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在心上人去世後,選擇了進宮。
成爲寵妃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央求君上爲我賜婚。
君上問:「她可有心上人?」
阿姐答:「汝南薛氏的二公子人才出衆,小妹曾多次讚賞。」
然後,我便接到了賜我給薛二公子做平妻的聖旨。
可是,阿姐她分明知曉,我的心上人是薛三公子。
-1-
賜婚聖旨下來的那天,貴妃娘娘就求了君上恩典,回孃家探親。
她像以前做女兒時那般,抱着孃親的胳膊認錯:「爹,娘,我不是故意的,君上問我宛樂可有心上人,我說是汝南薛氏的公子……我想着薛家只有三公子一人未婚,這般說也沒錯,誰知君上竟誤會了……」
爹孃臉上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沈秋水繼續道:「當我知道君上將妹妹賜給薛行知時,聖旨已經離開了皇宮,我想攔着,可天子一怒,流血漂櫓的道理,我又豈能不知道,到時就怕賜婚沒攔住,反害了整個沈家。」
我瞬間明白了。
她不是來道歉的,她是來威脅我們的。
當今君上喜怒無常,欺君抗旨之罪,沈家承受不起。
我知道,沈秋水是故意的。
她這個人,從小就愛跟我攀比,做什麼都要壓我一頭。知曉我和汝南薛氏的三公子薛今衍有往來後,鉚足了勁要給自己尋一個比薛今衍更出挑的良配。
她生得好看,又才名在外,想挑一個好歸宿不難。
可汝南薛氏是大昭最大的世家閥門,這一代適齡的未婚男子只有薛今衍一人,整個大昭比薛今衍出挑的男子,也沒幾人。
但沈秋水還是找到了。
是清河崔家的公子崔明晟。
崔家也曾是世家貴族,只是已經沒落了,可崔明晟突然中了狀元,於是清河崔家又有了起興的勢頭。
爹爹替沈秋水考察崔明晟,十分滿意,崔明晟亦對沈秋水滿意。眼見着崔明晟就要上門來提親,我們卻接到了他的死訊。
一場秋雨,沈秋水咳嗽總不見好,崔明晟隻身前往城外藥神廟爲她祈福,被山匪當作獨來獨往的書生打劫,下手力道重了些,就要了崔明晟的性命。
那之後的一個月,沈秋水看我的眼神讓我頭皮發麻。
她找不到比薛今衍好、比崔明晟好的男子了。
消沉半個月之後,當今君上選妃,沈秋水在爹孃臥房門口跪了一夜。
爹孃無奈,只能送她入宮。
君上自然是整個大衍最尊貴的男子,可他年紀大了,已經過了一個甲子年,沈秋水入宮爲妃,也只是表面風光。
沈秋水跟我比了十幾年,怎麼可能甘心。
我和孃親說過我的擔憂,希望能和薛今衍早日把親事定下來,免得生出變化。
孃親說:「秋水畢竟是你的親姐姐,她就算再不高興,也不會毀了自己的親妹妹的。」
可事實上,沈秋水就是這麼扭曲。
她不僅要毀了我,也要毀了汝南薛家。
薛家二公子和他的夫人琴瑟和鳴恩愛得很,我嫁進去,就是他們之間的一根刺。同時,我亦是薛行知和薛今衍兄弟中間的一根刺。
恭送沈秋水回宮之後,爹爹孃親都來勸我。
「事情已經這樣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好在薛家人都不錯,不會虧待你的。
「凡事要講緣分,或許你和薛今衍的緣分就是不夠深。
「薛二夫人是個好相與的,你好好輔佐她管家,不爭不搶,她應當會善待你。
「薛行知人品相貌才華,亦不在薛今衍之下。
「沈家上下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榮辱,總不能說不要就不要。」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明白了,爹孃已經鐵了心奉旨將我嫁給薛行知。
他們不敢抗旨,也不願和已經做了貴妃娘娘的長女反目。
我垂頭看着手背上白色的蝴蝶形狀的疤痕,心中無比諷刺。
那疤痕是燈油燙出來的。
十歲那年,教琴的女先生誇我一雙手生得極好,撫琴時賞心悅目。
沈秋水嫉妒心發作,故意趁我午睡,用燈油在我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水泡破了就成了疤。
爹孃訓斥了沈秋水一番之後,便來勸我:「你只是被燙出一個疤,若是傳出去,你姐姐的名聲就毀了,她名聲壞了,會影響到沈家所有女孩子的婚嫁。所以,若是別人問起,你就說是自己不小心,好不好?」
我不能成爲害了沈家所有女孩子的罪人,只能點頭說好。
可那塊疤太醜了,爲了遮醜,孃親用銀針把滾燙的燈油挑到我手背上,生生把疤痕擴大到指甲蓋大,變成了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
當年,他們不在乎我疼不疼。
現在,他們也不在乎我嫁給薛今衍的兄長會不會痛苦。
我一顆心像是被放進了陳醋裏面泡了又泡,酸楚難當。
「薛三公子來了。」丫鬟忽然通稟。
我心中的酸楚彷彿突然有了宣泄口,顧不上爹孃的喝止,我提着裙襬,飛快朝外面跑去。
-2-
「宛樂,我一定不會讓你嫁給二哥的。」薛今衍擦掉我的眼淚,向我保證。
他答應我的事,從來說到做到。
可這件事,與旁的事不同。
賜婚的是當今君上,沈家不敢抗旨,汝南薛家同樣不敢抗旨。
薛今衍對我道:「陳妃娘娘是我孃親的手帕交,君上雖然偏寵沈貴妃,可他對陳妃娘娘是不一樣的,陳妃娘娘生的皇子聰明知禮,最受君上器重,若有陳妃娘娘轉圜,或有餘地。」
我對他的話不覺樂觀,都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已經昭告天下的聖旨。君上再器重陳妃生的兒子,也不會收回聖旨打自己的臉吧!
可薛今衍讓我放心,他說他已經謀劃好了。
三天後,陳妃出宮禮佛,召我護國寺一見,我才知道,薛今衍說可行是真的可行。
陳妃告訴我,再過一個月是太祖的忌日,君上會率衆妃百官登泰山祭祀。五皇子屆時假意在山崖旁踩空摔倒,薛今衍出手救下。
君上不認識薛今衍和薛行知,只要她在旁誤導,讓君上當着衆人面把薛今衍當成薛二公子賞賜,薛家爲了君上的面子,把薛二公子薛三公子調個順序,事情就好辦了。
聖旨上只寫了給我和薛二公子賜婚,可沒寫給我和薛行知賜婚。
婚事自然就會落到薛今衍的頭上。
這個法子雖然離譜,卻有一種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癲感。
「你只需安心等着嫁給薛今衍便好。」陳妃娘娘說。
我壓抑着心底的激動,問陳妃娘娘:「五殿下畢竟是皇子之軀,尊貴無比,竟願意爲我們以身涉險?」
「他們自小長大的兄弟情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陳妃娘娘說。
我心中激動,回家後就安心待在家裏,等着一個月後的好消息。
沈秋水安排了一個嬤嬤到沈府教我規矩。
她洋洋得意地讓人給我傳話:「你嫁到薛家雖然也是做妻的,可凡事先來後到,你若沒有規矩,丟的是我們沈家的臉面。」
我想着陳妃娘娘的叮囑,都忍了下來。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
君上果然帶着衆妃和百官登泰山祭祀。
我期待着佳音傳來。
然而,一連三天過去了,陳妃娘娘那邊都沒消息給我,薛今衍也不曾來見我。
我急了,央求孃親想法見一見陳妃娘娘,問一問事情的進展。
孃親這才知道薛今衍和陳妃娘娘的謀劃。
她捶胸頓足:「你爲什麼非要跟你阿姐作對!她心裏不舒坦,讓她那口氣出了,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我紅着眼睛問她:「娘,阿姐是您的女兒,我就不是您的女兒嗎?這些年若非您和爹爹的一味縱容,她豈會這般作?您若還當我是您的女兒,便幫我去問一問,否則就當我死了。」
孃親啞然半晌,最終嘆了口氣:「是孃的錯,娘去給你問問。」
院子裏有棵合歡樹,開了一樹的合歡花,毛茸茸的,很是喜人,那淡淡的幽香我很喜歡。
半年前,爹孃曾說過,等我出嫁,就將這棵合歡樹挖出來,作爲我的陪嫁之一。
我蹲在這棵合歡樹下,不思茶飯,等着孃親的消息。
孃親無奈,只得立刻想法子去給陳妃遞了牌子求見。
第二天,孃親見到了陳妃,帶回了消息。
「宛樂,認命吧。」孃親看我的表情帶着些不忍。
「什麼……」我茫然地抬頭看向她。
孃親道:
「陳妃娘娘說,那日泰山祭祀,五殿下按照計劃往懸崖處摔,薛今衍根本沒有站出來,若非五殿下功夫到位,一個縱躍翻身站穩了,就真的掉到懸崖下面去了。
「那之後,陳妃把薛今衍叫去問爲何不按照計劃行事,薛今衍卻一副不懂陳妃在說什麼的樣子,陳妃生了氣,她說若不是看薛夫人的面子,被薛今衍如此戲弄,定不會讓他好過。」
這麼多天沒有消息,我猜測過會不會是計劃出了問題,但我沒想到,問題會出在薛今衍身上。
他那麼信誓旦旦地讓我安心等他,卻單方面地中止了計劃,沒有給我隻言片語的解釋。
這不是我認識的薛今衍。
我認識的薛今衍不是這樣的人。
這裏面定然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
「宛樂……」孃親擔憂地看着我,道,「士之耽兮,猶可脫也,薛今衍已經放棄了,你就不要念着他了。」
「娘,他不會的,我要去問清楚,就算這輩子不能嫁他了,我也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宛樂,事Ŧŭₕ已至此……你須知曉,沈家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都掛在你身上。」孃親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
我心裏只覺無限失望。
若不是沈秋水想要毀了我,君上怎麼會給沈家下聖旨,沈家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無論如何,都不該是我的責任。
「娘,宛樂知曉,可宛樂還是想弄清楚。」我眼角酸澀,眼圈大約是又紅了。
我提筆給薛今衍寫信,每天十封信送了過去,沒有一封回覆。
我問了所有人,無人知曉薛今衍的去處。
最後,我無奈找到了薛行知,薛今衍的二哥,我的未來夫婿。
他被我堵在茶樓時,人有些心虛,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歉意。
「沈二小姐,是今衍他對不住你。」薛行知說。
「他人在哪兒?」我問。
我以爲在他這裏也得不到答案。
可薛行知卻道:「他去了弘才院點卯,他如今是弘才院的院長。」
我愣住。
弘才院我知曉,是比翰林院距離內閣更近的地方。
歷屆弘才院的院長,都會入主內閣,成爲一代權臣。
薛今衍才二十二歲,就進了弘才院,他的前程,可以說是坦蕩至極。
所以他是爲了他的前程,放棄了爲我冒險?
只是……
「薛二哥,薛今衍他還沒參加過春闈,如何能進弘才院?」我有些不解。
過往入主弘才院的人,哪個不是驚才絕豔的狀元?薛今衍他雖然才識過人,可畢竟尚未通過恩科,他……憑的什麼?
「沈二小姐,你不要多問了,你只需知曉,君上年紀大了,喜怒無常。」薛行知說。
我這才注意到,薛行知的眼下青黑,眼底寫滿疲憊。
我頓時瞭然,冷着臉問:「薛家爲薛今衍求來了入主弘才院的機會,換取薛今衍對我的放棄?」
「自然不是。」薛行知急切道,「三弟去找陳妃娘娘幫忙的事情,我們都是知曉並支持的,進弘才院的機會,乃是三弟自己求來的。」
所以,沒有任何人逼迫,薛今衍就放棄了我?
原來,這就是我想要共白頭的良人。
「宛樂。」薛行知擔憂地看着我,叫我的名字,「我向來把你當妹妹一樣看待,素素亦很喜歡你,等你進了薛家,我和素素一定好好待你,你有什麼要求,亦可以同我們說。」
薛行知和虞素素青梅竹馬伉儷情深,薛行知爲了虞素素,曾經放言,有生之年絕不納妾。
連他們都對君上的賜婚聖旨妥協了,我還能如何掙扎?
五月初七,我鳳冠霞帔、鼓樂彩輿,在爹爹的喜笑顏開和孃親的哭啼中,面無表情地走向前來迎親的薛行知。
貴妃娘娘沈秋水親自前來送嫁。
她湊近我耳邊,帶着笑容和極致的惡意,開口:「妹妹,你怎麼不笑呢?崔明晟去世才半個月,本宮就能笑着去迎合比咱爹還年長二十歲的君上,如今你面對風華正茂的薛二公子,居然笑不出來。你不如本宮良多。」
-3-
薛行知是個端方君子。
洞房花燭夜,他在新房坐了整整一夜。
但同時,他點了一夜的燭火,燭輝下,隔着窗戶就能看到他看了一夜書的身影。
他給了我體面,也給了他髮妻安心。
第二天一早,薛行知帶我去給公婆請安敬茶,虞素素坐在婆母的下首,她沒有讓我給她敬主母茶,笑盈盈地拉着我的手,表示以後我們是姐妹,然後板着臉訓下人,誰要是敢不尊重我,她定嚴懲不貸。
他們如此努力地接納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早在知曉薛今衍放棄我那一刻,我便沒有了爭取的慾念。
我在薛家安置下來,和薛行知、虞素素相處得四平八穩,在公婆面前知進退,在下人面前性溫和。
他們都說,沈二小姐不爭不搶、人淡如菊。我從他們感嘆的語氣中,聽出了一層「鬆了口氣」的意味。
不僅薛家人鬆了口氣,沈家也鬆了口氣。
三朝回門那日,孃親拉着我的手,含笑同我說:「宛樂,你做得很好,等日子長了,再求薛行知給你一個孩子,你在薛家就有安身立命的資本了。」
我縮回了自己的手,沒有了同她辯駁的力氣。
她卻絲毫不覺,當我是同意了,繼續說道:「那虞素素,雖然是薛行知恩師的女兒,可也只是普通的官宦之女。你如今是貴妃娘娘的親妹妹,你放心,你若想要一個孩子,薛行知不敢不給你的。」
這話我聽了,只覺得無比噁心,甚至懶得怨恨她了。
從沈家出來之後,我變得越發沉默,一日三餐,飯菜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我日漸變得消瘦。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不知道想做什麼,日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盼頭。
最先發覺我不對勁的是虞素素。
她是一個好女人,拉着我一起出去參加宴請、ƭũ̂ₛ遊樂,給我做新衣裳,買脂粉,讓廚房變着花樣給我做各種美味的小食。
我很感激她對我做的一切,但我始終提不起興趣來。
她院子裏種着一株曇花,養得極好,眼見曇花的花骨朵鼓起來了,這天夜裏,她將薛行知趕去書房睡,拉着我蹲在曇花前等着花開。
到子時的時候,曇花開了。
月色下的曇花十分好看,但我感受不到它的美。
虞素素忽然就哭了。
「……好看到哭了?」我問她。
她不說話,依然是哭,越哭越傷心,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
我扭頭吩咐她的丫鬟嬋娟:「去請二爺來吧。」
然後起身,穩了穩有些發暈的腦袋,抬腳往院子外面走。
「沈宛樂,站住。」向來溫和的虞素素語氣變得有些凌厲,她帶着哭腔問我,「你這樣下去不行的,我們要怎麼做,你才能好起來?」
她不讓我走,抱着我一隻胳膊哭,我看不下去,只好坐下來陪她聊天。我跟她說我的迷茫,說這個世界的索然無味,說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
虞素素見我肯開口,終於不哭了。
我們這一夜聊了很久,從曇花花開聊到曇花敗落,再聊到月隱中天、旭日升起。
虞素素說,她祖上有位神醫,傳下來一顆假死藥,她可以回孃家把這顆假死藥要來,等過段時間,我喫掉假死藥,就可以換個身份,去江南或者漠北,做自由的風,追尋自己想要的人生。
「大昭很大,好男子亦很多,未必就沒有比薛今衍更好的,你會遇到更加愛你的人,組建一個不被人打擾、不被人束縛的家庭。」
虞素素最後半句話打動了我,讓我對未來又生出了期盼。
有了期待,日子就有了動力。
我的心不再是毫無波瀾。
過了幾日,虞素素果然回虞家將那顆假死藥取了來,薛行知也替我弄好了新的身份的戶籍和路引,我只要喫下那顆假死藥,就不再是沈宛樂,隨時可以離開這傷心之地。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離開,禍事很快就來了。
-4-
爹孃到底養了我十七年,離開前,我總要和他們見一面,算作是跟他們道別。
娘見到我,十分高興,她說:「聽說你和虞素素相處得很好,她赴宴都會帶上你。你和她打好關係,讓她去同薛行知說給你一個孩子,她開口了,行知不會不同意的。」
我心裏只覺得諷刺,她從來不關心我是不是開心快樂,我在她心裏就像是該配種了的貓狗。
但同時,我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可想到馬上要離開,再也不回來了,我耐着性子叮囑她和爹爹在家要愛重自己的身體,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他們的女兒。
爹孃沒有察覺出我的不對勁,我離開沈家時,特意去看了一眼院子裏的那棵合歡樹。
鬱鬱蔥蔥,風溜過,它抖着葉子向我告別。
再見了。
我感覺心裏有些慌,我以爲是因爲要離開了,心緒不寧,可等我回到薛家,慌亂的心一下子空了,像是垂在頭頂的劍終於斬下。
虞素素不見了。
薛行知說,虞素素想着我之前說城西那家豌豆黃好喫,擔心我離開京城之後再也喫不到了,就打算去把食方買來,放在我的行囊裏。
可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他已經去城西問過了,做豌豆黃的茶樓說她並沒有去過。
我們都着急起來,到處尋找虞素素,甚至還去衙門報了官。
然而一連兩天都沒找到人。
就在這時,君上召見薛行知和我。
天子召,不得不去。
我和薛行知匆匆換了身衣裳入宮。
御書房裏,我們見到了君上和他懷裏的沈秋水,以及坐在一旁謄改奏摺的薛今衍。
沈秋水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薛今衍專心致志地落筆,彷彿不曾看到我們的到來。
我和薛行知跪下給君上請安。
君上賜座後,問薛行知:「聽說你夫人丟了,正大張旗鼓地尋找?」
「是。」薛行知應聲。
君上又道:「若是找不到呢?」
薛行知愣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他的手開始發抖。
我知道,他在害怕。
我亦在害怕。
素素的失蹤,只怕和這兩位坐高臺的人,脫不了關係。
御書房氣氛變得凝固起來,耳邊只有薛今衍翻奏摺的紙張摩擦聲。
沈秋水忽然嬌笑一聲,她對薛行知道:「薛二公子,這人啊,要向前看,虞素素是你的夫人,本宮的妹妹宛樂亦是你的夫人,她這兩日跟着你尋人,本宮今日看她,感覺人都憔悴了。本宮甚是心疼,不知你是否心疼?」
我猛地抬頭看向沈秋水。
沈秋水眼裏帶着得意,她繼續用那假得令人作嘔的語氣說道:「若是找不到虞素素,你就多看看本宮的妹妹,及早圓房,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君上撫摸着沈秋水鬢邊的碎髮,對我道:「宛樂,你看,你姐姐多操心你的事情,你要感恩。」
我胸中無限怒火,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沈秋水,沈秋水!
你也太惡毒了!
我咬牙切齒道:「虞姐姐若沒事也就罷了,她若有事,我一定不會放過傷害她的人。」
沈秋水見我這般,眼裏的得意更甚,她挑釁道:「想不到本宮的妹妹倒是個有血性的人。」
我和薛行知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絕望。
虞素素,肯定出事了。
我心裏只求她能活着,只要人活着,報仇的事尚可從長計議。
-5-
沈秋水看足了戲,這才懨懨地說累了。君上打發我和薛行知離開。
從頭到尾,薛今衍都沒有看我們一眼。
我對他失望至極。
他縱然已經放棄了我,可薛行知是他親二哥,虞素素是他二嫂,都待他不薄。
前程,真的就比家人還要重要嗎?
出了皇宮,薛行知癱坐在地上,捂着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整個人顫抖着,絕望且痛苦。
我同樣痛苦,但更多的是內疚。
若不是爲了看我痛苦,沈秋水也不會對虞素素下手。
虞素素什麼都沒錯,錯就錯在,不該對我那麼好。
「薛行知,對不起,我……」
「二公子,二公子,有消息了。」薛府管家匆匆趕來。
「真的?人在哪兒?」薛行知猛地抬起頭來。
薛府管家神情卻有些閃爍,只道:「您回去就知道了。」
我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果然,回到薛府,所有人臉上都帶着哀切,看向薛行知時,目光變得同情。
婆母拉着薛行知的手,小心翼翼開口:「城西有間廢棄的宅子,出現了一具女屍,屍體已經面目全非,可看衣着和身形,應該是素素。」
薛行知大步朝停屍的廳堂走去,我抬腳跟上,婆母卻叫住了我。
她看向我,目光復雜,開口時,嗓子乾澀無比:「宛樂,仵作說,素素死前被多人侵犯,她掙扎了幾個時辰,最後被虐死。」
我頓時頭皮發麻,腦子裏一片空白。
婆母繼續說:「素素與行知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素素因你而死,行知若有什麼過激的地方,你多擔待。」
她嘴裏說的是「你多擔待」,可卻是命令的語氣,我知道,她是在怪我。
別說她怪我了,就是我,也怪自己,若不是我,虞素素怎麼會落得這般悽慘的下場。
沈秋水這個女人,用了最惡毒的辦法來誅我的心。
-6-
薛行知瘋了。
看到虞素素的屍體後,就瘋了。
他看向我時,眼睛猩紅,閃爍着殺意。
但他的善良又讓他剋制,並沒有直接對我下手,而是讓我滾。
我被趕出薛家大門,茫然地蹲坐在街角的石階上。
我的心空蕩蕩的,像是有一雙手,生生地將我的一顆心挖走了,血淋淋,如刀銼。
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烈日炎炎,我卻如墜冰窟,冷得徹骨。
我恨我自己,若是堅持不嫁給薛行知,就不會害了虞素素。
虞素素那麼好一個人,我寧願死的人是我。
我的腦子裏天人交戰,每一次交鋒,都是對我靈魂的一次捕殺。就在這時,頭頂突然被陰影籠罩,抬頭,錦衣華服的男人擎着一把傘。
「五殿下……」我嗓子啞到幾乎沒有聲音。
是五皇子盛裕,我去護國寺見陳妃,離開時和他打過一次照面。
「起來,跟我走。」盛裕說。
我木然起身,跟在了盛裕身後。
我跟着他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馬車向城外駛去。
我沒有問盛裕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也沒有問盛裕要帶我去哪裏,做什麼。
我不在乎。
此時此刻,我腦子裏充斥着痛苦,無力再去思考別的。
盛裕在我耳邊,猶猶豫豫斷斷續續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似乎提到了薛今衍,可落在我耳裏,都只是一些嗡嗡聲。
馬車終於停在了郊外一處別院門口,別院守衛森嚴。
「殿下……」守衛上前行禮。
盛裕擺擺手,帶着我繼續往裏面走。
走了許久,在一間廂房門口停了下來,盛裕一把推開廂房門,我看到了站在門內的虞素素。
活生生的虞素素!
我怔愣在原地,有一種從地獄回到人間的飄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宛樂!」虞素素開心地喚我。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絕望、怨恨、恐懼,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淚水傾瀉。
虞素素上前抱住我:「別怕,別怕,我還活着,我好好地活着。」
太好了,是真的,她沒死。
-7-
虞素素說,是五皇子救了她。
幾天前,她爲我去買豌豆黃的食方,路上被幾個壯漢劫走。隨行的丫鬟希兒爲了救她,被那些人捅死了,就在她絕望時,五皇子帶人從天而降,將她救下。
之後五皇子找了一具青樓女子的屍體,換上她的衣衫,拋棄在城西的廢棄宅子裏。
「宛樂,我差點就見不到你們了。」虞素素一臉劫後餘生的欣喜。
我看向五皇子盛裕,撲通跪地,向他磕頭:「殿下,大恩大德,沈宛樂沒齒難忘。」
「不必如此。」盛裕扶起我,說道,「汝南薛家與本皇子榮辱休慼與共,救下薛二夫人,亦只是舉手之勞。」
他道:「我已經安排人通知薛行知,他很快就要到了,以後如何,等他到了,再行商議。」
沒一會兒,薛行知果然到了。
他見到虞素素時的激動,比起我,只多不少。
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訴說着對失去Ṭũ̂⁻對方的害怕。
這個時候,盛裕告訴我,他拷問過那幾個想要侵犯虞素素的人,他們拿了沈秋水的銀子,奉命來毀了虞素素。
「父皇如今越來越糊塗,他年紀大了,就格外貪戀年輕的沈貴妃,對沈貴妃十分縱容。」盛裕神情有些難看,「以至於這個女人越發膽大妄爲,宮裏許多妃嬪因她進了冷宮,便是我母妃,若非有我支撐,只怕也難逃進冷宮的下場。」
「那就殺了沈秋水。」我平靜地說。
我早恨透了她,如今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沈秋水不死,我就永無安生之日。
「我已經有了籌謀,我們一起,合夥殺了她。」我說,「我不僅要她死,我還要誅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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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水現在是寵妃,住在深宮中,又有君上的偏愛和庇護,要殺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就,除掉她的靠山。
-9-
天德帝年紀大了,越老越不服老是男人的通病,天德帝亦是如此。
五皇子說天德帝最近幾年越來越暴虐,除了他越老越糊塗外,還因爲他在服用五石散。
「只是寵沈貴妃也就罷了,他如今敏感多疑,雖依然器重我,卻多次打壓我外祖家,我的兩個表兄,一個被冤枉科考作弊下了獄,一個對抗匈奴時莫名其妙背了個通敵的罪名。就連我的正妻,進宮請安時,都要被他言語凌辱。」五皇子盛裕冷聲道,「再這樣下去,只怕要亡我大昭。」
五皇子盛裕已經對自己的父皇忍無可忍。
有他和陳妃幫忙,我們的計劃,就好實施多了。
我將自己的計劃說給盛裕聽,薛行知和虞素素也走了過來,聽完我的計劃,三人眼睛一亮。
五皇子道:「我覺得這計劃可行。」
虞素素卻有些遲疑:「會不會太冒險了,前朝末帝死於煉丹之術,聽說天德帝對方士是深惡痛絕的。」
「我不是方士,是神女。」我說。
五皇子也道:「父皇這幾年越來越暴虐,朝堂是他的一言堂,如今敢進言的除了我外祖陳家就是汝南薛家,可他現在將陳家和薛家視爲眼中釘,越進言,他逆反心越重,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
「五殿下,您忘了,除了陳家和薛家,還有一個人,如今深得聖恩。」虞素素提醒。她說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未明言,我便已知曉她說的是誰。
薛今衍。
驚才絕豔才高八斗的少年郎,又怎麼會看不穿我們這等蹩腳的把戲。
「你們放心。」五皇子盛裕說道,「我手裏有你說的那個人的把柄,有辦法讓他在這件事上緘默。」
如此,計劃便定了下來。
-10-
薛家宣告了虞素素的死訊。
薛行知和虞素素夫妻情深,整個大昭都知道。
如今虞素素死了,所有人都默認薛行知會消沉。
沒想到薛行知不但不難過,反而高調寵起指婚的平妻來。
金絲銀線的布料、精美奢華的頭面、江南來的珍貴胭脂,都不要錢地往我院子送。
不但京裏百姓們震驚,就連薛家長輩們也覺得薛行知瘋了。
消息很快傳到沈秋水的耳裏。
她召我入宮覲見。
我在她面前洋洋得意地炫耀,感謝她幫我除掉虞素素,才讓薛行知看到我的好。我對她說,我如今才發現,薛二公子比薛三公子更疼人。
沈秋水氣壞了,眼裏的恨幾乎凝成實質。
我不懂,我和她是親姐妹,她爲什麼會如此見不得我好。
「來人,關上宮門。」沈秋水突然吩咐。
她冷笑着對我說道:「我們姐妹許久未見,或許你現在很想留在宮裏陪本宮說說話。」
我毫不意外。
薛家如今對我來說是福窩,她絕不會允許我再回到福窩中去。
但我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來,我故意跪在地上哀嚎,哭着嚷着求她放我離開。
沈秋水滿意地欣賞我的「痛苦」,我表現得越絕望,她就越滿足。
就在她洋洋得意時,宮女太監們忽然噤若寒蟬,宮門打開,傳來「皇上駕到」的高聲唱喏。
我心底鬆了口氣。
沈秋水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復鎮定,轉身朝着門口迎了去。
我亦隨着她朝門口望去。
這一望,我就愣住了。
按計劃,隨君上一起來的,要麼是五皇子,要麼是陳妃,可此時陪在君上身邊的,居然是薛今衍。
許久未見,他似乎更俊秀了一些,可那雙丹鳳眼,卻越發冷厲起來,讓人生畏。
我心裏咯噔一跳,擔心他會破壞我的計劃。
誰知他依然如之前幾次一樣,對我視若無睹。
君上看着滿臉淚痕的我,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大老遠就聽到景仁宮裏哭哭啼啼。」
沈秋水盈盈上前,看向我眼帶嘲弄,嘴裏卻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薛二公子剛喪妻,就對宛樂予取予求,京裏百姓都說薛二公子被下降頭了,我擔心宛樂做錯事,壞了沈家百年家風,所以叫她來問問。」
「下降頭?」天德帝語氣沉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梨花帶雨地辯駁起來:「君上明鑑,臣婦只是一個弱女子,哪裏會下什麼降頭啊!」
大約是我今天的妝容格外柔弱,梨花帶雨的樣子分外嬌美,君上看我的眼神漸漸帶了憐惜。
「臣也不曾聽說二嫂會什麼奇門詭術。」一直緘口不言的薛今衍忽然開口。
「她當然會。」沈秋水急了,口不擇言道,「沈宛樂五歲的時候曾拜一個遊方道士做師傅,遊方道士在沈府住了三年,家父發現遊方道士教沈宛樂一些奇淫技巧,纔將遊方道士趕走。」
她只顧着抹黑我,卻忘了帝王的好奇心有多重。
天德帝看看我,又看看沈秋水,笑道:「既然如此,把薛二叫進宮,問一問,就知道是不是下降頭了。」
-11-
薛行知被召喚進宮。
按照我們的計劃,他十分維護我,不肯據實已告。
直到天德帝拿出帝王的威ƭûₛ嚴恐嚇,他才老老實實道:「臣並非愛重沈宛樂,之所以對她予取予求,是因爲她是神女,能讓臣見到亡妻。」
「可見是胡說八道,人都已經死了,她如何讓你見到一個死人?」天德帝微怒。
薛行知斬釘截鐵道:「沈宛樂是神女,自然有神女的神通。」
天德帝沉聲對薛今衍:「朕倒不知薛家二郎如此滿口胡言!」
「回君上。」薛今衍道,「臣二哥爲人穩重,從不在鬼神之事上胡說八道。但二嫂去世對他打擊甚大,臣亦不知他是否真的糊塗了。」
他語氣平平,像是在說一個外人。
天德帝卻很滿意。
他命令薛行知退下,卻將我留了下來。
「沈貴妃在宮中寂寞,時常思念家中親人,宛樂就留下來多陪陪她吧。」
如沈秋水所願,我被留在了宮裏。
可她卻高興不起來了。
天德帝說是將我留下來陪沈秋水,卻並沒有將我留在沈秋水的景仁宮,而是給我賜住鳳凰樓。
「既是神女,自然應該住鳳凰樓。」天德帝說。
先皇后是天德帝的青梅竹馬,她去世之後,天德帝修了這鳳凰樓,用的皆是中宮皇后的規格,所有人都說,天德帝讓誰住進了鳳凰樓,誰就會成爲新一任皇后。
沈秋水進宮之後,費盡心思想要從景仁宮搬到鳳凰樓。
她夢寐以求的,我唾手即得,沈秋水氣瘋了。
我搬進去鳳凰樓第二日,她就迫不及待求見天德帝。
她對天德帝道:「宛樂曾是薛二郎的平妻,君上留她在鳳凰樓,說出去怕不好聽。」
天德帝對她道:「秋水,你放心,在朕心裏,你纔是最重要的女人,朕留她,不過是想看看薛二郎和薛三郎的反應。」
沈秋水滿意極了。
然而,接下來,我在五皇子和陳妃的暗中幫助下,故意施展了幾次神通。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女。」天德帝眼神裏閃爍着精光。
我跪在地上磕頭:「臣婦並不是什麼神女,薛行知他亂說的,君上您千萬別信。」
朝堂上,薛家和陳家一直努力奏請天德帝放我回到薛家。
在天德帝屢次拒絕後,薛家和陳家派系的言官直接痛斥我是妖女,爲我說話的薛行知也被薛家從族譜劃掉名字,趕離了薛家。
在這種對立下,天德帝逆反心起,他對着我篤定道:「你就是神女!」
-12-
薛行知被逐出薛家後,故意痛哭流涕,拉着劉侍郎喝酒。
劉侍郎曾經愛慕沈秋水,如今是沈秋水的一條狗。
薛行知喝醉之後,同劉侍郎透露,他先前之所以對我那麼好,是因爲神女能助人實現願望,他想讓我復活虞素素。但如此大的神通,要施展成功,需要我這個神女心甘情願地赴死。
劉侍郎將這個消息傳給了沈秋水。
沈秋水很快就有了想法。
那日之後,她在天德帝面前,再次扮演與我姊妹情深。
我裝作被仇恨衝昏了大腦,故意跟天德帝要明珠要封賞,然後拿去沈秋水面前炫耀。
沈秋水十分能忍,一邊嫉妒得咬牙切齒,一邊笑着對天德帝道:「宛樂從小就喜歡我這個姐姐,得了什麼好東西,就迫不及待讓我這個姐姐看看,讓陛下見笑了。」
在沈秋水的努力下,天德帝很快就相信我和沈秋水姐妹二人之間感情深厚。
他大笑道:「沈家出了一個貴妃,一個神女,沈相對大昭忠心耿耿,天地可鑑!」
沈秋水露出得意的神色來。
君上說這話的第二日,薛行知醉酒後在劉侍郎面前說的那些話,就在宮中傳開了,傳入了天德帝的耳朵。
「這都是無稽之談。」沈秋水故意對天德帝道,「宛樂雖然從小有些神通,但絕沒有這等能耐。」
「愛妃說沒有,自然是沒有。」天德帝附和,笑意未達眼底。
這日正是立秋,我在鳳凰樓裏盤腿坐着焚香祈福。
剪香的女使走了進來。
她是陳妃娘娘的心腹,外界的消息,我全都通過她得知。
我很感激陳妃娘娘在經歷了薛今衍的背刺後,還願意相信我們,幫助我們完成計劃。
女使告訴我沈秋水的計劃:「過兩日便是先皇后的忌日,她打算故意犯錯,冒犯先皇后,將把柄遞給天德帝,讓天德帝利用她來威脅您,逼您甘願赴死。」
「她如何篤定我會爲了她赴死,若我不管她呢?」我問。
「沈貴妃昨日召見了您的母親。」女使道。
我瞬間明白過來。
沈秋水不是在用自己逼我赴死,而是在用沈家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逼我赴死。
她很自信。
她以爲我還在乎爹孃,在乎沈家那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
「沈姑娘。」女使眼神裏帶着些同情,「陳妃娘娘說,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萬事俱備,東風也來了,她讓奴婢問問您,是否做好了準備。」
「放心,我亦準備好了。」我目光從未有過的堅毅。
沈秋水,接下來,便生死一搏吧!
-13-
冒犯先皇后,頂多波及沈氏九族,天德帝若是計較,流血漂櫓,天德帝若是不計較,便能輕輕揭過。
按照我們的計劃,要除掉沈秋水,必須得先除掉沈秋水的靠山天德帝。
冒犯先皇后這樣的罪名還不夠。
因此,不等先皇后忌日,立秋後的第二天,朝堂上便有御史死諫,說民間沸沸揚揚的上百嬰孩失蹤案,乃是沈貴妃犯下。沈貴妃維持美貌,收集童子丹煉製養顏丸,所謂童子丹便是嬰孩的腦仁。
京中前段時間確實出現了大批嬰孩失蹤,弄得百姓人心惶惶。五皇子盛裕負責調查此案,已經查明是邪教犯案。
案子早就破了,兇手也早就緝拿歸案,盛裕卻一直祕而不宣,就是爲了今日拉沈秋水下水。
天德帝本就在等一個讓我心甘情願赴死的把柄,御史在朝堂上聲聲泣血,天德帝順勢大怒,向來寵愛沈秋水的他,都沒仔細看御史遞交的證據,立馬下令將沈秋水下詔獄。
下朝後,天德帝就來了鳳凰樓。
他在我面前,先是痛斥沈秋水的罪大惡極,接着表示:「此事知曉的人並不多,朕知曉你們姐妹二人感情深厚,沈秋水一條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間。」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迫不及待,我以爲他至少會讓心腹伴伴來遞這個話。一代君王,親自來威脅我一介女流,實在是掉價。
如今看來,皇帝,也不過如此。
不看那襲龍袍,他也和普通男人無異。
「陛下想要實現什麼願望?」我一臉悽楚地問他。
天德帝眼神透露出詭異的精光:「朕要一副年輕的軀體。」
「好,君上只要下令放過我姐姐,臣婦甘願赴死。」我故意痛哭流涕。
「好好好!」天德帝激動極了。
-14-
先皇后忌日那天,我穿上素衣樸裙,面前擺着一杯毒酒。
薛今衍依舊站在天德帝旁邊。
只是,這一次,我無心再去觀察他的表情。
他什麼態度,於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我看向天德帝:「陛下,請下詔書吧!」
天德帝對他最信任的太監點點頭,太監將一卷明黃色的詔書送到我面前,給我過目。
那是聖旨,上面寫着,赦免沈秋水之罪,將她從詔獄接回景仁宮,繼續做她的貴妃。除此之外,還將六宮令牌交給沈貴妃管理。
「神女,朕可以同你保證,只要沈愛妃誕下麟兒,朕就封她爲皇后,讓她名正言順地統領六宮。至於沈家,想要封侯蔭子,也不是什麼難事。一切只要……」
天德帝說到後面,目光直直地注視着我。
我懂。
我笑着對天德帝道:「陛下,臣婦甘願赴死,換取陛下年富力強,既壽永昌!」
詔書被送出去,半個時辰後,沈秋水出現在我面前。她還穿着入獄前的衣裳,髮髻凌亂,她一臉對我的擔憂,可眼底寫滿了得意。
她覺得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假惺惺道:「宛樂,本宮真捨不得你,你走了,本宮每個月會親自爲你上香的。」
我朝她笑了笑,端起面前的毒酒,一飲而盡。
殷紅的血從嘴角流出,淌在了素色衣裙上,狼狽又慘烈。
「天德帝,沈貴妃,本神女向你們問好。」
說完這句話,我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
-15-
再次醒來,我身邊是被「逐出」薛家的薛行知以及早已「死去」的虞素素。
見我醒來,他們長吁了一口氣。
「宛樂,我們計劃成功了。」薛行知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虞素素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將一碗雞湯端到我面前:「先喫點東西吧,你都昏迷五天了。」
一碗雞湯喝完,薛行知纔在虞素素的批准下,同我講我喝下毒酒之後的事情。
那日我喝的不是毒酒,而是虞家家傳的那顆假死藥。
我死之後,沈秋水和沈家被赦免的消息,傳ťű₆遍了整個王城。
本來,普通百姓連沈秋水被下詔獄的事情都不知曉的,可偏偏嬰孩失蹤案突然像一夜春風,傳遍了整個王城。
所有百姓都震驚沈貴妃會做出此等惡行,可更讓他們震驚的是,君上居然包庇了沈貴妃。
「禍國妖妃!」
「妖妃惑主!」
幾十個義憤填膺的書生湊在一起寫檄文,打算去敲萬民鼓,勸諫天德帝斬妖妃、安萬民。
然而,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當天夜裏,這幾十個書生就被闖入家中的侍兵挑斷了手筋。
消息傳開,羣情激奮。
就在這時,五皇子盛裕同外戚陳家、汝南薛家靠着五城兵馬司和一小支羽林軍裏應外合,攻佔了勤政殿,當衆斬殺妖妃沈秋水,逼迫天德帝寫下退位詔書。
「沈秋水還做着當皇后的美夢,裝模作樣想要護駕,結果五皇子,不,新帝一刀下去,她身首異處。
「天德帝大罵新帝不孝,賭新帝不敢背上囚父的罵名,可他這些年的暴戾和包庇『殺上百嬰孩』妖妃的昏庸,足以讓滿朝文武和大昭百姓期待一個賢明的新君上位。
「宛樂,事情和你謀劃的一般,萬無一失,如今天德帝被迫頤養天年,沈秋水被斬首,新帝允我們離開京城,從此天地遼闊,我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自由了啊!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窗外點撒在花前的細雨,心裏從未有過的輕鬆。
沈秋水籠罩在我身上的陰影,在這一刻,盡數散去。
「很好啊。」我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來。
「只是,沈秋水的罪名,波及沈家,新帝雖然沒有要沈家一百八十七口人的性命,卻剝奪了沈家所有人的官職、下令沈氏族人三十年內不得參加科考,家族財物收繳國庫,全族遷至嶺南。沈大人和沈夫人求到了薛家,母親讓我問你,要不要幫一幫。」
薛行知的話,讓我臉上的笑容僵住。
我愣住了。
虞素素開口道:「宛樂,這次計劃,靠你才成功的,你希望怎麼安置他們,只要你開口,新帝會網開一面的。」
「不必了。」我搖了搖頭,說道,「我嫁到了薛家,就要爲薛家考慮。今日我爲沈家求情,新帝雖會鬆口,可用的卻是薛家的面子。」
我想起爹孃勸我嫁給薛行知時說的話。
輕聲道:「薛家三百五十八口人的前程,我總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爹孃養出了我和沈秋水這樣的女兒,如今得到這樣的結果,那也是他們自己種下的因。
嶺南雖遠,卻不是無人之地,別人都待得,他們自然也待得的。
-16-
「去江南吧,小橋流水聽着很美,《万俟遊記》裏說春夏交匯時,切二斤桃花釀酒,焙半樹新芽品茗,隨處一坐,便是半卷宋詞。我覺得很好,想去看看。」
當新帝詢問我和薛行知、虞素素的打算時,我一臉期待地說道。
「那就去江南吧,新的戶籍身份和路引,朕都爲你們準備好了。別的朕也會安排好,到了那邊,無人敢爲難你們。」新帝說。
薛行知恭敬地從新帝手中接過幾冊文書。
磕頭謝恩、告別。
我同薛行知虞素素一起轉身朝外走去。
「沈宛樂。」新帝忽然叫住我的名字。
我轉身看向他。
新帝道:「你還有什麼要問朕的嗎?」
他眼睛裏有些期待。
我搖了搖頭。
新帝嘆了口氣,說道:「薛今衍……他有才華和手段,朕將他從弘才院院長之位薅下來了,讓他進了大理寺。」
薛今衍這個年紀,進大理寺是最合適的,在大理寺做好了,可以直接調去刑部,不出意外,他遲早會是手眼通天的權臣大吏。
他到底是和新帝一起長大,看來新帝已經原諒了他當初的臨陣退縮。
「陛下英明。」我平靜地說道。
我和薛今衍已經結束了,他過得好與壞,都與我沒有關係了。
新帝皺了皺眉,最終嘆氣,說道:「你去吧,把日子過好,讓那小子後悔去吧。」
於是,我就和薛行知虞素素一起,買了一輛馬車,離開了京城。
新帝給我們的新身份裏,薛行知是我親哥,虞素素是我嫂子。
我又有了家人,和沈秋水完全不一樣的家人Ṱŭ⁴。
一切都很好,我們趕着春夏交匯到了江南。只是《万俟遊記》騙了我們,江南春夏交匯時,桃花謝了,新茶老了,沒完沒了的梅雨讓我們窩在新買的院子裏,感覺自己和牆角一樣要生黴了。
不然,還是去漠北吧?
大漠孤煙,塞上秋月,總不會是騙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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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盛裕視角番外:
薛今衍是我兄弟,最好的兄弟。
當初他來求我暗中保護沈宛樂,我才知曉他身上發生了多麼殘忍的事情。
那日泰山祭祀,他單方面停止了計劃,並不是想放棄沈宛樂。
而是七日前,他被沈秋水以我母妃的名義騙進了宮,然後以貴妃的身份逼他喝下一杯茶。
他以爲喝完茶快速出宮就沒事,虞家醫術高明,哪怕是中了劇毒,也有三分活命的機會。
然而,茶裏面下的不是劇毒,而是戰場上用來迷暈馬匹的蒙汗藥。
沈秋水這個女人惡毒如斯,她爲了讓自己的親妹妹沈宛樂痛苦,將自己親妹妹的心上人騙進宮迷暈之後,剪除了他作爲男人的尊嚴。
薛今衍醒來之後,身心受創。
沈秋水告訴他,他若是敢討公道,那她就讓全天下知曉,汝南薛家驚才絕豔的三公子對貴妃娘娘圖謀不軌,被保護貴妃娘娘的侍衛不小心斬斷了命根子,從此成了閹人。
哪有什麼公道。
薛今衍沒有辦法,只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忍痛Ťü⁺做出決定:放棄沈宛樂。
他只將真相告訴了我一人,求我去保護沈宛樂。
「你怕她嫌棄你嗎?她若是敢嫌棄你,也不配你如此忍辱負重。」我說。
「不是,我怕她不嫌棄我。」薛今衍一邊強忍給那種地方上藥的恥辱和痛苦,一邊哀求我,「殿下, 我怕她從此陷入泥裏, 再也沒有脫困的可能。」
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情義, 我答應了他。
薛今衍說,沈秋水如今盛寵, 我母妃在後宮遲早和她對上,我父皇如今越來越荒淫無道, 他決定利用殘身, 早做準備。
我沒懂他的意思。
可兩日之後, 我就懂了。
他求見了我父皇,毛遂自薦,請求給自己官職。父皇忌憚汝南薛家是世家大族, 自然不願重用他。於是他「斷了」自己的根,向父皇宣誓效忠。
堂堂世家大族的公子對自己忠心耿耿到願意做閹人!
多年服用五石散,早已摧毀了父皇的理智。
他信了薛今衍的巧舌如簧和投誠令, 不顧衆臣反對封他做了弘才院的院長。
他相信薛今衍會效忠他,相信薛今衍將來會把整個汝南薛氏進獻給他。
薛今衍太大膽了,但我沒有阻止他,我怕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
沈秋水真的是我見過最惡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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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沈宛樂嫁給薛行知做平妻之後, 薛家人對沈宛樂都很好,她又坐不住了,居然派人去姦殺薛虞氏。
加上母妃在後宮處境越來越艱難,我的皇妃每次進宮請安之後,回來都泣不成聲,外祖家的表兄們不斷被陷害。
在救下薛虞氏之後, 我和沈宛樂、薛行知等人一起定下了逼父皇退位、斬殺妖妃的計劃。
計劃是沈宛樂想的,在薛今衍暗中幫助下, 我們順利完成了計劃。
沈秋水死了,父皇成了秋雨梧桐葉落時的太上皇。
「要告訴沈宛樂真相嗎?」我問薛今衍。
「不了。」薛今衍搖頭,「她恨我比愛我要來得好。」
沈宛樂來告辭時,薛今衍就站在屏風後面。
我看到他眼裏的不捨。
因此,沈宛樂轉身時,我叫住了她。
我有把一切都告訴她的衝動。
可我看到屏風後面, 薛今衍將食指放在嘴脣上, 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我們小時候, 玩打仗的遊戲, 每次我被他堵住, 我都比一個這樣的動作, 讓他假裝沒看到我。
他每次都笑了笑, 放過我, 轉身去另一個方向。
我終究沒有告訴沈宛樂真相。
或許是爲了兄弟情義。
又或許是害怕, 害怕失去一個肯爲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害怕失去一個頗有智謀手段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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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今衍番外:
君上是一位好君上。
文武百官、天下萬民,沒有不誇他的。
可他上位,到底是用了不乾淨的手段。
若要在青史上留下美譽, 逼宮斬殺妖妃的真相就永遠不能揭開。
他是我兄弟, 可也是帝王。
掩埋真相的最佳辦法是讓參與了那場謀劃的人永遠閉嘴。
他剛登基, 放走了宛樂、二哥和二嫂。
可他們新身份的戶籍和路引都是他給的。
帝心難測,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改變主意。
所以,我得留下來。
做他的一把刀, 肅清朝堂內外大大小小的隱患。
我這把刀好用,宛樂他們餘生就能過得安生。
那我也,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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