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裙子

小學一年級時,我的好友張曉慧被人發現赤身裸體死在臭水溝裏。
經過調查,兇手是村裏的趙傻子。
爸媽怕我傷心,連夜帶我搬去了另一座省城。
12 年後,因爲高考政策,我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
曉慧的母親看到我,瘋瘋癲癲地哭號:「曉慧?曉慧!」
已經出獄的趙傻子看到我,笑着招手:「曉慧,曉慧!」
村長 90 多歲的老父親看到我直挺挺倒下,嘴裏唸叨着:「曉慧!曉慧!」

-1-
我最好的朋友張曉慧,死於 2011 年的夏天。
當時我ẗṻ¹才上小學一年級,還不明白生死的意義。
看到平時漂亮又愛乾淨的曉慧光着身體躺在臭水溝裏時,我還傻乎乎地問大人:「她爲什麼睡在這裏?不冷嗎?她的裙子呢?」
沒有人回答我。
他們忙着打撈屍體,通知親友。
只有趙傻子從別處晃悠過來,拉着我問:「曉慧呢?她呢?」
我甩開他的手後退兩步,心中有着說不清的煩躁:「關你什麼事!」
我跟張曉慧生日僅差兩天。
興趣愛好又出奇的一致,平日裏形影不離,好得跟真正的雙胞胎一樣。
就連衣服都愛穿一樣的。
比如她在鎮上趕集買了條嫩黃色的裙子,隔天我就纏着媽媽給我買了一件。
再加上我們身高發型差不多。
很多眼神不好的人經常認錯我們。
但趙傻子是個例外,他腦子雖然傻,卻沒有一次認錯過我倆。
聽說趙傻子原本不傻。
只是因爲 4 歲那年發了一場高燒沒有及時送醫才變傻了。
他沒有上過學,每天在村裏遊手好閒。看中什麼就直接上手搶,不給就偷。
村裏人都厭惡極了他。
就連他的父母也在這日復一日的失望中逐漸磨滅了對他的慈愛。
只要有人找上門,他們就抽出藤條狠狠懲戒一番。
連真相都懶得求證。
因此,當警方走訪調查過後,將兇手鎖定在趙傻子身上時。
他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結果,乾脆利落地將人捆着送到門口「任憑別人發落」。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
曉慧的母親哭得幾乎暈厥過去。
趙傻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像個呆頭鵝一樣左顧右盼。
嘴裏喊着:「曉慧?曉慧?」
我躲在我媽身後,在人羣的縫隙裏看到張曉慧的父親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像頭髮怒的獅子一樣血紅着眼睛怒吼:「你還有臉喊我女兒名字?你竟敢還喊她名字?!我打死你個畜生!」
老趙夫ƭū⁾妻倆嘴脣動了動,最終什ţų₀麼話也沒說,背過身去抹了把眼淚。
趙傻子捂着頭,眼淚混着鼻涕,像以往無數次一樣求饒:「別打我,我錯了。」
但這一次,沒有任何一個人同情他。
所有人都義憤填膺地罵他豬狗不如。村長兒子更是大聲嚷嚷,要讓他坐牢坐到死。
混亂中,一隻知了猴從趙傻子口袋裏爬出,穿過人羣,來到我面前。
這就是十二年前,我在老家最後的記憶。

-2-
張曉慧出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入睡。
一睡着,就看到她頂着一張被污水泡到浮腫的臉,笑嘻嘻地朝我招手:「快來啊,姜清。我們一起去玩吧。」
說完不容我拒絕,就拉着我一起仰面沉入她葬身的那條臭水溝裏。
又腥又臭的河水瞬間灌滿口鼻。
我忍着劇痛睜開眼睛。
糊在眼皮上的污泥在青白色的天空下扭曲成惡魔的面容……
強烈的窒息感讓我不停地掙扎。
瀕死之際,我媽搖醒了我,一臉擔心:「清清?清清?你怎麼ŧű̂ₖ了?」
我驚魂未定:「媽,我看到曉慧了,她讓我陪她一起玩兒。」
她拍拍我的背:「不怕不怕,就是一個夢而已。」
可這個噩夢連做幾天後,我爸媽終於重視起來。
收拾好東西,連夜帶着我搬了家。
他們覺得我是悲傷過度,換個環境就好了。
火車上,我看着路旁急速倒退的風景,輕聲問我媽:「曉慧真的是被趙傻子殺死的嗎?」
雖說事情已經蓋棺論定。
可我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趙傻子雖然總愛幹些偷雞摸狗的壞事兒,可從來不敢動手打人。
更何況張曉慧是個漂亮且善良的姑娘。
幾乎所有人,包括我,都討厭趙傻子。
唯獨她,尚且抱着一絲善意。
不僅沒像其他小孩那樣丟石頭,還主動分享過自己本就不多的零食。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趙傻子爲什麼要殺她。
我媽嘆息一聲:「清清,你還小。有些話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我只好點點頭,在心裏跟我最好的朋友說了聲再見。

-3-
搬到新家後。
我媽怕我再做噩夢。
也不知道從哪裏買了一堆銅錢、木劍之類的東西,堆滿了我的房間。
也許是心理作用,我竟真的不再做噩夢了。
一晃十二年過去,我踏入高三。
由於高考政策,我需要回到戶籍所在地參加高考。
臨行前的晚上,我聽到爸媽在臥室裏壓低的談話聲。
「回去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兒的吧,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我擔心的是……」
後面的聲音太小,我沒有ṭű⁾聽清。
腦子裏漸漸浮現出一個六歲小女孩兒的臉。
她的面容已經模糊不清,只有身上嫩黃色的衣裙顏色依舊鮮亮。

-4-
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
村口的街道上如同記憶中一樣,坐滿了聊天的人。
我整了整身上的裙子,跟在爸媽之後下了車。
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婦人突然拉住了我:「曉慧?曉慧!」
我嚇了一跳。
仔細看才辨認出來,這竟然是張曉慧的母親。
「是我的曉慧回來了!」
她抱着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有人漠然調侃道:「張嬸,你女兒早死了,這是姜清啊。」
可她不聽,一隻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攥着我的裙角。
「這就是我女兒,就是我女兒,你看這身黃裙子,就是我買給她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犯病了。」一個同樣滄桑的男人快步走來拉住她。
看到我驀然一怔:「清清回來了?」
我點點頭,有些詫異。
張曉慧的爸媽和我爸媽差不多大。
可此刻他們站在一起,就像兩代人。
想來是這些年的喪女之痛,讓他們一個變得瘋瘋癲癲,一個形如老翁。
他盯着我的眼圈很快紅了:「曉慧要是活着,也該跟你一樣高了。」
提起曉慧,氣氛一時變得沉重起來。
唯獨一個咿咿呀呀的聲音格格不入。
我順着聲音望去。
竟然是趙傻子。
當年他被判了 10 年,算算時間,兩年前就已經出獄了。
人也更傻了。
我記得小時候他從來不會認錯我和張曉慧。
但現在,他卻朝我笑着招手:「曉慧,曉慧!」
他是兇手。
我當然不可能跟他寒暄。
更何況,我的雙手還被曉慧母親牢牢握着。
我媽一邊好聲安慰她,一邊用力掰開她的手。
然後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清清,這裏沒你事兒,你先回家去。」
我順從地點頭,穿過人羣往家走。
經過一棵大槐樹的時候。
樹下坐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
這是村長的老父親,我離開那年,他剛過了 80 大壽,今年已經 92 歲高齡了。
小時候他就總是把我和張曉慧弄混。
現在看到我,更是一驚一乍:「你是誰?」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他一梗脖子,直挺挺倒在地上。
嘴裏還唸叨着:「曉慧!曉慧!她回來了!」

-5-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上前掐人中急救。
我駐足在原地,有些尷尬,沒想到纔回來第一天就遇到了這麼多事。
我拉着行李箱快步往家走。
等到了家門口才發現,趙傻子一直跟着我。
我厭惡地皺起眉:「你跟着我幹什麼?」
這些年,他應該過得特別不好。
以前,無論如何,趙家老兩口沒短了他的喫食,衣服也是幾天就換一次。Ŧú⁻
哪像現在,人瘦得跟個竹竿一樣,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像是幾百年沒有洗過。
不用靠近都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趙傻子知道我嫌棄他,往後挪了挪。
兩隻手緊張地在衣服上搓來搓去:「曉慧,我……別怕!」
「怎麼,怕曉慧的冤魂朝你索命嗎?」
我冷笑一聲,重重關上門。
十幾年沒有回來,家裏的灰塵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我好不容易打掃乾淨後已經到了傍晚。
爸媽還沒有回來。
閒着無聊,我打算去村裏轉轉。
剛打開門,就被門口蜷縮着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
「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拍了拍胸口。
趙傻子撓撓頭:「曉慧……」
「閉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從他口中聽到曉慧的名字。
他識趣地閉上了嘴。
我又忍不住問他:「你不餓嗎?」
他低頭絞着衣角:「餓。」
「那你還不滾回家喫飯去!」我大吼一聲。
嚇得他渾身一哆嗦,說話也跟着結巴:「我怕……怕怕怕你出事。」
「烏鴉嘴。」
我好好的一個人,能出什麼事兒。
但是他根本聽不懂,還是執着地跟在我身後。
我趕了幾次沒趕走後也就隨他了。
路上遇到一個戴着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你是……姜清?」
我歪頭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道:「許寧?」
「是我。好久不見啊。」
許寧是村長的兒子,比我大 10 歲。
頭腦聰明,成績優異。
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
只是他天生弱視,一直戴着一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鏡。
還因爲身材矮小,不善言辭,被人取了個「書呆子」的外號。
我小時候不懂事,好像也跟着叫過幾次。
想起往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原來是你啊,差點沒認出來。」
「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他笑吟吟的,一派端莊沉穩的樣子。
「對了,我小時候不懂事叫過你外ťű̂ⁱ號,不好意思啊。」
他臉上的笑凝滯了一下,奇怪地看着我:「你……」
「……怎麼了?」
許寧搖了搖頭:「過去的事情提他幹嘛?對了,我聽說你要在老家高考?」
「嗯。」
「老家學的版本跟外邊的不太一樣,我堂弟有幾本高三的書和資料,有空你來我家拿一下。」
我感激地道謝。
目送他離開後一回頭,趙傻子也不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這樣正好,我樂得自在。
我到處轉悠。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曉慧出事的地方。
我俯身看着已經乾涸的臭水溝。
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小時候的夢。
夢裏,我如同張曉慧一樣,葬身在這片淤泥中。
正想得入神,袖子被人拉住。
趙傻子又如同鬼魅一般冒了出來,緊張兮兮地拉着我的衣袖:「小心。」
我怔了一下:「我又不會掉下去。」
他臉上黑灰色的污泥被眼中突然湧出的淚水衝出兩條溝壑:「他、他們,說你死了,在這裏!別……靠近……河!」
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把我當成曉慧,所以讓我別靠近河溝。
可人不是他殺的嗎?
趙傻子頭搖得像撥浪鼓,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沒……沒有,不是!我、她喫的……」
他太過激動,竟一不小心踩空掉進了河溝裏。
河溝不深,但底下的淤泥纏住了他的腳。
如果沒人幫助,他很難上來,說不定還會葬身這裏,給張曉慧陪葬。
可他若不是兇手呢?
我躊躇了一瞬,從遠處撿起一根木棍,遞下去:「抓住它,我拉你上來。」
他乖乖握住棍子。
在即將上來的那一刻,天空突然閃過一聲巨雷。
趙傻子尖叫一聲,鬆開了手。
我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胳膊。
往上拉的過程中,一不小心觸碰到了他的胸部。
柔軟的觸感一下子像驚雷一樣將我劈在原地。
他……難道是她?

-6-
我再次打量一番趙傻子。
即使臉上裹着一層厚重的污泥,也難掩清秀的五官輪廓。
我以爲她整天髒兮兮的是因爲家人的嫌棄,沒想到竟是在掩蓋她日益明顯的女性特徵。
可張曉慧死時,全身赤裸,明明像是一個男性犯下的罪行。
是警察抓錯人了,還是這裏有什麼隱情?
我僵着身體往張曉慧家裏走。
走到門口,又轉了個彎,往趙傻子家裏走去。
曉慧的母親已經夠可憐了,我還是不要讓她想起傷心事好了。
除了她,肯定還有人知道真相。
比如趙傻子的父母。
別人不知道她是男是女,身爲親生父母不可能不知道。
我也懶得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道:「趙傻子是不是女的?」
趙嬸一愣,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剛纔都看到了。」
她「噌」地起身,緊張地關上門:「你沒跟別人說吧?」
我搖搖頭:「沒有,我就是想問問你們,她真的是殺害曉慧的兇手嗎?」
她垂下頭,不敢與我對視:「是啊,警察不是已經定案了嗎?我們坐過牢也受過懲罰了。」
「你胡說!曉慧被打撈上來的時候,衣服都沒穿!她明明是被男人侵犯後殺害的。」
趙嬸猛然抬起頭:「眼見不一定爲實,傻兒已經承認了,她看到曉慧的裙子很喜歡,所以搶了她身上的衣服,爭執的時候不小心把她推到溝裏去了。
「我們做父母的都已經認罪了,你還想說什麼。」
我攥着拳頭:「我不想幹什麼,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這就是真相!」
她說得擲地有聲,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事情一定不是這樣的。
曉慧的裙子我有一件一模一樣的。
如果趙傻子喜歡,那她怎麼不來搶我的呢?

-7-
晚上,我將今天的發現告訴我媽。
她卻一臉嚴肅地讓我不要再探究這些。
還有一個多月高考,她讓我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房間。
半夜。
好久不做夢的我這次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還是十二年前,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張曉慧也還沒有出事。
我們梳着同樣的髮型,穿着一樣嫩黃色的裙子。
像兩個真正的連體雙胞胎一樣,在放學鈴聲響起後,一起手挽手回到我家。
我們就趴在老家的小木桌上,面對面,一筆一畫地寫作業。
寫到一半。
我媽突然從廚房走過來。
「清清,先別寫了,幫我把這塊肉給你奶奶送過去。」
我從課本上抬起頭,不情願地嘟囔道:「不去,你沒看我正寫作業呢嗎?」
「作業待會兒寫,你趕緊着,你奶奶唸叨好幾天了。」
「你怎麼不自己去?」
「我鍋裏燒着飯呢。」
可我還是不想去,夢裏的我對於要出門這件事十分牴觸。
我想可能是因爲奶奶家離趙傻子家很近。
每次去那裏,十有八九都要碰到趙傻子。
他比我大五六歲。
還搶過我的糖葫蘆和餅乾。
我看到他就煩。
更何況,我今天還穿着最喜歡的裙子,要是趙傻子搶我的裙子可怎麼辦?
想到這裏,我便找了個藉口。
「媽,我肚子疼。」
「一叫你乾點兒活你就說肚子疼,是不是裝的?」
「不是,真的肚子疼。」
我捂着肚子,神色懨懨,看上去倒真像那麼回事。
我媽面色有些猶豫。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張曉慧突然站了起來。
「姨,我去送吧,正好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家了,正好順路。」
我媽「嘖嘖」感嘆:「你看看人家曉慧,多懂事,你再看看你!」
張曉慧靦腆地笑了:「我跟清清是好朋友,她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我媽將袋子遞到她手中,順便往她手裏塞了兩顆糖:「那就謝謝你了啊。」
「不客氣,那我走了。」她收拾好書包,轉過身,朝我擺手,「再見,姜清。」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
感覺下一秒她似乎就要消失不見。
我惶恐不安,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曉慧!」

-8-
我猛然睜開眼睛。
剛纔的那一聲大喊,竟直接把我自己喊醒了。
我擦了擦額角的汗。
夢裏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清晰得彷彿昨天才剛發生一樣。
我突然想起,這好像是曉慧出事前一天的情景。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可那之後呢?
她有沒有把肉送到奶奶家,又是怎麼出現在臭水溝裏的呢?
記憶被漫長的歲月侵蝕得模糊不堪。
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我揉了揉額頭,起牀給自己倒了杯水。
天光已亮。
我媽正在廚房忙碌。
我洗了把臉,等她把早飯端上餐桌的時候才裝作不經意間問道:「媽,你還記不記得,張曉慧出事前一天,她還在咱家跟我一起寫作業來着。」
我媽眯起眼睛回憶:「哦,好像是的。」
「你還給了她兩顆糖。」
「嗯,對,」她眼神漸漸清明,「叫你給你奶奶送肉,你還裝身體不舒服。」
我順着她的話問:「那最後,奶奶收到肉了嗎?」
「收到了啊,她還誇曉慧懂事,比你這個親孫女還貼心。可惜啊……」
也就是說,她去我奶奶家的路上沒有遇到意外。
並不是因爲我。
我緊繃的心鬆了些。
我媽嘆了口氣:「曉慧是個好孩子。」
可那樣好的孩子,生命還未來得及綻放便被人掐了花朵連根拔起。
甚至害死她的真兇,現在還沒有找到。

-9-
我一個人坐在田邊發呆。
這裏曾是我和張曉慧的祕密基地。
可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想爲她做些什麼,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姜清?」
有人叫我。
我回頭一看,是許寧。
他左手挎着個籃子,右手拿着鋤頭。
「你要挖野菜?」
「不是,昨天老爺子心梗犯了,我爸讓我來採點兒草藥。」
村長以前是個赤腳醫生。
對草藥什麼的有些研究。平時頭疼腦熱啥的,就喜歡自己挖點草藥。
我小時候他們家便是如此。
沒想到 12 年過去,村裏都脫貧了,他們還保留着以前的習慣。
「對了,我上次跟你說的書我都整理完了,你有空來我家拿吧。」
「好,謝謝你。」
「那個,你爺爺還好吧?」我想起他爺爺好像是因爲看到我才暈倒的。
他爺爺應該是把我誤認成了張曉慧,以爲是冤魂索命呢。
我想笑,但下一秒又笑不出來了。
因爲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回來那天。
情緒特別激動的有張曉慧的父母、趙傻子和村長的父親。
他們都是因爲把我當成了張曉慧。
前兩人還很好理解,都是跟張曉慧有關係的人。
可村長的父親爲什麼也會如此激動呢?
而且,看他的樣子,明顯被嚇得不輕。
老人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那是不是說明,有人做了虧心事?
「想什麼呢?」許寧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思緒被拉回,我勉強扯了一抹笑。
「沒事兒,那什麼,我想起家裏還有事兒。先回去了。」
每天中午,村裏的老頭老太太就喜歡出來曬太陽。
我仔細看了一圈,沒有許寧爺爺。
可能是身體還沒有恢復,也有可能是……心虛。

-10-
第二天,我藉口拿書,去了村長家。
村長不在。
許寧熱情地把我請進客廳,讓我坐下。
給我倒了杯水後,轉身去拿書。
我注意到,我進來的時候,村長父親渾濁的老眼驟然睜大。
身體還有些幾不可察的微顫。
我故作驚訝:「許爺爺,你這是怎麼了?」
他猛烈咳嗽了幾下。
隨即死死盯着我,枯皺的手用力扣着扶手的邊緣。
「你是誰?」
我抿嘴一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曉慧啊。」
「曉慧」兩個字一出口,我敏銳地感到,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曉慧?曉慧不是死了嗎?」
「誰告訴你的,你是不是做夢了?」
「不不不,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的。」
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曉慧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這個老頭根本不在現場,警察來調查的時候,他還說身體不舒服,在家裏躺了好幾天沒有出去。
那麼,他是怎麼親眼看到的?
其中一定有蹊蹺。
「你親眼看到什麼了?」
他眯起眼睛,努力回憶:「我看到她來了我家,穿着條黃色的裙子,對,就跟你今天穿的裙子一樣。然後……」
我的心咚咚狂跳,彷彿馬上就要聽到最殘忍的真相。
許老頭卻突然清醒過來:「不對,你不是曉慧,她沒有那麼高。」
說着,他伸手比畫了一下:「大概,大概只有這麼高。」
我有些失望,然而卻被他下一句震得呆愣當場。
他說:「不過,雖然個子不高,到底是個女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皺巴的臉上還帶着一種饜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彷彿在人間窺見了地獄的模樣。
我感覺渾身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以至於,我一時被恐懼震懾得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都忘了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只能聽到他帶着些微得意的神情描繪着當時發生的一切。
「……年輕就是好啊,皮膚比我這個糟老頭子好多了,還有她哭着求饒的樣子真是可憐,嘖嘖。」
我以爲會很難得到的真相,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噁心從胃開始,擴散到全身。
我實在忍不住,蹲在地上乾嘔了起來。
見我這個反應,許老頭滿意地眯起眼睛,齜着一口牙花子笑道:「怎麼了,這就聽不了了?這都是她自願的。」
「自願個屁!」我抄起桌邊的水杯砸過去。
他額角頓時紅腫了一塊兒。
那雙渾濁的老眼頓時充滿戾氣:「你竟然拿杯子砸我?要不是看在你爸媽的分上,你以爲我會繞過你?」
村長剛上任的時候,曾因私人恩怨被人捅過刀子,當時是我爸路過,揹着他去的醫院。
在張曉慧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和村長家的關係一向不錯。
但是萬萬沒想到,村長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魔鬼。
我惡狠狠「呸」了一聲。
「要不是我爸,你兒子早死了。你這個老畜生也不會安然活到現在。」
也許是從來沒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過。
他臉漲成了豬肝色:「你的教養被狗喫了嗎?居然跟長輩這麼說話。」
「我的教養針對的是人,不是畜生。」
「你、你!」許老頭被氣得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他不停地拍胸口給自己順氣。
我站起身:「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真相告訴警察的。」
「我不怕,警察知道真相又能怎麼樣,反正我都快入土了。我看誰敢抓我。」
「你個老畜生!」
我猛地站起身:「你要真的不怕,爲什麼第一天看到我就被嚇暈過去?」
「我不這樣能把你吸引過來嗎?」
「什麼意思?」我腦中警鈴大響。
「意思就是……你看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作爲報答,你讓我爽一下好不好?或者我給你錢,爺爺有錢!」
「草!」我氣得眼睛通紅,恨不得立刻上去掐死他。
大門外突然響起一聲又一聲急切的砸門聲。
「嘭!嘭!」
伴隨着趙傻子的聲音:「曉慧!曉慧!」
我狠狠瞪了一眼這個老畜生,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11-
門外,趙傻子一臉焦急。
看到我出來,立刻拖着我往外走:「走!走!快走!」
「你怎麼來了?」
「保、保護你!」
從我第一天回村,她把我當作張曉慧開始,就一直跟蹤我。
之前無論我去哪裏,她都沒有阻止。
只有去村長家,纔出現異樣。
我的腳步慢下來。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趙傻子不會說謊,只會瞪大眼睛無辜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換了個問法。
「你爲什麼要保護我?」
「危……險。」
我指着村長家的方向:「你是說那裏有危險?」
她瘋狂點頭。
「張曉慧……也就是我,以前進去過嗎?」
她繼續點頭。
「你還記得我上次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嗎?」
她歪着頭,面露難色,這個問題顯然有些爲難她。
就在我以爲她不會回答的時候。
她說:「抓、抓知了猴,曉慧……換肉喫。抓到了曉、慧……沒了。」
這句話磕磕巴巴,語序混亂。
我一時沒理解。
趙傻子又說:「手,肉沒了,我看到曉慧……走,走,走。就跟着。」
肉?
我腦中靈光一閃。
12 年前張曉慧出事的前一天。
因爲我裝病,所以她好心地幫我媽把肉送到了奶奶家。
根據我媽說的,奶奶喫到了那塊肉。
所以那時,她一定還沒有出事。
而趙傻子家與我奶奶家挨着。
她應該是看到了這一幕,所以提到「肉」。
根據趙傻子的性子,她看到好喫的肯定會要。
「抓、抓知了猴,曉慧……換肉喫。抓到了曉、慧……沒了。」
這句話應該是——
她想要曉慧手裏的肉,曉慧讓她抓知了猴去換。
那個時候,抓知了猴能夠賣錢,只要抓得多,賣了換肉喫不成問題。
趙傻子就聽話地去抓了。
抓到以後,卻發現,曉慧已經從奶奶家出來,手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手,肉沒了,我看到曉慧……走,走,走。就跟着。」
她看到張曉慧在前面走,於是跟了上去。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着。
「然後呢?」
趙傻子皺起眉,指着村長家:「危險,沒了,死了。」
這句話倒是很好理解。
張曉慧去了村長家,然後遇到危險,人沒了。

-12-
我跟着趙傻子回了家。
趙嬸問:「你又來幹什麼?我上次已經跟你說清楚了。該我們受的懲罰我們已經受了,你還想怎麼樣?」
「可是其他該受到懲罰的人還活得好好的。」
我打開手機,將在村長家偷偷錄下的音頻放給她聽。
「你看,兇手光明正大,你們卻苟且偷生。
「你難道不想爲你女兒洗刷冤屈嗎?」
她臉色只動搖了一瞬便恢復了平靜。
「說出來又能如何呢?我不像你爸媽那樣有能力,說搬就搬。我們家一個傻子,一個病秧子,全靠那一畝三分地討生活,在這村裏,村長的話比聖旨都管用。得罪了他,我們還怎麼活?」
「不一樣了,現在網絡發達,只要我們把真相說出去,找媒體擴大影響力,我相信法律一定能給我們公正!」
「你還小。」她苦笑一聲。
「你回來這麼幾天就知道真相了,你猜村裏知道真相的又有多少人?」
我一時愣住:「他們都知道,但是不管?」
「管不了。」
「村長的小舅子就是警察局裏負責這個案子的人。
「當年,也是他專門來到我家,承諾說只要我們保持沉默,就給一筆錢,且幫忙隱瞞傻兒的性別。
「你也知道,我們和隔壁村都有很多大齡光棍。傻兒坐牢都比在外面亂逛安全。
「我們對不起曉慧,可也沒辦法。坐牢就當是爲不能說出真相而贖罪了。」
她說得悽悽慘慘。
我能理解,可實在不甘心。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趙嬸一臉頹喪:「沒有辦法,但凡有辦法,曉慧媽也不會瘋。」

-13-
接下來,她給我講述了我走之後的事情。
剛開始前兩年,只有村長和趙嬸兩家知道真相。
張曉慧的父母也以爲是趙傻子乾的。
經常三天兩頭地故意找碴兒。
一年後的某天。
村裏țū́⁾有一家辦喜事兒。
許老頭嘴饞喝多了酒。
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大家才知道,原來兇手不是趙傻子,而是這個已經八十多歲的老頭。
張曉慧父母氣憤之下報了警。
然而來的就是村長的小舅子。
自然不會向着他們。
張曉慧的父母沒有放棄,開始學人上訪。
然而他們大字都不認識幾個,上訪之路簡直阻礙重重。
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這件事得到了市領導的重視。
只是事情過去太久,沒有足夠的證據。
再加上許老頭堅稱自己老糊塗了,喝多了就會瞎說。
這個案子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其實就算找到了證據也沒用。
兇手已經 82 歲高齡。
一身慢性病和老年病。
就算證據確鑿,警察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送到監獄還得好喫好喝地伺候着。
曉慧的母親花光了所有的錢,卻不能爲女兒討個公道。承受不住內心的煎熬,漸漸精神失常。
村長爲了聲譽賠了一筆錢,並承諾會一直出她的治療費用。
曉慧的爸爸沒辦法,只能接受這些錢給妻子治病,並簽了保證書,保證不會再追究這件事。

-14-
「你看,被害人都沒辦法,我們又能怎麼辦?」
趙嬸兒抹了下眼角的淚。
「清清啊,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們老百姓,真的耗不起。」
我沉默着起身,往外走。
有時候,真相比想象中還要殘忍。
怪不得,許老頭能隨隨便便告訴我真相。
他這個樣子,就算上訴,估計等不到判決,人就先走了。
而且他本就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的人,有今日沒明天地活着。
早死晚死他根本不在乎。
難道事情就要到此爲止了嗎?
不!不行!
那樣噁心的人,多活一天都不行。
曉慧不能白死。
我拿出手機查看了下天氣預報。
很好。
今天是個大晴天。
晚上的月光應該會很皎潔。
村長家蓋的是三層小樓。
但是許老頭因爲年紀大,腿腳不方便等原因,住在一樓的偏房裏。
月光正好能將樹木之類的影子照進窗戶裏。
他曾說,不怕冤魂索命。
那今晚就來驗證一下真假吧……
我拿出那件壓箱底的嫩黃色裙子……

-15-
早上,我是被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吵醒的。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問爸媽:「外面什麼聲音?」
「村長他爸去了。聽說夜裏走的,不知道臨死前看到了什麼。那雙眼睛瞪得老大,屎尿流了一褲子。」
我彎起眉眼:「是嗎?」
看來,有些做了虧心事的人並不如想象中一樣膽大啊。
我慢騰騰地起牀洗漱。
壓在心裏多年的鬱結一掃而出,連帶着胃口都變好了。
喫完飯後,我去了村長家。
聽說他哭得暈倒了幾次,我想去看看。
這個故事裏,除了這些事件漩渦中的人。
還有一個人,也讓我不齒。
在自己父親做出這種齷齪的事情時,他欺上瞞下。跟作惡者一樣令人噁心。
看到他傷心,我求之不得。
只是,等我到時,村長已經不知道被扶去哪兒了。
他們家亂糟糟的,很多人都圍在一起收拾老畜生的舊物。
我看了兩眼覺得有些無聊。
就溜去了其他房間。
這裏堆滿了書籍。
我隨手拿起幾本翻看,是高三的書。
許寧之前說要拿給我的就是這些。
只是不知道他上次怎麼去了那麼久。
直到我被趙傻子帶走,都沒看到他的人。
外頭的喧鬧聲小了些,人都去了大門口。
隱約還聽見什麼「節哀,喜喪……」之類的安慰話。
我搖了搖頭,沒管他們。
將手中的書放到一邊,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我能夠用到的。
翻到另一個箱子的時候,在箱子底部看到一抹眼熟的嫩黃色。
我拿起來展開一看。
這是一件 6 歲小女孩兒穿的衣裙。
裙子上面還有不規整的陳年血跡。
我聽見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還有心臟因爲恐懼劇烈收縮的聲音。
12 年前的案子裏。
有些被忽視的疑問此刻如同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比如,曉慧在送完肉之後,爲什麼沒有回家,而是改道去了村長家。
比如,老畜生 12 年前就已經腿腳都不利索了。曉慧要是想逃,怎麼可能逃不掉?
究竟是誰困住了她?
還有……就算在村長家遇害,那又是誰,將她拋屍到人跡罕至的臭水溝裏。
村長想要保護的人,究竟是誰?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16-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嘖,居然被你給發現了。」
我猛然轉頭:「這是誰的衣服?」
他反鎖上房門。
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腦中警鈴大響。
我故作鎮定:「不知道你什麼意思,開門,我要回家了。」
「裝傻就沒意思了。」他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架回鼻樑上,「姜清,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反正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就當今天什麼也沒發現,沒來過這個房間,行不行?」
「當然沒問題。」我後退一步,一邊順着他的話往下說,一邊留意周圍有沒有什麼趁手的工具。
可惜,我很快就失望了。
這裏除了書,什麼也沒有。
「騙人!」許寧冷笑一聲,「你答應得這麼幹脆是在拖延時間吧。」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是你舅舅,所以我已經放棄了。不過,我是真的好奇,你爲什麼要殺了曉慧?」
其實我不知道人究竟是誰殺的,我只是想詐一下他。
許寧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掂量我話的真假。
「姜清,從第一天我就想問你了,你到底是真失憶還是在裝傻啊?」
我蹙眉,十分不解:「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嗤笑一聲:「什麼意思?張曉慧出事的時候,你不是在場嗎?」
轟——
腦子劇痛起來。
彷彿有什麼久遠的記憶蠢蠢欲動。
我使勁兒揉了揉頭。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那我幫你好好回憶一下。」
「12 年前,我最先把你帶回了家裏。但是我爺爺要的人不是你,把我痛罵了一頓,我氣得跑出了門,正好看到張曉慧,起初,她還不願意跟我回家,但是聽說你在我家之後,就義無反顧地跟着來了……」
伴隨着他話音落下,封鎖記憶的那堵圍牆也轟然倒塌。
我終於想起了一切……

-17-
我早就說過,張曉慧是個漂亮的姑娘。
她大眼睛雙眼皮,長得像個洋娃娃一樣可愛。
這世間沒有人不喜歡她。
只是,有些人的喜歡就像陰暗裏的病菌,見不得光。
比如那個姓許的老畜生。
他讓許寧去把曉慧誘騙過去。
可許寧天生弱視,即使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鏡,眼神也不大好。
總能認錯我和張曉慧。
那天也是。
在曉慧離開我家之後沒多久。
我擔心她被趙傻子欺負,也跟了出去。
誰知道才走沒多久,迎面碰見了許寧。
他把我當成張曉慧帶回了家。
我爸對村長有救命之恩。
再加上我長得並不出色。
老畜生不想動我,他只想要張曉慧,爲此,還大聲責罵許寧是個「瞎眼的廢物」。
許寧無奈,又起身出了門。
正好撞見了從我奶奶家裏出來的張曉慧。
於是故技重施。
但曉慧人如其名,非常聰慧。
她不願跟許寧走,一心只想要回家。
許寧就說我在他家裏,善良的曉慧就跟着他一同回去了。
然後我被許寧綁着手腳,封着嘴,鎖在隔壁房間,聽到了全程。
許寧一開始還在房間看着我,後來忍不住,跑到外面,也加入了老畜生的行爲。
我掙脫未果。
只能用身體去撞門。
結果最後一下因爲用力太猛,撞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就到醫院裏了。
我爸媽說我突然高燒暈倒在路邊,在醫院搶救了一夜。
不知道是生病還是人體啓動了自我保護的機制。
我忘記了那段記憶。
曉慧死後,我開始頻繁做噩夢。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感應,噩夢中那張惡魔的面孔。
像極了許寧扭曲的臉。

-18-
眼淚瘋狂湧出眼眶。
我攥着拳頭,聲嘶力竭地質問許寧:「你們糟蹋了她,爲什麼還要殺了她?爲什麼?!」
他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斬草除根,難不成還要讓她去告發我們嗎?」
「那你怎麼確定我不會去告發你們呢?」
他眼中閃着陰毒的光:「要不是張曉慧哭着爲你求饒,各種賣力配合,你以爲我們會放過你?
「不過,我也沒打算放過你。
「我只不過是假裝把你放在門外,想要解決完她再解決你的,誰知道你被人給帶走了。
「我剛開始還以爲事情敗露了,嚇得差點兒去自首。結果根本沒人提起。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當年誰把你帶走的。」
許寧嘴角噙着一抹嘲笑:「或者說你是裝暈?自己逃跑了?」
我當然不是自己跑的。
是趙傻子帶走了我。
我小時候做的噩夢之一就是在一個黑暗的地方,被人抱着跑。
我能感受到那人是個女孩。
身材瘦小,抱着我喫力地往前跑。
以前我一直以爲這是個荒誕無邏輯的夢。
可現在,根據前因後果,不難聯想,這是我的回憶。
趙傻子應該是跟着許寧和張曉慧來到的村長家。
然後看到被丟出來的我,把我當成曉慧抱走了。
可以說是曉慧的善良救了我一命。
許寧把這一切都歸於運氣。
他冷笑着說:「你運氣真的好,要不是你後來發燒忘了一切,你爸媽又快速帶你搬走了。你早就跟張曉慧做伴去了。
「還有上次,你以爲我會那麼好心帶你來家裏給你找書?別做夢了,那杯水裏被我放了不少東西。你喝了它就算聖母也會變成蕩婦。」
我的心咯噔一跳。
恨不得上去撕碎了他:「你這個瘋子!你以爲我還是小時候那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嗎?就算我喝下去了,也會在神智迷糊之前先殺了你爺爺那個老畜生。」
「無所謂,我只是想看你跟我爺爺打個你死我活而已,老變態死了更好,我早就受不了他了。至於你……」
他笑得噁心又囂張:「我會讓你哭着求我……」
「我求你去死!你這個畜生!」我再也忍受不住,抓起旁邊的書本一股腦兒砸過去。
許寧畢竟是男人,力氣比我大得多。
很快,他就將我壓制住,右手死死卡住我的脖子。
「賤貨,你終於落到我手裏了。小時候你罵我書呆子的時候,我就想弄死你。」
我朝他啐了一口:「這麼記仇,那你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畢竟罵你的人可不少。」
他面目猙獰,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閉嘴!你就跟那些眼瞎的女人一樣,統統都該死!」
「該死的是你!」我抬起膝蓋,猛擊他胯下。
許寧倒吸一口涼氣,一耳光打在我臉上,暴怒道:「你他媽找死!」
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任憑他怎麼擊打我的頭部也不鬆口。
我已經想好了,就算我現在死了。
根據我口腔的鮮血,他胳膊少掉的肉,我爸媽也一定能爲我報仇。
不過,最終,我沒有死成。
因爲房門被人打開了。
趙傻子衝了進來。
她看到地上的黃色裙子,愣了一下。
喃喃道:「曉慧,我、我找到你的衣服了。」
許寧罵了一句:「媽的,又是這個傻子,滾!趕緊滾!」
趙傻子慢慢抬起頭。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此刻的她似乎恢復了神智。
「許寧, 是你殺死了曉慧!」
「那又怎麼樣?瘋婆子, 趕緊滾……唔」
剩下的話他說不出來了。
因爲趙傻子將曉慧的裙子擰成繩,然後繞在許寧的脖子上,死死勒住。
許寧被勒得雙目暴突,他鬆開桎梏住我的雙手,去解脖子上的裙子。
我趁機關上手機的錄音功能。
接下來,是報仇的時刻……

-19-
人羣進來的時候,許寧已經死得透透的。
村長看到這一幕, 尖叫一聲, 再次暈了過去。
我眼眶一紅,衝進爸媽懷裏:「爸媽,許寧瘋了, 他要殺了我!」
我簡短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下。
並催促他們報警。
趙傻子又恢復成那個流口水的憨樣。
嘿嘿笑着附和:「報警,報警, 報警……」
她懷裏還緊緊抱着曉慧的衣裙。
上面除了原本褐色的血漬,還多了一抹鮮豔的紅。
趙嬸見狀,驚惶地上前想要把衣服奪下來。
「這是什麼?趕緊扔掉!我怎麼跟你說的, 不要惹事!不要惹事!你就是不聽。」
趙傻子死活不放手,她急得大叫:「不要!曉慧的。」
「嬸兒, 她是爲了救我才誤傷了許寧。」
我加重強調了「誤傷」兩個字。
「這是見義勇爲, 她是英雄。」
趙嬸遲疑了一下, 問道:「你有證據嗎?」
「當然。」
這一次, 我有充分的證據。
任誰來了也不能再包庇兇手。
張曉慧死亡的原因, 必定會大白於陽光之下。
而許寧這個劊子手,十幾年前害死了張曉慧,現在又將惡毒的手伸向我。
實在是死有餘辜。
趙傻子的行爲最多算是防衛過當,但她有智力障礙。
又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分辨什麼時候該停手,什麼時候該繼續。
關鍵節點我的錄音又戛然而止。
所以她也不會有什麼事。
我們只要把事情鬧大,博得各方關注,然後等待公正的審判就好了。

-20-
2024 年冬,判決書終於下來。
趙傻子見義勇爲, 無罪釋放。
又因爲 2011 年含冤入獄, 政府發了 80 萬的補償款。
許寧的舅舅因爲濫用職權包庇罪犯,徇私枉法被判 10 年有期徒刑。
村長因爲包庇罪犯、行賄等罪名被判 8 年。
他們的家人受不了村民的冷眼, 都搬去了外地。
老畜生的墳不知道被誰平了。
墓碑扔進了化糞池裏。
曉慧的母親聽到判決書的那一刻, 神智奇蹟般清醒了過來。
飛也似的奔去了曉慧的埋葬之地。
「你聽到了嗎?曉慧!你聽到了嗎?兇手得到報應了!他們都得到報應了。」
她跑得太快,鞋子都掉了還渾然不知。
等我們追上的時候, 她赤裸的雙腳上都是血痕。
但她毫不在意, 只顧抱着曉慧的墓碑號啕大哭, 彷彿要將十幾年的委屈痛苦和不甘,統統發泄出來。
曉慧的父親一邊安慰她,一邊跟着哭。
看着他們佝僂的背影, 我站在身後也跟着紅了眼睛。
若是曉慧還在, 她看到這一幕不知道該有多心疼。
我將判決書點燃, 放在她墓碑前。
希望她的在天之靈能夠收到這份遲來的公正。
趙傻子從懷裏掏出那條嫩黃色的裙子,也跟着放在火苗上。
火舌卷着灰燼騰空而起,柔柔的熱風颳在臉上。
像是她在跟我們揮手告別。
再見了, 我最好的朋友。
願你下一世,無病無災,無憂無慮。
平安順遂地長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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