不過是一條蛇而已,莫要計較,失了身份。」
時隔一年才見面的喜悅,蕩然無存。
我心下惱火,突然起了戲弄的心思,裝模作樣道:
「你是誰?計較什麼?」
蕭鈺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後激動地掏出和離書,騙我道:
「你失憶了不打緊,但我們之前有過約定,成婚一年就和離,如今該你簽字畫押。」
我垂下眼,痛快地寫下了「葉晚洛」三個字。
蕭鈺不知道,蕭家大禍臨頭了。
蕭二弟爲了醉仙樓的花魁,打斷了太后小兒子的腿。
蕭小妹在賞花宴上,將貴妃的侄女推下了水。
蕭母更是養了個戲子在身邊,早已珠胎暗結,躲去了山寺……
-1-
還未睜眼,蕭雲姝那尖酸刻薄的聲音,便如細針般刺入耳中。
「哼,誰叫她不給我那支琉璃簪子,非說是太后的賞賜。」
她語氣中帶着對我的輕蔑。
「太后賞賜了她那麼多東西,哪裏都能記得,送給我又能如何?」
「她嫁到了咱們蕭家,她的東西就都是蕭家的!」
一道熟悉而渾厚的男聲隨即響起,帶着明顯的不悅與斥責:
「夠了!你平日裏驕蠻也就罷了,可葉晚洛乃是皇家郡主,她若是真出了事,誰能擔待得起!」
是蕭鈺,他終於回來了!
蕭鈺是我的夫君,我們成婚當晚,他便接到聖旨,匆匆趕往了塞北,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我留在蕭府,替他侍奉婆母,照顧弟弟妹妹,搭理蕭家產業。
月前,蕭鈺終於將北狄趕出了邊城,大獲全勝,班師回朝了。
我日日盼着,心心念着,終於等到了今日。
我高高興興安排着接風宴,可蕭雲姝卻跑來索要我的琉璃簪子。
我進了蕭府一年,對待這個小姑子猶如親妹。
什麼好喫的,好用的,全都緊着她。
可那簪子乃是太后在及笄禮上送我的,意義非凡,平日裏我自己都捨不得戴,好好地收在珠匣中。
蕭雲姝闖入我的屋內,見到珠匣中的琉璃簪子,就喜歡上了,說什麼都要帶走。
她揚着下巴,神情倨傲,絲毫不把我這個嫂子放在眼裏。
「大哥打了勝仗,我以後也有資格去參加宮宴了。如今那些首飾都配不上我的身份,你趕緊給我置辦些新的,莫要丟了我蕭家的臉面。」
「這支琉璃簪子送我!你若是不給,等大哥回來我就告訴他,你欺辱我!」
蕭雲姝前些日子犯了大錯,我爲了保下她,差點得罪了貴妃娘娘。
可她不但沒有半分反省,還想着要出席宮宴,簡直是癡心妄想!
念及她是蕭鈺的親妹妹,我耐着性子解釋。
可無論我怎麼勸說,蕭雲姝就是不依不饒。
最後,她見我不肯鬆口,竟在我巡查大廚房之際,將一隻蛇丟在了我的羅裙上。
我從小長在晉王府,出行都有十幾個丫鬟婆子跟隨,哪裏見過蛇。
大驚之下,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跌進旁邊的池塘裏。
-2-
蕭雲姝依舊憤憤不平。
「我怎麼知道她那麼膽小,一條菜花蛇罷了,又沒有毒……」
我幽幽睜開了眼,正對上蕭鈺那雙黑沉沉的眸子。
他的目光深邃如潭,卻帶着幾分疏離與冷淡。
見我醒來,他明顯鬆了口氣,眉頭微微舒展,語氣卻依舊淡漠:
「你醒了。」
「我——」
我張了張嘴,正欲說說這一年來的委屈與心酸,卻被他冷冷打斷:
「我已經訓誡過姝兒了,你別再計較。不過是一條蛇而已,堂堂郡主這麼大驚小怪,實在有失身份。」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肩膀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這一年來,我爲了他們一家子惹出來的事情焦頭爛額,如今他小妹竟敢拿蛇嚇暈自己的嫂子,可他這個做兄長的,卻輕描淡寫叫我不要計較,不要失了身份!
想起整年來,蕭鈺連一封家書都沒給我寫過,我就悲從心來,爲自己感到不值。
蕭鈺並未察覺我的情緒,他絮絮叨叨,將整件事情的錯,全都歸結到我身上。
「長嫂如母。母親去了山寺禮佛,弟弟妹妹都該由你來照顧。姝兒如今闖了禍,那也是你沒有盡到作爲嫂子的責任。」
看着蕭鈺不耐煩的神情,再想起蕭府中那些層出不窮的糟心事,我心裏一股無名火升騰。
我冷下了臉,脫口問道:
「你是誰?計較什麼?」
蕭家兄妹和一干守着我的丫鬟們全都愣住了,屋內鴉雀無聲。
我裝作不認人的樣子,指着蕭鈺和蕭雲姝怒道:
「晉王府規矩森嚴,怎得放進來兩個不相干的人?」
頓時,丫鬟們亂作一團。
待到御醫皺着眉頭說我因爲落水憋氣,可能失憶。
蕭鈺竟然激動起來。
他拿出了一紙和離書遞給我,有些心虛地別開眼。
「你我早就約定好了,成婚一年便和離。如今一年之期已到,你該簽字畫押了。」
我竟不知,自己與他有過這種約定!
我的視線掃過和離書,字跡鏗鏘有力,足見他心意已決。
心中一片酸楚。
可到底是自己愛慕過的少將軍,當年梅林中驚鴻一瞥,讓我心動至今。
即便到此刻,我仍有些不忍心,蕭家兄妹犯下的可是大錯,蕭母更是有悖綱常……
若我在蕭家,那些人還能看在晉王府的面子上,放過他們。
「蕭鈺,我其實——」
還沒等我的話出口,一個身着戎裝的女子便闖了進來。
「蕭鈺,你說要帶我去逛逛上京城,我等了你許久!」
-3-
女子熟稔地挽上了蕭鈺的胳膊,整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動作熱烈且大膽,全然不顧周圍人的目光。
這樣的舉止,上京城中的女子是絕不敢做的。
那女子看向我的眼神沒有惡意,只Ţū́₇有好奇地打量,卻讓我如墜冰窟。
「皎月自小在邊城長大,善良天真,無拘無束,不會京中繁瑣的禮數。」
蕭鈺的身子僵了下,神情也變得極其不自然,卻沒有將女子推開,反而替她解釋起來,語氣中帶着幾分寵溺與縱容。
原來,蕭鈺是知道如何維護心上人的。
他不關心我被蛇嚇暈,只是因爲不在乎我罷了。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通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揮手讓丫鬟拿過筆墨,毫不猶豫地在和離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和離書一式兩份,我命人收好,帶去宗正寺備案。
自己則起身準備更衣,進宮面聖。
皇家郡主和離,沒有不上達的道理。
蕭鈺見狀,立刻將胳膊從皎月的懷中抽了出來,眼神複雜地攔住了我:
「不是那麼着急,慢慢來也未嘗不可……」
我抬起頭,直視蕭鈺的眼睛。
那個策馬而來,用銀槍爲我挑下梅花的少年,終究是淹死在了回憶裏。
我端莊從容地衝他笑了笑,語氣沒有波瀾,彷彿真的是失憶了。
「既然已經忘記了蕭將軍,那定然是緣分不夠。」
我瞥了一眼他身後的皎月,意味深長地說道:
「早些離開,也好給新人騰地方。」
蕭鈺的眉頭皺了起來,「哪有什麼新人,皎月在邊城救過我的命,我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
可攔住我的那隻手,卻慢慢放下。
當作妹妹?
看向已經嘟起嘴巴的蕭雲姝,不知道她多了個姐妹會不會高興。
上馬車前,蕭雲姝竟然追了出來。
她指着我,高聲嚷嚷:
「你要走,也先把琉璃簪子給我留下!」
當初愛屋及烏,可真是把她捧得太高,讓她忘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
我轉頭吩咐隨行的丫鬟:
「去晉王府取來我的嫁妝單子,既然和離了,該帶走的一樣不能少。」
馬車駛離了蕭家。
蕭鈺怕是還不知道,我這一走,他就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4-
一個月前,在昌寧侯夫人邀請的賞花宴上,蕭小妹蕭雲姝和貴妃的侄女楚元娘撞了衫。
兩人都穿着桃紅色的比甲,配着繡蝴蝶的羅裙。
蕭雲姝的父親武將出身,蕭家三個孩子也都肩寬體闊。
這身材若是男子,自然沒有問題,甚至還能讓人誇讚一句「威猛」。
可蕭雲姝身爲女子,這般身材穿上嬌豔的桃紅色,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去昌寧侯府前,我特意提醒過她。
偏偏蕭雲姝極愛桃粉色,口中還振振有詞:
「桃粉色最襯我,我偏要穿!」
她瞅我一眼,撇了撇嘴:
「難不成要跟你穿得一樣老氣橫秋?」
結果,蕭雲姝與楚元娘站在一起,那真是襯得楚元娘愈發嬌俏可人。
一旁不認得蕭雲姝的夫人,低聲驚呼:
「這是誰家的小姐,這般虎背熊腰,倒像是綠林裏的好漢。」
鬨笑聲中,蕭雲姝面紅耳赤,看着楚元孃的眼神都在噴火。
我正被昌寧侯夫人拉着敘話,一時沒顧得上她,就那麼一會的功夫,外頭便鬧了起來。
待我趕過去,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蕭雲姝與楚元娘因爲衣服生了嫌隙,更是在池塘邊狹路相逢。
被慣壞了的蕭雲姝膽大包天,竟然將楚元娘推進了水中。
幸而,昌寧侯府有幾個會水性的婆子,把楚元娘撈了上來,才未釀成大禍。
楚家是貴妃的孃家,這些年因爲貴妃得寵,頗有些勢力。
楚家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貴妃更是直言要蕭家給個說法。
彼時,婆母已經去了山寺,蕭雲姝又是跟着我去的賞花宴,我不能不管。
我連夜進宮,求了皇伯伯出面說和,又親自帶了貴重的禮物,前去楚家賠禮。
這才勉強把事情平息下去。
可貴妃卻懷恨在心,時不時找我的不痛快。
接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蕭二弟蕭景在醉仙樓,爲了一個剛掛牌的花魁,與人大打出手。
他仗着人多勢衆,竟將對方的一條腿打折,還囂張道:
「你怕是不知小爺我是誰,竟然敢打小春桃的主意,今日就給你點顏色看看!」
蕭景的狗腿子更是猖狂。
「我們蕭二公子仁厚,若不是看在你斷了腿的份上,就該讓你從胯下爬過去!」
那斷腿又被羞辱之人,正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壽王。
壽王久在封地,此次是專程趕回上京,爲太后慶賀千秋節的。
卻不料,一趟醉仙樓之行,竟讓他斷了一條Ṫű̂ⁱ腿。
我父親晉王雖然不是太后所出,卻自幼養在太后膝下,太后待我亦如親孫女般寬厚。
我得知後,親自請來了隱居的神醫,爲壽王接上了腿,又從自己的嫁妝中取出百年血蔘,爲他養傷。
太后雖念在我誠懇的份上,未對蕭景下手,可心裏終究生了芥蒂,不願再與我親近。
我與皇室因爲蕭家產生間隙,現在,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5-
皇伯伯正陪着貴妃在御花園賞花。
春寒料峭,可宮中的牡丹卻開得嬌豔欲滴。
貴妃手腕上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那是我給她的「賠禮」。
她輕輕轉動了一下鐲子,衝我譏誚一笑,語氣中帶着幾分幸災樂禍:
「咱們郡主那麼護着蕭家丫頭,怎得還能落了個和離的下場?」
我捏了捏拳頭,低下頭,任由貴妃嘲笑。
皇伯伯喝了口茶,並未怪罪我。
「蕭鈺此次立了大功……」
我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蕭鈺這次趕走北狄,風頭正盛,皇伯伯不會在這個時候替我主持公道。
而我,也並非爲了公道而來。
與貴妃擦肩而過時,我輕聲道:
「蕭家我不管了,娘娘以後也不必再爲難我。」
貴妃的眼神閃了閃,脣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卻未再言語。
路過御花園,我徑直去了太后寢宮。
在宮門口跪了半個時辰,青黛姑姑才讓我進去。
看到我委屈巴巴的樣子,太后到底心軟了,招呼我到跟前。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我一眼,責備道:
「這次可長記性了?」
我忙不迭點頭,蕭家的事,我可再也不管了。
-6-
大管家親自拿着嫁妝單子去了蕭府,說明來意。
「和離後郡主的嫁妝全部要歸家,搬運嘈雜,蕭將軍多多包涵。」
蕭鈺坐在正堂中,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手中捧着一杯茶,細細品味。
那茶,是我帶去的碧螺春。
大管家見狀,微微一笑,揮了揮手,命人又送上了兩盒碧螺春。
「原來蕭將軍喜歡我們郡主帶來的茶,那便多喝點,畢竟和離了,以後再想喝到怕是難了。」
蕭鈺的手微微一僵,抿着嘴放下了茶杯,臉色有些難看。
倒是蕭雲姝,得知這些嫁妝全都要搬回晉王府,頓時鬧了起來。
她擋在箱子前,尖聲叫道:
「哪怕和離了,她葉晚洛也曾是我們蕭家婦,東西抬進來哪有帶走的道理!」
「這些以後都是我的嫁妝,憑什麼要還給她?」
大管家依舊笑得和煦,嘴裏的話卻陰損至極。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也是我們郡主不好,選了蕭將軍竟然還要給蕭家濟困扶危。」
「看來蕭將軍對陛下的賞賜很是不滿,不然怎麼連我們郡主的嫁妝,都不想歸還?」
大管家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哎,也怪晉王殿下久居封地,無人在上京給郡主撐腰。郡主剛失憶就和離,那和離的約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蕭鈺的臉色由青變白,最後黑着臉怒斥蕭雲姝:
「眼皮子淺的東西!我乃國之棟樑,陛下怎會虧待。」
「她的嫁妝能有多少,不過爾爾!」
可當大管家開始收攏起「不過爾爾」的嫁妝後,蕭鈺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無所謂的神情。
從拔步牀到綾羅綢緞,一箱箱珠寶連同瓷器擺件,全被人抬了出來。
當初蕭鈺爲了表現自己對我的不在乎,根本沒去觀看我的十里紅妝。
他以爲,我與上京中那些大家閨秀差不多少。
卻沒料到,我的嫁妝如此豐厚。
蕭鈺的臉色漸漸變得複雜,眼中閃過一絲懊悔。
待到大管家命人挖去整顆桂樹時,蕭鈺終於急了。
-7-
「停下!爲何要動這桂樹?」
蕭鈺攔住要挖樹的人,聲音中都帶着火氣。
「晉王府莫要欺人太甚!」
那桂樹已有百年樹齡,枝葉繁茂,樹幹粗壯得需兩人合抱,象徵着家族興盛不衰。
大管家瞥了蕭鈺一眼,語氣揶揄。
「欺人太甚?」
「蕭將軍怕是不知道,這樹乃是御花園裏挖出來,陛下欽賜給郡主的。我朝幾百年來,只有郡主得了此等殊榮。」
「這樹也是郡主的嫁妝,既然是嫁妝就是女子私產,和離了自然要帶走。蕭將軍還有什麼疑問嗎?」
蕭鈺心下不甘,卻也只能慢慢退開,眼睜睜看着那顆百年桂樹被幾十人合力抬走,地面上留下一個巨大的坑洞。
可還沒等他氣息喘勻,大管家就吩咐人衝進了蕭景、蕭母和蕭雲姝的院子。
蕭景不在,他房中的名家字畫被一一取出,上好的徽硯和湖筆擺了一地,看得蕭鈺的眼睛都直了。
蕭母未帶走的翡翠珠串、象牙屏風、汝窯茶盞,也全部被小心封好,準備裝箱。
蕭雲姝的院子裏,首飾盒被打開的那一刻,她瘋了似地撲上去搶奪,尖聲叫道:
「滾出去,誰準你們動我的東西!」
蕭鈺見狀,身上戾氣驟起,一把將晉王府的下人掀翻在地。
「你們不要太過分,連我妹妹的首飾也要搶!」
大管家卻不慌不忙,翻開嫁妝單子,挨個給蕭鈺解釋:
「這鳳釵是先皇后的遺物,留在蕭府怕是不妥。」
「此玉鐲乃太后的嫁妝,是太后對郡主的恩寵。」
「還有這金絲八寶項圈,是晉王殿下尋遍了江南最好的工匠打造而成,項圈裏面還刻着郡主的小字呢。」
「這些都是我們郡主的東西,可不是令妹的。蕭將軍可要再好好覈對一遍?」
蕭鈺奪過嫁妝單子,真的仔細又看了一遍。
越看他的臉越是漲紅。
自覺尊嚴受損,他冷哼一聲,將單子丟在地上,別過臉去。
蕭雲姝可不管這些東西的來歷,她覺得東西到了她手中,便是她的。
她抱着首飾匣子坐在地上大哭,扯着蕭鈺的袖子要他「主持公道」。
大管家歪着頭看向蕭鈺,一副爲他好的模樣。
「若蕭家不怕陛下怪罪,不在乎世人恥笑,自然可以全都留下。」
蕭鈺緊緊攥着拳頭,指節發白,才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抬走,都抬走!葉晚洛想用這些腌臢之物逼我回頭,做夢!」
話雖說得激昂,可他心中的懊悔又增加了幾分。
最後,大管家命人填了院中的那口井,才帶人施施然離開。
蕭鈺站在被填的井旁,看着滿院的狼藉,心中五味雜陳。
-8-
宮宴開始前,蕭雲姝跑來尋我。
這場宮宴是爲了褒獎大勝而歸的將士們。
作爲此戰有功的蕭鈺的親妹妹,蕭雲姝自然有資格參加。
只是她的坐席靠近門邊,距離我太遠。
跑過來時,鼻尖上泛出了點點汗水,頭髮也有幾分凌亂。
蕭雲姝扯着新做的裙子,在我面前笑得意又張揚。
「你就算把嫁妝拿走又如何,大哥照樣會給我做新裙子。」
她又扶了扶頭上的金色步搖,冷哼一聲。
「要你一支簪子,就要死要活,你怕是不知道,你剛離開,大哥就把皎月姐接到府中住下了。你費盡心機嫁給我大哥,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我是喜歡蕭鈺不ţü₌假,但還沒到放下尊嚴、非要嫁他的地步。
是父王猜中了我的心思,透露出想要把我許給蕭鈺的打算。
那時,蕭鈺歡喜極了,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主動要嫁給他的,卻還要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這竟然被蕭家人以爲,是我費盡心機……
我上下打量蕭雲姝,心中嗤笑。
皇伯伯大賞三軍,沒有虧待將士們。
蕭鈺是副將,給他的賞賜是千戶侯,以及白銀千兩、良田百畝。
良田和千戶的食邑要來年開春纔有收益,如今他能用的,只有那千兩的白銀。
千兩對於上京的普通人家,自然是一輩子都享受不盡的。
但對於躋身新貴的蕭家,卻並不算多。
我拿回嫁妝時,晉王府的下人惱火蕭家,便悄悄剪碎了我送給蕭雲姝的上好蜀錦。
蕭雲姝的衣裙趕製得太着急了,裙襬還留着未剪掉的線頭,布料也並非上乘。
她竟還自信滿滿地跑到我眼前炫耀,真是可笑至極。
我笑着抿了口葡萄釀,擺弄着太后剛送我的翡翠護指,漫不經心道:
「我現在實在不記得你是誰,也不在乎誰住進了你們府裏。」
「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這身衣裙的料子實在不太好,出席宮宴未免上不得檯面。」
我的話剛說完,幾個圍在我身邊恭維的世家小姐們,便掩脣笑了起來。
「郡主在蕭家時,蕭家喫的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如今蕭小姐竟然穿這麼劣質的裙子,看來沒了郡主,蕭家就落魄了。」
「也是郡主對蕭家太好了,竟然讓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泥腿子翻身罷了。」
「蕭小姐還是趕緊走吧,席位離得那麼遠,開宴了都不一定能趕回去呢。」
蕭雲姝面色漲紅,指着她們怒道:
「我,我大哥乃是大功之臣,你們敢欺辱我,等我回去就告訴大哥!」
又是一陣意料之中的鬨笑。
蕭雲姝以爲自己大哥勝了,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
可一個千戶侯罷了,在世家眼中,真的不算什麼。
-9-
蕭雲姝走了,宴會正式開始。
一個個將領在皇伯伯面前跪下,紅着眼接過酒,一飲而盡。
然後垂着自己的胸口發誓,願一輩子效忠國朝,馬革裹屍。
蕭鈺領的是左前鋒的副將一職,因爲抗敵勇猛,原本應該站在最前面的一列。
可不知爲何,他竟然被安排在了第三排,極爲不顯眼的位置。
他心中認定是我從中作梗,回到席位時,黑着臉專程從我桌前路過,故意打翻了我的葡萄釀。
紫紅色的酒液灑在我的裙襬上,染溼了一大片。
宴會上,我不好當場發作,便起身去換衣服。
與蕭鈺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他壓低聲音,恨恨地說道:
「和離而已,你依舊是高貴的郡主。可我有功於社稷,你這般公報私仇,實在太過歹毒!」
心悅他的時候,真是看他哪裏都好,如今倒是發現,這人除了勇猛,其他一無是處!
我頓住去換衣裙的腳步,轉身行至大殿中央,盈盈拜下。
「北狄犯我領土久矣,如今天下平定,干戈已息,皆爲陛下洪福。」
皇伯伯聞言,嘴角的笑容壓都壓不下去,顯然對我的話極爲受用。
我話鋒一轉,跪了下來,語氣中帶着幾分哀婉:
「方纔蕭將軍不知何故,怪罪於我。說我公報私仇,阻他前程。臣女惶恐,還請陛下明鑑。」
皇伯伯眉頭微皺,目光掃向蕭鈺,語氣中帶着幾分不悅:
「蕭鈺,可有此事?」
蕭鈺臉色一變,急忙上前跪下,聲音有些慌亂:
「陛下,臣……臣一時失言,請陛下恕罪!」
蕭鈺依仗的是我對他的情意,以及他的戰功。
這兩樣我都不在乎時,他又算什麼東西!
我正色道:
「蕭將軍,自落水以後,臣女就記不得任何事了。就算有前嫌,你我已經和離,理應再無瓜葛。這領賞的位置,自然由陛下安排,豈是臣女能說得算?若這也能讓蕭將軍怪罪到臣女頭上,那臣女無話可說。」
大殿上一片肅然,連原本悠揚的鼓樂聲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蕭鈺身上,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蕭鈺的額頭冒出汗水,順着下巴一顆顆滴落。
但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不停以頭觸地,聲音顫抖着大喊:
「臣不敢!臣萬萬不敢!」
他原以爲我會忍氣吞聲,默默承受他的指責與無禮。
卻沒料到,我竟會直接捅到皇帝面前,讓他當衆難堪。
僅僅一年沒見,那個曾經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的郡主,怎麼就變了?
-10-
得勝的將士自然不能過分處置,皇伯伯訓斥了幾句,就讓蕭鈺退下了。
我未曾看他一眼,徑直在宮女的引領下,去偏殿換了衣裙。
待我重新回到席間,宴席已經接近尾聲。
幾個世家女立刻圍了上來,面上都是幸災樂禍。
她們七嘴八舌說完,我才得知,就在我換衣服的功夫,蕭雲姝竟然跑到了御花園,然後不明不白地落了水。
湖水冰寒刺骨,她被人撈上來時,瑟瑟發抖,狼狽不堪。
「她那一身溼漉漉的,全貼在了身上,就連粉紅色的肚兜都看得一清二楚。」
「聽說救她上來的是個馬伕,蕭家也是給太祖養馬的。嫁個馬伕,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我斜睨了一眼皇伯伯身旁坐着的貴妃,她神色如常,正在吩咐宮女去煮薑湯。
我知道,沒有我的庇佑,貴妃要對蕭雲姝出手只是早晚。
剛收回視線,就見蕭鈺抱着面色慘白的蕭雲姝走了過來。
蕭雲姝雖已換了乾淨的衣裙,卻依舊渾身哆嗦,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
蕭鈺陰鷙地盯着我,咬牙切齒。
「好你個葉晚洛,嘴上說着你我毫無干係,卻對我妹妹下手!」
「今日你不給我個交代,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我身子往後靠了靠,心下煩躁,他可真是什麼髒水都想往我身上潑。
也怪我當初對他太好,讓他以爲我好拿捏、好欺負。
「蕭將軍,禍從口出,想好了再說。」
我語氣裏帶上了幾分警告。
蕭鈺眼中劃過殺意,聲音冷硬:
「蕭某離開上京一年,剛回來而已,除了與郡主生了嫌隙,和旁人哪有交集?」
「方纔,是蕭某不慎打翻酒盞,弄髒了郡主的衣裙,也只有郡主離開了宴席……」
說得好像我是專門爲了報復他,纔去害蕭雲姝落水的。
沒等他說完,我張口打斷了他的話:
「換衣裙的偏殿離御花園遠着呢,本郡主不會飛。」
「蕭將軍要想尋找真兇,就把證據拿出來,到時候你再來找我興師問罪也不遲。」
蕭鈺看了我半晌,放下狠話:
「葉晚洛,若是讓我知道是你搗的鬼,就算你是皇親國戚,我也饒不了你!」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不屑地彎了彎嘴角。
饒不了我?那也要看有沒有人饒過他蕭家。
-11-
原本蕭鈺回了上京,除了豐厚的賞賜,朝廷還會爲他安排相應的官職。
然而,半個月過去了,在他之下的幾個偏將都有了好的去處。唯獨他,依舊頂着個千戶侯的頭銜,閒置在府。
蕭鈺有些坐不住了,開始四處遞帖子,想要走動關係。
可蕭家並非世家,父輩最高的官職不過一個七品的校尉,蕭鈺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在上京這個權貴雲集的地方,依舊顯得微不足道。
他的帖子如同石沉大海。
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明明打了勝仗,本該受人矚目的他,卻彷彿被遺忘了一般。
有些官員還隱隱透露出了嫌棄。
蕭家更是門可羅雀,連個拜訪的人都沒有。
起初,蕭鈺還不以爲意,畢竟他的功績擺在那裏,早晚都會出人頭地。
他甚至約了幾個曾經的下屬,一起去酒樓開懷暢飲。
席間,蕭鈺藉着酒意大言不慚道:
「郡主又如何,還不是被我棄如敝屣。我如今大勝而歸,何須依附一個女子?」
「我看如今,還有誰敢說我蕭鈺配不上她葉晚洛!」
幾個糙漢紛紛附和:
「郡主算什麼,咱們蕭將軍配得上公主!」
「什麼世家貴女,都該站在蕭將軍面前,任由將軍挑選。」
「北狄人見了咱們蕭將軍就抱頭鼠竄,國朝都要指望着蕭將軍呢!」
這些話不知被誰傳了出ŧŭₕ去,原本有意與蕭家聯姻的家族,立刻打消了念頭。
御史更是連參了蕭鈺好幾本,只是被皇帝壓了下來。
偏偏蕭鈺一點風聲都沒收到,還帶着皎月在上京城閒逛。
我也是運氣不佳,正巧在錦繡坊與他們碰了個正着。
皎月看着我手裏華麗昂貴的錦緞,眼中閃爍着好奇的光芒。
蕭鈺自然也看懂了她的心思,今日他出來本就是爲了討佳人歡心。
他立刻喚來店小二,指着那匹錦緞說道:
「這匹布,我要了。」
店小二毫不客氣地拒絕。
「咱們店遵循一個先來後到,這匹布是郡主先看上的,除非郡主不要,不然小店不會售給第二位客人。」
蕭鈺像是纔看見我,似笑非笑的臉上帶着挑釁:
「郡主割愛吧,這布,蕭某要了。」
我點了點頭,半點沒有爭辯,還貼心地讓人給他包好。
這店本就是我的嫁妝之一,蕭鈺願意出血,我哪有不應的道理。
「算你識趣。」
蕭鈺滿意了,他以爲我還在意他。
甚至將布匹讓給他,一定是向他低頭,對他示好。
可當他得知,這匹布要二百五十兩的時候,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我歪着頭笑道:
「蕭將軍不會是買不起吧?」
蕭鈺露出一抹尷尬的笑:「郡主說笑了,你我成婚一載,郡主肯定知道,這點小錢蕭某還是出得起的。」
周圍人羣開始竊竊私語,蕭鈺企圖強行挽回掉在地上的尊嚴,可惜,我偏不如他意。
我眨眨純真無辜的大眼睛:「可是我失憶了呀,我什麼都不知道。」
蕭鈺見我一點面子不給,咬咬牙大手一揮就要記賬。
店小二皮笑肉不笑地瞥着蕭鈺:
「將軍啊,上京城誰不知道,咱這錦繡坊從不賒賬。將軍若是沒帶足銀錢,就下次來買。只是咱們這裏的料子極受歡迎,它可不一定等着將軍。」
一道道嘲諷譏ṱŭ₈誚的目光投來,蕭鈺頓覺如芒在背。
他攥着拳頭,吩咐小廝回府取錢。
不一會兒,小廝大汗淋漓地跑了回來,小心翼翼地低聲稟報:
「將軍,二少爺回府了一趟,把銀子全都拿走了!」
-12-
蕭鈺怒氣衝衝地追着蕭景去了醉仙樓。
我將那包好的匹華麗錦緞遞給了皎月。
我溫柔地告訴她,可以先拿回去,月末錦繡坊會去將軍府結賬,她在別處看好的東西,也都可以記賬在將軍府名下。
皎月瞪大了眼睛,驚喜道:
「郡主,你人真好,不像蕭妹妹說得那麼不近人情,卑鄙惡毒……」
她語氣天真,顯然沒看懂其中的彎彎繞繞,竟真的抱着布匹,興高采烈地走了。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我嘴角微微勾起,心中感嘆。
邊城長大的女子果然單純,竟不知這上京城的繁華背後,藏着多少刀光劍影。
隨後,我也悄然去了醉仙樓。
蕭鈺的熱鬧,怎能不看?
剛到花樓下,便聽得上面吵了起來。
原來,二少爺蕭景又與人動了手。
蕭景用賞銀跟老鴇包下了小春桃。
此刻卻見她在接待別的客人,頓時怒火中燒,瘋了一般衝了進去。
「好啊,竟然是你這廝!上次打斷你的腿,你沒長教訓,這次看小爺怎麼擰下你的脖子!」
然而,壽王這次是有備而來。
他揮了揮手,頓時十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將蕭景按在了地上。
蕭景卻毫無自知之明,依舊叫囂着:
「今日我兄弟朋友都沒在,倒是讓你這廝得了便宜。我現在就找他們來,你有種就放開我!」
此時,蕭鈺剛好趕到。
蕭景不認得壽王,可是蕭鈺認得。
蕭景以爲大哥是來給自己撐腰的,卻不料大哥當即就給對方跪了下去。
壽王看都沒看跪着的蕭鈺,直接下令讓侍衛動手,打斷蕭景的腿。
蕭鈺攥着拳頭阻攔,厲聲質問:
「不過爲了一個花魁,壽王這般毆打功臣家眷,是否不妥?」
壽王眉眼冷峻,語氣森然:
「那麼蕭將軍給本王評評理,爲了一個花魁,這功臣家眷把本王的腿打斷,該如何處置?」
蕭鈺一時語塞,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弟弟趴在地上怒吼:
「我就是打斷你的腿又怎樣?小爺我嫂子是郡主,陛下親封的和陽郡主!你敢動小爺一下,讓你死無全屍!」
「大哥!你快點去找嫂子來,看他還敢不敢囂張!」
我在外面聽得真切,有些無語。
這麼久了,蕭景竟然不知道,我和他大哥已經和離的事情。
還仗着我的身份爲非作歹,真是愚蠢至極。
蕭鈺此刻也明白了始末,他大口喘着氣,恨不能立刻親手撕了自己的弟弟。
壽王冷哼一聲,侍衛再沒有猶豫,當着蕭鈺的面,生生將蕭景的雙腿打折。
蕭景的慘叫聲響徹了整個醉仙樓。
蕭鈺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爲力。
-13-
待蕭鈺回府後,立刻派人去查。
得知自己弟弟妹妹都做了什麼後,蕭鈺氣得掀翻了桌子。
他衝着蕭雲姝和躺在牀上哀嚎的蕭景,大發雷霆。
「你們當真是好大的膽子!蕭雲姝,貴妃的侄女你也敢動,真當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
「還有你,蕭景,你可知自己打的是太后的小兒子,當今陛下的胞弟啊!」
直到此刻,蕭鈺才恍然明白,受封時的排位,並非我做的手腳。
難怪打了勝仗卻沒人多看他一眼,難怪他至今都賦閒在家,難怪……
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蕭雲姝被大哥暴戾的怒氣嚇壞了,縮在一旁不敢出聲。
可蕭景卻不甘心地嚷道:
「就算是貴妃又如何,壽王又如何?」
「嫂子已經送過賠禮,這些事情都擺平了!我們不過胡鬧了一些,有嫂子這個郡主在,怕什麼!」
「對了,嫂子呢?我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嫂子怎麼不來看一看!趕緊讓她遞牌子進宮,去見陛下,見太后,我的腿不能就這麼斷了!」
聞言,蕭鈺閉了閉眼,他終於知道自己離家這一年,我到底付出了什麼。
蕭鈺的雙肩垮了下去,聲音幾乎不可聞:
「沒有什麼郡主嫂子了,沒有人護着你們胡鬧了,我與葉晚洛……和離了。」
蕭景不敢置信地仰起頭,甚至忘記了腿上的疼痛。
「和離!」
他尖叫的聲音,比宮裏的太監還高亢刺耳:
「大哥,你瘋了嗎,怎麼能放她走啊?沒了她,光靠咱們家那點進項,連喫穿都不夠用!」
「那羣世家子願意捧着我,都是因爲我有個郡主嫂子!」
「你快去把郡主接回來,絕不能和離!」
蕭鈺沒有說話,轉頭就走。
他堂堂一個凱旋而歸的將軍,怎能拋下面子去求和?
更何況,這和離還是他自己騙來的。
他想了一夜對策。
清晨時分,蕭鈺修書一封,派人趕去山寺裏,將蕭母接回來。
蕭母孃家出了一位太妃,由蕭母出面,也許能解決蕭家目前的困境。
-14-
天黑時,馬車停在了蕭府門前。
蕭鈺和蕭雲姝立刻迎了上去,就連蕭景也讓人抬着,跟在後面。
蕭雲姝嘟着嘴抱怨:
「娘,你可算回來了!」
「你不知道,葉晚洛和大哥和離,把府里弄成了什麼樣子!」
「我的衣服首飾都被葉晚洛搶走了,還有二哥的筆墨字畫、你屋裏的瓷器擺件。葉晚洛仗着自己的身份囂張跋扈,母親你快些去宮裏尋太妃娘娘,讓她給咱們家做主!」
蕭景急切地在後面插嘴道:
「母親,確實該進宮一趟,最好能想辦法將和離書銷燬。大哥抹不開面子,可咱們蕭家不能沒有郡主。」
他眼中劃過一絲貪婪,頗有些感慨。
「這一年來,郡主帶給蕭家的好處太多了,大哥想要高升,妹妹以後高嫁,都要靠着郡主纔行!」
蕭鈺沒有反駁銷燬和離書的想法。
只是皺着眉,打斷了弟弟妹妹的話,語氣中帶着幾分不耐:
「母親舟車勞頓,先休息幾天,再進宮也不遲。」
他說完,掀開車簾,衝裏面的人伸出手,語氣溫和了幾分:
「母親,下車吧。」
然而,車廂裏的蕭母並沒有回答孩子們的話。
她磨磨蹭蹭半天,才搭上兒子的胳膊,慢慢走了出來。
待看清蕭母的樣子,兄妹三人僵在了原地,彷彿被雷擊中一般,目瞪口呆。
蕭母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隆起的肚子,心虛道:
「你們就不能再等上一個月,路途顛簸,非要這時將我接回來。」
三人的視線緊緊盯着那高聳的肚皮,甚至忽略了蕭母的抱怨。
半晌,蕭鈺睚眥欲裂,指着蕭母怒斥:
「這就是你去山寺祈福的原因?你如此不知羞恥,這等年紀竟與人苟合,還……還……那姦夫在何處,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話音剛落,蕭母的巴掌就狠狠地落在了蕭鈺的臉上。
她紅着眼哭號道:
「你們那沒用的爹都死了十多年了,我含辛茹苦獨自把你們帶大。我自認對得起你們蕭家,對得起你們死去的爹,也對得起你們兄妹!」
「現在你們能建功立業,能撐起門楣了,憑什麼還要我守着冰冷的院子孤獨終老?」
蕭鈺摸了把火辣辣的臉頰,眼中嫌惡更甚。
「你是蕭家婦,爲了蕭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進府,立刻去找大夫配藥,打掉這個孽種!」
蕭母瞪着兒子,眼中閃過決絕:
「這個孩子,我要定了!誰敢動我的孩子,我就算拼了命也不會讓他好過!」
蕭鈺本就一夜未睡,從天亮便等着蕭母,到此刻都滴水未進。
如今一口氣憋在胸中,差點被氣暈過去。
他捂着胸口大喊:「賤婦!」甚至想去抽腰間的佩劍。
蕭景和蕭雲姝也上前來勸,可蕭母堅決,誓要將孩子生下來。
-15-
我站在暗處揮了揮手,立刻有人悄無聲息地進入蕭府,將後院的柴房點燃。
「走水了,走水了!」
濃煙驚擾了街坊四巷,住在此處的人們全都衝出來滅火、觀望。
蕭鈺大驚失色,他一把拉住蕭母,試圖將她重新塞進馬車。
他知道,蕭母現在的樣子,絕不能被人看見。
可惜,爲時已晚。
早就有人認出了蕭母,震驚地喊道:
「你們看,那不是蕭夫人嗎?去山寺祈福半年,怎麼懷了個孩子回來!」
救火的人全都停了手,紛紛湧過來圍觀,指指點點。
「原來祈福是假,暗度陳倉纔是真。」
「這也太大膽了吧,山寺乃是清修之地,怎能被如此玷污……」
「你們說說,這蕭家三個孩子,真的是死去的蕭校尉的種嗎?」
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人們臉上的鄙夷,彷彿一把把利刃,刺得蕭家三兄妹無地自容。
蕭鈺臉色鐵青,咆哮着驅趕周圍的人,可是人太多了,他的喊聲顯得蒼白無力。
蕭雲姝見狀,幫着大哥去撓那些「造謠者」的臉,卻被人揪着頭髮,扇了幾巴掌。
至於蕭景,小廝們都去救火了,他被放在地上,有人踩中了他的斷腿,疼暈了過去。
混亂中,我看到幾位御史已經趕來,便轉身離開。
要說整個蕭家,我最恨的就是蕭母。
她怕我入蕭府後,用身份壓她一頭,竟然去宮裏與那位太妃合謀,誣告我父晉王窺視太妃,想要佔爲己有。
皇伯伯自然相信父王,但更怕皇家醜聞傳出,便遣父王去了河東封地,無詔不得回京。
也正因爲父王不在上京,才讓蕭鈺覺得我無助、可欺。
蕭母養了個戲子的事,我其實早就知曉。
去山寺安胎生子的法子,還是我讓丫鬟獻計給她的。
我那時想着,有這等把柄在手,即便將來與蕭母發生衝突,蕭鈺站在蕭母那邊,我也不會太過被動。
如今和離了,自然無需再幫忙掩飾。
我不但不會掩飾,還要推波助瀾,讓所有人好好看看蕭家這一家人。
-16-
蕭鈺終於認清現實,沒有我,他大禍臨頭。
深夜我趕回王府準備喫宵夜,蕭鈺也趕到了王府。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瞬:「郡主……」
我裝作看到陌生人的樣子,Ṫṻ¹餘光也沒留就打算進府。
他匆忙上前阻攔,我才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蕭將軍?深夜到訪,所爲何事?」
他露出難以啓齒的樣子:「這……」
我看着他做作的樣子,心裏一陣煩躁,他真是習慣了在我面前裝腔作勢!
我面無表情:「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府了,蕭將軍自便。」
「不!」
蕭鈺一咬牙,終於說出口。
「郡主,我的本意並不想與你和離,只是你當初定下的和離之約,蕭某不得不履行。」
「實不相瞞,蕭某心裏還有郡主。」
哈哈哈!
我真是要笑掉大牙了,蕭鈺怕是失心瘋了。
料定我失憶,把和離約定的髒水潑在我頭上!
我裝作好奇的樣子:「那我當初爲什麼要定下這個約定?」
「當初郡主一心想嫁給我,晉王可能怕我去北狄作戰失勢,纔出此策,目的自然是爲了更多保全郡主名聲。」
我勾勾嘴角,抬頭看向這個以前我深愛的男子。
他是多麼卑鄙Ṫû⁴無恥啊。
「郡主,蕭某想要作廢和離書,繼續與郡主再續前緣。」
「皎月我會重新送回邊城的,不讓郡主受任何委屈!」
「還請郡主和我回府吧!」
回他府上幹嘛?繼續給他收拾爛攤子唄。
蕭鈺表情很誠懇,如果忽略他衣袖下面攥緊的拳頭。
多麼忍辱負重,看來他真是窮途末路了。
我轉回頭。
聲音很輕,彷彿消散在風裏。
「蕭將軍是不是忘了……我失憶了啊,夜裏風大,還是請回吧。」
-17-
第二日,蕭鈺就被御史上書彈劾了。
這次皇伯伯沒有再姑息,而是將以前彈劾蕭鈺的奏摺,一起砸在了蕭鈺臉上。
與蕭鈺一同在戰場上廝殺的將領們,站出來爲他辯解:
「陛下,蕭將軍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不能因爲後宅瑣事,就將他貶斥。」
有人附和道:「瑕不掩瑜,請陛下三思。」
也有人覺得,修身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連後宅都管不好,如何在朝爲官?
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竟將焦點轉移到了我身上。
「若不是郡主與蕭將軍有一年和離之約,蕭將軍大可以娶一賢婦,掌管內宅。」
「蕭家內宅之亂,全是郡主之過。」
蕭鈺見狀,眼睛一亮,連連稱是,把過錯全都推到了我身上。
「是郡主約定在先,臣違抗不得啊!」
我走進大殿,笑着看向蕭鈺,一字一句:
「這和離書,不是蕭將軍趁着本郡主失憶,故意僞造的嗎?」
蕭鈺大喫一驚,急忙否認:「此話怎講?」
是啊,明明昨晚我還什麼都不記得呢。
等我把蕭家一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詳細地說了個遍,就連花圃下埋着丫鬟和小廝的定情信物,都翻了出來。
蕭鈺目瞪口呆,聯想到昨晚他的求和,臉都漸漸紅了。
氣紅的。
誰能想到,我啥都記得,他就像個小丑蹦躂呀。
我笑起來:「不過是一句氣話,竟然給了蕭將軍和離的理由。」
死到臨頭,蕭鈺只能負隅頑抗。
「郡主定是才恢復記憶,不願承認與蕭某的約定!」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我命人將皎月帶了上來。
皎月第一次被這麼多人盯着,有些怯生生的。
我笑着安撫她後,指着蕭鈺問她:
「蕭將軍說過要娶你嗎?」
蕭鈺想要插嘴,卻被兩名皇家侍衛按住了胳膊,動彈不得。
皎月看了蕭鈺一眼,不明所以,老老實實回答道:
「我救了蕭鈺以後,他就說要娶我。他說家中的郡主正妻飛揚跋扈,只會以身份壓人,讓他不得自由。」
她頓了頓,從懷裏拿出一封婚書,繼續說道:
「他答應我, 回去就找機會與郡主和離, 八抬大轎迎我進門。這是蕭將軍寫給我的。」
蕭鈺怕是都忘記了, 哪一日酒後衝動, 寫下了這封決定命運的婚書。
蕭鈺面色灰敗,停止了掙扎, 眼中滿是大勢已去的絕望。
-17-
念在蕭鈺戰場有功, 欺君的死罪被免去,改爲了三十廷杖。
壽王約我一同觀賞這場「好戲」。
聽着壽王命人準備鹽水, 若是蕭鈺暈過去就潑他傷處時,我默默低下了頭。
壽王衝我冷哼:
「怎麼, 還心疼他?」
我立刻搖頭, 蕭鈺可不配不上我的心疼。
「小皇叔哪裏的話,只是覺得自己當初瞎了眼呢!」
轉身, 我吩咐宮人, 在廷杖上悄悄釘幾顆釘子。
行刑的太監們看了我和壽王一眼, 都在心裏給蕭鈺默哀。
後面的事,都是壽王給我講的。
他恨極了蕭家, 巴不得他們越慘越好。
蕭鈺被擡回了蕭府時, 已成了徹底的白身。
良田與賞銀也被催繳。
蕭家變賣了全部家當,勉強餬口, 奢華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然而, 一Ṭű̂⁽切並沒有結束。
蕭母早產,七個月生下一個男嬰。
蕭鈺拼着傷勢, 也要起來將那孩子摔死, 卻被暴怒的蕭母用刀砍斷了右手拇指。
他無法握刀,沒了東山再起的依仗。
當初在御花園救起蕭雲姝的馬伕, 大張旗鼓地帶着媒婆上門,聲稱自己摸了蕭雲姝的身子,要對她負責。
蕭雲姝怎麼願意嫁給馬伕, 大吵大鬧, 抵死不從。
最後,被蕭家族人按着,塞上了花轎。
講到這裏, 壽王朝碧霄宮的方向看了一眼,語氣揶揄:
「皇兄的這位貴妃也是個妙人,最喜歡趁火打劫。」
我笑了笑,輕聲道:
「若說趁火打劫, 誰比得上小皇叔呢?」
蕭景廢了。
壽王趁着蕭家無暇自顧,把蕭景切了送到醉仙樓, 專門給小春桃當龜公。
他微微有些得意。
「我這不是圓了他的夢嗎?」
我將皎月送回了邊城。
臨走時, 她開心極了, 眼中滿是解脫和期待。
「除了那幾日上京遊玩, 蕭鈺就叫我在府裏學規矩。教規矩的嬤嬤竟然拿着藤條抽我,被我打翻在地,就去告狀。」
「蕭雲姝還嘲笑我是個土包子, 說我不配做她嫂子。」
她朝我眨了眨眼,頗有些俏皮。
「那婚書其實是假的,我騙你們的。我只是不想一輩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宅子裏。」
「我想回家了。」
我站在城樓上,目送馬車離開。
紅日西落, 皎月高懸。
看着那遠去的馬車,我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衝動——我也想去看看那大漠的風景,去感受那無邊的自由與遼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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