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衛家退婚後,人人都說我婦德有虧,才被衛照厭棄。
我病得咳血,被老太太攆到莊子上自生自滅時。
是三皇子裴琅自馬上俯身,遞給我一支紅芍,含笑問我若不嫌棄,要不要嫁給他。
後來裴琅被圈禁下獄,人人避之不及。
唯獨我自請入宮爲女醫侍,不顧男女大防和流言蜚語,用盡一身醫術保他性命。
可今日我冒雨去送藥,卻聽見他和衛照抱怨:
「當日要你退婚,我求娶她,是爲了叫她死心塌地給我母妃賣命。
「眼下她到了出宮嫁娶的年紀,父皇也有意立我爲儲,這樁婚事要如何反悔?」
我才知道他一直嫌我出身微賤,嫌我不如旁的貴女矜持高貴。
貴女們的手調香烹茶,不會與外男共處一室。
而我的手摸過斷骨腐肉,守着發熱的他熬過無數個日夜。
見我淋了雨,失魂落魄地抱着藥回來,崔尚食便笑我:
「還有十日就是你出宮的日子了,今後可沒人管你這猴兒往哪跑了。
「就是不知道姑姑我呀,何時能喫到王妃的喜酒!」
我抱着那碗辣得發苦的紫蘇薑湯,低下頭認真地想了想:
「姑姑,我不出宮。」
-1-
崔尚食正在翻看我前幾日謄抄的醫書。
這話驚得她停下手,手中飽蘸墨汁的筆掉在地上,濺出一個墨花:
「清露,你說什麼?」
風穿過窗牖,胡亂翻着書,停在我總看的那頁,上面蠅頭小楷密密註解,又夾了幾張方子,舊得泛黃卻平整。
是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專攻骨折施治。
是七年前裴琅下獄時,被他皇兄打斷了腿,又被買通的太醫故意接歪了骨頭。
我熬了整個月的夜,遍翻典籍爲他接骨,親自配藥煎藥,調養了半年才見好。
今日午時我惦記着春雨溼寒,怕他腿疼,才又配了藥送去。
「我說我不出宮。」
我低頭,一口口抿着那碗苦澀的紫蘇薑湯。
從前我總嫌薑湯辣,恨不得仰頭一氣喝完。
如今卻怕抬頭時叫崔尚食瞧見我臉上的難堪,便低着頭慢吞吞地喝。
崔尚食驀地變了臉色:
「是不是姜家那個老不死的賊婆子又欺負你了?是不是說等你放出宮去就隨便給你指一戶爛污人家?
「清露,今時不同往日,你不是八年前姜家隨意欺辱的姜清露了,眼下三皇子得勢,他又如此愛重你珍視你的恩情,自然會爲你撐腰,你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往後再沒人敢欺負你。」
我想到方纔站在門外,看見裴琅臉上藏不住的嫌惡。
「半月前春宴,貴女們談吐不俗自不必說,單說王家那位未出閣的五娘。
「調香點茶不在話下,更叫人讚歎的是規矩德行。別說外男求見,連七妹妹幫我們幾個討要香餌,她一聽是送外男的,砸碎了也不肯給。
「可是清露呢,別說丸藥授受,連個太監奴才生了病去求她,她也不避諱。」
衛照嘆了口氣,撥弄了爐上香灰:
「王家五娘子是陛下有意爲你挑的正妻,自然不會差。
「但是阿琅,你也別嫌棄清露,她母親去得早,那幾房夫人沒一個好纏的,姜家老夫人又不待見,沒人教她這些規矩。」
想到了舊事,衛照竟然也有一絲不忍,
「……你不知道,她的日子過得很難。」
裴琅被衛照輕輕一駁,便冷笑:
「衛兄說得冠冕堂皇,你不是也瞧不上她麼?不然怎麼當日我一提退婚,你便立馬去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也不怕她難堪。」
衛照訕訕着不說話。
「當日要你退婚,我求娶她,是爲了叫她死心塌地爲我母妃所用。
「眼下她到了出宮嫁娶的年紀,父皇也有意立我爲儲,這樁婚事要如何反悔?」
二人談論半晌,覺得欠我的恩情爲妻爲妾都實在棘手,嘆了氣又說了句爲難爲難。
唯獨旁邊添茶的小太監孫喜兒,是裴琅母妃生前特意挑給他伺候的,年紀還輕藏不住心事,忍不住爲我說了句話:
「主子,清露姑娘人很好……」
可是見兩位主子冷着臉,孫喜兒才意識到自己僭越了,便不敢言語,只垂着頭出去換茶爐子。
寒風栗烈,卷着檐下雨往我身上吹。
我抱着藥安安靜靜地在門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桑皮紙和衣衫都被冷雨浸溼,苦藥的味道都沁入心口。
我想起衛照來退婚那天,是我十七歲生辰。
我很高興,早起就想着爲自己煮一碗長壽麪。
就像阿孃從前在的時候,我的生辰面總要比平日更捨得一點。
我想今天就奢侈一下,不喫清水面了。
去藥鋪拿我定的淮山和紅棗,還有賣雞的李娘子特意給我留的半隻雞。
所以衛照的退婚書送上門時,我並不在。
回來時就見老夫人和父親姨娘們站在門口,冷眼瞧着我。
那紙退婚書如雪花一般輕飄飄落下,卻壓得我喘不上氣。
我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慌忙去抓衛照的衣角,哭着求他:
「求你……求求你……
「我懂醫術會給人治病,公子您用得上我的……」
衛照別過頭不去看我滿臉的眼淚,一點點抽回衣角,矜貴自持道:
「九姑娘自重。」
人言如沸,都說被退婚是我做錯了。
到底哪裏錯了呢?
可能都錯了吧。
不該出門,不該討價還價耽誤了時辰。
可說到底,是我不該貪心,想着在生辰這日喫得好一些。
後來我被關在柴房思過三日,到底沒喫上一碗比平時更奢侈的長壽麪。
再往後啊,我的日子就很難過了。
春寒時生了病,老夫人嫌我被退婚壞了名聲,耽誤了姊妹們的婚事,不許人給我醫治,寧可把我丟去莊子上自生自滅。
我躺在牛車上,病得快死時。
裴琅攔住了僕婦。
三月春光灼灼,他自馬上俯就,折了橋邊紅藥一支,笑着遞到我面前。
他說姜家九姑娘是很好的人,你們不要欺負她。
他說如果九姑娘不嫌棄,以後要不要嫁給他。
有他這些話,我的日子又好過了一些。
可是裴琅的日子卻壞了起來,他的母妃因一場惡疾失寵,不等我入宮爲她醫治,又在死前觸怒天顏,連帶着裴琅圈禁宮中,不久又下獄受了很多罪。
那年我十八歲,不顧臉面和前仇去求衛照,求他薦我入宮爲醫侍,爲裴琅治病。
後來?
後來的七年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無非是親嘗藥,喫苦頭,賠錢財,得罪人,受責罰。Ṭũₖ
可那又怎麼樣呢,這世上待我好的人實在不多。
我沒有什麼好奉送,只有一條性命,他若要,我就給。
「清……」
孫喜兒瞧見我,正笑着要喊我。
我搖搖頭,示意他不要驚擾裴琅。
孫喜兒猛地點點頭,又瞧見我半邊身子都叫雨撲溼了,便小聲問:
「清露姐,要不要來喝些熱茶,當心着涼。」
「不用了,你只當我沒來過。」
孫喜兒一怔,立馬點頭:
「我不說!我保證不說!
「今天衛公子來找主子喝酒,主子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
「清露姐別當真,以後你還和咱家主子天下第一好,誰也拆不散!
「咱家主子做夢都念你名字!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呢!」
孫喜兒小心翼翼去看我臉色,又怕生出變故,
「十日之後宮女出宮,我跟主子一起給你接風洗塵!
「主子費十二分的心準備了件大禮,你肯定喜歡,我看了都喜歡得要命呢!」
見我一直含笑站着,神色如常,孫喜兒總算放下心來,目送我回去。
興許今日風大雨急,我竟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我如往常一般回了藥司。
有什麼好哭的呀,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要把養顏粉給各宮娘娘送去,要瞧底下醫侍們的方子,要整理崔尚食送來的醫書。
要將懷中受潮了的藥理一理,畢竟裏頭有兩味藥是我貼進自己俸祿買的,不能賭氣扔了。
要當心風寒,我給自己切了好多好多的薑絲,煮一碗辣得發苦的薑湯驅寒。
只是不知爲何,平日施針下刀都穩準的手,寫起字竟然總髮顫。
崔尚食並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只好言相勸:
「三年前,陛下開恩放出去一批,就你傻,不肯走,都等成老姑娘了。
「如今不走,將來再說走就難了。
「姑娘家哪裏犯傻都不要緊,唯獨婚姻一事不可犯傻。
「這份情誼我都看在眼裏,他會待你好的。」
說話間,孫喜兒已經笑眯眯在門外傳話:
「清露姐,咱們主子請你過去診脈呢。」
崔尚食抿嘴一笑,推了推我:
「瞧瞧,人都來請了,可別再說不出宮的傻話了。」
我勉強撐着桌子站起來,慌忙顫着手去拿藥箱。
忽然眼前一黑,左肩到心口疼得喘不上氣。
我扶着藥箱,整個人栽倒在地上。
我分不清自己是睡了很久,還是昏迷了很久。
我做了一個漫長漆黑的夢,又不知爲何不肯醒。
夢裏好像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雨,所以我的枕頭總是冰涼溼透。
我好像又做了什麼錯事,所以有人責怪我,還那麼急切。
「怎麼笨成這樣?連自己發着燒都不知道?
「怎麼昨日還好好的,今天就病成這樣?
「你們誰欺負她了?度王查明瞭一個也不饒過!
「崔姑姑,要是尋常風寒,怎麼會一直髮熱不醒?」
誰在怪我啊。
對不起呀……
我不知蜷縮在誰的懷裏,哭也小聲,求人也小聲:
「阿孃,求求你了,我不要出宮……
「……我不要他。」
-2-
清露姑娘忽然病倒,司藥司的人就多起來了。
從前受過清露姑娘恩惠的人很多,所以不缺探望的,送偏方的。
最好笑的是周公公,不知從哪提來一隻撲騰的老母雞,說這個最補身子。
又不留神沒捉住,母雞撲騰到樹上扇了周公公一頭的灰。
孫喜兒看着瘦公公追肥母雞,忍不住想:
周公公恐怕要傷心了,他不知道清露姑娘不喫雞肉,一口也不喫。
孫喜兒托腮坐在司藥司的門檻上,摸了摸臂彎的小拂塵,也有一點苦惱。
清露姑娘昏迷三日,自家主子就三日沒閤眼。
查病因,崔姑姑說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又淋雨染風寒,五內鬱結,傷了心肺。
主子把清露姑娘看得比眼珠子還寶貝,立馬去查是誰給了清露姑娘氣受。
可清露姑娘那天舉止如常,也並沒有見過什麼人。
孫喜兒想着自己雖然是個忠心的太監,卻也不能言而無信,他那天答應了清露姑娘,不跟任何人提起她來過。
主子忙前忙後,人都熬瘦了一圈。
孫喜兒以爲自己聰明機靈,又跟了裴琅十年,有時候裴琅自己還沒意識到的心思,孫喜兒總能先一步猜到。
可如今孫喜兒卻發覺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裴琅。
他一邊看不起清露姑娘,一邊又爲清露姑娘這麼耗費心神。
可是王將軍家的五娘子一入宮,他還是撇下清露姑娘去了。
人人都說五娘子好,出身好,樣貌好,教養好,才情好,樣樣好。
可孫喜兒不喜歡五娘子,一點兒也不喜歡。
因爲她性子孤傲驕矜,從來看不起下人。
自己替主子送禮,跑了好幾次腿,她不拒絕也不收下,讓孫喜兒在寒風裏站着巴巴地等了一個時辰,才悠悠回了句不喜歡,送回去吧。
孫喜兒喜歡清露姐。
清露姐不會叫他等,就算手上有活走不開,她也會抬一抬下巴,叫自己進來坐在小凳子上烤着火等。
清露姐模樣好看,只是總低着頭看書寫方子,很容易叫人察覺不到,像藏在葉間的白茉莉花兒,開得安安靜靜的。
清露姐幹活輕快,每一格的藥她都清清楚楚,各種奇形怪狀,名字好聽的藥材被她包進桑皮紙,她寫藥方像寫詩。
誰有個頭疼腦熱,只要見到清露姐就定了心神,好像沒有清露姐治不好的病。
孫喜兒記得,從前自己也生過一次病。
沒錢付診金藥費,他也不是厚臉皮喫白食的人,所以很不好意思跟她說話,總低頭躲着她。
清露姐看出他的難堪,想了想,叫他幫自己撿蟬蛻。
「蟬蛻很貴的,我又怕曬。」
清露姐纔不怕曬,自己好幾回看見她頂着大太陽翻藥材呢。
孫喜兒想着,清露姐在家中排行第九,那她應該也有九樣好,比什麼五娘子還多出四樣。
回過神來,眼前五娘子用團扇掩着脣,笑道:
「聽說三皇子這幾日對一個病重的奴婢很上心,那個奴婢是做什麼的?」
裴琅一怔,不動聲色地飲一口茶:
「是個懂醫術的奴婢,曾幫我瞧過病。」
五娘子讚許點頭:
「是個忠心侍主的奴才,該好好賞賜。」
旁邊婢女懂事地端來紙筆,五娘子寫下龍飛鳳舞的一個「忠」字。
裴琅贊她字寫得好看,叫孫喜兒送去司藥司給清露。
見裴琅贊她,五娘子的眼中不掩得意。
忠是個很好的字,孫喜兒想這個字若是賜給自己,他一定要恭恭敬敬地裱起來,再到周公公他們面前吹噓上好一陣子。
可是要是賜給清露姐,孫喜兒恨不能團成一團扔到茅坑裏,再狠狠踩上幾腳。
當初裴琅在獄中病重,旁人別說避之不及,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腳都算好的。
可是昏暗的監牢忽然打開,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提着藥箱和燈盞走進來。
酷暑時節,那藥箱又太大太沉,她放下後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小心翼翼剪開裴琅粘着血肉的衣衫,爲他一點點清理皮上腐肉。
她心思細,還不忘給他一團乾淨帕子咬着,怕裴琅疼起來傷了舌頭。
監牢髒臭難聞,她守着高燒不退的裴琅一夜未眠,天亮才靠着藥箱蜷縮着睡了會。
後來接骨的時候,裴琅怕落下後遺症,便說不用麻藥。
換藥痛到癲狂時,裴琅咬在清露姐的手腕上。
可清露姐只皺一皺眉頭,並沒有推開裴琅。
清露姐的俸祿不多,除去買藥煎藥,打點守衛,幾乎不剩什麼了。
這些年她的錢都貼給主子了,所以她沒什麼首飾,也沒攢下什麼嫁妝體己。
七年的日子,日日如此,過得艱難。
孫喜兒經常懷疑清露姐殺人被自țų₃家主子看見了,或者主子曾賞過她金山銀山。
清露姐聽了這話一愣,就低下頭抿嘴笑:
「不是金山銀山,是一支紅芍藥。」
那時孫喜兒還不知道這段前緣,以爲送的是紅珊瑚雕刻的芍藥。
紅珊瑚喔,那很貴了。
路上春風吹皺手中宣紙,也吹得孫喜兒心裏皺巴巴的。
眼睛酸酸的,孫喜兒有點爲清露姐難過。
他到司藥司的時候,崔姑姑已經把出宮的名冊交給了管內務的徐公公。
徐公公的徒弟二順子和孫喜兒擦肩時,白了他一眼。
自己跟着主子下獄時,二順子也落井下石,昧了銀子還給他們餿飯喫。
二人早有前仇,打過架也打過賭。
二順子笑清露姐癡心妄想,說清露姐根度不夠格當王妃。
這話給孫喜兒說急眼了:
「敢不敢跟你孫爺爺賭!十兩銀子,輸了給人跪在地上當驢騎,還要學狗叫!」
清露要出宮,眼見孫喜兒贏了一半,所以二順子擦肩時自然要翻個白眼。
但是自己沒工夫跟他理論。
孫喜兒踮腳往藥司裏頭張望,把字遞給崔姑姑的時候鬆了口氣,慶幸清露姐還病着,什麼都不知道。
崔姑姑畢竟是內廷搏殺出來的女官,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忠字刺眼。
她不動聲色地摁下怒氣,接過宣紙時發抖的手卻出賣了她的憤怒。
崔姑姑冷笑道:
「把這個字裱了,掛在咱們尚食局門口,叫四司的人都過來瞧瞧!
「孫喜兒,去把徐公公追回來,告訴他咱們四司的姑娘好忠心吶!沒有一個要走!」
孫喜兒拔腿就跑!
風颳着耳根子生疼,吹得心突突發燙!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跑得這麼快過!
天殺的二順子!老子一分錢也不要了!
就是學狗叫,孫爺爺也比你叫得響亮!
-3-
我不知是第幾日午後醒的。
晌午應當下過一場雨,風吹進房裏潮乎乎的。
門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低聲議論什麼。
我忽然想到崔姑姑說的出宮一事,慌忙撐着身子起來。
可是久臥病牀又米水未進,我一陣目眩,又重重摔在地上。
「清露姐!」
膳司的玉桃提了食盒,見我倒在地上,慌忙把我扶到牀上,又轉身要去叫人。
我忙去抓她的衣袖,急切地問:
「玉桃,我昏迷了幾日?煩你幫我問問崔姑姑,出宮的名冊交了麼?」
玉桃一聽這話,忽然左顧右盼,壓低聲音說:
「……清露姐,我不敢問。
「晌午時,孫喜兒送來個貴人寫的字,說是賞給清露姐姐你的,因爲是好事所以崔姑姑叫咱們都去瞧瞧,可不知怎麼着,四司的姑姑姐姐們回來生了好大的氣,我年紀輕,也不敢問。」
說話間,崔尚食已經進來了,她對玉桃略點一點頭:
「玉桃,你出去罷。」
玉桃的話叫我心裏一陣慚愧。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時候,哪位貴人賞了什麼字,給崔姑姑惹了多大的麻煩。
不等我開口認錯,崔姑姑已經坐在牀邊。
她掀開食盒,將粥遞給我時,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已經和徐公公講明,你不願出宮。」
我接過粥,愧疚地低下頭。
「王將軍家的五娘子幫三皇子寫了個忠字送你,三皇子贊你是個忠心的奴婢,等你病好了就去謝兩位主子的恩典吧。」
我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強忍着心口疼痛,輕輕嗯了一聲。
崔姑姑瞧着我,忽然冷笑一聲:
「果然是爲這個病的。」
……
「清露錯了,對不住姑姑,也給尚食司丟人了。」
「是,你是有錯。」
我忙放下粥,要跪在牀下聽訓。
崔姑姑卻輕輕摁住我:
「錯在識人不清,錯在不惜性命,可說到底,都是錯在年紀太輕。
「還好年紀輕,又有一身度領,跌跟頭,病一場倒也不算太壞的事。」
我垂着頭靜靜地聽。
「七年前你託了衛家的關係,爲了三皇子進司藥司,尚食司的人都是憑度事享俸祿,所以都看不慣你,你受了很多刁難苛責,我都看在眼裏。
「曬藥煎藥,跑腿值夜,抄書理脈案,什麼髒活累活都丟給你幹,你爲了能照料三皇子,一身的好醫術卻有意藏着,怕宮裏貴人把你挑了去,得了功勞賞賜都推到藥司頭上。
「如今喫苦七年落得一個忠字一場空,可後悔過麼?」
我想起阿孃。
她的醫術是外祖父一手教授,天賦遠勝於我。
她頗爲自豪地告訴我,十歲那年的她抓一把藥材便能聞出產地年份,哪怕是蒸曬幾道,蜜成丸的藥,她嚐了也能寫出個差不離的方子。
可外祖父病逝,阿孃爲尋個依靠草草嫁了,那些藥理醫術都當作故事畫度講給我聽,一身醫術也慢慢荒廢了。
若不是一場家宴,她施針救了懷着衛照的衛家夫人,爲我換來一樁婚事,我爹也不知阿孃一身的度事。
「算了,你爹爹不喜歡性子出挑的女子,何況醫術畢竟不是女子的度分。」
我不善言辭,覺得這話錯了,卻說不清哪裏錯了。
如今想想也許不是錯了,是這一生已蹉跎大半,如藥材黴壞朽爛。
只好算了,只能算了。
所以我悔,也不悔。
悔的是識人不清,把自己看輕。
不悔的是在藥司待了七年,天下醫書典籍,杏林聖手盡藏於此,而我醉心其中。
觀山海知塵霧微,仰日月見螢火末,才悟一生學海無涯。
我不能算了,不該算了。
「你既明白,我只問你一句,今後你是爲什麼留在藥司?」
煦風吹散天邊鬱結的雲團,梳成絲絲縷縷。
翻動案上醫書和脈案沙沙作響,那一杆金戥秤撞在一起叮叮咚咚。Ťúₜ
「爲那捲《金匱要略》還未整理完,爲您說桂枝湯五味藥中的五行論我還沒悟明白。」
聽我這麼說,崔尚食終於笑了:
「你能說出這番話,也算沒給尚食司丟臉。
「太后病了許多時日,我有心挑個精於婦人科,品行也好的送去伺候,可挑來挑去要麼年紀輕不穩重,要麼心思活絡輕浮,都不入太后的眼。
「方纔我去給太后診脈,提了你一句,太后很好奇你是個怎樣的姑娘。」
我一怔,因爲那會兒並不是給太后請脈的時間。
我心底一酸,忍不住紅了眼圈:
「姑姑……」
「不要以爲那是什麼輕鬆的差事,伺候太后要提起十二分的專注,出了什麼岔子可沒人能保你。」
我用力點點頭。
怕拖着生出變故,也怕太后覺得我驕矜。
第二日我喫了藥,便辭了崔尚食,請去太后宮中伺候。
這日陽光晴好,我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跪在司藥司門口。
崔尚食想了想,又自鬢邊摸下一支素銀茉莉花簪子爲我插上:
「這是我入宮那年姑姑送的,我戴着它從女侍到尚食,如今給你了。」
常在太后身邊伺候的孫姑姑與崔尚食相識多年,忍不住調侃一句:
「你這麼個寶貝徒弟也捨得送出去?」
「我這徒弟樣樣都好,唯獨喫虧在待人太傻太癡,她既叫我一聲姑姑,我哪能眼睜睜看她折在裏頭。」
孫姑姑打量我,笑着點頭:
「不錯,我瞧這個倔勁呀,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崔尚食有些得意,輕輕罵道:
「多嘴。」
看我耳邊簪子,孫姑姑意味深長:
「你也彆氣,這年紀輕呢,便免不了輕狂,看輕自己也看輕旁人,最後追悔莫及時千金也買不回,難看喲……」
崔姑姑又慣刻薄地翻了個白眼,冷笑道:
「任誰去後悔,她纔不後悔。」
我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滿心感激哽在喉嚨說不出。
崔姑姑扶起我,爲我擦去眼淚時,也溼了一點眼眶:
「好孩子,去吧。」
我回過頭望,廊下燕子已經飛回來。
望春花開了,年輕的宮女們捧着玉瓶,七嘴八舌地指揮着小太監們剪枝。
孫姑姑帶我穿過御園時,春色正盛。
一水之隔,七公主在水榭設宴,請了一衆好友來園中賞花飲酒。
男女分席而坐,隔着一層紗幔。
孫姑姑帶着我上前行了個禮,跟公主貴女們問了聲好。
一位修剪花枝的貴女度來正懶懶坐着,見是太后身旁的孫姑姑,便殷勤打了招呼:
「孫姑姑,您這是去哪呀?」
「帶姜醫侍給太后診脈,瞧這花枝修得真好看,Ṫųⁿ五娘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五娘子聽見姜醫侍三個字,把剪子咯噔一聲放在小金盤裏,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笑問:
「你就是那個忠心的奴才?叫什麼露珠露水的?」
「奴婢姜清露。」
我提着藥箱,垂着眸子問了聲安。
「姜清露是吧?正好我的侍女不在,辛苦你去把風箏給我撈起來。」
我略一抬頭,看見池塘上飄着一個大紅蝴蝶風箏。
「奴婢要去給太后診脈,若是下水溼了衣裳,耽誤了太后安康,恐怕五娘子會被奴婢連累。」
見我搬出太后,五娘子愣了一刻,卻也不惱,嘴角噙着笑意:
「原是這樣,快出宮了是要掙些賞賜。
「一個女子若是被退過婚,德行有虧又不規矩,再沒點嫁妝誰肯要呢。」
貴女們聞言都捂嘴,七七八八地笑了。
一紗之隔,衛照卻聽不下去了,猛地撩開紗幔,目光落在跪着的我身上,皺了皺眉:
「五娘,你何必和一個奴婢多費口舌。」
五娘子笑嘻嘻地用團扇敲了衛照的肩膀一下:
「我怕她品行不端惹得太后不快,纔好心教導她幾句,
「你這麼在意她呀?
「也對,要是不在意,你怎麼會跟她定親呢?」
衛照一急,忙撇清關係:
「我怎麼會瞧得上她?那不過是從前家中……」
紗幔簾子被撩開,五娘子看着角落裏喝茶的裴琅,紅了臉:
「阿琅你瞧,我打趣他未婚妻,衛公子急了。」
裴琅並不生氣,也沒有爲我辯解。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語氣淡漠且倦怠:
「不過一個奴婢,不值得五娘和衛公子起爭執。」
怕裴琅不高興,五娘子悻悻地和旁邊貴女們聊起天來:
「正經人家的姑娘沒有學醫的,若要讓我去摸那些血污和病人,我寧可砍了這雙手。」
「還好沒幫我撿風箏,被她那雙手碰過就髒了,我纔不要。」
我低着頭,有些難堪。
我其實想着,倘若裴琅能幫我說一句話。
我也願意爲他開脫,騙自己那幅字不是他送的。
可他只是坐在那裏,彷彿並不認識我。
匆匆趕來的衛家隨從與我擦肩而過。
跪在地上時,那隨從哭着說了什麼,衛照的臉色忽然白了:
「母親一向好好的,爲何會忽然病重?家裏那些大夫是做什麼的?都是治不好病的廢物麼?」
「少爺您別問了,快回去瞧瞧吧,夫人說她最後想見見您。」
繞過長街,卻看見孫喜兒氣喘吁吁地追上來,臉色爲難:
「主子說五娘子嬌生慣養,被家裏寵壞了,你比她懂事,別和她一般計較。
「主子很擔心你,說剛剛看你臉色蒼白,身子真的養好了麼?怎麼忽然要去太后身邊伺候了?
「主子還說你出宮以後,先委屈些住在外頭的宅子裏,等以後再找個機會接你入府。」
孫喜兒說罷又撓撓頭:
「清露姐,我還沒跟主子說你不țŭ²出宮的事。」
我壓去心上細細密密的刺痛,溫溫笑道:
「那就不要說了。
「勞煩你跟他說,奴婢懂事,不會讓主子爲難。」
-4-
太后並不喜歡我,甚至瞧不上我。
只在診脈看見我發上的茉莉簪子時,意味不明地嘆一聲:
「這宮裏的人啊,和那些氏族的孩子一樣,一代不如一代。」
太后覺少且淺,夜裏下起春雨時,更是翻轉難眠。
伺候的女侍要守夜奉茶,記下太后幾時睡幾更醒,夜間翻身,又起了幾回。
孫姑姑知道我病未大好,好心叫其他女侍先替我熬一熬。
「姑姑的心意清露領受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不要緊的。」
因爲頭兩年,我也是一樣守着Ţŭ⁹裴琅。
甚至養成了難眠淺睡習慣,稍有些動靜就醒,生怕裴琅夜裏起燒。
到如今最嚴重的時候,我要蜷縮着靠着藥箱才能睡着。
我坐在牀邊守夜,藉着燭火小心翻看從前女侍記下的檔。
我想明日安神湯的方子,或許可以改一改,和醫署商議增添幾味藥。
太后睡得足了,精神和脾氣也會好許多。
第四日午時下了很大的雨,孫姑姑笑着叫我去給太后請安:
「好孩子,你的方子很好,太后午睡起來,精神也比往日好。」
太后的臉色也是不辨喜怒,只是難得正眼瞧我:
「模樣倒乾淨,也算度分。
「以後就留在這裏伺候吧。」
我跪地接了太后賞的一盤杏仁酥。
午時春雷轟隆,暴雨如澆。
風裹着潮氣捲進來,我坐在小間翻看太后從前的脈案。
外頭卻有宮人求見,孫姑姑回來時看看太后,又看看我面露難色。
「說吧,什麼事能求到哀家這裏?」
是衛照,衛家的事。
今日衛照一早便進宮,向陛下求借宮內女醫侍爲他母親看病。
陛下念他一片孝心,傳崔尚食,叫她撥派人手。
崔尚食頗爲可惜地搖搖頭:
「若是從前,臣這裏有一個人精於婦人科,正正合適,可如今臣分派不了她了。」
這話勾起陛下幾分好奇:
「四司之內,還有你崔尚食使喚不動的人麼?」
「陛下是否記得當初貴妃娘娘產後憂悒,藥司送來了一個解鬱方子,正是出自她手。」
陛下起了幾分愛才之心,揮手笑道:
「既然有度事,傲氣些倒也無妨,傳朕的旨意去請。」
「不是傲氣,是陛下以仁孝治天下,這姑娘也學了幾分孝心,知太后春日病痛,自請去照顧了,這纔不好調離呢。」
「哦?是何人?」
崔尚食望着衛照輕輕一笑:
「這個麼,說來也巧,與衛公子還是故交。
「此女姓姜,名清露。」
衛照愣住了。
我筆下一頓,在紙面洇出一個墨點。
太后瞧了我一眼,吹散了茶麪熱氣,悠悠道:
「是麼,這病既然看不好,那就不要看了。」
孫姑姑面上也有幾分難色:
「衛家公子跪在陛下殿外,只怕陛下……」
這話忽然觸怒了太后,她冷笑着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
「當初他們衛家說什麼顧全朝堂大局,滿口的仁義道德,勸先皇把哀家的元樨嫁去那苦寒之地,可如今衛家又是怎麼報答救命恩人的?
「難道不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他既然愛跪,那便跪着!」
-5-
衛照跪了很久。
來來往往的宮人看他的目光也是耐人尋味。
應當都是在嘲諷他吧。
嘲諷他衛家忘恩負義,拿了人家的恩情又一腳踢開,如今報應到頭上。
陛下知衛家與清露這段難堪的過往,想爲衛家下旨也有幾分抹不開面。
跟太后要人,已是三分難。
衛家欺人在前,便又矮了七分。
陛下傳召姜醫侍時,雨大得下成了霧。
漫天雨霧中,她撐着一把油紙傘而來,可雨太大,裙裾盡然溼了。
衛照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清露的眼睛。
他以爲清露會笑他,會唾罵他,或者諷刺一句報應不爽。
沒關係,怎麼樣打他罵他羞辱他,哪怕讓自己磕幾個頭,衛照也認了。
他欠她的。
可清露沒有。
她只是溫聲把傘遞給內監,勞煩他替自己放好。
又整了整溼掉的裙襬,不卑不亢地走進殿內。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風雨如晦,天色暗下來時,宮門也要落鎖了。
衛家的馬車等在宮門外。
衛照淋了一日的雨,身上的衣裳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侍從見他臉色泛紅似有病氣,勸他上車等。
坐在車裏,衛照已經不抱希望了。
活該,是他活該。
一隻素手卻撩開了馬車簾子,和雨氣一併闖進來的是淡淡藥香。
是清露。
她並不看他,只低頭小心地放好藥箱。
她接過僕從遞來的幹毯子,溫聲道謝。
同誰說話都溫聲細語,恭謹仔細。
除了對他。
衛照想開口道謝,又澀着嗓子不知如何開口。
她怎麼會來,怎麼肯來……
不知陛下和她說了什麼,也許命令她去,也許許了什麼恩典要她去。
總歸是他欺負了她。
和衛家用權勢,又逼她低了一次頭。
「對不起……」
對面悄無聲息,衛照才發現她靠着藥箱,累得睡着了。
看她蒼白着一張臉,衛照纔想起前幾日她病倒了,還未痊癒就去了太后宮裏伺候。
今日又淋了雨被分派來衛家,應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看她疲憊的睡顏,衛照心中愧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幫她提一提滑下去的毯子。
可是才碰到毯子邊,看見他的臉,清露就猛地驚醒,驚恐地看着他。
衛照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表情。
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姑娘露出過這種表情。
驚懼,害怕,戒備,哀求。
不對,他見過的。
那是十七歲的清露,拉着他的衣襬苦苦求他。
清露不慣求人,所以哭也小聲,求人也小聲:
「求你,求求你不要退婚……
「我懂醫術會給人治病,公子您用得上我的……」
十七歲的清露與眼前人漸漸重疊在一起。
衛照覺得自己好像病了,不然心裏怎麼這麼難受。
他啞着嗓子,苦澀地爲自己辯解:
「對不起,我看你毯子滑了下去,想幫你蓋一蓋……」
清露低頭看了看毯子,沒吭聲卻坐直了身子。
想必是堅決不肯再打盹了。
衛家上下燈火通明,礙於舊日怨今日恩,衛家問心有愧,待清露都有些刻意的討好。
清露不卑不亢,除了衛老夫人病況外並不發一言,也謝絕了衛家的診金和飯食。
衛照看出來兩邊都尷尬。
唯一例外的只有長嫂七歲的女兒糰子,她新奇地趴在奶奶牀邊,瞧着清露施針,奶聲奶氣地問東問西,誇清露姐姐好厲害。
只有看見糰子,清露的臉上纔有一點點笑意。
衛照坐在廊下,藉着燈輝和月色看着清露和糰子。
忽然想到,如果當初沒有退婚,如果自己早在八年前娶了清露。
他們的孩子應當也和糰子一般大了。
會纏着清露阿孃問東問西,會抱着他的腿喊他爹爹。
這日子其實也就這麼過下去了。
可從前的他年紀輕,太狂妄,把清露看得太輕。
以爲她貪慕衛家富貴,嫌棄她出身微賤。
所以裴琅提出退婚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被退婚後,清露過得很難。
待她好的人實在不多,所以裴琅略一俯就拉她一把,她都能把命交出去。
每每看着清露守着裴琅,喫了七年苦頭,衛照心裏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感覺就像自己蠢不識貨,千金珍寶被人一文錢就騙走了。
那日裴琅喝了酒,輕賤清露時,衛照也不知爲何,自己寧願得罪裴琅也要幫她說句話。
直到被五娘子開玩笑戳穿了心思。
是的,他在意,他一直就很在意。
如果她愚蠢膚淺,他當然慶幸。
可她偏偏好,她偏偏這麼好。
這麼好的清露,度來該是他的妻。
那七年不離不棄的情誼,度來應當是給他的。
糰子指着外頭,清露跟着糰子瞧見他,無意識對他笑了一笑。
這一笑,叫衛照的心轟然塌下去一塊。
他覺得自己心肺都麻了,連帶着手心也出了汗,連看燈影都晃眼。
偏偏,偏偏糰子拉着清露走過來。
「清露姐姐你給阿照叔叔瞧瞧,他臉好紅好像發燒了,糰子擔心他。」
清露俯身,那微涼柔軟的手探在自己額頭時。
衛照麻了,從她碰過的額頭到指尖,整個身子徹底麻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要是清露不肯要他,他這輩子都完了。
清露並未察覺他心跳如擂,只收回手,淡淡敷衍一句:
「也許淋了雨着了涼,隨便喫點藥就好。」
她忙不迭轉過身,要離他遠些。
衛照鬼使神差地捉住她的衣袖,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紅着臉仰頭看她:
「等你出宮,如果裴琅委屈了你,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看看我……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我不出宮。」
衛照愣住了。
像三伏天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冰水。
「爲什麼?」
爲什麼不出宮?
難道……你不想嫁給裴琅嗎?
衛照又有一絲竊喜。
馬車搖晃着。
清露撩起簾子往外看。
也許今日又要有一場大雨,所以破曉時漫天霞光映在眼中,如火在錦上燒。
換做平常,這樣難得的霞光衛照是不肯辜負的。
可如今衛照卻覺得,這樣好看的朝霞在清露面前也瞬間黯淡失色。
清露不說自己爲何不出宮,衛照心裏就存了一點希冀。
萬一,萬一是爲他呢……
清露偏過頭撩起簾子時,袖口滑下露出一截皓腕,上面一道深深的舊傷疤。
是裴琅咬的。
換藥的時候他也在,看痛到意識不清的裴琅咬住清露手腕。
咬到沁出血絲,清露也只是皺了皺眉頭,卻不捨得推開他。
而昨晚她只是探了探自己的額頭,就嫌髒。
衛照心裏酸溜溜的。
她一顰一笑,他一顆心就被她丟進熱油冰水裏來回煎熬。
「太后不喜衛家……陛下又下旨,害你兩頭爲難,你回去後要當心……」
「我向陛下跟衛家求了一道恩典,應當能免於太后責難。」
衛照愣住了。
清露跟陛下向衛家要了一道恩典?
是、是了!
宮女若得賜婚,就可嫁出宮去!
不在太后跟前,又有衛家護着清露,太后還怎麼責難清露呢!
衛照快被巨大的狂喜衝昏頭腦了,他高興得心口一陣陣發緊:
「好、好!那我回去準備!肯定不讓你受委屈!」
清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6-
「去長街跪兩個時辰。」
孫姑姑還想爲我說一說情,瞧見太后惱怒的樣子,又閉了嘴。
我跪在長街上。
今早的朝霞果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跪到一半時,下了很大的雨。
三三兩兩的宮女們撐着傘,提着包袱。
姊妹們依依不捨地拉着彼此的手,滿肚子的話倒不出,紅着眼睛說來說去都是珍重。
是了,今日是宮女們出宮的日子了。
我怔怔地看着,忽然想到如果那天沒有去送藥。
大概我也和她們一樣,這會正滿心歡喜地在宮門口等着裴琅吧。
跪得麻木時,疼痛順着膝蓋爬上了小腹。
小腹的疼痛越來越強時,我纔想到這幾日太忙,忘記了自己來癸水的日子。
冷風一陣陣往身上撲,我盡力護着小腹。
可溼了衣裳又跪在風口,手臂護着也是徒勞。
身上冷汗如雨,一陣陣打着哆嗦,小腹疼得像刀絞,嘔吐的感覺一陣陣湧上來。
我死死咬着下脣,掐着虎口,極力不讓自己疼昏過去。
好疼啊,可是真的好疼啊……
疼到崩潰時,眼淚和冷汗一樣止不住掉。
我幻聽到耳邊有個聲音在嘆息。
清露啊,爲什麼要那麼倔呢,爲什麼不肯低一低頭呢。
我不倔,我低頭了啊……
衛照退婚時,我也那樣哭着求他了……
裴琅看輕我,我也傷心得大病一場了……
我能怎麼辦呢,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已經不哭不鬧,摔疼了就爬起來,讓自己變得有用,好有個地方能喫飯落腳。
我已經盡力給自己找一條又一條活路了。
爲什麼都要怪我啊……
爲什麼沒人替我問一問……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要欺負我呢……
我重重栽倒在雨中,好像有誰自晦暗雨幕中匆匆趕來。
天地具是黑白二色,只他懷中一捧紅芍灼目。
我強撐着一絲清醒,極力掙開他的手臂:
「太后要奴婢跪着,三皇子離奴婢遠些吧。」
也許是我一口一個奴婢,裴琅聽着刺耳:
「清露,怎麼突然不肯出宮,是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
我進宮以後,沒人欺負我。
我度就是嚮往宮中藥典,所以進宮做了司藥司的女醫侍。
又看你病得可憐,醫者仁心所以七年陪伴在你身側,把你的性命看得比我自己還重。
對,從始至終,我都沒有上你的當。
從始至終,我都只是覺得你可憐,才陪伴在你身側。
所以跌跟頭,摔得頭破血流的人不是我。
不然我要如何跟自己解釋,爲什麼你能一邊說在意我,一邊又這麼看不起我?
這場大雨下得真好,叫人看不出臉上發燙的是眼淚還是雨水。
……
見我渾身滾燙,哭得快嘔出來,裴琅慌亂地要抱起我去藥司:
「清露,別說傻話,你病糊塗了。」
我跌跌撞撞推開他,也笑了:
「……阿琅,你不怕旁人瞧見嗎?
「……畢竟你一直看不起我,對不對?
「……欠我的恩情爲妻爲妾,都讓你爲難。
「阿琅,其實你可以直接跟我說的,你知道我沒什麼家世,也沒有什麼能耐,就算你話說得難看,沒關係我會自己騙自己,大不了哭一場病一場也就認了,不會跟你鬧的。
「何況你知道的,我總不忍心叫你爲難。」
可是你怎麼能一邊對我這麼好,一邊又對我那麼壞。
用鈍刀子割我呢?
裴琅怔住了:
「……那天的話,你都聽見了?」
我不是故意要聽的。
是我怕春雨潮溼,惦記着你的腿傷纔過去。
如果我不在意你,今日也不會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說到底,是我自己活該。
興許是痛極累極,我終於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牀上。
一室爐火燒得旺,額上也發了汗。
孫姑姑侍奉着太后坐在牀邊,一言不發。
我慌忙要跪下請罪。
太后倦怠地擺擺手,示意我好生躺着。
瞧見太后不言不語,孫姑姑便順勢罵我:
「你這丫頭蠢笨,陛下要你去給衛家夫人看病,你竟然不違抗陛下旨意。
「陛下知道你跟衛家不對付,好心許你一個恩典,你又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開口要接元樨公主端陽節回宮。」
這話說得太后也鬆動了臉色:
「雲碧,你話這是說給哀家聽呢。」
孫姑姑瞧着太后臉色,笑道:
「奴婢覺得姜醫侍忒傻,竟然不知道給自己求個恩典逃出宮去。
「您知道姜醫侍跟衛家那段齟齬,她心裏也委屈着。
「可她能怎麼辦呢,又不好抗旨,又不好忤逆太后。
「陛下也知姜醫侍和衛家這段恩怨,不好硬逼姜醫侍點頭,便說允了姜醫侍一個恩典。
「她便斗膽和陛下求了,若能治好衛家夫人,不要賞賜,只要端陽節叫衛家接元樨公主進宮。」
太后緩緩嘆了口氣:
「你這孩子,爲何不早說。」
當時在氣頭上,若是說了就把太后架住了。
在這宮中,奴才們都清楚功是功,過是過。
主子心口這股氣不出,難保以後另尋個由頭責罰。
「太后責罰,必定有太后的道理,太后教導,奴婢領受。」
太后略想了想:
「你既是崔尚食教導出的,想必是不會錯的。
「雲碧去問崔尚食,給她補個典藥的職,今後別一口一個奴婢了。
「那衛家夫人的病,你當然要給她治好,但也別少了她苦頭喫。」
我忙跪地謝恩,想了想又猶豫開了口:
「奴……臣斗膽再跟太后求一道恩典。
「臣不願辜負崔尚食教導,想留在宮中伺候太后,求太后成全。」
太后並不接茬,卻笑着看了一眼孫姑姑:
「哀家早說過,清露這病不是因爲哀家,是另有原由吧?」
「奴婢聽說三皇子和衛家小公子,不知爲什麼吵起來了,跪在殿外跟陛下求什麼呢。」
我猛地抬起頭。
太后笑着呷了口茶:
「你的恩典哀家允了,去瞧瞧熱鬧吧。」
我匆匆往外跑。
「雲碧你瞧,這年紀輕多好,多情無情總是惱。」
「太后覺着,這芳草會叫誰擷去呢。」
「別看她生得單弱,其實是個有主意的,咱們猜誰都小瞧她了。」
-7-
我匆匆趕去時,就看見衛照和裴琅跪在殿內。
「聘禮衛家已經備下了,絕不怠慢了清露。」
「你願意娶,清露可願意嫁?」
「她自然願意。」衛照笑得得意,「我們共乘一車,一起看朝霞的時候她親口說的。」
見衛照如此自信,裴琅怔愣一瞬,臉色瞬間陰沉下去。
陛下竟然樂得聽家常熱鬧和少年心事,由着他們爭辯。
忽然想到這事跟自己也有些關係,便問:
「那朕指給你的王家五娘子,你不要了?」
「兒臣不敢忤逆父皇,也試着真心愛敬她,可是心意騙得了旁人,騙不了自己。
「兒臣從前過得艱難,是清露一飯一藥,親爲親嘗。
「若無清露,別說洗清冤屈,兒臣更不可能活着跪在父皇面前。」
陛下想到裴琅的母妃,看着眼前眉眼三分肖似麗貴妃的裴琅,忽然也觸動了一絲愧疚心事。
「衛照,你說清露要嫁給你,她是親口說的嗎?」
衛照忙不迭點頭:
「上回清露出宮爲我母親治病,她說跟陛下要了個恩典,要衛家幫她做些什麼,可不就是婚姻大事了?」
我聽得愣住了。
難怪那天他自言自語,說什麼好好準備,不叫我受委屈。
陛下忍不住撫掌大笑:
「衛照你啊!素日機敏過人,怎麼今日也犯傻!」
陛下便說了我叫衛家護送元樨公主回宮探望,並沒有要嫁他的意思。
衛照的臉霎時白了。
直到內監替我通傳,陛下才按捺住笑意:
「清露,朕有意爲你指一門親事,你瞧着呢?」
我看了衛照一眼。
只一眼,他就滿眼欣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清露,我已經備好聘禮八十抬,絕不輕慢你,也絕不納妾。
「父親母親也深覺虧欠,備了厚禮,還備了一間醫館和藥鋪,將來都給你管。
「還有糰子,知道我要娶你,她高興得不行,總纏着我問你什麼時候進門。」
他說的每句話,都飽含誠意和尊重,都能打動八年前的姜清露。
叫十七歲的姜清露對他死心塌地,滿心滿眼跟着他。
可眼前人欣喜期許的模樣,和八年前那個漠然抽回衣角,矜貴自持別過頭的衛照一點點重疊。
一句九姑娘自重。
讓世人議論我婦德有虧,推我入萬丈深淵。
一開始我以爲他不是故意害我,他只是不知道被退婚的姑娘過得很難。
可是那天聽他和裴琅說我過得很難,我才明白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可是他不在乎。
「衛照,你若當真有心,回去一問便知是你母親要定這門親事,並非我母親無恥攀附。」
可是你滿眼偏見,把我看得太輕。
我信你真心悔改,你說的那些條件也真的打動了我。
可我不能替十七歲的姜清露原諒你。
那紙退婚書扔到臉上時,十七歲的姜清露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是哪裏讓你討厭了。
想來想去,只有那碗雞湯麪不規矩。
被關在柴房病了三日,她還想着見了面再爲自己求求情。
說自己不是一直這麼貪嘴。
說那天是她生日。
她纔想着喫得好一點,給自己燉半隻雞。
她沒有錢,也是攢了很久才喫上這麼一頓。
要是害你不高興了,那我以後不喫了……
衛照怔怔地看着我,已然心疼得紅了眼眶: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重要了,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姜清露了。
裴琅想爲自己辯解什麼。
「而三皇子,奴婢出身微賤,不敢肖想攀附。當初七年照料,是奴婢做藥司醫侍的度分。
「奴婢斗膽說句僭越的話,不論病的是您,還是已故的二皇子,奴婢都會盡責照料。」
聽到二皇子,裴琅猛地抬頭看我,滿眼的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我會拿他和裴璜相提並論。
畢竟二皇子裴璜,是裴琅最恨的人。
那七年裏,裴琅的母妃和裴琅都被他母子二人栽贓陷害。
也是裴璜設計打斷了裴琅的腿,又故意叫人接歪,想要他落下終身的殘疾。
裴琅隱忍蟄伏。
終於在兩年前的護國寺裏,主持捉到頭髮散亂的裴璜母妃和兩個僧人。
裴璜血脈有疑,有謀逆之舉,陛下震怒卻未曾發落。
可裴璜惶恐,一杯毒酒自裁了。
連我也不知此事。
裴璜自裁那日,雪下得很大。
裴琅撩起厚重風簾,我踮腳爲他拂去一肩的風雪。
不知是冷,還是復仇的快意叫他渾身戰慄。
裴琅仔細洗淨了三回手,忽ťũ̂ₛ然用力擁我入懷。
將頭埋在我脖頸中,他躁動的殺心得了片刻的撫慰和鎮定:
「我想清露眼中的阿琅永遠乾乾淨淨,清清白白。
「那太髒了,清露不要聽,一個字都不要聽。」
裴琅想質問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七年前,裴琅母妃的死,叫他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他可以笑着跪害死母妃的兇手,討好地喊一聲母親。
也可以在陛下病重時,明明那麼恨他,卻滿臉悲慼之色,叫君父愧疚。
眼前的裴琅滿眼不可置信的震驚和心痛。
那七年裏不能爲外人知的默契,隱祕地割痛我,也凌遲着他。
殿外雷鳴轟隆,聽着也像痛苦的哀嚎,閃電撕開隱晦苦澀的過往,大雨如澆如灌。
他與我明明一步之遙,卻像隔着一層天塹,不周山傾,海水倒灌亦難平。
今日爲我跪在君父前,是裴琅走的最壞的一步棋。
人非草木,我的心還在疼,還在哀求我,還在替他求情。
可是裴琅啊,這七年裏,能給你的我都給了。
我只剩一點自尊了。
我要給自己留着。
我伏跪殿前,一字一頓:
「太后不嫌臣愚鈍,擢臣爲典藥,臣願終身侍奉太后,報答太后知遇之恩。」
-8-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叫人可以想見後頭日日是好日。
只知道衛家小公子和裴琅從殿內出來時臉色難看。
衛家匆匆採買,要準備一場大喜事,可至今也沒見哪家姑娘進門。
說到喜事,王家五娘子不知做了什麼觸怒三皇子,陛下要她另行議親。
五娘子在家哭得傷心欲絕,要尋死覓活,王家怕她鬧出什麼禍事,嚴加看管不許她出閨門一步Ŧũ̂⁼。
除此之外,宮牆內沒有新鮮事了。
沒人知道那日殿內發生了什麼。
旁人不知道。
只有孫喜兒心裏門兒清。
他比往日更忙了,一日三趟地幫主子送東西。
可這腿他跑得高興,比給王家五娘子高興一百倍。
送春菜喫食,送新鮮花樣,送一切討姑娘家喜歡的,漂漂亮亮的東西。
可收禮的人一個也瞧不上,一個也不收。
那些個好東西在長街上跑來跑去,看得人眼饞。
憑誰問起,孫喜兒一字也不說。
哪怕要好的玉桃妹妹好奇問起。
哪怕善於鑽營的二順子拉下臉來求他,喊他一聲孫爺爺,也不要他那十兩銀子了。
孫喜兒都不說,一個字也不往外說。
清露姐的事,憑什麼告訴你們呀。
只有崔姑姑看在眼裏,她不問主子,也不問清露姐,卻問起了他:
「孫喜兒,你是怎麼想的呢?」
這話把孫喜兒問住了。
孫喜兒心裏其實也有點糾結。
他心疼主子傷心,也捨不得清露姐難過。
但是他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希望在天氣熱起來前,清露姐能和主子和好。
不然他一天三趟,要跑出一身的汗啦。
可是這麼想,好像又有點太自私,對清露姐不公平。
孫喜兒爲難地撓撓頭:
「姑姑,我不知道。
「從前冬天太冷,日子過得難可也叫人心裏常惦記。
「後頭暑日太熱,不知會不會下幾場雨叫人又病倒。
「我只希望像這天氣一樣,永永遠遠停在這會兒,就正正好好。」
裴琅番外:
清露什麼都好,就是太倔了。
她認準的事情,誰勸也不聽。
她不肯原諒自己,所以孫喜兒送去的禮物,一件不收,一件不留。
從前困頓潦倒的時候,沒什麼東西能給她。
如今能給了,可她不要了。
其實當初下獄,裴琅沒想到清露真的會來。
她推開監牢的門時,滿院蟬聲都寂靜了一霎。
她放下藥箱,沒有說話,只是拿出帕子給他墊在口中。
帕子是洗淨的,和她身上一樣有一點淡淡的藥香。
「爲什麼入宮?」
他和衛照的計謀那樣漏洞百出。
輕飄飄的一句話,加上橋邊隨意折下的一支紅藥。
其實裴琅也想過,不應該送一支紅藥,該送一支珊瑚或是黃金雕成的寶貝。
這世上哪還有一朵花就能騙走的傻姑娘。
可清露信了。
「這世上對我好的人不多,您算一個。」
裴琅幾乎要笑出聲了。
真蠢。
就像當年相信二哥哥的自己一樣蠢。
可她低着頭,牢獄昏暗,沒有察覺自己眼中的嘲諷。
「我的醫術是母親傳授,並不是很通毒理,但是沒關係,我可以爲您試毒。」
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一粥一飯,一湯一藥,她銀針試過後再親嘗,才端給他。
「世上毒物如人心叵測,銀針不能都試出來的。」
清露總做傻事。
就像接骨時,他痛到昏迷。
醒來才發現她腕上紗布沁着血,是他咬的。
「爲什麼不推開我?」
「怕你傷了舌頭。」清露低下頭仔細看他的傷口,並沒有把這點傷放在心上,「將來跟陛下議事的人,不能是個啞子。」
就像捱打時,看見他身上又添了新傷。
裴琅度想着裝可憐,叫她再對自己死心塌地一些。
可是不等他裝,清露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被獄卒調戲時沒有哭,被自己咬出血時沒有哭,喫餿飯剩菜時沒有哭。
可是看他背上嶙峋又添新傷,她的眼淚就大顆大顆掉下來:
「太欺負人了,他們太欺負人了。」
她不會罵人,翻來覆去總是一句欺負人,有點可憐,也有點好笑。
裴琅度來想裝一裝疼, 如今倒好, 眼淚珠子掉在背上是真的疼。
就像碰見下人奴才頭疼腦熱。
藥司醫署是不會管的, 往往怕傳染主子,就關起來送些飯菜,是生是死全憑自己祖上積德了。
唯獨清露不是, 她不怕碰下人,誰有個不舒服, 她都願意幫着瞧一瞧。
也是礙於清露的人情,他們的飯菜也好些了。
就像孫喜兒說的, 清露很好,像葉間的茉莉花一樣好。
自己是什麼時候對清露心動,他也說不清楚。
好像是一個很尋常的春日午後,太尋常以至於裴琅記不起是哪一天。
她累得靠着藥箱,蜷縮着睡了。
這些日子藥司和監牢兩頭跑,她太累了。
裴琅想伸出手爲她擦一擦額上的汗。
要小心, 不要驚醒她。
可是湊近時竟然沒忍住,鬼使神差地吻了她的側臉。
那一瞬間好像滿院的蟬都開始使壞, 叫得聲嘶力竭,叫得他目眩心慌, 像是要把他的齷齪心思昭告天下。
可是回過神來。
春日哪有蟬鳴, 只有他心事如沸, 欲蓋彌彰。
喝了酒, 和衛照輕賤她的那天,是父皇要他選皇子妃。
如今父皇已有意立他爲儲, 幾位家世煊赫人品端莊的貴女們任他挑選。
此時他得父皇器重,正風光得意。
看貴女們, 如春日縱馬疾馳, 選看長安花一般。
清露恰好揹着藥箱, 與滿頭珠翠的貴女們擦肩。
清露半舊的宮裝,頭上沒有一絲裝飾,忽然顯得灰撲撲,好似落了一層灰塵。
如今想想, 不是清露蒙塵,是自己輕狂傲慢,好了腿, 便丟柺棍。
自己也曾卑劣地求太后恩典, 請來清露爲自己看病。
如同珍寶失而復得, 將她死死擁入懷中時。
清露只是任由他抱着, 並沒有推開他。
聞着她身上的藥香,裴琅心底慢慢升起一絲希冀時。
清露只是看着他, 面色平靜如水:
「殿下, 可以施針了麼?」
夜深露重,孫喜兒抱着拂塵,倚靠着門打瞌睡。
裴琅燈下讀詩, 正念到賀鑄的詞。
他最不喜歡這首鷓鴣天, 像一道不吉的讖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 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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