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四十歲,老公拋棄完美的家庭,執意要和我離婚,去找初戀複合。
他說人生只有一次,他已經後悔了十幾年,以後,他想好好補償她。
我捏緊了手中的報告單,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還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已經沒幾天可活了。

-1-
KTV 裏,程意哭了。
「那些美夢,沒給你,我一生有愧……」
他唱着,忍不住哽咽。
在場都是些大老闆,他們笑話他,說程總四十歲了,還是個性情中人。
有人打趣,說程意真的很愛我,如今什麼都給我買最好的,還覺得虧欠。
是啊,愛是不管付出多少,依然覺得虧欠。
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因爲我知道,他口中那個讓他一生有愧的人,並不是我。
半個月前,我見到了他那位消失多年的初戀。
這些年,她結過婚,又離了婚,日子過得很艱難。
如今帶着孩子回到海都,在飯店做着一份端茶遞水的工作。
看見我和程意時,她慌張得亂了方寸,低下頭遮掩自己的臉。
但因爲工作,不得不過來爲我們添水。
「先生,夫人,ṭû₈請慢用。」
她侷促地笑着,飽經風霜的臉上擠出道道細紋。
曾經漂亮的臉蛋未經保養,已經長了許多黃褐斑。
程意幾乎認不出她。
「羅曼?」
他喊出這個名字時,帶着疑惑。
那一刻他什麼也沒多想,只是驚訝而已。
羅曼咬了咬牙,認命一般,最終釋懷地笑起來:「是我,好久不見。」
一切就從這個對視開始改變。
程意陷進她的目光中,有些怔愣。
羅曼看了看我。
「這是你的愛人?看着真年輕啊,不像我,我如今的樣子,你怕是認不出來了吧。」
程意回過神,抓着茶杯,心虛似的,笑得不大自在:「哪有。對了,你怎麼……」
「我離婚了,那邊待不下去,就回來了。」
她微微低下頭,收拾餐具,這個角度的側臉風韻猶存。
程意有點不知所措。
她注意到了,笑起來:「別可憐我,其實,我挺知足的,我還有個女兒,我們倆相依爲命,日子也不算差。」
「好了,祝你們用餐愉快,有需要請按鈴。」
她得體地離開,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朵搖搖欲墜,卻極力掩飾脆弱的小白花。
程意回頭看了很久,魂都丟了,直到想起來我還在場。
「哦,這是,這是一個老同學,沒想到在這兒遇見,嗐。」
他眼神慌張,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我卻沒有戳破。
他不知道,我認識羅曼。
在一起之前,我就已經把他查了個底朝天。
但我看重的是他的能力,一個早已經分手的初戀對我來說,無關痛癢。
我從沒有想過,二十多歲時忽略掉的一根針,會在四十歲時,突然刺向我。

-2-
回家時程意有些醉了。
司機扶他上車,他坐下來,捂着肚子輕輕嘶了一聲。
「又疼了?讓你少喝點你又不聽。」
他搖頭。
「跟這個沒關係,老毛病了。」
他不太想搭理我,看了看手機,一個新消息也沒有,於是捂着肚子,歪倒在一旁睡覺。
我們中間,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自從上次見到羅曼,他就變成這樣了。
我有點不滿,但沒有實際的證據,也不好追究。
於是閉上眼假寐。
恍恍惚惚,想起了剛認識程意的時候。
那時候,他窮,但很上進,在公司的最底層打拼,像只螞蟻一樣忙忙碌碌,不知疲倦。
我爸爸賞識他,說他能力強,性子裏有股韌勁,能成大器。
於是一手提拔了他,又介紹我和他認識,撮合我們結婚。
程意沒有辜負我爸爸的期望。
他進入決策層後,爲公司的發展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公司裏的人從一開始偷偷罵他小白臉,到最後,都對他心服口服。
他工作上雷厲風行,對我卻百依百順。
我在大學教書,學校地處遠郊,去得早,回得晚,他每天都要接送我,風雨無阻。
同事都說我幸運,嫁了個好老公。
程意卻說,幸運的是他,要沒有我和我爸,他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結婚五年後,全球金融危機,我爸的公司一夜破產,負債千萬。
他身體本來就不好,急火攻心,沒多久就去世了。
程意忙前忙後,處理我爸的後事,又四處奔走,想辦法融資拉項目,花了幾年的時間,才慢慢把債還清。
那段日子很艱難,我們抵押了房產,住在我爺爺留下的老房子裏,摳摳搜搜地過日子。
路邊我嘴饞,點了一份關東煮,程意一口也不肯喫,他說他不愛喫。
我喫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玩手機,我喫完以後,他把我剩下的湯全都喝掉了。
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愛喫,他只是捨不得。
我紅了眼眶,說我們再點一份吧,又不是喫不起。
他卻一邊說不好喫,一邊強硬地拉着我走了。
他出身底層,對於他來說,十塊錢也是錢,能省則省,他窮怕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從沒阻止過我買任何東西,從沒指責過我花錢大手大腳,還總是說沒讓我過上好日子,對不起我。
後來公司盈利,他成了別人眼裏的大老闆,鶯鶯燕燕一堆一堆地往上撲,他從沒正眼看過。
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可挑剔呢?
可這樣的男人,又怎麼會在四十歲,什麼都有了的時候,突然對一個滿臉黃褐斑的中年婦女着了魔呢?
我嘆了口氣,睜開眼,看着旁邊熟睡的程意,五味雜陳。

-3-
下了一整天的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已經是夜裏十一點,濛濛細雨中,卻站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開車門的那一刻,程意看到她,酒就醒了。
「程意……」
羅曼抽泣着,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在尖瘦的下巴處尖匯聚成一條線。
程意跳下車,衝到她面前,急了。
「你跑這兒幹什麼呀?」
「對不起。」
她哽咽着,「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的,可是,我女兒被霸凌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認識你了……」
我沒有下車,隔岸觀火。
程意回頭看了我一眼,他也知道,這個場面有多難堪。
「你找我幹什麼?我能有什麼辦法?」
他大聲地訓斥她,「你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就知道哭哭哭!趕緊回家去,報警啊,找老師啊,在這兒淋着有什麼用?你病了誰照顧你女兒!」
字字句句都是責備,可我聽到的,卻全是在乎。
羅曼低頭抽泣,肩膀輕輕顫抖。
過了一會兒,抬起頭苦笑:「對不起,我只是太着急,昏了頭,打擾到你,真的很抱歉。」
她看着車裏的我,咬咬脣,那眼神裏藏着不ţų⁼甘,「何老師,你真幸運,有一個好丈夫,好家庭,不像我,是個沒福氣的人。」
她說完,就轉身跑遠,消失在雨幕中了。
程意看着她走遠,許久,才扯嘴笑笑,說:「神經病嘛。」
他裝得若無其事,卻連傘都忘了撐,就那樣淋着雨進了小區。
我下了車,默默跟着他,看着他被雨淋透。
直到進了屋,我纔出聲提醒。
「程意。」
「別弄出什麼動靜,小心吵醒佳佳,她睡眠淺。」
我是在告訴他,別做出格的事。
他有完美的家庭,有可愛的女兒,初戀用來緬懷緬懷就夠了,別昏了頭,做錯事。
程意聽得懂我的言外之意。
他笑了一下:「放心吧。」
隨後轉身進了主臥旁的小屋。
他一向這樣,喝過酒,擔心半夜會打呼嚕影響我睡覺,主動去小屋睡覺。
可這一夜,我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不好的事,始終沒有睡意。
直到半夜兩點,我終於聽見了隔壁輕微的響聲。
幾分鐘後,我透過窗戶,看見程意裹着夜色,獨自出門了。
我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會走出這一步。
十幾年相濡以沫,抵不過初戀幾滴眼淚。
過了一會兒,我撥通了一個電話。
「還記得上週我讓你調查的那個女人嗎?去她家樓下蹲着,今晚,會有一個訪客。」

-4-
我必須跟程意好好談談了。
女兒如今上初中,正是青春期最敏感的時候,她很依賴程意,我不希望程意一錯再錯,給她造成傷害。
四十歲了,我們都是事業有成,要點臉面的人,我不想跟他鬧,那太丟份兒了。
第二天,趁着女兒去同學家玩,我將那些照片擺在桌上,想開誠佈公地跟程意談談。
「你跟蹤我?」
他不可置信。
我抱着臂,靠在沙發背上,靜靜看着他。
「我的丈夫,我女兒的父親,半夜跑去別的女人家獻殷勤,我難道不配有知情權?」
程意一下哽住了。
半晌,只道:「她女兒在學校被人打了,我就是覺得孩子可憐,去看一眼,什麼也沒幹。」
我自然知道他什麼也沒幹。
私家偵探拍了一整夜,程意只是坐在客廳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最出格的事,也就是給羅曼遞了張紙。
這也是我覺得,程意還有救的原因。
我掀了掀眼皮子,冷冷道:「你可憐別人之前,先想一想你自己的孩子,佳佳要是沒了爸爸,該怎麼辦。」
「我知道了。」
他走了兩步,又返回來,一把將茶几上的照片抓走,帶着些怒氣揉成一團。
「以後別再搞這種事了。」
他警告了一句,看向我的眼神裏,充滿了厭惡。
晚上女兒回家,什麼也沒察覺到。
程意切好了西瓜等她,跟她一塊兒打遊戲。
我坐在樓上改論文,佳佳的笑聲不時傳來,我不時低頭看着父女倆的背影。
我以爲他已經清醒,及時抽身,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卻沒想到,風雨欲來。
過了一會兒,程意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沒理。
接着,那鈴聲就像炮彈一樣接二連三地響起來。
鬧得佳佳都不滿了。
程意只好煩躁地拿過手機。
他看着消息,眼睛一下直了。
佳佳什麼也不知道,問他:「爸爸,怎麼了?」
他握住手機,呼吸顫抖,最終作出了選擇——迅速撿起地上的外套往門外走:「佳佳,爸爸要出去一趟。」
瘋了吧?他瘋了吧?
我猛地站起來,試圖叫住他:「程意!」
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衝進夜幕,再也沒有回頭。
我知道,我們這個家,是徹底完了。

-5-
佳佳問我:「媽媽,爸爸去哪裏了?」
我該怎麼跟她解釋呢?
我看着她稚嫩的小臉,幾次張口,都忍了下來。
「也許,是公司有點事,別擔心,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佳佳很擔心地看着外面:「不會出什麼事吧?」
「怎麼會呢?你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招待好朋友們呢。」
「我想等爸爸回來。」
「佳佳,聽話。」
她攥着手,好一會兒,才道:「好,要是爸爸回來了,記得叫我。」
佳佳憂心忡忡地上樓睡覺了,關門前,我對她笑了笑。
老公都跑了,我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走到客廳,靠在沙發上,靜靜點了支菸。
手機裏,私家偵探不停地給我發視頻。
程意揹着羅曼的女兒衝向醫院。
又扶着一瘸一拐的羅曼上車。
醫院走廊裏,兩個人依偎在一起互訴衷腸……
我都懶得看了。
我熄了煙,枯坐着,等天亮。
第二天是佳佳的生日,程意沒有回來。
我也懶得給他打電話。
佳佳問過我兩次爸爸怎麼不回來,後來也就不問了。
開 party 的時候,她一下也笑不出來。
晚上十一點,佳佳已經睡了。
程意終於回來了。
我搖晃着紅酒杯,扯嘴笑笑:「回來了?忙壞了吧?」
他愣了一下,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可解釋的了。
「你就說想怎麼樣吧。」他說。
「我想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笑。
最終忍不住,將酒杯砸在他頭上:「扔下自己女兒不管,跑去照顧老情人的女兒的人是你!你問我想怎麼樣?」
程意忍了忍,青筋暴起:「我跟她十六歲就在一起了,我們戀愛十年!」
「十年,她陪我喫了十年苦,什麼也沒落着。你看看她現在過的什麼日子?要是不管她,我還是個男人嗎!」
「你跟她早就分了!她過得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我說過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他紅了眼,聲音顫抖,「在她陪我啃冷饅頭的時候,在她陪我睡大街的時候,我在心裏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她過上好日子,可今天我住着大別墅,家庭事業雙豐收,人人羨慕,她卻在端盤洗碗,被人看不起,女兒被欺負都沒人能幫幫她,我怎麼能看得下去?」
他說得很動情,可這一切跟我有個屁關係。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辦?」
他沉默了一下。
然後將額頭的血跡擦去:「我今天回來就是想告訴你,最近,我都不會回家了。」
他沒有說離婚,但差不多也就是那個意思了。
我從沒想過,初戀的魔力會有那麼大。
以至於讓一個沉着冷靜了幾十年的男人,爲她發了瘋。
我對他已經沒有感情,離不離的,我都無所謂。
只是佳佳……我怕她接受不了。
二樓突然傳來輕輕的開門聲。
我和程意同時看過去。
佳佳站在門口,抱着她的草莓熊,淚流滿面。
「佳佳!」我嚇了一跳。
程意愣了一下,連忙笑道:「佳佳,爸爸媽媽是不是吵到你了?」
佳佳沒有說話。
他慌張地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禮物盒:「對不起,爸爸回來晚了……」
佳佳冷冷地看着他,稚嫩的小臉被淚水淹沒:「你不是我爸爸,你去做別人的爸爸吧。」
「佳佳!」
程意衝上去,佳佳卻反鎖了門,怎麼叫也不肯打開了。

-6-
程意在那天晚上離開了家。
不管他對佳佳有多愧疚,終究還是抵不過初戀情人。
我噁心程意,可我還是不想離婚。
一是不願意就這樣便宜了他們,二是擔心真離了,會對佳佳造成傷害,三是輸給羅曼,實在有點不甘心。
於是就這麼冷戰着。
過了幾天,我去醫院拿體檢報告。
相熟的醫生叫住了我。
「何老師!」
她猶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問道,「你愛人在嗎?」
我搖搖頭:「他今天沒來。」
以前每次體檢,他都會陪我來的,說實話,今天我有點兒尷尬。
但她居然鬆了口氣。
「那太好了,你跟我來一趟吧。」
我有些疑惑,直到進了辦公室,她嚴肅地遞給我一份檢查報告。
那是上週,程意肚子疼,我陪他來做的一個檢查。
我看着報告,腦袋一片空白。
「胰腺癌?晚期?」
醫生嘆了口氣:「是的,我們擔心會刺激到患者,所以只能聯繫你過來。」
我把檢查結果翻來覆去地看。
程意總是腹痛,卻怎麼也不願意聽我的勸上醫院檢查。他把這些疼痛,都歸結於年輕時啃冷饅頭落下的胃病。
上週被我生拉硬拽來醫院檢查後,他連檢查結果都懶得關心。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離死亡不遠了。
許久,我問醫生:「那我要告訴他嗎?」
她說:「有些患者知道病情以後,會積極求生,有助於恢復,但也有一些知道以後,由於精神緊張,反而導致病情加重。我們不清楚患者的性格,無法判斷,所以,告不告訴患者,一般取決於家屬。我的建議是,用溫和的辦法,慢慢讓他知道。」
「不過……」
她還沒有說完,我的手機鈴就響了。
居然是程意。
「抱歉,我接個電話。」
我走到樓梯間,摁下接聽。
那邊傳來程意不耐煩的聲音:「想好了嗎?找個時間把婚離了吧。」
我想抽支菸,摸了摸口袋,又想起來這裏是醫院,只好靠着牆,揉了揉腦門:「你真要去找她?」
「我已經決定了。」
「程意,你都四十了!」
「就是因爲我已經四十了,何妍,人生只有一次,我半輩子都在後悔,我不希望後半輩子更後悔,我想好好補償她。」
「半輩子都在後悔?」
我有點不敢相信,好笑地確認,「程意,你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難道都是裝的?」
他沉默了一下。
「何妍,我感激你爸爸,也感激你,可我覺得這麼多年,我欠你們的已經還清了,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今後,咱們倆正好各過各的。」
我震驚了:「我瞧不上你?這麼多年,我說過你一句不是嗎?你父母生病、去世,都是我在忙前忙後,你說我瞧不上你?」
聽筒裏傳來一聲嗤笑。
「你生來就是大小姐,沒人會瞧不上你,你怎麼會明白那是什麼滋味。」
那一刻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可笑。
當年他屈居人下,我擔心他心理會出問題,對他一向溫言細語,處處給足面子,沒想到,還是傷到這大少爺的自尊心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委曲求全!
「那佳佳怎麼辦?」
「她還有你。」
爲了初戀情人,連孩子都不要了。
一團火在心裏熊熊燃燒,手裏的報告被我攥緊,幾乎摳爛。
我本來覺得他挺可憐的。
但現在……
我深呼吸,鬆開手,重新開口:「離婚可以,你淨身出戶,這幾天花在羅曼身上的錢,都得還給我。」
「可以。」
他居然一口答應,「只要你願意離婚,怎麼着都可以。」
太荒謬了。
荒謬到我忍不住發笑。
「程意,你到底圖什麼?」
「愛情。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一起啃冷饅頭,一起睡大街,一起憧憬未來的愛情,你不會明白的。」
多麼感人。
牽掛了十幾年,放棄一切也要奔赴的愛情。
如果我不是他的妻子,這個故事該有多動人。

-7-
回到醫生辦公室時,我已經恢復如常。
「醫生,您剛剛ţŭ̀₋還要說什麼來着?」
她抬起頭:「哦,我是想說,你愛人的病不能再拖了,必須儘快治療,再拖下去,最多隻能活半年。」
我點點頭,擠了兩滴淚。
「我知道了,我要帶他去最好的醫院,我一定,要治好他……」

-8-
離開醫院,我將報告單藏好,假裝無事發生。
癌症?誰得了癌症?我可不知道。
一切安排妥當。
我唯一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的,是佳佳。
晚上回家時,佳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空蕩蕩的客廳裏,她孤零零的,像布娃娃一樣安靜。
她沒有回頭看我,我也沒有叫她。
我們就這樣僵着。
最後,她淚流滿面地回頭。
「媽媽,你跟爸爸要離婚了,是不是?」
我心都要碎了。
這些天,她不知道有多傷心,卻一直不願意面對,直到今天,纔敢向我確認。
我衝過去抱住她。
「對不起,佳佳。」
她哭了很久,最後搖搖頭。
「沒關係的,媽媽。」
「你知道嗎,在學校,我一直很驕傲,但我驕傲,不是因爲我們家有錢,而是因爲,我的爸爸對我媽媽特別好,我喜歡爸爸,是因爲他跟我一樣喜歡媽媽,現在他不喜歡媽媽了,那我也不要喜歡他了。」
她臉龐稚嫩,眼神卻很冷,失去了以往的童真。
我欣慰又心疼。
我和程意離婚,終究還是傷到她了。

-9-
我和程意領離婚證那天,羅曼也來了,還帶着那個跟她七分像的女兒。
這些天,她一直躲在程意背後運籌帷幄,今天,還是我們第一次正面交鋒。
或許是爲了提氣色,又或許是爲了慶祝我們離婚,順便宣示主權,她特意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
但效果適得其反,這件大衣襯得她又土又豔俗。
不過,有些人就喜歡這樣的。
程意發現我在看她,如臨大敵,一下擋在我面前。
「何妍,是我非要跟你離婚,有什麼都衝我來。」
我差點翻白眼。
「想多了,她還不配讓我動手。」
我拎着包走進民政局,程意這才鬆了口氣,跟着進來。
離婚手續按部就班地辦完。
即將奔向新生活了,他難掩激動,拿到離婚證後,回頭看着羅曼笑。
我低頭,仔細看了看我們的照片,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了結婚時幸福的樣子。
轉眼就過去十四年了呀。
真是讓人感慨。
「Ṭű̂ₑ程意。」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以爲我要爲難他,神色緊繃:「我都已經淨身出戶了,你還想怎麼樣?」
其實我只是想說,希望他不要後悔。
不過,看他現在急着和我劃清界限的樣子,也沒有必要了。
所以我只是笑了笑:「祝你們幸福吧。」
在你剩下的,短暫的餘生裏,盡情享受吧。
眼角的餘光裏出現了一抹紅。
沒有哪個女人,能忍受愛人跟前妻獨處。
羅曼拉着女兒走了上來。
「程意。」ṭú₁
她挽住他的胳膊,不動聲色地打破僵局。
「你們在聊什麼?」
她看着我,皮笑肉不笑。
我淡淡道:「沒什麼,我就是想問,你們倆準備什麼時候辦喜事呢。」
「快了,我本來想着別太急的,就是阿意一直催,生怕我跑了一樣。」
她幸福地笑着,看着我,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何老師,謝謝你把這麼好的阿意還給我啊。」
那是勝利者的笑容,看似平淡,卻充滿攻擊性。
她爲了這一刻,花費了不少心思,那些用來接近程意的,看似隨意的一言一行,都經過她的精妙計算。
如今目的達成,她一定很得意。
我沒有回話,只是看了看程意。
這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他瘦了點,面色微微發黃,頭髮梳得很精神,卻莫名透着疲倦。
一般人都會覺得他是太累了,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我收回目光,看着羅曼,溫聲叮囑:「他有胃病,你記得在家裏備好止痛藥。」
在她看來,我就是一個被拋棄,卻還是不甘心放手的可憐蟲。
而她的愛人,完全站在她那邊。
這加重了她的勝利感。
所以她勾勾脣,眼神得意:
「不用操心,我比你更瞭解阿意。」
「再見了,何老師,等我和阿意結婚的時候,你可一定要來啊。」
她像只驕傲的天鵝,高昂着頭顱,拉着程意走了。
出門後,羅曼的女兒笑着問程意:「程叔叔,以後我可以叫你爸爸嗎?」
程意笑笑:「當然可以。」
那個女孩高興壞了:「好耶,我有爸爸了,以後,他們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他們大手拉小手,一起上了車。
看背影,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可惜,現在有多幸福,將來就會有多崩潰。
我默默將離婚證裝進包裏,抬腳走出民政局大門。
刺目的陽光中,我看見了一個瘦瘦的身影。
「佳佳?」
這個時間,她應該在朋友家玩纔對。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不知道看了多久。
頓了頓,她走過來,冰涼的小手牽住我:「媽媽,我來接你回家,以後我來保護你,好嗎?」
我心裏五味雜陳,鼻頭一下很酸。
努力忍下去,點點頭:「好呀。」
「媽媽,別哭。」
「媽媽有佳佳,媽媽不哭。」
上車前,佳佳看了一眼程意消失的方向,眼神很淡。
彷彿那個人已經與她無關。
她在一夜之間長大,再也不會受傷了。

-10-
程意和我離婚後,重新開了一家公司。
他有能力,有人脈,有東山再起的把握。
這就是他敢淨身出戶的原因。
老公司一半人都被他挖走了,業務也帶過去許多,他貸了一筆款,很快就讓新公司正常運轉起來了。
而羅曼也做了新公司的副總——雖然她對公司的業務一竅不通,但誰叫程意寵她呢。
剪綵那天,她站在程意身旁,換了一身職業裝,還真有點成功人士那味兒了。
我和程意還沒有互刪,她也知道我會刷到程意的朋友圈,所以幾乎每天都會發一條僅我可見的朋友圈。
比如程意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顆小草莓。
比如說程意只有在她身邊纔會像個孩子,內涵我從來沒有走進過他的內心。
比如,曬出一張早孕試紙。
我沒想到,程意還挺能幹的。
四十歲了,還能有個孩子。
程意不知道羅曼每天都幹了什麼嗎?不,他清楚得很。
但他覺得自己虧欠了她十幾年,所以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寵着。
我不過是他們 play 的一環罷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接到了他們的婚禮邀請。
羅曼親自打來電話,告知我這個喜訊。
「阿意說等婚禮辦完,我們就去度蜜月,他要去瑞士看雪山,去仙本那看海,去土耳其坐熱氣球……」
我想她一定知道,當年和我程意結婚後,程意以工作太忙爲由,沒有和我度蜜月,所以纔會特意打電話來炫耀。
可她還不知道,大廈將傾。
我安靜聽着,在她停歇的間隙問她:「要婚紗嗎?我和程意結婚時的婚紗還在,花了八十萬,可漂亮了,沒穿過那麼貴的衣服吧?借給你用怎樣?」
那邊一下就掛了電話。
沒勁。

-11-
身邊人問我,程意和羅曼這樣挑釁我,爲什麼不生氣。
他們哀我不幸,怒我不爭,甚至有人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把程意的新公司搞垮。
我只是平和地笑笑說,沒必要。
沒必要,他們飛得越高,我才越高興呢。
幾天後,程意和羅曼在三亞舉行婚禮。
我裹得嚴嚴實實,祕密出席。
婚禮佈置在景色最美的沙灘邊,現場很夢幻,從海報到餐具都花了不少心思。
賓客席上,除了一些眼熟的,還混雜着一些羅曼的窮親戚。
他們被羅曼邀請,來見證她夢中的婚禮。
而羅曼則穿着隆重的婚紗,高昂着頭顱,牽着她女兒,在花房等候出場。
音樂響起,儀式即將開始。
我ẗū⁻找到服務生,委託他幫我辦一件事。
服務生收了小費,殷勤地跑向後臺,在程意候場的地方,將一個信封交給了他。
那時司儀已經上臺,馬上就要到新郎出場。
程意接過信封,不耐煩地問了句什麼。
服務生只是搖了搖頭,走遠了。
於是他只好撕開信封,迅速地掃了一眼。
很快,他的目光定住了。
不確定一般,顫抖着手,翻來覆去地查看。
他手抖得那樣厲害,以至於幾乎連一張紙都拿不穩。
臺上,司儀叫了一遍程意的名字。
而他置若罔聞。
三遍過後,臺下親友已經開始騷動,紛紛向新郎本該出現的方向張望。
花房中的羅曼也焦急起來,從門縫中往外張望。
而程意抬頭,臉色煞白,環顧四周,直到發現了我。
我站在遠處,手握香檳,微笑着,向他遙遙舉杯。

-12-
程意和羅曼的世紀婚禮變成了世紀鬧劇。
他撲向我,問我爲什麼要這麼惡毒。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臉:「有工夫找我算賬,不如趕緊去醫院查查吧,沒準還有救。」
他氣得暈倒Ťŭ₁,被人匆匆抬去醫院。
羅曼跑丟了一隻高跟鞋,妝面哭花了,髒得像是鑽過垃圾桶。
我上車離開時,她死死扒住車門,瘋了一樣地徒手砸玻璃。
「你怎麼能這麼惡毒?這是我夢中的婚禮啊!你毀了我的一切,我要殺了你!」
她像只瘋狗,幾乎攔不住。
「與其在這裏發瘋,不如趕緊去看看你老公吧。」
我憐憫地搖了搖頭,讓司機開車離開。
羅曼卻在後面嘶吼:「何妍,你等着,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我擺手讓司機暫時不要動。
然後看了看遠處,無助哭泣的女孩。
「你女兒也快小升初了吧?」我問。
羅曼頓了頓,眼神驚恐迷茫。
「她很善良,很單純,你把她保護得很好呢。」
我從包裏掏出一張不堪的照片,看着她,笑眯眯地說,「你說,要是讓她身邊所有同學都知道,她的媽媽是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會怎麼樣呢?天吶,她該不會又被霸凌吧?聽說她在之前的學校就被欺負得很厲害呢。」
「何妍,她是無辜的!」她快瘋了。
「她是無辜的,但誰讓她是你女兒呢?你要是敢再糾纏,以後你女兒去哪裏,我就把這些照片散播到哪裏,讓她一輩子抬不起頭,相信我,我說得出來,就做得到。」
羅曼渾身顫抖,泣不成聲:「你太惡毒了,你還是人嗎?」
「惡毒?比起你們對我女兒的傷害,我已經很仁慈了。」
我轉過頭不再看她,司機會意,一腳油門開走了。
後視鏡裏,羅曼在一片塵煙中癱坐在地。

-13-
程意當天被送進最近的醫院,那天夜裏,又連夜又飛回海都,去最好的醫院複查。
結果不必多說。
前兩個月,他爲了讓羅曼過上好日子,沒日沒夜地忙活,身體不舒服了就喫止痛藥,一再耽誤病情,發展至今,早已經無力迴天。
婚禮上,他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精神的崩潰引發病情進一步惡化,短短一週,便已經不能自理了。
程意病重的消息很快傳開。
他好不容易開起來的新公司,也在一夜之間瀕臨倒閉,那些被他挖走的員工,都作鳥獸散。
幾天後, 我帶着人去他公司搬設備。
羅曼得知後,匆匆趕來阻止我。
我拿出離婚前, 程意寫給我的欠條。
「你還不知道吧?程意離婚前,承諾要把婚內花在你身上的錢都還給我, 現在他快死了,還不上錢,我只能搬點設備挽回損失咯, 而且, 你跟程意又沒有結婚, 他的資產跟你沒關係, 你沒資格阻攔。」
她坐在地上發瘋:「我肚子有他的孩子, 這些都有我們的一份,我不同意!你不許搬!」
但工人們哪裏管她, 很快就把設備Ṱûₓ搬空了。
離開前, 我悠悠提醒她:「忘了說了,程意給你買的房,在開公司的時候抵押掉了,你再不跑,就等着被放貸的砸門吧。」

-14-
半個月後, 我再次去看程意。
他消瘦了很多, 卻在積極配合治療, 努力抗癌。
看到我時,他沒有了怨恨, 只是賭着一口氣:「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恐怕你要失望了,我不會就這樣死了的, 我會好起來,會跟曼曼去度蜜月, 會親眼看着我們的孩子出生、長大……」
我憐憫地看着他:「可是羅曼已經把孩子拿掉了。」
他怔住,不可置信:「你胡說!曼曼怎麼可能拿掉我們的孩子?」
「我有什麼好胡說的?」
我笑道, 「昨天晚上我的人親眼看見她去做手術,今天早上, 她就已經帶着女兒跑了。」
「不可能,曼曼不會這樣的, 她不會這樣!她說了會永遠陪着我的!」
他顫抖着,摸出手機,撥打羅曼的電話。
那邊一直是關機狀態。
他不相信,一遍又一遍地打, 一遍又一遍地發消息。
直到最後,他的希望石沉大海, 癱坐在地上,無聲痛哭。
我搖了搖頭,轉身出門。
再得到程意的消息, 是一個月後。
他已經病得只剩一把骨頭,主動打來電話,說他想要見佳佳。
孤苦無依之時, 他終於開始懺悔, 渴求得到寬恕。
但佳佳並不想見他。
她在海邊慢悠悠地挖螃蟹,事不關己一般:「他不是有女兒嗎?找她去唄,找我幹什麼。」
程意在電話那頭, 徹底痛哭出聲。
三天後,他在醫院病亡,走時身邊空無一人。
而我和女兒正飛向下一個目的地。
未來像太陽一樣光明。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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