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要去江南任職,急切地想丟掉我這個累贅。
舉家搬遷那天,給我家裏送柴的瘸腿叔叔聽到風聲,趕緊來結半年的柴火錢。
「要錢沒有,把我家的姑娘抵給你吧,你兒子不過是鄉下的泥腿子,娶了我林家的姑娘也算是高攀了。」
我爹靈機一動,解決了兩個麻煩事。
瘸腿叔叔還想再爭辯什麼,被我爹瘮人的目光瞪回去:「再胡攪蠻纏,把你那條好腿也打斷。」
日暮西沉,我從昏睡中醒來,瘸腿叔叔套好了車,把軟柴火撲到乾枝上面,向我招手:「丫頭,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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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高升後難得召見了我,雨絲挾着風聲從門縫鑽進來,像極了阿孃臨終前的嗚咽。
「半夏,請你理解爲父,你母親身份太低,而京城裏多少雙眼睛盯着我曾納過娼妓妾室,你嫡母那邊身份又尊重,我實屬左右爲難。」
「但是沒關係,等我們到了江州,這些事再也不會有人提及了,我一定做主爲你尋一門好親事。」
到底是親生父親,他心裏還是疼我的。
回到房裏,我興沖沖地收拾行囊,本是高興的事,不知怎的就哭出來了。
阿孃,雖然這些年磕磕絆絆,但我也平平安安長大了,到了江州,就不會再有人詆譭你的出身了,你的半夏就是個堂堂正正的官家小姐了。
我不過是睡了一覺,再醒來府裏已經空無一人。
連看門的大黃犬,廊下會說話的兩隻鸚鵡都不見蹤影。
我覺得一陣眩暈襲來,猛地想起晨間小翠是怎樣死活哄着我喝下我爹賞賜的那碗八寶甜酪。
父親將宅子賣給了當地商賈,管家來收宅子,橫衝直撞地破開房門:「怎麼林府還留了個丫鬟沒帶走?趕緊收拾收拾滾出去!」
日暮西沉,烏鴉聒噪地叫着。
此時我才頓悟,薄涼如父親,怎可一時間轉換性子,我不該寄希望在他身上。
給府裏送柴的瘸腿叔叔乾癟無助的聲音打破我的思緒:「小姐,老爺說將你許配給我家,抵了我的半年柴火錢。」
他無奈地嘆氣:「我知道這只是林大人一時搪塞我的藉口,算了,我自認倒黴吧,小姐請自謀出路,那婚約算不得數。」
可天下之大,何處又能容下我?
眼看他套好了車要走,我來不及思考,脫口而出:「阿叔,我跟你走。」
他顫巍巍地應了一聲,臉上的皺紋都快被笑容撐開了:「走,丫頭,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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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經城裏最繁華的望月齋時,正逢嫡姐和她的夫君賀書衡在宴請賓客。
人羣中不知是誰驚呼出聲:「瞧,那不是林家二小姐嗎?怎麼如此落魄?」
嫡姐掩着帕子輕笑:「切,什麼二小姐,不過是個娼妓生的賤蹄子罷了,我爹臨行前將她指給了瘸子老頭家,這叫什麼來着,王八配綠豆,天賜良緣。」
有好事者挑起事端:「賀兄,曾聽聞你和這位二小姐還有些淵源……」
賀書衡撇開眼睛,匆忙出聲打斷:「愛妻雖不善妒,但是這種玩笑可不要開,我心許的從來都是林家嫡女含霜,並不認得其他貓兒狗兒的。」
兩年前的中秋宴上,我以一首賞月詞獲得滿堂稱讚,引ṱŭ̀⁻得賀家小公子賀書衡的拜帖入府,指名要見我。
父親動了怒,命我跪在廊下三天三夜,深夜裏秋雨驟落,從頭淋到腳,身子燙得像是從火盆裏滾了一遍。
我哭着叫喊:「父親,救救我,我知道錯了。」
他冷着臉問我:「何錯之有?」
我的膝蓋已經失去知覺,麻木過後像是數萬根銀針齊頭並進,刺得我骨頭縫裏都是痛的。
我違着心意忍着痛答覆:「我不該以淫詩豔曲在宴會上拋頭露面,失了女子本分。」
三日過後,嫡姐頂着我的名聲,風光去赴了賀公子的約,倒成就了後來的佳緣。
嫡姐出嫁那日,她穿着大紅的嫁衣來我ťũ̂⁹房裏挑釁:「既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不要跳出來處處搶風頭,父親需要的是一個能爲她撐起門楣的世家女,不是你這種身份低賤的死丫頭,你若有點自知之明,就該像螻蟻一般偷生。」
我垂下頭低聲道我知曉了。
可嫡姐仍不滿意,抄起香爐倒在我的頭上,飛揚的香灰鋪天蓋地地糊了我一臉,她笑着揚長而去。
一聲聲的羞辱猶如巨石壓在心頭,阿叔聽不下去了,把車趕得飛快,迅速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等再回過神來,已經行至京郊。
阿叔絮絮叨叨地打開了話匣子。
講他命苦的女兒沈芸是如何成了兩次親都死了男人,被人傳言剋夫,孤身一人帶着五歲的小女暫住家中。
講他的兒子沈遠三次落榜,被旁人譏笑手不能握肩不能扛,此後一蹶不振,難酬壯志。
講患了肺疾的阿嬸咳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最後他滿面羞赧,踟躕着開口:「家裏只有三間房,茅房在院子外邊,但是你放心,你阿嬸每日都會用草木灰覆蓋,氣味不會很大。」
春寒料峭,傍晚的風又冷又急,我抓着包袱的手指尖都在顫抖。
一股隱隱的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阿叔看我抖得厲害,問道:「丫頭,你很冷嗎?」
我搖頭,這不是冷,是害怕,一種纔出虎口又入狼窩的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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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七扭八拐,在一小處庭院前止步。
阿叔講了許多,卻沒有講院子的桃花花期剛過,樹下一片粉簌簌的白,一隻肥胖的白貓在樹下不知羞地盯着我,臺階上缺了一條腿的凳子被仔細修補過,上面還有碎布頭做的小墊子。
院子裏的小姑娘扎着兩個羊角辮興沖沖地用樹葉捧着一塊滾燙的烤土豆急哄哄往我懷裏塞。
沈芸是個潑辣的婦人,她大聲喊住女孩:「米粒,別衝撞了貴人。」
沈遠從屋裏出來迎接,粗布麻衣難掩挺拔如松的身姿,他爽朗地問道:「爹回來了?可曾結清了銀錢?」
瘸腿叔叔把他拉到一邊嘀咕了幾句,等他站到我面前看清我的樣子後驚訝出聲:「原來是林小姐。」
「你忘了?去年我爹摔斷腿,我曾代替我爹去府裏送過柴火,正是酷夏,我熱得口乾舌燥,是你賞了我一碗菊花茶解暑。」
我想起來了,那日他不懂規矩,沒有給看門的小廝過門禮,便故意爲難他。
他熱得滿頭大汗,也不會跟人吵架,急得快要哭出來。我正好路過爲他解了圍,還衝了一壺茶給他解渴。
沈遠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林小姐,這本就是一門糊塗姻親,你身份貴重,我不敢妄想高攀,只要你今日進了我家的門,往後的流言蜚語會淹沒你,從前你幫過一次,就當抵了我爹的柴火錢,咱們兩不相欠了。」
見多了逢場作戲的人,我沒料到沈遠這樣坦誠。
我攪着衣角,鼓足了勇氣:「我……是我願意的。」
沈遠聽完就笑了,如璀璨星辰,似春風化雨,接着臉頰升起一抹緋紅,悶悶地開口:「我定不負你。」
他們一家人高興得緊,晚餐特意加了幾個菜,房檐上懸掛的臘肉割下來大半塊,切成薄薄的片煸出油炒了筍乾,養了幾年的老母雞宰了熬湯,雞腿雞翅不斷往我碗裏送。
阿嬸盛出來一小碗飯單獨去竈臺邊喫,我疑惑:「阿嬸怎麼不過來喫?」
沈遠慌亂地解釋:「我阿孃有咳疾,從不和我們一同進食,怕給我們過了病氣,連飯碗都是分開用的。」
阿嬸連咳都不敢大聲了,滿面羞紅,壓着嗓子:「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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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三日後,沒有大張旗鼓,就準備請親戚鄰居簡單喫了個便飯。
沈遠讀過書,也寫得一手好字,村裏有喜事常邀請他寫喜字喜聯,如今輪到給自己寫了。
我許久不拿筆,也有些蠢蠢欲動,猶豫着開口:「我可以試試嗎?」
行雲流水間,幾副喜聯落筆。
「百年恩愛雙心結,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副應景,正合適我們這陰差陽錯的情緣,貼在大門口。
「花開並蒂姻緣美,燕宿同巢歲月甜。」這副寓意好,貼到喜房。
「琴瑟和鳴歌盛世,鴛鴦比翼頌吉祥。」這副有個好盼頭,貼到阿叔阿嬸房門口。
越來越多鄉鄰圍上來,嘖嘖稱讚:「這字寫得我看比沈遠寫的還要好上許多……」
「這老沈家上哪撿了個寶貝,真是才女。」
「手又巧,又會寫字的女娃子,真的難得啊……」
我又用紅紙剪了幾隻喜鵲報春、鴛鴦戲水貼在窗框子上。
最後剩餘的紅紙邊角,給米粒剪了個小兔子,她高興地拿着玩去了。
瞬間湧ťůₒ上來一大羣小孩,紛紛吵着要米粒手裏的小兔子,我被擁得挪不了腳步。
從小到大,我從未得到過這樣多的人真心的誇讚。
阿孃的經歷讓我明白,女子空有容貌就是一場災難。
所以我在貧瘠的日子裏儘可能充實自己。
父親稱讚嫡姐的簪花小楷有閨閣風範,我便偷偷撿了她丟掉的筆墨刻苦習字,晨起請安時不慎露出墨漬,引得父親眉頭一皺,那疊練字的便箋就成了廚房火竈的引火紙,灰燼裏還藏着半句:「皎皎白駒,空空過隙。」
深夜我將算盤撥得比針尖落地還輕,指尖帶了黏膩的汗珠,卻抵不過嫡姐的一聲嗤笑:「小家子氣,就憑你這出身,還想做當家主母執掌中饋?」
嫡姐轉頭告到父親那裏,父親稱女子通賬多貪慾,下令家裏的商鋪莊子再也不許我邁進半步。
寒冬臘月,繡棚上的長春仙鶴頭頂的一抹紅總是繡不成,反反覆覆扎破了手指,一抹鮮血倒成了意外點綴,父親壽辰那日,他嫌惡地直皺眉,瞥了一眼隨手扔進了火盆裏,青煙嫋嫋,帶走我碎掉的自尊。
此後我就成了父親口中那個事事都想嘗試,卻事事都不精的粗鄙愚笨庶女。
手指被人用力抓住,我從回憶中抽出神來。
我這才意識到,風頭太盛,沈遠恐怕會不悅。
但是沒想到他替我推開人羣解圍:「都散開些,若是嚇到我的新娘子,我可饒不了你們。」
他站在我身旁,溫柔又炙熱地望着我,不加掩飾的驕傲都快要溢出來,低聲在我耳邊由衷地讚歎:「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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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那天,一切都很順利。
岔子出在了拜堂前……
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多喝了幾口酒:「我看着新娘子怎麼這麼眼熟,哦~我想起來了,我常跟着表兄進城,多少也認得一些權貴。」
「這是林大人家的庶女,她小娘可是春鳳樓的頭牌,什麼大家閨秀,我呸,就是個小娘養的……」
他已經喝得神志不清,說出的話也越來越放肆,席間的鄉鄰們紛紛停杯放碗,要撿個樂子聽。
阿叔的臉耷拉下來,不知是臊是怕,主婚人沒見過這種場面,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拯救。
只見沈芸端起面前的茶碗,灌了一口酒,從凳子上躥起來,直衝男人面前。
「陳老四,喝了幾口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是嗎?」
「別人小娘養的,你是大娘養的嗎?從誰肚子裏爬出來誰就是親孃。」
四方賓朋鬨堂大笑。
他被人笑得失了面子,馬上將矛頭轉向了陳芸:「你一個剋死夫君的寡婦還好意思來參加喜宴,我要是你啊,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誰家的姑姐這麼沒皮沒臉,都老大不小的,還帶着個丫頭片子在孃家打秋風。」
這些話真真是往陳芸心窩子上戳,她沒有了剛纔的氣勢,變得啞口無言。
沈遠豎起耳朵聽着外邊的動靜,心急如焚,但他又怕我多想,左右爲難。
我拍了拍他的手,掀了蓋頭:「你別動,男人家說不好要打起來,我去給大姐撐腰。」
我擋在了沈芸跟前,笑盈盈地舉杯敬陳老四:「陳大哥,姑姐在我家住,阿叔阿嬸沒意見,夫君沒意見,連我這個新媳婦都沒多說一二,姑姐命苦,已是不幸,她一沒偷盜,二沒害人,何苦遭受你這番指責?」
「莫以爲自家燈火通明,便可指點他人星河。有這個工夫,不如多想想自己家,銀錢可夠用?妻兒可否受凍?父母可曾康健?」
有人嗤笑一聲:「他一個光棍漢,有什麼妻兒父母!」
鄰桌的一個圓臉龐的婦人戳戳自家男人的手臂:「新娘子說的啥意思?」
男人白了她一眼:「就是說陳老四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胖婦人驚呼出聲:「老天爺誒,文化人罵人都罵得這麼好聽。」
沈芸沒想到我會這樣說,眼眶紅紅的。
陳老四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沈芸馬上把眼淚逼回去,眼疾手快地按着他肩頭一屁股坐回去:「你出了禮錢,我敬你是客人,要是識相,就安生喫完這頓飯。」
「你要是再多嘴,我撕爛你的嘴,文縐縐的話我不會說,但是我的力氣看你能不能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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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不是場面話,我最是知道這世道對女子多有不公,公婆和沈遠肯接納姑姐孤兒寡母在家裏住着,說明他們本身就是很好的人,這才能讓我更快毫無芥蒂地託付終身。
待賓客散盡,已入夜,有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叩響了門,說要討一口飯喫。
今日席間撤下來不少菜,沈遠夾了肘子和雞腿給他奉上,老人不接,只取了兩個饅頭,連聲道謝。
「倒是個要強之人。」我感嘆道。
老頭兒將兩個饅頭塞進肚裏,不動聲色地盯着我瞧,我以爲他沒喫飽,準備再去取些飯來。
他拉着我的裙角不語,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問沈遠:「這是你娘子?」
「是,今日剛成親。」
他閉着眼睛,聲音縹緲不定:「這位小娘子是有福之人,你定要善待。」
沈遠很認真地答覆:「我一定會待她很好。」
我渾身一激靈。
我出生時,替我接生的嬤嬤略懂玄學,也曾向父親提及過我的生辰是難得的五福之人,當時父親只聽進去是個女兒,以爲嬤嬤在扯謊討賞,並未往心裏去。
後來我娘每每說起這事,都深表遺憾,若是接生嬤嬤沒有畫蛇添足地賣弄,只需老實稟報是個女兒,父親沒準還沒有那麼大怨氣。
再後來,母親早亡,父親苛待,半生受盡家人冷眼,生如浮萍孤鳥,我更覺得嬤嬤說的是個笑話。
我還想再問點什麼,發覺老頭兒已經走遠。
深夜,窗外一片漆黑,唯有兩支紅燭的火苗在雀躍綻放,像是纏繞的藤蔓攀上雕花立柱。
我們雖都不太熟練,在上下求索中也算完美落幕。
事畢,我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打碎重組一樣痠痛,昏昏沉沉地睜不開眼。
沈遠也不躺下,撐着肘瞧我,我被他看得發毛:「你怎麼不睡?」
他咧開嘴笑:「我看着你睡,屋裏有老鼠,晚上會在房梁打架,吱吱呀呀地吵得很。」
我被嚇得往他懷裏鑽,他目的達成,笑意更甚:「放心,大白貓很盡責,聽到叫聲會鑽進來把老鼠拖出去,還有,我也很盡責。我會守着你,你若是起夜,儘管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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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換下短衫羅裙,穿上尋常人家的粗布麻衣,開始了新生活。
那日我正幫着婆母燒火做飯,煙燻得睜不開眼。
公爹風風火火地帶回來一個消息。
我爹他們在去往江州的路上,乘坐的大船遇到風浪,整艘船上二十幾口人全部命喪大海,屍骨無存。
公爹後怕地拍着胸口:「還好他們沒帶你去,要不然今日怎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
「上邊壓着消息說要徹查,我也是聽小道消息議論才知道的。」
聽聞此事,記憶中的一些碎片在腦海中完整地浮現。
五歲時,嫡母誣陷我偷了她的簪子,逼我在雪地裏思過,寒風呼嘯,冷風像刀子一樣往脖領子裏鑽,我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幸而有貴客來訪,替我在父親面前勸說了幾句,才撈回來一條命。
當晚,嫡母臨盆,早產生下了幼弟,血崩不止,再難有孕。
七歲時,幼弟逼我跪在地上給他當馬騎,我死活不同意,他便偷偷往我的飯食裏下了老鼠屎,隔天,他就上吐下瀉,病了數日。
十歲時,父親帶着全家去青虛山祈福,我被嫡姐鎖在了廟裏,灑掃的小師傅發現給我打開門鎖,救濟了我一些素齋,等我回到家裏才知道,嫡姐被打翻的香爐點着了Ṭü₀衣裳,燻得後背落下了疤痕。
當時只道是巧合,如今細想,我恍然大悟。
何謂是福?
福禍相依,有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就是大幸。
春日的天氣不冷不熱,未免貪睡了些。
那天早上還沒出被窩,就聽見沈遠和婆母在小聲商議着什麼。
婆母嘶啞的聲音像是摻了沙子:「你連續考了三年還沒中榜,想必也不是讀書這塊料子。去年你爹摔斷了腿,全憑你大姐接濟我們才艱難度過,今年家裏添了人口,用錢的地方更多,讀書是富貴人家的事,我們普通百姓就別想了。趕明你去找個工做,往後也好養得起妻兒。」
公爹也在一旁幫腔:「我們再開墾幾片荒田,一家人喫飽穿暖比什麼都強。」
沈遠不甘地應道:「好,我都聽孃的。」
我快步從屋裏衝出去打斷:「不可以,今年春試在即,讓夫君再試一次。」
「我們窮苦百姓,讀書便是唯一的出路。」
我把從前在府裏悄悄攢下的碎銀子全部掏出來塞進沈遠的懷裏:「夫君,我信你。」
沈芸也湊了過來,一巴掌拍在沈遠肩頭,差點把他拍吐血:「天塌下來有姐給你頂着,你儘管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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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命不好,第一任夫君成親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她帶着一歲多的米粒艱難求生,賣過竹簍,採過藥材,能上樹掏鳥窩,也能下田種地。
後來在集市上遇到一個賣魚郎,他們一見傾心,賣魚郎不嫌棄她喪夫又帶娃,兩人置辦了田地房產,將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可是好人總不長命,賣魚郎在集市上收攤的時候踩到了魚鱗,腳下打滑,磕到了腦袋。
沈芸寸步不離地照顧了半個多月,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來。
沈芸因此落得個剋夫的名聲,她傷心了很久,公婆害怕她想不開,硬是把她接回家裏照顧。
她閒不下來,整日琢磨賺錢的法子,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我手裏還有點餘錢,早就有打算把胖姐家的地買下來種些果樹,總比我爹去砍柴要好得多,只是胖姐那人難纏得很,就怕她坐地起價。」
看她想得認真,我插了一嘴:「大姐,要不我去試試。」
說去就去,宴席上備的瓜果還剩了些,我又掂上一塊豆腐。
伸手不打笑臉人,胖姐就算人難纏了些,見到手裏拎着東西,也總不好說得太難聽。
胖姐家遠得很,又爬坡又過嶺,我累得氣喘吁吁。
沒想到胖姐就是席間那個圓臉蛋的婦人,她正在院子裏栽豆苗,她家的二丫頭跟她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胖乎乎、圓墩墩的,在一旁幫忙扶着豆角架子。
沈芸一開口,沒說幾句,兩人又嗆嗆起來。
我見狀連忙打圓場,趕緊把手裏的東西奉上:
「胖姐,我知道您家的是良田,我們沒準備壓價。」
「我看您家的閨女和米粒差不多大,正好最近我想着教米粒讀書識字,你有沒有興趣讓二丫也湊個熱鬧?女孩子家雖不強求考得什麼功名,認識些字,等來日嫁人總不至於被婆家糊弄。」
胖姐眼睛都亮了:「你當真能教她?」
胖姐急忙把二丫拉過來:「快過來叫人,論起輩分,你該稱呼一聲舅母。往後你就和米粒一起,跟着舅母讀書識字,將來嫁個縣太爺,看誰還敢說我家胖閨女嫁不出去。」
我緊着追問:「胖姐,那賣地的事?」
胖姐大手一揮:「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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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錢全部兌在一起,分成三份,多半的用來買地買苗。
剩下的又分成兩份,一份交給我,用來給沈遠讀書用。
另一份給婆母,來計劃着家裏的日常開銷。
可謂破釜沉舟。
公爹和沈芸連着幾日都泡在山上鋪路,撿碎石,翻地,忙得不可開交。
我閒暇時去給他們送飯,山山坳坳裏總是迷路,常常飯菜送過去都涼透了。
我拿起鋤頭想幫忙,還沒刨地就打了腦門一個大包。
看着沈遠讀書辛苦,想殺只雞幫他補身子。
在雞窩裏跟雞打了半天仗,腦袋上沾滿了雞毛,雞沒抓到,反被啄了一口。
漸漸地我身上那些虛無縹緲的光環褪去,從別人嘴裏那個「識文斷字的大小姐」變成了「什麼農活都做不成的半吊子」。
後來,婆母不再讓我碰這些家務事了,特意給我把柴房騰出來,放上桌子,給米粒和二丫讀書用,一日三餐我都坐享其成。
連我換下來的小衣都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洗乾淨疊好給我放在屋裏,我好一陣愧疚。
婆母還仔細得很,每次等着別人都投洗完了去上水才肯把我的衣服掏出來洗第一遍,有人笑話她:「就你家的媳婦金貴,連小衣都得在上水洗。ŧù₅」
婆母不語,只是一味地搓衣服。
桂芝大娘接口道:「切,金貴個屁,我看就是託生了個小姐的名,沒有小姐的命。」
「當初我說把表哥家的盼兒說給你家,你們還不願意,依我看,我們盼兒不知比你家那個媳婦好上多少倍,生得高高大大,一個人能犁三畝地,能幹得緊。」
婆母抖抖手裏的衣裳,語出驚人:「論能幹,我們不如娶頭騾子。」
開考前幾天,天氣陰沉沉的,好像憋着一場大雨。
怕耽誤了行程,我特意讓沈遠早些出發了。臨行前他捋了捋我耳邊的碎髮,輕聲道:「等我回來。」
我點頭,蜻蜓點水般往他手裏塞了個紙條:「考試前一天再打開。」
果園那邊也加緊了動作,全家人一齊上陣,日追夜趕地將二百棵樹苗全部種下,又施過第一遍肥料,只待這貴如油的春雨一落,給果樹過第一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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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鬧的陣仗太大,引得村裏不少人都在默默關注着。
有的人說:「誰都不如老沈家最盼這場雨,那麼多的果樹,若是全憑人力挑水,得把肩膀磨破了都澆不透。」
還有人接口:「你算是說錯了,沈遠去參加童生試了,這雨要是下起來,路滑難走,指定考不上了。」
可誰都不能逆了老天爺的意,連綿的陰雨整整下了半個月。
我們一家人的心好似油烹,坐立難安。
我的左眼更是突突地跳了好幾天。
放榜那日,是難得的大晴天,果園裏的枝幹昂揚抖擻,初見直挺挺的模樣。
過了晌午,噼裏啪啦的鞭炮從村口響到了家門口,點燃了沉寂的山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沈遠由縣衙裏兩個小廝護送着,從一駕青布馬車上利落地下來,抖了抖身上的紅色碎屑,目光穿過簇擁的人羣落到我身上。
「小夏,我考上了。」
「你的錦囊果然有用。」
桂芝大娘只聽見最後一句,驚呼出聲:「喲,什麼錦囊?拿出來讓我們瞧瞧,要我說,你這秀纔不會是抄來的吧?」
衆人都注視着沈遠。
他從貼身袖口裏掏出來我寫下的紙條,展開給桂芝大娘看。
胖姐扒拉開人羣湊過去:「咦~桂芝大娘又不認字,給她看豈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二丫,你替大傢伙念念寫的啥?」
二丫瞟了一眼,挺直胸脯大聲念出來:「好好喫飯,好好喝水,好好睡覺。」
桂芝大娘的臉變成菜色,喃喃自語:「就……就這樣簡單。」
二丫接口道:「我舅母說了,心態好就是最好的鎮靜劑。」
人心真的好奇怪,剛剛還有不少等着看笑話的鄉鄰都換上一臉笑容,稱讚沈遠年輕有爲,稱讚我持家有道,還有人上趕着要把孩子送過來讓我一起教他們讀書認字。
沈芸給沈遠悄悄遞了個眼色,示意我們先走,得罪人的話留下她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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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成雙。
晚餐難得多加了幾個菜,正好得此閒隙,一家人商討一下後邊該如何打算。
沈遠中了秀才,州府不少書院有意向讓他借讀,算着日子,一年後參加下一次的秋闈。
他的意思是帶着我一同動身去城裏安置,我們彼此間還能有個照應。
我也左右爲難:「接下來果樹要開花掛果,捉蟲除草,我在家裏還能搭把手。」
「還有米粒和二丫的功課也不能半途而廢。」
沈遠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我自然是想讓你陪伴,但是去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一切都要從零置辦,想來也是太委屈你。」
「既然這樣,你在家乖乖等我就好。」
「書院有休息日,我每月可歸家探望,你若得空,逢集去看我也行。」
或許想到接下來要分開許久,夜裏他不知疲倦地向我索求無度,好似要補上這些日子分離的痛苦。
沈遠出發那天,我去送他到州府,婆母不放心我獨自乘車回來,就叫上沈芸一同前往,正好她也想要買幾本種植果樹的書籍讓我研究一下。
到了城裏後,沈遠去書院和夫子交接手續,留我和沈芸閒逛。
沒想到會在鬧市上碰到嫡姐。
她從青寶堂出來,手裏拎着一些藥包,臉色蒼白。
看見我的那一刻,她像是嗜血的野獸看見獵物一樣蠢蠢欲動:「林半夏?真的是你,父親母親都沒了,你還有臉活着?要不是你,我爹孃怎麼會被剋死……」
我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淡淡開口:「有沒有可能,就是因爲父親不帶我,他們才喪命的?這便是報應。」
她上來就要撕扯我,沈芸擋在我面前攔住她要落下的巴掌:「哪裏來的瘋婆子!」
她有些不甘,沒想到如今也有人爲我撐腰了。
「你這個賤人,你明知道父親沒了,連面都不露,就知道跟野男人廝混,我呸!」
「曾經你和父親都說過,我不配爲林府的女兒,怎麼?他現在死了,又要認我了?至於你說的什麼野男人……」
我冷笑出聲:「父親親自爲我選的夫婿,明媒正娶,何來廝混?」
「倒是嫡姐你,最近過得可稱不上好啊?」我上下打量她。
她特意扒開袖口露出叮噹的玉鐲,死鴨子嘴硬道:「誰說不好?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比你嫁的窮酸泥腿子好多了。」
話音剛落,賀書衡咒罵趕來:「大夫怎麼說的?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懷上孩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百輩子血黴,當初若不是你死皮賴臉巴巴地貼上來,我早就和你妹妹生了許多孩子,也不至於被母親日日責罵。」
賀書衡轉頭認出了我,如今我雖然是粗布麻衣,但是我本身容貌不差,在沈家又被照顧得很好,眼神裏都有了光彩,不再是從前滿臉小心怯懦的不爭氣樣子了。
他堆滿笑容,上趕着跟我套近乎:「這就是半夏吧?當初我求娶的就是你,要不是你爹魚目混珠,我怎麼會娶了她這個不下蛋的母雞?」
「我這就去稟了母親,八抬大轎將你迎進府裏,做個貴妾,再不成,我就休了林含霜,將你扶爲正妻如何?」
沈遠從遠處趕過來,把我扯進懷裏,不卑不亢地開口和他對峙:「這位仁兄,當初你們視半夏爲草芥,自有人視她爲珍珠,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如今半夏是我敬了天地、拜了高堂明媒正娶的妻,你不要再癡人說夢了。」
嫡姐看見沈遠手裏拿的筆墨,翻了個白眼:「窮書生而已,還以爲自己多了不起呢!」
沈遠臉上始終噙着一抹得體的笑容,不悲不怒:「來日方長見分曉。」
我氣不過,還要爭辯,沈遠捏捏我的手指:「小夏,我們不與傻瓜論短長。」
他轉身帶着我和沈芸離開,留下嫡姐和賀書衡狗咬狗:「說誰傻瓜呢?」
「當然是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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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沈遠後,我滿腹心事,沈遠看出來我的不快:「可是你嫡姐的話讓你想起從前的傷心事了?」
我急着解釋:「賀書衡他……」
他的吻落在我的嘴上,堵住我想說的話:「不必說,也不必解釋,我都懂。」
沈芸捂着眼背過身子:「快點啊,別廢話,乾點正事,一會兒趕不上車了。」
我舔舔嘴脣,又羞又急,又囑咐他提防着賀書衡暗中使絆子,讓他注意喫食,注意休息。
囉裏囉唆說了好久,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轉眼間到了七月下旬,暑氣橫肆。
這段時間我們過得很辛苦,給果樹捉蟲除草耗費了很大的人力,密不透風的果林裏待上一會兒就大汗淋漓。
陳老四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他家養的羊放進去了,好幾只羊在果園裏亂竄了一夜,咬壞了不少矮枝上的果子。
第二天,沈芸發現後氣得腦袋都大了。
她怒氣衝衝地拎着刀去了他家裏:「陳老四,你給我出來!」
陳老四手裏還抓着一隻肥膩的雞腿,喫得滿嘴油,慢悠悠地從屋裏探出頭來:「喲,這不是沈家的小姑奶奶嗎?什麼風把你吹過來了?」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淨幹着偷雞摸狗的事?你家的羊喫了我們的果子,你說吧,怎麼賠償?」
陳老四死不認賬:「你有什麼證據是我的羊喫的?」
沈芸都快被氣笑了,伸手掂起羊身上粘的樹葉:「睜大你的狗眼瞧瞧,這不是我家的果樹葉子是啥?」
陳老四往身上抹了抹油手,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沈芸:「哦,那可能是羊不聽話吧,誰讓你家果園門不結實的?不過我倒是有個法子賠償,你跟了我,我也不嫌棄你是個寡婦,這樣我們就成了一家人了,你的果樹是我的,我的羊也是你的了,兩全其美。」
「我去你媽的兩全其美,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瞧上你。」
沈芸說着,反手擒住院子裏最囂張的一隻肥羊,當場就抹了它的脖子。
陳老四沒想到沈芸這麼生猛,一時間嚇傻了:「你……你有病啊,憑什麼殺了我的羊……」
沈芸手裏的刀子上還汩汩地流着血,接着又利落地砍下了一隻羊腿,扛在肩上就走:「算你賠我的,再有下次,我連你一起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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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檔子事後,公爹說什麼都要去果園邊守夜,在山上簡單搭了個屋子,日夜不離人地守着。
其實我們採購果樹的時候人家也說了,這是外地嫁接的樹苗,今年收成不會很好,第二年的掛果率會更高,
但是在我們的悉心照顧下,多少也能採摘一些賣相不好的果子去集市上換點生活費。
可沒想到,人禍可防,天災難違。
八月末的時候,夏季進入尾聲,眼看果子都已經開始上色,再不出半月,就可以採摘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徹底粉碎了我們的念想。
狂風驟雨張牙舞爪地撲向大地,拳頭大的雨點如同炮彈,狠狠地砸向飄搖的枝頭。
一顆顆還未成熟的果子在枝頭瑟瑟發抖,最終不堪重負,滾落泥土中。
沈芸深一腳淺一腳地衝進果園,跪在滂沱的大雨中,看着掉落的果實,心碎了一地。
她絕望地拍打着地面,整個人和着雨水和泥土不甘地吶喊:「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瞧瞧你乾的都是什麼事!」
「我上輩子是觸犯天條了嗎?爲什麼可着我一個人往死裏虐啊?給我一條活路吧!」
雨停了,沈芸的心也死了,整個人沒有了一點精神,像只提線木偶一樣,不喫不喝也不睡,呆呆地望着房梁,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一年的心血顆粒無收。
沈遠回來過幾次,安慰的話到嘴邊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沈芸如何看不出,他也很難。
身上的青衫洗得都發白了,快到冬日了,穿的還是秋季婆母給他縫製的薄布鞋。
再次離家時,沈芸狠了狠心,把米粒的長命鎖給了沈遠:「這個你拿着去城裏換錢,你在同窗好友間太落魄了,被人瞧不起。」
沈遠怎麼肯要?他挺直了胸膛:「大姐,我不在意這些,求學之路艱難些,正好可以磨鍊心志。」
公爹又開始砍柴了,那天他特意叫上了沈芸一同隨行。
剛走到山頭,沈芸就聽見果園那邊幾個婆娘吵吵嚷嚷的聲音。
他們拿着耙子、鐮刀,又摟樹葉,又折乾枝,桂芝大娘還爬到了樹上。
「反正沈家的樹也活不了,倒不如讓我們折去燒柴。」
「你們猜,沈芸死了的男人要是知道她把家業敗光了,買了這一山坡的枯樹,會不會半夜託夢罵她呢?」
她們說着就嗤笑成一團。
沈芸連推帶搡地把桂芝大娘從樹上拽下來,掄圓了巴掌朝她臉上一下接一下地呼過去:「你今日折了我幾根樹枝,我就扇你幾巴掌!」
桂芝大娘嘴角帶了血,含糊不清地大喊:「你敢打我?」
沈芸又補了一巴掌:「打的就是你,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一無所有了,大不了拼命,你敢嗎?」
「還有你們!一個個的嘴巴不乾不淨,是喫屎了嗎?兒子都快娶媳婦的年紀了,不知道給自己小輩積點德,竟幹這沒屁眼子的事!」
沈芸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但我好歹是放下心來了,哭過了,就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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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很長,我們一家人要喫飯,要生活,能賺錢的法子都想了,還是舉步維艱。
恍然無措時,胖姐來了。
她帶來了二兩銀子:「這是當初賣地的錢,我知道你們今年果園沒收成,你們先拿着用。」
「日子熬一熬,就過去了。」
沈芸和公婆都說使不得,胖姐堆滿肉的臉蛋擠出一絲笑容:「我沒說白給你們,就算是借你們的,二丫在你這讀書,平日裏喫的喝的都跟米粒一樣,從沒有外着她。」
她又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小夏,多謝你了,我家裏孩子多,有時候難免顧不上二丫,我心裏很感激你……照顧她。」
我知道她說的什麼意思,夏季穿的衣裳薄,二丫開始抽條發育了,我比了比她的身材,做了幾個肚兜送給了她,沒想到這點小事她回去也跟胖姐細說了。
「胖姐,你是個很好很好的母親,雖然孩子多,但是從沒放棄任何一個,我很敬佩你。」
一句話說得胖姐有些淚漣漣,她把銀子塞到我手裏:「我也是看出來了,這個家還得你站出來說句話才管用,快點收着。」
我笑盈盈道:「好,胖姐,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沈芸最受不了別人對她好,生硬地開口致謝:「胖姐,趕明果園收成了,我給你挑最大的果子。」
歲末春初,又滿懷希望開始新的一年。
我隨着婆母一起去廟裏燒了香,一是保佑風調雨順有個好年景,二來保佑沈遠今年秋闈能一舉奪魁。
出了正月以後,我的右眼就開始不停地跳,跳得我心慌慌的。
可是家裏一直平安無事,果園裏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春季一過,就開始授粉、鋤草,幾場雨落得也都恰到好處。
我總覺得不安,前日裏雖收到了沈遠捎來Ṭū́ₜ的書信,但是和上一次足足隔了兩個月。
信裏也不像以前一樣訴說自己近況,只有寥寥一句:「勿念,萬事安。」
我按捺不住,往城裏趕去。
這才知道,豫竹書院的書生們一大半都病倒了,包括沈遠在內。
見到他時,我差點認不出,他整個人瘦得脫了相。
我買了幾個炊餅,他連吞帶咽地就着水下肚,纔有了點說話的力氣。
「小夏,你怎麼來了?」
「我看着信上的筆跡不似從前,最後幾筆不僅力道太重,印得透了墨,還惜字如金,害得我還以爲你被人綁架了。」
他啞然失笑:「也就在你心裏我是個寶,誰會綁架我?」
「秋闈在即,不知是誰動了壞心思,在書院的水井裏摻了藥,夫子正在嚴查此事,大半的書生都病倒了,原也不打緊,是我體質太弱了。」
我掩面擦淚,心疼不已,哪裏是他身子弱,他手裏那點錢我是知道的,顧了喫藥就顧不上喫飯,他又要強,死撐着不肯向家裏開口。
我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特地寫了書信捎回去,告訴公婆,我要陪伴沈遠等科考結束。
回信很快就來了,是米粒代筆,讓我安心住下,秋收時,一家人都會來城裏賣果子,到時候即可會面。
-15-
待到金桂飄香,舉子考試如約而至。
沈遠的身體還是沒有恢復得很好,許是上次那場病鬧壞了腸胃,開考前一天,他沒敢喫任何東西,生怕考場上會出恭或者嘔吐。
考完以後,趁着考生還未歸鄉,城裏熱鬧得很,沈芸和公婆拉着第一批成熟的果子來了集市。
我和沈遠沒心思多想其他,也幫着擺攤,吆喝,稱重,收錢。
世間從不乏拜高踩低之人。
曾和沈遠一同就讀的一些學子圍過來,毫不留情地嘲笑:「喲,沈公子是不是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都給自己想好退路了,都開始擺地攤了?」
「這果子不是你種的吧?恐怕你連挑水都挑不動!」
「看在我們同窗的分上,來幾個嚐嚐!」
王秀才說着就要上手搶,沈遠按住:「君子不受嗟來之食,王兄,這個道理難道不懂嗎?我白送沒關係,但恐怕失了你讀書人的氣節。」
王秀才被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丟了幾個銅板,果子都沒要就走了。
沈芸掂掂銅板:「咦,出手還怪大方嘞!」
度日如年地熬過了半個多月,到了放榜的日子。
我們起得已經夠早了,還被人山人海擠得走不動道。
我伸長脖子想往裏湊,沈遠按住我:「不必搶,反正結果是死的,等一會兒自會知曉。」
嫡姐和賀書衡也在其中,她瞥見了我。
「喲,想不到你夫君這個鄉巴佬也參加了考試,別做野雞變鳳凰的美夢了,我夫君十三歲就中了秀才,請的都是京城來的啓蒙老師單獨輔導,你們學的那點東西,在他面前連鞋底沾的泥都比不上!」
我嗤笑一聲:「是呢,不止十三歲是秀才,以後一輩子都是秀才!」
我們在這裏針尖對麥芒時,賀書衡從人羣中走出來,面色不喜,嫡姐追問:「中榜了嗎?解元是誰家公子?」
賀書衡大聲斥責她:「問問問,問你個頭啊!」
「解元是沈遠,居榜首,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們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蒙了圈,慌忙拉着沈遠硬擠進去,真真實實看到他的名字,我才覺得不是一場夢。
十年磨一劍,總算苦盡甘來。
-16-
回家的陣仗鬧得很大,不僅有知府親賜的馬車和衙役隨行,長長的鞭炮更是從沿街放了一路。
沈遠本來是不想擺這麼大譜,後來商議着,開了年我們就要一同動身去京城參加會試。
一別數年,家中難免顧及不到,有了官衙的人撐腰,以後村裏人才不可將公婆小瞧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況雙喜臨門。
沈芸早就摘了一車最大最好的果子,沿路給鄉鄰發放,最好的兩籃子塞到了隨行的衙役手裏:「大哥帶回去解解渴,若是好喫,以後照顧下我家的生意。」
當晚桂芝大娘拎了二十個雞蛋上門拜訪,身邊還帶着一個圓臉盤大眼睛的姑娘。
她一進來不正眼瞧我們任何人,眼神像是黏在沈遠身上,語氣裏帶着些對前塵往事的感慨:「沈遠如今都長這麼大了,當日你娘生下你以後產後虛弱,奶水不足,你還是喫着我的奶長大的,我也算你半個老子娘了。」
「現在有了出息,想必也不會忘了當日恩情的。」
沈遠彬彬有禮:「大娘有事但說無妨。」
她拉過來身邊的姑娘:「這是我孃家侄女盼兒,你中了舉人,身邊沒有個三妻四妾的,說出去都會讓人笑話,再說了小夏成婚幾年了都沒有生個一兒半女,我看你不如納了盼兒爲妾,在你身邊服侍,也好早日爲你沈家開枝散葉。」
她的道德綁架讓沈遠進退兩難,他只能翻來覆去地說場面話:「我心裏只有小夏一人,恐怕委屈盼兒姑娘。」
我繞過她端詳盼兒,她眼眶紅紅的,我拉起她的手:「盼兒姑娘,你真的願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我阿孃就是妾室,我最知道爲人妾室有多少難處。」
她脫口而出:「我不願意,我有心上人,是姑母……」
桂芝大娘伸手狠狠地扭她腰間:「你怎麼這麼不爭氣?私相授受不嫌丟人啊,還到處往外說!」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下了逐客令:「大娘,管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了,別介入別人的因果。」
氣得她嘴斜眼歪。
夜裏纏綿過後,我滿腹心事地問沈遠:「成婚這麼久我也無所出,你可曾嫌棄?」
他捋了捋我耳邊的碎髮:「成親這麼久,我還沒考得一官半職,讓你跟着我漂泊流浪,你還這樣問,是不是存心要我慪死?」
「女子的價值不只是生育,上能治國,下能平家,我不會這樣想,不只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閒言碎語你不要聽。」
我的心放到了肚子裏。
-17-
年後就要動身去京城了。
兒行千里母擔憂。
婆母給我們裝了許多幹菜臘肉,還有好幾雙連夜趕製好的布鞋。
到了京城才知道有多艱難,我們和宋家公子景禮一起合租在城裏最便宜的房子,一年還要一兩銀子,更別說沈遠的束脩和我們二人的日常開銷。
我白天在一家酒肆裏做幫廚,晚上繡了鞋樣子再去集市上賣。
這裏匯聚了天下所有的榜首才子,沈遠就像是一粒塵埃融入大海,我不免覺得受挫。
夜深人靜時,我們一同擠在狹小逼仄的屋子裏,他安慰我:「我們能走到這一步屬實艱難,當初若不是你鼓勵我,我恐怕連秀才都考不上。」
「我們出來這一趟,見人見事見天地,已是最大的收穫。」
三年的時間很長,是我們日日熬着手指頭算過來的。
可是三年也很短,不過是春秋交替,斗轉星移。
景明八年春,浩浩蕩蕩的春闈開始了,但沒想到這次的會試成了大周朝開國以來朝中最大的洗牌。
會試三千多位舉子中,查出不少考生私下交易答案,在哪個酒樓,哪個房間,怎麼交易的,知情人說得一清二楚。
所有參加科考的學子被暫扣在國子監,由刑部逐一覈實調查搜身。
夕陽將整個房間鍍上一層金色,我數着窗縫裏灑下的微光,這已經是第五日了,毫無音信。
整座院子空蕩蕩的,寒風席捲全身,我安慰自己:「還好,宋公子也還沒歸家,說明大家都沒出結果。」
戌時的梆子聲驚飛檐下麻雀,沈遠搖搖晃晃地叩響門閂:「小夏,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我眼含熱淚,過去從後背擁住他:「我信你,一直都信你。」
春寒料峭的夜裏,他的後背沁着薄汗,油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像是隨時都要折斷的竹,整個人透着一股Ťü⁹悲憤的無奈。
「主考官從景禮兄的硯臺夾層中掏出來一張精心抄錄的治國賦,他被下大獄了。」
他握着我的手逐漸用力,字字泣血:「這是栽贓,是陷害!」
我心中惴惴不安,一夜未眠。
-18-
最近一段時間,京城裏難得地安靜,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平靜的表面下暗藏着波濤洶湧。
天子腳下,誰都不敢妄言,一句話說錯可能會有掉腦袋的風險。
所謂正義,不過是大多數人的利益捆綁。
從前和宋景禮交好的書生恨不得把腦袋都藏起來,生怕跟他沾上一點關係。
夜裏我從睡夢中驚醒,摸到身邊空蕩蕩的牀鋪,披衣起身。
沈遠端坐院子裏的石桌前,桌上鋪開的宣紙上,「清正」二字浸透紙背。
他背對着我,聲音裏滿是無助:「景禮兄曾經說過,運筆要如君子立世,墨色愈濃愈顯字骨,正如君子愈困愈堅。」
「小夏,我實在難違心意,那日景禮兄在酒樓出現,其實是爲了給他的娘子買簪子,整個過程我都看到了,我……必須得站出來。」
「可是朝中局勢動盪不安,此番賭注實難猜測到底是對是錯,若是景禮兄沉冤昭雪還好,可是一旦出了差錯,恐怕會連累你和家人,這纔是我最愧疚的。」
這些日子他的煎熬我看在眼裏,我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壓低了聲音:「若聖上公正廉明,真相自會水落石出;若是關乎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的大案都混沌了事,你苦讀多年聖賢書,難道要爲這樣的朝廷效力?」
他猛然抬頭,目光如炬:「知我者莫過於娘子了。」
我掏出袖口裏的尖刀:「從出事起,我就帶在身上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苟活。」
半個月後,宋公子的寡母和妻子焦急趕到京城。
宋娘子名叫春蘭,雖然體弱,卻是個如蒲草一般堅韌的女子,她拖着虛弱的身子去敲了登聞鼓。
沈遠也趁熱打鐵,將宋景禮的爲人還有平日相處的點滴,以及酒樓裏交易答案時宋景禮爲何出現在房間內,他全部交代寫到證詞裏,送到了大理寺。
這件案子由聖上接手,一直審到秋日。其間沈遠多次被帶走問話,無論面對誰,他仍然是堅定自己的說法。
雷霆手段下,此次的舞弊案終於落下帷幕,主考官畢大人主謀,聯手朝廷其他官員和參與的學子們,一共幾百個人全部抄家流放。
宋景禮終於沉冤得雪。
他回來那日,沈遠在門口相迎,宋景禮行了跪拜大禮:「多謝沈公子在危難之中出手相救。」
沈遠連忙將他扶起來:「還曾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他日無論誰先登科高中,都要照見彼此初心。」
一切恢復如常後,聖上頒下聖旨,明年四月,將重新舉行會試,所有參考學子需要再次向戶部覈驗身份,由聖上親自出題,德高望重的首輔大人擔任主考。
入冬以後,不知爲何,我總是貪食酸菜,宋嬸子做的酸白菜快讓我喫得見了底。
快到除夕了,我始終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那日晨起,我又覺得胃裏翻滾,在牆角下哇哇吐了好久,正逢宋嬸子看見了,她一拍手一跺腳:「哎呀,莫不是你有喜了?」
沈遠睡眼惺忪地去請大夫,果然已經有孕兩個多月了。
他像個哈巴狗一樣抱着我又親又蹭:「我要當爹爹了……」
除夕那天,我們是和宋家一起過的,宋嬸子說什麼都不讓我再下廚了,她和春蘭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們不好空手,開封了我珍藏多年的桂花酒,本想着等着沈遠高中後慶賀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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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科考日子越來越近,我的肚子也越發大了。
沈遠多次捎信回去,讓婆母來照顧我,但是沈芸這幾年忙得很,不僅擴大了果園的規模,手裏還有好多工人,公爹走不開,婆母不識字,一個人來這麼遠的地方,有些不放心。
還好有宋嬸子,她大大咧咧地吩咐沈遠:「你儘管去考,家裏有我和春蘭,保證不讓小夏有半點閃失。」
會試結束,接下來就是無窮盡的等待。
放榜那日,宋家嬸子起得早,天不亮就去守着了,我和春蘭都不太想走動,就在家等着。
說是等着,其實心裏七上八下。
不出晌午,宋嬸子風風火火地領着報喜官回來了,我推門一看,整條巷子圍滿了人。
大家都踮着腳尖往裏瞅:「這條窮巷子裏竟然出了一個會元和一個貢士,前所未聞啊!」
「風水寶地啊,這是誰家的宅子,以後恐怕求租的人數不勝數了。」
「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當初宋公子被誣陷的時候,我聽說只有沈公子替他做證了。」
我腦袋裏只有「一個會元,一個貢士」。
會試榜首即爲「會元」,其餘考中者皆被稱爲「貢士」,都可獲得參加殿試的資格。
我和春蘭對視一眼,「撲哧」一聲笑出來了。
接着沈遠和宋公子被人羣擁着進了家門。
我看到宋公子胸前的大紅花就明白了。
沈遠快步走到我跟前:「小夏,我考上貢士了。」
我害怕他多想,偷偷問他:「可有不甘?」
沈遠笑得坦然:「剛纔在路上,景禮兄問過我同樣的話,我輸給他,心服口服,雖敗猶榮。」
宋景禮從道喜的人羣中抽出身來,攔住沈遠的肩膀:「走,今天我們小酌幾杯慶祝一下。」
一切塵埃落定後,我們踏上返程的路。
春蘭淚眼漣漣:「小夏,這些日子我們相處得就像親姐妹一樣,當真是捨不得你們。來日孩子平安誕下,一定要寫信告訴我。」
她送了我許多親手縫製的小衣服、小鞋子,最貴重的當屬一隻純金的項圈,我推託:「這怎麼好意思!」
「這是當日我外祖家的陪嫁,曾經在景禮讀書時我當了它湊盤纏,後來輾轉幾番又贖了回來,其中艱難你最是知曉, 也算是我作爲乾孃的一點心意。」
殿試結束後,宋景禮中了榜眼, 聖上任命他爲翰林院侍講, 從此他們一家就定居在京城了。
沈遠資質不如景禮, 但是聖上特意提名召見了他, 讚賞他當日的高風亮節,雖未取得很好的名次, 也算得了聖上青睞。
聖上問他可願意留在京城任職, 沈遠拒絕了,並提出家中有父母惦念, 若能有機會,願意以畢生所學回報家鄉。
正好家鄉的王大人退任, 聖上考慮過後,讓他接替王大人的職位, 任深州知府。
我的肚子愈發大了, 若是生產完,恐怕又要耽誤,所以不敢過多停留,加緊往回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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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走了將近一個多月。
沈芸這些年還是孤身一人, 發家後提親的人要踏破門檻, 她全部拒了。
她和公婆已經在州里置辦了新宅子,挑了可靠的僕人家丁, 只爲我們回去就能有現成落腳的地方。
途經從前林家宅子時, 我看到嫡姐披散着頭髮,扯着管家的手罵罵咧咧:「這是我的家,我是林家的嫡女啊!」
「是不是林半夏那個賤人在背後指使的你們?就是她!」
管家扔到地上一個饅頭,她像只落魄的老狗一樣匍匐爬過去, 撿起來塞到嘴裏,又哭又笑。
她徹底瘋魔了。
父親一家沉船後, 沒有了ṱũ̂⁰孃家依仗, 賀家便不把她放在眼裏。
當日我的話也一語成讖,賀書衡一輩子也就是個秀才了,第一次鄉試未中, 就沒了心氣,沾上了賭博,把家底敗光後,至今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放下馬車上的簾子, 往家裏趕去。
到家當晚, 我就發動了。
孩子或許也體諒我舟車勞頓, 並沒有費力太久, 在七月初九丑時生下了一個女兒。
她的小臉皺巴巴的, 實在稱不上好看,可是沈遠抱在懷裏一刻都不撒手,心疼得緊。
女兒辦滿月宴時, 有多嘴的人勸說:「沈大人若再添個兒子, 可謂圓滿了。」
沈遠終於有底氣怒斥回去:「我家裏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何爲圓滿?
或是沈遠在科考中遇到宋公子與狀元郎失之交臂, 或是沈芸尋尋覓覓一直沒找到她的命中註定,又或是在別人眼裏我們沒有兒女雙全。
可一路走來,我們深知, 水滿溢,月滿虧,圓滿最是難求。
小滿則勝萬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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