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說,相府裏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爲宰相之女的貼身丫鬟,我自小跟着四姑娘一起看書認字。
通文墨,識音律,曉算數。
十九歲時,頃州商賈溫氏爲攀附權貴,特意來求娶我這個婢女。
四姑娘開恩,認我作義妹,風光出嫁。
原以爲商賈人家後宅簡單,未曾想,水深堪比相府。
二房盯着賬本眼紅,侍妾們結盟給我下馬威。
敬茶那日,周姨娘「失手」打翻茶盞,滾水濺在我新裁的蘇繡裙裾上。
我輕輕撫過裙襬上燙壞的纏枝蓮紋,忽然笑了。
既然有人非要往刀尖上撞——
那便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相府手段。
-1-
頃州Ṭŭₐ溫氏遣了官媒來府上說親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坐在四姑娘房中的黃花梨木案前,撥弄着鎏金算盤珠子,一筆一筆覈算這個月的用度開銷。
紫芙喜滋滋推開門,眼角眉梢掛着笑意,小跑到我跟前:
「青蓮,你有福了,溫氏遣了媒人來說親,要娶你回去當少奶奶呢。」
我手中的象牙算珠輕輕一頓,又繼續撥弄起來:「哦。」
紫芙跺腳,急躁的語氣夾雜着羨慕:「那溫氏可是頃州數一數二的富戶,聽聞那少爺長得甚是俊朗……」
「紫芙,」我輕輕打斷她。
「你可知道溫家爲何三番五次來說親?」
頃州溫氏,家中頗有些財產,可不過是地方上的商賈。
孔府是何等門第?
老爺貴爲當朝宰相,大姑娘是聖上寵妃,二姑娘嫁了輕車都尉,三姑娘許配翰林學士。
便是府中的庶女,嫁給一般高官也是綽綽有餘。
斷不會許配給一個地方的商人,失了身份。
這便是大戶人家爲何要精養丫鬟的原因。
京城人人都說,相府裏的一等丫鬟,抵得過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爲四姑娘的貼身侍女,我自幼隨姑娘一起讀書。
六歲開蒙,十二歲通詩詞,連泡茶的水溫都要精確到分毫。
姑娘習琴時我在旁記譜,她作畫時我研磨調色。
這些年耳濡目染,早養出了一身不輸閨秀的氣度。
算盤珠子清脆一響:「他們圖的,也不過是個孔府出來的名頭罷了。」
京城孔氏,世家之首,如同一株參天古木。
那些攀附而來的姻親,便如纏繞其上的藤蔓。
看似依附而生,實則互爲支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姻親的網織就得越是綿密,世家的根基就越是穩固。
今日許一個丫鬟,明日嫁一個庶女,後日結一門表親。
千絲萬縷,最終織就一張誰都掙脫不開的網。
而我,不過是主子手裏的一枚棋子。
落在何處,從來都不是由我說了算。
-2-
四姑娘叫我過去時,我悄悄看了一眼。
她用茶杯撥着浮沫,不知在想什麼。
我垂手侍立,任由她細細打量。
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經意道:「青蓮,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我略一欠身:「回姑娘的話,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來已是十四年五個月整了。」
四姑娘聞言輕笑,眼角那顆胭脂痣跟着一動。
她今年方二八,我比她長三歲。
可她不過斜靠在那裏,便有通身的氣派,那雙眼睛常彎成彎兒,看見誰都溫聲細語。
府裏上下都說四姑娘最是溫婉可人,說話時聲氣兒比檐下的風鈴還輕柔三分。
那些個沒近身伺候過的,不知那雙含笑的杏眼一轉,便是雷霆手段。
伺候了八年的紅櫻,不過失手碰倒了一盞茶,污了她的繡裙。
她當時也是這般笑着,親手扶起跪地求饒的紅櫻,第二日卻叫人牙子來,直接將紅櫻發賣。
我屏息靜氣等着,知道這十四年的情分,不過是因爲我素來懂得什麼該看,什麼該忘。
如此算來,我竟然是在她身邊最久的一個丫鬟。
她斜倚在貴妃榻上,指尖繞着帕子上的流蘇,忽而輕笑。
「溫氏遣了人來說親,兄長已經同意這門親事,往後啊,你可就是當主子的人了。」
我聞言立即跪伏在地,額頭貼着冰涼的白玉方磚。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請姑娘收回成命,允許奴婢繼續在您身邊伺候吧。」
「糊塗。」四姑娘將帕子一甩。
「做少奶奶不比當丫鬟強?到時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我連連叩首,髮間的銀簪碰在磚上叮噹作響。
「姑娘待奴婢寬厚,喫的用的無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兒還富貴些。」
「要讓奴婢離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寧願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額頭抵在白玉磚上,咚咚響。
一直磕到第八下,忽覺袖口被輕輕一扯。
抬眼,正對上四姑娘的紫綾裙角。
她虛扶一把。
「這是什麼話,那溫家郎君我隔着屏風瞧過,長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親身邊當差,依我看,你與那溫氏倒也相配。」
說罷,她親自用帕子拭在我額角。
「瞧瞧,這般實心眼做什麼?都泛紅了,仔細破皮。」
不會破皮的。
在這白玉磚上磕過頭的丫鬟不止我一個。
我早練就了分寸,既要顯出誠心,又不能真傷了皮肉。
若我真的磕破皮,傳出去豈非讓旁人說四姑娘刻薄。
屆時,我的下場怕是要比攆出去的紅櫻還慘。
「你服侍我多年,我又豈會虧待你?」。
「我已恢復你的良籍,也與兄長說過,認你做義妹,讓你風風光光的嫁過去。」
我俯首叩拜,聲音裏帶着恰到好處的哽咽: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無以爲報,只恨此去不能常在跟前伺候,好在奴婢的老子娘還在府裏,求姑娘允他們代奴婢盡孝。」
-3-
我字字真摯,心卻比石磚還冷。
我這一走,雙親便是留在府中的人質。
縱使穿着體面,讀書認字,到頭來也不過是這些人的玩意兒。
可我不能委屈,也不敢委屈。
主子替我謀了前程,要我去做少奶奶,這是天大的福分。
總歸是嫁人。
慶幸的是,我成了有用之人,嫁給了富甲一方的大賈。
溫氏速度極快,不到半月便遣人來下聘禮。
整整二十四抬禮箱在ŧŭ̀₍院中一字排開,堆滿了整個院子。
我站在廊下,瞧見管家正在清點禮單。
「南海明珠一斛,和田玉如意兩柄,蘇繡屏風四面……」
每說一樣,就有小廝將箱籠Ṱű̂⁽打開查驗。
四姑娘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腕上的翡翠鐲子。
「這溫家,倒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搬來了。」
一旁的嬤嬤湊趣道:「姑娘說的是,就那雲錦,看着鮮亮,可比不上咱們府上去歲得的御賜緙絲,那琺琅器再精緻,也不及老太太屋裏的那套前朝官窯。」
四姑娘讓嬤嬤挑了些實用的東西,賜給了我老子娘。
又從自己的妝匣中隨手抽出一張紙遞給我。
上面密密麻麻羅列着價值不菲的物品,件件都是有價無市的珍寶。
「這些是我賜給你的體己,兄長另外給你準備了二十抬嫁妝,必會讓你體面出嫁。」
面對四姑娘的敲打,我垂眸不語。
她這是在告訴我,縱使去了溫家當少奶奶,這些價值連城的物件,不過是尋常玩物。
也是在提醒溫家,即便我是個丫鬟,那也是孔府出去的丫鬟,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這門親事背後站着的是誰。
做人,不要忘本。
這是主僕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四月十五,黃道吉日。
寅時三刻,我在正院外對着老爺夫人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四姑娘親自送我到側門,蓋頭蓋上前,我最後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紫芙和陳嬤嬤一左一右扶着我,緩緩踏入轎子。
從京城到頃州,有一個月的路程,最後還要走十天的水路。
溫家做足了排場,接親的船是特製的畫舫,朱漆雕花,掛着大紅燈籠。
還派了族中耆老和十全嬤嬤一路護送。
只可惜我無福享受,第一次坐船便暈得厲害,吐得昏天黑地,連身都起不了。
紫芙也沒比我好到哪裏去,臉色發青,還得了痢疾。
「到底是沒出過遠門,這點子風浪都受不住。」陳嬤嬤一邊搖頭,一邊從袖中取出琺琅小盒。
「這是四姑娘特意讓老奴帶的薄荷膏,按壓的太陽穴能好些。」
我不禁感嘆四姑娘的周全,塗上果真好多。
-4-
船行至頃州那日,天剛矇矇亮。
新娘子的臉是不能見外人的。
侍女們忙着爲我重新梳妝,十全嬤嬤在一旁唸叨着規矩。
鳳冠上的南珠晃得人眼花,霞帔上的金線刺繡硌得肩膀生疼。
我在紫芙和陳嬤嬤的攙扶中下了船。
港口早有八抬大轎在等,其餘人或上轎或騎馬,不一會兒便組成一支成型的隊伍。
前方的樂手開始吹吹打打,又有幾個長相討喜的小廝分站兩列,拿着紅色的布兜紛紛向街道兩旁駐足的百姓拋撒銅錢。
百姓們爭先恐後抓搶,嘴裏念着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祥話。
轎子在溫府正門落下,轎簾被輕輕掀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夫人舟車勞頓,辛苦了。」
我垂着眼簾。
想必這就是我要嫁的郎君,溫氏大公子,溫弘賢。
我伸出指尖,任由他的手掌將我包裹。
縱使在蓋頭下,我也能感受到溫府的張燈結綵。
鞭炮聲、賀喜聲、喜樂聲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
禮成後,我被簇擁進了喜房。
屋內燻着暖香,合歡帳上繡着百子千孫圖,還有早生貴子的紋樣。
夜幕降臨,門被推開。
「夫人久等了。」
喜嬤嬤嘴裏說着吉祥話,將我的衣角與他的系在一處。
玉如意挑起紅紗的剎那,滿室燭光傾瀉而下,正對上溫弘賢含笑的眸子。
嗯,確實溫潤端方,少了些商人的酒色財氣。
他執起合巹酒:「夫人,請。」
喜嬤嬤識趣退下,洞房忽然安靜下來,只聽見紅燭爆芯的聲音。
他動作很輕,替我摘下鳳冠,又從袖中取出個錦盒。
「夫人舟車勞頓,這是我親自選的玉料打磨成的鐲子。」
他親自爲我戴上玉鐲,質地溫潤,還雕着寓意我名字的纏枝蓮紋。
夜漸深,紅燭高照。
他忽而湊近:「時辰不早了,不如…我們早些安歇?」
我聞到他袖間淡淡的沉水香,混着合巹酒的醇厚,燻得人耳熱。
羅帳不知何時已被放下,遠處傳來更夫打梆子的聲音,我卻再無心去數那是幾更天了……
-5-
第二日,我渾身痠軟得幾乎起不得身。
見我醒了,溫弘賢表情旖旎,俯身在我耳邊。
「昨夜是爲夫孟浪,今晚定當溫柔些。」
我佯裝羞惱,頰邊飛起紅霞,輕輕捶了他一下。
他笑着捉住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這才讓丫鬟進來梳洗。
梳洗過後,他牽着我的手,繞過迴廊,到了南苑。
南苑住的是溫氏主母,也是我的婆婆。
溫氏不比孔氏枝繁葉茂,雖然財產頗豐,可只存了兩房。
溫弘賢作爲大房嫡出,自父親去世後便接管了家族產業。
家中還有庶出的二房住在北苑,平日幫着看管名下產業,聽聞內裏是個不安分的。
正廳內,溫母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佛珠緩緩捻動。
左右兩排圈椅上坐着族中女眷,皆眉眼含笑。
唯右首穿絳紫色褙子的婦人,斜眼將我上下打量,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
如此上不得檯面的做派,想必就是二太太了。
我盈盈下拜,紫芙捧着紅漆托盤跟在身後,接過長輩們給的豐厚見禮。
到了二房跟前,她故意慢吞吞地摘鐲子。
「侄媳婦在相府受器重,見過大世面,可別嫌棄我們小門小戶的寒酸。」
我含笑接過,瞥了一眼,水種一般。
陳嬤嬤適時擊掌,丫鬟們捧着托盤魚貫而入。
「青蓮閱歷淺薄,往後還得各位長輩提攜,小小禮品不成敬意,還請大家切勿推辭。」
這些東西都是我精挑細選,只在京城流通的精美物件,沒有僭越之物,分量卻極重。
這也是告訴她們,我曾經雖是侍女,卻也受孔氏器重,想因此給我使絆子,也得掂量着點。
衆人皆很滿意,笑着收下禮物,誇我懂事。
唯有二太太用手捏起眼前的布匹,嘴脣微撇。
「我當時什麼稀罕物,不過幾匹布料。」
她身子靠在椅背,揚起下巴:「溫家最不缺的就是這些綾羅綢緞。」
「二太太說的極是,只是這料子是我宮中貴妃得知我出嫁,親自賞賜的暹羅貢品,我瞧着花紋有趣,便借花獻佛。」
「您若不喜歡,我再換別的禮物就是,在座都是自家人,想必也不會傳揚出去,不然貴妃知道了,難免怪罪。」
我搬出貴妃,二房張揚的笑立馬僵在嘴邊。
須臾,她捂着帕子輕咳一聲,端正了身子。
「我瞧這料子顏色好,配我有些豔了,倒適合你們女兒家家。」
我笑:「東西是給您的,如何裁剪,端看您的心意。」
溫母對我的識大體很是滿意,當着衆人的面將手上墨綠色的佛珠褪到我的手腕。
「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怪道賢兒要費力求娶你,我老了,往後家裏的事還得你多操心。」
這是要給我管家之權了?
我看向溫弘賢,只見他眼底滿是讚許。
看來是早就商量好的。
溫府用膳都是各自用各自的,只在每月初一十五聚在一起喫午飯,倒也省心。
用過午膳,溫弘賢妥帖交代了幾句,便去忙了。
溫母仁厚,午飯後便送來了管家令。
有了管家令,我便能名正言順接管內宅事務。
紫芙替我篦發時,我隨口問:「三位姨娘可來了?」
在我之前,溫弘賢有三個侍妾。
一個同樣出身商賈的貴妾周姨娘。
一個由溫母送去暖牀的良妾趙姨娘。
還有一個是溫弘賢自己納的風月樓賤妾蕊姨娘。
紫芙支支吾吾,我便知道,這三人定是商量好了故意來遲。
我抬手:「今日畫個挑眉,要含鋒帶刃的那種。」
既然溫和的示好她們不要。
那便讓她們知道,孔府出來的人,最擅長的就是——
殺雞儆猴。
-6-
茶已續過兩巡,那三位姨娘才姍姍而來。
未及見人,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脂粉香。
爲首的周姨娘身着水紅色錦袍,左右各跟着一位美人。
三人草草福了福身,我未叫起,周姨娘便自顧自在下首坐了。
「我等閒話忘了時辰,大奶奶莫怪。」
這是要示威,告訴我就算無聊到聊閒話,也不願意來拜見我嗎?
我垂眸撥弄茶蓋,青瓷相擊的脆響在廳內格外清晰。
陳嬤嬤當即厲聲呵道:「放肆!請安來遲已是罪過,見了主母還不行大禮,爾等平日在溫府,便是這等沒規矩嗎!」
她撫着鬢角,眼風斜斜掃過來。
「一個剛脫了奴籍的賤婢,也配受我們的禮?」
她身上那件錦袍針腳細密,不仔細看還以爲是嫁衣,想必早把自己當主母看了。
我擱下茶盞,錦帕在指尖輕輕一捻,目光轉向另兩位。
「你們呢?」
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可就沒了。
趙姨娘身子一顫,慌忙起身,卻在周姨娘瞪視下僵在原地。
囁嚅道:「給..給大奶奶請安…」
我微微頷首,眼神移到蕊姨娘處。
她生得確實標緻,柳腰款款,眼波流轉間自帶一段風流。
察覺到我的目光,她懶懶撫上小腹。
「妾身有孕在身,大夫說跪不得呢。」
好個下馬威,新婦剛進門,妾室便有孕。
溫弘賢倒是給我備了份「厚禮」。
心底那點剛萌芽的暖意,被這盆冷水澆得透涼。
是了,我與溫弘賢之間,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
就像溫家與各州商號的往來,明面上客客氣氣,背地裏各自算計。
我柔聲道:「既然有孕,往後便不用來立規矩了,好生將養着。」
蕊姨娘撫着並不凸起的肚子,挺了挺腰身。
「謝過大奶奶,妾身現在乏得緊,請問是否可以走了?」
大膽,主母體恤,你怎敢僭越…」我抬手,打斷陳嬤嬤。
「好了,懷孕之人需要靜養,情有可原,下去歇着吧。」
蕊姨娘嬌滴滴謝過,扶着並不顯懷的腰肢告退。
打從蕊姨娘說懷孕那一刻,周姨娘的臉便扭曲在了一起。
「下作東西!」
左一句賤婢,右一句下作,嘴裏不乾不淨,沒個樣子。
我撫着腕間玉鐲,聲音倦怠:
「爲妾者犯了口業,既然管不住嘴,嬤嬤便幫幫她。」
陳嬤嬤得令,巴掌又快又狠,三聲脆響過後,周姨娘鬢髮散亂,全然沒有方纔的趾高氣揚。
「現在呢,可願行禮了?」
趙姨娘見狀,早已雙腿發軟跪倒在地,磕頭求饒。
紫芙適時奉上茶盞。
她再不敢看周姨娘的臉色,雙手捧着茶盞膝行至我面前。
「婢妾恭請大奶奶懿安。」
她是溫母賜給溫弘賢的良妾,性子綿軟,在三人中姿色平平,平日不怎麼受寵,明顯是受人裹挾。
我無意爲難她,接過茶喝了,隨手拔出鬢間的累絲金簪賜她做見面禮。
輪到周姨娘,也不知她發的什麼瘋,突然揚手將茶盞朝我擲來。
「我周家在頃州經營三代,就是知府大人也要給三分薄面!」
「你一個在京城給人提鞋țṻₔ的玩意兒,也敢拿我的喬!」
紫芙將我護在身後,周姨娘還要衝上來與我糾纏,被兩個粗使嬤嬤按住。
我驚魂未定。
在京城多年,見慣了後宅不見血的廝殺。
這般不顧體面的宅鬥,我還是頭一遭遇到。
-7-
「好個周家。」我冷笑出聲。
「去請老爺和大太太來,我倒要問問這溫府的規矩,行刺主母,該當何罪。」
周姨娘臉色驟變,顯然沒料到我會不要名聲,把事情捅到主子跟前。
須臾,她便掙扎着要往柱子上撞。
「我倒要看看,逼死貴妾的罪名,你擔不擔得起。」
我穩穩坐在主位,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攔住她,若是見了血,就拿你們的命來抵。」
滿屋僕婦頓時撲上去七手八腳按住她。
「周姨娘失心瘋了,先關到柴房去,待老爺回來再發落。」
周姨娘被幾個婆子塞住了嘴,拖了下去。
不一會兒,溫母身邊的管事來了,說是太太吩咐,讓我自個兒看着辦。
我心力交瘁,擺擺手讓紫芙去送管事。
溫弘賢一回來,先去了蕊姨娘處,噓寒問暖一番,纔到了我房裏。
面對我,他依舊溫聲細語,好似全然不知今日發生的事。
我陪他演了一會兒濃情蜜意,任由他親自爲我卸下釵環。
銅鏡映出燭火氤氳,他從身後俯身:「夫人色如春曉,極美。」
屋內唯我二人,我微微翹起嘴,指尖繞着帕子打轉。
「再美,也美不過你那含苞帶蕊的美嬌娘。」
他低笑出聲,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肩頭。
「夫人是我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正妻,期間費了多少工夫,又豈能是風月樓的賤妾能比的?」
「蕊兒性子淺薄,卻也天真可愛,夫人眼見寬闊,無須同她一般計較。」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譏誚。
明貶暗褒,何嘗不是對於蕊姨娘的一種保護。
他字字句句皆爲蕊姨娘考慮,周姨娘倒是半分沒提。
我輕哼一聲:「她有身孕,妾身當然會護着她,可那周氏今日大不敬,妾身罰了他,老爺覺得妾身沒分寸吧。」
「周氏舉止狂悖,送她去莊子上好好養病,也省得你心煩。」
我望着銅鏡裏他溫柔似水的眼眸,忽然覺得可笑。
這男人分明將偏心寫在臉上,卻還要裝出一副情深義重的模樣。
着實令人作嘔。
周姨娘在柴房不過三日,就像變了一個人。
釵環散亂,形容枯槁,紅色的錦袍早已污穢不堪。
我站在光暈裏,看着她在陰影中抬頭。
「周氏,可知罪了?」
她看着我,忽而輕笑:「我何罪之有?」
「你沒來之前,老爺最看重的就是我,府中上下誰不敬我服我?」
「你們成婚前一夜,老爺抱了我一晚上,他說,若沒有你,主母之位定是我的。」
「他說他有苦衷,相府勢大,他莫敢不從?京城的人都刁鑽,只盼着你進府,能有個人殺殺你的銳氣。」
我漠然開口:「老爺憐你病了,即日便送你去莊子靜養。」
臨走時,她忽然說:「我最大的罪過,就是輕信了他的話。」
原本我還想不通,周姨娘是貴妾,溫弘賢爲何不網開一面,留着牽制我。
直到周姨娘前腳剛去莊子,後腳就傳來周氏販賣私鹽,全族流放的消息。
嫁女不坐。
想來是溫弘賢早就得知了消息,刻意安排,撇清關係。
不愧是商人,一箭雙鵰,從不做賠本的買賣。
此時此刻,我忽然很討厭溫弘賢。
二房於我難堪那日,他說內宅事務,他不便插手。
三個侍妾紛紛來遲,也是他言語授意,要殺我威風。
一邊費盡心思想和孔氏攀附關係,一邊又想將我打壓。
好個溫大少爺,當真是機關算盡。
-8-
蕊姨娘的肚子成了溫府的頭等大事。
府中不論什麼好的,先緊着她用。
也不知是誰給帶的口風,說我帶的嫁妝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美嬌娘便哭着鬧着,要開箱我的嫁妝,選一個寶物給腹中胎兒安神。
溫弘賢來我房裏時,正逢大夫前來請平安脈。
我看得出他欲言又止,頗有些難爲情。
嫁妝是女子私有物,況那還是相府親自賜下,他可不敢不經過同意就直接打開用。
我笑意盈盈,將手中把玩的玉如意遞給他。
「這柄玉如意是我出嫁前,四姑娘親自賞賜,由護國寺大師開過光,說是給妾身腹中孩兒安胎用。」
「如今蕊姨娘藍田種玉,可謂溫氏的頭等功臣,給她用再好不過。」
他如釋重負地接過如意:「夫人賢惠。」
「夫君何ẗû⁵必見外,只要蕊姨娘能平安孩子,妾身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溫弘賢得了好,又與我膩歪了一陣才走。
不過旬日,變故陡生。
我正在覈對賬目,紫芙慌慌張張帶來消息。
說是蕊姨娘腹痛難忍,非說是我贈送的如意有問題。
我被請過去時,蕊姨娘歪在榻上,小臉煞白,正趴在溫弘賢懷中啼哭。
那柄玉如意被扔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老爺,你可得替妾身做主啊,妾身的衣食都是您親自安排,唯有這柄玉如意是夫人所贈。」
她欲說還休,分明是告訴衆人,我贈送的玉如意有問題。
一旁的大夫接到暗示,拱手上前:「小人已經驗過,這如意用香麝浸泡過,孕婦聞多了會有小產風險。」
溫母皺着眉頭,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二房坐在一旁陰陽怪氣:「到底是丫鬟出身,盡會使這些下作手段。」
溫弘賢抬頭看我,ṭū́₇眼中已帶寒意。
「夫人有何解釋?」
我強忍心痛,顫聲道:「夫君不信我?這如意若真有問題,妾身怎會光明正大相贈?」
溫弘賢撇過臉,冷漠道:「夫人病了,往後就在房中靜養吧。」
二房臉色一變:「謀害子嗣論罪當休,大侄子身爲家主,可不能徇私啊。」
一旁的蕊姨娘還在哭哭啼啼,挺着肚子求溫弘賢做主。
二人一唱一和,逼着溫弘賢作出決定。
我咬着脣不發一言,眼中淚光盈盈。
周姨娘之事已讓我落了個跋扈的名聲。
若此刻再爭辯,反倒坐實了妒婦的罪名。
溫弘賢面色不虞:「還等什麼,將夫人帶下去。」
-9-
我踉蹌後退,指尖死死攥住衣襟。
「賢郎…」
這樣親暱的稱呼,是夜裏吹了燈,紅燭帳暖時他哄着我喊的。
紫芙急得跺腳:「老爺爲何查也不查就偏心蕊姨娘,你可知夫人她早就……」
我厲聲打斷:「閉嘴。」
紫芙撲通一聲跪下,語速極快。
「老爺明鑑!大奶奶嫁進來後,對待府中事務沒有不盡力的。」
「公中虧損,她不讓聲張,用自己嫁妝填補虧空,太太的病,是奶奶拿出御賜的藥,日日侍奉。」
她突然哽咽:「就連月前診出喜脈,都因怕府中不安寧,硬是瞞着不說!」
聽到我懷孕的那一刻,溫弘賢臉色驟變,一把推開蕊姨娘,快步朝我走來。
下一刻,便落入他冰涼的胸膛。
「蓮兒,你有孕,爲何不早說?」
我仰起臉,一滴淚恰到好處地滑落。
紫芙繼續道:「大夫說奶奶胎像Ţṻₘ不穩,需要靜養,奶奶怕有人趁她休養時,在府中興風作浪,便讓我等不許傳出她有孕的事。」
說到興風作浪時,紫芙瞥了一眼一旁的二太太。
原本栽贓我的戲碼,現在徹底反轉。
「不,這不可能。」蕊姨娘踉蹌後退。
「怎麼不可能了,老爺與奶奶恩愛有加,藍田種玉是遲早的事,倒是你身爲妾室,誣陷主母,顛倒黑白,該當何罪!」
紫芙言辭犀利,句句質問。
蕊姨娘搖着頭:「不可能,她日日枕着寒……」
話音戛然而止,溫弘賢卻聽得清楚。
「枕着什麼?」
我明顯感到溫弘賢身軀一僵。
被自己最寵愛的妾室利用,滋味不好受吧?
此時,陳嬤嬤疾步走來,身後跟着王大夫。
「稟老爺,王大夫是專爲奶奶診脈的。正是他發現了枕頭裏的蹊蹺。」
王大夫拱手回話:「小人診脈時發現大奶奶脈象虛寒,對大奶奶的衣食進行查驗後,在枕頭夾棉裏發現了寒石散。」
「這寒石散是致涼之物,最傷胞宮,不論男女吸入多了都對子嗣有礙,幸好小人發現得早,奶奶這一胎才保得住。」
陳嬤嬤適時接話。
「大奶奶早知此事,卻爲府中安寧,硬是壓着我等不許聲張。」
「老奴斗膽說句不該說的,大奶奶雖是侍女出身,可相府的一等丫鬟,比尋常官家小姐還金貴,若不是老爺誠心求取,憑奶奶的出身,嫁給京城官員也使得,何苦來此?」
一席話,聽得溫弘賢臉色煞白。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
戲已到尾,終於唱到了我想要的地方了。
他緩緩將我扶到椅上,轉身時周身寒氣凜然。
「賤婢!是誰讓你污衊主母的?」
蕊姨娘還想上前攀附,卻被溫弘賢可怖的眼神嚇退。
她恨自己嘴快說錯了話,爲今之計,只有自保。
「是二太太,她說只要主母無子,將來便讓我的孩兒做長子嫡孫。」
「放肆!」二房拍案而起,「你這賤婢,大房的子嗣與我二房何干。」
陳嬤嬤冷笑:「蕊姨娘一出事,您便不請自來,難不成在蕊香閣裝了順風耳?」
蕊姨娘見二房不認,索性撕破臉皮。
「誰不知道二太太母家是頃州最大的藥材商,寒石散這等詭藥,也只有你能弄來。」
「還有如意上的香麝,明明是你浸好拿來給我,讓你家藥方的大夫與我做戲,現在怎麼不敢認了?」
蕊姨娘每說一分,二房的臉就白一分。
事實擺在眼前,二房就算此時能狡辯,事後溫弘賢若查探,也會露出馬腳。
「喫裏爬外的賤人,枉我平日待你不薄。」
二房揚起手,狠狠給了蕊姨娘一巴掌。
蕊姨娘捂着臉冷笑:「待我不薄,你也只是爲你自己。」
眼看二人要扭打在一起,我忽然捂着肚子驚呼腹痛。
溫弘賢眼疾手快扶住我,而後將我抱起,疾步走向最近的房間。
-10-
遠離蕊香閣的喧囂,耳邊瞬間恢復清明。
我在溫弘賢顛簸的懷中闔眼,閉眼前,聽到他聲音發緊。
「蓮兒,我們的孩子決不會有事。」
再睜眼,暮色四合,溫弘賢伏在牀邊,一雙手緊攥住我的左手。
紫芙見我醒了,喜極而泣:「阿彌陀佛,奶奶醒了。」
我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到酉時,奶奶放心,腹中胎兒無事,小廚房燉了血燕,奴婢這就端來。」
門關上,屋內唯我和溫弘賢。
他握着我的手,眼底泛着血絲。
「蓮兒,我竟不知,你付出了這麼多。」
我虛弱一笑:「既入溫氏門,自當爲溫氏籌謀。夫君放心,這些瑣事,孔氏一概不知。」
若連這等小事我都解決不好,沒得丟相府的臉,還敢求四姑娘給我做主?
他明顯鬆了口氣,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
「蕊姨娘和二嬸已被禁足,要如何處置,全憑夫人做主。」
我搖搖頭。
「妾身入府不過三月,就鬧出這些事端,蕊姨娘畢竟有孕,二太太又是長輩……」
我頓了頓,最終在糾結中嘆了口氣。
「夫君若真的心疼妾身,便讓二人好生在屋裏待着,抄經祈福。」
我略帶醋意道:「蕊姨娘規矩學得也不大好,正好讓陳嬤嬤好好教她規矩。」
若不懲罰,輕而易舉原諒,太過虛假。
我此舉,既代表罰了,也省的她們在我安胎期間惹事。
「好,都依你。」
這段時日,溫弘賢對我幾乎愛到了骨子裏。
父親來信,說溫氏以添置秋衣爲由,孝敬了八千兩。
至於我之前補虧空的嫁妝,他也想盡辦法,重金爲我買來新的。
紫芙爲我捶腿時,疑惑問我:「有老爺撐腰,奶奶何不趁機……」
我斜睨了一眼。
她機靈有餘,智慧不足,若非我嫁出時從四姑娘手裏討了她,這樣的性子,在主子跟前也待不久。
她壓根沒想到,溫弘賢身爲溫氏家主,真想爲我撐腰,這些人焉敢明目張膽地害我。
還有那隻會喫齋唸佛的溫母,若真是軟性子,如何還能將管家之權握在手中?
想攀附孔氏,卻看不上我侍女出身。
若他真想替我做主,在我醒來之後便會發落二人。
何必等到我醒後才假惺惺問我。
索性我知道他不會,所以才假借暈倒,留下餘地。
「若真如此,且不說二房母家會不會善罷甘休,溫氏本就子嗣不豐,經此一鬧,偌大的家業不更讓旁人惦記?」
紫芙氣呼呼道:「那也應該分家,眼不見爲淨。」
「若真分家,大房甘願看着二房帶走藥材生意嗎?」
紫芙抓耳撓腮,想不出破解之法,又問:
「那蕊姨娘呢,一個賤妾竟然敢用下作手段謀害主子,還不能給她一點教訓嗎?」
我眸色暗沉。
誰說我沒給她教訓?
我的教訓,可在後頭呢。
-11-
陳嬤嬤在蕊姨娘身邊的幾個月,除卻教規矩外,也將蕊姨娘照顧得很好。
溫母看在眼裏,請安時對我連連誇讚,溫弘賢也說我有主母風範。
我噘着嘴嗔怪。
「陳嬤嬤從前可是貴妃娘娘的乳母,若非看她懷孕辛苦,妾身才不捨得呢。」
溫弘賢很受用女人爲他爭風喫醋,笑着將我攬入懷中。
「好好好,我們蓮兒最是大度。」
如今後院統共剩了一個不受寵的趙姨娘,溫弘賢難免寂寞,看環兒的眼神也越加熱烈。
環兒是我在外買的。
她姿色秀麗,一身縞素,跪在街邊賣身葬父。
我給了她百兩安葬費,收做了灑掃丫鬟。
溫弘賢來我房中時,我常讓環兒奉茶。
她低眉順目,露出的一截雪白頸子,總能引得他目光流連。
環兒來時,我側靠在榻上撥弄指尖的金箔丹蔻。
她低着頭,任由我的打量落在她身上。
良久,我漫不經心問她:「你也到了年紀,往後可有什麼打算?」
她想也沒想便跪下:「奴婢的命是奶奶給的,但求留在奶奶身邊報恩。」
我笑:「這是什麼話,哪有人喜歡做丫鬟的。」
她渾身一顫,接着便開始磕頭:「奴婢無依無靠,皆因奶奶垂憐才苟活至今,若奶奶不讓奴婢報恩,奴婢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很好。
我起身虛扶了她一把。
「我不過問幾句,你那麼大反應做什麼,瞧瞧,都破皮了。」
似曾相識的一幕,只是這次擦血的人,換成了我。
「你如此聰慧,留在我身邊做個丫鬟豈不可惜?依我看,抬你爲良妾纔好呢。」
她低着頭,不敢有疑:「奴婢這條命都是奶奶的,一切單憑奶奶吩咐。」
我點點頭,很是滿意她的識抬舉。
當天夜裏,溫弘賢來時,我主動開口抬環兒爲良妾。
他果真受用,推辭了幾下便欣然接受。
蕊姨娘臨產前一個月,我請了頃州最好的穩婆早早住下。
還拿出了嫁妝中的珍貴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夜半蟬鳴,蕊姨娘的慘叫撕破夜空。
我剛到產房外,便被溫母攔下。
「裏頭血腥氣重,仔細衝撞腹中胎兒。」
我推辭了幾句,還想進去看看。
溫母說:「你肚子裏的纔是溫氏正經嫡出,旁的都不要緊,明白了嗎?」
話已至此,我也不再堅持,說了幾句場面話走了。
蕊姨娘的生產不順利,她產道窄小,怎麼使力都出不來。
快要昏迷時,又被灌下蔘湯,繼續使力。
這一胎足足生了兩日,第三日破曉時,孩子終於出世,是個白白胖胖的閨女。
只是可惜了蕊姨娘,雖然僥倖撿回了半條命,卻因產道撕裂如巨口,從此再也不能侍寢。
因我還懷着胎兒,溫母便將孩子接到她身邊撫養,還給起了個小名,叫福兒。
蕊姨娘不中用後,溫弘賢也懶得去看她,每日處理完事,來我房中小坐一會兒,便去環姨娘處溫存。
王大夫診脈,說這一胎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不算十拿九穩,我便不聲張。
四月,氣候宜人,我有驚無險誕下一名男嬰。
溫母很是高興,誇我是溫家的大功臣。
我虛弱笑笑,心裏卻盼這孩兒能平安長大。
也讓我少受幾回生育之苦。
孩子百天時,孔氏的回信也到了,大公子親賜名——協。
協者,助也。
溫弘賢當即開祠堂將協兒上了族譜,真正坐實了嫡長孫的名分。
四姑娘的信也是這時到的。
這一年中,我月月去信請安,從無回信。
如今展開信箋,只有寥寥七個字——
展信佳,恭賀新喜。
我將信妥帖保管好,陳嬤嬤福了福身。
「奶奶已在溫府站穩腳跟,老奴也該回去覆命了。」
我給了陳嬤嬤三千兩,又親自爲她安排回京事宜,送她上了港口。
話別時,我欲向她行禮,她不受。
「您現在已經是主子,何須對老奴行禮。」
我堅持道:「嬤嬤是府中老人,青蓮不敢託大,煩您回去告訴四姑娘,就說……
我略有些哽咽:「就說,奴婢很想她,請她照顧好自己。」
陳嬤嬤意味深長道:「姑娘放心,以後定然還有見面的機會。」
她語氣篤定,到讓我生出幾分疑惑,再探究時,她卻已轉身上船。
-12-
陳嬤嬤一走,我身邊可用之人又少了一個。
除紫芙外,我又提拔了幾個丫鬟,有家生子,也有在外買的。
這一年多來,藉着整頓內務,將二房的眼線拔除了七七八八。
各處緊要的管事,也被我不動聲色換成了自己人。
如今溫氏後宅,我已握住了七八成。
而後,我又提拔了趙姨娘。
她長相溫婉,初看不覺驚豔,多看幾眼卻讓人覺得十分舒適。
我不是聖人,自然不樂意自家夫君抬進一房又一房妾室。
所以,不論是環兒還是趙姨娘,都是我需要拉攏的人。
我暗地請來頃州最好的妝娘,教她如何畫柳葉眉,點桃花妝。
又命繡娘按照她的身形改制衣裙,她氣質溫婉,藕荷色這種淡色,更適合她的恬靜。
最難改的是她骨子裏的怯懦。
我讓紫芙每日抽時間去教她儀態,再園中高聲朗誦《女戒》,直到她的聲音不再發抖。
我待她真誠,喫穿用度比照貴妾待遇,如姊妹般與她相稱。
她性格怯弱,曾被周姨娘裹挾,又被溫弘賢所不喜。
如今得我相助,對我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半年後,當趙姨娘穿着一襲月白裙琚,不卑不亢向溫弘賢行禮時。
連他都愣了一瞬。
「這是……趙氏?」
我點頭,將趙氏這半年的努力幾筆帶過。
「如今溫家與各州商號往來頻繁,後宅女眷也該有些體統,往後夫君帶出去時,也比別人家的體面些。」
他捧着我的手,感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13-
協兒兩歲時,京城傳來消息,四姑娘要下嫁給必州懷義侯。
必州離頃州不過五日路程。
遙想陳嬤嬤走時意味深長的那句話,我與四姑娘定有相見之時……
難不成,從那時候起,孔氏便與懷義侯府議親了?
懷義侯不過是個沒落勳爵,在孔氏眼中與破落戶無異。
我坐在房中思忖了半晌,仔細看了父親寄來的書信。
孔氏還是那個孔氏,鮮花着錦,如日中天。
可再這麼權勢滔天下去,相位上頭,可就只剩皇位了。
溫弘賢沒有我這麼敏銳,不知聽誰說了閒話,以爲孔氏已經日暮西山,當晚便對我沉了臉。
我從旁提醒:「除四姑娘外,孔氏其餘人可還受了影響?」
並未。
相爺還是宰相,底下的兒女還都是人中龍鳳。
「聽聞四姑娘出嫁那日,天子特意拔擢金吾衛一路送親至港口,放眼天下,誰還有此殊榮?」
他猛然醒悟:「是爲夫急躁了,依夫人看,溫氏該當如何?」
我從旁建議:「既然是下嫁,不宜太過鋪張,依照往年溫氏給孔府的標準,再翻二倍即可,至於旁的……待我見了四姑娘後再行定奪。」
三年多沒見,四姑娘風華依舊,通身氣派襯得懷義侯像個隨從。
我當衆行大禮,口稱奴婢。
陳嬤嬤親自將我扶起,抬眼,便看見四姑娘眼中的笑意。
「好了,都是當主母的人了,別動不動就跪,快坐吧。」
「奴婢在主子跟前,永遠都是奴婢。」
這話既是表忠心,也是在提醒懷義侯。
即便是下嫁的貴女,也容不得輕慢。
寒暄過後,懷義侯找了個藉口走了。
我再次上前跪倒,拿出袖中的錦盒。
「這是溫氏在必州的所有產業,權當奴婢給主子的添妝。」
往年溫氏的孝敬是給孔氏的,未必進她的口袋。
我這份卻是實打實給她的。
她笑着推辭,我三跪三請,她方纔讓陳嬤嬤接了。
「你做得很好,不算辱沒相府。」
我低頭稱不敢,她玩味道:「什麼敢不敢的,女兒家若用起智謀,男人未必招架得住。」
她真的很聰明,只一眼,便能看出我心中所想。
我抬眼,生平頭一次直視她。
「還請主子助我。」
作爲她的貼身丫鬟,若不是大公子將我許出去,她也不會放我。
與其依靠朝三暮四的男人,不如藉此機會,再度給四姑娘賣命。
嫁女不坐,若以後孔氏真有個萬一。
以她的智慧,助我一臂之力,也是幫了她自己。
她看着我,良久,眼中出現一絲欣賞。
「不愧是我調教出的人,有膽識。」
-14-
回溫府時,已是半個月之後。
我哄着溫弘賢將必州產業交給四姑娘。
四姑娘很是大氣,直接將京城邊上的一個商號交給我打理。
溫氏產業做得再大,手也沒伸進京城。
溫弘賢肉眼可見地高興,有了這個商號,他便可以藉此打通京城商路。
我不疑有他,將商號交到他手裏,高興道:「夫君接管了商號,下次便與我一同去拜會姑娘,大家互相認識,往後便是一家人了。」
他未說話,沉吟片刻。
「外男怎好擅自見女眷,這商號既是給你的,便藉着你的名頭運作。」
我遲疑道:「可下次姑娘若問起來,妾身一竅不通,豈不是暴露了?」
我見四姑娘時三請三拜的事,他早已知曉。
若隨我一同去,他堂堂七尺男兒,豈不是要跟着下跪。
半晌,他忽而輕笑:「這有何難,溫家在頃州商號不少,我撥兩個給你打理,如此你不就懂了?」
「這行嗎?」
「怎麼不行,有爲夫在,你儘可上手一試。」
他這般輕鬆,無非是篤定我對做生意一無所知。
不試試怎麼知道?
試對了,更上一層樓。
試錯了,我還是主母。
他躍躍欲試,要去京城那邊的商號開疆擴土,不日就走。
此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
我讓趙姨娘同去,以便隨時向我彙報。
溫弘賢留給我的兩個商號,一個是染坊,一個是繡坊,不過是溫氏產業中的邊角料,卻正中我下懷。
我帶上帷帽,一連幾日都去了染坊。
掌櫃以爲我不懂,指着一匹暈染不均的布匹,語氣得意。
「東家請看,這匹湖藍色布料,用的可是最時興的染色工藝。」
我在帷帽下冷笑:「哦?若不是掌櫃提醒,我還真不知這靛藍浸染竟然是最時興的工藝。」
掌櫃面色不悅:「東家在家中育兒久了,自然不懂染布。」
見他嘴硬,我直接拆穿道:「最原始的浸染法,布匹入染缸三次已是極限,染出來的顏色晦暗不均,這也能稱爲精品?」
指尖撫過布面,觸感粗糲,色澤呆板。
「比起京城的『五浸七染』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我問掌櫃:「爲何不用明礬做媒染劑?」
知曉我不是好糊弄的主兒,掌櫃完全沒了方纔的氣焰。
「這個…這個…」
匠人們面面相覷,都不敢說真話。
唯有一個壯漢朗聲道:「回東家,明礬珍貴,都被掌櫃私自挪用到他的作坊了。」
「你胡扯!」
壯漢梗着脖子:「有沒有胡扯,去山後一查便知!」
掌櫃的臉色霎時慘白:「東家,這喬光屢次不聽安排,已被辭退,不知道如何混進來的,他的話不可信啊!」
我趁下臉,使了個手勢。
紫芙上前,將一摞賬冊重重擱在案几。
「上月初八記着購入靛藍五十斤,可庫房實際只餘三十斤。這月記着用了二十斤明礬,可染缸裏連一兩都沒見着。」
「更可笑的是,這上面記着每旬出布三十匹,可近半年的出貨單加起來,統共不過四百匹。」
我伸手掀開帷帽,挑眉道:「王掌櫃可否給我個解釋?」
王掌櫃撲通跪下:「東家明鑑,小人也是受人擺佈,實在是有苦難言。」
我端起茶盞,徐徐撥開浮沫。
「你的小作坊,每賣出一匹布,便要給二房分三成利,對嗎?」
王掌櫃滿眼驚駭,我起身撣了撣衣袖。
「私吞家主財務,按例可是要流放的。」
我走時,王掌櫃徹底癱倒在地。
-15-
二房是趁夜來的。
她甚少踏足這裏,完全不見往日針鋒,一口一個好侄媳。
我坐在主位,從染坊的賬本中抬起頭:「二嬸怎麼來了?」
她面色心虛,也不敢坐下,訕訕道:「聽聞你掌管了染坊,我特意來恭喜你。」
大半夜哪是來恭喜,分明是來求情。
我道了聲謝,再不說話。
她坐在一旁,如熱鍋上的螞蟻,我每翻一頁,她便焦急一分。
「侄媳婦,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事是我不對,你看能否網開一面?」
我抬頭,佯裝不知:「二嬸此話怎講?」
二房終於急了,從袖子裏掏出幾張房地契。
「這是我名下最賺錢的藥材鋪子,現在都歸你了。」
我漫不經心地掃過地契,指尖在案几上輕輕叩擊。
她給我使過那麼多絆子,憑什麼覺得幾間鋪子就能一筆勾銷?
見我不語,二房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鋪子也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合上賬本,忽然話鋒一轉:「聽聞孝哥兒正在選拔貢生?」
二房臉色驟變。
溫氏幾代經商,纔出了溫弘孝一個秀才。
年底州府推舉貢生在即,這個節骨眼上,她這個當母親的犯事,無異於斷送溫弘孝還未開始的仕途。
她再無方纔的氣焰,撲通跪下。
「侄媳婦,不,大奶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只要您高抬貴手,要我做什麼都行。」
她一下又一下磕着頭。
這裏沒有孔府的白玉磚,不過幾下便磕得頭破血流。
鮮血順着臉頰流下,直至糊滿她整張臉。
我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道:
「我要你名下所有的產業,盡歸我手。」
不僅是房契地契,我還要當實際掌權人。
二房滿臉驚駭,我這無異於獅子大開口。
「當然,若是不行,那便公事公辦吧。」
我鬆開手,正準備起身,二房抓住我的衣襬。
「依奶奶所言。」
三日後,二房交出了全部產業。
我寫信請四姑娘派來兩位藥材掌櫃,將最重要的環節牢牢把控。
再見二房,二房猶如喪家之犬,再不見往日張揚。
日頭正好,我邀她喝茶,順勢將名冊放在她面前。
那是拔擢溫弘孝爲貢生的州府官文。
她驚駭抬頭:「你……」
我笑:「弘孝酷愛讀書,又有天分,我這個做嫂嫂當然要盡綿薄之力。」
二房呆呆看着官文。
她遲遲運作不下東西,卻是我這個侍女輕而易舉能做到的。
她沒待過京城,自然不知道孔氏是如何權勢滔天。
溫弘孝的貢生身份,不過是四姑娘說句話的事。
「二嬸,你若識抬舉,我便是來助你的。」
當年,你若不識抬舉,我有的是方法讓你下地獄。
溫弘孝成了貢生,二房徹底上了我這條船。
溫弘賢遠在京城,我自能將這一切粉飾成二房的功勞。
天氣甚好,我抱着協兒在院子裏賞花,紫芙在一旁添茶水。
我捏着協兒的臉,回答的卻是她當年的那句話。
「那年你爲我爲何不趁機了結。」
我輕笑,將一朵新摘的海棠別在協兒衣襟上。
「趕盡殺絕算什麼本事。」
「世上最鋒利的刀,從來不是架在脖子上的那把。」
-16-
我沒有發落王掌櫃,將他貶爲末等漿洗工匠,又拔擢喬光爲新掌櫃。
再去染坊時,我親口承諾,從前種種齟齬既往不咎。
反正他們貪的又不是我的錢,我樂得做順水人情。
頃州不比京城,我將五浸七染法略微改良,加入明礬,每隔兩個時辰暈染一遍。
出來的顏色色澤清透,雖不比京城的時興的天青色,也能讓頃州世婦眼前一亮了。
「從今日起,月錢不變,若賣出去一匹上等絲綢,各位也能拿到分賬。」
衆人激動吶喊:「東家仁厚!小的們定當竭盡全力。」
染坊這邊有喬光盯着,穩步運行,不到半月銷售就比從前多了三倍。
接下來就是繡坊了。
繡坊比染坊能強些,最起碼繡娘技術過關。
複雜的百子千孫圖,針腳細密,挑不出一絲錯處,只是花樣陳舊老套。
繡坊的李掌櫃與染坊的王掌櫃是夫婦。
王掌櫃受我貶斥,她卻無一絲不滿,眼神恭敬,低眉捧來一幅繡作。
「東家請看,這幅『松鶴延年』是繡坊的鎮店之寶。」
我撫上細密的針腳,問她:「會繡通景畫嗎?」
李掌櫃語氣戰慄:「繡娘們只會照着現成花樣繡。」
我斜睨了一眼:「不思進取,可見是你這個掌櫃無能。」
她唰地跪下:「求東家開恩。」
我拍了拍手,幾個家丁搬出了一幅「歲朝清供圖」。
展開三尺長的絹本,梅瓶、水仙、佛手在宣紙上錯落有致,留白處題着「歲歲平安」。
「從今日起,我會請畫師來教你們構圖。」
「繡得最好的,賞銀十兩。」
「還有你。」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掌櫃。
「將功贖罪的機會只有一次,做不好,便回家帶孩子吧。」
我升了繡娘們的月錢,她們幹勁十足。
兩個月後,通景繡屏風完成,繡娘們完成得十分出色。
我連夜讓工匠裱好,掛在正對門最顯眼的位置,路過之人駐足圍觀,一傳十,十傳百,繡坊的名聲算是打出去了。
三個月下來,我每日忙得腳不沾地,整個人瘦了一圈。
我又求了四姑娘,讓她賞我兩個能管事的繡娘。
此舉也是表明我的忠心。
她身份高貴,一舉一動受人矚目。
我便心甘情願做她手中的一把刀。
人是她給的,我自當重用,堂而皇之受監視。
我與她綁得越緊,便能越加得到信任。
當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會寫信告訴溫弘賢。
九分真,他會相信的。
溫弘賢來信,說趙姨娘懷孕,不宜舟車勞頓,等胎相穩固再回來。
那頭,我又收到趙姨娘來信,說溫弘賢戀上了當地水仙樓的清倌兒。
二人引爲知己,迷得溫弘賢醉生夢死。
笑,什麼淸倌兒。
那是我出嫁前就讓父親私下物色好的人。
費盡心力,只待在關鍵時刻用上。
我不比四姑娘的出身和智謀。
五成,也夠我用了。
我寫信給父親,讓清倌兒日日伴在溫弘賢左右,句句愛慕,事事捧高。
將他奉若皇帝一般。
什麼雄心壯志,開疆擴土,全都可以拋之腦後。
反正他的商業版圖夢,都能在美人膝上一一實現。
-17-
溫弘賢不回來,遠程傳書指導溫氏產業,一來一回總歸不方便。
我讓淸倌兒在旁邊吹了吹風,酒過三巡,他便將一部分產業交給了我。
藥材是溫氏最大的產業。
二房母家都是做藥材生意的,與溫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所以溫弘賢才對二房所作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現在,二房是我的人了。
這些產業雖然歸我,可賺的錢我依舊會分給她。
不僅如此,託四姑娘的福,打通渠道後,這些東西甚至可以賣到更遠的地方。
四姑娘當幕後之人,我當東家。
二房當我的馬前卒。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二房母家錢氏見有錢賺,心甘情願被我驅使。
至於族中耆老和一些有瓜葛的商戶。
我打着溫弘賢的名義,許以重利,緩緩圖之。
甚至將我賺的大半分給他們。
時間久了,他們自然能看出我的好。
一年後,溫弘賢回來了。
左邊是大着肚子的趙姨娘。
右邊是楚楚動人的淸倌兒。
我裝作剛知道的樣子,眼中閃過詫異、悲痛。
而後強撐着爲那清倌兒安排住所。
清倌兒只知道有人讓他用美人計困住溫弘賢,並不知背後之人與我的牽扯。
有了溫弘賢的寵愛,她在府中如魚得水。
人心大了,自然也看不上我。
隔三岔五不來請安。
正合我意。
若人人敬我順我,那才惹人忌憚呢。
溫弘賢回來召集商號,其中有人提議讓我也來參與。
聽聞他當即就變了臉色,冷漠道:「一介女流,怎配坐在此地?」
我嘆了口氣,果真如我所料。
世間的男子皆是這般。
既要女子溫順乖巧以他爲天,又容不得女子當真愚鈍無知。
一邊享受着聰慧女子帶來的便利,一邊又要死死按住她們的頭顱,唯恐她們窺見更廣闊的天地。
回來後,溫弘賢面色不悅。
「夫人照顧家中辛苦了,眼瞧着瘦了一圈,爲夫實在心疼。」
「今後就在家中相夫教子,做個富太太。」
我出口試探:「四姑娘那邊……」
他打斷道:「孔氏再勢大,四姑娘也是個女子,我與孔氏的交際本就不在她身上。」
我低眉順目,說了聲好,轉身將我的人全部拿出,所有產業全都還了個乾淨,只安心照顧協兒。
溫弘賢不願意給我體面,溫母便變本加厲。
她坐在上首,捧着茶盞,全無往日和藹。
我盈盈請安,她並不叫起,任由我下蹲到腿腳痠軟。
半晌,溫母擱下茶盞,冷笑一聲。
「相府出來的人,果然不同。」
我低頭不答,她繼續道:「女子以柔順爲德,過剛易折的道理,你可明白?」
「兒媳明白。」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賢兒費勁求娶你,不是讓你來出風頭壓他一頭。」
「往日是老身太過縱容你,從明日起,你每日來我這兒學兩個時辰女則。」
需要我的時候,我便是出頭的槍。
不需要我的時候,便成了該收進匣中的刃。
商人重利,向來如此。
我垂眸應是。
溫母語氣緩和了些:「你且記住,女子以柔順爲德。賢兒在外奔波,你當好生侍奉,莫要再拋頭露面。」
走出花廳時,陽光正好,紫芙跟在我身後,眼眶發紅。
「大奶奶…」
我抬手摺下一枝花,輕嗅其香。
「急什麼?」
「這府裏的花開花落,何時真由得天意?」
-18-
沒了我的人幫助,剛起步的染坊和繡房,不過一季便再度停滯。
染坊雖習得了五浸七染的工藝,終究不過是尋常技法。
不出三月,別的商號便紛紛效仿,連浸染次數都分毫不差。
繡房這邊,離了畫師指點後,繡娘們繡出的花樣又復歸呆板。
更別提還有多少針腳織法是我沒教的。
溫弘賢渾不在意,反正他也沒指望這兩個商號賺多少錢。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先前將盈利的七成都分給了各鋪掌櫃與匠人。
月錢翻了一倍不說,每染出一匹上等綢緞,還能再得二錢銀子的賞錢。
繡坊更是按件計酬,繡得最快的娘子,一個月能掙五兩銀子。
更糟的是,溫弘賢還剋扣了匠人們的伙食。
從前我定下的規矩:
每月初一、十五加肉,三伏天供綠豆湯,寒冬裏發棉襖。
如今統統成了空話。
溫弘賢可不樂意,直接對這些人說是我當初魯莽,說的不算數。
我與這些人雖是口頭約定,可賺來的錢我卻實打實分出去了。
這些人見沒了好處,原本心裏就不痛快,越發惦記我的好。
我湊了些銀子,讓紫芙暗地裏拿去先給這些人ṱú₎。
紫芙抹着眼淚,將銀子一一分到衆人手中。
「大奶奶特意囑咐,說諸位跟了她這些時日,萬不能讓大家寒了心。」
「哎,要是大奶奶能繼續掌權就好了,她見識多,父親又是相爺的親信,還怕沒有錢賺嗎。」
「只可惜我人微言輕,若是有分量的人作保,恐怕還好些。」
以喬光和李掌櫃爲首的人越發感激我,當着紫芙的面發誓。
若有機會,一定會肝腦塗地報答我。
至於那些參與其中的員外郎,我不求這些人能爲我出頭,但是他們肯定會記住我的好。
我安靜等待時機,在府中侍弄花草,安心照顧協兒。
溫弘賢在京城的開疆擴土略有成就,最近正忙着將大量溫氏產業週轉過去。
他也是大手筆,直接填入了溫氏將近一半的產業,就等着打通京城這條渠道。
京城遍地是顯貴,往後躺着也能賺錢。
在淸倌兒的聲聲捧高中,溫弘賢越發飄飄然,失了一貫的冷靜。
他對我越來越不耐,甚至在我奉上茶盞時,故意打碎。
從前面對我時總和煦掛笑的臉,如今只剩冷漠。
「怎麼服侍人的功夫這般差了,難道也忘了本不成?」
紫芙氣不過,替我說了兩句。
「奶奶日日陪着太太抄寫經文,既要照料小少爺,又要爲趙姨娘張羅生產事宜,日日忙得腳不沾地。」
「夠了!」溫弘賢摔了茶杯。
「本就是婢女出身,伺候人罷了,也配叫苦?」
他轉身看着我,毫不掩飾嫌惡。
「你以爲抬舉你當主母,就真成了主子?」
我不死心問道:「妾身自嫁過來,爲您執掌中饋,還生下了協兒,難道還得不到您一句好嗎?」
他索性也不裝了:「生了協兒又如何,若非你與孔氏有瓜葛,你以爲我願意娶一個侍女當主母?」
「他日我當了皇商,願意替我生孩子的貴女多的是,你又有什麼稀罕?」
溫弘賢轉身大步走出,心中暢快極了。
爲了攀附孔氏這條線,他耗費心力娶了何青蓮這個侍女,伏低做小年年供奉。
這些人拿了銀子,還得側着眼睛看他,嫌他銅臭氣重。
待他打通京城商號,步步高昇,再扶持弘孝捐個官,還怕站穩不了腳跟嗎?
-19-
十月懷胎,趙姨娘生了個大胖小子。
溫弘賢很是高興,覺得是上天厚待溫氏,終於輪到他揚眉吐氣。
他在京城商號越發投入,成日幻想着當皇商飛黃騰達。
待他有權有勢,往日瞧不起他的官員們,見了他都要稱一聲溫老闆。
夏日炎炎,他日日數着黃曆。
待熬過了夏日,金桂飄香之時,卻傳來消息,說是上頭查得嚴,還得再等等。
那淸倌兒日日癡纏,纖纖玉指撫過他的胸膛。
「爺這般人物,遲早要飛黃騰達的。」
他飲下酒,醉醺醺道:「到時候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全都來求我合作。」
直到臘月飛雪,京城商號突然斷了音訊,遲遲不見回信。
他心急如焚,當即趕去了京城。
待回來時,卻是衣着落魄,身形渙散。
「沒了…什麼都沒了…」
原來,他到了京城時,才發現商號早已被銷。
昔門庭若市的鋪面也貼上了封條。
曾經稱兄道弟的官員統統避而不見,還是他使了大價錢,纔有人告訴他。
商號的地契有問題,被戶部查出來是僞造的。
他如遭雷擊,往日那些合夥人也不知所蹤,官府也是查無此人。
他將一大半的溫氏財產搭了進去,就盼着一飛沖天。
沒了,什麼都沒了。
溫母全然沒了往日的慈祥,連帶着佛珠砸上我額角。
「何青蓮!商號和地契都是孔氏給的,你作何解釋!」
我捂着臉哽咽:「四姑娘給的商號怎麼會有假,官府一定弄錯了。」
溫弘賢訕訕看着我:「那塊地,是……是我自己置辦的。」
「不應該啊,京城買地限制頗多,夫君是怎麼做到……」
我猛然抬頭:「所以商號是真的,地契卻是你自己僞造的!」
溫弘賢不敢抬頭看我。
當初拿了四姑娘的商號,他就存了心思要自己開疆擴土。
否則豈不是給孔氏作嫁衣裳。
他原本想的是在京城買商鋪,再借着孔氏商號的名頭去打交道。
可是買地限制頗多,若要買下整片鋪面,少說需百萬兩白銀。
他既捨不得花這個錢,又不甘心只做個租戶。
畢竟租來的鋪面,終究不是自己的產業。
他乾脆心一橫,通過人引薦,搭上了戶部的人。
那人暗示,只要孝敬給到位,可以低價物色又大又好的商鋪。
到時候藉着孔氏的名頭牽線搭橋,還怕沒有生意嗎?
他一想也是,便湊了資金往戶部孝敬。
同時,他又藉着孔氏商號的名聲另起爐竈。
一邊利用,一邊徹底擺脫孔氏。
就這樣,投入的金額越來越大,大到他只能拆東向補西牆,硬着頭皮往裏填。
與此同時,四姑娘遣了管事來,當衆痛斥溫弘賢不安好心。
「好個忘恩負義的溫氏!我家姑娘念舊情贈你商號,你倒好,僞造地契,連商號的孔字徽記都敢仿造。」
「姑娘說了,從今往後孔氏與溫氏再無瓜葛,你若再敢拿孔氏的名頭行商,定不與你甘休!」
管事冷哼一聲甩袖要走,我上前攔住,塞給他一張銀票。
「還請您在四姑娘面前美言幾句……」
管事見是我,語氣緩和幾分。
「若非看在夫人您的面子上,我家主子早送他去見官了,好自爲之吧,哼!」
連銀票都不收,看來溫弘賢是徹底得罪孔氏了。
-20-
屋漏偏逢連夜雨,溫弘賢挪動了頃州產業的銀錢,導致溫氏名下產業運轉不過。
發不起工錢,工匠就罷工,貨物積壓了一堆,眼見着放爛了也賣不出去。
許多商戶紛紛上門討要貨款,工匠們組團來溫府門前示威。
溫母養尊處優多年,沒經過世面,一聽到消息便急火攻心,背了過去。
醒來後口齒不清,直接成了偏癱,嘴裏嗚嗚咽咽說不清話,口水流了一下巴。
我當即表示,無論花多少代價,一定要將婆母治好。
溫弘賢已然有些萎靡,不敢面對自己將溫氏陷入危機的事實,成日喝酒爛醉。
我不計前嫌,一直陪在溫弘賢身邊,還拿出自己的嫁妝填補,一戶一戶上門分發月錢,挨個道歉。
夜裏回去,溫弘賢癱在酒罈堆裏。
見了我,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我摟進懷中。
「蓮兒,好蓮兒,是爲夫錯了,你再幫我替孔氏說情。」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用絹帕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污漬。
「夫妻本是一體,您就是妾身的天,妾身不幫你還能幫誰?」
這一刻,他確實在真心實意懺悔。
只是這懺悔來的太廉價了。
正如他所說,娶我本就是利益交換。
他總認爲孔氏看他不上。
卻未曾想過,我嫁過來後,溫氏產業便更上一層樓。
除卻京城外,他的貨物甚至賣到了邊陲。
一路上關卡要緊,沒有孔氏點頭,他真以爲憑自己能打通關竅?
他看不上我侍女出身,說我低賤。
卻不知宰相門前七品官,我父親雖是奴才,卻是相爺的心腹,便是連大公子都得給兩分薄面。
昔年他傾盡資產,只爲求娶我爲新婦。
縱我爲利益紐帶,難道我不曾感動嗎?
結果呢?
二房虎視眈眈,背地裏偷取公中財物,中飽私囊。
三個侍妾聯手挑釁,主母未進門,妾室便已懷孕。
刁奴陽奉陰違,請安時不帶賬本,私下偷盜。
樁樁件件,若無他溫弘賢默許,這些人豈敢如此放肆?
我不是傻子,更不是無知婦人。
我隨主子出入過宮廷,與羣臣世婦一起拜過聖恩。
我嘗過御廚特製的八寶羹,穿過暹羅進宮的孔雀裘。
我理過相府賬目,點過貴妃省親的珍品……
若他真心待我,我原本可以成爲他的賢內助。
只要我開口,父親定會在相爺面前美言。
孔氏從指縫裏流出些油,也夠讓溫氏做強做大。
是他陽奉陰違,輕賤我在先。
那我也不要什麼夫妻情面。
商海浮沉,各憑本事罷。
-21-
由我出手稍微穩住了局面。
可孔氏一日不原諒,這些商號便一日不敢跟溫氏做生意。
二房依舊跟我打擂臺,趁機搶走了溫氏不少生意。
當然,不過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總歸都是我的。
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與溫弘賢商量,由我出面,去必州求四姑娘網開一面。
我告訴溫弘賢,此次去我會帶上協兒。
「四姑娘愛孩子,若看到協兒,難免會心軟……」
溫弘賢忙不迭點頭:「正是此理,爲夫來爲你們收拾行囊。」
溫弘賢痛定思痛,在我出發的前一日攆走了清倌兒。
「若非她日日癡纏,我又怎會行差就錯?」
「這樣的女人,放在身邊也是個禍害,不如休了,由得她自生自滅。」
他說的義正詞嚴,將所有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那清倌兒在門口哭得肝腸寸斷,再未換得賢郎回顧一眼。
街角轉身,她擦去淚水,笑意盈盈接過五千兩銀票。
什麼男人情愛,都不如這銀票實在。
……
我素面脫簪,帶着協兒一路到了必州。
懷義侯府不准我進門。
我便帶着協兒在烈日暴曬下跪,做足了場面。
烈日炎炎下,協兒口乾舌燥,文弱的身子在日光下搖搖欲墜。
「母親,孩兒撐不住了……」
我替他擦去額頭上的汗。
「記住今日的太陽。來日你若登高,當知真正的尊卑不在俯仰之間,而在於能否看透這世道的明暗經緯。」
「母親,什麼是明暗經緯?」
我望向侯府緊閉的朱門,輕聲道:
「明處是人情冷暖,暗處是世態炎涼。」
「今日我們跪的是權勢,來日你要立的,是胸中乾坤。」
協兒似懂非懂點點頭。
直到深夜,天降驟雨,協兒幼小的身子倒在了雨中。
門開了。
一把傘落在我的頭頂,是四姑娘。
驚詫之際,卻見她眼中似笑非笑。
「沒想到,你敢破釜沉舟至此。」
我低頭,一貫恭敬道:「都是姑娘教得好。」
「罷了,進來吧。」
協兒早已被家丁抱了進去。
我接過她手中的傘,撐在她頭頂。
「往後,年年歲歲,奴婢都爲姑娘撐傘。」
-22-
我在懷義侯府伺候了五日,比從前更加盡心。
五日後,懷義侯府大門敞開,陳嬤嬤親自送我出府。
剛轉過街角,溫府管家就踉蹌着撲來。
「大奶奶!老爺……老爺歿了!」
我眼前一黑,帶着協兒快馬趕回。
路上,管家告訴我。
三日前,又有友商來要賬,溫弘賢躲着不敢出去,一晚上喝得爛醉。
恰逢許久未出面的蕊姨娘經過。
楚楚可憐的面孔和曼妙的身姿,頓時讓溫弘賢心中一跳。
他慾火上頭,跌跌撞撞去追蕊姨娘。
那夜的雨很大,花園的鵝卵石溼滑無比。
溫弘賢喝了酒本就走不穩,路過花園時,直接打滑栽進了蓮花池。
因爲雨聲太大了,誰都沒聽到他的呼救。
到了快天明,有丫鬟經過,才發現了他的屍體。
回府後,蕊姨娘哭哭啼啼跪在祠堂。
「我身子不好,又逢那麼大的雨,我怎麼可能獨自出去。」
誰都知道蕊姨娘自生完孩子便得了血山崩,走路都費勁。
確實不可能在雨夜出來閒逛。
我問管家:「到底有沒有真的見到蕊姨娘?」
管家哆哆嗦嗦:「小的只聽見老爺叫蕊兒,並未……看到蕊姨娘。」
我讓人將蕊姨娘軟禁,先行操辦溫弘賢的後事。
葬禮上,我幾度哭暈在靈前。
又對來討債的友商表示,就算變賣家產也會將貨款還上。
出殯那日,懷義侯府派人來弔唁。
可那管事的腰間,分明掛的是孔氏的牌子。
衆人心領神會, 明白我必州這一遭,求得了孔氏的原諒。
有了這層緣故,友商也願意寬限幾日。
工匠們的銀錢我已補齊, 各個商鋪都逐漸運轉了起來。
我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溫氏的門楣,救活了風雨飄搖的產業。
又給溫母頤養天年, 連大夫都說活不過一年的人。
我硬生生照顧了三年。
就連知府大人都給我寫了「貞潔流芳」的牌匾。
頃州上下誰不說我一聲好?
-23-
溫氏在我的帶領下,產業越做越大。
我將所賺銀錢的九成都給了四姑娘。
京城要變天,這便是一場豪賭。
直到兩年後,貴妃娘娘的兒子登基爲新帝。
相爺急流勇退, 另封安國公,頤養天年。
孔氏明面不如從前,內裏卻更上一層樓。
我瞅準上頭的風向,以頃州爲基底,創辦了蓮花女學。
女學與女則爲底,傳授知識,教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領。
剛開始時, 許多人存疑。
「女子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直到後來,知府千金在刺繡大賽奪魁,掙得百兩賞銀。
糧商之女用珠算揭穿掌櫃貪墨,替父保住家業。
漸漸地, 連最古板的鄉紳也開始把女兒送來。
當然,這一切離不開四姑娘的鼎力相助。
這幾年來, 二房對我心悅誠服, 我說往東她絕不敢往西。
溫弘孝也頗爲識抬舉, 在我的推動下,如今在戶部任職。
莊子上的周姨娘, 如今是我在邊陲分號的掌櫃。
府上的事我已不大愛管了,都是趙姨娘在打理, 福姐兒和鴻哥兒也是她在帶。
環姨娘心思內斂, 整日悶悶不樂, 我讓她去女學幫忙,人多熱鬧, 倒是開朗了不少。
至於蕊姨娘,也算幫了我,送到莊子上眼不見爲淨,能活幾日是幾日。
這樣就很好。
後宅的女人家, 不是鬥個你死我活纔算完。
有四姑娘提點, 協兒跟隨四姑娘的嫡子, 一道送往京城, 由孔氏管教。
孩子離開娘身邊, 總有萬分捨不得。
紫芙問我, 爲何不把生意開到京城,這樣便能與家人團聚了。
傻姑娘,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
在外,我是溫氏主母,蓮花女學的東家。
可到了京城,我便只能是婢女。
人要懂得知足, 見好就收。
我不做改天換命的奇女子,也不做任人宰割的案板魚。
審時度勢,乘風而起。
這纔是女子最難得的清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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