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恨那年,我吞了三瓶安眠藥。
結果藥被敵蜜換成了糖豆。
睡醒還捱了她一巴掌。
她帶來的那隻毛茸茸小畜生吭哧吭哧爬上牀。
歪着腦袋對我說話。
【人,你聞起來苦苦的。】
-1-
「你說什麼?」
我聽見了眼前這隻小橘貓的心聲。
驚疑不定地詢問。
小橘貓湊過來,又聞了聞我的臉頰。
斬釘截鐵地下了診斷。
【人,你是一個苦的人。】
我對着旁觀我和貓說話的孟夏大叫。
「你看!這貓在說話,連貓都說我命苦!」
「你把我的藥還給我!」
就是這人,把我的安眠藥全換成了糖豆。
害得我一覺醒來不僅發現自己居ṭũ⁹然還能醒來。
還發現自己重了四斤。
從今天開始,她將從我的閨蜜變成敵蜜。
孟夏皺着眉,摸了摸我的額頭。
「怎麼回事,都開始說胡話了。」
「這也不燙啊。」
四目相對。
她驚恐地想到一個很壞的可能。
「糟了!」
「也沒人說糖豆喫多了會把腦子喫壞啊!」
只花費了一秒鐘。
孟夏就坦然接受了我腦子壞了的現實。
扔下這隻會說話的小橘貓跑了。
她說這貓崽子是路邊撿的。
讓我幫她養幾天。
我冷酷拒絕。
「你知道的,我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小畜生。」
「哎呀,我忽然想起我哥要生了!先走一步哈!」
「孟夏!壞東西!你回來你——」
我望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差點吐血。
幾句話的間隙,小橘貓爬到了我身上。
它禮貌地並着腳,一屁股坐在我胸口上。
【人,你是貓的媽媽嗎?】
-2-
我當然不會做這隻小貓的媽媽!
我就是餓死、死在外邊,從這裏跳下去。
我都不會給一隻毛絨小畜生當媽!
我拎起小貓的後頸皮。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小貓咪。」
每次看到這種毛茸茸的、輕快矯健的小生靈。
我都莫名想吐。想逃。
眼下,小橘貓在半空中靈巧地翻了個身。
抱住我的手腕撒嬌。
【人,外面好黑,貓好怕。】
貓溫熱的、毛茸茸的肚皮貼在我小臂上。
我竟渾身顫抖起來。
閉了閉眼,壓住反胃的感覺。
我重新開口。
「好,你在我這裏住一晚,然後從哪裏來的,就回到哪裏去。」
小橘貓不在乎明天就被我掃地出門。
只是傻傻地爲這一晚的收留歡呼。
【人!你真好!】
小橘貓亮晶晶的目光下。
我非常冷酷地向它敞開了我的被窩。
這一晚我沒有再做噩夢。
醒時小貓清淺的呼吸近在頸側。
我對着這毛茸茸的小東西發了一會兒呆。
小橘貓醒後與我告別。
【謝謝你收留了貓一晚,你很好。】
【再見了,苦苦的人。】
【希望再次見面的時候,你能不苦一點。】
「等等。」
我忽然開口。
已經走到門口的小橘貓疑惑地回頭。
我乾巴巴地指了指窗外。
「小東西,下雪了。」
小橘貓也不說話。
坐在門口,歪着腦袋瞧我。
我硬着頭皮。
聲音低得不想讓它聽見。
「等到雪停,再走吧。」
下一刻。
我猝不及防,被這毛茸茸的小東西撲了滿懷。
【貓聽見了喔!】
-3-
A 市的這場雪下得紛紛揚揚。
我早上給小橘貓放好貓糧上班。
晚上回家的時候,總下意識看向車窗外。
雪停了嗎?
小橘貓會走嗎?
真奇怪。
我明明不喜歡它。
卻害怕打開門後,看見空空蕩蕩的家。
又一次下班後。
路過街角的寵物店時。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買了兩個金槍魚罐罐。
每次小橘貓喫完貓糧。
都會非常開心地過來蹭我的褲腳。
【謝謝人,這個貓貓豆很好喫,貓很喜歡。】
流浪貓喫不到什麼好東西。
一點貓糧對它們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
沒出息的小東西,我想。
我揣着兩個罐罐來到家門口時。
才驚覺這一路走得有多快。
竟然比平時還早十五分鐘到家。
被一隻毛茸茸迷成什麼樣子了!
面無表情地唾棄完自己。
我飛速掏出鑰匙開門。
咔噠。
輕輕的一聲門響後,整個家中陷入死寂。
沒有熟悉的貓叫。
也沒有毛茸茸的小東西,蹭着我打轉。
我在原地呆呆站了幾秒。
才反應過來。
下班回家的路上,雪已經停了。
小橘貓走了。
我垂下眼簾。
本該如此。
可是爲什麼,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我自嘲地笑了聲。
腦中,卻不受控制地閃回一個畫面。
那是三天前,小橘貓玩毛線球玩累了。
四腳朝天攤在地上,忽然問我。
【人,你爲什麼不給貓起一個名字呢?】
【別的小貓都有名字,可我沒有。】
這些天,我一直「貓」、「貓」地叫它。
甚至不肯以簡單的花色爲名,叫它ƭű̂ⁱ小橘。
我別過臉,裝作沒聽見。
餘光卻看見它失落垂下的尾巴。
我沒有告訴它。
因爲名字是一種羈絆。
我過不好自己的人生。
也害怕和一隻貓有這樣親密的連結。
我很……抱歉。
-4-
我甚至忘記了開燈。
魂不守舍地打開冰箱。
卻失手打翻了一瓶牛奶。
我呆呆地看着滿地狼藉。
下一秒,如同被喚醒了應激反應。
我抱着頭,顫抖地蹲在牆角。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腦子一片空白。
我搖着頭,小聲嗚咽。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媽媽,我不敢了。」
黑暗裏,卻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小橘貓跑到了我面前。
黃澄澄的眼睛,是黑暗裏唯一的錨點。
它看上去無措極了。
急得在原地轉了個圈。
【人,對不起,貓睡着了。】
【貓不知道你今天回家這麼早。】
【下次貓睡在門口等你,好不好?】
我已經沒辦法思考了。
如同溺水將死的人。
酸與苦變成海水灌進肺裏。
水草纏繞住我的四肢百骸,將我拉入海底。
我對着眼前這唯一的救生圈說。
「雪停了,你爲什麼還在我家?」
黑暗裏,我看不見小橘貓的眼睛了。
我自甘沉溺。無可救藥。
可是下一刻——
小貓柔軟的尾巴掃過我的腳踝。
黑暗裏響起「吧嗒吧嗒」的聲音。
【人,這是給貓喫的嗎?】
【貓很喜歡。】
小橘貓風捲殘雲般舔完地上的牛奶。
一屁股坐到了我懷裏。
【人,不要爲打翻的牛奶哭泣。】
【你可以請貓喝。】
【貓不會怪你。】
兇殘的、波濤洶湧的大海消失了。
我呆呆地看着懷裏端坐的小貓。
忽而淚流滿面。
我做錯了事,撒了牛奶。
但再也不會有人拽着我的頭髮。
把我往牆上撞了。
我已經有自己的家了。
我收留了一隻溫暖的小貓客人。
長大真好,我長大了。
小貓仰着腦袋,輕輕舔舐我的眼淚。
【人,你好奇怪。】
【你聞起來是苦的,可是眼淚卻好鹹。】
【人類,都是像你這樣的嗎?】
「不是的。」
我悶聲悶氣。
「我是一個……殘次品人類。」
小橘貓疑惑。
【爲什麼?】
「因爲我的家人不要我。」
小橘貓想了想。
【那貓也是一隻殘次品小貓。】
【貓也沒見過貓的媽媽。】
【如果你做貓的媽媽,我們就可以彼此需要。】
一個殘次品人類和一隻殘次品小貓。
那我們——
就做彼此的家人吧。
-5-
我給小橘貓起了個名字,叫年年。
歲歲年年,年年有魚。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見一隻陌生的藍眼小白貓。
喵嗚喵嗚朝我叫。
【你終於擁有自己的小貓了,貓很高興。】
【貓可以放心地回喵星了。】
【貓愛你。再見了。】
我不知道它是誰。
淚水卻決了堤。
「等一下!」
我喊住它,近乎乞求。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小白貓不說話。
只是晃了晃尾巴尖尖。
【貓希望你忘記貓。】
【如果你有一天想起貓,請你不要難過。】
【因爲愛和別離,都是貓想教給你的東西。】
【還有……】
小白貓貼近我的臉頰。
又輕又快地說了句什麼。
……
我醒來時忘了那句話。
只記得自己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着。
手機上多了幾個未接來電。
我掃了一眼歸屬地。
將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年年見我睡醒了。
一反常態沒有爬到我身上。
小心翼翼地望着我。
【媽,對不起。】
它有點害怕地縮着耳朵。
聲音越來越小。
【貓太高興了,在家裏巡邏。】
【不小心打碎了花瓶。】
我臉色一變。
緊張地把年年提溜起來。
「有沒有哪裏受傷了?」
「沒什麼事吧?」
年年愣了愣。
高高興興地往我懷裏鑽。
【沒有受傷!】
我學着它的語氣。
輕快地回覆。
「嗯!年年是一個很棒的小貓保安!」
孟夏就是這個時候開門進來的。
這壞東西,不知道在外面偷聽了多久!
「嘖嘖嘖嘖嘖。」
「哎呀呀,真是母慈子孝啊。」
我以爲她是來找我要貓的。
瞬間把年年抱緊了。
「藥給你了,這貓歸我。」
「行啊。」
孟夏撐着門框。
笑吟吟地挑眉。
「不過小顧盼。」
「你好像變成了你小時候,最想要的那種媽媽。」
-6-
我一時愣住了。
我的媽媽不允許我犯錯。
會因爲我打碎一個碟子,把我關在廚房一整晚。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噩夢裏都有媽媽的惡言。
「真是白養了你這個賠錢貨。」
孟夏是我小學同桌。
那個時候,我最羨慕的人就是她。
孟夏沒有弟弟、不用每天干很多活,也不會被家人打罵。
比起自卑怯懦的我。
她像一朵張揚的太陽花。
有一次我去她家玩。
孟夏不小心打碎了茶几上的杯子。
被嚇得直哭的卻是我。
孟夏不知道我爲什麼哭。
但作爲好朋友,她也非常義氣地一嗓子嚎了出來。
孟媽媽聽見動靜出來了。
看見廳裏兩個大哭的小孩,被嚇得魂飛魄散。
把我和孟夏挨個抱起來檢查。
「小寶,有沒有受傷?」
我被她舉在空中,呆呆地打了個哭嗝。
從那天起,我才知道。
原來有人打碎東西,是不用被責怪的。
原來有人的媽媽在看見小孩打碎東西的第一件事。
是把她抱起來,看她有沒有受傷。
而不是罵她沒用。
那一天,孟媽媽得知前因後果,哭笑不得。
「你就是顧盼呀,我總聽夏夏提起你。」
她蹲在我面前。
很溫柔地對我說——
「小顧盼,你的眼睛顧盼生輝,不要用它來流淚。」
-7-
幾場雪後,溫度越來越低。
氣象臺預警稱,因爲氣候變化,這是 A 市百年一見的寒冬。
我的抑鬱症狀也因氣溫的驟降,急轉直下。
孟夏進門的時候剛生氣地掛斷電話。
見我面色發白,看上去有些猶豫。
「有什麼事,你說。」
孟夏搖了搖手機。
小心翼翼地覷着我。
「你媽說……幫你相了個好男人,叫你回家結婚。」
「電話都打到我這裏,問我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哪。」
她替我憤憤不平。
「真是瘋了吧!面都沒見過,回去直接嫁人?」
「還有你那個弟弟,說想你了——黃鼠狼給雞拜年啊!」
我短促地笑了一聲。
「顧耀祖沒錢結婚了,不得先把我賣出去嗎?」
孟夏嘆息。
「……不提這個,晦氣!」
又見我有氣無力的樣子,直皺眉。
「你別去上班了,在家歇着吧。」
「我賺țųₑ錢養你。你就在家擼擼貓,烤烤火——別死了就行。」
我懨懨裹在毯子裏。
脖子上掛着一隻同樣擔憂的年年貓。
我咳了幾聲。
「放心吧。我捨不得死。」
「我還要給年年賺貓貓豆和罐罐呢。」
……
在上班的同時。
我還收留了小區裏的小流浪貓。
這些小貓熬不過這樣嚴寒的冬天。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
在這個冬天先出事的是我。
臨近年關,工作越來越多。
連續兩週的高強度工作後。
有天正激情加着班,眼前忽然發黑。
然後一頭栽倒在工位上。
好巧不巧,腦袋正好磕到桌角,一臉的血。
好巧不巧,老闆正好在這一層巡視。
驚恐的老闆以爲我突發惡疾,發出尖銳的爆鳴。
指揮兩個同事一個扛頭,一個扛腳。
把我送進了急診。
「護士!她嘴脣都白了!」
「醫生!出人命了!救命啊!」
最後得知我只是低血糖暈倒後。
激動得就差沒去上三柱高香了。
我恢復意識的時候,老闆和同事都走了。
半身冰冰涼,我定睛一看,原來還在輸葡萄糖。
面前蹲着一個眼圈紅紅的孟夏。
見我醒了,她一拳捶在我身上。
「顧盼!你嚇死我了!」
「你同事讓我來醫院,我還以爲你又要死了!」
我咧了咧嘴,正要打趣。
下一刻,冰涼的眼淚落在我手背上。
孟夏哭了。
「我們七歲就認識了,做了十八年的朋友。」
「你死了,我怎麼辦呢?」
我意識到,她在後怕。
我抿了抿脣,輕聲道。
「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孟夏一臉不信。
我嘆了口氣,誇張道。
「要真有那天,求求你了,替我照顧好小貓。」
「我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伺候你。」
孟夏「哇」一嗓子,又哭了。
「你的貓你自己管!」
我委屈。
「你還有沒有人性啊!」
「你這樣,我死都死不安心!」
孟夏咬牙切齒。
「那你就給我好好活着,活一百歲。」
我呲牙咧嘴。
「好哇孟夏!我宣佈和你絕交!」
「隨便你!」
孟夏哭得很大聲。
「絕交一百次都行,你活着就行!」
我倆正吵得熱火朝天。
輸液室門口,傳來一聲高興的小貓叫。
【媽媽,貓來啦!】
我猛然抬頭。
幾隻小貓披着雪光,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
-8-
這些小貓身上都是雪粒子。
一進室內,毛上溼漉漉的。
年年走到我身前幾步,並着腳不動了。
【貓冷,離媽媽遠點。】
小流浪們紛紛表示贊同。
【別擔心,貓不怕冷。】
我眼眶一酸。
孟夏忙不迭把年年抱起來。
一把將貓墩在了我腿上。
然後如法炮製往我腿上放了七隻貓。
我被冰得一抖又一抖。
怒道:「你就不能一次性都抱上來嗎!?」
孟夏笑嘻嘻。
「好玩。一戳一蹦躂。」
我沒空和她吵架。
趕緊用腿上的毯子把小貓們擦乾。
然後從貓們的心聲裏。
拼湊出事情的前因後果。
天色太晚了,家貓們都很擔心我。
它們費了好大勁纔打開門。
一路走一路問,欠了好多貓情,才找到這裏。
年年不好意思地說。
它們還欠了我公司樓下那隻大橘 20 個罐罐。
讓我明天上班的時候去結清一下。
我問完小貓們,就輪到小貓們發問了。
下一刻,就見小貓們異口同聲問——
【人,你怎麼了?】
「就是工作太累了。」
我不好意思地向它們解釋。
「然後忘了喫飯,餓昏了。」
年年率先表示不贊同。
【媽媽,你不可以這樣對自己。】
一隻叫警長的奶牛貓附和。
【餓肚子。痛。】
小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後得出結論。
齊刷刷地看向我。
【對不起。】
我愕然,「你們爲什麼要向我道歉?」
小貓們七嘴八舌地回答。
【一定是貓們喫的貓貓豆太多了,讓人很累。】
【對不起,貓可以少喫一點貓貓豆,貓很扛餓。】
【人,你不要餓肚子。】
【人,你是一個好人,貓希望你能活到一百歲。】
那天晚上。
小貓們嘰裏咕嚕半天。
得出了一個結論。
【人,貓感覺到你的愛了。】
【可是你好像……不愛自己。】
【請你多愛自己一點吧。】
我看着雪地裏一串串的小梅花。
忽然很想哭。
小貓好像天生就有愛人的能力。
明明是它們在愛我。
它們卻說,感受到了我的愛。
「可是……」
我張了張嘴,慢慢垂下了眼睫。
「我不是一個很好的人類。」
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
一隻小貓爪搭上了我的手腕。
冰涼、柔軟。
是奶牛貓警長。
【人類,你的手很涼。】
它歪着腦袋打量我。
輕輕喵了一聲。
【你在傷心,爲什麼?】
我尚且能藏在身體的傷心。
因爲這句話決了堤。
我渾身都在顫抖。
連孟夏被嚇得緊緊摟住我,都渾然不覺。
「我沒有辦法成爲一個世俗意義上成功的人、一個完整的人。」
我的父母不愛我。
我沒有學會如何正確地對待自己。
我不知道怎樣接納我的存在。
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我對年年說,我是一個殘次品人類。
我是發自內心的、這樣覺得的。
原生家庭給我帶來的傷痛如附骨之蛆。
時至今日仍出現在我的噩夢裏。
出現在我身體應激的本能裏。
提醒我,我不配被愛。
幾隻小貓聚着小貓頭想了想。
復又看向我。
【可是……】
眼淚從眼眶掉落的時候。
視線裏出現了小貓們明亮的眼睛。
它們是那樣認真地告訴我——
【你不必成爲什麼很厲害的人。】
【只要你存在,貓就會愛你。】
【貓很高興你的存在。】
社會的邊角料,小貓的小驕傲。
我下巴上掛着一滴淚。
呆呆地看着小貓們。
小貓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
我早就凍僵的肢體彷彿被喚起了知覺。
大腿上溫暖下陷的,是小貓們的體重。
身邊緊緊抱住我的,是我的朋友孟夏。
小貓、孟夏,她們對我的情感都是一樣的。
我生命都不用做。
只要存在就好了。
只要存在,就會被愛着。
我忽然淚流滿面。
我這個幸運的傢伙,原來只要存在,就可以被愛啊。
-9-
開春的時候,我把小貓們帶去醫院做了絕育。
然後辭去了繁忙的工作,盤下一間寵物用品ẗũ₈店。
開店之餘加入了本地的動物保護組織。
從事救助之類的工作。
我想,這些活潑矯健的小生靈治癒了我。
我也想爲它們,爲它們的族羣做點什麼。
日子又暖又長。
一天天地往前走。
這天,我正和同事抓捕一羣在小區稱王稱霸的獅子貓。
忽然接到林林的電話。
林林是我招的寵物店員工。
負責店裏的洗澡業務。
順帶着幫我看店。
「顧姐,你媽媽把年年接走了。」
「她讓我和你說,今晚記得回家喫飯,給你煲了你最喜歡的山藥排骨湯。」
我握緊了手機,渾身冰涼。
電話那頭的林林渾然不覺,喋喋不休。
「她還說你弟弟也養了貓,還從店裏拿了好多罐頭走。」
……
時隔五年,我再次回到了這個家。
我爸我媽我弟,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喫着晚飯。
聽見開門的動靜。
我媽頭都沒抬。
「回來了。」
「自己去盛飯。」
我站在原地沒動。
定定地看着她。
「我的貓呢?」
我媽掀了掀眼皮。
「明天你去和小勇見一面,認識一下。」
「媽就把貓還給你。」
認識一下,然後閃婚嗎?
一味妥協,我喪失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多。
我冷靜地和她攤牌。
「我不會去。」
「這是我的人生。我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你無權置喙。」
她生氣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的剎那。
我抓住了腳邊跑來、顧耀祖的貓。
顧耀祖瞬間跳了起來。
「顧Ťũ̂₇盼你幹什麼?!」
「你給我把貓放下!」
我看向那隻貓。
「他們把我的貓藏到哪裏去了?」
小貓着急地咪嗚咪嗚。
【人,你快去。】
【他們把那隻貓送給小區裏的醉鬼了!】
我瞳孔一縮。
小區裏的那個醉鬼,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我的童年陰影。
他穿着一身不知什麼動物的皮毛做的褂子。
身上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曾見一個家長嚇唬他的小孩。
「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的小狗狗送去給那個叔叔下酒喫。」
聽到那句話後。
我連着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夢裏都是那個老醉鬼咧着口黃牙。
嘴脣油膩膩的、嘎吱嘎吱嚼着暗紅的肉。
他的腳邊,是一張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雪白的皮。
飯桌上,我媽氣得怒目圓瞪。
「顧盼!你今天敢走出這個門——」
顧耀祖的貓小心地扒拉着我的胳膊。
【人,你快走,你可以挾持貓當作貓質。】
我小聲說,「謝謝。」
逃出這個家的最後一刻。
忽然頭痛欲裂。
我總覺得。
在這個被我視作地獄的家裏。
我的懷裏,也曾經有過一隻這樣柔軟的小東西。
-10-
我抱着顧耀祖的貓,敲響了醉鬼的門。
無人應答。
可我分明聽見裏面有剁東西的聲響。
我接着拍。
半分鐘後,剁東西的聲音停了。
裏面傳來醉鬼不耐煩的聲音。
「誰啊?!」
我深吸一口氣,笑嘻嘻道。
「叔,是我,我媽讓我給你送下酒菜。」
門狐疑地開了個小縫。
露出醉鬼渾濁的眼睛。
看見我懷裏掙扎的肥貓。
醉鬼眼前一亮,朝我伸手。
「好孩子。」
我齜牙咧嘴地按着貓往裏擠。
「叔,這貓撓人,我給您抱進去。」
醉鬼醉醺醺地搓着手。
把門拉開一點,又一邊打量着我的臉。
「你是顧老三那女兒?」
我眉眼一怔。
「叔,你認得我?」
記憶裏,醉鬼只存在於大人的恐嚇裏。
我從未見過他。
醉鬼「嗐」了聲。
「你現在可比小時候懂事多啦。」
「那時你媽送我一隻貓,給我下酒喫。」
「結果你耍賴,非哭着說那是你的貓,找我要。」
「我就納悶了,骨頭我都啃乾淨啦!哪裏找貓賠你啊小姑娘?」
腦中「轟隆」一聲。
我僵在原地。
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湧。
懷裏的貓焦急地拍我的手臂。
【人!人!你怎麼了!?】
【清醒點!我們還要去救你的貓!】
我想起夢裏曾造訪的那隻藍眼小白貓。
……我想起來了。
我曾經、確實有一隻小貓的。
-11-
它叫小咪。
是一隻耳聾的藍眼小白貓。
它不嫌棄我買的最便宜的貓糧。
一見到我就高興地喵喵叫。
它通人性。
會送我上學,接我放學,陪我寫作業。
比起消失的爸爸、偏心的媽媽和任性的弟弟。
這隻小貓更像我的家人。
後來有一天放學。
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小咪。
那一天我跑了很久回家。
從未有一次覺得,回家的路這樣漫長。
門開了。媽媽抱着弟弟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渾身都在發抖,連帶着聲音也在顫。
「媽媽,小咪呢?」
媽媽眼皮都沒有掀。
她輕描淡寫地說。
「送給醉鬼下酒了。」
媽媽把我的貓送走。
只是因爲她覺得,我愛小貓,遠勝過我愛弟弟。
也遠勝過我愛她。
我衝進醉鬼家的時候。
地上酒瓶倒了一地。
混亂裏,我分明看見一張完整的、雪白的皮毛。
這張小貓皮的主人。
在今天早上的時候,還腳步輕快地送我上過學。
它和往常一樣搖着尾巴和我說再見。
竟不知那就是訣別。
醉鬼正癱在沙發上打飽嗝。
看見我,笑出一口黃牙。
腦子裏有一根絃斷掉的聲音。
我當場就瘋了。
撲上去和醉鬼扭打起來。
等我媽收到信趕來的時候。
冷眼看着滿臉是血的我。
只淡淡說了句。
「就這麼傷心嗎?」
「一隻小畜生而已,能比你的媽媽和弟弟更重要嗎?」
「等你媽死的那天,你也不會哭成這樣吧。」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面目可憎的女人。
「媽媽,你爲什麼要丟掉我的貓?」
「我恨你一輩子。」
「我永遠、永遠不會和你和解。」
說完我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和小咪有關的記憶忘了個乾淨。
我媽被那一幕嚇到了。
怕我想起來和她恩斷義絕。
從此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
人世熔爐,小咪就如一縷煙,消失在我的生命裏。
而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往前走。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
我從此討厭一切小動物。
尤其是貓。
……
原來我討厭的不是貓。
我討厭的是那個沒法保護小貓的、弱小的自己。
是那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寵物被喫掉,而無能爲力的女孩。
天邊殘陽如血。
醉鬼笑嘻嘻地湊上來。
盯着我懷裏瑟瑟發抖的貓流口水。
「閨女,把貓給叔吧?」
夕陽餘暉熔進我瞳孔中。
十五年前的小咪。十五年後的年年。
這間屋子,這個人,都沒有變化。
我輕輕笑了起來。
「好呀,叔。」
「不過叔叔這裏,還有別的貓吧?」
醉鬼見我磨Ŧṻ⁼蹭半天。
大概也猜到了些什麼。
「小姑娘。」
他哼笑起來。
「原來要從叔叔嘴裏搶肉啊。」
醉鬼眯了眯眼,有精明的光一閃而過。
「不過,叔叔這裏可都是品種貓,你要得起嗎?」
我按下隨身的錄音筆。
-12-
我花光了卡里所有的積蓄。
從醉鬼那裏帶走了所有的貓。
下樓的時候,正遇見氣喘吁吁的孟夏。
「顧盼!」
她停下腳步。
驚魂未定地將我打量了一遍。
「還好還好,我還以爲你要做什麼傻事。」
我抿了抿脣。
我沒有告訴孟夏。
我差一點就要殺了那醉鬼。
只是我在廚房掂起刀的時候。
我聽見了年年的聲音。
它在喊——
【媽媽。】
我拿着刀,呆呆在原地站了幾秒。
如夢方醒。
我並非孤身一人了。
到樓下時。
一個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正焦急地在尋找着什麼。
「咪咪、咪咪。」
「咪咪,你在哪裏——」
貓籠裏,一隻小白貓忽然撲騰起來。
我心領神會。
向小姑娘走了過去。
「咪咪!」
小姑娘看見貓。
哭着把臉埋進貓肚子裏。
「對不起,是我沒有看好你……」
小白貓委屈地咪嗚咪嗚叫。
我站在旁邊看了半天。
孟夏小聲問我。
「在想什麼?」
我輕聲道。
「在想, 我曾經也有一隻小白貓。」
它叫小咪, 是我唯一的家人。
電光火石間, 有什麼東西從我腦中一閃而過。
這一次,我捕捉到了它。
那是我決定收養年年的那個晚上。
夢裏那隻小白貓,最後對我說, 卻被我忘卻的話。
它說——
【貓不怪你。】
【貓還是小小貓的時候就跟着你了。】
【你愛了貓的一輩子,貓很圓滿。】
晚風吹過我的鬢角, 夕陽西下。
遠處的小姑娘抱着失而復得的小白貓。
嘀嘀咕咕說着悄悄話。
我仰起頭,竟是流淚了。
-13-
在把小貓們送回家後。
我也將顧耀祖的貓放在家門口。
它禮貌地晃了晃尾巴。
【再見。】
我也對它說。
「再見。」
轉身離去。
人人都說, 家是遮風擋雨的地方。
可我離開家後。
發現外面根本沒下雨。
顧耀祖的貓, 全家人都愛它, 從來沒有人說要喫。
說到底,他們不過是欺負我而已。
此生,恩斷義絕,再也不見。
年年輕輕地喵了聲。
【媽媽,我們回家吧。】
我擦乾眼淚。
「嗯!」
我們回家去。
回自己的家去。
我穿過荊棘和泥濘。
也會建造ŧũ₈起自己的花園。
庇佑自己的小貓。
風雨不侵。
-14-
當晚,我去派出所報案。
不久後, 醉鬼以敲詐勒索的罪名,被警方帶走。
而我堅持不諒解。
我這些年工作下來,卡里的積蓄不少。
醉鬼即使退贓,剩下的刑期也足以把牢底坐穿。
我想, 小區裏那些有寵物的孩子們。
他們不必再害怕,也不會再有童年陰影了。
一審結果送達那天。
我和孟夏已經搬到了別的城市。
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依舊開了一家寵物店。
做着動物救助的工作。
律師給我發的消息時。
我正從午睡中醒來。
對着判決書發了很久的呆。
就在剛剛的那場夢裏。
我又一次夢見了小咪。
它看上去在喵星過得不錯。
漂漂亮亮的小白貓就站在我面前。
我嚎啕大哭。
「小咪,我好想你。」
小咪安靜地看着我。
在夢裏, 它終於能聽見我的聲音。
良久, 它輕輕地喵了一聲。
【貓很高興, 你已經學會愛、思念與別離了。】
【你是貓最喜歡、最看好的人類。】
【你一定會有很長、很幸福的一生。】
醒來時,我下頜掛着一滴淚。
年年盯着看了幾秒。
湊上來用舌頭舔掉了。
【媽媽。】
年年歪着頭瞧我, 尾巴高高翹起。
和夢裏的小咪一樣高興。
【你的眼淚, 有一點點苦, Ŧú₉也有一點點甜。】
【可以告訴貓,你夢見了什麼嗎?】
原來眼淚不一定是苦的。
人在幸福和釋懷的時候。
也會掉眼淚啊。
-15-
臨近年關, 孟夏帶着大包小包住進了我家。
除夕這夜她喝多了。
醉得東倒西歪朝我笑。
「其實小顧盼。」
「養貓不是爲了讓它愛你, 而是爲了讓你愛它。」
「所以, 我撿回了年年貓。」
我怔愣良久, 旋即釋然。
孟夏說的是對的。
恨無法戰勝恨。
但是愛可以。愛帶來的勇氣可以。
而年年,像奇蹟一樣降臨在我的生命裏。
給了我去愛的勇氣。
孟夏沒骨頭似的靠過來。
欣慰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你瞧。」
「年年把你養得很好。」
是嗎?
我下意識看向鏡中的自己。
蒼白的面孔有了血色,眼中也有了光。
愛給生靈塑造血肉。
讓一切都有聲有色。
我對着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鏡中人也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年年爬到我身上踩奶。
這小貓師傅態度很好。
一邊踩一邊問我。
【貓這樣做,會讓媽感覺溫暖一點嗎?】
我輕聲道。
「會的。」
只要你出現, 我就會感到溫暖。
我已經不會爲了打翻的牛奶而哭泣了。
我的救贖,我的解藥, 我的小貓。
這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此後歲歲年年。
還有很多很多年。
窗外爆竹聲聲。
煙花盛放時, 我雙手合攏,悄悄許了一個願。
我希望孟夏和年年長命百歲。
我希望小咪在喵星當一隻開開心心的小貓。
……
我把爛醉如泥的孟夏扶到牀上。
轉身, 就見年年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
【貓剛剛看見媽對着煙花許願了!】
【媽許了什麼願望呢?】
我如實以告。
年年想了想。
【貓也希望貓永遠不死。】
它靈巧地翹着尾巴。
【這樣, 貓就能永遠陪着媽, 給媽擋災。】
【媽也不會失去媽的小貓。】
我將它抱進懷裏。
「可是年年,我不要你給我擋災。」
「我要你健康平安。」
「咱們三個一起活很久很久。」
年年蹭着我的下巴。
嘰嘰咕咕的,不知道在唸叨什麼。
我把它放在爛醉如泥的孟夏的肚子上。
「那就這麼說好了, 咱們拉鉤。」
「一百年,不許變。」
年年愣了愣。
對着眼前這種神祕的儀式思考了一下。
然後用毛茸茸的尾巴纏住了我的小指。
【嗯!拉鉤!】
【一百年,都不變!】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