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老公突然問我:
「如果我遇到一個比你更好的人怎麼辦?」
我沉默了片刻。
「那你就和她在一起,我們離婚吧。」
他不知道的是。
我早就看到他手忙腳亂地哄那女孩紅着的眼。
說:「別哭,我會給你未來的。」
-1-
他放下了筷子,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半天之後又艱難地笑出來。
「安好,我就只是開個玩笑。」
不是玩笑。
我知道的。
我享受過他的愛。
所以我知道,他對那個女孩,是真的動心了。
白天在醫院裏。
本來不耐煩的大夫看到我的報告,瞬間變得和藹。
他壓低了聲音通知我:「別害怕,你的病還沒到晚期,積極治療,是可以治好的。」
我在拿着診斷結果出門的時候。
看到了他們。
周念安的手臂受了傷。
那個女孩心疼得紅了眼。
「爲什麼我遇到你這麼晚,連名正言順地照顧你都無能爲力。」
周念安手忙腳亂。
剛包紮好的手臂滲出血色。
他說:「你別哭,我會給你未來的。」
話音落下,他自己愣住。
或者是懊惱自己口不擇言?
可那個女孩信了。
鼻尖紅紅的,仰頭問他:「真的嗎?」
周念安皺着眉。
沒有說話。
後面的劇情,我就沒有再看了。
我知道周念安的底線。
和我有婚姻關係時,他的身體,不會做出越軌的事。
可是心。
我控制不了。
-2-
我也想知道。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
在他眼裏比我更好。
在他的手機上找到了對應的人。
我想,我也要親眼看看。
是什麼樣的姑娘,輕易地擊潰了我八年的感情。
我們熬過了異地戀。
熬過了疫情。
熬過了最貧苦的日子。
卻敗給了一個「更好的姑娘」。
我是在大學裏面見到她的。
果然,青春洋溢。
大學裏,撿垃圾的老太太正喫力地彎着腰。
編織袋突然碎裂,空的飲料瓶撒了一地。
那女孩穿着奶白色外套,飛快地跑過去,幫奶奶全都撿起來。
她一路幫忙,送小老太去了安置的地方。
我在後面,像個偷窺者一樣跟着。
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逼近。
人影飛快地跑到我面前隔絕視線。
抬眼。
周念安雙手伸開擋在那女孩前,嘴脣顫抖:「阿好,不是她的錯……」
不是她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
是我的嗎?
那女孩才驚覺我在身後,詫異地回頭。
四目相對後,她有些倉皇地別開眼。
-3-
咖啡廳裏。
周念安坐在我的對面,眼眸中帶着一絲痛苦。
他說:「阿好,我……」
他說不下去了。
我也想知道,這件事在我這個妻子發現的時候。
他會選擇和那個更好的女孩徹底了斷。
還是和我,就此結束。
他張了張嘴,最後,艱澀出聲。
「阿好,我……好像不愛你了……」
我沒說話。
身體卻比我誠實。
先一步紅了眼。
他無措:「別哭……」
呆愣地望了我好久。
才把紙巾從桌上滑到我面前。
如釋重負地嘆氣:
「安好,我們從十八歲開始,就在一起,八年了……
「我知道是我混蛋,我無恥。
「可是阿好……這麼久的時間,我的對你的愛情,早就變成了親情。
「這是你我,都抵抗不了的。」
我問他:「那她呢?」
周念安沉默不語。
「或者以後,也會變質。
「但總歸,現在我不想騙你……」
他抬起眼。
聲音發苦:
「我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如果你願意,我們依舊可以在一起。
「但是……我能對你付出的,也就只有責任和剩下的時間了。」
我該怎麼樣形容當時的感覺呢?
難過?或是絕望?
就是一個溺水的囚徒。
明明知道自己死亡的結果,但還要睜着眼睛。
等待死亡降臨。
我們相對無言。
在沉默後,我開口:「約個時間,離婚吧。」
-4-
從咖啡廳出來,已經是傍晚。
金紅色的夕陽,刺眼極了。
門口馬路上,有人躲躲閃閃。
周念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人,箭步衝過去。
女孩被他嚇了一跳,瞬間就白了臉。
周念安責備她:
「暖暖,你怎麼在這裏?
「不是讓你回寢室,你一直沒走?」
那個叫暖暖的女孩偷偷看了我一眼,似乎帶着歉意。
對周念安低下頭:「我……擔心你……」
他的眉眼立刻柔和下來:「別胡思亂想。」
忽地。
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瞬間席捲了我。
原本以爲,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更難過了……
-5-
「別胡思亂想。」
這是他畢業季,抱着我說的話。
當時我爲了即將到來的分別哭紅了眼。
他們都說,畢業等於分手。
異地之下的感情誰能篤定呢?
他在車站前反身把我抱住,他說:「阿好,別胡思亂想,安頓好了我就去看你。」
同個站臺。
他往北走,我往南走。
最初的時候,我在二線城市裏。
第一個生日,他ťű̂ₜ說他會到場,但他缺席了。
零點三十七分。
我的出租屋被敲響,他朝我奔過來,抱住我ṱů₌,氣喘吁吁。
他說:「我拼命地趕,可還是遲到了。」
我後來才知道,他爲了來見我,花光了身上最後一筆錢。
沒錢打車,只能徒步而行。
當時我住的地方離火車站,十二公里。
我以爲我的人生是可以這樣的。
雖然有遺憾,但是會有遲來的圓滿。
可還是想錯了。
-6-
第二次。
是疫情開放的初期。
我們倆的工作終於在各自的地區有了一席之地。
我陽了。
當時,全城的退燒藥稀缺。
舉目無親的城市裏,我甚至連求助的人都沒有。
疼。
我只記得當時好疼。
半夜三更,有人撞開了我的門,帶着了退燒藥。
退燒後,他抱着我,渾身顫抖着。
面上全是劫後餘生的後怕。
他說:「阿好,我真的覺得自己快要失去你了。」
他抱着我。
一滴滴眼淚掉在我的肩膀上。
他說:「當我撞開門的時候,我真的以爲你已經死了。」
他說:「我無法再重複一次這樣的感覺,阿好,我不能失去你。」
我要怎麼形容我當時的感動呢?
好像,抓住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的溫暖。
具象化的。
金色的溫暖就那麼,乖乖地躺在我的手上。
後來,我好了。
他燒起來,躺在牀上,像無法呼吸一樣。
可假期只有最後一天。
金貴的退燒藥,卻沒了。
他齜牙咧嘴地笑:
「別擔心,沒事兒的。
「正好回去就辭職,以後,我和你在一起。」
愛情在那一刻上了我的頭。
我哭着抓住他的手:「周念安,你別辭職,我辭。」
他是好不容易纔考上的編制。
怎麼能爲我辭掉呢?
後來,他退燒了。
我也收拾好了在涼城的所有東西。
出門的那一刻。
我問他。
「我和你走了,如果你辜負我了怎麼辦?」
他的脣邊盪出笑意。
「阿好,別胡思亂想。」
他說:「我愛你,這一生都愛你。」
我其實知道的。
承諾,只有說出口那一刻是真的。
可我還是信了。
甘之如飴。
-7-
周念安在夜裏回了家。
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我好久。
「阿好,房子給你,我搬走。」
我說:「好。」
戀愛七年,結婚一年。
八年的時間,房間裏每一件都是我們倆爲了愛情添置的東西。
周念安沉默地收拾了幾件衣服。
突然看我。
「安好,你爲什麼瘦了?」
爲什麼瘦了?
因爲得了癌症,身體虛弱。
因爲每天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寢食難安。
因爲猜到了你的遊移,食不下咽。
可我說什麼呢?
用道德綁架的方式把周念安捆綁在我身邊,互相折磨。
沒有意義了。
最終,我別開頭。
「快點收拾吧,別礙我的眼。」
周念安有些失落,嘆息着,進了書房拿走自己的東西。
出來之後又路過我,神情悵然。
「安好,我仍舊把你當最親的家人。」
他問我:「以後還能保持聯繫嗎?」
我看着他,平靜點頭。
「明天去登記,三十天的冷靜期,你還能聯繫我兩次。」
他盯着我,苦笑一聲。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絕情。」
家門關上之前。
他回頭看我,眼眸中閃過一絲掙扎。
「阿好,你的家不在這裏。
「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還是可以隨意聯繫我。」
他頓了頓,又補充:「江暖是個好姑娘,不會介意。」
我沒有回應。
一分鐘之後,房門被關上了。
明明家裏還是我自己。
但從他進門又走之後,卻好像瞬間空了大半。
缺失的感覺,讓人的胸腔裏都跟着沉甸甸的疼痛。
這一夜。
助眠藥我用了三倍。
-8-
和周念安約好的時間,是早上九點。
辦了離婚登記,下午就該去辦住院手續。
我拿好了離婚需要的證件,收拾住院需要的行李。
書房裏,還有我的檢查報告。
拉開抽屜。
空無一物。
我瞬間清醒,我的造影檢查報告,昨天還放在這裏……
能拿走的,只能是——周念安。
八點五十。
我提前到了民政局。
他比我到得早,從車上下來,略顯憔悴。
沉默着,進了政務大廳。
八年的關係,一張輕飄飄的紙單,蓋了印章,就可以宣佈結束了。
轉身走的時候,周念安叫住我,欲言又止Ťū́ₕ。
「安好……」
他像是不忍。
「如果你很難過,我……可以……」
「ṭŭ¹那江暖怎麼辦?」
我問到關鍵的問題。
周念安不說話。
我平靜笑了:「就到這吧。」
周念安追上來:「安好,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我沒來得及說話。
門口有小姑娘跑過來,怯生生地看着我。
咬了半天嘴脣,小聲開口:「安好姐,對不起,是我們……」
我沒有等她說完,轉身走了。
他們都知道不對。
那爲什麼,還要做呢?
-9-
掛了住院號。
大夫安排到五天後的手術。
癌症手術要求,直系親屬簽字。
我好像沒有其他人了。
只剩下涼城,一個不太聯繫的媽。
電話剛撥通,那邊很快就接了,沒等我說話,她開始抱怨。
「死妮子,這麼長時間了才知道給我打電話,你叔叔唸叨你讓你回家過年,你都幾年沒回來了!」
我不知怎麼,突然就啞了嗓子。
「媽……」
瞬間,對方噤聲。
情緒壓下去,我纔開口:「你能來海城一趟嗎,機票,我給你出。」
「你讓我去幹嘛?快過年了,機票貴得要死,你有那錢不如給你叔叔買點好酒喝。」
「媽,我得癌症了。」
電話那頭咣噹一聲。
嘩啦了半天,才傳來我媽的聲音:「你,你咋啦?周念安呢?!」
我說:「我離婚了。」
我媽在電話裏不出聲好久。
我猜,大概是茫然地張大了嘴巴。
好久好久,久到我靠在牀頭上,茫然地失了神。
突然聽到電話裏傳來壓抑不住的哭聲。
「你在哪?
「媽現在就過去!」
她明明在哭,嘴裏還在數落我:「你爲什麼就不聽你叔叔的話,當初給你在本地找人嫁了你就是不願意,死妮子,你個死妮子!」
我突然笑。
「媽,別哭,我沒什麼事,癌症早期。
「醫生說,我是能治得好的。」
-10-
我媽訂了最早航班的機票。
早期肺癌。
照理說是不會有明顯症狀的。
我躺下,昏昏欲睡的時候,卻覺得胸腔鈍鈍地疼。
睡到昏昏沉沉。
我好像看到了大一,我媽深夜出去賺錢。
叔叔在客廳裏,和他幾個朋友喝酒。
喝多了,就有人敲開我的門。
他笑着喊我的小名:「阿好啊,大姑娘了,給王叔摸一摸。」
我在那個夜裏,用牀頭的水壺開了他的瓢,跑出了那個家。
陰冷的夜裏,無處可去。
找到了正在火鍋店後廚裏的我媽,她把我拉到一邊,就只是哭。
她說:「妮子,別怪你王叔。」
那個夜裏,我走了。
回了省城的大學,下了火車就已經是凌晨。
遇到幾個喝多的學生。
遠遠地,對我吹着口哨。
就是那天,我遇到了勤工儉學的周念安。
他在路上往寢室的方向趕。
我快步跑上去,拉住他:「老公,等等我!」
他錯愕地回頭。
目光觸及到那幾個酒鬼,明白之後,反手握住我的手。
他說:「走,老公送你回寢室。」
我一直覺得,能在那天夜裏遇見他,是我不幸當中唯一的幸運。
後來,他和說我:「安好,安好,我叫周念安,生來就是要惦念你的。」
他說完又驚疑:「你家裏,給你取這個名字,也是祈願你平安美好嗎?」
我告訴他:
「不是的。
「我媽說,先有女,又有子,就叫一個好字吧。
「和招娣的作用,一樣。」
那天,周念安沉默地看了我好久。
滿眼心疼。
我的夢,到這裏就醒了。
手機振動,瘋狂來電。
接通後,是周念安顫抖的喊聲。
「安好,你在哪?!
「這是什麼 CT 造影檢查?!
「什麼叫考慮肺癌?!」
他在電話裏大喊大叫,情緒失控。
我反而走了神。
也不知道他在那邊崩潰了多久,我回過神來。
語氣輕輕的:「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他的聲音一滯。
而後沙啞,像前幾年那樣放低了聲音哄着。
「阿好,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我想了想。
還是告訴他:「你不用擔心我會死,三十天後,我會準時到場。」
他突然哽咽。
「阿好,你真的生病了。
「你是要剜我的心嗎?」
我何曾剜過他的心。
反倒是我,心早就被他摘了,摘得乾乾淨淨。
-11-
我媽是在第二天下午到的。
她什麼都沒有帶,雙眼浮腫。
這個一生都沒有出過遠門的女人,腳步凌亂地找到了我的病房。
「死妮子……你怎麼就能這樣呢……」
我笑了。
「媽,還沒喫飯吧。」
她伸手打我,但好像不疼。
嘴裏還罵着。
「二十多歲奔三十的人了,不會照顧自己,只會給家裏添亂。你王叔沒了我,連頓熱乎飯都喫不上……」
她罵着罵着又嗚咽。
「挨千刀的周念安,他不是和我保證過要一輩子對你好嗎……」
我的病房門口。
是在這個時候衝進來人的。
他氣喘吁吁,看到我,刷就紅了眼。
奔跑了兩步又停下。
站在原地,雙拳顫抖:「你生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明白:「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
「我……」周念安說不下去。
我猜,他應該要說。
如果知道我生病了,他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離開。
我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
我聽到男人的哽咽聲。
接着,就是飛速的腳步和隨之而來「啪」的一聲脆響。
我睜開眼。
周念安已經被打得偏了頭。
「周念ťů₀安,你還是個人嗎?!
「我好好的妮子交到你手裏,你是怎麼保證的?!
「你說你保證我妮子一生幸福?
「她幸福嗎?我問你,她幸福得一個人在醫院癌症手術嗎?!
我媽的身體顫抖着,聲音都變得尖細。
周念安的手攥得死死的。
啞口無言。
半天,才啞着嗓子:「是我,對不起安好。」
「滾!」
我媽罵得很兇。
可是到底,也沒罵走他。
高大的男人紅着眼,說什麼也要待在這裏不肯離開。
他對我媽說。
「媽,離婚證還沒下來,我和阿好現在還是夫妻關係。」
我想告訴他別管我媽叫媽。
可是胸腹處一陣鑽心的疼痛。
我說不出話。
-12-
術前檢查。
醫生看完報告,問,誰是家屬,出來一下。
我媽下意識地往外走。
可跟出去兩步,又突然停住。
本來就不直的脊背彷彿又壓低了幾分,無助地看向周念安。
她張了張嘴:「周念安,你去吧。」
她跑回來坐在我的身邊。
離門口遠遠的,又下意識把身體湊過去,企圖聽到什麼。
門外,靜悄悄的。
我好像都睡了一覺,纔看見周念安回來了。
壓低的手攥得緊緊的,輕輕顫抖。
我是最瞭解他的人。
Ṫú⁵嗯……
是曾經最瞭解他。
知道那是意味着,他的情緒波動劇烈,不得不強壓着的表現。
儘管我媽已經對他表現出十足十的厭恨。
還是跑過去拉住他。
「大夫都說什麼了?」
「沒事,媽,就是一些術前叮囑。」
我媽六神無主。
只能茫然地點頭。
其實就是一個小手術。
在肺部割開口子,把癌細胞取出來而已。
可他們都表現得無比緊張。
生怕我死了。
我應該不會死。
應該的吧……
-13-
手術的前一天。
我又見到了江暖。
我媽不認識她,只當她是我要好的朋友。
她帶着豬肺湯。
聽說是她在寢室裏偷偷燉的。
趁着我媽出去的時候,她把周念安也支了出去。
茫茫然地看着我。
「安好姐,我和周念安,到現在都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她問我:
「你能好起來嗎?
「我願意馬上在大學裏找個男朋友,離你們的家庭遠遠的。」
她一邊說,一邊死死地咬着嘴脣。
她說:「安好姐,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你。」
我皺着眉。
「我不想看見你。」
她的臉色煞白。
看着像要哭了,又死死地忍着。
她鞠躬,還是說對不起。
抹了一把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推開門走了。
真討厭啊。
我是得了癌症,但是是早期。
一個一個的。
都好像是我要死了。
周念安推開門走進來,沉默着把那份豬肺湯收走。
「你要禁食禁水。」
他頓了頓:「江暖其實也知道,可她還是想做點什麼。」
我的胸腔處,沒來由地一陣疼痛。
我皺着眉咳嗽。
「你能閉嘴嗎?」
他不吭聲了。
收好了東西,低低地哄我。
「阿好,你會好的。
「是我的錯,在婚姻外迷了眼,以後……我再也不會胡亂和你開這樣的玩笑了……」
我別開頭,看向窗外。
風景很好。
-14-
江暖。
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姑娘。
她可能自己也不記得了吧。
查出肺癌之前,我高燒到了醫院。
那時候周念安在外地出差,我一個人昏昏沉沉地,在醫院裏和她撞了個滿懷,差點沒暈過去。
小姑娘心眼好。
當時就拉住了我。
看我沒有人陪,全程幫忙。
直到我打上了退燒針她才走掉。
她自己都不記得了,爲了感謝,我加上了她的微信。
每天在她的朋友圈裏,都能看到她訴說着暗戀的情話。
她和周念安到現在都沒有牽過手。
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她確實是個比我「更好」的姑娘。
充滿愛的原生家庭,會把她培養成一個溫柔、善良、自信的姑娘。
她不像我。
偏激、冷漠、絕情。
我誰也不信。
除了……周念安。
-15-
手術前,要做穿刺定位插導尿管。
真的好疼啊。
我疼到叫不出來,然後看到我媽,咬着自己的手臂哭到無聲。
唉。
她果然是老了。
如果這次我能手術順利的話,我想,我就不怨她了吧。
我換上了無菌服。
被推到手術室裏。
鐵門關上那一刻,我聽到我媽再也忍不下去的號啕大哭。
麻藥推到身體裏,刺眼的手術燈照射。
我維持最後一絲清醒。
哀求:
「能幫我縫合得好看點嗎……我想活着……」
漂亮一點地活着。
-16-
手術。
是很長很長的一場睡眠。
這人間好像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可是……我還是想活着。
好在,我還是下了那張手術檯。
睜開眼時,我還在茫然。
我媽已經抓住了我的手。
「妮子,感覺怎麼樣?」
她的眼眶含着淚。
我想咳,可是胸口漲漲的疼痛。
我忍着,沒咳出來。
「我沒事的。」
我睡得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
不記得過了多久。
江暖又來了。
帶着熬好的小米粥。
她不敢看我,把熬得稠稠的粥放下就走了。
說實話。
聞着很香,但我不想喫。
周念安見我沒有喫的意思,沉默着拿遠了點。
「阿好,我回家給你煲好不好?」
我的嗓子乾巴巴的,轉頭看他。
「你的東西,我也不用。」
他的神情裏透露着痛苦。
只執着地守着我。
我媽偷偷告訴我:「妮子,他沒有犯實際性的錯誤,就原諒他吧。」
我搖頭。
「就是死,我也不願意做他的亡妻。」
我媽怔怔地看了我好久。
偷偷抹淚:「隨便你吧,你媽管不了你。反正你們這個年代,也不像我們那個時候,離婚了帶累着子女都要被戳脊梁骨的。」
是。
周念安的身體沒有出軌。
或者還會有人說,敬佩他的坦誠。
他只是不愛了而已。
可這段婚姻關係,他的不愛,不是愛情消失殆盡。
而是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女人身上。
已經死掉的婚姻關係,怎麼可能還會復活呢?
門口。
周念安紅着眼眶走進來。
坐在身邊執着地盯着我:「安好,你會好起來的。」
我媽進門。
看到熬好的米粥,盛了一碗遞給我。
「妮子,再不想喫你也要喫,你真是傷元氣的時候。」
我躲開她湊過來的勺子。
我媽紅了眼。
「妮子,還是那麼難受嗎?」
我想說,我不是難受。
她卻不由分說把那口粥塞進我的嘴裏。
滑滑的。
帶着小米獨特的香甜。
-17-
手術過後。
每天都要拍痰。
我媽的手勁兒不夠。
拍到我的後背都腫了,也沒什麼效果。
周念安搶了這件事。
每天幫我拍。
術後的第四天,他突然顫抖着提議。
「阿好,我們不離婚了吧……」
「周念安。」我認真地看着他,「你是承受不了自己內心的譴責嗎?」
他有些狼狽地別開眼。
「我會……用餘生來彌補你的,阿好。」
「我的未來。可能要喫很多很多的藥,花很多很多的錢,要耗費很多很多的精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很用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不後悔。」
「可我不願意給你這個機會。」
我垂下眼,盯着他青筋暴露的指節:「你知道嗎?就算我變成了星星,都不願意照在你身上。」
他驟然放開我的手。
像是被抽乾了力氣,整個人僵在原位。
「你就那麼恨我嗎……」
我剋制不住地紅了眼。
恨?
我哪有空恨他。
我只想好好活着。
他們都不說,但是我看到大夫每次查看我的情況之後,都會把家屬帶出去。
同批腫瘤手術的患者已經出院了好幾個。
只有我,和臨牀的一個小姑娘還留在這裏。
她是胃癌。
二十三歲,比我還要小。
她被放化療折磨得,眼睛腫得看不見瞳孔,也掉光了頭髮。
她在白天的時候告訴我:「姐姐,我們一定要相信奇蹟。」
又在夜裏疼得輾轉反側。
趁着病房裏人少的時候,她又說:「好像到人世間走了一遭,最後也就只剩給我拖垮的父母記得我。」
我在醫院裏快崩潰的時候。
被醫院通知,可以準備第二天出院了。
小姑娘一臉豔羨:「我也想出去。」
我拉住她的手:「你很快也會出去的。」
夜裏。
心機儀狂鳴。
值班的醫生大夫統統跑過來急救。
她被拉出去。
直到第二天,我收拾好了出院的行李。
看到臨牀的家屬回來,沉默地收拾行李,誰也沒有說話。
「她呢?」我問。
家屬那邊看了我一眼。
強顏歡笑:「囡囡變成星星了。」
星星。
好遙遠又貼近的詞語。
我愣在原地。
卻有人瞬間攬住我的肩膀。
周念安紅着眼:「阿好,你不會這樣,你會健健康康的。」
我點頭。
我不會這樣。
我已經好了,身體健康。
-18-
周念安開車到了家。
他拿走的東西沒有拿回來,但人,說什麼也跟着一起進了門。
「我打地鋪,地鋪就行。」
夜深人靜。
我被咳醒。
他從地上衝過來,熟練地幫我拍打後背。
突然冒出來一句。
「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旅遊吧。」
我錯愕地看着他。
沒結婚的時候,我就計劃了好多次旅遊。
可前面因爲沒錢被擱置了。
後面,周念安忙。
他沒時間。
周念安滿目溫柔,輕哄似的:「我和單位告假,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不知道爲什麼。
我的心臟都跟着胸腔的感覺,漲漲地、癢癢地發疼。
我別開臉。
「還有四天。」
他一愣。
卻在反應過來之後惶然。
還有四天,就是冷靜期到期的時間。
他茫然地抓住我:「阿好,不去了,我反悔了。」
我深深地吸氣。
「別讓我鬧到開庭,大家臉上都難看。」
他白了臉,面露哀求:「阿好……」
「我不想奔波,周念安,如果你真的想彌補,就別讓我走到法律訴訟那一步了。」
他的身體顫抖着。
難以置信。
我閉上眼,好累。
-19-
我媽給我做了她這一輩子唯一做的好喫的食物。
蛋炒飯Ṫú₇!
原因是,我那個該死的親爸愛喫。
我也是。
可她嫁給王叔後就再也沒做過,那個男人不愛喫雞蛋。
她手生。
做了三次都失誤了。
不是多了鹽,就是雞蛋炒得腥氣難忍。
她在廚房裏嘆氣。
我聽到她的電話響了。
老年機,聲音很大。
電話裏的人大喊着:「老太婆你怎麼還不回來,你家老王出事啦!他喝多了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裏生死未卜吶!」
隔着廚房的玻璃。
我媽轉過身,我看到她抹了一把臉。
拔高了聲音。
「什麼?我信號不好,聽不到!」
她把電話狠狠地關了機,手都在顫抖。
她這一生。
從嫁給了王叔就對他言聽計從,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超過一天。
我一直覺得她是個老年版戀愛腦。
我突然發現。
我好像真的不怨她了。
我媽在廚房裏揹着我,扒手裏的蔥葉。
「媽。」我喊她。
她把蔥葉一丟:「別喊啦,馬上就炒新的,臭妮子,嘴刁,催什麼催!」
她好像很久都沒有罵過我死妮子了。
特意避開了這個「死」字。
她不肯回頭讓我看到她的臉。
我說:「媽,你回去吧。」
她的動作頓住。
突然朝我回頭,咧開一個特別難看的笑容。
「不回去,別聽他們放屁,我要在海城享福呢。」
她話音落下。
卻突然又捂住臉,飛奔到次臥裏關上門。
那門裏面,靜悄悄的。
一點聲音Ťũ̂₁也沒有流露出來。
我突然抬頭,望着天花板。
不哭,不哭。
安好,不哭。
-20-
民政局。
工作人員應該是看出來我的狀態不對。
證件打印的時候,伴隨着機器的聲響,偷偷看了我好些眼。
我笑了笑。
裂開的嘴脣乾疼:「我不是被逼的,自願離婚。」
工作人員又看了一眼周念安。
語重心長:「姑娘,咱們離了誰都能活得好好的,樂觀一點,善待自己。」
我只能笑。
「好。」
-21-
紅色的結婚證,換了紅色的離婚證。
我回家。
可週念安仍舊執着跟着我。
我在單元門口站定。
「別跟着我了。」
他的聲音粗糲:「阿好,別趕我走,求你……」
我說:「但這已經不是你的家了。」
周念安紅了眼:「是我……是我自己斷送了我的家,但是能讓我跟着你嗎?我只看着,我離你遠遠的,什麼都不做。」
我的胸腔翻湧着。
空氣從氣管裏湧上來,我咳得喉嚨全是鐵鏽味。
他連忙拍我。
我推開他的手。
「碎了的東西就是碎了,粘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你走吧,別讓我覺得你噁心。」
「安好!」
他叫住我。
可自己的嘴脣只能無力地顫抖着,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拉開了單元門。
又重重地關上。
我和他,被鐵門徹底隔絕。
-22-
我媽不出門。
她在海城裏找不到路。
可卻三五不時地從家裏能變出來我愛喫的各類東西。
蔬菜、水果。
都是新鮮的。
我從窗戶往樓下張望。
看到周念安每天急匆匆的腳步。
何必呢?
我又不會領情。
我媽在我的耳邊唸叨着。
「周念安其實人也還行。
「人家也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只是說了實話,我們老一輩的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臭妮子,人要惜福啊。」
她偶爾做菜的時候,能被我看到。
那些飯菜根本就不是兩個人的飯量。
她偷偷摸摸打開防盜門把飯菜送出去,又在十多分鐘後把空着的碗筷拿回來。
哎。
周念安白天在樓道里。
晚上在我睡着後,又會被我媽偷偷放進來。
在沙發上蜷縮着睡着。
其實我咳得整夜都難眠。
他們倆卻真當我不知道。
-23-
我從來沒有想過。
復發這個詞,來得這麼快。
我在夜裏咳出了好多血,被緊急送到醫院裏。
我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明明才五十歲的小老太太,好像這幾天就蒼老不少。
我拉住她的手。
想告訴她。
媽,別哭。
我才知道,原來肺葉上的癌細胞是可以極速擴散的。
我也才知道,原來醫生爲了讓患者有一個積極的心態,通常告訴患者的嚴重性會降低很多很多。
我才知道,原來化療,就是輸液。
在輸液的期間,我極度地噁心。
我會幹嘔,然後看到我媽背對着我,偷偷抹着眼淚。
真快啊。
這個叫腫瘤的東西,連反應的時間都不肯給我。
我在牀上看到有個男人跌跌撞撞地跑進我的房間。
嘴裏呢喃着:「阿好……阿好……」
後記:
-1-
醫院裏又多了一例沒有挽救過來的生命。
有個男人在她的手機裏發現了筆記。
【10 月 7 日。
生病了,但周念安不在,我只能自己去醫院。
不過今天遇到了小姑娘幫忙。
她好善良哦。
好人一生平安。】
【10 月 8 日。
周念安今天終於回家啦~
他會帶我去打針。
我就說我不是自己一個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周念安~】
【10 月 9 日。
我今天才知道。
原來那個小姑娘是周念安的實習生。
如果有可能的話,讓他幫一把吧?】
筆記在這裏斷了好幾天。
再更新時,已經是 10 月 21 日。
【原來,她也喜歡他呀……】
【10 月 22 日。
我在陽臺上, 看到周念安抽了一夜的煙。
他從來不抽菸的。
是因爲那個女孩嗎?
還是……因爲我?】
【10 月 29 日。
今天,我在醫院裏確診了癌症。
大夫問我:「你的家人呢?」
我想, 周念安……應該是在忙的。
大夫的喉結滾了好多次,才壓低了聲音告訴我。
「別害怕,像你這種早期肺癌,積極治療,是有大概率的治癒希望的。」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空白了。
我才二十六歲。
從來沒有吸菸喝酒,怎麼會是癌症呢?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走出的醫院。
只記得。
當我走出醫院的那一刻,親眼見到了周念安, 心疼地看着那個女孩。
他說:「別哭,我會給你未來的。」
晚上的時候他問我。
「如果我遇到了一個比你更好的女孩怎麼辦?」
我的天,好像塌了。】
【12 月 24 日。
原來醫學上。
還有個詞彙, 叫作復發。】
【1 月 1 日。
我好像也要變成星星了。
可是我……還沒活夠。
我纔剛剛原諒了我媽。
她還沒回涼城。
那個王叔不是個好東西。
我媽沒回去照顧他, 我真擔心他動手打我媽。
她那麼大年紀了。
連世界上唯一一個女兒如果也變成了星星。
她應該怎麼辦呢?】
【1 月 2 日。
我今天又夢到了周念安。
在夢裏。
我死了。
真的變成了星星。
然後每天晚上跟着他。
照耀他。
可是……
我真沒有原諒他。
就算是變成星星。
我也不願意照在他的身上。】
-2-
火車站裏。
小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
她的身後有個年輕人,全身黑色衣服,上前拉住她。
「媽,就算是回去,你也坐飛機, 我送你!」
小老太太執着地甩開他:「不用你送我,如果沒有安好,我們兩個, 本來就沒有任何關係。」
男人紅着眼。
「媽,可是有安好,這個世界上有安好!」
小老太太哭了, 像個孩子一樣。
「我的安好,已經沒了, 我要帶她回家!」
火車站裏, 人來人往。
不少人都看向他們。
那小老太太抹着眼淚。
抱着自己的行李, 一步一步, 走進了車站。
腳步蹣跚。
背影……孤寂。
這些路人都不知道。
她的安好……沒了……
她的安好怎麼就生在她的肚子裏。
一生, 沒有安好……
-3-
涼城。
又到了梅雨季。
小老太太踉踉蹌蹌地, 跑到了山上。
卻看到妮子的墓前已經站着個男人, 不過有些矮小?
這個人,她沒見過。
小老太太跑過去:「小夥子, 你是不是祭拜錯了墳,這是我家妮子的。」
那個「小夥子」紅着眼。
「沒錯的, 阿姨, 我也順道來看看您。」
小老太太打量着。
記憶裏, 確實沒有這樣的人。
頭髮短短的。
衛衣衛褲, 乾淨秀氣。
那孩子扶着她給妮子上了香。
自己又跪着上了三炷香, 扶着她下了山。
小老太太抬眼。
「小夥子,你是誰呀?你得和妮子說一說,不然她不知道誰來看她了呀。」
「小夥子」從身上拿出來卷好的信封, 偷偷塞到老太太的菜筐裏。
「阿姨, 我叫江暖……我是個女孩……」
小老太太點頭。
她雖然不記得了,但是有個名字,妮子會知道的。
她的視力已經模糊了。
粗糲的手握着她的, 有些哽咽。
「這些年,記得她的,也就只有我和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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