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喜女

饑荒那年,我被一對夫婦所救,他們認我做女。
後來,爹爹官居三品,遷入京都。
城中貴女們笑話我是鄉野丫頭,不善琴棋,粗鄙不堪。
我漲紅着臉,嘴巴張了又張,不知如何解釋。
卻聽臺上爹爹道:「家中奴婢戲言,諸位見諒。」
他一語,我竟成了太僕寺卿府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奴。
後來孃親誕下嫡女。
小姐頑皮,不慎引燃宗祠,我攜小姐拼死逃出火場。
罪責卻落到我身上。
看護宗祠不力,罰鞭二十。
如他們所願,我點頭認罪,以還救命之恩。
一副假死藥,從此遠離京都。

-1-
宗祠着火。
若還是爹爹的女兒,是不用被罰鞭刑的,頂多罰跪一晚。
又或者,孃親承認是小姐不慎所致,族親們看在她ŧŭ₋年幼,亦不會過於苛責。
更者,我本不是看護宗祠的婢女,那日婢女在爹爹房間。
火燒起來時,我正好經過而已。
……
孃親在我面前哭了。
「喜兒,算娘求你,你爹好不容易在京城站穩腳跟,萬不能落了族人口舌,寶錦才四歲,怎麼說也是你妹妹,你忍心看她那麼小就背上不敬祖宗的罪名嗎?」
她好久沒叫過我喜兒,又好久沒在我面前自稱娘了。
有瞬間的觸動,我好想伸手去抱她。
倏爾,她又道:
「別忘了,當初你爹爹也是這樣把你救出火場的。」
袖口下的手,一時僵在哪兒,繾綣在喉嚨的娘字終是沒能喊出來。
「夫人,奴婢……」
「喜兒,不過二十鞭而已,娘到時候會給你找最好的大夫,今晚好好想想吧,明天再給我答覆。」
孃親離開後,命廚房給我送來一碗雞蛋湯和兩個肉包子。
無處不在提醒我,不要忘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餡兒要比十年前喫的多,湯也比十年前更加濃郁。
卻不如當年的好喫。
我還是喫完了。
整理好碗筷,我從櫃子裏拿出一隻小瓷瓶。
倒出其中藥丸。
沒有猶豫仰面吞下。
既然要認罪那就要認的乾淨,恩也要還得徹底。

-2-
其實我一直以爲,孃親和爹爹是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的。
十年前,林家村鬧荒,家中大火。
是他們將我從火場中救出。
爹爹爲此還被房梁砸斷了腿。
孃親問我叫什麼名字。
那時,我還沒個正兒八經的名,親生娘嫌我是女孩兒,一直叫我林二。
孃親爹爹不是本地人,他們說是恰巧路過。
既然救了我,那就是有緣,要認我做女。
還讓我隨爹姓。
秦,名來喜。
隔壁林阿婆家的狗叫來福,是撿的。
我叫來喜,也是撿的。
阿婆很疼來福,總給它留骨頭喫,爹爹孃親也一定會很愛我吧……
他們帶我去了西陵。
這才知道,爹爹並非普通人,而是是京都靖瀾侯的族親。
ţũ̂⁽不過爹爹常年遭族人打壓。
明明是大房所出的兒子,卻因爲生辰八字與祖父相剋,就一直屈居於西陵做掌管糧倉的小官。
到西陵當晚,孃親問我想喫什麼。
我說大肉包,還有雞蛋湯。
熱騰騰的包子,是爹爹去給我買的,暖呼呼的雞蛋湯,是孃親親手熬的。
那年我七歲,跪在月下,感恩上天待我不薄。
我們在西陵住了七年。
孃親和爹爹給了我一屋安於。
以至於後來爹爹上京赴任。
我竟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宴席上,自稱秦家小姐。
那些豪門貴女對我多加刁難,我看向爹爹。
他卻一笑了之,說不過是家中刁奴戲言,不必當真。
孃親罰我在日頭下跪了三個時辰,又將我安排到雜役院做活。
我只當自己做錯事說錯話,日日盼着孃親能來接我出去。
同住的李嬤嬤是西陵的老人。
她笑我:
「你還真當自己是秦府小姐啊。」
「當初在西陵我就看出來了,夫人老爺也就賞你口飯喫,若真當你是小姐,怎麼不讓你去上學堂,也不請先生來教你琴棋書畫。」
我紅着眼瞪她:
「不是的,不是的!他們明明就說過要我做他們女兒的,他們說過的!」
明明就說過的。
說過,就要作數的……
可是慢慢地,我信了。
小姐出生那天,闔府歡慶。
爹爹親自取的名,聽說翻遍了書籍,最後定下「寶錦」二字。
如獲至寶,錦繡安寧。
再後來,小姐四歲。
孃親請了女先生來府中,教她識字、讀書,什麼是琴,如何辨畫。
才四歲,行事做派已然如豪門貴女。
我與她何止是天壤之別。
仔細想想,我本也不是他們親生。
又沒入秦家祖籍。
他們想不認就不認了。
……
「夫人來找你啦?」
李嬤嬤的說話聲拉回我的思緒。
「嗯。」
她坐在牀沿,邊泡腳邊與我嘮嗑。
「明日宗族的人就要來,靖瀾侯府也派了人,你也知道,那些老族長們最看重的就是宗祠,如今祭祖剛過,宗祠就着火,老爺和夫人不給出個說法,怕是不行。」
「也別怪我多嘴,當日就你和小姐在場,若是小姐真認了罪,怕要落個不詳的名頭,夫人捨得嗎?」
「你呀還是服個軟,說不定還能少喫些苦。」
林嬤嬤說的這些我都曉得。

-3-
認罪是躲不掉的。
我也正好需要這個機會離開府邸。
夫人走後,我服下的藥丸,是當年在西陵時一位道士給老爺的。
當時我也在場。
老爺曾對道士有恩。
道士所贈之藥服下後十二Ṭů₎時辰,若遇生命垂危,能閉氣保命。
他將瓷瓶交給老爺時說,此乃還的第二情。
爲何是第二情。
當年沒懂。
直到三天前,我才懂。
原來來喜也不是名字,是身份。
認我做女,是第一情。
那日從火場出來,我忍着傷痛去找夫人,打算主動頂罪還恩。
卻不巧遇見老爺也在她房中。
他摔碎了茶盞,衝夫人發火:
「我說了,此事和巧兒無關,她也不可能出來認罪。」
巧兒,是看護宗祠的婢女。
「當時來喜也在場,你去找她,讓她去頂,就說是打掃衛生時不慎掀翻燭臺。」
我躲在樹後面。
窗欞的光影下,夫人稍顯猶豫。
「老爺,二十鞭啊,是會死人的,你別忘了當年我們救她出來認做女,是爲的什麼。」
「那道士也說了,若是她死了,你就不怕……」
「怕什麼!我如今都坐到這個位置,得太子重用,還怕沒了她一個來喜女不成。」老爺將她的話打斷,「就算沒了,天下之大,我還能找第二個,第三個。」
「可來喜的八字,是那老道算出來在林家村,我們才找到她。」
「這麼多年過去,那道士雲遊到哪兒去了,無人得知……」
「怎麼?你還當真把她看做女兒不成,鄉野丫頭,粗鄙不堪,說出去也不怕外頭那些貴婦人看你笑話。」
夫人的話,再次被打斷。
這次像是戳中了她的軟肋。
窗影下,夫人最後點了點頭。
樹上還有蟬鳴,可他們一句句話,卻如寒風獵獵,刮在我臉上,扎進我心頭。
還沒到秋天呢,怎會如此的冷。
就連此時憶起。
還是不爭氣的想哭呢。
瓷瓶在我手裏,亦是偶然。
當年前往京都時,我看見瓷瓶沒有被放進行囊。
便握着去找老爺:
「爹爹,先生給的保命之物您還沒有拿。」
結果換來他一臉怒氣:
「死丫頭,什麼保不保命的,你咒我死啊!」
我沒生氣,悄悄將瓷瓶帶走。
那時想的,若日後老爺真遇上生命垂危之事,至少我還有救他的東西。
沒想到自己先用上了。

-4-
翌日。
宗族的族長們,早早就在祠堂外等候。
夫人來找我,我也站在門口候她。
她聽到我說答應,高興地合不攏嘴。
「我就知道,我們喜兒是個懂事的。」
我問她,鞭子打在身上會不會很疼?
她支支吾吾道:
「你……你放心,忍一忍就過去了。」
「哦,對了,下月是你生辰,以前在西陵,你呀什麼都不要,就給我們討碗麪喫。」
「今年生辰你想要什麼?娘給你買?」
「珠寶首飾,綾羅綢緞……」
她大抵是怕我中途反悔吧,說了一大堆東西。
我只是笑笑答:
「我不喜歡那些,就想喫西陵的肉包子還有孃親親手做的雞蛋湯。」
夫人怔了怔才點頭:
「好,等你生辰,娘帶你回西陵。」
我在宗祠門前認下了罪。
擦拭燭臺時,不小心將其碰倒。
而小姐不過是恰巧在裏面爲老爺祈福。
族長們聽了。
一邊誇讚小姐如此年幼,就能有這般孝心,實屬難得;一邊斥責我做事不力,理應重罰。
原本說好的二十鞭,變成了三十鞭。
老爺忙不迭點頭:
「該重罰,該重罰。」
行刑的鞭子,帶有倒刺。
兩名侍衛將我綁在架子上。
許是怕我受不住疼亂動,手臂上的繩子纏了一圈又一圈。
嘴也被堵住。
說是怕擾了宗祠的安寧。
「行刑」兩個字落下時。
我轉頭望向夫人。
她正抱着小姐,將她的眼睛捂住,輕輕哄道:
「寶錦乖,不看,就不怕啊。」

-5-
老道的藥,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厲害。
第一道鞭落在身上時,真的很疼。
第二鞭落下,再到第三鞭,我便沒了知覺。
可聽得到鞭子落在我耳邊凌冽的風聲。
還有小姐被嚇哭的聲音。
「老爺,寶錦怕是嚇到了,我先帶她回屋。」
是夫人在說話。
終於,我聽到有人說行刑結束。
宗族的人慢慢離席。
有人來解開我的繩子,探在我鼻息上,驚呼:
「好像是死了,要不要稟報老爺和夫人?」
「你傻啊,現在老爺正陪着靖瀾侯他們,夫人也要照顧小姐,哪兒顧得上管她的死活,先擡回去,通知義莊的人來收屍。」

-6-
三日後。
宗族的人走了,並沒有任何怪罪,小姐還得了嘉賞。
老爺一高興,就在府中辦了家宴。
夫人坐在女眷主位。
林嬤嬤命廚房做了一碗雞蛋湯,呈到夫人面前。
她望着眼前的雞蛋湯,似有觸動。
便溫言吩咐身旁婢女:
「此次來喜有功,你將這碗湯端去給她,就說是我賞她的。」
婢女得令。
可遲遲未見回來覆命。
直到一炷香的時間過去。
剛剛離開的婢女,神色匆忙地趕回夫人身旁。
此時女眷們,大都離去。
進殿,婢女驚慌地附到夫人耳邊:
「夫人,來喜……來喜沒了。」
夫人手腕上的佛珠驟然斷裂,碎落滿地。

-5-
道士講過,那藥服下三日後,才能醒來。
恢復意識時,我已經沒在義莊了。
按照規矩,被送到義莊的屍體,若沒有衙門案件記錄。
三日內無人認領,便會被丟到後山亂葬崗。
大概是藥力作用,身上的鞭痕猶在,依舊感覺不到疼。
我正打算離開。
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兩人提燈前行。
越來越近,竟然是夫人身邊的人。
隔得不遠,我能聽見他們說話抱怨。
「大晚上的讓我們來亂葬崗找屍體,真是晦氣。」
「哎呀,行啦,別說了,趕緊找到擡回去,這兒怪瘮人的。」
原來是找我啊。
可既然是丟棄的小狗,又何必假惺惺的將屍體找回去,上幾炷香以求安心嗎?
有人在,我也不敢妄動。
不過夫人要找我屍體,那就要想辦法讓她「找」到纔行。
我摸了摸脖子上掛的平安鎖。
在西陵時,夫人送我的。
我將鎖取下,又撕碎裙角的大片布料,扔到屍堆中。
做完這些,悄悄後退到草叢深處。
不多時,他們找了過來,撿到鎖和衣服碎片。
亂葬崗到處都是被野獸啃噬後的殘肢斷體。
兩人相視,沉默半晌:
「你說,來喜的屍體會不會已經被狼喫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得想辦法給夫人一個交代。」
又是半炷香過去,他們決定就地找一具完整的屍首,換上婢女的衣服,再將臉劃爛,拿回去交差。
反正我受的是鞭刑,若不是因爲保命藥,早已經面目全非。
等他們離開。
再下山,天已經矇矇亮。
我拿出藏在身上的銀子,買了傷藥和新的衣裳。
出城之路會經過秦府。
我覆以面紗,一路往前。
路過時,幾張紙錢被風吹到我腳下。
身旁有小童在問牽着他的人:
「孃親,他們爲何要在府前擺上銅鏡燒紙啊,死人不是應該掛喪幡嗎?」
「你還小,不懂,這啊是陣法,傳聞擺上七天七夜,就可以將死人的靈魂永遠禁錮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也不知道秦府死了誰,遭這般對待。」
還能是誰。
沒了來喜女,妄圖禁錮靈魂來求安心。
揚起的灰屑眯了眼,我揉了揉,心中已無波瀾。

-6-
出城比進城易。
趕往城郊渡口只剩前往雲城的船票。
路途遙遠,船伕娘子遞來杯涼酒。
酒湯清澈,不似渾濁人心。
我卻遲遲未下嚥。
娘子笑言:
「大妹子喝吧,不醉人。」
「不瞞你說,雲城遙遠,船票總是賣不完,今日你一來呀,就只剩兩三張了,就當是你給我們帶來好運。」
我才瞧見原本空蕩蕩的船艙,此時已座無虛席,心中悵然。
輾轉數日,行至雲城。
恰逢縣衙老太君生辰,進城人馬多。
我混在一行車隊中,躲過盤查。
入ṭüⁱ城後,先尋間客棧住下。
是否能長居,還要先看看。
數日疲憊,夜裏卻依舊難眠。
好不容易睡着,卻噩夢纏綿。
我夢見西陵時夫人老爺將我回府中,喚我女兒。
畫面流轉,太子尋訪西陵,老爺從旁協助有功,獲得獎賞,當晚夫人贈平安鎖誇我是小福星,然而誇我嘴臉逐漸開始扭曲,「鄉野丫頭也配做我們秦家的小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
還有船伕娘子目光猙獰,她抓着我的胳膊,要將我推下船去。
「客人都招來了,留你已是無用,看着礙眼,不如扔進河裏餵魚!」
……
醒來時頭疼欲裂,推開窗戶,陽光正好。
雲城遠離京都。
無世家貴族盤踞,雖算不得富庶,但勝在民風淳樸。
從客棧出來後,我買下一間小院和一畝良田。
日出耕作,日落而息。
孤身一人,喫飽喝足還有剩餘。
又是一年春來。
恰遇捷子報喜。
門外卻鬧哄哄地,似有人在爭吵。
推門出去,原是村口張生高中狀元。
而此刻倒在地上的是與他同住的柳阿婆。
「臭婆子,我可是狀元,怎會有這樣的母親。」
「莫以爲給了我兩口飯喫,就可攀親道故。」
柳阿婆面前有一貫銅錢,手卻緊緊地拽住張生褲腳。
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被一腳踢開。
熱鬧散去,我默默關上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沒曾想,夜裏村長會來找我。
「雲舟姑娘,實屬冒昧,柳婆子大抵也是被那張生氣的,眼下病倒,還勞煩你去照顧一二。」
我欲將門關上。
村長用手抵住門框:
「你沒路引,我也將院子賣給你了,柳婆子賃的是我的房子,若是死在裏頭,就不好賣了,就當幫幫我。」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若是不答應,也麻煩。

-7-
柳阿婆躺在牀上,神志不清嘴裏還喊着張生。
從前在秦府,林嬤嬤生病時我也常常照顧。
她的年紀看起來與林嬤嬤差不多。
眼下渾身發熱,許是氣急攻心所致。
我取水替她擦拭身子,又去找被褥。
她的房間連牀像樣的被子都沒有,好的都在另一間屋。
牀上除了被子,還放着收拾好的行李。
幾件泛舊的長衫,被疊地整整齊齊。
都是張生不要的東西吧。
我想起在西陵時,京都赴任前夜,我也將夫人的衣裳一件一件整理好,卻被她丟到一邊,嫌棄道:
「這些布料連中等都算不上,到了京都誰還會穿啊。」
我在窗前守了整夜。
直到翌日正午,柳阿婆才醒。
我探了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了,起身準備離開。
她在身後叫住我。
「雲舟姑娘,謝謝你啊。」
「不謝。」我頓住腳步,指着另一間屋說:「得空把裏面沒人要的長衫都拿出去燒了吧,留着也是枉然。」
她卻笑道:
「昨天讓你們看笑話了,阿生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我收養他的時候,他很乖,很聽話,認真讀書,家裏的活也做,還答應我,考取功名就讓我享福。」
「那些東西我想留着。」
說着說着,柳阿婆的眼睛流下淚來。
我搖頭,嘆了口氣,就如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阿婆,人是會僞裝的,當你沒有利用價值的那刻,就會撕開那層僞善的皮。」
「那我於姑娘也有利用價值嗎?」
我一時怔住。
其實戶籍身份,我早就花銀子弄好了,昨夜村長威脅不了我,就算他報當地戶籍官我也能留下來,只是麻煩些而已。
柳阿婆見我沒答話,又說:
「你看看,也沒有吧,人心固有善惡,卻不能因遇見了惡,就磨滅所有的善。」
「我知道阿生不會回來,東西留着,就當還相信世間有善緣。」

-8-
那天過後。
柳阿婆總來找我。
偶爾會帶些她種的菜,然後拿來和我種的比。
「雲舟姑娘,種茄子啊,不易澆水過多,多了反而長不好,你看,我種的就比你種的長得大。」
我看着她手中的茄子,沒要。
第二日,我當真少澆了些水。
被她看到了。
「看看,看看,還是要聽我老婆子的話吧。」
「雲舟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從前經歷過什麼,一人來到雲城,在到我們村,快兩年了吧,你也不愛和鄉親們說話,大夥都說你是個怪人,我看不是。」
我放下手中的桶:
「阿婆,我看天快要下雨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她抬頭望了眼天空:
「敞亮着啦,不會下雨。」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沒聽懂。
我拿她沒法,只能任由她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世間長了,也聽習慣了。
忽然有一日,叨擾在身邊的聲音遲遲沒來。
我放下手中的活,去院子裏找她。
卻見她坐在房裏喝茶。
她亦發現了我,不過沒有叫我的名字,而是搖了搖頭,嘴脣微動,是在說快走。
可已然來不及。
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侍衛,團團將我圍住。
他們穿着秦府的服飾。
見我立在原地沒動,才從中讓出一條道來。
許久未見的貴婦人,於路中上前。
上等的織羅錦,因爲走的太過沖忙沾染了塵土。
「喜兒,娘終於找到你了。」
夫人喜極而泣,上前將我抱住。
臉被她身上的珠寶磕得生疼。
好不容易掙脫開,我茫然地望着她,露出一個笑:
「夫人,可是認錯人了?」
兩年來,雲城話我也講得十分熟稔。
「民女雲舟,父母早年死於戰亂。」
我垂着頭,眼裏只留敬畏。
夫人似乎不信,伸手扣住我手腕,將我的衣袖狠狠翻上去。
受了鞭刑,手臂上肯定會留有傷痕。
現在沒有了。
因保命藥的原因,癒合後無半點痕跡。
望着無暇的手臂。
夫人扣着我的指尖微微顫抖,而後猛然抓起我另一隻手,重複同樣的動作。
可依舊沒有絲毫傷痕。
夫人慌亂問我:
「不可能,你就是喜兒,你的傷呢,告訴我,你的傷呢!」
接連觸碰下來,我才發現她華服下的中衣,是綢制。
她在京都都是非錦不穿。
我將驚訝之色隱於眼底,退後半步:
「夫人所言,民女不懂,民女自幼得父母疼愛,他們從不捨得我受傷。」
「夫人可願放過民女?」
她揮手讓圍着我的侍衛散開。
我得以轉身離開。

-9-
回去後我才知道。
從去年年底開始,秦府在知道我的屍體是假的之後,就在暗地裏四處尋找我。
恰逢張生去京都。
我與他曾有幾次照面。看到畫像,他想起見過,便將線索告訴他們。
誠然,我那兩三句話,根本騙不了夫人。
她索性在雲城住下了。
日日來我小院站着。
連着五日,見我沒有理她。
第六日,她竟派人送來了柳阿婆貼身之物。
這等威脅人的下作手段,她也是做的出來!
夫人將我約到城中酒樓。
擺在桌子上的,除了肉包子和雞蛋湯外,還有一碗長壽麪。
她殷切地端到我面前:
「喜兒,你嚐嚐,這些都是娘借他們廚房親手做的。」
她那蔥白的指尖有被燙傷的痕跡。
我將面推開:
「夫人這又是何必呢?雞蛋湯膩人,包子噎人,我早就不喫了。」
「至於長壽麪,又非我生辰,也不必喫了吧。」
夫人眼中流淌慈母般的神情:
「喜兒,就別和娘賭氣了,你爹爹當初救你時,落下的傷,如今每到天寒都會疼,當年認罰一事是孃的錯,跟娘回去吧,爹爹還有妹妹都在家盼着你呢。」
家?
救我?
盼着我?
哄騙人的話,她怎能說的如此心安理得。
我掀翻桌上的長壽麪,再難隱忍:
「秦府何時是我的家,你們又何曾當我是女兒?」
「喜兒,喜兒,我最討厭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
「夫人,老爺當年到底是真的救我,還是爲了救他自己啊?來喜來喜,給我安上來喜女的身份,一朝得勢,又嫌我礙眼,要把我捨棄,如今又來找我,到底是爲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清楚。」
「夫人的衣服舊了吧,首飾也是從前戴過的,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三品官員的夫人,過時的首飾是萬萬戴不得的,衣衫也要從裏到外都是錦纔行,如今怎麼不這樣做了?莫非是老爺在朝堂上出了什麼事,讓你又想到我這個吉祥物。」
「所以才裝作這般母女情深,要把我接回去。」
字字泣血。
她張口不知該如何解釋。
從前數十年,有過歡心有過期待,後來他們親手將我的夢撕碎。
我很恨,柳阿婆好不容易纔教我學會放下。
可今日她偏偏又要來將我心中的恨意挑起。
要我怎能不激動。
夫人驚訝於我知曉來喜女的事。
她試圖解釋:
「喜兒,不是你想的那樣,縱使當初我們救你有另外的目的,可救你是事實啊,後來我也是真心把你當做女兒的,當年在京都,我們不敢承認,也是怕落人口舌,即便如此,在秦府那些年,我們也沒讓你喫到苦頭啊。」
是,雜役院活多,但也沒人刻意爲難我。
可待我好的是林嬤嬤,不是她。
「夫人,回去吧。」
「其實來喜女也不過是好運的兆頭,真正能脫出困境,還是要靠自己。」
「柳阿婆不在這件事之內,還請你不要傷她,就算是給你們秦府多積一份德。」
雲城雖然遠離京都,但比鄰邊境。
這段時日,城中來往士兵增多。
稍作打聽不難得知,如今京都局勢發生變化。
太子觸怒公堂,眼下被禁足於東宮。
而五皇子得勢,在朝堂上叱吒風雲。
此番一來,就有人在民間傳出,東宮怕是要易主的消息。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多年,聖上又已到暮年,他怎麼可能甘心讓人。
老爺大概也是捲入這場事端之中了吧。

-10-
從酒樓回去。
守在村口的侍衛已經撤了。
柳阿婆門前也沒人守着。
我去找她,她倒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雲舟,都怪我這老婆子不爭氣,張生那個殺千刀的,他們人一走,我就把他的東西全部燒了。」
「倒是你,那天沒事來找我幹什麼。」
還能幹嘛,怕她在家中是不是摔了,又或者是生病了。
其實張生只記得見過我,忘了我住在哪裏,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她給出的線索就是讓夫人找柳阿婆,畢竟她在這裏認識的人多,還交給夫人他和柳阿婆之間的信物。
誰知柳阿婆矢口否認認識我。
「不過那位夫人真的是你娘?」
「看起來也不像啊,雖然穿的華貴,但印堂發黑,兇巴巴的,一看就不是善人。」
柳阿婆說着說着,突然眼神變得慈愛起來:
「我家那口子死的早,也沒留下一兒半女,好不容易撿個兒子,還是個殺千刀的。」
「雲舟姑娘,你也不想認那個女人做娘,我也沒兒子,要不你當我女兒得了Ṫṻ⁺。」
原本看她哭,還想寬慰兩句。
此刻忽然沒了興致。
當鄰居就挺好的,非要認什麼女兒。
認女兒,那責任就不一樣了,當鄰居,那天看我不順眼,不理我就是,也無妨。
我替她將屋內被弄亂的重物整理好。
出門前,叮囑她早些睡,明天再來和她討教種菜的技巧。
我亦回去。
昏睡中,聞到一絲異香。
再睜眼,竟身置於馬車之中,手腳皆被繩子捆住,布條塞滿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夫人的指尖輕輕劃過我臉頰,似乎帶有歉意。
「喜兒,你別怪娘,我也不想這樣對你。」
「可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家中的銀子,值錢的東西全都當了進去,可那些人就是不放過你爹,你是我們的來喜女,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你別害怕,我不會傷你的。」

-11-
八百里加急趕往京都。
夫人將我從後門運回秦府。
昔日熱鬧的府邸,如今門口羅雀。
如她所言,原本四處可見的奇珍異寶,也都不見了。
她將我帶到一間封閉的小屋。
屋內有一處祭臺,上面擺着我和老爺的生辰八字。
到處都是詭異的銅鏡。
一位穿着道袍的人走過來。
不是從前贈藥的道士。
夫人命人將我扔在地上:
「人我已經帶來了,這是銀子,你趕緊施法,讓我家老爺逢凶化吉。」
老道收下銀子。
他讓夫人去旁邊站着。
利刃劃過我掌心時,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取了半碗血,然後轉身問她:
「老爺的子孫血呢。」
「有有,這就來。」說完,她朝門口吩咐了一聲。
下人便抱着名不到一歲的男嬰走進來。
利刃劃過男嬰腳掌,撕心裂肺地哭聲迴盪在房間中。
門外有人在哭喊。
「將我兒還給我,夫人我求求您了,將孩子還給我好不好……」
夫人聽着心煩:
「去將巧姨娘的嘴給我堵住,拖走!」
鈴鐺在老道手中晃動,發出詭異地聲響。
兩張生辰八字燃於盆中。
兩碗血,澆在一隻刻有老爺名字的木人上。
所謂的招福儀式結束。
我被帶到另一間屋關起。
手腳依然被束縛住。
夫人走過來將我抱進懷裏,面目猙獰撫摸着我的頭髮:
「喜兒別怕,娘會好好待你的,你一定也要好好保佑你爹爹早些回家。」
我顫抖着躺在她懷裏,溫聲喊她娘:
「孃親,喜兒想通了,喜兒也想爹爹早些回家。」
她舒展笑容:
「乖喜兒,想通了就好。」
我蹙着眉頭,似是撒嬌:
「孃親,喜兒手好疼。」
聞言,她的眼神立馬警惕起來。
我繼續撒嬌:
「剛纔大師說,後日還要喜兒右手的血,可這樣被綁着,真的好疼,若是血流乾了,就沒有了。」
來的路上,我死死攥緊掌心,血早已流了一地。
夫人思Ţū₁索半晌。
只將我的右手放了,左手被鐵鏈綁在牀上。
剛走出去,又聽見她在發火。
「夫人,小姐說尋常的燕窩不喫,要喫血燕,否則就不喫飯。」
「還想喫血燕!府裏哪兒還有銀子買血燕,你跟她說,愛喫不喫,不喫就餓着!」
「可是小姐已經兩天都沒喫東西了。」
「那ṱù³就隨便找一個丫鬟拉到青樓去賣了,什麼事都來煩我,我看就把你賣了,給我家寶錦換血燕喫!」
……
瘋了,簡直是瘋子!
等外面的聲音消失。
我從袖中展開老道遞給我的紙條。
字不多,卻字字珠璣。
當今聖上偏寵太子。
然太子暴行,協同處理政務至今,民間怨聲載道,此番推到太子最後一步,就是藏在秦府中,太子與各地官員私相授受的賬本,他們引老爺落網,威逼利誘也沒能讓他將賬本交出來。
他們意外得知夫人在暗中尋我,故而將計就計,讓五皇子身邊的人假扮道士,才能接近秦府。
字是五皇子親手所書。
他們的ƭũ₄人已經摸清楚,賬本就藏在宗祠內。
若不是我親眼看見夫人的暴行,大概也不會相信這一面之詞。
可我怎樣才能靠近宗祠。

-12-
翌日。
夫人又來了。
她叫人給我鬆綁,將我帶到宗祠。
筆墨紙硯擺在我面前。
「喜兒,大師說了,要你跪在宗祠你,爲你爹爹抄佛經祈福,你可願?」
「喜兒願意。」
「那便好。」
厚厚的佛經,若要抄完,今晚都不用睡覺了。
大師說不能被人打擾。
夫人就讓侍衛,將宗祠團團圍住,沒人敢進來打擾我。
我亦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
找了許久,纔在祖宗牌位的最底下翻到賬本。
不看不知,一看。
原來太子的爪牙已經伸到了朝廷的各個角落。
老爺之所以能進京任職。
原是當年在西陵時,貪污新米,剋扣糧款,從中拿出銀子和糧食,解了太子手下一心腹貪污軍糧的燃眉之急。
進京之後,更加猖獗。
每次聖上私訪,他們就會將當地的難民提前關起來,或是殺掉,或一把火燒了。
所謂的國泰民安,都是他們演得一場戲。
第三日。
第二次放血。
依舊是右手。
至於小少爺,放血時,夫人奪過刀,一刀下去竟削掉他半個腳掌。
賬本交給老道前,我撕了兩頁藏起來。
有利用價值才能做交易:
「剩下兩頁的官員,我想對五皇子來說都是至關重要。」
「你想要什麼?」他們。
我望着緊閉的房門:
「放我走,五皇子拿到賬本,你們想辦法把我從秦府帶走,到了驛站,我就將剩下的交給你。」
「若是我不能全身而退,那兩頁紙,你們永遠都不會拿到。」
道士的眼中露出讚許:
「是個聰明人,你放心,我會求五皇子幫你的。」

-13-
太子造反了。
萬壽節前一個月,接踵有官員倒臺。
太子雖被禁足在東宮,但聽官員名字,就知道是賬本被找到所致。
朝臣們皆倒戈五皇子。
他終是按耐不住。
萬壽節當晚,下令駐守在城外的士兵,舉兵攻城。
然五皇子早有察覺。
提前疏散城中百姓,並派兵守在各個關口。
等太子反應過來這是圈套時,已經晚了。
秦府沒有老爺。
夫人看見外面刀光劍影,帶着寶錦要逃。
可還沒跑到門口,就被下人們團團圍住。
他們將她綁起來,泄恨的方式,粗暴簡單,藤編棍棒砸在她身上。
「賤奴,敢打我,我可是太僕寺卿夫人,等老爺回來,我要扒了你們的皮……啊!」
「還扒皮,就因爲一碗血燕,我姐姐妹妹都被你賣到青樓!」
「還有我哥哥,不過是做的菜不合你胃口,你們就將他的手砍了。」
「還有林嬤嬤,她待下人好,捨不得按照你的吩咐實施暴行,你就將她殺了!」
「都給我打,給我往死裏打!」
打罵聲越來越多。
夫人開始求饒:
「求求你們放了我,啊!別打我,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房間裏還有珠寶首飾,你們都拿去,統統拿去,求求你們了,不要打我,啊……」
昔日華貴的婦人,如今狼狽的如過街老鼠,被人撕咬, 謾罵……
曾經扔出去的利刃,終是返回到她自己身上。
求饒聲越來越弱。
寶錦本來在往外爬。
不知被誰抓住了叫。
她哭着求救。
「娘, 娘,救我, 救救我。」
「救你?」
「她自身都難保, 怎麼救你,你娘砍了我兒的腳, 你的腳是不是也不用留了。」
……
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
有人跑, 有人爭搶, 有人哭……
我還被綁在房內, 無法動彈。
不知是誰,踢到了燭火。
火勢蔓延到房間。
我拼命掙扎,繩索卻越來越緊。
高聲呼救,大家都顧着逃命,沒人來管我。
我於絕望中閉眼。
忽然, 手上的力道一鬆。
「姑娘可是來喜,五皇子讓我們來救你。」
我緩緩吐了口氣,幸好, 我藏了兩頁賬本。
我被護送出府。
外面到處都是官兵。
城門口更是守衛森嚴。
想要出去可以說是比登天還難。
按照約定, 五皇子的人將我送到驛站準備了一匹馬, 和足夠的盤纏。
「姑娘, 我們主子要的東西呢?」
「不在我身上。」
聞言,寒光立現。
「敢耍我們!」
我嚥了口唾沫。
「大人別急, 東西我就放在秦府我被關的房間,爐鼎暗格當中, 你現在趕回去, 火還燒不到。」
他稍作猶豫:「若你又騙我如何?」
「大人, 小女子並無抱負, 只想求一條活路。」
說完, 他將我放走。
我騎上馬,遠離身後的刀光劍影。
卸磨殺驢之事我見多了,不得不防。
驛站無人值守, 若我在此處將那兩頁交給他, 免不了別殺人滅口的可能。
尾聲
一年後。
柳阿婆又拿着她種的茄子來找我。
「你看, 你種地的手藝還是不行,還是沒我種的大。」
我拿在手上看, 很是不服氣:
「你是不是藏了一手,不行,咱今天要把這件事情說清楚。」
柳阿婆湊到我面前問:
「那說清楚了, 你是不是就叫我娘, 當我女兒?」
她怎麼又提這件事啊。
「不行不行,你別說了,我不要你當我娘。」
「不要我當你娘,你在院子裏種那麼多萱草花幹嘛, 想要送給誰?」
我漲紅着臉, 把她往外趕。
「哎呀,好啦好啦,天色都暗了, 一會要下雨,你趕緊回家。」
柳阿婆仰面望着天。
晴空萬里,不會再下雨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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