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木

穿越到這個朝代的第十年,我逐漸忘記了自己的本名,成爲了後宮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妃子。
我適應了請安行禮,三跪九叩;適應了階級分明,皇權至上。
與這個朝代的其他人再沒有半分區別,而皇上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我這裏了。

-1-
失寵的直接後果就是宮中過冬的煤炭不夠了,劣質的煤炭一點燃整個宮都是嗆鼻的煙味。
於是宮中只能日夜開着道縫,寒風一吹,煤炭又不夠熱,於是宮中的很多人都害了風寒。
又因爲是我這個宮中的人,連藥都開不出來,只能一包藥渣反覆煎熬,供好幾個人喝。
我年輕的時候傷了根基,身子本就比常人更弱一些,阿巧怕我也染了風寒,於是每日除了請安,別的時候都讓我待在牀上。
快要過年的清寧宮中,一片愁雲慘淡。
晚上上飯的時候,阿巧沒來,是她手下的小丫鬟端上來的。
一盤豆腐,一盤青菜,還有個看不出模樣的冷掉的糕點。
我漫不經心地喫着飯,忽然放下筷子問道:
「阿巧呢?」
「阿巧姑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派我來服侍娘娘。」
我勾了勾脣角,做出起身的姿態:
「哦,身子不好?那我得去看看。」
小丫鬟年紀還小,情緒都從眼睛裏露了出來,一下子慌了神。
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情都跟我說了:
「阿巧姑姑今天去拿菜,和御膳房的人爭論了幾句,被貴妃的人打了一個耳光。」
「她怕娘娘看見了,心裏難過,所以才讓我過來。」
我心下了然,拿了上好的藥膏給她,讓她帶給了阿巧。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宮中女人的興衰是系在男人身上的,而我宮中人的興衰又是系在我身上的。
作爲一個沒有子嗣的妃子,我唯一能靠的只有蕭承胤。

-2-
第二天一早,阿巧替我梳妝時,我問:
「皇上給我的那根玉簪還在嗎?」
阿巧愣了一下,問道:
「姑娘找那個幹嘛?」
我沒說話,阿巧翻箱倒櫃,從櫃子的最底端纔將那根簪子找了出來。
那年與蕭承胤決裂的時候,這把簪子被我摔成了好幾段。
「當年姑娘讓我把簪子扔了,御賜之物我不敢扔,讓工匠把它用金線修補了。」
阿巧將簪子放在我手心,我對着光看了好久。
歲月流逝,上好的羊脂玉也沒了顏色,處處散發着朽氣。
我將玉簪收在懷裏,對阿巧說道:
「跟我去一趟梅園吧。」
阿巧替我將斗篷細細繫好,又替我裝了個湯婆子,陪我一起去了梅園。
梅園是蕭承胤特意爲我栽的,只是早先兩年決裂後,自栽成之後再沒有去過。
他每年冬天都會來梅園賞花,這是隻有我知道的祕密。
我將他替我親手雕刻的簪子遺落在當年我們共同栽種的那棵梅花下,風吹過,紅梅紛紛落下。
阿巧終於知道我要做什麼了,她看了我好多眼,忽然說道:
姑娘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我想了好久,竟然有點忘了過去的我是什麼樣的,於是有些疑惑地問道:
」哪裏不一樣?
她想了半天,才說道:
「從前娘娘不會幹這些事。」
想到了什麼,她又笑了:
「過去就算是皇上來宮裏,還得看你心情好不好。脾氣上來了,連皇上都敢打出去。」
她明明說的是我,我聽起來倒像是在說另外一個人。
如此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如此的鮮活肆意。
3。
當晚,蕭承胤就來了我宮中,手裏還拿着那根玉簪。
今日我特意穿了青色,蕭承胤最喜歡的顏色。
燭火昏黃,遮住了臉上的歲月留下的痕跡,有那麼一個時刻,好像真是回到了往昔。
今夜蕭承胤的話特別多,拉着我的手說了好多:
「你還記得,從前你說你是從千年以後的世界過來的。」
「說你們那個時代人人平等,車子能在天上飛,女人和男人一樣可以讀書科舉。」
他頗有興致地看我:
「你還記得嗎?再跟我多說些吧。
我腦海裏似乎有幾個畫面閃現,卻很快就過去了,只餘白茫茫的一片,許久我茫然道:
「我不記得了,可能是從那個志怪小說裏看來的吧,都是些荒誕不經的話。」
蕭承胤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他望了我好久,許久說道:
「你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
沒等我回答,他已經轉過身,語氣淡淡:
「睡吧。」
早上在皇上起牀時,妃嬪要起身替皇上穿戴朝服。
我起身時,蕭承胤按住了我的肩膀:
「天氣冷,你再多睡些時辰。」
「這樣於禮不合,這是臣妾的職責。」
最終我還是起了牀,跪在地上,替蕭承胤繫上腰間的朝帶。
他低着頭,若有所悟地看着我,第二次說了那句話:
「你好像跟從前不一樣了。」
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往事,他忽然笑了:
「過去的你,別說起牀了,要是朕吵到了你睡覺,你能一腳給朕踹下牀來。」
「搞得朕每日起牀,都跟做賊一樣,抱着衣服到外間穿戴。」
我跪在地上,低眼耷眉,恭順地說道:
「過去是臣妾不懂事,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蕭承胤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晚一些的時候,賞賜的東西進了清寧宮。
清寧宮上下都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派喜氣洋洋的樣子。
晚上內務府拖欠的上好的碳火便都補齊了,治風寒的藥也有了。

-4-
第二日去皇后宮中請安,衆人都離開後,皇后將我留了下來。
從前她將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年歲較長,反倒多了幾分親近。
一個失了寵又沒有子嗣的妃子,對她已經沒有半分威脅了。
她坐在梳妝檯前,我拿着梳子替她一下下梳着頭髮。
原來一頭烏髮,如今也摻雜了幾根白髮,原是想幫她拔掉的,皇后卻擺了擺手:
「年紀到了,到底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白頭髮是拔不完的。」
她望着銅鏡中自己,又望望我,嘆了一口氣:
「本宮與你都老了,一轉眼就三十歲了。」
可能是年紀大了,都不免落入懷舊的情緒,那天皇后拉着我說了好多過去的事:
「當初先帝賜婚,陛下因爲你的緣故,拒了這門婚,寧願罰跪在宮門口也不願意娶我。」
她笑了一下:
「我當時真的是氣瘋了,我堂堂將軍的女兒,竟然比不上你個卑賤的丫鬟麼?」
「那天,我知道你去了郊外打獵,氣沖沖地準備給你點教訓。結果看見你穿着騎服,騎着一匹好高的馬,踏着杏花而來,背後是燦爛的陽光。」
「那時,我知道陛下爲什麼會喜歡你了,你的身上有我們京中的女子不具有的一些東西。」
我笑了笑,有些茫Ṱŭ⁼然。
這些天總有人向我說起過去,只是記憶裏的那個姑娘一天天地暗淡下去,很多事情我都記不太清了。
皇后望着我,言語中有些唏噓:
「你跟從前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了。」
這是我從第三個人的口中聽到這句話了,我想我真的變了很多麼?
我走的時候,皇后給了我不少好東西,言語中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開春又要選秀了,十六七歲的小丫頭一來,襯得我們更加人老珠黃了。」
「與其讓那些小丫頭得寵,不如讓你當這個人。」
「我說真的,好好打扮打扮自己。」

-5-
蕭承胤每月會來我宮中一次ţũ̂⁽,不多不少,不多寵,也不至於被人遺忘,剛好夠在後宮活着。
春天的時候,宮裏又進了新人。
皇后說的沒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花朵一樣的年紀,讓人看着心情就好了幾分。
其中有一個叫姜冉的很得寵,短短半年便升到了嬪位,算是後宮獨一份的恩寵。
她很喜歡來我地清寧宮,每次來姐姐長姐姐短地叫着。
阿巧跟我說,姜嬪很像過去的我。
我仔細看了一下,眉眼間倒確實有幾分相似。
只是說像也不像,她與我的氣質截然不同。
一個明豔燦爛,一個素淡如水。
在後宮生活的這些年,我得到的唯一一個真理是,所有超乎情理的熱情,都存在算計。
所以我的態度一直就是不冷不熱的,碰了幾個冷釘子後,姜嬪很少過來了。
轉眼到了中秋,每年中秋,皇上會邀請朝臣共度佳節。
所以這個節日也是後宮中的女人難得能夠看到家人的時候,那些母族強盛的妃子往往是這場宴席的焦點。
我這種丫鬟出身的孤女,也沒母族親人,只是充當配角。
場子裏空氣太悶,於是找了個理由去院子裏溜達了一會兒。
阿巧沒跟來,我讓她在位子上看着,有什麼事情能及時來找我。
在亭子裏坐了會兒,沒走幾步就被一個丫鬟將水撒在了裙子上。
她跪在地上,急得要哭了,我心軟了一下:
「去給我找個地方,把衣服換一下吧,我不怪你。」
她急忙叩謝,領着我到了一個屋子,說去給我取衣服。
我多留了心眼,倒不是說我看出什麼不對勁了,只是這些年喫的虧太多,凡事都留幾分。
於是我換了個地方等着,不久後一個賊眉鼠眼的人進了我原先在的房間。
我沒有聲張,順着陰影的地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宴席上。
姜嬪看見我時,明顯慌了一下。
第二天我在姜嬪的宮中看到了那個小丫鬟。

-6-
我按下不表,心裏卻一直在想着這件事。
正值太后的壽辰,太后信佛,姜嬪特意尋了一尊白玉雕的菩薩獻給太后。
獻菩薩的人正是那晚的小丫鬟,紅布掀開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白玉菩薩的臉上橫亙着一道裂痕,原本低眉順目的菩薩像,如今倒像是惡鬼。
小丫鬟當場嚇得跪下求饒,太后掃視一圈,臉上不見喜怒:
「大家怎麼想。」
有同姜嬪交好的,說我佛慈悲,只是無心之失,罰半年的俸祿即可。
衆人七嘴八舌說完後,太后問我怎麼看,我起身行禮,緩緩說到:
「我佛慈悲不假,但菩薩一路上好端端,無端多了條裂痕,只怕是上天降下的徵兆。」
「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一味慈悲絕不是佛家的教義。」
「不罰只怕會損傷太后的福報。」
太后信佛,但是前屆宮鬥廝殺出來的冠軍,又怎麼會是個真的慈悲爲懷的菩薩呢?
三句話定了一個人的生死,姜嬪和丫鬟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
太后臉色沉了下去,淡淡道:
「杖五十,生死由命,姜嬪監管不力,罰兩個月的月錢。」
說完,太后就進了內殿,好好一個壽宴就這樣毀了。
太后命我監刑,我站在臺階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耳邊是哀鳴聲。
蕭承胤站在我面前,他眼中有失望,有嘆息,千萬種情緒匯成一句話。
他第三次對我說了這句話:
「你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恭順地答道:
「人都是會變的。」
木板打在身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個不過十四歲的小丫頭,熬不過這五十杖。
命如草芥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註腳,一尊玉雕的菩薩要比一條命更加值錢。
她有錯嗎?有錯。
但罪就致死嗎?不見得。
在後宮,所有人各爲其主,身爲丫鬟她有選擇的餘地嗎?
可是我還是殺了她,因爲我沒有證據制裁姜嬪,我就只能用這個丫鬟給姜嬪一個警告。
一條人命,只是一個警告。
杖到底三十二杖時,行刑的人告訴我,她已經沒氣了。
剛聽到這句話時,我愣了好久,抬頭望去,白色的內襯已經被血染紅了。
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遞了一把金豆子,語氣中沒有什麼起伏:
「打口棺材,找個地方埋了吧。」
穿越這個朝代的十年,我已經完全喪失了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7-
他們總說從前的我是什麼樣的,只是我聽着倒像是在聽旁人的故事。
心下琢磨,那人怕不是個瘋子。
什麼人人平等,什麼自由,還敢打皇上,只怕是從前患了瘋病。
如今我已經治好了,隱隱約約地,我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ẗũ̂ₚ。
轉眼又到了年末,宮裏的事情依舊沒什麼新奇的。
唯一聽說的是姜嬪懷了孕,不知道爲什麼又沒了。
在我那天打殺了那個丫鬟後,蕭承胤便再也沒有來過我宮中,我又失寵了。
但是如今我明擺着進了皇后的陣營,宮中的人也不敢過分克扣我,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臨近年末那幾天,我剛好有寒,索性偷了懶請了假,除夕那天正好窩在宮中。
宮裏的幾個丫鬟太監聚在房間裏,圍着火爐喝茶喫果子,玩玩葉子牌。
一年又一年,宮中的歲月不就是這樣,永遠沒個盡頭。
嬉鬧間,外面下了雪,今年一直沒有下過雪,第一場雪竟然下到了年末。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的大雪靜靜地落在地上。
很寧靜,很寧靜的感覺,我趁着阿巧不在,悄悄溜出了房間。
院子裏有一棵梅樹,傲雪紅梅,格外好看。
我看得有點呆了,忽然有人從梅樹上掉了下來,剛想喊時,撞見一雙熟悉的眸子。
是蕭承胤,他好像有點醉了,眼尾帶着淡淡的緋色。
我剛想說話,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衝我搖搖頭:
「我帶你去個地方。」
沒等我拒絕,他已經拉着我往外走去,滿天飛舞的雪中,我們就一直走一直走。
總覺得這樣的情景好像曾經在哪裏看到過,只有我和他兩個。
蕭承胤帶着我上了宮裏最高的觀星樓,俯視下去,一片白茫茫,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燭火,好看極了。
他帶着黑色的貂絨帽子,白雪落在頭上,帶動絨毛微微地顫動:
「你教過我的,叫什麼交際舞。」
其實我已經記不清我教過他什麼了,只是身體記得,很自然地跟隨着他的舞步。
一舞完畢,我們面對面站着,他低頭目不轉睛地望着我。
「我從前答應過你的,每個除夕都和你一起過。」
「他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舒華,我們會白頭的是不是。」
他是那樣深情地看着我,好似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過什麼齟齬。
有那麼一刻我差點真的要相信他了,溺斃在他的眸子中。
我和他之間沒有隔着很多很多的東西,我甚至有點忘記我和蕭承胤究竟是因爲什麼決裂的。
只是記得我們從前在東宮裏的一些事情,他是最不受待見的太子,而我是個不怕死的小丫鬟。
東宮裏只有我和他,我們相依爲命度過了很多個除夕。
下一刻,蕭承胤身邊的大太監帶着一羣人湧了上來:
「陛下,這天那麼冷,您的龍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有人遞斗篷,有人遞湯婆子,而我被隔離在人海外。
趁衆人都沒注意到我,我悄悄回了宮中。

-8-
那一晚像是一場夢,唯一的證據是,我的風寒又加重了。
一直在牀上躺了好幾天,才慢慢好起來。
那天想要起身去院子裏轉轉,卻很意外地沒有找到阿巧。
問了院子裏的小丫鬟,說阿巧最近不知道在忙什麼。
本想找個機會問問阿巧的,卻不曾想再見到她時,已經出了事。
阿巧與侍衛私通,已經有了孩子,被關進了慎刑司。
這個罪名很大,禍亂宮闈,罪不容誅。
他們說丫鬟都是皇上的女人,紅杏出牆就是大罪。
所有與我交好的人都勸我,能夠給阿巧留個全屍,就已經足夠了。
他們說,照顧好阿巧的家人,也算是盡了主僕一場的情分。
只有我不理解,我不理解爲什麼他們兩情相悅,沒有損害任何人的利益。
爲什麼相愛的兩個人就一定要死,我不理解。
我好像又犯病了。
今天又下了大雪,新的一年的第二場大雪。
我向皇上爲阿巧求情,所有人都勸不動我,說我是個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雪下得很大,我跪在雪地上,不一會兒身上就已經厚厚的一層雪了。
冷,冷是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的,到最後倒也不冷了,只是一陣陣麻。
有人替我撐了一把傘,有人替我求情:
「娘娘身子不好,這樣跪下去只怕是受不了。」
蕭承胤來回踱步,臉色陰沉:
「朕沒有讓她跪,她想要跪就跪個夠。」
說完氣沖沖地走了,不一會兒一羣人過來了。
他們在屋檐下襬了一圈火爐,圍爐煮茶,賞着雪景。
蕭承胤枕在姜嬪的大腿上,姜嬪替他讀着小說話本。
明明前不久還說着想要和我共白頭的人,如今摟着另一個女人,居高臨下地望着我的慘態。
我忘記自己跪了多久,暈倒的最後一刻,我望見蕭承胤焦急地向我跑來。

-9-
我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我身處另一個朝代。
是一個旅行博主,看過沙漠,看過雪山,看過大海,看過火山,見識過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靠着自己的力量攀登上珠穆朗瑪峯的最高處。
直到那次雪山崩塌,我被困死在山洞中,與系統簽訂了一個協議,穿越到這個時代,陪伴一個人登基,而它救了我一命。
只是在我穿來不久後,系統就消失了。
沒有金手指,沒有空間,於是我孤身在這個時代摸爬滾打。
東宮裏的一個小丫鬟,陪伴着無人庇護的太子,一直到登基。
再後來我和他的思想有了分歧,他不理解我的想法,我也無法做到接受他的想法,於是就此決裂。
那些逐漸被這個時代吞沒的記憶,終於又清晰了起來。
直到腦海中再次出現了系統的聲音,他語氣中些許的抱歉:
「系統出現了一些問題,所以與宿主失聯,你受苦了。」
一句「你受苦了」,讓我的眼淚差點又掉了下來。
「三十天後,我會安排你離開這個世界,回到你原來的時代。」
我終於記起自己的名字,我叫溫喬,參天大樹的喬。
醒來後,我大哭了一場,像個瘋子一樣哭喊:
「我叫溫喬,我叫溫喬,參天大樹的喬。」
我害怕自己再次忘記自己的名字,於是將溫喬這個名字寫在屋子的每個角落。
蕭承胤在我醒來後不久就匆忙趕了過來,他眼中的焦急不似作假。
其實他可能是愛我的,但這種愛僅僅至於給我一些恩寵,他無法答應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也給不了我皇后的位份,他甚至無法赦免阿巧的罪,這就是他給出的愛,僅僅於此。
阿巧,連日的高燒讓我的腦子一團糟,阿巧怎麼了?怎麼了來着?
我終於想起,阿巧要死了。
於是滿腦子就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至少得見她最後一面。
我掀開被子想起身,身子因過分虛脫而晃了一下。
蕭承胤抱住了我,我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求求你,讓我見阿巧最後一面,最後一面就好。」
他似乎不忍看我的眼睛,緩緩說道:
「阿巧已經死了,朕命人將她好好葬了,她的家裏人也派人看顧過了。」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朕不能因爲她壞了規矩。」
大悲之下,我好像哭不出來,反而是整個人呆呆木木地像個木雕。
太醫替我把了脈,又問我我是誰。
我告訴他:
「我叫溫喬,參天大樹的喬。」
太醫說我發了癔症,替我紮了針,我奮力反抗,好幾個人都沒能按住我。
萬般無奈下,他只能開了藥方。
我最怕苦,原先在哪個時代就最怕喫藥,何況是中藥,於是閉着嘴巴,堅決不喫:
「我沒病,有病的是他們。」
蕭承胤不知道從哪裏學到的方法,竟然自己含了藥來餵我。
他的臉湊近的時候,我下意識一巴掌甩了過去。
清脆的一聲響,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丫鬟和太醫跪了一地。
我面無表情地直視着蕭承胤,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視過他了。
在我意識到他可以對我以及我身邊的人生殺予奪時,在我意識到我的生死只在於他一句話上,我便有點怕他了,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微微仰視他。
而我現在的心態有點類似於馬上要辭職時,對待老闆的心理,能活ţũ⁶活,不能活就死。
其實怎麼不恨呢,恨他給我帶了一個又一個綠帽子我卻沒有辦法,恨他明明答應不了我的要求卻將我困在宮中數十年。
四目相對,我以爲他會發怒,卻不曾想蕭承胤忽然笑了,像是重獲了失去多久的至寶:
「這纔是朕的舒華。」
他掰折了我的羽翼,卻又恨我爲什麼和從前不一樣了,真可笑。

-10-
在得知自己還有三十天就要回家後,我徹底放飛了自我。
請安也不再去了,凌晨五點,誰起得來誰去,反正我起不來。
皇后也不與我計較,我不去,她反倒過來了,語氣中隱隱還有些興奮:
「宮中這些人實在無趣,我早就看夠了,就樂意看你像從前一樣。」
從前有一段時間,我還挺恨皇后的,覺得她強行介入我和蕭承胤的感情。
後來才明白,其實無論有沒有她,蕭承胤都不可能會娶一個丫鬟當正妻。
我運氣挺好,皇后這人其實不壞,要不然像我從前那樣懟天懟地的性格,她還讓我活着已經挺不容易的。
後來我不樂意見皇后的,是因爲覺得人家是正妻,像我這樣的放在現代就是小三。
再後來發現其實她和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一樣地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
我又恢復了宮中獨一份的恩寵,蕭承胤每天都過來,下了朝就過來,準時準點地像是公司打卡。
雖然我實在是不想見他,但沒有人敢攔皇上的路,也只能看着他大搖大擺地進來。
蕭承胤在我的院子裏開闢了個地方用來處理奏摺,我在哪裏,他就跟在哪裏,像是一塊甩不掉的牛皮糖。
實在煩得緊了,我就去皇后宮中,跟皇后說些天南海北的見聞。
蕭承胤這廝不要臉,硬是坐在我和皇后的中間,時不時還要發表一些意見。
許久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問我:
「你從哪裏聽說這些事情的?」
我忽然笑了:
「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他愣了一下,我又笑了:
「騙你的,話本子裏看的。」
蕭承胤不知道又發了什麼毛病,忽然抓住我的手,語氣沉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你是哪裏的人,我都會找到你。」

-11-
可能是看我無聊,蕭承胤帶我一起去南山打獵。
中途的時候,我趁着蕭承胤不注意,悄悄溜到了鎮子的市集上逛了一下。
穿到這個時代的十年,好像一直沒有一個好好看風土人情的機會。
前幾年在東宮朝不保夕,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後幾年被困在宮中,捲入一個又一個爭鬥之中。
如今踏踏實實地站在這片土地,才發現這裏的風景其實也很美。
阿巧跟我說過,她的父母就住在東邊第二條巷子的最後一家。
我憑着一部分記憶,一部分問路,終於找到了她家。
阿巧的哥哥娶了媳婦,房子是新修繕過的,一家人穿得也體面,看起來過得不錯。
我不想再提往事,徒惹人傷心,只是看過之後就走了。
阿巧的墳墓就在後山不遠處,她喜歡花,我叫人栽了四季的花,無論春夏秋冬總有花盛開。
她是我還在當丫鬟時就認識的好友,後來我進了宮中,她便一直跟在我身邊。
我們是如同家人一般的好友,可是我護不住她。
如果有可能,下次投胎投到現代,我會帶她一一看過那些她羨慕的景色。
我在阿巧墳前一直坐到太陽下山,然後往回走。
倒不是我不想離開,只是不過還剩幾天,也不想牽扯那些照顧我的丫鬟太監。
走到集市中時,前方吵吵鬧鬧的,上前一看才發現有孩子落了水。
孩子的母親不會游泳,哭得嗓子都啞了。
周圍沒有人會游泳,會游泳的人也在估摸自己的安全。
如果換成從前的我,我不會去救,因爲我要考慮各種問題。
上來後衣服溼透了粘在身上,我怕被人抓了把柄,我要顧惜名節,而名節比生命更重要。
這個時代人命不值錢,幾句話便可以定人生死。
不管是不是我願意,很多人因我而死,有的是爲了護我,有的是因害我而死。
我已經可以非常漠然地看待一條生命的逝去,但是溫喬不行,溫喬尊重每一條生命。
所以我跳了下去,河水很涼,水流有點急,好在我還是抓住了孩子。
上岸後,孩子已經沒有呼吸了,我當機立斷做了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
周圍的人都很喫驚地看着我,我沒時間管別人怎麼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把這條人命救回來。
孩子終於還是救回來了,聽到啼哭的時候,我差點掉了眼淚。
生命多寶貴,我慶幸於自己終於再次擁有了對於生命的敬畏。
還沒站起來時,我已經被人裹進了斗篷裏。
蕭承胤的臉色難看極了,攔腰將我抱起,翻身上馬,往宮中趕去。

-12-
一路上他不發一言,直到回到院中才終於忍不住發了大火。
他像只困獸,來回地踱步:
「舒華,朕是不是對你太嬌縱了些,才讓你什麼都敢做?」
「你是什麼身份,爲一個賤民做出這樣有失體統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你知道後果會是什麼樣的麼?」
我很平靜地看着他,因爲他將我視爲他的所有物,所以旁人看見了我溼透的身子,便發了大火。
蕭承胤似乎被我不屑的態度氣慘了,Ŧųⁿ猛地彎腰湊近我,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看他:
「你該知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我一個人,天子的威嚴容不得你再三地挑釁。」
他決心要給我一點教訓,於是把我打進了冷宮。
系統在我腦海幸災樂禍地說道:
「就剩三天了,威脅誰呢?正愁怎麼讓你順理成章地病倒,這就給了機會。」
我被打進了冷宮,皇后爲我求親,也被禁了足。
姜嬪與我之間積怨太深,她如今聖眷正濃,想要討好她的,便以我爲投名狀。
無非是宮中那些腌臢手段,從前受過我恩惠的人勸我向皇上認個錯、服個軟,我只是笑着搖搖頭。
第二天我就發了高燒,大家摸不準皇上對我是個什麼樣的態度,於是也不敢去找太醫。
一直燒了整整一晚,蕭承胤來的時候,太醫已經回天乏術了。
他踉蹌地撲倒塌邊,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抬頭都略顯喫力。
用盡最後一點力量,我很溫柔地撫上他的臉,聲聲泣血:
「蕭承胤,我這一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遇見你。」
「是你害死我的,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死。」
「我咒你此生永不得歡愉,不得善終。」
系統說我不能改變歷史的進程,但是我又實在不甘心,只能在他心中埋下一根刺。
午夜夢迴時,盼望着這根毒刺能夠時時折磨他。
系統開始迴歸倒計時,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
蕭承胤瘋了似的抓着我的肩膀:
「你以爲死了就能離開朕?」
他猛地抽出侍衛佩劍抵住太醫的咽喉:
「給朕施針!灌藥!便是逆天改命也要——」
再然後我的手就緩緩落下,再沒了意識。
13 蕭承胤視角。
陛下,舒華娘娘……歿了。
所有人都跪下了,太醫匍匐在地,頭都不敢抬。
蕭承胤忽然想起那年秋獵,舒華也是這樣渾身染血倒在他懷裏,卻還笑着扯他袖口:
殿下衣袍髒了。
蕭承胤忽然瘋了一般搖晃那具已經沒了氣息的身體:
不可能,給朕起來!這是聖旨!要不然朕誅你九族。
話說完才意識到,舒華沒有九族,她好像是從天而降似的,在他最惶惶不可終日的少年。
或許真如她所說,她真的是從千年之後的時代來的。
“舒Ŧŭ⁻華…”染血的指尖撫過她脣角,帝王終於彎下挺直的脊樑,”你睜開眼…”
滾燙的淚砸在她冰冷的眼皮上,”看看我…”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至。
蕭承胤忽然想起封后的那日,舒華隔着珠簾笑得悽愴:
「陛下如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當時只當戲言,此刻才知字字誅心。
“傳旨。”帝王將逐漸冰冷的身軀緊緊裹進龍袍,”舒華貴妃…偶感風寒,移駕養心殿。”
血珠順着劍柄滴落,在青磚上綻開妖異的紅梅:
「誰敢妄議,誅九族。」
太監撲通跪地:
“陛下!娘娘已經…”
寒光閃過,一縷白髮飄然落地。
蕭承胤橫抱着屍身走向雨幕:
「擺駕,去太廟。」
他貼着懷中人耳畔呢喃:”我們去告慰先祖,朕要立你爲後…”
後來聽說皇上一夜瘋了,封了一具屍骨成了皇后,誰勸阻他就殺誰。
太后扶了皇后的兒子上位,成了太皇太后,而皇后則成了太后。
稚子年幼,於是二後同時臨朝,共創泰和盛世。

-14-
醒來後,我已經回到了現代,像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心有餘悸。
直到看見窗外的藍天與陽光,終於纔算是回到了人間。
我媽說我昏迷了整整十天,從雪山被挖出來時,已經完全沒了意識。
所有人都說我再也醒不過來了,只有她不信。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原來才過了十天。
出院後,我回到家,我家的狗格外地粘我,像是它也知道我差點回不來了。
身體恢復之後,很快我又重新踏上了旅途。
旅途的生活很充實,我每天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解決各種各樣的事情,很少想起過去。
我憑藉記憶將巧兒畫在了衣服上,答應她的,要帶她去看世界,總不能食言。
後來也談了幾ŧũₓ場戀愛,老實說長相上或多或少和蕭承胤有些相似。
倒不是因爲什麼舊情難忘,實在是我的性癖就是這一款,帶一點異域的風味。
骨相優越,眼窩微微深陷,最好瞳孔顏色偏淺,眼神中總帶有一絲憂鬱。
身材壯而不膩,肌肉線條漂亮。
這些年見過很多人,斯拉夫人種絕美,但容易成爲酒鬼;法國人熱情浪漫但花心;德國人嚴謹顧家但喜歡冷暴力。
最終千帆閱盡,還是選擇了同一種文化背景下的中國人,準確來說還帶有八分之一的德國血統。
沈晏,大學教授,精通八門外語。
我最喜歡聽他在牀上用不同的語言,念那些淫詞浪曲。
金絲邊的眼鏡一摘,便從教授變成了斯文敗類。
總歸是,莫要負了那大好的春光。
15 蕭承胤視角。
蕭承胤做了一場好長好長時間的夢,夢中的他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成了一條小黑狗。
再見到活生生的Ṱû⁵溫喬時,他激動壞了,千言萬語,最終化爲了幾聲旺旺聲。
她一把將他摟進了懷裏, 是活生生的人, 不是那具冷冰冰的屍骨。
原來舒華說的都是真的,不對,她不叫舒華, 她應該叫溫喬, 參天大樹的喬。
這個世界, 路上是飛速行駛的車子,鯤鵬一下子可以承載百人, 遠隔千里的人可以即時聯繫。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女人也可以出去上學與工作,原來這就是她所說的天堂。
他終於知道溫喬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是哪裏來的了。
溫喬常說她不願完全依靠他, 從前他不懂,在他的時代,女人依靠男人在尋常不過。
最美的情話是:我在男人堆裏第幾,你在女人堆裏就第幾。
可是真正嘗試過將命運攥在自己手中的人,又怎麼能真的甘心依附旁人。
也許是命運吧, 現在他成了溫喬的小狗, 依附於她一人。
她總是全世界各處跑,而他只能在家裏日復一日地等着。
他總是會透過陽臺的窗戶望向天上, 偶爾會有飛機飛過,他想那會不會是溫喬的飛機。
蕭承胤想,那些他沒去她宮中的晚上, 是不是她也一樣盼着他的前來。
他終於明白, 爲什麼自己已經給了她宮中獨一無二的恩寵, 可是她卻從來沒有開心過。
後來她身邊出現了新的異性, 他恨得牙癢癢, 卻又不敢真的咬了人。
於是只能幹一些缺德的事情, 比如銜走那人的鞋子, 或者悄悄在他的東西里撒一泡尿。
對於主人來說,寵物的發怒也不過只是一場笑談。
再後來他一天天老下去了,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
他死的最後一眼,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溫喬, 想要把她的所有都記在心裏,來度過那些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溫喬抱着他,泣不成聲, 蕭承胤很樂觀地想, 成爲一條狗也不錯, 至少還能看到她爲他而哭。
縱使是再多的不甘, 終究也是閉上了眼睛, 沒有人能夠違抗天命, 連天子也不能。
醒來後, 他倒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四圍是東倒西歪的酒瓶。
終歸只是一場空,莊周夢蝶, 不知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泰和五年,那位宮中諱莫如深的瘋帝,死在一個夜晚。
他獨自爬上了摘星樓, 跳了一支舞后,便跳了下來。
一場大雪,空落個白茫茫真乾淨……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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