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媽媽才說愛我

我有嚴重的抑鬱症,可我媽不信。
儘管她本身就是心理醫生。
最近,自殺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我總是幻想死後會有一個安寧的世界,那個世界在向我招手,在對我說:
「孩子,快來,這裏的人都愛你啊。」
當我站上天台的時候,內心深處僅剩的求生欲促使我打電話給她:
「媽,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只要她跟我說一句「寶貝,你不要嚇唬媽媽」,或者她表現出一點點對我的緊張,我就會瞬間失去求死的勇氣。
可是電話那頭的聲音說:
「想死趕緊死,別天天……」
我求生的勇氣瞬間土崩瓦解,沒等她說完,我便掛斷電話。
然後,我張開雙臂,從天台一躍而下。
媽,我聽你的,趕快去死了,半分鐘都沒耽擱。
你開心了嗎?

-1-
我死後第四天,屍體才被人發現。
比我想象中早了很多。
當初我選的是一處爛尾樓,三五年沒變過樣子,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人來。
發現我屍體的是一對小情侶,他們跟警察說:
「我們買了這裏的房子,用光了所有的積蓄,可是房子爛尾了。」
「但是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來這裏看看,總想着萬一復工了呢?」
「今天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具屍體。」
女的臉色慘白,幾欲乾嘔。
男的看樣子也嚇得不輕,強裝着鎮定,緊緊牽着女人的手,應該是在安撫她。
我嘆了口氣,無聲地道了個歉。
四天,我的屍體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確實不大好看。
「真不好意思啊,嚇到你們了。」
雖然他們聽不到我的聲音,我依舊說得十分誠懇。
我媽經常說我就是個禍害,現在看來她說得對。
就算我死了,都要嚇一嚇別人,淨給別人添麻煩。
被人發現後,我依舊沒能等來地府的鬼差。
另外一個遊魂跟我說,我的執念太深,現在鬼差還沒辦法勾走我的魂魄。
我問他:
「那你呢?你爲什麼成了遊魂?也是因爲執念太深嗎?」
他點點頭:
「嗯,我在等我的愛人呢。」
他說,人死了以後,會忘掉很多生前的事情。
時間越久,忘掉的越多。
他現在除了自己愛人的長相,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只能在城市裏飄來飄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臉。
我試着回想了一下,果然,我也忘了很多東西。
爲了消除執念,我只好又回到我媽身邊。
她正在接待患者,坐在接診室裏的是一對母女。
年輕的女孩一臉頹廢,渾身上下散發着消極的氣息。
她的媽媽卻是十分不耐煩,哪怕在診室裏,依舊不停指責着她:
「我真是搞不懂你,我平時供你喫供你喝,你有什麼不滿意的?」
「一天到晚給我找事兒,還學會自殺威脅我了!」
「往自己手腕子上割一刀就想死?」
「真的想死的話你怎麼不直接從樓上跳下去,那多痛快!」
「真是丟人現眼!」
女孩閉了閉眼,臉上的絕望更明顯了。
「病人家屬!」媽媽怒喝出聲。
「你要是還想要你女兒,現在馬上給我閉嘴!」
「怎麼,你非得逼死她才高興嗎?」
「她要是真的因爲你這幾句話跳樓了,我看你上哪找後悔藥喫!」
女孩兒媽媽被我媽的語氣震懾住,滿不在乎地撇撇嘴:
「怎麼可能?我女兒我還不瞭解嗎?」
「就是一個膽小鬼,哪敢從樓上往下跳?」
我媽更生氣了,指着她毫不客氣地說:
「要麼安靜,要麼出去!」
女人神色訕訕,還是安靜下來。
媽媽耐心地,語氣溫和地問了女孩兒幾個問題:
「寶貝,你是不是覺得活得特別辛苦啊?」
「寶貝,是不是覺得沒人懂你?」
「寶貝……」
「寶貝……」
我媽一口一個寶貝,女孩兒的神情終於有所鬆動,後來放聲大哭。
我媽張開雙臂擁抱她,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安慰。
看着眼前這一幕,我眼眶發酸,卻流不出眼淚。
我已經是一縷幽魂,哪裏還有眼淚的?
我羨慕得不得了,媽媽有多久沒有抱過我了?
從爸爸死了以後,再也沒有過了吧?
誰讓我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禍首呢?
女孩兒母親不屑地撇着嘴:
「稍微不順她的心思,就要死要活。」
「誰知道這病是不是裝的?」
媽媽板着臉訓斥:
「她要死要活是在跟你求助,怎麼就成了裝病了!」
「就是因爲有你這種總認爲別人裝病的父母,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孩子抑鬱自殺嗎!」
那個母親當然不知道。
我在心裏默默地回答:
「我國每年大概 28 萬人自殺,其中百分之四十患有抑鬱症。」
也就是有十一萬人左右。
這是我曾經翻看資料記下來的數據。
終於,我也成了這十一萬分之一。
可是媽媽,我要死要活也是在跟你求助啊。
你不也一樣認爲我是在裝病嗎?
哦,不能怪她,裝病這件事,我是有前科的。

-2-
五歲那年,我不想去上幼兒園,就謊稱肚子疼。
爲了讓家長相信,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捂着肚子在牀上打滾。
爸媽信以爲真。
爸爸慌忙帶我去醫院檢查,可是到了醫院全身上下查了一遍,什麼毛病都沒查出來。
醫生看着我生龍活虎的樣子,朝爸爸使了個眼色:
「小朋友病得重,我看要連續一星期打針纔行。」
一聽打針,我立刻慌了。
小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打針了。
我扯着爸爸的衣角往他身後躲:
「我不打針,我肚子不疼了!」
「我是裝的,我只是不想去幼兒園!」
爸爸總算放了心,無奈又寵溺地刮刮我的鼻子:
「你啊!」
回家的路上,爸爸給我買了一堆零食。
原本就是一場小孩子的惡作劇,可是我們回家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肇事司機酒駕,爸爸重傷。
我被爸爸推到旁邊,只是擦破了一點油皮。
爸爸身下流出好多血,我被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到他身邊。
我雙手捂在他斷開的手臂上,可是血怎麼也止不住。
我號啕大哭,爸爸微微睜開眼,留戀地看着我,輕聲囑咐:
「晨晨,爸爸沒事,晨晨要開開心心的。」
「晨晨要照顧好媽媽,你們要好好地活下去。」
「晨晨別怕,爸爸累了,爸爸休息一會兒,晨晨不哭,要多笑笑,爸爸最喜歡看晨晨笑了。」
說完,爸爸轉頭朝向另一邊,眼神在尋找着什麼,不一會兒,就失去了呼吸。
後來我才明白,他在找媽媽,他們夫妻情深,他感覺自己不行了,希望能看媽媽一眼。
可是最終,他還是沒能等到。
等媽媽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直接宣告了爸爸不治身亡的消息。
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什麼是死,就是爸爸再也不會醒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哭着撲到他的遺體上:
「爸爸醒醒,爸爸不死,我以後再也不裝肚子疼了!」
「我以後好好去幼兒園!」
媽媽緩過神,聽到我說的話後,一把把我扯開。
她紅着眼死死盯着我問:
「你肚子疼,是裝的!」
「你裝病,害死了你爸!」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知道,我爸的死跟我裝病之間有着必然的聯繫。
我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我喃喃自語: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媽媽衝到我面前,使勁抓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問我:
「你爸被你害死了,你滿意了嗎?」
「馮晨晨,我問你,你滿意了沒有!」
「你爸死了,你滿意了沒有!」
等爺爺奶奶趕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我從她的手裏解救出來。
我的肩膀早已破皮淤青,一碰就疼得厲害,可我一句話都不敢說。
從那以後,媽媽再也沒對我有過好臉色,再也沒給過我一個擁抱。
有一次我發燒到 39 度,整個人迷迷糊糊的,學校老師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
「確定她生病了嗎?」
「她很會裝病的,裝得特別像,能把人騙得團團轉。」
老師生氣地指責她不負責任,只能先把我送去醫務室。
等到放學的時候,媽媽總算出現了。
平日裏都是我自己放學回家的,今天媽媽來接我了!
我在醫務室喫過藥,打了退燒針,已經退燒了,遠遠地看到媽媽,我歡呼雀躍朝她跑過去。
我好開心。
一定是她聽說我生病了,放心不下吧?
原來媽媽還是在乎我的啊。
我跑到她跟前,仰着臉看着她,還沒等我開口,她的手就覆上我的額頭。
然後,媽媽臉色沉下來,兇狠地盯着我:
「馮晨晨,果然你又在裝病!」
「你裝病害死了你爸,你忘了嗎?」
「現在是不是又想裝病害死誰?我嗎?」
「當初怎麼死的不是你,害人精,撒謊精!」
媽媽扭頭就走,獨自開車離開,只剩我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滿腔開心瞬間冷卻。
等我回到家,發現門被媽媽在裏面反鎖了,我怎麼敲門也敲不開,我只能拼命道歉:
「媽媽,開門,我錯了,我以後不撒謊了!」
可是眼前的門始終牢牢關着。
冬天樓道里真冷啊,兩個小時後,剛壓下去不久的高熱再次襲來,我額頭滾燙,身體卻冷得發抖,頭重腳輕,終於栽倒在門口。
第二天一清早,奶奶來給我送牛奶,纔看到昏倒在門口的我。
等我醒來,奶奶正在數落媽媽:
「徐寧,你怎麼能把孩子關在門口不讓她進門?」
「外面多冷啊,大冬天的,晨晨都感染肺炎了,你就一點兒都不心疼嗎?」
媽媽語氣依舊冷漠:
「馮晨晨最喜歡自己生病了,病了就不用去上學了,這不是得償所願嗎?」
「再說了,誰讓她把衣服脫了的?她就是故意的,媽,您別上她的當!」
我想說我沒有故意脫衣服,我想說真的沒有。
我想說我不喜歡生病。
可是對上媽媽看過來的眼神,我喉嚨裏就像塞了棉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媽媽表情譏誚:
「馮晨晨,醒了也不出聲,學會偷聽大人說話了是吧?」
「聽到你奶奶爲你生病着急,你是不是特別開心?」
「爲了裝病圓謊,你也挺不容易的,大冬天在外面脫衣服,怎麼不凍死你?」
說完,媽媽就揚長而去,奶奶乾燥的手掌撫上我的臉,給我擦掉滿臉的淚水,她說:
「晨晨,別怪你媽媽,你爸爸出事後,她心裏苦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凍死的人臨死前會產生熱的ƭů₁錯覺,把自己的衣服脫掉。
原來那年冬天,我差點就死在家門口。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生病,病了也不敢講,硬生生自己扛過去。
因爲在媽媽眼裏,我是會裝病的。

-3-
思緒回到眼前,診室裏女孩兒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媽媽給她一套測試題,讓她去寫一下。
然後媽媽開始給那個母親上課:
「養孩子不是給喫給喝就夠了!」
「心理疾病也是病,生病了怎麼就成了丟人現眼呢?」
「你當家長的,不多關心一下孩子,反而只在乎自己的面子嗎?」
「孩子出現心理問題,你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會導致她做出過激行爲。」
「萬一你女兒因爲你一句話做了什麼,你能不後悔嗎?」
每一句話,都說得正確極了。
可是媽媽,你怎麼自己就做不到呢?
我曾經做出過激行爲,你也覺得我丟人現眼啊。
媽媽,這些你都忘了嗎?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尋死。
上次情緒崩潰的時候,我也曾站上小區樓頂。
我站在上面,俯瞰樓下的景色和人流,怔怔地忘記了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發現了我。
他們報警後,消防員迅速趕來,有的在樓下鋪上高高的氣墊牀,有的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小心翼翼跟我說着話。
「小妹妹,哥哥大老遠來一趟,你不着急往下跳,先跟哥哥說說話好不好?」
「哥哥是沙縣人,你肯定知道沙縣吧,就是沙縣小喫那個沙縣。」
「那個扁肉和八寶飯,可好喫了!你喫過沒有?」
「對了,你喫過午飯沒?肯定還沒吧?」
「你看,你都決定要走了,總要喫頓飯再走吧?你都決定不要這具身體了,臨了也別虧待它對不對?」
「我請你喫扁肉和八寶飯,喫完你再跳。」
我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說得對。
喫一頓扁肉和八寶飯,也不耽誤什麼吧?
在我分神的瞬間,我被別的消防員撲了下來。
這時候,媽媽才匆匆趕到。
她穿過人羣,狠狠一巴掌甩到我臉上:
「想死就找個安靜點的地方,丟人現眼!」
我立刻站起來,轉身就朝着天台邊緣撲過去。
消防員緊緊拉着我:
「小妹妹,你媽媽一時生氣,她是擔心你!」
「你別做傻事,別做傻事啊!」
媽媽也被消防員拉到旁邊訓斥:
「有你這麼當媽的嗎?」
「是不是非得把你女兒逼到跳下去了纔行?」
媽媽斜眼看着我,冷笑一聲: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還來勁兒了?」
「放開她,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跳下去!」
那一刻,我萬念俱灰。
消防員哥哥怕我想不開,連拉帶拽把我帶走,請我喫了扁肉和八寶飯。
他見我一直抓着一個鑰匙鏈,問我這個是不是對我很重要。
我點點頭:
「這是我爸爸送我的。」
他接着說:
「你爸爸一定很愛你,如果你跳下去,他會多傷心啊。」
我頭都沒抬:
「不會,他已經死了。」
年輕的消防員頓時啞火。
隔了一小會兒,他才說:
「馮晨晨,你爸爸肯定不希望你這麼做,對吧?」
我的思緒瞬間回到爸爸出車禍那天。
他躺在血泊裏,握着我的手說:
「晨晨要照顧好媽媽,你們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怔住了,是啊,我怎麼忘了呢?
爸爸說讓我照顧好媽媽,我不能死啊。
頓時,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分別前,消防員哥哥跟我說:
「我叫楚威,加個微信吧,以後不開心了就找我聊聊。」
我笑着拒絕了他。
多麼好的人啊,我的陰霾不該進入到他陽光的生活裏。
等我回到家,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臉色鐵青。
「馮晨晨,你又在給我搞什麼把戲?」
「怎麼,你想告訴所有人我對你不好,我逼死你?」
我搖搖頭,她又說:
「不知道你跟誰學的,好的不學,學着尋死覓活。」
「有本事你就去死,真死了,我還能高看你一眼!」
我接着搖搖頭,對她說:
「媽媽,我不會再尋死了。」
「我答應過爸爸,要照顧你,要好好活着。」
我媽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還敢拿你爸當藉口!」
「你哪來的臉提你爸!」
回想到這裏,我依舊覺得臉頰的位置隱隱作痛。
當時那一巴掌,力氣可真大啊。
等我回過神,那對看診的母女已經離開了。
診室裏只有媽媽一個人。
我真的很想問問她,媽媽,我都四天沒回家了,你擔心我嗎?
這時候,媽媽的幾個同事走進來跟媽媽聊天。
「徐姐,你看沒看那條新聞?咱們這裏有個女的跳樓了,就在那個離這裏不遠的爛尾樓小區。」

-4-
原來我已經上新聞了嗎?
我想,媽媽應該沒看吧,她工作那麼忙,哪有時間關注這個。
媽媽卻點了點頭:
「看了,正在找死者線索呢,也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死者家屬。」
「聽說死者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兒,身上連一個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就連手機,都被她故意破壞掉了。」
「唉,可憐的孩子,肯定是對家人絕望了吧?她的家人單凡給她一點愛,這孩子大概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我內心酸澀,媽媽,你也覺得我可憐嗎?
你只要給我一點愛,我也能堅持着,掙扎着活下去啊!
媽媽的同事說:
「新聞裏刊登了照片,有死者的衣物和隨身物品,只要家人看到,肯定能認出來吧?」
媽媽贊同地點點頭:
「只要不是太冷血,或者一點兒都不在乎她的家人,肯定能認出來的。」
可是媽媽,你沒有認出我啊。
果然,你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呢。
這時候,同事告訴媽媽,外面有當兵的找她。
當兵的?
媽媽滿臉疑惑地往外走,我也跟着她飄了出去。
竟然是當初請我喫飯的消防員楚威。
他一見到媽媽,就急匆匆地問:
「徐醫生,馮晨晨在哪裏?」
媽媽一臉訝異:
「現在是暑假,這個時間,應該在家裏吧。」
楚威火急火燎地說:
「我剛纔去你家敲門了,沒有人!」
「這幾天你見過馮晨晨嗎?」
我媽莫名其妙問到底怎麼了,楚威掏出手機,界面上是一則本地新聞:
爛尾樓發現無名女屍,有家屬失蹤的情況請迅速報案。
楚威指着新聞裏刊登着的鑰匙扣圖片:
「這個鑰匙扣,我在馮晨晨手裏見到過,她說是她爸爸送給她的。」
一提到我爸,我媽臉上立刻佈滿寒霜:
「她怎麼還有臉提她爸?」
「要不是她,她爸怎麼會死?」
楚威急了,衝着我媽媽大喊:
「徐醫生!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說這個!」
「這三四天時間裏,你到底有沒有親眼看到馮晨晨!」
我媽皺着眉頭思考了一會兒,忽然譏誚地笑了:
「你不會以爲,馮晨晨自殺了吧?」
「她那種人,怎麼可能呢?」
「這個鑰匙扣,滿大街都是,隨便找找就能找出來一堆。」
「這幾天晚上,馮晨晨都在家裏好好睡覺呢。」
我不明白,爲什麼媽媽要對他說謊。
四天前我就死了,怎麼可能回家好好睡覺啊。
或許,是媽媽認出了我,但是不想去給我收屍吧。
楚威這才長舒一口氣:
「不是就好,嚇死我了。」
「徐醫生,不好意思,冒犯了。」
我媽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楚威想了想,然後跟我媽說:
「徐醫生,你是心理醫生,應該能覺察出來馮晨晨有心理問題吧?」
「你平時一定要多關注她一點。」
我媽臉色又難看起來,皺着眉頭說:
「馮晨晨最會裝病了,她哪有什麼心理問題?」
楚威還想說什麼,我媽直接截住他的話頭:
「你也說了,我是心理醫生,她有沒有心理問題,難道我還看不出來?」
楚威思考了一會兒,說了句「打擾」便轉身離開。
我對着他的背影,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句謝謝。
媽媽回到辦公室後,拿出手機找到那條新聞,點開圖片對着那條鑰匙鏈放大,看了又看。
她喃喃自語:
「真巧,竟然跟馮晨晨的鑰匙鏈這麼像。」
「要是死的人是馮晨晨,該有多好。」
媽媽,如你所願,死者就是我啊。
我想,如果此刻確定了我的身份,媽媽肯定會開心的吧。
ẗű₇這時候,媽媽的另一個同事李醫生來找她。
李醫生猶猶豫豫地說:
「徐醫生,我怎麼也聯繫不上你家晨晨,你能聯繫上她嗎?」

-5-
媽媽奇怪地問道:
「李醫生,你聯繫馮晨晨做什麼?」
「你爲什麼會有馮晨晨的聯繫方式?」
李醫生沒Ṫṻ³有回答,只是催促着媽媽聯繫我一下。
媽媽拗不過,當這裏一生的面給我打電話,自然是打不通的。
李醫生着急了,她問媽媽:
「晨晨最後一次跟你聯繫是什麼時候?」
媽媽看了一眼手機:
「四天前打過一次電話。」
「到底怎麼了,李醫生!」
李醫生身體不受控制地搖晃了一下:
「四天前,四天!」
「難道……」
媽媽的表情有些不耐煩,李醫生終於透露我在找她做心理疏導的事情。
「晨晨找我做心理疏導已經有一陣子了,她患有很癢中的抑鬱症。」
「昨天是她應該來做心理疏導的日子,可是她到現在還沒出現。」
「我給她打電話不接,發微信也沒人回覆,我怕出事兒,所以來問問你。」
李醫生遞過手機,界面上也是無名女屍跳樓的新聞。
「徐醫生,這具女屍的穿着和隨身物品,跟晨晨的一模一樣啊!」
「我擔心,擔心……所以來問問你,你能聯繫上晨晨嗎?」
媽媽直接笑了出來,臉上全是譏誚:
「李醫生,你被馮晨晨騙了。」
「什麼重度抑鬱症,那是她裝出來的。」
「我親眼看到過她翻我的相關書籍,然後對應着書裏面的內容,表現出抑鬱症的行爲特徵。」
「馮晨晨裝起病來,連醫生都能騙過去,她從小就有這個本領呢!」
李醫生依舊錶情嚴肅:
「徐醫生!」
「作爲一個醫生,我難道還分不清她是不是裝的嗎?」
「你作爲一個心理醫生,怎麼能說出晨晨裝病這種話!」
「難道你不知道這句話對患者打擊有多大嗎!」
媽媽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四天前馮晨晨給我打電話還好好的,她說……」
媽媽的話戛然而止,她想起來了,我打給她的那通電話有些不對。
我表現出尋死的徵兆。
李醫生抓着媽媽的胳膊問:
「她說什麼了?」
「沒什麼,就是我們家裏的事情,」媽媽說,「而且這幾天晚上馮晨晨都在家裏,李醫生,你想多了。」
媽媽又撒謊了,爲什麼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她其實認出我了,但是不願意去給我收屍?
聞言,李醫生鬆了口氣,拍着胸脯道:
「啊,這樣啊,想多了就好。」
「不好意思啊,徐醫生,我看到線索實在跟晨晨太像,太着急了,纔來問你的。」
媽媽大度表示不介意。
媽媽,連李醫生都能認出來那是我,怎麼你到現在還沒認出我呢!
還有,我看你的書不是爲了裝病,是自救啊,媽媽。
李醫生走後,媽媽又打開那條新聞,放大圖片仔細看。
有我的衣物圖片,也有我的鑰匙鏈圖片。
她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
「怎麼都覺得是你?」
「你有這套衣服嗎?」
「鑰匙鏈明明滿大街都是。」
「你還真是會博取大家同情。」
說着說着,媽媽又生氣了,她關了手機,狠狠吐出三個字:
「撒謊精!」
我在一邊默默地說:
「媽媽,自從小時候那件事情之後,我再也沒撒過謊了。」
可她,什麼都聽不到。
人聽不到遊魂說話的。

-6-
媽媽今天加班好幾個小時,下班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等媽媽下班回到家,奶奶已經等在門口了。
她一見到媽媽,立刻撲到媽媽跟前,死死抓着媽媽的手腕,聲音急切又顫抖:
「徐寧,晨晨呢?」
媽媽沒回答,反問她:
「媽,你怎麼來了?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奶奶說:
「我出門着急,忘記帶手機了,也記不住你的手機號。」
「你先告訴我,晨晨去哪裏了?」
媽媽奇怪道:
「應該在家吧?」
奶奶臉色白了一分,聲音也跟着大了起來:
「放屁!晨晨在家的話我還用得着在門外等你?」
媽媽聽到奶奶這樣說話,臉色有些難看。
她打開門後,衝着屋裏喊了一句:
「馮晨晨!你又發什麼瘋!」
然後指着我房間門縫裏透出來的光,轉過頭跟奶奶說:
「媽,她又發瘋了,不用管她。」
「你看,她臥室裏燈還開着呢。」
原來如此,媽媽不是故意騙楚威和李醫生的。
我房間的燈忘記關了,媽媽才誤以爲我這幾天都在家裏。
她不是爲了不給我收屍才撒謊的啊。
我心裏好受多了。
奶奶明顯鬆了口氣,靠着沙發喘了幾口氣,邊喘邊說:
「嚇死我老婆子了。」
「今天鄰居跟我說市裏有小姑娘跳樓了。」
「我看了一眼警察發的圖片,那孩子的衣服,還有手裏抓着的鑰匙鏈,跟陳晨一模一樣!」
「我還以爲,我還以爲……」
說着,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媽媽安慰了奶奶幾句:
「媽,你真是多餘擔心,馮晨晨怎麼可能死了呢?」
「自古禍害遺Ŧú₄千年,好人才不長命。」
奶奶臉上露出幾分無奈:
「徐寧,媽知道你心裏苦。」
「這麼多年,一個人拉扯晨晨不容易。」
「可是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能不能放下?晨晨她,也不是故意的。」
「她一個小孩子……」
媽媽噌地一下站起來,打斷了奶奶的話。
她一邊朝我房間走,一邊吼我:
「馮晨晨,你長本事了是吧?奶奶都來了這麼一會兒了,也不知道出來打招呼?」
「你怎麼這麼大譜,等着我來請你呢!」
她一把推開我的房門,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房間裏空無一人。
奶奶敏銳地發現了媽媽的異常,大步走過來推開媽媽,看到了空無一人的房間。
她瞬間站不住了,靠在門框上,淒厲地質問媽媽:
「晨晨呢?!」
「你不是說晨晨在家裏嗎?!」
「她在哪裏?你現在馬上給我聯繫晨晨!馬上!」
媽媽看奶奶這個樣子,也着急了,她安撫着奶奶:
「媽,你彆着急,我現在馬上聯繫她,馬上給她打電話。」
可我的電話早已經不能撥通了啊,媽媽。
她又給我發微信:
「馮晨晨,你死哪兒去了?」
「你奶奶在等你,別躲了,馬上給我回電話!」
「馮晨晨,你要是再不回電話,乾脆死在外面得了!」
奶奶聽到媽媽這麼說,頓時嚎Ŧűₜ啕大哭。
她指着媽媽的鼻子痛罵:
「徐寧!有你這麼當媽的嗎?」
「你在詛咒你的親女兒死啊!」
「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多久沒見到晨晨了?」
媽媽訥訥道:
「四,四天。」
奶奶徹底腿軟了,跌坐在地上,聲音裏全是驚慌:
「你現在,趕緊看看那條公告,那個跳樓的女孩兒,是哪天死的?」
媽媽沒看手機,哆嗦着聲音回答道:
「四天前。」
奶奶兩眼一翻,差點兒暈死過去。
但她依舊硬撐着不敢倒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自言自語道:
「晨晨,我的晨晨。」
「我要去派出所,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晨晨,我要去把她領回來。」
「我的晨晨啊!」
媽媽還試圖阻攔,她說:
「媽,不可能是馮晨晨,只是巧合而已。」
「馮晨晨,肯定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
奶奶的眼神像寒冬的鐵:
「巧合?」
「徐寧,衣服和隨身物品都一致,怎麼可能是巧合?」
「你知道什麼叫巧合嗎?我來告訴你,晨晨逃學,我兒子被醉駕司機撞死,那才叫巧合!」
媽媽臉色瞬間慘白。
奶奶推開她,顫顫巍巍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
「晨晨,乖孫女,別怕,奶奶來接你回去了。」
媽媽趕緊追上來,跟着奶奶一起去了派出所。
等到了派出所,說明了來意,民警皺着眉頭說:
「屍體高度腐爛,你們先看一眼,然後留個血樣,做個 DNA 對比,結果出來了我們會通知你們的。」
看到我的屍體那一刻,奶奶徹底繃不住了,當場暈死過去。
我媽愣在原地,喃喃自語ṱùₒ: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出來是不是我女兒。」
警察嘆了口氣,帶着她去抽血。
「你女兒失聯好幾天了,你怎麼纔來報案?」
「她的衣服和隨身物品,你也認不出來嗎?」
媽媽一言不發。

-7-
DNA 比對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奶奶要把我的屍體帶走,堅持她親自辦我的後事。
警察勸着她:
「老人家,您年齡大了,讓您兒媳婦來辦吧。」
奶奶冷冷地笑,她問媽媽:
「晨晨真的死在外面了,你滿意了嗎?」
媽媽慌亂地搖着頭:
「我,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對了,當天晨晨還給我打過電話的,她說,她說……」
媽媽臉色更難看了,她想起來當天我說的話。
那天,我說:
「媽,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她也想起來她是怎麼回覆我的。
她說:
「要死趕緊死,別天天拿着跳樓來嚇唬我,有意思嗎?」
她還沒說完,我就掛了電話。
我多聽話啊,張開雙臂從樓頂一躍而下,一秒鐘都沒耽擱。
我聽她的,趕緊死了。
可是這些,媽媽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奶奶情緒崩潰:
「徐寧,既然你無法接受晨晨,爲什麼要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我忽然想起來,當年爸爸過世後,我被奶奶帶回家撫養。
媽媽一次都沒來看過我,一個電話都沒給我打過。
奶奶說,媽媽太忙了,讓我不要打擾她。
半年後,我忍不住思念,偷偷打電話給媽媽,告訴她我想她了。
我還告訴她,奶奶家的後山上有摘不完的野果子,酸酸甜甜的,可好喫了。
還能看到野兔,抓了燉肉可香了。
我想跟她說,爸爸說我要多笑笑,我聽話了,每天都笑。
我想問問她,我這麼聽話,是不是很乖?
可是這些我都沒說出口,媽媽的聲音冷若冰霜:
「馮晨晨,你害死了你爸,還能活得這麼開心,你有沒有心?」
「你憑什麼還能這樣活着呢?」
第二天,媽媽就把我從奶奶身邊接走。
從那以後,她時時刻刻提醒我,是我害死了爸爸。
我沒有開心的權力。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能笑過。
奶奶接着問:
「你老公死了,你走不出來,所以就要這樣折磨你的親生女兒對嗎?」
「她被你折磨死了,你開心了嗎?」
「徐寧,我兒子唯一的女兒被你折磨死了,我問你,你開心了沒有?」
媽媽慌亂地搖着頭,嘴裏重複着:
「我沒有的,我不想的,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死。」
「馮晨晨最會裝病了,她最會裝病了啊。」
奶奶轉過頭,上了殯儀館的車。
臨走前,她說:
「徐寧,以後我兒子的墳前,你不許去。」
「我兒子怎麼可能願意見到逼死她女兒的兇手呢?」
媽媽徹底崩潰,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我看着這樣的媽媽,終於能確定,她其實是愛我的。
她那麼悲痛,我好心疼。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她的同事李醫生聞訊趕來,把她帶離了派出所。
回到家裏,李醫生握着媽媽的手說:
「徐寧,晨晨真的生病了,很嚴重的抑鬱症。」
「徐寧,你也生病了,心理疾病,你沒察覺到嗎?」
媽媽兩眼無神,什麼也沒說。
我看着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李醫生說得對,其實媽媽也生病了,纔會那樣對我吧。
我翻了那麼多書,怎麼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呢?
李醫生離開後,媽媽打開了電腦。
我好奇地飄過去,發現媽媽正在寫日記。
她寫道:
馮晨晨這個殺人兇手真的死了。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可是我是她的母親,必須在人前做出悲痛的樣子。
我假裝崩潰,假裝難過,騙過了所有人。
她是害死我老公的元兇啊,我怎麼可能難過呢?
……
看到這裏,我身上的執念竟然瞬間消失了。
原來,那些悲痛都是假的。
原來,媽媽一直恨我。
恨我害死了爸爸。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有些愛,怎麼祈求也祈求不來。
我放棄了。
這一刻,我的執念煙消雲散。
媽媽拿着一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我偏頭一看,原來是我爸爸。
原來我忘記了我爸爸的模樣。
我終於等來了地府的鬼差,老老實實跟着他們離開。
離開的路上,我又遇上了最初那個說我有執念的遊魂。
他看到我身邊的鬼差,笑着跟我打招呼:
「小丫頭,你的執念解除了,那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吧?」
我點點頭,衝他笑了笑。
他又說:
「可我還沒能找到我的愛人呢。」
「不過我記起來我還有一個女兒,我愛人肯定把她照顧得很好吧?」
我又點點頭,對他說:
「是啊,你的愛人把她照顧得很好。」
他開心地笑了,繼續去找他的愛人。
我不捨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裏默唸:
「爸爸,再見。」

-8-
番外-徐寧
馮晨晨裝病,我老公送她去醫院。
回家的路上,老公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從此,我恨上了馮晨晨。
她不再是我的女兒, 而是ƭůₛ害死我老公的罪魁禍首。
我不允許她開心, 不允許她快樂。
她就應該跟我一樣,日日痛苦。
後來,她死了。
跳樓自殺的。
我說不出我心裏到底是什麼滋味。
我竟然怪自己,怪自己沒能拉她一把。
我竟然想,如果最後那通電話,我沒有說那些話, 馮晨晨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我竟然自責,爲什麼別人都認出那具女屍可能是馮晨晨,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不, 這肯定是我的應激反應。
我應該恨她纔對。
是的, 我應該恨她。
我開始寫日記排遣我的情緒:
「馮晨晨這個殺人兇手真的死了。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可是我是她的母親,必須在人前做出悲痛的樣子。
我假裝崩潰, 假裝難過, 騙過了所有人。
她是害死我老公的元兇啊, 我怎麼可能難過呢?」
寫到這裏, 我無比思念我的老公。
於是我停下來,拿出他的照片, 仔細端詳。
突然, 我感覺身邊似乎有什麼人離開了。
鬼使神差一般, 我對着空氣問道:
「晨晨,是你嗎?」
回應我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我想,我真是瘋了。
馮晨晨已經死了啊。
我又坐回電腦面前,繼續寫:
「可是, 我好像真的有點難過。
爲什麼呢?」
後來, 我越來越不適應家裏沒有從馮晨晨的樣子。
我去她的牀上睡,抱着她的衣服使勁嗅着。
可是隻有洗衣液的味道,沒有一點點馮晨晨的氣息。
我忍不住了, 跑去老公的墳前,我想,她奶奶肯定把她葬在她爸爸身邊了吧?
可是沒有,我找遍了附近的墳塋,沒有哪一個是馮晨晨的。
我慌了,我想見馮晨晨。
我想她了。
我想到她的墳前看看!
我四處尋找,我慌不擇路。
恍恍惚惚中,我走到了大馬路上, 一輛車,從我身上傾軋而過。
我一點兒都沒覺得痛。
我飄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屍體被救護車拉走。
死的真難看啊, 身體的某ţű₎些部位被碾成肉泥。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老婆,是你嗎?」
「老婆,我怕找了你好久啊」
「老婆, 你怎麼這麼年輕就死了呢?」
我轉過頭, 正是我的老公。
我想哭, 可是鬼魂哪有眼淚,眼眶酸酸脹脹的難受。
我飄過去跟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卻問我:
「老婆,我記得咱們還有個女兒, 咱倆都死了,誰來照顧她啊?」
那一瞬間,我恨不得再死一次。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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