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夫人塞給將軍的妾室。
她試探他有無二心。
他坐懷不亂,命我抄了一夜的經書,以表真心。
而我呢?
手痠,心也酸。
-1-
鬼知道我爲了當一等大丫鬟,付出了多少努力。
老夫人愛喫齋菜,我足足熬了四個月的大夜去學;
老夫人想聽鸚鵡學舌,我天天拎出去教它說話,最後我和鸚鵡都背熟了《心經》;
老夫人嫌新過門的少夫人脾性大,我兩頭說和,腿都快跑細了,如是,才升到了一等。
同時進府的怡雨在衆人面前點我:「瞧瞧這蹄子,喫個飯還要給老夫人繡汗巾,怕不是晚上做夢都在巴結主子呢!」
她向來是這刁蠻的模樣,與我太相熟,胡鬧慣了,所以我只是笑着,接着做我的事。
倒是年長些的另一個一等丫鬟冬桂爲我說話:「你們可就酸吧,以爲巴結主子好做呢?」
冬桂走過來看我繡花,接着說道:
「就說繡汗巾子這事兒,你們只愛搶那些大件兒繡,覺得出挑。殊不知一年到頭,老夫人用得最多的還是這些眼頭的小物件兒。
「老夫人一用,便唸叨這是年豐的手藝,人可不就走到你們前頭去了。」
怡雨也走了過來,不由分說搶走了我手裏的汗巾,笑道:「那今日我也繡條汗巾子,讓老夫人也念叨唸叨我。」
我無奈地搖搖頭,索性撂開手喫飯。
怡雨見我興致缺缺的,對我說道:「你可別不言語,你知我是打趣你的。」
我轉過頭,環顧四周,恐人多嘴雜,只向她遞了個眼神。
怡雨心領神會,幫我把飯碗端進裏屋去,一邊走一邊說道:「年豐姑奶奶,我伺候您進屋喫茶總可以了吧?」
進了屋,避開衆人,我才拉住她的手,讓她別忙活了,和我並排坐下。
「年豐,我瞧你都悶悶不樂兩三天了,爲着什麼事呀?」
我捋了捋鬢邊的碎髮,對怡雨說道:「我上月剛過了十六的生日,少夫人聽了這事兒,說要給我找好人家打發了。」
怡雨眉頭一皺,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老夫人最捨不得的就是你了,她上趕子……」
我急忙「噓」了一聲,怡雨纔將聲音放小了幾分。
「她上趕子急什麼?橫豎你又沒心去少將軍屋裏。」
我搖搖頭,唯有長嘆。
怡雨見狀,只得安慰我:「這事兒還得你多和老夫人說,求她留下你。我們這樣的出身,也就在這府裏能有幾年清閒日子了,嫁了人,誰知是什麼光景。」
這個話題,我們這羣年輕的丫鬟誰談及都是憂愁。
當年我被老夫人選中帶進府裏時,她是去懷安寺捐贈的大善人,我是跟着母親在寺外乞討的可憐人。
只因我把僧人端來的粥飯全給了母親,被老夫人注意到了,她纔派人領我近前說話。
那時她問我,都餓成人幹了,怎麼不喫。
我侷促地拽着自己殘破的衣角,低頭小聲回她:「我娘還懷着弟弟,我怕她喫不好,弟弟Ŧū₆也跟着捱餓……」
我沒想到,老夫人會那麼和藹地招我坐到她身邊。
她俯下身又問我:「你怎麼知道,你娘懷的就是個弟弟呢?」
我咬了咬脣,回她:「我爹說,生不出兒子就要我娘一直生,她身子已弱極了,我、我怕她……」
我當時沒忍住,眼淚嘩啦啦就落下了。混着我臉上的塵土,淌成了泥濘。
家裏加上我已經有四個女兒了,我怕我娘再生一個,命就沒了。
老夫人見狀,忙取出她的汗巾,幫我擦眼淚。
我下意識躲了一下,說道:「不敢的,老夫人,別髒了您的物件。」
她慈祥地笑着,拉過我仔仔細細地擦拭,回我:「那你以後就多繡幾條汗巾還我,不就好了?」
我當時愣了好一會兒,還是同行的一個小侍衛沒忍住張口。
那個小侍衛生得粉白,眼睛明亮,不笑時嘴角都掛着甜甜的梨渦:「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帶你回府呢,還不快謝謝老夫人的恩典?」
那小侍衛應當是跟隨少將軍的,他正興沖沖對我說話,就被少將軍厲色喝止:「還不退下去!老夫人面前,豈容你個奴才多嘴!」
天光雲影,禮佛之地都壓不住少將軍身上的戾氣。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淡到沒有任何情緒,像看着一隻貓兒狗兒。
所以後來我敬他、怕他、聽他、順他,獨不愛他。
可惜少夫人不這麼認爲。
她覺得他是這世上最英武無雙的才俊,是個女子都會傾慕於他。
-2-
進了將軍府後,我就一直留在老夫人的身邊。
怡雨與我同天進府,她是老管家的外孫女,生活比我好很多。
但她並不恃強凌弱,反而第一天就拉住我的手,和我坐在廊下聽雨說話:
「我外公在府裏做了四十年的活了,他最清楚老夫人是個菩薩心腸。
「所以你看,老管家都敢把自己的外孫女送到老夫人身邊,可見這兒是個神仙地方,你便不必再如此謹小慎微了。」
我進府的這天,老夫人給了我比旁人多一倍的賣身錢,讓我寄到家裏去給我娘用。
老夫人長嘆,對我說道:「你們外邊兒的人,只瞧着我家世代武將,皆是些驍勇善戰的武曲星下凡。可那都是造殺業的事,是很折壽的。」
她說這些話時,像極了我們村裏那些盼着當兵的兒子早日歸家的老人:「瞧這偌大府邸,到頭來只剩我這一個白髮老嫗伴着一個孫兒,尊榮是旁人眼中的,我只覺得恓惶。」
每每少將軍出征的日子裏,老夫人的話就變多了。
而我是個能坐得住的,我在她身邊抄佛經,她就絮叨這些事,也不需我回什麼話,聽着就好。
時間長了,她會翻出我剛進府才認字時抄的經書,笑道:「我教了那麼多丫頭寫字,你是學得最好、最快的一個。」
我老實地回她:「老夫人月月給我那麼多錢,連我孃的身子都養好了,我需得做好老夫人交代的事兒,不然我受之有愧。」
我娘仍舊生了個女兒,可我用我的月錢威脅我爹,倘若他再逼迫我娘生子,我便不再給家裏寄錢。
我給的錢,夠我那窩囊了半輩子的爹,蓋新屋、買一圈的牛羊了,他不敢不聽。
而這些,不論是老夫人本心善良還是她想爲子孫積福,都是她給我的恩德,我不能不記。
所以在她要把我的原名「招娣」改了時,我主動提說,我想到一個好名字,望她應允。
我寫在紙上,老夫人和一衆丫鬟看着讀了一遍:「年豐。」
怡雨笑我:「少將軍手底下有個小兵叫『瑞雪』的,你倒是和他湊成一對了。」
我知道這個「瑞雪」,我進府的第二天就撞見了他。
那天我去給少將軍送羹湯,路不熟,三轉兩轉,竟堪堪走到了西側門外。
一個小侍衛上前攔住我,正是寺中與我搭話,生得粉白、眼睛明亮的那一個。
他一笑,一對梨渦愈發甜了,他問我:「什麼羹湯,還要端出府轉一圈纔給人喝?」
我耷拉着腦袋,眉頭蹙成死結:「唉,老夫人交代的第一件活兒我就辦不明白,可如何是好?」
他見我快急哭了,忙正色道:「你別急,送去哪裏的?我再找個姑娘來幫你帶路。」
一聽我說是少將軍,他立馬展顏:「原是少將軍啊,我幫你帶路就成。」
小侍衛一邊引路一邊幫我端羹湯,留給我一個挺拔如竹的背影。
端到門前人多處,他又遞還給我,小聲對我說:「權當是你自己一路端來的,我不曾進來過,明白嗎?」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看那笑眼如彎月的少年郎,躡手躡腳躲進光影裏。
後來我每每給少將軍送東西,都會特意從西側門前繞一圈。
一直到我端着件狐氅路過時,聽別的侍衛喚了他一聲「瑞雪」,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
兜兜轉轉的,除了那條彎路,還有我不可明說的心思。
所以那時怡雨拿瑞雪打趣我,我急忙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
在衆人的調笑聲裏,我紅了臉,只得小聲辯解:「不是這樣的,我是年豐,又不是豐年……」
唯獨老夫人漸漸沒了笑容,長長嘆了一聲。
衆人見狀,不再嬉笑,聽老夫人對我說:「年豐,是個有心的孩子。人人都隨我爲孫兒祈福,倒是你記掛着我。」
年豐人增壽。
這是我們鄉下每年貼春聯時,常見的半聯。
我希望老夫人多福多壽、長命百歲,雖然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的那聲長嘆——
眼睜睜看丈夫與兒子馬革裹屍,幾十年間白髮人送黑髮人,這長壽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3-
少夫人是當朝何太傅的嫡女,帝都頗負盛名的才女。
她與少將軍,結的是娃娃親。
少夫人自幼跟着她爹飽讀詩書,原本一聽要嫁的是個武官,怎麼都不肯。
她說少將軍是府裏的獨苗,肯定是讓老夫人寵壞的粗人。
何況操戈殺伐,做的是朝不保夕的活,她不願整日提心吊膽的。
但少將軍只登門了一次,她就變了心意。
那次登門拜訪,老夫人恐少將軍禮數不周,特命我跟隨。
所以我知道,少夫人是如何對少將軍一看傾心,再看淪陷的。
她聊詩詞歌賦,他對答如流;
她談經國緯政,他的眼光較她還要長遠。
「我的父兄皆戰死沙場,他們不爲虛名,爲的是太平。」
少將軍從不會在府裏對着我們說這些話,但他會說給她聽。
在他的心中,如太傅嫡女的身份,才配與他談論家國天下。
而她的神情亦真摯:「那不去做將軍,不就沒有這些殺戮了?」
他接過她遞來的茶:
「四國虎狼環伺,他們只會因爲我們沒將軍,而欺人更甚。
「一場仗戰死千個將士,保的是邊境萬萬百姓,何三小姐聰慧,算得清這樣的賬。」
少將軍向後靠在椅背上,竹影透過窗,落在他雲淡風輕的眉眼上。
善戰卻不好戰,這樣的本事和眼界,放在一個二十剛出頭的男兒郎身上,自然是讓人動心的。
所以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戒備與鄙夷。
美人展顏,說她淺學過射箭,要與他比試。
她射中將近靶心的位置,謙虛地說:「將軍不必讓我。」
「三小姐想贏?」少將軍如此一問,我便知他胸有成竹了。
而她落落大方,任清風浮動裙與釵,說道:「固然想贏,卻更想輸得光明磊落。」
少將軍的眼中,也多了幾分賞識的神色。
他拉弓引箭,在我以爲他要射中靶心時,卻是射穿了少夫人的箭,落在了相同的位置。
他回眸,高束的髮帶,甩在了胸前的玉帶上——
那是他在父兄戰死後,獨自領兵破敵,追回陷落的三座城池後,皇帝親手爲他佩戴的。
而年輕的將軍並不自負於功名,只是衝他心儀的姑娘溫柔地笑着:
「如此,便算三小姐與我平手了。」
何三小姐失神了許久,只此一面,成了佳話,更成了良緣。
那天回府,老夫人向我探聽情況。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少將軍有些禮數未能周全,可勝在何三小姐歡喜。」
老夫人與何三小姐的祖母曾是閨中密友,她極看重這門親事,聽我此言,方放下心來。
「她教養過的孫女,不會差的。」提及老友,老夫人開了話匣子。
銀髮之下,她的一雙眼睛依然黑白分明,神思飄遠,她望向窗外的青梅枝頭。
「我與她幼年同學於尚善堂,她背書那樣快,真真是應了那句『過目不忘』。」老夫人淺笑了聲。
「我就不一樣了,」那雙蒼老的眼中,彷彿透出了少年人的華光,「我慣愛和男兒郎們混在一起,學騎馬、玩長劍,我有回扮成個小子,還被老侯爺認成了他家的二公子。我後來見了那位二公子,恍惚看去,當真與我長得像。許是因着相像,我打第一眼,就覺得他親近,像是許久未見的故人。」
老夫ṱũ₀人提到的老侯爺,是已仙去的輔國侯。
而那位老侯爺的二公子,便是老夫人後來的夫婿、少將軍的祖父。
-4-
那段姻緣之於老夫人是很美好的舊憶,泛黃的書頁始於兩人的妙緣。
但只有十幾年,就停在了將軍戰死沙場的一刻。
那時她尚年輕,三十多歲,膝下兩位公子,教導得都很好。
府裏的老嬤嬤說,得知將軍的死訊後,老夫人痛哭了幾天幾夜,熬得飯都喫不下了。
兩個少爺忍着喪父之痛,輪番照顧着,才讓她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那會兒老夫人就問了一句話,她問:『兩個哥兒是不是也要打仗去。』見他們皆不言語,她便不再說話了。」
老嬤嬤長嘆,她與老夫人是同歲的,可她的頭髮只是灰了一層,老夫人的卻全白了。
「一夜之間,老夫人就如同變了個人一般。從前她最煩管家管賬這些瑣碎事。那之後,她親力親爲,儼然是家主模樣,讓孩子們只管放心帶兵打仗,她絕不讓將軍府的威儀塌下來。」
一品正儀將軍的匾額高懸府門,不知愁的女子沒了笑臉。
正襟危坐的是將軍遺孀,是撐起偌大府邸的誥命夫人。
她太明白那種陡然失去的痛苦了。
所以她常勸少夫人,靜心養性,別花太多心力在少將軍身上。
「人不能在年少時太過無憂無慮,否則所依之枝摧折,也會覺得如天塌地陷一般。」這句話,老夫人只在我們幾個一等丫鬟面前說過。
冬桂說:「少夫人聰慧,若老夫人同她說,她該一點即通的。」
老夫人思忖了好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
「她起初不願嫁,是不想嫁給一個武將,如今願嫁了,又豈會不明白這個。」
老夫人心善,心善之人向來看得到旁人體察不了的細微處。
所以她那一聲長嘆,聽得我很心疼。
她難過地接着說,嗓音都打着顫:「這樣長的光陰,一院子都是盼不到歸人的可憐女子。她今年纔多大呢,她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呢……」
那一瞬間,老夫人眉塌眼陷,「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牽累人家好生養大的姑娘……」
秋風止息,光陰寂靜。
我驀地想起出了家的大夫人與遠走他鄉的二夫人。
那年兩位將軍兵分兩路,一個平西疆叛亂,一個南下剿匪。
平西的馬革裹屍,臉被野狼撕咬,送回帝都時至親難辨;剿匪的被萬箭穿心,死時盔甲下還穿着大紅喜服。
平西的是長子,膝下尚留了個兩歲的孩子,那便是後來的少將軍。
而剿匪的是次子,時年剛滿二十一歲,才娶了自己心心念唸的姑娘,便在大婚夜領命出征了。
兩位夫人都那樣年輕,喪夫時連二十歲都沒有。
老夫人好心,讓她們自行改嫁去,說將軍府絕不扣人。
可傷透了的心留在了這深牆大院裏,兩位夫人前腳踏出將軍府,一個進了佛門,一個遠離帝都,誰都不願再沾染這片傷心地。
大夫人將幼子託付給了老夫人,老嬤嬤說,那一晚她倆緊閉房門,抱着一個稚子,誰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
只知道老夫人一夜白頭,送走大夫人後,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一個多月。
還能說什麼呢,一個喪夫、一個喪子,皆是眼中淚、心頭血。
聖上惦念將軍府子孫凋零,特許少將軍成婚一年後再領兵出征。
如今少將軍與少夫人成婚也將近一年了,衆人口裏不說,心裏都放不下。
但老嬤嬤年紀大、糊塗了,當着老夫人的面,一邊挑彩繩一邊說道:「莫不是咱這院裏有什麼邪風,怎的好好的兒郎,到最後都爭着搶着要打仗去?到頭來,沒一個……」
冬桂給我使眼色,她給老嬤嬤敬茶,我搶下老嬤嬤手中的彩繩,忙道:「打絡子這樣的事,最熬眼睛的,您該早些吩咐我們做的。」
老夫人始終低頭看着手中的一卷佛經,她不言語,但我知道她聽到了。
她向來不爲難下人,尤其是像老嬤嬤這樣,從年輕的時候就伴着她的老人。
所以在我們勸走了老嬤嬤,氣氛一度很低沉的時候,老夫人笑着張口:「你們聽她說的,可是氣人了。她自己嫁了老賬房,兒孫繞膝的,如今便來我面前顯擺了,你們這羣丫頭向來有主意,快想個法子幫我治治她。」
如是,我們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正想着說幾句討巧話,讓老夫人舒舒心,沒想到少夫人走了進來,張口便是要人。
「祖母院裏妙人兒多,平日裏我坐在西院都聽得到一陣一陣的笑聲,」她半蹲在老夫人身邊,給老夫人捏腿,「祖母若疼我,便讓我挑一個去做伴吧?」
老夫人自然應允,我當下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怡雨也抬頭看了我一眼,滿目的擔憂。
沒想到少夫人纖纖玉指一伸,果然指向了我。
更沒想到,她不單是要我伺候她,而是——
「我知道老夫人最疼的便是這位年豐姑娘,所以我可不敢怠慢她,總要讓少將軍將她納進屋裏纔是。」
-5-
我被少夫人強行塞給了少將軍,理由是當初少將軍肯將我帶在身邊去拜訪她,可見少將軍愛重我。
我不敢高攀,千般推脫,才說服少夫人一切從簡,讓我在少將軍身邊伺候着就成。
初冬的雪夜,少將軍在裏間看書,我側坐在門邊看炭火,誰也不言語。
連風雪輕拍窗欞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我不敢看他,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我進府已有八年了,這幾年他領兵出征見得少,但早幾年他還跟着老夫人同住南院時,我與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饒是如此,每一次見面,我都覺得陌生如初見。
我在他眼中,永遠如同一隻貓兒狗兒;他在我心裏,也從來都是如隔山隔海、隔着道看不見的洪流。
而我在門邊翻炭火時,瑞雪披着一身風雪,辦了差事回來覆命。
他起初沒抬頭,垂眸進來,屈膝行禮,看到我的裙襬,欲言又止了一下。
少將軍說:「不礙事,她是我房裏新來的。」
瑞雪這才抬眸。
他看見我,先是一怔,沒忍住呢喃了一句:「是你?」
少將軍不鹹不淡地說道:「先前是老夫人府裏的,叫什麼……」
見少將軍思索半天,瑞雪才又低下頭,聲音放得很輕:「是年豐姑娘。」
少將軍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我,笑道:「你二人的名字,可不正是『瑞雪兆豐年』。」
我俯視着,只能看到瑞雪的背ŧŭ̀⁴影。
但那一年,他走在我身前,高揚着腦袋,如翠竹挺直;而現在,他跪在我面前,低垂着眉眼,凍傷的手背青筋分明。
瑞雪微微側過頭,又看了一眼我的裙襬,替我解釋道:「姑娘的名兒,是『年豐人增壽』之意。當時老夫人盛讚,傳遍了闔府。」
少將軍定睛看了我一眼。
這是他頭一次正眼看我,帶着絲賞識的意味,對我說道:「你是個有心的,祖母沒白疼你。」
我安靜地站起身,安靜地行禮,安靜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此刻該說點什麼,才能顯得我不那麼諂媚。
可我的這些心思,在這座大院裏,總歸是無足輕重的。
所以我終究以取炭爲由,識趣地退了出來,讓他們放心地談正事。
我特意提了一盞燈,繞了遠路,最後在院門邊Ŧũ̂ₔ停住了腳。
那裏有棵高大的銀杏,立於樹下,可暫避鵝毛大雪。
可我明明爲避雪才站到樹下,卻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雪,好奇這場雪究竟落得多盛大。
閒極發慌罷了。
在我發呆時,一個男子的身影從不遠處的轉廊走來。
不用看清他的臉,我就認出了他的聲音:「姑娘快進屋吧,我已與少將軍談完事了。」
近前來,那雙清俊的眉眼依舊。
頰邊的梨渦也依舊。
我未接話,轉而言道:「這場雪真大啊。」
瑞雪微微一笑,停在風口處,爲我擋了大半風雪。
「瑞雪兆豐年。」
他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我跟着鼻腔一酸。
我沒忍住問他:「你們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瑞雪一怔,旋即垂下了溫柔的眼眸。
「姑娘問點別的吧。」
我一瞬瞭然,心中騰昇起萬般的無奈。
我驀地在想,當年老夫人問她的兩個兒子是否一定要帶兵打仗去的心情,也該當如此。
我乖乖問了別的:「你打仗的時候,怕不怕呀?」
瑞雪沒想到我會問這個,但他還是極認真地想了想後,對我說道:「怕。可我能做好的只有這一件事了,我家還靠着我的軍餉度日呢。好在我們將軍向來體恤下屬,銀錢上並不苛待。」
小兵們大多不明白四處征戰的意義。
他們說不出少將軍那些「不爲虛名,爲的是太平」的話,他們大多隻爲王命、爲軍令、爲一口飯喫。
因爲說不出那些驚豔世人的話,所以他們沒有名字。
史書上沒有,後人的讚頌裏也沒有。
有的只是屍骨無人收,等老了天天守在村頭的爹孃。
看着瑞雪乾淨的眼眸,我驀地無話可說了。
我把自己手中的燈盞不由分說塞在他手裏,提起炭籃就往回跑。
我想爲你亮一盞歸家的燈,可我如今只能無名無分。
他大概是急促地呼喚了我的名字,但瞬間就消散在了夜雪中。
-6-
我猜想,少夫人將我塞給少將軍,是爲了試探他。
府里人多嘴雜,我聽到過一些傳言,說兩人成婚至今,還未圓房。
如花美眷,他卻總對她防着一層,心高氣傲的女子,自然會心生疑慮。
可惜少夫人不明白,她已是他的心上人,都看不破他在防什麼,那我就更不能了。
所謂自幼相熟的情分,我只得苦笑着搖搖頭。
那算什麼情分。自古殺伐果決的驍將,聽說過哪個礙於兒女情長,甚至爲丫鬟婢子敞開心扉的?
所以我自然試探不出來。
我統共就在少將軍屋裏留了兩晚。
第一晚,我刻意迴避,照看炭火,一夜未眠;
第二晚,他坐懷不亂,命我抄了一夜的經書,給我備了半人高的紙張,生怕我半夜停筆去找他。
我老老實實向少夫人彙報,還對她說:「少夫人既覺得奴婢與少將軍自幼相熟,那少夫人該聽奴婢一言。以少將軍心比天高的心性,他斷然不會爲着旁的女子冷落自己的妻子,許是軍務繁忙,偶爾疏忽家事也是有的。」
我無奈地看少夫人明明嘴角揚上了天,卻還要口是心非:「許是他更喜歡活潑些的?和你常來常往的那個小丫頭,看着就很機靈,是叫『怡雨』嗎?」
我知老夫人給怡雨已尋好了親事,怡雨自己也歡喜,老夫人便預備明年親自給怡雨操辦,所以我忙阻攔了下來。
「少將軍若有心,何必等到今日由少夫人來安排。先不說我與怡雨,像冬桂那幾個年紀大些、更出挑的,也沒見少將軍何時多瞧過一眼。」
我知這話少夫人愛聽,索性欠下身子,一邊給少夫人斟茶一邊接着說道:
「平日裏我們都畏懼少將軍,只覺得他如同個活閻羅似的,生怕說錯一句討了罰,誰還敢妄圖高攀呢。
「如今少夫人進府了,少將軍纔有了幾分人情味,可見我們這些丫鬟伺候了十幾年,是遠不如少夫人進府這十幾個月的。」
少夫人被我說得心花怒放,拉住我的手,讓我坐到她身旁。
她湊近我說道:「難怪祖母最疼你,你果然是最貼心的一個。」
她問我,既然不是另有心儀之人,那少將軍爲何還避着她。
我其實也很好奇,所以只能搖搖頭,言說自己也揣測不來少將軍的心思。
少夫人長嘆一聲,只好轉而言他。
她說既然已將我要到了西院裏來,自然也不能讓我坐冷板凳。
所以她讓我陪她學着管家。
她的精神頭十足,我猜想老夫人當年做這將軍府的當家主母時,該當也是這般神采奕奕的模樣。
「祖母既要我分擔,我自當好好學。」
她臨了還補了一句:「讓將軍只管安心在外帶兵打仗,府裏的事,我與祖母一起擔着。」
我霎時便注意到老夫人的一瞬失神了。
那都是她曾經說過的話。
那天老夫人特地留了我,讓我幫她做一條新汗巾。
初春仍舊嚴寒,她其實用不到的。
但我情願聽她的話去做,我欠她的又何止是當年的一條汗巾子。
「年豐,你與我說實話,」老夫人屏退了衆人,只和我說話,「聽聞他夫婦二人不和,可是真的?」
我想了想,回老夫人:「他二人平日裏看着很好。我只聽聞是少將軍不肯圓房,若思及少夫人對我說的一些話,此事應當是真的。」
老夫人的神情先是怔愣,後是迷惘。
最後是掩蓋不住的哀傷。
雪落下,天光灰暗,更顯得她眉梢眼角都是憂愁。
我不懂,只能上前屈膝俯身,輕撫她的後背。
「年豐嘴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夫人舒心。」我不敢皺眉,儘量說得溫和。
我沒想到,老夫人只怔怔看了我一眼,就落下了眼淚。
這是我進府的第九個年頭,這個在我眼中如同神佛的老人,頭一回如薄冰脆弱。
她無聲地落了許久的淚,才啞着嗓子喚了聲我的名字:
「年豐啊……」
只此一聲,我便沒忍住也跟着掉了眼淚。
而更讓我意料之外的,是老夫人接下來的話。
「他見了他孃的心死,見了我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寧願他這一脈死在沙場上,也不願我們這些可憐人一代又一代地重蹈覆轍……
「這孩子、這孩子究竟何時想的這些?」
老夫人虛弱地倚在我的臂彎裏流淚,我的心跟着抽痛。
那是斷子絕孫的決定。
他不僅要做百姓的護國將領,還要保全他這一小家的親眷。
若殺業終有惡報,便停在他這裏。這是痛徹心扉的覺悟。
-7-
我們終究迎來了少將軍要出征的聖旨。
大軍臨行前,老夫人把少將軍拉到身前,只攥着他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
一向雷厲風行的少將軍也紅了眼眶,副將催促再三,他也不肯放手。
只因我們都知道,如今老夫人年事已高,且不說若再目睹唯一的孫兒戰死疆場能否扛住,只說這一回少將軍要去千里外的漠北,路上來回便要數月,老夫人未必等得到他回來。
一旁看着的少夫人早已淚流滿面,她攀着我的臂彎,強撐着不倒罷了。
而少將軍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他不再周全那些虛禮,伏進老夫人懷裏,「奶奶,等等霄兒,等霄兒回來,給您過七十大壽……」
再起身,撒嬌的孩子便成了無堅不摧的將軍。上了戰場,心中就不能再想家。
那一道道金戈鐵馬的身影走遠了,個個如勁竹、如孤松。
我起初還能盯住瑞雪,後來再瞧去,個個都是沒有名字的瑞雪。
少將軍出征後,少夫人越發撲在府裏府外的事務上。
最遠的田莊在城外,臨着將軍府的陵園,滿山都是銀杏樹。
她和老夫人一樣,在少將軍帶兵打仗的日子裏,都變得格外絮叨。
她問我,是不是將軍府的人都愛銀杏,怎的到處可見。
我想了想後回她:「少將軍是不愛樹木的,他愛觀花。」
少夫人一邊看地裏的青苗,一邊笑說道:「我原以爲他在西院種了那許多凌霄花,是因着他名字裏有『凌霄』二字,原來是因他愛花。」
我也跟着笑道:「凌霄花卻是個例了,的確是因着與少將軍同名,才種了那許多。」
少夫人跳起來撓我的癢,假嗔道:「你這壞丫頭,話只說一半,就等着聽我的笑話呢,是不是?」
我跟着她笑鬧,山上的銀杏已鬱鬱蔥蔥。
我與少夫人跑到了半山腰,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歇息。
她仰頭看那些小扇子似的樹葉,喃喃問我:「年豐,你說,等這些葉子轉黃了,能盼到他回來嗎?」
少將軍出征不過兩個月,怎麼想都不可能。
但我不想看她眼中的那片光彩消失,便對她說道:「盼得回來固然好,盼不回來也需得做好眼前的事。每年的秋收是田莊上的頭等大事,如今老夫人身子骨不利索,還得少夫人多操勞。」
她定睛看我一眼,笑得頗爲落寞:「年豐,若有一日府中無主,你做何打算?」
此事我從不曾想過。
幼時,我一切聽憑老夫人做主,只顧着自己眼前的活計,連帶着照料我孃親和姐妹們;近些年,少將軍成年領了官職,一些事務便聽少將軍的了。
Ṭű⁹
我從沒想過,若有一日,老夫人仙去,少將軍戰死沙場,我該何去何從。
所以我只得老實回她:「奴婢知道,該想想前程了。可我沒想過,也不敢想。」
少夫人拍了拍我的肩頭,長嘆一聲道:「我明白,你怕想了,有朝一日就真要走那一步路了。你見不得將軍府出這些事。」
我轉頭看她,這一次仔仔細細地瞧了瞧。
我清晰記得她在太傅府恣意任性的模樣,也記得她初到將軍府時活潑靈動的樣子。畢竟這不過是一年多里的事。
我驀地就想起老嬤嬤形容老夫人的那句話——一夜之間,她彷彿變了個人一般。
可是老夫人的沉穩,是失去了心愛的夫君換來的,而少夫人還未經此痛,就已經學着接受一切了。
時刻懷着生死訣別的心,去等待一個朝思暮想的人。
這該是如凌遲般痛苦的事情。
我倆正相顧無言,各自懷揣悲慼的心思出神時,一個家丁跑上前來,說老夫人昏迷不醒,要我們速速回去。
我驚懼之下跳起身,踩到碎石扭了腳,好在被少夫人一把攙住,不然就要滾落山坡了。
她一邊攙扶我往前走,一邊安慰我:「年豐,你別急,這片路不好走,我帶着你。」
那是和瑞雪曾對我說過的一樣暖人心的話。
她還說:「祖母那樣心善,我們還要給她過七十大壽的,老天爺斷然不能、斷然不能……」
她的話音,漸漸隱入了抽泣聲中。
而晴了小半個月的天,也驀地陰沉,淅瀝瀝落起雨來。
-8-
雨勢漸盛,我和少夫人跑進南院時,已淋透了全身。
老夫人已經甦醒了,她靠在牀邊,暖黃燭光映照在她慈祥的臉上,連她的一頭白髮都照成了金髮。
老夫人此刻就像一尊菩薩,懷着她溫熱的菩薩心腸。
見我和少夫人氣喘吁吁地進來,她微微招手,讓我倆去她身邊。
她挨個摸了摸我和少夫人溼透的衣衫,皺起眉虛弱地說:「這樣大的雨,將你們都淋透了。快去換了乾衣裳,把頭髮也擦乾了再來。我不過是多睡了會兒午覺,聽他們大驚小怪的。」
見我與少夫人不肯離開半步,冬桂招怡雨來攙扶我倆。
冬桂勸我:「少夫人心急便罷了,你如何也不懂事。你們若因此着了風寒,更讓老夫人掛心,平添煩惱了。」
聞言,我只得扶着少夫人一同離開。
我剛踏出老夫人的房門時,便聽她喚怡雨前去:「雨丫頭,先前我給你說的親,你可反悔了不曾?若還情願,我便幫你操辦起來……」
她明明說的是喜事,我卻聽着只像是在安排後事。
嗓子一哽,鼻腔一酸,沒忍住,我就落了淚。
少夫人忙幫我擦拭眼淚,我藉機握住她的手,跪下向她磕頭懇求:「少夫人,求您允了年豐一件事。若老夫人要打發奴婢出府,萬望少夫人莫應允,年豐想照顧老夫人最後一程!」
她將我拉扯起來,唯有滿口答應。
怡雨的婚事,是我們府裏這段低沉日子裏的一抹暖光。
老夫人出手闊綽,一時間南院裏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怡雨遲遲不肯跟着迎親隊伍走,賴在老夫人的膝下,只管插科打諢,逗老夫人笑。
喜婆來催促,說快誤了吉時了,老夫人才親手拿了大紅蓋頭來,勸怡雨:「快去吧,雨丫頭。不過誤了吉時也不怕,若那家人刁難你,你只管回來告狀,我給你撐腰。」
怡雨笑着應下,乖乖跪好,讓老夫人給她蓋上紅蓋頭。
可那串笑聲,笑着笑着便不笑了。
只需一聲新娘子的啼哭,就惹得我們滿屋的丫鬟,都紅了眼眶。
冬桂給我使眼色,我們不願讓老夫人跟着感傷,便強撐着笑容扶起怡雨,送她出嫁。
可怡雨才走到院門前,猛地掙脫出來,又折返跑回了老夫人的門口。
她跪在門前,衝老夫人紮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新娘子哭花了臉,抽泣着對天發誓:「老夫人!雨丫頭下輩子還來跟着您,當牛做馬,馱您去做菩薩!」
那是我們所有人的心聲。
惹得老夫人也紅了眼,勸怡雨別再說渾話,嫁了人就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去。
那之後的幾個月,老夫人已開始犯糊塗ẗųₕ了。但她會在自己清醒的時候,急忙張羅,將幾個未出閣的丫鬟,都好生嫁出去。
將軍府的威儀,加上老夫人動用的孃家的權勢,她給丫鬟們尋的都是家世人品俱高的去處。
我與冬桂,是留到最後的兩個。
冬桂本是老夫人從路邊撿回來的孤女,沒個家人尋覓,所以她抵死不從,說自己這條命是老夫人給的,無論如何要爲老夫人養老送終。
老夫人也說,南院裏最得力的便是冬桂,她也的確一刻都離不開,如此,冬桂才留了下來。
最後,老夫人招我去了房中說話。
她拉着我的手,滿面的慚愧:「我原本是有些私心的。只想着聽了你們少夫人的話,讓霄兒納了你,你便能常留在我身邊,也與我更親些。誰承想如今她不願放你不說,我也無法爲你尋得更好的去處……」
我搖了搖頭,在她身前跪得筆直:「老夫人,無論是何身份,年豐都心甘情願留在您身邊,照顧您一輩子。冬桂姐姐之心、怡雨之心,亦是年豐之心。」
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有那麼大的志向,唯願填飽自己和孃親、姐妹們的肚子,以及還得了眼前這盛大的恩情。
老夫人長嘆了一聲,視線落到我正在做的一條汗巾子上。
經年舊事那般美好,我與老夫人都陷了進去。
而她犯了糊塗,剛纔還在說我被少將軍納了的事,現在卻說:「年豐,你只管告訴我,你可有心上人沒有?我爲你做主,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瑞雪的臉在我腦海中劃過,我一咬脣,緩緩搖頭。
「老夫人知道我的,我連汗巾子都繡不好,哪有心思管顧那些事。我還小,只想多陪老夫人幾年。」
「那我總不能一輩子都把你綁在我身邊吧。」老夫人笑着說,我清晰地看到一束陽光落在了她溫柔的眉眼上。
然後她就這麼閉上了眼睛,再一次昏迷了。
她倒在我懷裏,呼吸微弱,驚得我連哭泣都只敢靜悄悄地。
-9-
老夫人的身體每況愈下了,少夫人操持府裏的事務,忙得焦頭爛額,還要應對各路各懷心思來探看的外客。
於是她將老夫人這邊的事,全權交給了我與冬桂。
冬桂見我穩重,更讓我時時刻刻都守着老夫人,照顧她的起居飲食。
我情願做這些事,小到一杯水都極上心。
老夫人犯糊塗,我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哄她。她早年的事我知道得少,好在這些年的事我都樁樁件件記掛着,隨她提起什麼,我都搭得上話。
我想讓她的心情暢快些,這樣興許能再讓她挺些時日。
這樣假若少將軍能回來,她還能再見這膝下唯一的孫兒一面。
少夫人來與我們商議過,若少將軍回不來了,斷然不能向老夫人走漏一丁點的風聲。
她提起她的夫君時,饒是冷靜,話到尾音還是顫了顫。
我給她斟茶,寬慰她:「少夫人只管放寬心,少將軍是天降武曲星,老夫人積了這些福,定會保他逢凶化吉的。」
少夫人端起茶盅,欲飲卻又放下,避開衆人對我說道:「他剛出徵時,我茶飯都不思了,可沒的辦法,總要有人撐起這個家。」
總要有人撐死將軍府的門楣,就像老夫人。
「此時祖母常臥病榻,我已顧不了胡思亂想了,我只怕……」少夫人緊鎖了眉頭,「只怕我沒身孕,將來若他戰死沙場,我沒這個名分,再撐起這個家。」
若少將軍始終無兒無女,屆時老夫人殯天,少夫人被何太傅接回去,將軍府就真的散了。
就在人心最惶惶的冬末,一場盛雪過後,少將軍凱旋了。
因着老夫人的病情,我們都在設想最壞的情形,陡然聽到傳令兵來報,皆是怔愣。
少夫人最先回過神來,一聲痛哭就往外衝。
冬桂領着一衆家丁都去相迎,我腿腳一軟,「撲通」就跪倒在了老夫人的榻前。
我喜極而泣:「老夫人,少將軍回來了,他平安回來了!」
可老夫人還在昏睡着,偶爾一聲夢囈,皆在呼喚故人。
少將軍很快就從院門外衝了進來。
他還沒來得及換衣,穿着一身帶血的鎧甲,看面容黢黑清瘦了不少。
我把他攔在門外,小聲說道:「老夫人還睡着,少將軍不妨先去更衣洗漱,以免這身血跡嚇着老夫人。」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鎧甲,最終點了點頭,跟着少夫人轉身先去了西院。
在少將軍再來前,老夫人醒了。
屋外細雪綿綿,她喚我的名字:「年豐,我夢到霄兒了。」
我回握住她的手,坐在榻邊,柔聲對她說道:「少將軍在西院裏呢,您可是想見他了?我派人去請少將軍來。」
她點了點頭,旋即少將軍就走了進來。
他走到門邊時,我小聲提醒他,老夫人暫時不記得他去出征的事,未免讓她憂心,不如避而不談。
少將軍應了一聲,舒展眉眼,笑意盈盈地走了過去。
「祖母,霄兒去小廚房學做長壽麪了。等下月過新年,我們給您賀七十大壽,霄兒親手做一碗給您嚐嚐。」
老夫人笑開了花,伸手摸了摸少將軍的臉頰。
她說着糊塗話:「祖母前日給你提的,何太傅家的三小姐。你說你去年七夕燈會一見傾心,何時打算上門提親去呀?」
彼時少夫人就站在少將軍身後,神色明顯一怔。
少將軍語氣溫和地回道:「等開了春霄兒就去,饒是她不願嫁武人,霄兒也要使盡手段拐了那何三小姐來。」
少夫人輕挪兩步,藏在珠簾後,笑中帶淚。
老夫人點點頭,又喚了我前去:「讓年豐跟着你。你向來隨性慣了,少不得禮數不周全。你也別總瞧不上我屋裏的丫頭,她們個個冰雪聰明着呢。」
少夫人這也才知曉了當初少將軍帶我隨行的緣由,頗歉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正一派和氣地陪着老夫人,一陣寒風拍動窗欞,老夫人猛地一顫,忽然沒了笑臉。
她的雙手再次抱起了少將軍的臉,但這一次,她淚流滿面了。
「我的霄兒,你、你終於歸家了……身上可受傷了?漠北苦寒,可凍着了?可受餓了?定是餓着了,都能摸着骨頭了……」
吾兒寒乎?
吾兒,欲食乎?
屋中衆人,無不傷心動容。
-10-
老夫人在最後的一程裏,許是迴光返照,什麼都記得很清楚。
我們一起過新年,她翻出少將軍幼時玩過的布老虎,說他白天扔在一旁,嘴上說如此幼稚之物他是不碰的,夜裏卻藏在枕頭邊,睡着了都抱在臂彎裏。
我們難得Ŧú₉見着少將軍紅了臉,皆大起膽來笑他。
他也不惱,任由我們一羣女子混鬧,他只顧喫酒說笑。
酒過三巡,我奉老夫人的命,去給門裏門外守夜的小廝們發銀錢。
我一路發,一路認。
一直走到西側門,都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自進了少將軍的屋,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瑞雪。
可此一戰兇險,據聞死了上千人,而少將軍回來已小半個月了,我始終沒見到他,實在揪心。
我只得向西側門外的小侍衛打聽:「去年守此門的人呢?我怎麼派發了大半個院子,都還沒瞧見他們,可是今年沒輪值?」
一個小侍衛抬起頭,指了指北邊,「姐姐說的是瑞雪和鄭林吧?應是在北門看守呢。」
我一路又小跑去了北門,雪天路滑,還在臺階上摔了一下。
推開北門,我忙往外看,卻只看見鄭林。
我強掩住內心的惶恐,一邊給他發銀錢,一邊接着打聽:「聽說此戰折了許多兄弟,鄭大哥能平安回來,便是大福氣了。去年見你與瑞雪同值守,今年都不曾見他,他莫不是……」
鄭林接了錢,長嘆了一聲。
我驚得心裏抽痛,胃裏也止不住地翻湧,聽他接着說道:「是啊,太多兄弟都沒了,屍體都運不回來。」
風雪呼嘯,我的手藏在袖中顫抖。
「瑞雪算命大了,折了條腿,但好賴保住了性命。將軍給他安排了底下管鋪子的活,沒再讓他來值守。」
我的心瞬間落下,長呼好幾口氣,才定了定心神。
那一路我不知是怎麼摸回去的,我的腦子裏只有那半句「好賴保住了性命」。
我沒想到,我回去時,正趕上瑞雪和幾個管事來給少將軍與老夫人拜年。
他脫下了朱衣銀甲,穿着一身蔥綠的長衫,菸灰的小襖裹住輪椅裏的人,那對梨渦依舊笑意融融的。
我與他只打了個照面,我藉着與一衆管事搭話的時機,與他說話:「只要人長在,新的一年定會更好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院中的落雪。
他說了那句老話:「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
他跟着人羣一起對我說道:「多謝姑娘的吉言,祝姑娘新的一年也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該當是登天一樣的難事了。
我將手中的燈盞再一次留給了他,「雪天路滑,別從北門走了。」
瑞雪心細,低頭看到我摔跤後,被泥濘染髒的裙襬。
他微微皺了眉。
原來他皺眉時,那對梨渦就不明顯了。
我已經轉身要進屋了,瑞雪驀地叫住了我。
「聽聞年豐姑娘管賬是把好手,若我鋪子裏有不懂的活計,能來請教姑娘嗎?」
我轉頭衝他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在他溫柔的笑眼下,那對梨渦又明顯了。
活着就好,瑞雪。
活着就好。
-11-
初春草色剛顯時,老夫人在一個溫暖的午後,只聞呼氣,不見吸氣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她這一生,跌宕起伏,堅毅善良,其實已然足夠了。
只是我們這些小輩捨不得罷了,總覺得那樣好的老夫人,該當長命百歲,該當比我們還要活得久些。
她爲所有人都做好了打算,尤其是冬桂。
她讓少將軍認冬桂爲義妹,待冬桂爲她守孝之後,務必要爲冬桂說門好親事,要讓冬桂做當家主母,絕不能受半點委屈。
唯獨到了我,老夫人眼含幾分愧疚地拉住了少將軍的手。
「你知道我向來疼這些姑娘,我放不下冬桂,放不下雨丫頭,尤其放不下被你強佔的年豐。她們都和我一樣,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憐人……
「可你總瞧不上她們。爲何要瞧不上呢?她們個個與我一樣,都在掙扎着活個人樣出來,你總說將軍府的天靠祖母撐着,你不在府的日子,又何嘗沒有她們的功勞?
「尤其是年豐。你成了婚,轉身奉旨出征了,丟下才上手的新娘子,和我這糊塗了的老太太,還不是全靠年豐兜着底?」
老夫人說得着急,好一陣咳嗽。
我不忍心,上前輕撫她後背,哭着說道:「老夫人,都是年豐該做的,求您歇息會兒,別再爲年豐費心力了。」
老夫人凝視我,眼中是無限的悲慟。
我很久以後,有了自己的子孫時,纔在想,她會收留這麼多的小姑娘,大概也因爲她很喜歡小孩子。
我們是被她養大的,她視我們如親,所以纔會在臨走時,有萬般的不放心。
可終她一生,最後扶棺的,只有一個早早懂事的孫兒。
她想讓我自己選擇,只讓少將軍答應,成全我的心願,便算了了她的一樁心事。
雖知道少將軍明事理,老夫人還是將少夫人叫到榻前,應許她將軍府不扣人,若將來少將軍戰死沙場,她重歸自由身,回家或再嫁,絕不阻撓。
她照顧到了每一個人後,就在一個晴朗的春夜,久久地閉上了眼睛。
那時我們所有人都伴在她的身側,她走得無憾而安詳。
出殯那天,曾經被她一手操辦嫁出去的姑娘們都回來了。
個個披麻戴孝,饒是弱不禁風的小女子,人一多,也能扶起棺槨。
怡雨已有了身孕,不能長跪,在少將軍的厲聲喝止下,她才磕了頭便作罷。
可她依然留在靈堂裏,坐在她曾在將軍府時最愛的一把方椅上,靜靜望着老夫人的靈牌,眼眶始終紅紅的。
那場喪事,痛哭之聲從不間斷,連雨水也未停歇。
衆人都說,老夫人生前是大善人,不僅凡人捨不得,蒼天也見憐。
冬桂已消瘦極了,她流着淚向天上望,喃喃問我:「老夫人一定是做菩薩去了,對不對?」
我狠勁兒點頭,將冬桂攬進懷裏。
我抹掉她的眼淚,勸她去喫喝些,爲了老夫人,也要好好地活。
「她說,我們個個與她一樣,都在掙扎着活出個人樣來,」我既在對冬桂說,也在對我自己說,「珍重自己,才能活出個人樣來。」
-12-
老夫人一去,昔日熱鬧的南院,陡然便冷了下來。
大家都怕睹物思人,愣是逼少將軍在西院又加蓋了幾間屋子,供我和冬桂幾個住下。
而老夫人過世的第二年,少將軍便如約認了冬桂爲義妹,給她尋了極顯赫的家世結親,最後依照着將軍府小姐的尊榮出嫁。
冬桂有意帶我一起走。
我想起了老夫人,想起了將軍府的點點滴滴,最終搖了搖頭。
沒幾日,少將軍便來找了我。
他明白,雖是少夫人的一場鬧劇,但我在府中,的確是他屋裏的人。
他問我有何打算。
這樣的話,曾經少夫人問過我,如今換了少將軍。
我知道他這樣急着安排,定是又領了出征的旨意。
所以我跪地行禮道:「若少夫人將來有孕,我便留下幫夫人管家。若少將軍執意不要孩子,我便出府去。」
我這一次終於大膽提起了他的名字:「我想去尋瑞雪。他的玉器鋪子離陵園最近,我便可守着老夫人,常爲她掃墓了。」
少將軍十分錯愕,想了好一會兒,才反問我:「瑞雪?」
我撓撓頭,回他:「我雖肖想過他,卻絕沒有與他苟且過。少將軍若不允,我以後也不會找他去。」
他氣笑了,又問道:「怎麼,我一個將軍,能保你一輩子的榮華,還比不上他一個小兵?」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論帶兵打仗,千萬個瑞雪都比不上一個將軍。可考慮到今後過日子的事,瑞雪肯讓我管家,肯讓我這乞兒出身的婢女,站到他前頭去,這便足夠了。」
少將軍聽懂了我之所求。
而他的選擇,也印證了曾經老夫人的話——
他要放我走,讓我安心去尋瑞雪。
所以少夫人絕不會有孕,這將軍府,到他這裏就要空了。
天光雲影,夏風拂面,到這終了,少將軍看我終於不再像看一隻貓兒狗兒了。
他對我說:「年豐姑娘且再暫住些日子,再幫幫我家夫人。至少……」
他微微蹙了眉,他知道我明白他想說什麼。
至少等他這一次出征有個結果後。
「你若不放心,」沒承想少夫人躲在門後偷聽,聽到這裏,她終究沒忍住站了出來,「不如就聘請了年豐姑娘做管家。」
少夫人一向要強,她在竭盡全力帶着笑容說這件事,哪怕她早已心如刀割,「等哪日這將軍府散了,再由着她離去,如何?」
也許我遲遲留到最後,冥冥之中,便是要我爲老夫人守這座將軍府的最後一程吧。
如是想着,我應了少夫人。
許是老夫人祈福有靈,少將軍後來身經百戰,或勝或敗,始終都能留條命回來。
他治兵有方,培養了許多驍將爲帝王所用。
而他亦有一條原則:從他始,軍中只收家中有兄弟姐妹的,決不要獨子。
少將軍不到四十歲,就越過了他的曾祖父,被封爲一品軍侯,還領了御賜的寶劍,可斬佞臣賊子。
急流勇退,他在此時請求解甲歸田。
少夫人也不再年輕了,將軍怕傷了她的身子,二人也沒再生養,只是收養了一羣孤苦伶仃的孩子,像老夫人當年一般。
而我呢,原本想着一邊陪將軍府最後一程,一邊和瑞雪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承想這般兩頭跑,一跑就是餘生大半Ṫŭ₈輩子。
我這一生,該當是很好了。
遇見一個又一個的善人,使我也得以善終。
老來我在銀杏樹下乘涼,一個被少夫人養大的小姑娘窩在我身邊,聽我講佛經。
她跟着我學寫字,學得很快。
在我下意識誇她「我教了那麼多孩子寫字,你是學得最好、最快的一個」後,久久我纔想起來,這句話曾經老夫人也對我說過。
少將軍亦不再年少了,大家都稱呼他爲「老侯爺」。
但我還是時常叫他「少將軍」,我始終放不下年少時那段好光陰。
他說我越來越有老夫人當年的模樣了。
我笑了笑,說道:「自她走後,我們其實都活成了她的模樣。」
身骨會枯化成灰,但老夫人留下的心性不會。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罷。
我在彌留之際,繡了最後一條汗巾。
我用它給剛救進府、哭花了臉的一個小瘸子擦了擦臉。
我笑着對他說:「孩子,別怕,我的夫君沒了半條腿,可他依然過好了這一生……」
老夫人,我想,我也過好了這一生。
你說,是不是?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