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封后那日,一道懿旨將我賜給了宋洵。
婚後,我處處體貼,溫柔小意,換來的卻是夫君的冷若冰霜。
成婚十載,宋洵連我的房門都沒進過。
我一直以爲是自己不夠好。
直到那天,我無意間撞見宋洵對着嫡姐的畫像黯然神傷。
原來,他愛的一直是嫡姐。
甚至於,我養了十年的孩子,也是他與嫡姐的。
我被氣得吐血而亡。
再睜眼,我回到了嫡姐賜婚那日。
目光越過懿旨,我仰視着龍椅上的年輕帝王。
「臣女自幼傾慕皇上,此生惟願入宮。」
身後,清冷如玉的宋洵失手摔碎了瓷盞。
-1-
我中毒瀕死時,宋洵第一次踏入了我的臥房。
他站在我榻前,居高臨下地瞧着我,眼神平淡無波。
屋內沒有下人,更沒有大夫。
我想他大概是害怕了。
怕我把他的醜事抖摟出來。
——看似光風霽月的宋世子,背地裏竟然戀慕自己的妻姐,當今的皇后。
我躺在榻上,艱難地呼吸着,目眥欲裂地盯着他。
若不是今日,我去書房給他送魚湯時,撞見他對着畫卷黯然神傷的模樣,恐怕現在還被他矇在鼓裏。
難怪成婚十載,他一次都沒有碰過我。
我還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好。
原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嫡姐,要爲她守身如玉。
「宋洵,你誤我一生,你不得好死……」
我嘶啞着嗓子詛咒他,卻見他平靜如常,彷彿面對的是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
喉頭湧上腥甜,我越過宋洵,看向他身後的宋越清。
他是宋家旁系之子,父母雙亡,我入宋府時,他堪堪一歲。
他雖不是我親生,可我養了他十年,早已把他當作了自己的親兒。
如今我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於是我按下心中翻湧的仇恨,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想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越清,過來娘這兒……」
可意料之外的,他並沒有像往日般按我的話做,而是立在原地,眼神閃躲着。
片刻,他道:
「不,你不是我娘……」
我一怔,口中喃喃。
「越清,你——」
話未說完,腦中一道驚雷。
我倏地明白了什麼。
嫡姐名喚「寧素卿」。
越清,悅卿。
他竟是宋洵與嫡姐的孩子!
我猛然想起,嫁給宋洵之前,宮中Ţü₉曾傳來嫡姐難產的消息。
原來那個胎兒並未夭折,而是被宋洵祕密抱進了府中,對外只稱,是宋家旁系之子。
我竟然,養了這對暗中苟且的男女之子整整十年!
怒火衝破胸膛,口中噴出鮮血。
手指顫顫巍巍地指着這對父子,半晌說不出話。
幾息後,手臂失力落下。
死不瞑目。
-2-
我死後第五日,皇后因悲痛過度,溘然長逝。
世人皆嘆皇后與庶妹情意深重。
子夜,宋洵攜一包袱金銀細軟,帶着宋越清及一衆暗衛,揭開了皇后的棺槨。
一顆藥丸下去,死去的寧素卿奇蹟般活了過來。
她撲到宋洵懷裏,細細嗚咽。
「阿洵,我終於逃出來了。
「還好有你,不然我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他雖然按照與父親生前之約,給了我皇后之位,可他心裏卻一直惦記着一個死人。
「若不是你想出了這招假死,我恐怕要在那深宮寂寞中磋磨一生。
「只是……苦了拂雲。」
語畢,她自宋洵懷中抬起頭,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神色。
見他臉色未變後,寧素卿又試探道:
「阿洵,你……沒碰過她吧?」
見宋洵愣怔着,寧素卿輕輕推了推他的手臂。
「阿洵?」
宋洵這才回過神。
他微搖搖頭。
「我既發過誓此生只愛你一人,便絕不會再碰別的女子。」
寧素卿鬆了口氣,親暱道。
「我就知道,我的阿洵是不會移情別戀的。」
說着,她伸出手指想去鉤宋洵的手。
卻不知怎的,被對方一個側身躲了過去。
她愣了愣,張口正要說些什麼,便聽身旁傳來道怯生生的聲音。
「娘……」
是宋越清。
寧素卿面上一僵,不過很快又綻開一個笑容。
「清兒,此番娘能夠得以逃脫,你的功勞也不小。
「若不是你將那一碗碗湯藥端給你庶姨母,她定不會毫無防備地喝下,娘便難以藉此良機假死脫身。」
宋越清靦腆地笑了笑,雙眼充滿着濃濃的孺慕之情,小心翼翼地往她懷裏靠去。
我飄在一旁,目睹這一幕母子情深,靈魂憤怒到發顫。
半月前,我毫無預兆地一病不起,日日喫藥也難見好轉。
原來,癥結竟出在此處。
怪我,怪我太信任宋越清,想必他們也是抓住了這一點。
大夫檢查飲食時,我還特意讓丫鬟不必將那些留有藥渣的碗交出去。
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會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
思及此,我目光轉向一旁沉默立着的宋洵。
不只是看錯了還是怎麼,莫名的,我竟從他臉上瞧出幾分破碎。
我感到奇怪極了,他此刻不應該開懷大笑嗎?
他們一家人團聚了,最礙眼的我也死了。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夠了,別說了。」
他寒聲道。
我不禁冷笑。
裝模作樣。
寧素卿被他吼得怔在原地,直到宋越清輕輕扯她的袖子,才反應過來宋洵已經轉身走了,忙小跑着追去。
我浮在原處,望着那三人遠去的背影,眼前逐漸變得縹緲。
-3-
再次睜眼,是在麟德殿中。
殿內鸞歌鳳舞,琴音嫋嫋。
宴席之間,各類重臣命婦你來我往,觥籌交錯。
不遠處的高堂,帝后端坐龍紋交椅之上。
瞧着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我才明白過來,自己這是回到了被賜婚的那日。
五指緊攥成拳,我興奮得幾欲戰慄。
真是老天開眼。
腦海中浮現前世之景,我在心中暗暗發誓。
重活一世ṱũ⁶,我再也不會做那任人隨意擺弄陷害的棋子。
我要做的,是手握生殺予奪之權的執棋者。
上方遙遙傳來寧素卿的聲音。
「拂雲,你我自十歲起便相依爲命,感情非常人能比,如今本宮執掌後宮,難以像往日般照拂你,對你始終放心不下。
「宋世子光風霽月,克己復禮,又與你相識許久,多有了解,今日便由本宮做主,將你的終身大事託付於他,你可願意?」
我抬頭,對上她滿是關切的目光,嘴角勾起淡漠的弧度。
裝得像真的一樣。
前世,我便是被她這副模樣所矇騙,當真以爲她要賜我一段好姻緣。
誰知,竟因此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中毒後的萬蟻噬咬之痛猶如拔箭留頭,仍留在骨。
我偏頭,正好瞧見旁邊席位上的宋洵。
一身白衣,神情冷峻,像是那不染凡塵的真仙人。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清冷出塵的人,心底竟藏着那樣的齷齪。
想起自己前世曾那般卑微地愛過他,我便止不住地犯惡心。
此生,我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這般想着,我收回視線,對着寧素卿盈盈下拜。
婉轉道:
「皇后娘娘好意,臣女感激不盡。」
余光中,那抹白衣巋然不動,彷彿置身事外。
「既你願意,那便是極好的,明日你入宮來,本宮同你商議一番婚期。」
語畢,寧素卿笑着讓我起身。
我搖搖頭,仍舊跪在地上,一字一頓道:
「只是,臣女不願。」
寧素卿笑容僵在嘴角。
原本閉眸品茶的宋洵倏地睜開了眼,轉頭望向我,神色變幻幾番。
我懶得理會他。
轉向彎腰,朝着那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一拜,姿態大方,卻又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少女嬌羞。
「臣女心中傾慕皇上許久,曾發誓,此生即便不能入宮伴君左右,也絕不願嫁與其他人。」
此話一出,方纔還熱鬧着的宴會霎時間靜了下來。
衆人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宴上誰人不知,當今聖上不好女色,自登基以來,除了帝后大婚那夜之外,便從未踏足後宮,苦了那佳麗三千夜夜獨守空閨。
如今竟有人自願入宮守這個活寡,簡直不可思議。
幾息後,上頭傳來一聲戲謔的輕笑。
蕭承衍漫不經心地抬眸,眼神極具侵略性地俯視着我。
他薄脣微動,饒有興味道。
「你如此情深一往,朕可從來不知。」
低沉的聲線中,獨屬於上位者的威嚴盡顯。
胸腔中心若擂鼓,我掐着掌心逼迫自己與他對視。
「臣女對皇上一片真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殿內頓時響起一道道吸氣聲。
視線中那抹白衣一頓。
「真是感人肺腑啊。」
蕭承衍盯着我瞧了半晌後,驀地勾脣一笑。
「那便,賜封號『純』,擇日以妃位入宮罷。」
君無戲言。
宴席之上,包括寧素卿在內的所有人神情皆變,就連我自己都百思不解。
入宮即是妃位不說,甚至還有封號。
按下心中驚疑,我行禮謝恩。
「是,謝皇上。」
語畢,我起身回到席位。
卻聽見身旁,清脆的瓷盞碎裂之聲。
循聲一望,視線中出現的是宋洵那張蒼白如紙的臉。
-4-
回府休整了三日,宮中聖旨便下來了。
我帶着侍女聆冬及裝行李的木箱,預備登上入宮的馬車。
甫一踏出府門,便瞧見街邊默立着的人。
是宋洵。
他依舊是一身白衣,卻不復往日清冷,眉目間盡顯疲憊與頹喪。
瞧見我,他無神的雙眸微亮了亮,走了幾步上前來。
「拂雲,我……」
我退開幾步,拒絕他的接近。
而後,語氣淡漠道。
「宋世子。」
點到爲止。
見我如此,宋洵原本便不見幾分血色的臉變得更爲蒼白。
他用一種近乎破碎的眼神凝視着我,就像那巷子裏被拋棄的狗兒。
這模樣,不知道的人瞧見了,怕是要覺得他被我所負。
我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身旁,聆冬附耳道。
「姑娘,這幾日宋世子一直守在府外,哪怕下着大雨也不曾離開呢。」
我簡直要笑出聲。
裝什麼深情呢?
老天爺怎麼不下冰雹砸死他?
瞧着聆冬帶着幾分心疼的臉,我忍不住回想起她前世的結局。
被污衊私通,投井而亡。
而舉報她的人,正是寧素卿安排在宋洵身邊的婆子。
於是我掐了掐她兩頰的嬰兒肥。
「聆冬,記住我說的。
「永遠不要心疼男人,否則會變得不幸。」
這傻姑娘向來將我的話奉爲圭臬。
聽我這樣講,她立馬將視線從宋洵身上移開,神情歸於平靜,目不斜視地扶着我一路走到馬車前。
路過宋洵時,甚至像ţű³躲瘟神似的刻意拉開了距離。
宮裏來的總管恭敬地爲我將帶着的物什裝在車後。
我踩着杌凳,正欲上車,卻聽身後宋洵道。
「拂雲,你也回來了,是不是?」
我腳步一頓。
難怪宋洵與前世不一樣了。
原來他也重生了。
怎麼,這是前世與寧素卿的生活過得並不如意,今生要回過頭來挽留我了?
他就這麼自信,我還會稀罕一隻被別人穿過的破鞋?
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我回頭故作懵懂道。
「宋世子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宋洵卻激動地上前好幾步,語氣又悔又急。
「我知道你心裏怨我,恨我,這些我都認。
「以往確實是我不好,但我已知錯了。
「你從前那麼愛我,爲何就不能給我們一個重頭來過的機會呢?」
我踩在杌凳上,頭一次像這樣從上往下俯視着他。
「宋世子慎言。
「那日宮宴上我便說過,自小仰慕之人只有皇上,何談愛你一說?
「如今我要入宮了,宋世子趕在這會兒如此污衊我的清白,究竟是何居心?
「覬覦帝妃這一項,宋世子可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擔得起。」
說罷,我鄙夷一笑,兀自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將宋洵挽留的話隔絕在外。
我坐在車內充耳不聞,閉目養神。
與此同時,斜對面一家茶樓二樓的窗邊,原本神色冷峻的男人喉間溢出一聲輕笑,語氣愉悅道:
「回宮。」
-5-
入宮後,光是各種儀式與收拾宮室便花費了一整個白天的時間。
不過好在內務府的總管公公派了幾個得力的小太監過來,是以也沒怎麼累着。
夜幕降臨,沐浴一番後,我側臥在矮榻上閉目養神。
正思索着往後的佈局,便聽聞外頭小宮女報,御輦已至。
這麼快?
心中一個激靈,我忙起身,準備迎駕。
蹲下行禮的同時,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日宮宴上,蕭承衍探究又玩味的眼神。
後背一涼。
——待會兒定要好好做出「一往情深」的模樣。
思緒間,一雙修長有力的大手將我扶了起來。
我這才定睛一瞧。
眼前人容顏俊朗貴氣,平日裏嚴肅緊繃的神情在橙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若瞧得再仔細些,便能發現那輕輕揚起的眉梢之下,暗含的絲絲喜悅。
我軟着嗓子,含羞帶怯地喚他一句。
「皇上……」
周邊服侍的宮女太監悄無聲息地退下。
偌大的宮殿內,只剩下我與蕭承衍二人。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已被他打橫抱起。
腰上傳來異樣的陌生觸感,鼻尖盡是蕭承衍身上的龍涎香。
肌膚相貼之下,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之內歡快的心跳。
視線相對,只覺那廂目光灼灼若星火。
我下意識偏開頭。
上方傳來透着笑意的低醇嗓音。
「那日在宮宴上都敢如此大膽地對朕表明心意,怎的如今在朕身側,竟變得這般怕羞?」
我囁嚅着,還沒相處該如何回答,便覺得身子一顛。
雙手不自覺地尋求依靠,就近攬上一旁勁韌的腰。
蕭承衍步子一頓,「嘶」地抽氣一聲,再開口時,嗓音已沙啞幾分。
「……別摸這兒。」
我忙把手一撒。
臉頰溫度莫名上升。
真是,搞得好像我是什麼登徒子似的。
蕭承衍這才繼續邁腿走動,步子間相比方纔更穩當了些,腰間那隻手的力道也加重了幾分。
不過片刻,蕭承ẗűₐ衍停在了榻前。
身子接觸到柔軟的錦被,我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兩世爲人,這還是我頭一次與異性單獨近距離相處。
對於接下來要做的事,更是一點經驗也沒有。
本來都打聽好了宮內懂這方面的嬤嬤,原要邀她前來好作討教,誰知嬤嬤沒來,蕭承衍倒先來了。
走神間,蕭承衍已寬了外裳,上了榻。
長臂一伸,又將我抱在了懷裏。
——他似乎格外喜歡抱這個動作。
ţůₐ咫尺距離間,他身上燥熱的氣息從相貼的肌膚之上逐漸蔓延到我全身。
「會嗎?」
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會」是指什麼。
雙頰緋紅更顯,我十分難爲情地搖頭。
「不……」
緊挨着的胸腔一陣輕顫。
耳邊響起蕭承衍低低的笑。
「無礙,朕教你。」
……
-6-
翌日,我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身側已不見蕭承衍身影。
聆冬聽見動靜,替我將牀帳拉開。
頓時,耀目的陽光自窗口打過來。
我這才恍然自己睡了多久。
「娘娘,皇上離開前特意囑咐了,免了您皇后宮裏的請安,要您上午好好歇息,爲晚膳時分的封妃宴養好精神。」
我這才鬆了口氣,左手按了按痠軟的腰。
也不知昨夜究竟鬧到了幾時,只記得蕭承衍像只餓了許久的狼,食髓知味,索取無度。
聆冬坐在榻前的小矮凳,捂嘴喫喫地笑。
「娘娘,看來皇上真的很喜歡您呢。」
我模棱兩可地答了句。
「是嗎?」
怕不見得。
腦海中回想起昨兒夜裏,他瞧着我的眼神,裏頭潛藏着失而復得的濃濃喜悅。
還有,他極盡動情之時,不慎喊出的那一聲「疏疏」。
再加上前世,寧素卿對宋洵說的,蕭承衍心裏一直惦記着一個死去的人。
由此不難猜到,我大概是與那位喚「疏疏」的薄命紅顏有幾分相似,是以蕭承衍怕是將我當作「疏疏」的替身了。
但這沒關係。
我根本不在意蕭承衍心裏究竟把我當成什麼,我在意的是他的權力。
ţṻ⁽我只求借他的勢,復前世之仇。
想到這想,我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
是時候去見見我的皇后嫡姐了。
——她可是對蕭承衍動了真心的。
那一幅幅寫滿了「承衍」二字的卷軸,現在還躺在她出閣前臥房牀頭那隻木箱底層呢。
我很好奇,她現在心情如何。
是否會與前世,我撞見宋洵在書房對着她的畫卷失魂落魄時一致呢?
-7-
我刻意讓聆冬將我打扮得嬌豔動人,如被春雨滋潤過後的海棠。
寧素卿瞧見我的那一刻,神情明顯僵住了。
還是在我喚她一聲「姐姐」後,才堪堪回過神。
她十分勉強地勾起嘴角,道:
「拂雲說什麼?本宮方纔一時分神了。」
我捂嘴輕笑,抬手間不經意露出頸間的紅痕。
「姐姐這是昨夜沒歇息好嗎?瞧着精神不大好。」
寧素卿目光死死地盯着我脖頸處,塗着蔻丹的指甲用力地攥進了木椅扶手。
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身邊的大宮女桃枝見狀,忙福了福身替她答話。
「回純妃娘娘的話,我們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再加上宮務繁雜,是以夜裏總睡不安生。」
我「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道:
「原是如此。」
接着,語氣一轉,作一副虛心討教的模樣。
「說起來,拂雲今日精神也不大好呢。
「姐姐你說,這男女之事不該是相互滋補的嗎?怎的昨夜之後,皇上倒是越發精力充沛了,拂雲卻累得不行——」
未等我將話說完,上方倏地傳來一道清脆的瓷盞碎裂之聲。
一看,原來是寧素卿不慎打翻了手中茶盞,淺褐色的茶水濺溼了雪白的銀狐毛地毯。
我「驚訝」地站起身。
「哎呀呀,姐姐怎麼這麼不小心?可傷到哪裏了不曾?」
寧素卿定睛瞧我,眸中飛速劃過一絲狠厲,險些維持不住那副僞善的面容。
她胸口上下極速起伏,半晌才語調不穩地開口。
「拂雲,今日就聊到這兒吧,本宮乏了。
「桃枝,送客。」
我從善如流地福身,帶着聆冬婉轉而去。
走出長春宮不遠,便聽裏頭傳來諸如瓷器碎裂,珠釵散落一類噼裏啪啦的聲音。
鼻尖溢出一道冷哼。
這便受不住了?
我可還沒開始呢。
-8-
當晚的封妃宴皇后因身子不適缺席一事暫且不提。
闔宮人只記得,那新入宮的純妃娘娘,在宴上得了皇上御賜的一柄太后薨逝前留下的玉如意。
自那之後,純妃這名號算是響徹了整個後宮。
鍾粹宮前,走出走進的盡是前來打點關係的各宮娘娘小主。
「娘娘,俗話說樹大招風,我們這樣會不會太招人眼了?」
聆冬邊清點着今日所收到的各種禮品,邊蹙着眉頭擔憂道。
我躺在廊下的貴妃椅上曬着太陽,語氣慵懶隨意。
「越招眼越好,這樣纔會有人急得坐不住。」
聆冬心領神會地點頭。
果不其然,在蕭承衍連續宿在我宮裏半月後,長春宮派桃枝來傳話,說是皇后請我過去小敘。
藉着寬衣的功夫,我讓聆冬抓了把金瓜子賞給看管宮門的小太監。
將寫着零星幾個字的紙條丟進燃着火的硯臺後,我勾脣一笑。
——老熟人來了。
-9-
見到寧素卿時,她臉上依舊是掛着那副人畜無害的溫和笑容。
任由她親暱地挽着我的手臂,看似聊些閨閣閒話,實則有意識地將我帶進偏殿。
殿門關緊後,一道勝雪白衣自暗處走出。
是宋洵。
相比上次見面,他看起來更憔悴了幾分。
原本合身的衣衫穿在身上,顯得格外空蕩。
我面無表情地掃他一眼,偏頭問寧素卿:
「姐姐這是何意?」
那廂將挽着我的手收回,語重心長道。
「拂雲,本宮是與你自幼一起長大的姐姐,你心中念誰本宮還能不知道?
「宋世子先前是清傲了些,但他現在已經悔過了,今日一大早他便祕密將拜帖遞到本宮手上,說是將一切都打點好了,要接你出宮。
「你呀,也不要再生他的氣了,否則將來再要後悔,就來不及了。」
我被她自以爲天衣無縫的演技逗得忍不住笑出了聲。
饒有興味地轉頭望向宋洵。
「當真如此?」
聞言,宋洵原本耷拉着的腦袋驀地抬起,露出一張消瘦卻不掩驚豔的臉。
他眼神中綻放出點點希冀的光,忍不住走近幾步。
「當真的。
「拂雲,你入宮的這段時間,我沒日沒夜地想你,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曾經你在我身邊的樣子。
「拂雲,你不要再與我置氣了,回來吧,回到我身邊,我對天發誓,此生一定會好好珍惜你、愛護你。」
說罷,他伸手想要拉住我的手腕。
卻被我不留情面地甩開。
接着卻又像是於心不忍地軟下語氣。
「你傷我那麼深,要我怎麼信你?單憑一張嘴?」
發現我態度的轉變,宋洵原本要失落下去的神色頓時又有了神采。
他順着我的話急切地追問:
「那你說,我該如何做你才能夠信我?」
我不緊不慢地走至一旁座椅坐下,優雅地蹺起腿。
「要不,你試試跪下磕頭求我吧?沒準兒我看你可憐,一時心軟便回心轉意了呢?」
宋洵瞳孔一縮,臉色變得煞白。
原本沉默旁觀的寧素卿忍不住開口。
「拂雲,這是否有些太過了?宋世子松節竹骨,怎可這般刻意折辱於他?」
我輕聲嗤笑。
折辱?
沒錯,我就是要折辱他,就是要將他最在意的傲骨與臉面踩在腳下。
好讓他體會體會,卑微究竟是何滋味。
「怎麼?方纔不是還信誓旦旦嗎?這會兒卻蔫了?」
我挑眉望向宋洵,語氣驟冷。
「連這點兒決心都沒有,你讓我如何信你?
「既如此,咱們往後便橋歸橋,路歸路。
「再無瓜葛。」
說罷,我起身欲拂袖走人。
轉身的那一刻,寬大的袖擺被人抓住。
身後傳來宋洵沉鬱的嗓音。
「別走。
「……我跪。」
緊接着,是寧素卿的驚叫。
「阿洵!」
-10-
「撲通」一聲悶響。
宋洵雙膝跪地,一襲飄飄白衣沾染上了塵土。
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不見了清冷孤傲,取而代之的是搖搖欲墜的破碎。
洇着水霧的眸子與我對視一瞬。
他垂頭,姿態低入塵埃。
頭骨與地板相觸之聲響起。
「拂雲,求你……
「求你信我,跟我走……」
我瞧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而是轉頭看向寧素卿,若有所思道:
「方纔情急之下,我似乎聽見姐姐喚他,阿洵?
「我可從來不知,你們二人的關係竟如此親暱。」
話音剛落,身側傳來宋洵焦急的解釋。
「不是的,我與皇后僅僅是君子之交,此番找她也只是爲了帶你離開,拂雲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寧素卿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阿洵,你……」
我莞爾。
好一個君子之交。
前世,他屢屢往寧素卿宮裏送各種稀奇玩物,珍貴補品,我隱隱覺得不對,去詢問他時,得來的也是這樣一句「君子之交」。
我俯視着仍溫馴跪在地上的宋洵,心中生出幾分無趣,面上卻揚起清淺笑容。
「只是君子之交便好。
「一月後龍辰宴,帶上越清,屆時我在冷宮東殿等你們。」
宋洵眸中光芒乍現,脣角久違地勾起笑,生怕我後悔似的,連連點頭答應。
接着,我又轉身朝寧素卿一拜。
「姐姐坐鎮中宮,到了龍辰那日還請掩護一二,待我們出宮後,定會永生永世銘記姐姐大恩。」
宋洵也隨之向她作揖。
「皇后娘娘,勞駕了。」
寧素卿死死地盯着幾步開外的宋洵,銀牙緊咬,瞧着頗有幾分被背叛的怨恨。
只是,垂着頭的宋洵絲毫未覺。
半晌,寧素卿扯起一個極度勉強的笑容,嗓音乾澀:
「放心,本宮會替你們打點好一切。」
說完,她斂眸,掩去其中一閃而過的狠辣。
我裝作未發覺的樣子,輕飄飄瞥了宋洵一眼,口中輕呵。
——沒了情愛的矇蔽,玩弄他簡直比玩弄一條狗都簡單。
-11-
出了長春宮,我腳步一轉,往內務府走了一趟。
等再回到鍾粹宮時,已是晚膳時分。
甫一進到大殿,便瞧見檀木椅上坐着的明黃身影。
他骨節分明的手中拿着一本書,聽見動靜也不抬頭,恍若未聞地繼續看着書,如墨的劍眉緊蹙着,黑沉沉的眸子瞧不出情緒。
殿內下人紛紛垂着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試探着小步走上前去。
「皇上?」
蕭承衍終於肯將頭抬起。
他掃了我一眼,而後將視線移到身旁侍立着的御前公公臉上。
御前公公心領神會地一頷首,甩了甩拂塵,領着一衆宮人輕手輕腳地魚貫而出。
殿內頓時空曠了許多。
原本便壓抑的氣氛更加冷凝了起來。
心下有些莫名其妙,我垂眸思索着自己這幾日可有哪裏惹到了他。
思緒翻湧間,便聽蕭承衍將書擲在手邊矮几上,語句間夾雜着幾分憋悶。
「朕聽宮人說,你今日去了皇后宮裏。」
我點頭稱是。
「臣妾今日應皇后之邀前去長春宮小敘,一時聊起閨閣時光忘了時候,以至於未能迎接聖駕,請皇上恕罪。」
蕭承衍默了半晌,語氣古怪。
「沒了?」
我頓了頓,又補充道。
「……臣妾離開長春宮之後,順便去了趟內務府,叫總管公公送幾盆開得好的花兒來。」
蕭承衍「嗯」了一聲。
「還有?」
我徹底蒙了。
難不成今日在長春宮偏殿ẗũ̂₂之事被他發覺了?
可當時殿門緊閉,外頭還有宮女太監看守,也不至於被人竊聽了去全然不覺吧?
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我儘量讓自己的聲線保持平穩,垂頭恭敬道。
「沒有了,臣妾今日只去過這兩處。」
蕭承衍許久沒再說話。
夕陽的餘暉自窗柩灑入,橙黃色的光圈從我身邊逐漸平移至蕭承衍腳下。
不知過了多久,蕭承衍自檀木椅上起身,抬腳緩步走至我身邊。
下巴被一根手指挑起,我被迫與他對視。
他的眼眸黑得深邃,像無星無月的夜空,讓人忍不住去探究。
「寧拂雲。
「那日宮宴上你說,你傾慕我,此生非我不嫁,對我的真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可是發自內心?」
話題轉變得太快,我甚至都沒注意到他稱呼的變化。
呆滯幾刻才反應過來。
「自、自然是,那都是臣妾肺腑之言。」
蕭承衍目光一錯不錯地凝視着我,步步緊逼。
「那你喜歡我哪裏?」
哪裏……
這個詞語甫一入耳,我便忍不住想歪了。
腦海中浮現這二十多個日日夜夜以來,那一幕幕牀帳中活色生香的情景。
於是我實誠地掰着手指頭一項項回憶羅列:
「皇上的眼睛、眉毛、嘴巴、脖頸、手指等等等等臣妾都喜歡得不得了。」
言下之意,我饞你身子。
蕭承衍挑着我下巴的手指一頓,白玉般的雙頰迅速升起兩抹可疑的紅暈,方纔張牙舞爪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接着,他將手指收了回去,五指攥成拳,頗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咳。」
ẗųₒ正當我打算問他是否嗓子不適時,便聽他音量極小地又道。
「那比之京城諸多美男如何?
「比如……宋洵?」
?
??
???
我蒙了。
心底湧上一絲怪異的不知名感覺。
他這是怎麼了?怎的突然提起宋洵?
邊尋思着,我一本正經地答他。
「皇上九五之尊,龍姿鳳章,那宋洵平平無奇,二者怎能兩相比較?」
語畢,我小心地觀察着蕭承衍的神色。
只見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原本緊蹙的劍眉逐漸鬆開,眸中的凌厲被升起的喜悅與自得吞沒。
這是,哄好了?
莫名的,心底升起一種安撫好炸毛狸奴之後的自豪感。
蕭承衍鼻尖溢出一聲疑似傲嬌的輕哼。
「那是自然。
「你今日所說的話,我可都記住了,若有違背,治你欺君之罪。」
我躬身正欲討饒,雙腿卻驀地騰空。
離開地面的失重感使我下意識環住蕭承衍的腰。
上方傳來一聲悶哼。
「不是說過,讓你別摸這兒嗎?」
……
-12-
臨近天明,蕭承衍才終於沉沉睡去。
我躺在他身側,明明身子疲乏至極,卻始終不能入眠。
——他方纔,又喚我「疏疏」了。
心口酸脹得奇怪。
我想,或許我兩世都註定是別人的替代品。
罷了,前世在「情」字上,我已栽了不小的跟頭。
今生,我是該捨棄情愛這等縹緲之物了,畢竟復仇纔是重中之重。
這樣想着,心裏終於舒坦了些。
輕手輕腳地從蕭承衍臂彎中出來,我吐出一口濁氣,闔上雙眸。
-13-
眨眼間,一月悄然而過。
龍辰宴上,華燈初上,熱鬧非凡。
絲竹管絃之聲悠悠不絕,身着青綠色舞衣的舞姬揮動着水袖,宛若山水相逢。
宴席進行至高潮,殿內皇親國戚,文臣武將紛紛起身,遙祝天子龍體安康,福壽雙全。
如此喜氣洋洋之下,我不免也喝了幾口果酒。
可不一會兒,便覺暈厥反胃。
不遠處,蕭承衍投來關切的眼神。
我捂着額頭,神情虛弱道:
「皇上,臣妾不勝酒力,想出去透透氣。」
蕭承衍瞭然地點點頭。
他身側,沉寂許久的寧素卿跟着我一道起身。
「本宮陪妹妹同去罷。」
我欣然答應。
可轉身欲走之時,手腕被人拉住。
蕭承衍極輕的聲線在耳邊響起。
「……記得回來。」
我一頓,回頭瞧他卻神色如常。
心下鬆了口氣,我朝他微微頷首。
出了麟德殿後,我帶着聆冬,與寧素卿一齊往冷宮方向去。
一路上不見宮女太監往來,只有陣陣清涼的夜風相伴。
到了冷宮門口,寧素卿停下腳步。
她用力地牽起我的手,美目含淚。
「拂雲,今日一別,不知來日何時再能相見。
「可,縱使本宮心中萬般不捨,也不能狠心阻攔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去吧,待出宮安頓好之後,記得託人傳信於本宮,好讓本宮知道你已平安,一了本宮心中的牽掛。」
說完,她顫抖着背過身去,抬袖拭淚。
我心下暗暗冷笑,只覺得她不去南曲班子唱戲真是可惜。
即便如此,我話語間卻盡顯關懷:
「還請姐姐莫要太過擔心拂雲,反倒要多多將心思放回自己身上,後宮孤苦,你我又無族親,姐姐可要早日誕下龍嗣,這樣將來也有個依靠。」
寧素卿不捨的神情稍顯皸裂。
也是前不久我才從資歷老的嬤嬤口中得知,蕭承衍雖封了寧素卿爲後,卻從未與她圓房。
此事放在一國之母身上,無疑是奇恥大辱。
難怪先前我帶着一身痕跡去長春宮時,她會失態到那種地步。
如此說來,前世我所遭遇的,今生在她身上又重現了一遍。
若不是情勢不允許,我還真想問問她滋味如何。
脣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我扭頭,不再理會臉色蒼白的寧素卿,抬腳踏入冷宮。
-14-
幽暗破敗的宮室內,孤零零的一盞燭火隨風搖曳。
燭盞一側,宋洵聽見動靜,驀地回過頭。
「拂雲,你終於來了。」
他邊說邊朝我走來。
我問他:
「怎麼就你一個?」
宋洵語速極快地答:
「越清與隨侍的家僕一起,被我安置在宮外馬車上。
「拂雲,時機寶貴,我們快走吧。」
說着,他伸手要拉我。
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我噁心得全身泛起疙瘩,忙下意識將手抽回。
宋洵一臉的疑惑。
「拂雲,你……」
話未說完,他毫無預兆地失力倒在一旁的木樑之上。
身側的聆冬嚇得趕忙上前一步,警惕地將我護在身後。
不過片刻,宋洵迷離地睜開眼,氣息陡然變得粗重起來。
燭火映照之下,他的面容變得潮紅異常。
他抬眸,燥熱的目光與我相撞。
「拂雲,我怎麼忽然覺得身子好熱?
「唔……好難受,拂雲,快來幫幫我……」
說着,他扯開自己的衣襟,袒露出裏頭大片大片花白的肌膚。
只一眼,我便噁心得當場乾嘔起來。
——相比起蕭承衍,宋洵實在是太辣眼睛。
身前聆冬義正詞嚴地斥責:
「宋洵世子!你是瘋了不成?若要發情請去勾欄!」
宋洵恍若未聞,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瞧着便要往這邊撲過來。
我朝着殿外大喊:
「動手!」
頓時,幾名身手靈活的小太監破門而入,一擁而上將宋洵用麻繩捆住。
聆冬這才放下心,回到我身側後怕道:
「還好娘娘早有準備,這瞧着弱雞一樣的男子發起情來竟如此可怕。」
我笑着拍拍她頭頂,而後緩步走至宋洵身前。
見不得他那令人作嘔的眼神,我抬腳狠狠踩在他臉上。
語調緩慢:
「宋世子別急,我這就找個人來替你紓解紓解。」
片刻後,寧素卿被人綁着手腳拖了進來。
她口中塞着塊破抹布,激動地朝我嗚叫着。
我使了個眼色,那小太監心領神會地將抹布拔出。
寧素卿被那臭味噁心得連連作嘔。
半晌,她一臉虛弱地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有如淬毒。
「寧拂雲你大膽!竟敢對本宮不敬!」
我像看瘋狗似的看着她,慢悠悠自一個布袋中取出一粒硃紅色藥丸,在她面前晃了晃。
「喏,可眼熟?」
寧素卿瞳孔猛地一縮。
「這藥——怎會在你手中?」
我粲然一笑。
「長春宮的宮女愛偷奸耍滑,讓我手下之人在眼皮子底下拿走了姐姐珍藏的好東西。
「別急,拂雲這便還給姐姐。」
語畢,一旁控制着寧素卿的小太監伸手,將她的嘴掰開。
寧素卿瘋狂地掙扎着,口齒不清地吼叫。
「寧拂雲,你要做什麼?你敢——」
我輕而易舉地將藥丸扔進她口中,滿意地瞧着它自舌尖滾入喉道。
「我怎麼不敢?
「寧素卿,這可是你親手做的局,當然得由你來完成。
「我瞧着你與宋洵格外相配,你倆又有舊情在心,今日我便幫你們一把,好成全了你們這對苦命鴛鴦。」
說罷,我示意太監解開她身上的麻繩。
甫一得到解放,寧素卿立馬跪地摳起嗓子眼來,企圖將藥丸吐出來。
可那藥丸早已在融化在她體內,哪裏吐得出來?
我輕蔑一笑,爲避免雙眼看到污穢,抬腳緩步往殿外走。
寧素卿嘗試無果,絕望地爬起來。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寧拂雲,你真以爲皇上愛的是你嗎?
「今日龍辰宴上,那個領頭的舞姬姓甚名誰,你可知道?
「你可給我聽清楚了,她叫謝雲疏,她纔是皇上真正愛的女人!她沒死,她回來了!
「至於你寧拂雲,只不過是她的替身!」
我腳步一頓。
「與我何干?」
說完後,我才驚覺自己的嗓子乾澀得生疼。
謝雲疏……
原來她便是「疏疏」嗎?
腦海中浮現起宴席上不經意的一瞥。
似乎……樣貌確實有幾分相似。
以及,名字裏一模一樣的雲字。
咬脣抑制住心底那陣密密麻麻的疼,我抬腳走下階梯。
誰知下一刻,竟毫無預兆地眼前一黑。
意識陷入虛無的前一刻,我聽見幾聲嘈雜的呼喊。
「娘娘?!」
「疏疏——」
-15-
再次醒來,是在鍾粹宮。
「娘娘醒啦!」
聆冬喜不自勝,忙將手中茶水遞給我。
我接過小盞,垂眸抿茶。
聆冬在一旁嘰嘰喳喳。
「娘娘您不知道,禁衛趕到之時,正巧撞見那二人顛鸞倒鳳,難分難解,衣物、珠釵散了一地,整個宮室都淫亂至極呢。
「奴婢想着又有些後怕,幸虧娘娘料事如神,這纔沒有中了奸人的毒計,否則那後果簡直不敢想象!」
我聽完,只問了一句:
「皇上……在哪?」
似乎是沒想到我第一句話是問這個,聆冬頓了頓纔不大確定地答:
「宮裏出了那樣的醜聞,眼下那二人已被祕密關入地牢,皇上此時大概在地牢審問他們吧?」
我低聲「哦」了一句。
聆冬察覺我神色不對,雙眼一亮,神神祕祕地湊過來。
「娘娘,奴婢方纔得知了件好事兒。」
我正要問她何事,便見一道明黃的身影自殿外掠進。
蕭承衍快步走至我身前。
「在尋朕?」
我瞧着他一臉的眉飛色舞,心下騰起一股氣。
怎麼?白月光回來了便這麼高興?
「皇上怎的來了?臣妾以爲您在陪那疏疏姑娘呢。」
說完,我撇過頭不去看他,甚至都沒發覺自己語句中的滿滿酸意。
蕭承衍朗聲笑道:
「是啊,朕是在陪疏疏姑娘啊。」
竟然,就這麼直接承認了。
語氣還這麼理所應當。
心倏地收緊,酸澀感如潮水般自胸腔湧出。
我咬牙強忍下語氣中的顫抖。
「那皇上還來鍾粹宮做什麼?直接去見那疏疏姑娘本人不比臣妾這個替身來得更好?」
話音落下,殿內靜可聞針。
氣氛凝滯着,再也沒有聽見蕭承衍的回答。
他大概——被我氣走了吧。
這樣想着,臉頰滑落兩行清淚。
忽地,熟悉的龍涎香鑽入鼻息。
被「氣走」的蕭承衍側坐在榻前,將我攬入懷中,輕柔地用手指爲我將淚珠拭去。
「好了好了,不哭了,有了身子果真不同了,醋勁兒都大了。
「是朕不好,明知你眼下正是心思敏感的時期,還刻意逗你。」
旁邊聆冬捂着嘴偷笑。
「娘娘怎麼連自個兒都酸呀?
「您忘了,幼時咱們常常偷溜出府,在外您是疏疏,奴婢是莘莘呀。」
原本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瞬間收回。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兒。
所以,原來蕭承衍口中的疏疏一直都是我?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腦海中福至心靈地回想起,幼時某次偷溜出府時,不遠處那個趴在牆頭的腦袋。
細細回憶,那五官神情,可不就是縮小版的蕭承衍嗎?
我難以相信地抬頭,對上蕭承衍盛滿笑意的眸子。
「那,謝雲疏?」
鼻頭被人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
「不相干的人罷了,怎麼就這麼信別人的話?」
我一時語塞。
方纔還酸脹的心,此刻彷彿跌入了一團團綿軟的雲朵,迷迷瞪瞪地找不着北,耳邊循環着蕭承衍方纔所說過的話。
等等,他方纔說過的話。
——「果真是有了身子的人……」
有了身子?誰有了身子?
我有了身子?!
-16-
三月後,我胎象穩固。
蕭承衍一道聖旨,恢復了後宮妃嬪們的自由之身。
大多數妃嬪紛紛被自家族親接了回去,餘下的或去參加宮內女官考試,或看淡一切,想着不如留在宮內躺平,不用伺候別人不說,還月月有俸祿拿。
封后大典結束後,我在蕭承衍的陪同下去了趟地牢。
寧素卿自破舊的草蓆中起身, 驚疑又嫉恨地瞧着我。
「寧拂雲!」
隔壁牢房的宋洵聽見動靜, 雙手扒着牆,費力地爬了過來。
他如今蓬頭垢面,形銷骨立, 若丟到鬧市,百姓只怕會以爲是個叫花子, 哪裏敢信他竟是曾經名冠京城的宋世子?
他眼神執着地望着我, 右手自木欄縫隙中伸出, 喉中發出如磨刀般尖銳刺耳的聲音。
「拂雲、拂雲……」
身側蕭承衍眉頭一蹙, 攬着我的手更緊了些。
宋洵似乎這纔看清我身側立着的人。
結了塊的頭髮下,他眼神瞬間黯淡下去。
地牢外, 有幾名獄卒抬着擔架進來。
掀開白布的那一瞬間,蕭承衍寬厚的手掌矇住我的雙眼。
宋洵不敢置信地呼叫。
「……清兒?!」
幾日前,巡視護城河的禁衛自河中打撈出一具幼童屍體。
歷經三月, 身上皮肉已被魚蝦啃食乾淨,都察院根據屍體身上衣着與隨身玉佩,查出此幼童正是宋越清。
後又過了幾日, 查明瞭他的死因:被廢后買通的僕從親手扔進了河中, 溺亡而死。
都察院之人條理清晰地說完後, 宋洵開始瘋狂用手拍打着牢房的隔牆。
「你這個毒婦!他可是你的親生子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寧素卿無力地趴伏在地, 哭着道:
「阿洵,你別怪我,當時我也是不得已, 隨着他長大,模樣越發肖我了,他若繼續活下去, 我豈能安心?」
說起來,前世宋越清也曾遭遇過不少次暗殺, 不過皆被我護了下來。
最兇險的一次,我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了暗箭, 箭矢尖銳, 險些扎入心臟。
可後來,他便用那一碗碗摻了慢毒的湯藥回報我的,害我毒入骨髓。
這次,我將那些藥粉摻入每日的牢飯中,還在了宋洵身上。
前世, 宋洵故意讓我瞧見書房一幕, 激得我情緒高漲,毒發身亡。
今生, 我便將宋越清的屍體呈在他面前,一劑猛藥送他歸西。
「撲通」一聲悶響之後,世間再無宋洵此人。
寧素卿驚恐地目睹了這一切,邊搖着頭邊撐着身子退到牆根。
「不、別殺我!我不想死……」
我緩步走至她身前,隔着木欄道。
「放心,不殺你。」
我當然不會殺她。
我要讓她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中, 日復一日地絕望,最終心如死灰,孤苦伶仃地死去。
默立片刻,我牽起蕭承衍的手, 向外走去。
地牢之外的天空上,金烏高懸,爲大地投灑下新生的柔和光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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