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我遭歹徒擄走,百般凌辱後被衣衫不整地丟棄在鬧市。
太子連夜退了我的婚,迎娶妹妹爲妃。
父親將我趕去寺廟自生自滅。
繼母買通車伕將我扔下懸崖。
奄奄一息之際,出征邊塞三年的竹馬謝小將軍出現,將我拉出泥潭。
看我滿身傷痕,他衝冠一怒大鬧上京,爲我擒歹徒,告繼母,貶惡父。
又在金殿力排衆議求娶我。
更當着滿朝文武放下狂言:「今後誰敢欺辱葉疏棠,便是與我謝氏滿門作對!」
我含淚許他終生。
直到婚後一年,我與他即將同回邊塞。
他拉着我妹妹躲進廂房裏,恩愛纏綿。
「放心,當初找人毀她清白我做得天衣無縫,無人可攀咬你。
「這次帶她去邊塞,就再不讓她回來了。
「你要做這太子妃,我便爲你剷除所有絆腳石。
「桐兒,一切有我,你儘可安心。」
我渾身顫抖,悄然離去。
一月後,大軍出發。
渡泗水時,遇水匪偷襲。
將軍夫人落水失蹤。
威武將軍謝煜再也找不回他的妻子。
-1-
朔月當空,墨雲翻滾。
我站在檐下,指尖幾乎掐進廊柱。
彷彿又回到一年前那個上元節的夜晚,全身被牢牢綁縛,眼睜睜看着長街的燈火和喧囂越來越遠,只剩黑暗浸染。
「刺啦——」
房內傳來錦緞撕裂的脆響。
女子甜膩的山茶氣息撲鼻而來。
「煜哥哥輕些……這般兇猛,姐姐平日沒有餵飽你嗎?」
謝煜捏着懷中人的臉頰纏吻。
「小醋罈子!她怎Ṫūₙ能與你相比?半點風情都沒有。」
葉疏桐嬌笑着說:「胡說,姐姐可是上京第一美人。煜哥哥,當初你讓歹徒毀她清白時,可曾有過片刻心軟?」
謝煜的低笑混着皮肉拍打聲:「心軟?她躺在泥地裏哭求的模樣,倒比平日鮮活許多。」
「啊——煜哥哥你好壞呀!」
窗紙上兩道起伏的黑影如交頸的毒蛇,絞盡我最後一絲呼吸。
原來一年前,將我拖入地獄的,竟是那個不計代價救我於水火的夫君。
毀了我,又救了我,只爲了搶走我和太子的婚約,讓他真正心愛之人坐上太子妃之位。
世界在我眼前顛倒,我幾乎站不住腳。
房內聲音愈加激烈,我踉蹌離去。
今日本是將軍府設宴辭別上京故交,謝煜這個主人後半場卻全程缺席,留我一人應付賓客。
等到散場送客,已是心力交瘁。
春桃剛服侍我躺下,謝煜就推門進來了,帶回滿袖山茶香。
我曾愛屋及烏地愛上這個香味,親手拔了滿院我愛的海棠,種滿山茶花。
如今才知,他身上的山茶味、褻衣上的山茶花,都是來自葉疏桐。
「棠兒,怎的自己睡了?也不等等夫君。」
謝煜如往常一般伸手抱我,我下意識躲開。
他一愣:「生氣了?」
對外冷硬肅殺的威武將軍此刻苦着臉趴在牀邊討饒:「我錯了,我不該先去軍營喝了那麼多,弄得自家宴席提前退場這麼失禮,還辛苦夫人獨自待客。
「棠兒說,要如何罰我?爲夫都認!」
「莫要氣壞了身子。」
就是這樣讓人心軟的溫柔親暱,騙得我一再沉淪。
我心中酸澀,故作氣惱地推開他:「那便罰你,今晚睡書房。」
我實在無法和一個剛從別的女人牀上下來的男人同牀共枕。
謝煜一怔,急忙握住我的手:「不行!你忘了我們成親時說過,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可分房!
「最多……最多我睡旁邊的軟榻!
「好棠兒,你心疼心疼我,莫要趕我走了……」
是啊,我們說過永不分房。
可我們也說過永不欺騙,永不背叛。
成婚不過短短一年,洞房夜的誓言竟全部打破。
可見「情」之一字,縹緲如煙。
我沒再堅持,閉上眼睛隨他去了。
他以爲我困了,不再說話,輕輕褪下我的衣衫,在我後背的傷痕上細細塗抹藥膏。
那是一年前歹徒火燒留下的傷疤,我看不到,只能摸到醜陋的凸起。
謝煜半點不曾嫌棄,費盡心機找來祛疤良藥,日日爲我上藥。
他說,他會抹平我所有的傷痕。
我背對他,淚水悄然滑落。
整個上京都知道,謝煜愛我如命。
怎麼就成了假的呢?
上完藥,他委委屈屈地縮在小小的矮榻上,一點脾氣也沒有。
深夜,小廝悄悄進來,小聲喚醒他。
「將軍,客房有請。」
謝煜很快起身,外袍都來不及穿,大步離去了。
一次都沒有回頭。
我苦笑。
今日只有一位客人留宿,就是自稱要與我這個姐姐秉燭夜話的太子妃葉疏桐。
我眨去眼角的淚水,閉上眼。
這一切終究是錯付。
我該離開的。
可摸了摸腹中剛診出的孩兒。
滿心都是糾結。
謝煜還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縱然他曾傷我、騙我,可我不信他對我的好全然都是假的。
也許他已經知錯了。
若他知道我們有了孩子,會不會願意與我好好過日子?
我真的捨不得現在的日子,也捨不得孩子沒有父親。
還有一個月我便要跟着謝煜去往邊塞。
我要好好想一想,何去何從。
-2-
還沒等我想好,就出Ţṻ₉事了。
第二天一早,春桃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告訴我,太子要休妻。
她是我的陪嫁丫鬟,最知道出嫁前葉疏桐在家如何欺負我。
如今得知她要被休,滿臉興奮。
「外面都知道了,太子妃與人苟且,肚兜被人掛得滿大街都是,太子爺的綠帽比人還高啦!」
我蹙眉:「可有說姦夫是誰?」
春桃搖頭:「只聽說是朝廷重臣。不知是哪個喫了熊心豹子膽,連太子妃都敢勾搭,這怕不是要誅九族……」
話音未落,謝煜踢門而入,滿臉怒容地瞪視我。
「葉疏棠,你竟敢做這種事!」
我愣住,不知他在說什麼。
他鉗住我的手怒不可遏:「桐兒的事是你告發的是不是!你的香囊就掉在客房門口!你早就發現了我和桐兒的關係!
「葉疏棠,她是太子妃,也是你的妹妹!你怎能如此惡毒!你這樣敗壞她的名譽是要逼死她嗎!」
手骨被他捏得生疼。
我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淚,抬眸望向他:「那我呢?
「你找人凌辱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名聲和性命?」
謝煜一驚,眸中掠過一絲慌亂:「你都知道了?我……我……」
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個解釋。
我悽然一笑:「謝煜,你究竟有沒有那麼一點,愛過我?」
他閉了閉眼,沒有回答,只說:「是我爲了奪你婚約找人傷你,可我也犧牲自己娶了你,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你還要怎樣!你不該去報復桐兒,都是我的錯,她是無辜的。」
字字如刀,疼得我喘不過氣。
原來,讓我感到無比幸福的婚事,對他而言是一場犧牲啊。
他從未愛過我。
放開我的手,謝煜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溫柔,說出的話卻叫人心寒透頂。
「棠兒,你現在就跟我去宮裏說清楚,桐兒是清白的,一切都是你誣陷她。」
「桐兒若無事,我便不計較你心思惡毒,保你做一輩子將軍夫人。」
我苦澀地搖頭。
「不是我做的,我幫不了她。」
謝煜漆黑的瞳孔燃起怒焰,咬牙切齒道:「葉疏棠,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他猛地拎起我的脖頸往外走。
「桐兒若有事,你也別想活了!」
「謝煜!你放手!真的不是我做的!」
「放開夫人!」
春桃死命過來拉他,他一腳踹過去,她被撞到石柱上,嘔出一大口血,不省人事。
「春桃!」
我拼命掙扎,謝煜的手卻像烙鐵一樣死死地鎖着我。
我哀求他:「我去!我都聽你的!你快讓人救春桃!」
謝煜面目陰鷙:「葉疏棠,你沒資格提條件!」
拉扯間,小廝來報:「將軍,宮裏傳來消息,太子妃爲表清白服毒了,命在旦夕!」
謝煜瞳孔一縮,捏着我頸項的手瞬間收緊。
我喘不上氣,拼命去掰他的手。
僵持半晌,在最後一絲空氣耗盡前,他鬆開了。
我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謝煜輕輕抬起我的臉,拂去我的淚,目光幽深難測。
「葉疏棠,我記得,你母親是藥人。
「你應該也是吧?」
我心中一凜。
他是如何知道的?
-3-
我母親已經去世五年了。
她本是一民間醫女,家中世代以身入藥,一身血液是極佳的解毒良品。
多年前昭帝微服私訪,被毒蛇所傷。是母親割血救人,昭帝才撿回一條命。
昭帝感念母親救命之恩,認她做了義妹,封爲郡主,指婚給父親,當時的葉首輔。
一爲報救命之恩,二爲制衡打壓首輔一黨,不叫他娶高門女。
爲了母親的安全着想,昭帝下了封口令,不許透露藥人一事。
爲何謝煜會知道?
他看我的目光灼熱,我不由得踉蹌後退。
「你想做什麼?我……我不是藥人!」
他冷哼:「是不是,一試便知。
「跟我進宮!」
我心知逃不過,一咬牙,拔了簪子抵住頸脈。
「要我救葉疏桐,可以,但你必須先讓大夫救春桃!
「否則,魚死網破!」
我手一用力,尖銳的簪頭便刺進皮肉,滲出血珠。
「住手!」
謝煜臉色大變,招手喚來小廝:「叫大夫來!」
眼見大夫進了院子,我才放下簪子。
謝煜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頜,暴怒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葉疏棠,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誰都不許碰!包括你自己!」
皇宮裏,葉疏桐的確快死了。
面色透黑,嘴脣發紫,氣若游絲。
看見謝煜,她一下紅了眼眶。
「煜哥哥……臨死前還能看到你……真好……」
謝煜瞬間雙目猩紅。
「桐兒,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將我扔給太醫。
「速速取血!」
手臂傳來刺痛之感。
很快,一碗血放滿了。
謝煜親手喂到葉疏桐嘴邊,她只聞了一下便嘔得打翻了碗。
「好腥!」
謝煜眉頭緊蹙,一揮手:「再取!」
太醫直搖頭:「不可!再放血對夫人身體會產生巨大傷害!」
謝煜眉頭都沒皺一下:「無妨!她不重要。」
我捂住小腹,拼命掙扎。
「不能再放了!再放孩……」
孩子會沒命的!
謝煜卻不想聽我求饒,團了塊帕子塞到我口中。
「繼續放!放到桐兒好轉爲止!」
太醫不敢違逆,只好繼續割肉放血。
不知放了多少,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躺在牀上也覺得天旋地轉。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太醫說,心頭血最管用。
謝煜的聲音沒有半分猶豫。
「那就剜心頭血!一定要救回桐兒!」
利刃刺入胸口,我痛得無法呼吸,咬着帕子嗚嗚咽咽。
不要!別再放了!我還有孩子!
謝煜,救救我們的孩子!
我無力地伸出手想觸碰他,他卻始終未曾看我一眼,滿心滿眼都是牀上的葉疏桐。
心痛到極致,反而漸漸輕盈了。
那些放不下的不捨與留戀,似乎隨着血液一起流了出去。
我是要死了嗎?
迷迷糊糊間,胸前利刃翻轉,一陣滅頂的疼痛席捲全身。
我似乎聽到一聲失態的呼喚:「棠兒!」
然後徹底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所有人都不見了。
我掙扎着想要起身喝水。
一雙手將我扶起,溫水遞到脣邊。
我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這才發現,餵我喝水的那雙手,有一對明黃的衣袖。
抬眸看向對方,我怔住。
「太子殿下……」
-4-
自去年退婚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太子。
他瘦了一些,此刻眸中藏着幾分哀痛。
「疏棠,你受苦了!」
我想朝他笑一笑,可滿心委屈就像水中的木瓢,怎麼按也按不住,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湧。
我拽着他的袖子問:「殿下……孩子……」
他握住我的手:「放心,孩子沒事。是孤的人來給你把的脈,太醫和謝煜都不知道。」
我鬆了口氣,含淚道謝。
太子像小時候那樣撫着我的鬢髮,滿臉疼惜。
「疏棠,當時退婚非孤所願。
「是母后下旨將孤關在宮裏,還對孤下藥,孤神志不清地和葉疏桐有了一夜,不得不娶她……
「等孤被放出來時,你已和謝煜走到一起……
「疏棠,對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孤沒有陪在你身邊……」
原來如此。
皇后並非太子生母,想來是跟謝煜達成了什麼合作,因此執意要讓葉疏桐做太子妃。
太子也是被算計的犧牲品。
我搖搖頭:「都過去了,我不怪殿下……」
「可孤怪自己!」
太子忽然激動起來,攥着我的手,眼中滿是心疼和憤怒。
「你本該是金尊玉貴的太子妃!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了!謝煜他怎麼敢這樣對你!
「疏棠,孤不會再讓他欺負你,孤立刻去找父皇賜你們和離!」
我怔愣片刻,輕輕搖頭,勉力向他行了一禮。
「若殿下真的想幫忙,那就請殿下,幫妾逃離謝煜,徹底消失!」
幾乎死過一次的經歷逼着我看清了,謝煜對我沒有一絲感情。
爲了我和孩子的安全,我必須離開他。
可謝家勢大,就算昭帝如願賜我跟謝煜和離,以他的手腕,想找我麻煩易如反掌。
離啓程去往邊塞的日子還有一個月。
皇命不可違,謝煜一個月後必定要去駐守邊塞,無召不得外出。
只要逃過這一個月,之後他便無法任意追蹤我了。
太子沉默良久,啞着嗓子說:「好,孤送你走。」
-5-
太子的動作很快,當天下午,我就被送到碼頭上。
看着廣闊江面,遊船如織,我有些緊張。
自從去年出事,我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在謝煜的謊言中畫地爲牢,騙自己過得很幸福。
卻把那個曾經打馬過長安的明媚少女生生扼殺。
還好,我還有機會慢慢找回她。
船要開了,太子忽然用力抱住了我。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疏棠,你要好好的。」
我眼眶也有些溼潤。
「殿下,保重。」
轉身剛登上船,船立馬離了岸。
我站在船舷上,看着太子的身影逐漸縮小,消失不見。
心中這才後知後覺湧起陌生的不安。
今後,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我怔怔發了會兒呆,抬腳邁進船艙。
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
這船上怎的如此安靜?
抬眼望去,船艙內空蕩蕩。
人呢?
忽然,一隻手撫上我的後頸,用力收緊。
一道聲音在我耳畔低語:「棠兒,你不乖。
「我說過,你是我的。誰都,不能碰你。」
我寒毛根根豎起,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
謝煜,抓到我了……
-6-
再回到將軍府,我已沒了將軍夫人的待遇。
謝煜命健壯僕婦給我洗澡,將我身上被太子碰過的地方洗刷得發紅破皮。
又把我關進了祠堂,讓我跪在謝氏祖宗前閉門思過。
下人們見風使舵,不給炭火,不送喫食,還在門外冷嘲熱諷。
「我早說過,這髒了身子的女人,怎麼配做將軍夫人!被厭棄是遲早的!」
「將軍也是男人,自是介懷這戴綠帽子的事,不過是爲了做戲給外人看才演了一年琴瑟和鳴,有些女人還真當自己是塊寶了!」
「我要是她,早就脖子一抹重新投個乾淨胎了!怎麼有臉佔着將軍夫人的位置!」
我又冷又餓縮成一團,假裝聽不到,心裏一時想着如何才能找到機會逃走,一時擔憂腹中孩子。
正打算拉下臉去要些喫的,就聽見「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
是葉疏桐。
不過一日光景,我們二人境況已然調轉。
她紅光滿面,氣色正好。
我蒼白憔悴,一臉病容。
見她怡然自得,我冷哼道:「服毒自盡?呵,沒想到一個苦肉計就讓你矇混過關了。」
她嫣然一笑:「小小一個苦肉計怎麼蓋得過滿城風言風語?還要多虧姐姐挺身而出啊。」
看我疑惑的眼神,她笑得更得意了。
「姐姐還不知道吧?煜哥哥已經當着滿朝文武奏稟陛下,說那滿城的肚兜,都是你的。」
我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呼吸變得急促。
「那些肚兜已經傳入了千家萬戶,全上京的男人人手一件,揣在懷中夜夜廝磨,腦子裏都是你這上京第一美人的臉。日後他們見到你,只會想到你穿着肚兜下流骯髒的畫面。
「今後你在這上京城,不管穿得多麼華美高貴,也永遠都是赤條條的下賤貨!」
「住口!」
葉疏桐得意洋洋,寸寸逼近。
我驚恐慌亂,步步倒退。
最後被逼到牆角,抖如篩糠。
好像又回到一年前被歹徒包圍凌辱的時候,那些明晃晃的淫邪目光黏在我身上、鼻腔,叫我無法呼吸。
現在,沒有人來拯救我了。
那個救我脫離苦海的人,親自將我狠狠踢了回去。
我看着葉疏桐,咬牙道:「沒有人告發,是你自導自演……」
她眸中閃過一絲陰狠。
「是我又如何?
「故意找人告發我,故意滿城撒肚兜,故意服下根本不是毒的藥,故意喝一半吐一半放幹你的血。
「煜哥哥愛我信我,心甘情願被我牽着鼻子走。
「葉疏棠,你能奈我何?」
我望着她惡毒陰鷙的臉,心下愴然。
葉疏桐滿口謊言,謝煜深信不疑。我百般解釋,他卻一句也不聽。
愛與不愛,這般明顯。
所以我更想不通。
「我對你毫無威脅,你這樣大費周章來害我,到底是爲什麼!」
她冷冷地看着我,面目有些緊繃的扭曲。
「因爲你是煜哥哥的妻子!我不允許他身邊站着別人,他每根頭髮都只屬於我!
「葉疏棠,你這沒臉沒皮的軟骨頭,爲什麼就是不去死啊?
「你比你娘難殺多了。」
-7-
我頓住,死死地盯着她。
「你說什麼?」
她目光挑釁,一字一句地說:「你娘,是我殺的。
「準確來說,是煜哥哥幫我殺的。
「五年前,就在葉府後院,我找了幾個壯漢進去陪她玩了一下午,她就崩潰了,又哭又鬧。
「我跟她說,鬧開了她女兒的名聲也壞了。她就一下也不掙扎,老老實實被煜哥哥按進池塘裏,悄無聲息地淹死了。
「死的時候還拼命朝東邊伸着手,想再摸一摸她在東宮談情說愛的好女兒呢。」
她看着我毫無血色的臉,癲狂大笑。
我整個人被怒火燒得滾燙,衝出去用力掐住她的脖子,怒吼道:「爲什麼!爲什麼殺我娘!」
可我失血太多太虛弱,輕易被她掙脫開去。
她輕飄飄地說:「自然是因爲,我要當嫡女啊。
「當了嫡女,纔有資格和太子議親,才能成爲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你娘一個山野村姑,憑什麼壓我母親一頭?跟我擺正房主母的架子,我要她的命有什麼不對?」
我癱坐在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就因爲這個?」
她點頭:「就爲這個。
「你也別怪我,世道如此。
「誰叫你們母女出身卑賤,被玩死也沒人在乎。
「誰叫煜哥哥那麼愛我,什麼都肯爲我做。
「我娘說了,算命的算我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我爭的是我自己的命,有何不可!
「葉疏棠,人跟人就是不同的,你得認命。」
她昂首撫了撫鬢角的碎髮,傲然走出門去。
忽然回頭,言笑晏晏地看着我。
「對了,你還記得我養的那隻小黃狗嗎?
「你那孃親人憎狗嫌,被它咬了一口,結果剛好被宮裏來傳信的嬤嬤看到,當場將狗亂棍打死。
「我難過了好些天。
「後來煜哥哥幫我把它葬在一個很好的地方,你猜,是哪裏?」
我遲鈍地抬眸,下意識拒絕去想,拒絕去聽。
葉疏桐眼眸亮得出奇,好似極度興奮,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地說:
「葉疏棠,你確定這些年你上山叩頭拜祭的,真的是你母親嗎?」
我的腦子「轟」地一下炸開,意識炸成碎片四散紛飛,有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等回過神的時候,我的簪子已經插進了葉疏桐的胸前,滿手血腥。
「你在做什麼!」
男人的怒吼炸響,未等我抬頭,胸前已被狠狠踢了一腳,我撞到一旁廊柱上,渾身劇痛。
謝煜滿臉驚怒,抱起渾身是血的葉疏桐,雙目赤紅,如修羅般看向我。
「葉疏棠,你找死!」
-8-
葉疏桐喊痛,謝煜抱着她快步離去。
我渾身痛得彷彿要裂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手艱難地摸上小腹,難過地流出幾滴淚。
對不起,孩子,娘可能保不住你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幾個下人架起我換了個地方。
潮溼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直咳嗽。
我努力睜開眼,卻只看到一片漆黑。
驀地,我意識到什麼,背後寒毛根根立起,恐懼瞬間吞沒了我。
這是將軍府的地牢。
暗無天日,永不見光。
我無法抑制地尖叫出聲。
「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裏!我害怕!
「謝煜!放我出去!求你……」
可我喊啞了嗓子,喊脫了力,也無人理會。
我蜷縮成一團,無聲地哭泣。
一年前被歹徒擄走後,我便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待了三天三夜。
每日只有無盡的凌辱,和無邊的黑暗。
那之後,我便怕極了黑。
謝煜知道以後,不分晝夜地在將軍府燃滿火燭,不論我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明亮。
他說,會讓我後半輩子都過得璀璨光明。
如今,也是他將我扔進永夜的地牢。
一路陪着我走出地獄的人,永遠知道怎麼傷我最痛。
我蜷在地上,恐懼和疼痛讓我幾近虛脫。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進來了。
男人的皁靴停在我眼前,我下意識往後縮,手緊緊抓住身上的衣服,抖如篩糠。
「劈啪」一聲,那人劃開火摺子,點上蠟燭,破開黑暗。
謝煜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光暈中。
他冷冷地說:「你該慶幸那簪子沒有傷及要害,否則,十個你也賠不起桐兒的性命!」
我疲憊地靠坐在牆上,閉上眼:「可惜了。」
謝煜怒道:「葉疏棠!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惡毒!跟你那個娘一樣!」
我猛地睜開雙目,厲聲斥道:「你沒資格提我娘!謝煜,我娘待你那樣好。你自幼父母雙亡,老將軍待你嚴苛,是我娘心疼你,每每你來便親自下廚,做你最愛的海棠糕和松子糖。你卻忘恩負義,爲了葉疏桐害她性命!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謝煜冷聲說道:「她裝模作樣地待我好,只是爲了借我之手毒殺桐兒!那一盤盤的海棠糕,我原以爲是她做主母的憐惜庶女,沒有半分懷疑,回回直接端去給了桐兒!
「結果那糕中藏毒!桐兒日積月累,心脈都被毒物浸染了!
「是你娘佛口蛇心,害桐兒在先,我除去這個毒婦何錯之有!」
我怔怔地聽完他說的話,垂首癡癡地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葉疏桐陷害我們母女二人,用的招數都一模一樣啊。
偏偏謝煜眼盲心瞎,照單全收。
我抹着眼淚搖頭:「謝煜,你真是個蠢貨。
「葉疏桐如今活得好好的,那毒呢?」
謝煜定定地看着我,不說話。
我意識到什麼,體溫一點點變涼,嘴脣顫抖着問:「你們……用了我孃的血?
「你抽乾了她的血給葉疏桐解毒是不是!就像今天對我那樣!」
他還是不吭聲。
我悲從中來。
原來我娘死得那樣慘。
被凌辱,被放血,被溺水。
陵墓被一隻狗鳩佔鵲巢。
而我這個做女兒的,五年沒有拜祭過她,還跟仇人結爲夫妻。
我踉蹌起身,撲過去拽住謝煜的衣襟。
「我孃的屍身在哪裏!」
他垂眸看我,慢條斯理地說:「在一個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葉疏棠,老實待在我身邊。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孃的屍體挫骨揚灰。」
我恨極了,一口咬住他的脖頸。
他悶哼一聲,身體驟然緊繃,手迅速捏到我的後頸,卻不知爲何沒有掐住。
我發了狠地去咬,口中滿是鐵鏽味。
直至沒了力氣,委頓在地,大口喘息。
他蹲下身,不去管血流如注的傷口,手指輕輕抹去我脣上的血,露出一抹殘忍的笑。
「儘管恨我吧,但永遠別想擺脫我。
「你這輩子,都是我的。」
-9-
我的確恨透了他。
曾經有多想和這個人在一起,現在就有多想讓他消失。
可我做不到讓他消失。
也無法忍受無盡的黑暗折磨。
我甚至向他乞求,只要能放我出去,我什麼都答應。
他們說得對,我的確是個軟骨頭。
可謝煜打定主意要折磨我,任我如何哭求都不爲所動。
崩潰之下,我只能讓自己消失。
摸索着將脖子套進房樑上的腰帶裏時,我好像終於在黑暗中看見了一束光。
於是我欣然踢掉了凳子。
在劇痛和窒息中,走向光的方向。
可剛剛邁出一步,腳下的地面好像消失了,我落進一個懷抱。
睜開眼,又看見謝煜的臉。
他面容扭曲,出離憤怒。
「葉疏棠!誰給你的膽子自盡!
「你的命是我的!我沒讓你死,你怎麼敢死!」
我厭惡地推他:「別碰我!看見你就噁心!」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眸中怒焰熊熊燃燒。
「我噁心?葉疏棠,被陌生男人玩了三天三夜的人是你!撒了滿城肚兜被全城男人意淫的人是你!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噁心!」
我心中刺痛,面上冷笑:「那也比你乾淨!不管哪個男人都比你乾淨!」
他怒極反笑:「好,好,好,看來你是身子癢了想男人了!我軍營三萬謝家軍正愁沒有軍妓伺候!」
我臉色瞬間慘白,但仍然咬着牙,不肯服軟。
在有光的地方,好像骨頭也硬了許多。
謝煜冷笑一聲,直接拎着我去了城外軍營。
正值晚飯後,士兵們自由放鬆的時候。
他將我扔進一個營賬,我滾到十幾個士兵中間,把他們嚇了一跳。
「將軍,這是……」
謝煜冷冷地看着我,說:「訓練辛苦,本將軍犒賞你們的。」
他們的目光瞬間變得灼熱。
我握緊雙拳,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一個士兵嚥了口口水:「將軍,真是給我們的?」
謝煜一錯不錯地盯着我,我扭過頭,抿脣不語。
他冷哼一聲。
「還等什麼,還不速速享用!」
靜默片刻,一隻手伸過來,「刺啦」一聲,撕開了我的外衣。
接着更多的手落到我身上。
我緊緊閉上眼,徒勞地捂住身體,指甲深深陷進肉中。
忍一忍就過了,就像一年前那樣。
就算忍不過被他們玩死,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咚」的一聲巨響,椅子被狠狠踢到地上,四分五裂。
「都給我滾!」
謝煜一聲暴喝,營中士兵紛紛出逃。
他怒不可遏地拎起我,厲聲質問:「爲什麼不求我!你就這麼賤嗎!寧願被這麼多人玩——」
「對。」
我目如寒冰,刺向面前那雙漆黑墨瞳。
「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他愣在原地,好似被凍住,黑眸翻湧,似悲似怒。
半晌,他將一切爆裂的情緒重新歸置深海,面無表情地撕碎了我的衣衫。
「只有我不行?
「呵,葉疏棠,你沒資格挑剔。
「我要你,你就得受着!」
燭光下,他龐大的陰影將我整個籠罩。
不論我怎麼哭喊、咒罵、詛咒,都無法阻止他的入侵。
一整晚,我被一寸一寸,徹底碾碎。
獸行結束的時候,天已矇矇亮了。
謝煜赤着滿是抓痕的上身,一臉饜足,將破布娃娃一般的我從地上抱起。
似是心情大好,他大發慈悲般地說:「今日就不用去那地牢了。葉疏棠,你記住,把你夫君伺候舒坦了,纔有你的好日——」
話音被截斷。
他摸到滿手黏膩,蹙眉將手從我身下拿出。
然後看到一隻鮮紅的手掌。
他頓住,藉着簾縫間照進來的熹微晨光,看到從我腰間蔓延出的一地血色。
臉色大變。
我的孩子,終於離開了。
他的父親親自送走了他。
-10-
出發前的最後的日子,我又回到了將軍夫人的院子,一應待遇更勝從前。
可我已無力享受。
連日的折磨和小產讓我十分虛弱,每日臥牀不起。
謝煜整天不見人影,但我知道,他每天都會回來。
在以爲我睡着的深夜,靜靜地在一旁看着我。
其實我早就睡不着了。
只要一閉眼,噩夢便如影隨形。
那天,謝煜驚慌失措地找來全城的大夫,連宮裏的太醫都驚動了,氣得葉疏桐衝進將軍府跟他大吵一架。
我撿回了一條命。
可我此生,不會再有孩子了。
他沉默了很久,什麼也沒說,出去了。
晚上,我似乎聽到風中傳來「嗚嗚」的哭聲。
大概又是夢吧。
我不知道謝煜爲何忽然轉了性子,也不想知道。
反正很快,我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回府的第二天,春桃抱着一隻信鴿悄悄來找我。
太子得知我那日被抓回來後就聯繫上了她。
信中說,養好身體,莫要忤逆謝煜。
離京那日,他的人會帶我走。
我將那信紙看了又看,盼着這一日快快到來,盼着一切順利,盼着謝煜能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永不再見。
終於,到了出發這一日。
謝煜將我安排在一輛與軍隊格格不入的華麗馬車上,自己則騎馬護在車外。
一路無話。
直到晚上,行軍至泗水邊,棄車改船。
我們同乘一舟。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第一次清醒地共處一室。
我心中惦記逃走的事,草木皆兵,根本無暇注意他。
只是本能地不想和他在一起,於是用過晚飯後便起身去往甲板吹風。
謝煜卻跟了過來,躊躇半晌,開口同我說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句話。
「疏棠,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蹙眉,不知他在發什麼瘋。
他握住我的手,表情肅穆。
「我想過了,你娘那邊人死賬銷,你也爲自己做的事付出了代價,我不會再同你計較以前的事。
「我們已經離開上京,今後在邊塞,只有你我二人,再沒有京城這些人和事。
「疏棠,把過去的不愉快都留在上京,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
我啞然。
「同我過日子?謝煜,你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他閉了閉眼,沉聲道:「桐兒是太子妃,將來會是皇后,而我以後都會駐守邊疆,你不用擔心我們藕斷絲連。
「疏棠,我們終歸也是自幼相識的情分。
「那天看到你躺在血泊裏,我……也很不好受。
「疏棠,成婚以來,其實我對你——」
「砰」的一聲,船體被什麼撞擊,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有士兵來報:「將軍!有水匪攻擊我們!」
謝煜皺起眉:「哪兒來的水匪,竟敢襲擊官船!」
又是幾聲巨響,接着傳來沖天的喊殺聲。
謝煜神色一凜,立刻命人護着我進船艙躲避。
離開前,他握着我的手,認真地說:「疏棠,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那鄭重其事的模樣,讓我想到我們成婚那天,他承諾一生一世愛我護我,永不背叛,永不欺騙。
他那時的表情,和現在如出一轍。
但,我已不是那時的我了。
我垂眸,說了句無關緊要的話:「謝煜,我真的不是藥人。」
他怔住,不懂我在此時說這個是什麼用意。
我又輕輕點點頭:「我會等你回來。」
他笑了,摸了摸我的頭頂,匆匆離開去組織防禦。
我和春桃在士兵的護送下前往船艙,忽然兩個水匪翻身上船,三兩下將士兵打退,然後脅迫了我和春桃。
兩個士兵大喊:「放開夫人!」
謝煜似有所感,急急停下腳步,轉身望來。
卻只看見我被水匪一刀貫穿,鮮血四濺。
他目眥欲裂,大喊我的名字衝過來。
可我已被鋼刀挑進水中,再也不見。
真好啊,再也不見。
-11-
謝煜在泗水打撈了三天三夜,終於撈到一具女屍。
穿着葉疏棠落水時的那件織金連煙錦裙,戴着他成婚時送給葉疏棠的翡翠玉指。
臉已經被泡得看不出樣子。
胸前有落水前被刀捅出的傷痕。
背上還依稀能看出燒傷的輪廓。
謝煜顫抖着撫上那變形的疤痕,佈滿血絲的眼眸瞬間凝出水光。
葉疏棠看不到後背,因此從不知那傷疤是何樣子。
只有他知道。
那是歹徒得了葉疏桐授意,故意在她背後燙了一個「賤」字。
他當初看見只是蹙了蹙眉,什麼也沒說。
找來最好的去疤藥抹了一年,那疤痕依舊猙獰。
似乎打定主意,跟她到死。
她果真是死了。
她怎麼能死?
歹徒凌辱她的時候,她沒死。
所有人都罵她不要臉,失貞失節當以死明志的時候,她沒死。
失去孩子的時候,她也沒死。
偏偏在他決意放下一切與她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她棄他而去了。
是報復吧?
她恨他,所以用性命來報復他,決絕地告訴他,她死都不會同他在一起。
謝煜俯下身,在衆人驚異的吸氣聲中,將臉貼上那腫脹冰冷的皮膚țŭ̀ₓ。
棠兒,我說過,你是我的。
到死都是。
-12-
威武將軍夫人喪命歹徒之手,昭帝憐恤謝煜痛失愛妻,準他暫留上京等候案件調查清楚,改派其他將士暫管邊塞。
謝煜從撈起亡妻那日就不曾出門。
也不讓屍身下葬。
一開始沒人覺得不對勁。
謝煜一直很正常地生活、喫飯、讀書、練武、睡覺,一如既往。
直到一日半夜,雷雨交加,狂風大作,吹滅了房中的蠟燭。
他幾乎立時驚醒,胸腔跳如擂鼓,一邊跑下牀去找火摺子一邊急促說着:「棠兒不怕,馬上就有光了……
「我在這裏,我陪着你……」
燭光亮起,他的心才安定下來。
回頭,卻看見牀榻上空無一人。
安定的心一下被掏空了。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葉疏棠不會再怕黑了,也不會再做噩夢了。
傷害過她的一切,都被她扔在了身後。
包括他。
牀榻上還有她殘留的髮絲,和幽幽的海棠香。
他臥上去,想象她的體溫包裹住自己。
可什麼也沒有。
就像他留住了她的屍身。
卻再也見不到她。
再也無法對她說完,他們最後一面時沒說完的話。
葉疏棠,成婚以來,其實我對你並非全是虛情假意。
葉疏棠,欠葉疏桐的我已經還完了,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
葉疏棠,我已經派人到終南山找到了神醫,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葉疏棠,其實我已經覺得你不是別人口中的樣子,是我不敢面對自己做過的事,一意孤行逼着自己繼續厭惡你。
葉疏棠,我早就後悔對你做過的事了。
我……喜歡你啊。
「轟隆——」
電閃雷鳴,銀河倒瀉。
悔恨與悲苦凝出的眼淚匯入暴雨中。
無人可知。
-13-
一直到葉疏棠案件被最終蓋棺定論爲水匪意外,謝煜也沒有絲毫離開上京去邊塞的打算。
昭帝漸漸對他不滿生疑。
其實只是因爲天漸漸暖了,冰棺在路上難以保存,他不願將葉疏棠留下。
葉疏桐剛開始日日上門鬧,一開始謝煜還敷衍幾句。
後來他看到葉疏桐的臉,忽然想起葉疏棠那天在甲板上對他說的話。
她說,她不是藥人。
可她的血的的確確治好了葉疏桐啊。
莫非……
謝煜不動聲色地找人去查了,結果觸目驚心。
葉疏桐找人狀告自己,滿城撒肚兜,故意服毒,買通太醫,樁樁件件都是爲了騙他對葉疏棠出手。
他想起她曾數次跟自己提過要殺了葉疏棠,他都沒同意。
她竟想出這樣的法子來欺騙逼迫他犧牲葉疏棠的性命!
若非那天太子及時趕到,葉疏棠可能真的會死於失血……
謝煜失望惱怒至極,跟葉疏桐徹底翻臉。
葉疏桐滿以爲他還會繼續對自己言聽計從。
Ŧũ²可當她發現謝煜真的喜歡上葉疏棠,甚至去調查自己時,她差點瘋了。
謝煜是他的人,他不能喜歡上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尤其是葉疏棠!
她踩了葉疏棠這麼多年,決不能接受謝煜選了葉疏棠而棄了她!
她是天生鳳命!葉疏棠那種賤命也配跟她搶!
謝煜是跟葉疏棠演了太久的戲,胡塗了,看不清ťů₆自己的感情了。
一定是這樣!
在幾番爭吵哭鬧無果後,葉疏桐決定給謝煜一點教訓。
她要叫他知道,她裙下之臣多如江鯽,多的是人能代替他哄她開心!
於是,三個月後,太子妃又一次被狀告穢亂宮闈。
三位誥命夫人穿着命婦服進宮狀告太子妃借赴宴之名強迫自家兒孫行房,逼迫兒孫羞辱髮妻,致兩家和離休妻,一家主母上吊。
葉疏桐自是喊冤,可樁樁件件有證可查,三個情夫也站出來對質,她無可辯駁,被關押冷宮聽候發落。
情急之下,她讓人傳信謝煜,稱自己手上有葉疏棠的東西,讓他進宮見她一面。
謝煜果然來了。
-14-
葉疏桐又是欣慰,又是嫉恨。
她妝發不整,臉色蒼白,楚楚可憐地望着他。
「煜哥哥,你真的不救我嗎?我會死的!
「我知道你不高興我去找別人,可我那都是爲了氣你的!我的心裏只有你啊!」
謝煜波瀾不驚地看着她,問:「東西呢?」
葉疏桐見他一心只有葉疏棠,憤恨低頭,腰帶一抽,紫雲仙裳水一般滑落,露出光潔肩頭和半透褻衣。
她眼波盪漾,咬脣攀上謝煜的脖頸,吐氣如蘭。
「煜哥哥,桐兒向你道歉,你要怎樣桐兒都依你……」
她朱脣貼上來,謝煜一轉頭,正好看見銅鏡中二人交纏的身影,一時有些恍惚。
四個月前,葉疏棠在客房門外,看到的便是這樣不堪入目的場景嗎?
他心痛難抑,閉了閉眼,用力推開葉疏桐。
她驚叫一聲,踉蹌幾步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煜哥哥!」
謝煜面無表情:「葉疏桐,死到臨頭了還敢騙我,真是死性不改。
「你就爛在你心心念念爬進來的皇宮裏吧。」
他轉身就走。
「不要!謝煜你不許走!」
葉疏桐慌忙爬過去抱住他的腿,又驚又怒地瞪着他。
「你不能不管我!謝煜,你忘記你小時候被幾個孩子推下井,是我給你扔了幾塊海棠糕你才活着被救上來了嗎!你欠我一條命!你這輩子都欠我的!」
謝煜手指如電掐住她的脖子,漆黑的墨瞳翻湧着危險的巨浪。
「憑你這些年污衊棠兒,欺騙我爲你做的事,我不親手殺你,已經是還你一條命了!」
他甩開葉疏桐再次轉身。
葉疏桐聲嘶力竭地大喊:「你不能扔下我!我有了你的孩子!」
謝煜腳下一頓。
葉疏桐上前攥住他的衣袖,悽然淚下:「煜哥哥……我們有孩子了……」
謝煜轉頭,朝她伸出手。
她以爲他終於心軟,趕緊貼上去。
卻見他拔出她頭上的金釵,下一刻,尖利的東西抵住她的小腹。
頭頂的聲音冰冷如鐵:「棠兒的孩子都沒有生下來,你憑什麼?」
腹部傳來尖銳的疼痛,葉疏桐尖叫着後退,朝緩步走來的謝煜大喊:「你不能殺我的孩子!」
她恐懼地看着高大男人逼近,金釵的鋒芒再次閃爍,腦中靈光一閃,大聲說道:「這是葉疏棠唯一的血脈了!」
金釵頓住。
葉疏桐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口喘着氣,說:「這個孩子的身體裏,也流着葉疏棠的血。謝煜,她是葉疏棠留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了,你不能殺他,也不能殺我!」
謝煜似是怔住了,盯着她的腹部,黑眸閃爍,緩緩伸出手。
她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嫉恨,握着他的手掌貼上小腹。
「煜哥哥,你只能救我……」
謝煜抿脣,躊躇良久,去見了太子。
最後,謝煜用謝家軍背棄皇后,轉而效忠太子的承諾,換取了葉疏桐的性命。
三月中,海棠盛開的時候,葉疏棠的屍身再也無法維持,不得不下葬。
謝煜帶着葉疏棠的牌位,踏上了去往邊塞的路。
-15-
「倭寇又來啦!快躲起來!」
「該死的倭賊!天天上岸搶東西搶女人,這日子還怎麼過!」
「抗倭的韓將軍被殺了,朝廷派的新將領怎麼還未到!再不來永州城都要被殺穿了!」
醫館的周大夫趕緊招呼來不及趕回家的路人:「進來躲一躲!醫館有地窖!」
幾人千恩萬謝地下了地窖,結果被一聲慘叫嚇得軟了腳。
周大夫忙說:「莫怕!是在接生。」
我滿頭大汗,緊抿嘴脣,手卻很穩,託着產婦的後頸一下下帶着她用力。
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我肩胛骨裏:「葉大夫,好疼……」
「再使些勁,孩子能看見頭了!」
產婦聞言鉚足了勁拼命用力,孩子一點點被推出。
忽然,頭頂的木門被金屬撞擊,發出幾聲悶響。
地窖裏十幾個人的氣息瞬間凝固,連油燈都跟着戰慄。
產婦的痛呼硬生生卡在喉嚨裏,整張臉漲得紫紅。
我抓起案上的軟木塞要往她嘴裏塞,卻被她痙攣的手指打落。
皮靴踩着木門往下碾,碎木屑簌簌掉落。
我猛地將手臂塞進產婦齒間:「咬住!」
劇痛在手臂上蔓延時,有什麼開始狠狠劈砍地窖的門閂。
產婦的牙齒幾乎穿透我的臂骨,冷汗順着她的脖頸淌到我肘彎裏。
周大夫忽然抄着一根木棍走過來,警惕地看着頂上的門,將我和產婦擋在身後。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走到我們身邊,把我們護在中間。
連八歲的小蘿蔔頭也一邊癟着嘴發抖,一邊站到我前面。
我又痛又感動。
自我被從水中救起後便來了永州,滿打滿算不過兩年。
他們卻能豁出命去保護我。
這裏的人和上京的很不一樣。
我小聲對產婦說:「你瞧,大夥兒都在保護我們呢。你莫怕,專心生。」
產婦眼淚汪汪。
片刻後,門板驀地被砸開,嬰兒的啼哭與倭寇的怒喝同時炸響。
所有人都大叫着抄起了武器,卻沒有人闖進來。
下一刻,頭頂傳來鳴金聲。
倭寇的腳步聲凌亂退去,海風捲着焦糊的血腥氣灌進來。
大家都鬆了口氣。
「是咱們的大軍來了!一下就將倭寇趕走了!」
我將孩子抱給產婦:「是個小子呢,福大命大,今後必定平安順遂。」
產婦虛軟的手指撫上襁褓,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周大夫招呼着大家準備退出去,我一邊擦拭手臂的傷口一邊吩咐一旁的春桃:「速去燒幾盆水,再煮碗紅糖雞蛋給產婦補身子。大夥兒都受驚了,再燒些定驚茶——」
話音戛然而止。
周大夫他們沒能出去。
地窖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莫名沉了幾下。
一個小將模樣的人走出來,眼神巡視一週,粗聲粗氣地說:「我等是朝廷派來抗倭的大軍,聽說你們這醫館有個專治小兒病的女大夫,是誰?」
周大夫下意識要將我擋在身後,我已站了出來。
「是我。」
那小將上下一打量,說:「我們將軍的小公子病了,隨我去診治,治好了有賞。」
那治不好呢?
我沒問出口,拎起行醫箱就跟他走了。
-16-
大軍剛剛進城,將軍府還沒整頓好,到處都亂糟糟的。
我垂着頭跟着小將走到內院,又由一個叫青蓮的丫鬟領着走進房中,這纔看到那將軍的兒子。
不過一歲多點的娃娃,被奶孃模樣的人抱在懷裏,燒得小臉通紅,哭聲嘶啞震天。
青蓮急得不行,拽着我說:「小公子病得厲害,葉大夫你趕緊看看吧,再這麼哭下去怎麼得了!人要哭壞了呀!」
我上前一按那娃娃脖子上的一個穴道,他登時哭聲漸小,從大哭轉爲抽泣。
一旁的丫鬟婆子們「嘖嘖」稱奇。
仔細觀察那娃娃的舌,切了他的脈,又翻閱了之前大夫的診斷方子,我心中有數了。
原本不嚴重,就是風寒,之前大夫的藥方也沒問題,可不知爲何耽誤了一月之久,如今已有惡化成肺熱病的徵兆。
且這大戶人家的孩子,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照料,如何在這大暑的天得了風寒?
我想不明白。
但這孩子確實不能再咳下去了,否則嗓子就廢了。
我把孩子放平,施展推拿手法爲他推開喉間的充血紅腫。他舒服了不少,漸漸平緩下來,慢慢睡去。
丫鬟奶孃看我的眼神像活神仙。
我隨口問道:「小公子平日裏都是誰在照顧?」
青蓮答道:「都是夫人!夫人把小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一應事務全部親手打理。這次是夫人貼身照顧小公子累病了,無奈才交由我等。」
我遲疑片刻,又問:「將軍夫人,可是小公子的生母?」
青蓮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這是自然。」
親生母子,應該不會……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女子虛弱又咄咄逼人的責備聲,夾雜着幾聲咳嗽。
「你們也太大膽了!我讓你們照顧小公子喝藥哄睡,你們居然敢去請什麼大夫!小公子身份尊貴,是什麼野雞大夫都能看的嗎!要是看壞了我饒不了你們……」
跨過門坎,聲音的主人急行到跟前。
我心中一凜,下意識想低頭,卻被將軍夫人大力扯開。
「你別碰我兒子!庸醫——」
話音一頓,她像被卡住脖子的雞一般失了聲,瞪大眼睛驚恐地看着我。
我拂開她的手,淡淡說道:「別來無恙,葉疏桐。」
-17-
兩年前皇室昭告天下,太子妃病重逝世。
沒想到是暗度陳倉成了將軍夫人。
那將軍必然是,謝煜。
他們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葉疏桐像見了鬼一般死死地盯着我,口中喃喃:「葉疏棠,你竟然沒死!你怎麼沒死!
「你沒死,他怎麼辦?他這兩年爲你——」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她猛地住了口,看我的目光仇恨惡毒,尖叫着甩了我一巴掌。
「把這個賤人趕出去!不許她再踏進將軍府半步!」
我捂着臉踉蹌幾步,被人扶住。
一個老嬤嬤走出來,Ťū́¹一臉嚴肅地看着葉疏桐。
「夫人,您回頭看看,這是小公子三個月來第一次睡得這麼熟,都是這位葉大夫的功勞。您不感謝她就算了,怎麼還要趕她走?」
葉疏桐抿脣,倔強地說:「允兒哭累了自然就睡了,幹她何事!她有什麼本事!本夫人就是不喜歡她,你們現在就讓她滾!」
老嬤嬤嚴厲地說:「夫人!您平日裏仗着小公子任性妄爲就算了,可如今小公子病重至此你還要無理取鬧,實在是不懂事!
「既然您也病了,就回去好好養着吧!小公子的事不勞您操心!
「來人,送夫人回房!」
兩個健壯僕婦立刻上前架着葉疏桐往外走,她一邊掙扎一邊尖叫:「賤奴!你敢如此對我!我是將軍府的夫人!你仗着將軍喫過你幾天奶竟敢如此對我!老不死的,我早晚發賣了你!」
原來是謝煜的奶孃。
難怪可以教導葉疏桐。
但,葉疏桐不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嗎?好不容易娶回家,不應該好好寵着嗎?
這時,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
「怎麼回事?本將軍不過幾天未歸,允兒怎就病重了?是不是你們這羣奴才不上心!」
兩個僕婦聽到謝煜的聲音,放開了葉疏桐。
葉疏桐先是一得意,而後立馬看向我,大步走過來咬牙說道:「趕緊滾!不許讓煜哥哥看見你!否則我燒了你的醫館!」
我蹙眉,戴上面紗,垂首走出門去了。
青蓮跟上來,挽着我左轉去熬藥。
「葉大夫莫要生氣,夫人一向緊張小公子和將軍,所以有些失態。嬤嬤說了,小公子的病就仰仗您了。」
身後高大凜冽的男人剛走進正門,與我擦肩而過。
急促的腳步似乎頓住了。
我警鈴大作,飛快邁着步子。
「喂,你們——」
「將軍!」葉疏桐跑出來抱住他的手臂,一臉興奮,「你快看看允兒,他終於能睡着了!不枉妾身日日衣不解帶地照顧,允兒這下一定能好了!」
謝煜的注意力轉移到兒子身上,我趁機和青蓮一起溜了。
在廚房熬藥的時候,我順便檢查了以前的藥渣,心中已有了決斷。
嘆了口氣。
葉疏桐,還是這麼不長進。
-18-
我親自煎了一副藥讓青蓮送去,她回來的時候一臉興奮,說小公子喝了藥立刻就不咳了,直喚我神醫。
我擺了擺手。
哪是什麼神醫,本就是尋常病症。
若不是葉疏桐在藥裏做手腳,之前的大夫早就把謝允治好了。
我將藥方和煎藥方法細細寫下交給青蓮就要告辭。
這是謝煜的宅邸,不宜久留。
青蓮遲疑片刻,說要去請示嬤嬤。
我便坐在竈臺邊等着。
將軍府的竈臺旁有個土窯,形似熊首,和從前母親院子裏的很像,讓我感覺很親切。
小時候父親雖然鄙夷母親出身,卻礙於皇家賜婚不得不給母親尊榮。
我和母親住着葉府最好的院子。
母親不喜奢華,一搬進去就將滿院子的名貴花草送得七七八八,種上了各種藥材。
唯一種的花便是海棠。
因我愛喫海棠糕,母親特地在廚房砌了個土窯,專門給我做。
幼時的我便如現在這般,搬着小凳子坐在竈臺邊,看母親忙着碾花、取液、和麪、壓模、烘烤。
我心急,剛出爐的海棠糕燙得嘴裏破了皮也捨不得吐。
母親總是無奈地笑着,捧着我的手將缺了一小塊的海棠糕吹了又吹,才送入我口中。
正是海棠盛放的季節。
微風帶來清雅的香氣。
閉上眼,我好像又聞到了母親做的海棠糕。
不知不覺,我睡了過去。
朦朧中,好似有一隻手逡巡在我臉頰。
被打紅的臉有些刺痛,很快,那隻手便帶着清涼的藥膏抹上來,很是舒暢。
醒來時,天都黑了。
我覺得不對勁,急着起身要離開。
結果剛動了動手腳,牀邊響起金屬撞擊的聲音。
我頓住,向下看去。
只見兩隻腳踝上被繫了精緻的金鍊,另一端鎖在牀柱上。
我驚詫萬分。
我這是,被囚禁了?
我心下慌亂,用力去扯那鏈子。
可看着細細一根,卻怎麼扯都紋絲不動。
我正急得滿頭大汗,忽然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握住了我腳踝上勒出的紅痕。
「別弄傷自己。」
我眼睫一顫,整個人呆愣住,不敢回頭,怕看見一張我做夢都不想再看見的臉。
男人寬闊的胸膛貼近,長臂一展,將我整個人攏在懷中。
耳邊是他顫抖的呼吸聲。
「棠兒,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我閉上眼。
謝煜,再一次抓住我了。
-19-
時隔兩年再見,謝煜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欣喜若狂和卑微討好,但抱着我的雙臂還是一樣霸道。
他絮絮叨叨地說:「棠兒,你瞞不過我,我一見那張藥方便認出了你的字跡。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是我教你寫字的。你總偷懶,故意少寫筆劃,每次都被夫子罵,用了許久才糾正過來……」
「不是這樣的。」我冷冷地打斷他。
謝煜一頓:「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我故意少寫筆劃,不是因爲偷懶,而是因爲葉疏桐這樣寫。我以爲這樣寫你就會像對她那樣多教我一些。
「是我用了許久才懂得,你多教她並不是因爲她寫得不好,而是因爲你喜歡她。」
謝煜握着我肩頭的手驀地收緊:「棠兒,不是這樣的……我是被騙了……其實我早就不喜歡她了,我喜歡的是你……」
他想起什麼似的,急急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油紙。
「你看,這是你最喜歡的海棠糕。以前都是你做給我喫,還總是自責做不出母親的味道。你不在的這兩年我找了很多大廚學習,反覆試驗,終於還原了你母親的味道!你嚐嚐看……」
心底某個位置彷彿被針紮了一般,劇烈地疼痛起來。
「夠了!」我掀開他的手,海棠糕被打落在地,我恨恨地看向他,「給我做海棠糕的母親已經被你害死了!是你親手殺死她的!你還記得嗎!」
謝煜面色慘白,無措地看着我。
「對不起,我……我也是被葉疏桐騙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以前好像被下了降頭一樣,她說什麼就信什麼。
「這兩年我把她查了個遍,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在說謊!她受你母親欺凌是假,被你霸凌也是假,連救我都是假的!
「她那日不過是泄憤倒了你母親做的海棠糕,正好砸到我頭上……我卻以爲她是有意救我,護了她那麼多年,被她當成傻子一樣欺騙利用……做了那麼多傷害你的事……
「其實這些年真正對我好的只有你和你母親……是我眼盲心瞎恩將仇報……」
謝煜眼眶通紅,眼淚滾滾而下,握着我的肩膀泣不成聲。
「我真的很後悔……棠兒,我知道我錯得離譜……可是,我真的很愛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補償你的,我會用我後半生向你贖罪的……」
我閉了閉眼,拂掉他的雙手,決然說道:「不能。
「如果我就此原諒你,那又怎麼對得起我的母親,怎麼對得起被你肆意凌辱的我,還有無ţüₚ辜逝去的孩子?
「謝煜,葉疏棠已經死過一次了。
「你我此生,要麼各自陌路,要麼不死不休!」
他彷彿被火燎了一下,「騰」地站起身,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
「不是的。棠兒,你還在生氣,你在說氣話。我會補償你的,等你氣消了,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海棠糕都髒了,我重新給你做。」
他蹲下身一一撿起糕點。
背對着我,毫無防備。
我悄悄摸下頭上的簪子,一咬牙朝他脖子狠狠捅去。
卻不想他剛好起身,那一簪子捅到背上。
他似是痛極,悶哼一聲,下意識要推開我,卻只是剋制地握住了我的手。
謝煜滿頭大汗,喘着粗氣,輕輕撫摸我的臉。
「棠兒,別傷了自己。」
我心中又酸又怒,舉起拳頭狠命捶打他:「別裝模作樣了!我所有的傷痛都是你給的!我恨你!我恨你!」
他並不阻止,也不躲避,任由我打在他身上,扯亂他的衣裳。
「刺啦」一聲,他的衣衫被扯開一條大口子,露出他的後背。
我愣住了。
他的後背上,滿是醜陋的粉紅凸起。
歪歪扭扭地燙了一個字——「賤」。
被簪子一刺,鮮血順着字的筆劃蜿蜒而下,觸目驚心。
我呆在原地,腦子亂成一團漿糊。
謝煜慢慢整理好衣服,將我抱回牀上坐好。
他溫柔地給我簪發。
「棠兒,你受過的委屈,捱過的傷,我統統都給你討回來。
「你可以殺我,但你休想離開我。」
他依戀的目光中暗藏瘋狂。
我恍惚地想,謝煜好像瘋了。
-20-
接連幾天,謝煜每天親自送飯,全是我以前愛喫的菜,和上京的味道分毫不差。
院子佈置得和我以前在葉府住的地方一樣,滿是海棠和草藥,連我們品茶的石桌石凳和梨樹下玩耍的鞦韆都完美復刻。
青蓮說,這兩年謝煜不管到哪裏,住的地方都一定要比照這樣佈置,還要不分晝夜在各處點上燭火。
他當真是極想回到從前。
可我早不是從前的我。
我平靜地告訴他,我已經喫不來從前的菜。
兩年前的小產落水讓我大傷元氣,現在只能喫些清淡好消化的食物慢慢將養着。
連海棠糕都不太能喫了。
他聽了好似要哭出來,緊緊抱着我,說:「沒關係,我們慢慢來,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和以前一樣幸福……」
我面無表情:「謝煜,過去只有你一個人感到幸福。你給我的,只有欺騙和傷害。
「你要是想補償,就告訴我母親在哪裏吧。」
他身子一顫,沒有回答,叫人把謝țųₒ允抱進來。
自從我如實告訴謝煜葉疏桐在謝允的藥裏動手腳後,她就再也沒機會見到謝允了。
我雖有些同情她骨肉分離,但都是她秉性惡毒咎由自取。
沒了葉疏桐的干擾,謝允的病已經好了許多,只需按方服藥日常調理即可。
許是知道我的推拿會讓他舒服,謝允十分喜歡同我接觸。
雖然他是謝煜和葉疏桐的孩子,但稚子無辜,我只拿他當普通孩子,覺得甚是可愛。
看着我上下襬弄謝允,謝煜忽然說:「棠兒,你做他母親吧。」
我一頓,蹙眉看向他。
他看我的目光灼灼滾燙。
「之前你傷了身子……允兒本就是爲你生的。棠兒,他身體裏有你的血脈,我才容他出生。收留葉疏桐在身邊,也是想着生母照料孩子才盡心盡力。我與她,當真沒有半分情誼。
「棠兒,我們和允兒,我們一家三口,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我沉默不語,只覺得荒謬。
還沒開口拒絕,門被「轟」的一聲砸倒,葉疏桐形容癲狂,舉着砍刀嘶聲尖叫:「允兒!把允兒還給我!我的兒子!
「葉疏棠這個賤人!爲什麼要搶我的東西!嫡女是我的,太子妃是我的,煜哥哥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你這個人盡可夫的賤貨,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搶!
「謝煜你這個騙子!你說過你愛我,會護我一世,現在爲了葉疏棠那個賤人搶我兒子!你不得好死!」
她雙目赤紅,舉刀向我砍來。
我下意識護住懷裏的謝允。
謝煜飛起一腳踢飛砍刀,又一腳踹到葉疏桐的胸口。
她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收勢不及,一頭扎進我燒來烤針消毒的炭盆裏。
皮肉「滋啦」燙熟捲曲的聲音令人膽寒。
「啊——我的臉——」
葉疏桐慘叫着在地上翻滾扭曲,整張臉皮肉翻卷,慘不忍睹。
謝煜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隻螻蟻,目無波瀾。
我正要上前查看她的臉,謝煜一把將我拉開。
幾乎是同時,幾根細針從葉疏桐身上射出,打在我身後的牆壁上。
見全都落空,葉疏桐怨毒地朝着我尖叫:「葉疏棠你不得好死!我就不該留你一條狗命!我早該把你千刀萬剮拿去餵狗!跟你那個沒用的娘一樣!」
我腦中一陣眩暈,扶着桌子咬牙問道:「你說什麼!你把我娘弄到哪兒去了!」
她癲狂大笑:「餵狗了啊!哈哈哈哈!剁成一塊一塊,府裏的狗喫了三天才喫完!你不記得了嗎?你平日裝模作樣喂的那幾條狗,突然開始不喫你的東西了!那是因爲它們喫飽了啊!哈哈哈哈!」
-21-
我瞬間氣血直衝腦門,渾身發抖,想衝過去狠狠撕爛她的嘴,卻被謝煜死死禁錮住。
「把這個瘋子帶下去砍了!」
「好了,棠兒,冷靜!深呼吸!她胡說的,她騙你的!」
謝煜不斷拍着我的後背安撫。
好半晌,我才啞着嗓子問:「我娘到底在哪兒?」
他不敢再瞞,說:「我換走了你孃的遺體,沒讓葉疏桐糟蹋。
「我把她葬在謝家的祖墳裏,還在明空廟供了長明燈。
「等此間事了,我帶你去看她。」
我抬眼望他,虛弱地問:「你沒騙我?」
他目光坦蕩:「我發誓,我說的都是實話。棠兒,我以後再不會騙你了。
「等仗打完——」
「將軍!」
一個小兵風一般衝進內室,滿臉焦急。
「倭寇又來了,已經上岸了!」
謝煜眉眼一凝:「不可能!他們上岸怎麼防衛兵毫無察覺!」
小兵臉色凝重:「他們繞過了防衛兵!
「將軍,他們應該是弄到了城防圖。」
「胡說!城防圖就在本將的密室裏!誰能偷走!」
「將軍!」青蓮慌亂地衝進來,「夫……葉疏桐被人救走了!奴婢聽他們說話嗚哩哇啦的,都是倭人啊!」
謝煜臉色大變。
他想起來,以前佈置密室的時候葉疏桐都清楚。
是他疏忽了,沒把她當回事,也沒想起要另外想個法子佈置。
他眸中怒火高漲,喝道:「整軍!抗敵!」
然後垂眸看我:「你跟着嬤嬤和允兒出城,到喜州,那裏有我的佈置,很安全。」
我搖頭:「我會去後方和醫館其他人會合,一起照顧傷員。
「永州人民自出生就在抗倭,每個人都會出自己的一份力。這不只是你們的一場戰役,更是一方百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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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戰役比過去的都要艱辛。
葉疏桐不只偷了佈防圖,還喪心病狂帶倭人燒了武器庫和糧倉。
謝煜這一仗打得節節敗退。
我已經腳不沾地忙了半個月,傷員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加。
場地、藥材、水糧全線短缺。
幾乎已經沒有我們能做的了。
城門被破的那一天,無數倭人衝進來燒殺擄掠。
一個倭人的刀刺到我眼前,血濺了我一臉。
睜眼,那倭人已經倒下,面前只有穿着血跡斑斑破爛鎧甲的謝煜。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樣子。
他來不及說什麼,一把抄起我塞進櫃子裏。
他深深凝望着我,彷彿要用盡畢生的力氣把我刻進身體裏。
他啓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棠兒,此生是我謝煜負你。你要活下去,別原諒我,也別忘了我。」
我心中酸澀至極。
連日的抗敵作戰,我早沒了心思去想過去的事。
謝煜固然是渾蛋,但戍守一方百姓這件事,沒人比他做得更好。
我們都需要他。
還未說話,櫃門已經被他「砰」地拉上,「咔嚓」上鎖。
我急了,使勁拍打:「謝煜!你這是做什麼!快放我出來!
「朝廷已經派了救援!他們隨時會到!你別這麼快放棄!」
他沒有回應。
從門縫間望去,他背對我,一人一刀,橫跨門口的長凳上。
倭人一個個,一羣羣地朝他撲來。
他橫刀如電,寒光耀目。
很快,我就看不見他了。
不知是哪一刀、哪一箭取走了他的性命,但他從未倒下。
倭人的屍體迭在他身上,堆成小山,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門外戰火連天,門內悄無聲息。
只有我的眼淚一顆顆砸到地上,是這世間唯一震耳欲聾的聲音。
大約過了半刻鐘,外面忽然響起沖天的喊殺聲。
我拼命去聽。
依稀分辨出幾個字。
「……援兵到了!
「得救了!……」
我捂着嘴,靠着櫃門滑落。
只差半刻鐘。
他就能繼續守着這浩浩山河,守着他想守護的人。
或許當真應了葉疏桐那句,不得好死。
我被放出來的時候,謝煜的身體已被抬上擔架。
他的戰友們跪在一旁大聲號哭,幾度去合他的眼眸,都合不上。
我從旁路過,掙扎幾分,終是走到他身邊,捂住他的雙眼。
謝煜,如你所願。
我不原諒你, 也不會忘了你。
手掌輕輕拂過,他已瞑目。
-23-
前來增援的大軍將領是太子。
對謝煜戰死一事, 他沒說什麼, 只是吩咐將人好好收殮, 待安定下來回京安葬。
倭人被趕回海外,叛徒葉疏桐被抓了回來。
太子問我,是否要留她一命。
葉疏桐鼻青臉腫,渾身狼狽,拼命爬到我面前求我救她。
「姐姐!救我!我是你妹妹!我是你的親人啊!你不能讓我去死!」
我面無表情看着她,只覺得, 好難看啊,好像一條狗。
葉疏桐被判剮刑。
據說行刑時她還在癲狂吶喊:「我是天生鳳命!我是要做皇后的!倭國許了我皇后之位!你們快快將我送出海, 可保二十年沿海太平!」
瘋子。
我無意觀刑,在一切安定後跟着太子的大軍回京。
一路同行的還有謝煜的棺槨。
進入上京,太子猶豫着問我:「棠兒, 你今後有何打算?」
我不明何意。
他臉有些紅, 清了清嗓子,說:「我求了父皇多時,他同意我納你入東宮了。只是, 不可爲妃, 只可爲妾。
「但是,我一定會對你好的!絕不會讓你受人欺凌!」
看他着急承諾的樣子,我笑了笑, 搖了搖頭。
我知他是爲我考慮。
我殘敗之身, 聲名狼藉,能入東宮爲妾受他庇護已是最好的出路。
但我想着, 人活一世,總要喫自己喜歡的東西,走自己喜歡的路。
我拜別太子,繼續前行,將謝煜的棺槨送回謝家。
然後進入謝家祖墳,祭拜了母親。
七年了,不孝女終於來看望母親了。
我同母親說了很多很多, 嘴巴都說幹了。
帶去的海棠糕又進了我自己的肚子。
直到說無可說,我才起身離開。
瞟了一眼附近謝煜的陵墓,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他啊,心思最多。
把我母親葬在他們謝家的祖墳, 日後我每次來祭拜,都得先看他。
罷了, 人都走了, 就隨他去吧。
兩年前, 我被迫落水假死,被撈起來後一路蒙面夜行,東躲西藏纔到了永州。
這次, 我可以晃晃悠悠, 遊山玩水地回去。
這一走, 就走了兩個月。
回到周大夫的醫館時,已是秋海棠盛開的時節。
春桃正揹着個奶娃娃在院子裏曬藥材。
奶娃娃見到我,歡快地揮動小肥手, 笑得涎水直流。
我從春桃手中接過他,高高舉起。
小胖子,以後你叫葉允。
葉疏棠的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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