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

妹妹以我的名姓與太子相戀。
大婚當夜,太子發現他娶錯了人。
而他深愛的妹妹燃起一把大火,自焚而亡。
太子因此恨我至極,寵妾滅妻,直到我病重,都不曾踏入我房中一步。
再睜眼,回到皇帝賜婚這一日,當問到我可有中意的兒郎時。
我回道:「臣女心悅景王已久,還望陛下成全。」
話音剛落,向來淡漠驕矜的太子,卻將手中的酒盞生生握碎。

-1-
油盡燈枯時,回首一生,最終停留在賜婚那日。
回憶如同褪了色的畫卷。
皇帝含笑問我,可有中意的兒郎。
那時的我起身,緩緩跪拜下去,誰都看不出我內心的驚惶。
我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母親在赴宴前便告知我,皇帝有意爲我與太子賜婚。
闔府榮光,滿門前途,在此刻盡系我身。
但誰能想到,我最終落得個嘔血而亡的下場呢?
眼看着悲劇無可挽回,懸於頭上的彎刀即將落下,我焦急不已。
在說出口的前一刻,我驀地重獲五感,不再是無能爲力的看客。
話音比神思更先落地。
「臣女心悅景王已久,還望陛下成全。」
殿內燈火煌煌,絲竹聲入耳。
我輕顫着撫上心口。
沒有常年纏綿的痛楚。
嘔血而亡後,我,重生了。
只是那向來淡漠驕矜的ťū₋太子,卻將手中的酒盞生生握碎。

-2-
前世的大婚之夜,我尚未來得及飲下合巹酒,就傳來了妹妹自焚的消息。
謝府,滿目瘡痍,殘垣斷壁中,妹妹的貼身侍女跪倒在我身前,泣不成聲。
「小姐臨死前,讓我問您,天下男子萬千,又爲何偏要搶她的心上人?」
說着,又掏出一封書信,呈給太子。
「與您兩心相許的,從來都是我家二小姐,而不是……太子妃。」
那時太子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只能記得他慘白的面色。
以及,怒不可遏的眸子。
從此,我只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
側妃與侍妾漸漸充盈東宮,世人皆知,太子對我無情。
起先,我尚且能安慰自己,直到太子納了一個與妹妹極像的妾,愛若珍寶。
時值深秋,那妾室說太子賜她ŧṻ₃的玉簪被我弄丟了。
她指着冰涼的池水,嬌笑道:「就在這,娘娘推了我一下,簪子就掉進去了。」
太子漫不經心地瞧了我一眼。
「勞煩太子妃替阿棠尋回玉簪。」
阿棠。
妹妹叫謝明棠。
他便賜名這妾室尹棠。
日日提醒他自己,也提醒着我。
我們之間,橫亙着一條命。
任我如何彌補,都無濟於事。
我忽然有些疲倦,並不想理他這點低劣的手段,轉身想走。
一道摺子卻驀地扔到我的腳下。
上面盡是參我父親的言論,密密麻麻。
「是上呈父皇,還是按下不發,全看太子妃如何做。」
太子欣賞着我這副左右爲難的模樣,他托住腮,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我看了亭中的二人一眼,咬了咬牙,躍入刺骨的池水中。
徹骨的冷。
在我以爲要死在今日時,我終於找到那支玉簪。
太子看着狼狽不堪的我,隨手將摺子扔入炭盆裏。
又將沈棠納入懷中,柔情蜜意。
「阿棠,莫再生氣了,你瞧,簪子尋回來了。」
「可妾如今不喜歡了。」
太子玩味一笑,簪子落在地上,清脆一聲,碎成數段。
「阿棠不喜歡,那便丟了。」
細密刺骨的冷意深入骨髓。
我發着抖,望着那千辛萬苦尋回的玉簪,忽然心口一痛。
猛地咳出一口鮮血。

-3-
魏翎身着一襲深紫流雲紋Ţù⁺錦袍,領口鬆散,露出一截冷白鎖骨,修長指尖正把玩着一隻酒盞。
聽見我擲地有聲的回話,愣了愣神,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
「啊?我嗎?」
當真是紈絝浪蕩子。
與一旁端方守禮的太子相比,更是慘烈。
偏少年生得雌雄莫辨,笑時美得驚心動魄。
「謝大小姐,當真心悅我嗎?」
我微微抬眸,硬是憋出幾分臉紅,露出一副嬌羞模樣。
皇帝嘴角一抽,開口道:「朕這個兒子,頑劣慣了,你不妨……再考慮考慮。」
我揹着母親幾乎灼穿我的怒火目光,再叩首。
「臣女此生,非景王不嫁。」
宮人爲太子換上新酒盞,他卻一動不動,沉沉地盯着我。
「兒臣以爲,此事不妥。」
皇帝道:「哦?」
太子垂眸,從容道:「三弟心性不穩,不宜成婚。」
而魏翎,不愧是混世魔王,臉皮極厚,被太子這樣當面拆臺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笑吟吟道:「常言道,先成家,後立業。我成了婚,心性不就穩了嗎?」
太子瞥他一眼,眼神晦暗。
也是,他以爲與他相戀的是我,自然會阻撓這樁婚事。
「父皇,兒臣保證,若是成婚,接下來一年——不,三年都不會惹是生非了。」
他撇下酒盞,正襟危坐,看着竟有幾分認真。
皇帝白了他一眼,又看向我。
「難爲你一片癡心,只是,你可想好了?」
我再次應是。

-4-
皇帝並沒有當下爲我與景王賜婚。
景王是Ŧűₜ貴妃之子,年歲雖與我差不多大,名聲卻與我截然相反。
我端莊賢淑,他驕縱頑劣。
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四書五經一字不識。
整日惹是生非,作威作福,京中貴女提起他無不臉色大變,生怕被他看上了去。
回到府中,母親再也忍耐不住。
「明月,你可知錯?」
「我何錯之有?」
母親氣急,站起身來。
「你明知陛下有意爲你與太子賜婚,爲何要當衆說你心悅景王?
「眼下陛下雖沒下旨爲你賜婚,可你再想嫁入東宮,難如登天!」
我輕輕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
父親原本一言不發,見我笑了,拍桌怒道:「你竟還笑得出來?明日你母親帶你入宮面見皇后,你好好地賠罪,或許還有轉機。」
我淡聲道:「我不去,也不會嫁給太子。」
父親面色一僵,隨即勃然大怒。
「放肆!婚姻大事,豈由你隨心所欲?」
母親蹙着眉道:「你可知曉那景王是個什麼人物?混世魔王!京中但凡家世出衆些的女子都對他避之不及。」
我掀起眼簾,目光掃過他們二人。
曾經,我以爲,父母慈愛,妹妹伶俐。
世間之幸,țŭ̀ₐ莫過於此。
所以我在東宮無論過得多苦,忍受多少委屈,都能撐下去。
直到我死前一個月,無意間發現妹妹是假死。
父親知道,母親知道。
唯我,不知。
我在東宮苦苦煎熬時,他們三人在謝府一家和樂。
他們明明知曉,我因爲妹妹的死有多痛苦。
卻依然在得知妹妹音訊時,選擇隱瞞。
前世的謝明月循規蹈矩,將賢良淑德刻進骨子裏,視家族顏面爲一切。
卻落了個人人可欺的下場。
重活一遭,這些,我都不要了。
「混世魔王又如何?我心悅他,自然不在乎那些無稽之談。」
父親被我氣得面色青白,顫聲道:「好、好啊!我竟不知自己教出個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
「不止一個呢。」
我揚起脣角。
「妹妹今日病了,沒去赴宴,所以父親怕是不知道……」
我嘆了口氣。
「太子與妹妹早有往來,私定終身。」
此言一出,父親與母親都愣在原地。

-5-
棠梨苑那邊鬧了起來,只怕這幾日都會不得安生。
我趁機出了府。
暗沉的小巷中,魏翎早在此處等着我。
我與他的糾葛,還要從前世說起。
早年貴妃被打入冷宮,對魏翎也分外冷淡。
差點讓他活活病死。
是我爲他請來太醫,救他一命。
「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聽到我的腳步聲,魏翎轉過身來,似笑非笑。
「謝明月,你當真要嫁我?」
我頷首。
「我救你一命,你幫我脫離謝府,算作兩清。」
他挑起眉頭,「所以什麼心悅、非我不嫁……」
「都是假的。」
魏翎點點頭,意料之中的模樣。
只是臨走時,他道:「我以爲,你此生不會想逃離謝家。」
那雙桃花眼難得認真,含着探尋的意味。
我怔愣片刻。
記憶呼嘯而至。
前世的秋獵起了一場大火,刺客接踵而來。
太子無心管我。
是魏翎拔劍而出,劈斷燃燒的樹木,斬殺成羣的刺客,帶着我越逃越遠。
相握的掌心無比滾燙。
近乎力竭時,魏翎喘息着,笑着對我說,不如就此機會遠走高飛。
從此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多麼誘人。
就差一點,我就要跟他逃了。
「謝明月。」
太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呼吸一滯,僵硬地偏過頭。
太子騎在馬上,深不可測,面色陰冷。
只問了我一句。
「你不要謝家了嗎?」
我緩緩鬆開了魏翎的手。
在他難言的目光中,我一步步後退,走到太子身側。
巨大的恐懼與悲傷之下,連眼淚都乾涸了。
如之前千百次一樣,我向太子認錯,求他寬恕。
太子沒開口,一把將我拉上馬,陰沉的目光掠過魏翎。
挑釁一笑。
前世,我爲謝家主動走進囚籠。
今生,我只爲自己而活。

-6-
回到謝府時,不巧,撞見了太子。
「明月。」
太子皺着眉頭,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爲何要嫁給景王?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面無表情,鬆開了他的桎梏。
「殿下認錯人了。
「你心心念唸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妹妹。」
太子愣在原地,不敢置信。
「她年少頑劣,假扮我與殿下相戀,此事,殿下應是還不知曉。」
「不……」
他面色陰沉。
「你在騙孤,爲了景王,是嗎?」
我失笑。
「既然殿下不信,不若進府看看便知。」
謝明棠與爹孃正鬧着。
這等好戲,我怎麼能錯過。
剛邁入棠梨苑的大門,我就聽到父親焦急的詢問。
「太子要娶的人分明是你姐姐,你又是如何與太子生了情意的?」
「我、我假扮姐姐與太子相識……總之,殿下愛的人是我!他要娶的人也是我!」
身旁,太子呼吸微顫,臉色發白。
還不等他說什麼,謝明棠哽咽着開口。
「女兒愛慕太子之心不假,若此情難容,明棠只能以死謝罪。」
說着,便要往牆上撞。
太子尚未回神,卻本能般上前一把拉住她,護在懷裏。
眼中溢着心疼之色。
事到如今,真相大白。
「殿下?」
謝明棠眼中盈滿了淚,不敢置信。
「那些詩,實則是你寫給孤的?」
太子抱着她,語氣卻帶了一分試探。
謝明棠垂眸,遮掩住一閃而過的心虛。
「與殿下相識的,一直都是明棠。」
答非所問。
與太子相識的,是她。
可那些詩,卻是她偷了我的。
不過我沒有拆穿,而是看着太子愈發複雜的神色。
抉擇過後,他抬起頭,沉聲道:「我與明棠兩情相悅,明日我便去向父皇請旨賜婚,定不會讓明棠聲名有損。」
謝明棠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父親沉重的面色鬆懈稍許。
謝明棠要名分,父親要名聲。
這一鬧,終於如願以償。

-7-
「姐姐?」
謝明棠終於看到我,她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看着有幾分心虛。
我輕笑道:「恭喜妹妹,得償所願。」
謝明棠躲到太子身後,一副委屈模樣。
太子的眸光落到我身上,有些冷。
「不過,孤倒想知道,孤與明棠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漫不經心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太子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他冷笑一聲,對父親道:「孤看你這個大女兒,倒是牙尖嘴利得很。」
父親垂下頭,暗暗瞪我一眼。
「是臣管教無方,這便罰她去祠堂跪着,靜思己過。」
我向來剋制守禮,還不曾被重罰過。
以往,跪祠堂的,都是愛闖禍的謝明棠。
如今,眼見她要成了太子妃,我這個告發之人就成了罪人。
可我只是彎起脣角,不見委屈,也不見怒意。
「不行呀,一會兒我還要去和景王遊湖呢。」
「你!」父親瞪大眼睛,氣得面色通紅,「逆女,你還有臉說出口!」
我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
「景王脾氣不好,若是到了時辰見不到我,怕是要上府尋人的。」
此時,我倒是感謝起魏翎的兇名來。
仗着皇帝偏愛,他行事肆無忌憚,連太子都拿他毫無辦法。
話剛出口沒多久,一串腳步聲傳來。
管家擦着汗跑來,堪堪停住,顫聲道:「大、大人,景王的侍衛在府外,說……說若是接不到大小姐,就掀翻謝府的屋檐。」
在場之人,除了我,臉色都難看極了。
謝明棠以爲有太子撐腰,就能肆意拿捏我。
可惜,算盤落了空。
我敷衍地行了個禮。
「明月告退。」

-8-
「你監視我?」
畫舫中,我與魏翎四目相對。
什麼遊湖,不過是我信口胡謅。
魏翎的人出現得恰到好處。
我不信巧合。
果然,魏翎莞爾道:「是啊,我幫了你一次,不謝我麼?」
「多謝。」我淡淡道,「你要監視到何時?」
魏翎看似思索一番,以手支頤,直勾勾盯着我。
「到……你夙願得償的那天。」
我沉默片刻。
「你怎知我有什麼夙願?」
魏翎笑起來極爲漂亮,他拿起摺扇,點了點我胸口前的方向。
「恨意盈心,眸中千恨,難藏半分。」
我本能地撫上眼尾。
我……恨意難藏?
「你寧可嫁我,也不嫁太子。
「所以,你在恨誰,很難猜嗎?」
少年促狹一笑,目光不錯地落在我臉上。
我垂下眼簾,思索半晌,頷首。
「是,我恨他。」
見我坦誠,魏翎笑意更深,親自爲我斟了杯茶。
「父皇爲你我賜婚的聖旨,明日便會傳到謝府。
「世人說夫妻一體,我自然是要幫你的。」
我抬眸,對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帶着探尋與審視。
「爲了一個假妻子,得罪真太子?」
魏翎笑意涼薄,聲如珠玉。
「皇后當年幾乎要把我和母妃逼死在冷宮,這仇,我自是要報的。」
這般說辭,倒是讓我放心不少。

-9-
兩道賜婚聖旨一同到了謝府。
謝明棠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
我的婚期比她晚了一個月。
卻恰好是我與謝明棠的生辰那日。
「姐姐,你後悔嗎?」
謝明棠眉宇間掩飾不住的得意與欣喜。
我反問道:「我只是好奇,你爲何要裝作我,與太子相識?」
我們是雙胞胎。
長相有七成相像。
幼時,妹妹就常玩互換身份的遊戲。
只是她性子活潑,裝不了太久就會被爹孃認出來。
聞言,謝明棠眸光晦暗,緊咬脣瓣。
「京中人人都知曉,姐姐你溫婉賢淑,更是第一才女。
「自小,我就事事比不過你。」
就連皇后選中的太子妃人選,都是我。
謝明棠嘲諷一笑。
「不過這回,總算是我贏了。」
原來如此。
因爲我聲名在外,所以謝明棠撒了謊。
我看着她,輕聲道:「可是妹妹,偷來的東西註定無法長久。」
謝明棠微微一愣,隨即氣急敗壞地要說些什麼。
我沒興趣去聽,轉身離開。

-10-
阮府設宴,年輕女眷坐在一處。
這段時日,我與魏翎往來密切,毫不顧忌他人眼光。
以往衆人誇讚的名聲,漸漸不堪起來。
謝明棠是未來太子妃,身份地位不同以往,走到哪兒都是衆星捧月。
那些過去圍在我身邊的閨秀,如今都在謝明棠身側。
從衣裳誇到首飾,哄得謝明棠笑聲不斷。
「別打趣我了,不是我小氣,而是這金簪是太子所贈,磕碰不得。」
「太子當真對你癡心一片,竟送你這樣珍貴的首飾。」
那上面鑲嵌的玉石質地溫潤瑩白。
我卻不想再看第二眼。
前世,太子親手爲我插上那支金簪,帶着我向皇后請安。
回到東宮後,卻要我跪在冰冷的祠堂中,抄整夜的經書。
他要我向謝明棠贖罪。
「是呀,明棠當真是福澤深厚,不像你姐姐,明明可以……真真是有眼無珠。」
「說不準,二人早有私情,什麼端莊才女,背後不定做出什麼醜事呢。」
「以往還真是看不出,她還有這般勾人的能耐。」
幾人笑作一團。
正在我思考手中這壺酒夠不夠倒在每個人的頭上時。
——分隔席面的屏風被一劍劈開。
少年一身華麗的紫袍,昳麗的面容惑人心魄。
但無人能忽視他手中的長劍去欣賞他的美貌。
「你們在說什麼呢?讓我也聽聽。」
方纔那幾個閨秀嚇得縮成一團,拼盡全力纔沒有尖叫出聲。
魏翎脣角帶笑,語氣卻十分不耐:「說啊。」
謝明棠瑟瑟發抖,下意識看向我。
我揚起笑意,開口道:「她們說我有眼無珠,不愛美玉愛頑石。」
魏翎揚眉道:「哦?誰是美玉,誰是頑石?」
他這樣問,卻不等人回答。
徑直將劍一揮。
謝明棠頭上的金簪落地,清脆的一聲響。
「呀,美玉碎了。」
謝明棠終於忍耐不住,大哭起來,指着魏翎顫聲道:「我可是未來太子妃,你豈敢……」
「拿太子壓我?」
魏翎笑意冰冷。
「你猜剛纔那番話若是傳出去,你這個不敬長姐、亂嚼舌根的名聲還能不能洗乾淨?」
到底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不敢拿自己的名聲去賭。
魏翎又惡名在外。
滿座人竟沒有一個敢出來指責他。
謝明棠硬生生嚥下了這口氣,只是看向我的眸光中,帶了幾分兇狠。

-11-
「謝明月!我何時教過你在外欺辱幼妹?你怎的變成如今這般頑劣的模樣?」
父親滿面怒意與失望。
謝明棠坐在一旁,哭哭啼啼。
「是她自己失言,令景王不快,與我何干?」
父親見我不爲所動的樣子,更爲惱怒。
「還敢狡辯!你不阻止景王就罷了,還在一旁火上澆油!」
我壓下心頭浮現出的厭煩與疲倦。
「是她不尊長姐在先,父親當真覺得是我的錯嗎?」
父親皺起眉頭,卻是一時沒開口反駁我。
「謝大小姐真是能言善辯。」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是太子。
他走入廳中,心疼地爲謝明棠拭去眼淚。
「可孤見不得心上人受委屈,太傅,昨日之事,孤定要替明棠要個說法。」
父親眼睛一閉,復又睜開,揚聲開口。
「去取家法來!」
謝明棠驚呼一聲,輕聲道:「會不會,太重了些……」
太子輕嘆。
「你就是太過心善,纔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我看着婢女呈上的軟鞭,沒有向魏翎的暗探求助,而是看着父親。
「父親當真要罰我?」
父親面色冷肅,拿起軟鞭。
答案昭然若揭。
前世,我死得太快,尚未來得及與爹孃對峙。
如今,也不需要了。
我輕笑一聲。
「好,此事過後,我再不虧欠你們什麼了。」
鞭子落下時,謝明棠驚呼着偏過頭。
太子將她攬在懷中,不讓她看到這不堪的一幕。
十鞭結束,汀蘭滿眼淚光,上前扶我。
我感受着後背火辣尖銳的疼痛,卻並沒有多難過。
生養之恩,以此爲報。
我與謝家,再沒有半點關係了。

-12-
謝明棠出嫁的那日,京城都洋溢着一片喜氣。
爹孃給她的嫁妝極爲豐厚。
她的多了,我的自然就少了。
不過我懶得爲這些嫁妝扯皮。
這幾個月,我利用前世的記憶,將未來幾年流行的衣衫、首飾、妝面一一記下來。
然後搶先一步,賺得盆滿鉢滿。
從前父親教導我,金銀之物太過俗氣,並不重要。
如今的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在東宮,無錢無寵,舉步維艱。
有了足夠的銀子,到哪兒都可以瀟灑恣意。
天色擦黑時,我沒留在席間,而是和魏翎一起悄悄溜走。
華燈初上,人聲鼎沸,整座京城都因太子大婚熱鬧起來。
拋卻禮教束縛,我無拘無束地走在街上,只覺得每處都是鮮活明亮的。
一盞不甚精緻卻足夠可愛的兔子花燈映入眼簾。
「剛纔一直看它,你喜歡?」
我接過花燈,沒有羞澀,點了點頭。
高門貴女要端莊,要風雅,是絕不可能和路邊的兔子花燈扯上干係的。
在我與魏翎這裏,都成了笑話。
我們一個個攤位走過去,檐下鈴鐺叮咚作響,花燈洇開一片柔光。
直到漆黑的夜幕炸開一朵朵絢爛的煙花。
魏翎拉着我躲到小巷,捂住我的耳朵。
吵鬧聲一瞬間隔絕在外。
碎金流火般的光暈落在魏翎穠麗的面容上,映出他脣角春雪初融般的笑意。
我仰起頭,與他對視。
萬千光影映入眸底,我什麼都聽不清,只覺得胸腔處彷彿有一顆斷了線的珠子。
落地的聲音,未免太大了些。
魏翎垂眸看着我,前所未有的柔情與認真。
就在我以爲他要說些什麼時——
「謝明月!」
一隻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臂。
我心中一驚,偏頭看去。
卻是正該洞房的太子,神色慌張,渾身顫抖地站在我面前。

-13-
自謝明月當衆說要嫁給景王那日,魏恆就總是恍惚。
起初,他以爲是謝明月背叛了自己。
後來得知與自己相戀的是謝明棠,這恍惚卻並沒有減弱半分。
反而愈演愈烈。
魏恆總是覺得,那日不該是那樣的。
謝明月不該嫁給魏翎。
可他心悅的,分明是謝明棠。
也許,是因爲謝明棠僞裝成她姐姐的性子,與他相處,纔會讓他生出這些想法。
魏恆壓下心中的焦躁,嘗試與謝明棠與之前一般相處。
卻總是怪異。
因爲這些怪異,他分外厭惡謝明月。
所以他總是刁難她。
可謝明月依舊不把他放在眼裏,照常與魏翎胡鬧廝混。
魏恆本可以壓下這份怪異,逐漸遺忘。
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彷彿報應般。
他與謝明棠拜堂成親後,記憶紛至沓來。
——他與謝明月的那三年。
東宮中的那些替身,不止像謝明棠。
也像她。
魏恆絕不可能承認自己對謝明月動了情,所以他加倍地折磨她。
直到謝明月死去,謝明棠假死一事被他發現。
魏恆才知道,爲時已晚。
謝明月不要他了。
這一世,她選擇魏翎。
蓋頭方纔掀開,魏恆不顧謝明棠驚惶的目光,發了瘋般朝外跑去。
無盡的恐懼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似乎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有什麼無可挽回了一樣。
魏恆隔着茫茫人海,在一條小巷中尋到了謝明月。
她手中提着廉價的花燈,站在煙花下,與魏翎親密無間。
魏恆如遭雷擊,然後不顧一切地跑上前。
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壓下心頭滔天的悔恨、絕望與嫉妒,尾音發顫。
「謝明月。」
我是不是,來晚了?

-14-
魏恆向來高高在上,目下無塵。
如今卻發了瘋般,不顧體統與顏面,在大婚當夜出現在這夜街上。
「皇兄,你認錯人了,你的新娘如今在東宮等着你呢。」
魏翎語氣不善,掰開太子握住我的手。
「你住口!」
太子面容堪稱猙獰,望着魏翎的眸光狠戾。
「孤與明月之事,何時輪得到你插手?」
這簡直是倒反天罡,魏翎這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簡直要被他氣笑。
「皇兄若是發了癔症就去找太醫,明月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與你何干?」
太子咬牙切齒:「你趁人之危,勾引明月,孤還沒與你算賬。」
我忽的笑出了聲。
在太子出現在這裏時,我就知曉,他也重生了。
如此出格地來尋我,應是知道了謝明棠假死一事。
我勾起脣角,牽住魏翎的手。
「我與景王情投意合,何談勾引?」
太子神色一僵,顫聲道:「不……我知道,明月,你還在氣我,對不對?」
我挑眉,隨即偏過身子,踮起腳。
在魏翎頰邊落下一個吻。
魏翎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凝滯,與我相握的手僵硬無比。
我看向太子。
「太子殿下,還要看下去嗎?」
太子的雙眸猩紅到彷彿被血洇過,雙拳緊攥。
眼中的神色,憤怒又不敢置信,又含了一絲委屈。
我牽着魏翎,想要離開。
「明月!」
太子焦急開口,帶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哭腔。
「我是做過許多錯事,但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好不好?
「權勢、金銀、寵愛,我什麼都能給你!」
我轉過頭,淡淡道:「我不要這些。」
太子呼吸一顫。
「若真心悔過,就用心頭血寫一封婚書,也許我看到會原諒你。」

-15-
太子在新婚夜拋下太子妃,獨自出宮,讓謝明棠成了一個笑話。
也讓皇帝勃然大怒,狠狠斥責了一番太子。
誰知太子失了魂一般,不僅不認錯,還請旨和離。
皇帝乾脆將他禁足東宮,反思己過。
直到我大婚前一日,才解了他的禁足。
太子直奔謝府而來。
他面容蒼白憔悴,消瘦許多,與往日的矜貴高傲截然不同。
「明月。」
他珍重地掏出一紙婚書。
卻並非用筆墨所寫。
而是透着詭異的暗紅。
「這上面每一個字,都是用我的心頭血所寫。
「你可以原諒我了嗎?」
我伸手接過,隨意地看了幾眼。
倒真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啊。
我笑意輕蔑,隨手將這婚書撕成碎片,揮手一撒。
太子身形一晃,面色更白了幾分。
「我騙你的,魏恆。」
我搖搖頭,目光憐憫。
「那日只是隨口一說,你寫多少封婚書,我都不會原諒你的。」
太子嗓音澀啞,雙眸通紅,一行淚落了下來。
「爲什麼?」
我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ŧù⁻極爲好笑,嗤笑出聲。
「因爲你不配。」
魏恆其人,卑劣不堪,虛僞下作,不配讓我原諒。

-16-
謝明棠的日子不太好過。
昨日還對她呵護備至的太子,在新婚夜突然性情大變。
她想象中的風光恩愛,都如同那支金簪一般,碎成兩段。
東宮的下人都知道,太子妃不得太子喜愛,甚至是厭惡。
她的處境越發艱難。
謝明棠哭着尋到太子,想他如從前那樣安慰她。
誰知卻只得到冷漠的一句:「若閒着無事做,就去抄幾遍女訓。」
即便再不情願,謝明棠也不得不承認。
太子,不愛她了。
直到謝明月大婚那日。
對她不假辭色的太子,卻在無人處無聲哽咽,以酒消愁。
謝明棠才明白。
太子不是不愛她了。
而是,愛的從來都不是她。

-17-
魏翎褪去紫衣,身着喜服。
竟莫名地洗濯了一身紈絝氣質。
風流昳麗的一張面容,變得成熟穩重起來。
離開謝府時,我腳步未停,一次頭都沒有回。
從此,我只是謝明月。
洞房花燭夜,沒有他人想象的恩愛情濃。
掀開蓋頭,我直奔主題。
「太子如今心神大亂,正是我們扳倒他的好時機。」
魏翎在半空的手微微一僵,隨即收回去,訕訕笑着。
「你說得對,但我們真的要在今夜商討這事嗎?」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然後瞭然。
「想不到你如此注重儀式。」
一場假成親,還要做戲做全套。
魏翎拿起合巹酒。
「說不準,我這一生,只能成這一次婚,當然要圓滿。」
我無奈,與他共飲合巹酒。
倒真有了幾分成親的感覺。
翌日,東宮傳來太子妃昨夜病逝的消息。
我執棋的手微微一頓。
太子還真是心狠。
讓謝明棠死在生辰那日。
殺人誅心。
東宮大喪,我前去時,太子一身白衣,形銷骨立。
門在身後被合上。
死寂的宮殿只有我們二人。
「謝明棠死了。」
太子撫着棺材,忽然開口。
「害你我誤會至深,不得善終的罪魁禍首死了。」
他抬眸,洋溢着莫名的神采。
「明月,你我可以重新開始了。」
他大概是要被逼瘋了。
「罪魁禍首?」
我咀嚼着四個字,搖了搖頭。
「謝明ŧú₍棠固然可恨,可導致我痛苦數年,嘔血而亡的根源,是你啊,魏恆。」
若是他有一分心善,就會查出我本無辜。
若是他有一分耐心,就會聽完我的解釋。
可他沒有,只是武斷地,爲我定下罪名。
然後,將我折磨到嘔血而亡。
我死那年,才十九歲。
其他閨秀或父母相伴,或嫁做人婦,但無論如何,她們的人生都剛剛開始。
只有我,被夫君磋磨到病骨支離,命若懸絲。
我比誰都渴望活下去。
是魏恆親手掐滅了我的希望。
「我願意贖罪!」
魏恆雙眸猩紅,神情激動,拔出佩劍。
「你刺我幾劍都好,只要你原諒我。」
我微微笑了,徐徐走到他身旁,接過長劍。
而後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肩膀。
魏恆悶哼一聲,卻硬是忍下疼痛,還對我露出了一個笑。
我抽出長劍。
噹啷一聲。
長劍與血珠落地,鮮紅刺目。
我若有所思。
「可我如今是景王妃,殿下的弟媳,即便原諒殿下,又能如何?」
太子怔怔看着我。
「謀反吧。」
我輕聲道。
「只有坐在龍椅上的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魏恆,你敢爲我走到那步嗎?」
一字一句,如同最誘人的罌粟花。

-18-
皇帝病重,命太子監國。
這是前世沒發生過的事。
卻恰巧合了太子的心意。
謀反之機,稍縱即逝。
魏恆幾近瘋癲,早已失去了清醒。
半月後,太子率兵逼宮。
「父皇,下詔吧。」
皇帝咳了幾聲,面龐漲紅。
「你已是太子,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
太子神情陰鷙,冷笑着開口。
「做太子有什麼好?連和離都不能做主。
「只有坐上龍椅,我才能隨心所欲, 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皇帝閉上眼,對他徹底失望。
叮噹一聲, 玉佩落地。
埋伏於暗處的士兵應聲而出,局勢陡然逆轉。
只見已然「病重」的皇帝站起身,沒有絲毫虛弱。
「將太子壓入天牢, 其餘人等,殺無赦。」
太子面色劇變,他扭頭, 看到站在殿門前的魏翎與我。
須臾間, 他明白了一切。
但爲時已晚。

-19-
我去天牢見了魏恆最後一面。
他如今已是廢太子了。
昏暗潮溼的獄中, 狼狽不堪的魏恆瘋瘋癲癲,嘴中喃喃。
「不要, 不要嫁他……」
真有趣。
明明將我逼死的人是他。
如今悔恨不已的也是他。
魏恆聽到腳步聲也無動於衷, 直到我輕喚他:「魏恆。」
他如夢初醒般看過來。
眼中流露出欣喜,朝我跑來。
「明月,明月,你原諒我了, 是不是?」
我搖搖頭。
「不是。」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他也永遠都別想從痛苦愧疚中解脫。
隔着欄杆,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淚如雨下, 卑微至極。
「對不住, 明月, 可我是真心愛你。」
我後退半步,躲開他的動作。
「可你的愛讓我覺得噁心。
「你若當真覺得對不住我,就去死吧。」
我語氣平靜無波。
聞言, 魏恆眼中的希望徹底破滅,又哭又笑。
「你當真要我去死嗎?」
我頷首。
「無論前世今生, 你都不曾對我有過善念。
「我想到你,唯有苦痛。」
皇帝不殺他, 可我要他死。
那些前仇舊怨, 只有用人命才能了結。
踏出天牢的那一刻,我聽到身後的獄卒驚呼。
「廢太子自戕了!」
我仰起頭, 看向天邊的雲與飛鳥。
輕輕一笑。

-20-
皇帝子嗣不多。
魏恆死後, 他只能培養尚且年幼的四皇子。
畢竟魏翎名聲在外,又直言要與我遊山玩水,皇帝實在無法立他爲太子。
出京的馬車上, 魏翎比我先到。
原本簡樸的馬車被他裝飾得煥然一新。
見我怔愣, 他摸了摸鼻尖。
「京城太無趣了ṭū́⁼, 我也想與你一同去金陵看看, 你不會……趕我走吧?」
少年垂下眼簾,小心翼翼的模樣再配上那張精緻的面容, 讓人無端心中發軟。
我坐進馬車,不緊不慢地開口。
「所以那時所說的什麼復仇……」
魏翎的頭垂得更低了,辯駁聲若蚊吶。
「也、也不全是假的。」
他這副模樣, 倒讓我想起幼時養過的貓。
犯錯時, 也是這樣一副心虛又強撐的樣子。
我驀地輕笑一聲,語調柔和。
「魏翎,我們一起去金陵吧。」
魏翎驟然抬起頭,脣角是壓也壓不住的笑意。
天光明亮, 車轅碾過枯葉,將巍峨皇城拋作天邊一粒塵。
我們,還有很長的一生要走。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