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兒子慘死後,蕭彥逼我在皇嗣中選一個養在膝下。
當我視線落在大公主永寧頭上時,卻看到了一行字:
【陰暗爬行的惡毒女配,會爲奪大權血洗皇城,貴妃不會要選她吧。】
我嘴角一彎,拉住了永寧的手:
「我要她!」
血洗皇城?
我幫你一起洗!
-1-
「傾兒,選個皇子吧,昀澤雖比不上珏兒,但亦是不可多得的聰慧懂事。」
蕭彥要來握我的手,被我堪堪一個轉身躲開了。
視線落在消瘦的永寧身上,我問她:
「做我的女兒,你願意嗎?」
她抬眸看我,那雙漆黑的雙眸淡漠冰冷得可怕。
好似草原盡頭那裹雪的冰山,裹着凌厲的風。
「做你女兒,會捱打嗎?」
話音剛落,頭上便冒出了一串字。
【惡毒女配不愧是心機女,這麼問,就是讓貴妃知道她經常捱打。】
【可她沒有主角光環,也沒有皇帝的籌謀,註定只是一場當作陪襯的笑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希望再次落空的原因,她黑化得也太快些了吧。八歲殺嬤嬤,十歲火燒後宮,十二歲鑽進軍營裏,十八歲殺回京城血洗皇城。好可怕的存在。】
成長得這麼快?那該是個冰雪聰明的!
我越看越歡喜,忍住了快笑出聲的衝動,回得擲地有聲:
「人人皆知我跋扈六宮,仗着你父皇的寵愛,有恃無恐。誰敢打你,我便要了他的命!」
她詫異抬眸,視線在蕭彥臉上轉了半晌,又問:
「做你女兒,能喫飽嗎?」
彈幕又炸了:
【心機女果然是從小養成的,又是捱打又是捱餓的,她想道德綁架貴妃來養她啊。】
【可貴妃是搞慈善的嗎?要當皇太后的她,腦子被驢踢了纔會放着男主不要,要個公主。】
【別忘了,貴妃也是殺瘋了的惡毒女配。】
惡毒女配?
我和她都是?
那豈不是很合拍!
我更開心了。
握住永寧乾巴巴的手堅定道:
「我這關雎宮有的,你隨便喫。沒有的,我找來給你喫。」
她蠟黃消瘦的臉上湧現三分欣喜:
「你不怕我給你闖禍?」
彈幕吵個不停:
【她不會吧,晾着我男主要個廢物點心做女兒?】
【放着現成的皇太后不當,提着九族人頭給男主送業績?】
【話說,你們不覺得女子間的互相救贖很暖心嗎?至少公主沒有害人啊,殺人殺狗不都是爲了自保。】
【樓上的,什麼都喫只會害了你。】
原來永寧手上見過血的啊。
我露出了阿珏慘死後的第一個笑容:
「我們試試看,誰更會闖禍。」
-2-
蕭彥明黃衣袖下的手不自然地緊了緊:
「傾兒!」
我與他四目相對,反問道:
「爲珏兒報仇,你說你千般不得已。我選個公主,你又萬般不願意。陛下,你究竟要如何?」
他神色一僵,按住了煩躁,低聲哄我:
「朕不是不願。只永寧性子陰沉太過倔強,不好養。何況不過是個公主,哪裏比得上皇子尊貴。傾兒,別與朕鬧脾氣,你看看昀澤。
「他隨了謝貴人的性子,溫順謙遜,又長在你眼皮子底下的,你帶着也省心。」
避開我的視線,他不自覺撥動着手上的玉扳指:
「朕只是不忍你再耗心血。」
蕭彥滿目深情,好似爲我選了多大的出路。
可他不知道,我看到了蕭昀澤頭頂一行又一行的小字。
【這可是我們男主、未來的天子。惡毒女配就是血洗皇城後死在男主手下的。】
【皇帝籌謀了那麼多年,爲男主榮登大統,貴妃你可別讓我們失望啊。】
【囂張跋扈的貴妃,運籌帷幄的皇子,這個組合不得在前朝後宮裏殺瘋了。】
【無敵母子,我先嗑一個。】
【貴妃什麼意思?她都不拿正眼看我們男主!】
【她不養,皇后可就要養了。反正皇帝是要給我們男主找個依靠的。】
找個依靠謀天子之位?
我看向端端正正的蕭昀澤,他溫潤知禮的確很好,可他端着那副像極了蕭彥的假正派架子,很讓我厭煩。
不像冷冷站在一側的永寧,像頭孤傲的、蓄勢待發的狼,倔強不屈的性子,像極了我。
我堅定地將她拉到了身邊:
「臣妾就要永寧,多謝陛下!」
【她果然瘋了,放着男主送到跟前的未來男主不要,抱個九族大禮包。】
【我們的小男主不哭,皇后娘娘的未央宮大門永遠爲你敞開。】
【抱上皇后的大腿,把關雎宮裏的一窩子惡毒女配掃個乾淨。】
掃清關雎宮?
未央宮裏的病秧子敢嗎?
蕭彥重重呼出一口氣,帶着天子的威壓,再次問我:
「貴妃,你想清楚了?」
永寧是女子,無緣大統,我若養着她,便是徹底絕了叱吒六宮的希望。
他爲了給蕭昀澤找個好出身,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與蕭彥並肩十五年,皇城裏的腥風血雨有一半都是我幫他擋的,爲的便是與太后娘娘一般做紫禁城裏站得最高的女人。
可我兒蕭珏慘死於眼前,壓斷了我的一切時,身爲九五之尊的蕭彥卻勸我忍一忍。
這握着生殺大權的皇帝,他做不明白,就換我來做吧。
殺瘋了的惡毒女配?
很不錯,我試試。
-3-
永寧搬進了我的關雎宮,帶着她兩個老嬤嬤和幾身不合身的小衣裳。
沒了男主在,那些奇怪的字我再也看不到了。
永寧很不乖,更不懂禮數。
我還沒坐下,她已經扯下一個雞腿自顧自啃了起來。
身後的嬤嬤一臉慘白,頭恨不能低到地底下。
我不動聲色坐在她對面,像給阿珏盛湯那般,給她盛了一碗湯。
她埋頭喫肉,狼吞虎嚥裏始終沒有抬頭看我,包括我那碗湯。
一眨眼的工夫,滿桌子珍饈,只剩殘羹剩菜。
她擦了一把嘴,行了一禮轉身就走。
清冷的宮燈落在她的背影上,消瘦單薄,惹人心疼。
「下次,多準備點肉。這孩子愛喫葷。」
視線落在少了一隻的筷箸上,我笑了。
這永寧啊,真有意思。
紅葉不滿地小聲嘟囔:
「娘娘還笑得出來。您要哪個不好,爲何偏偏要她?您瞧瞧這禮儀規矩,哪裏還有半分公主的樣子。
「雞腿啃一半,半截骨頭都不知道藏去哪裏了,也太失體統了。
「要奴婢說,明日就把她送回去吧。您就該聽陛下的,要那二皇子。
「二皇子讀書又好,爲人謙遜有禮,最重要的是最聽您的話。不像大公主……」
我饒有興致問她:
「她哪裏不好?」
「她不懂禮儀規矩,目中無人,表面功夫都不會做,說喫就喫,說坐就坐,連討人開心的話也不會說,穿個衣服還短了一截,與宮中所有人格格不入……」
她頓住了。
不可思議般看向我。
那樣的永寧,和曾經從漠北拘進宮當作質子的我,何其相像。
我只恨自己,要晚了她。
摸了摸手腕上太后娘娘臨終前給我的鐲子,我弱弱道:
「她沒母妃庇護與教養,在這喫人的後宮裏活着都不容易了,你還要她怎樣?」
落紅的手一僵。
我繼續道:
「何況,她可比你想象得聰明多了。拿一根筷子引本宮過去,本宮就帶你去看看戲。」
-4-
裹着披風,我帶着紅葉在深秋的夜裏,踩着一腳的涼風站在了永寧的窗外。
因爲方纔亂了規矩,堂堂公主,被兩個嬤嬤劈頭蓋臉地訓着。
一個老嬤嬤叉着腰,拿肥碩的指頭一遍遍戳着永寧的額頭:
「餓死鬼投胎嗎?狼吞虎嚥丟人現眼,平時我們是沒教你規矩還是餓着你了?
「蠢貨東西,不知道討好貴妃多拿些賞賜回來?就你一身行頭,就夠我們喫香喝辣一整年了。」
永寧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宛若木頭一般,任由眼前的人唾沫橫飛地戳在了臉上,一動不動。
說累了,老婆子岔坐在圓凳上大口大口喝茶。
便換了另一個老嬤嬤拿着戒尺,劈里啪啦打在永寧消瘦的後背上:
「貴妃多跋扈你不知道?在她面前丟人現眼,你不想活了,我們可不願跟着你死。
「不是皇后娘娘大度留着你的命,你早被後宮吞得骨頭渣都不剩。
「蠢腦子,巴結不該巴結的人,明日便去皇后娘娘跟前給你求一頓好板子。」
沒有母族庇護,不得蕭彥喜愛的公主,八年便是這麼走過來的。
方纔還一聲聲數落永寧千般不是的紅葉,傻了眼。
可氣胡塗了的她還沒來得及衝進去,便被我一把攥住了手腕。
永寧引我過來,不是要讓我看她怎麼受欺負和我怎麼捱罵的。
果然,不過片刻,一個嬤嬤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跪在蒲團上的永寧便起了身。
「今晚別睡了,跪着給太子抄經書討幾分貴妃的歡心。
「窗戶打開,才能着涼。只是經書,哪裏有帶病抄的經書更討人歡心。
「貴妃問話的時候,給我乖巧點,多拿些賞賜傍身。一個秋後螞蚱的貴妃,你也依靠不了多久。
「還是要多謀劃幾分銀錢……」
開窗戶的嬤嬤罵罵咧咧剛轉過頭,便被鋒利的雞腿骨一下子刺進了喉嚨。
鮮紅的血濺了永寧滿臉,她笑得森然:
「下地獄了,託夢讓你兒子燒,陰曹地府裏什麼都有。」
那嬤嬤捂着脖子軟軟癱在了地上,呼氣如鼓風,呼哧呼哧地響,顯然沒死透。
永寧扯着一張笑如鬼魅般的臉,端起了桌上的銅壺,步步逼近。
那副運籌帷幄又目空一切的樣子,真是讓我喜歡極了。
恰與當年在後宮裏暗戳戳殺人的我,像了八成。
-5-
我被扔進後宮當質子的那年,宮裏的皇子公主可是個個都兇狠。
因我白家軍喫了敗仗,我爹孃雖已戰死,仍背上了禍國殃民的罵名。
他們便舉着正義的大旗,慫恿着丫鬟嬤嬤們明目張膽地欺負我。
那張單薄的牀,看似花團錦簇的棉被堆得很高,可躺下時,從裏到外沒幾日是幹着的。
便是白花花的米飯下,都裹着沙子,難以下嚥。
皇帝日理萬機,顧不上一個區區臣女,彼時的皇后娘娘不得皇帝喜愛又無母族依靠,早被貴妃擠兌得無立錐之地,也顧不上。
我也在沒完沒了的刁難與欺辱裏,望不到外祖父來救我,便知曉,我的生死都在這道厚重的宮牆裏了。
所以,往我牀上潑冷水的小宮女,囂張地拍着雙手要轉身時,被我一個板凳爆了頭。
拖着她的血身子,我帶着一身血和用血畫出的雲家軍烈火旗,闖進了養心殿裏,在文武大臣面前對皇帝俯首認罪。
那日冷風,也像今夜這般大。
我帶着滿身傷痕,和被後宮針對的種種,一頭撞上了養心殿裏的御桌上,拿鮮血淋漓絕地求生。
天子才知道,我雲家女在皇宮裏過的是這種朝不保夕、不如宮女的悽慘日子。
皇子所、公主所的天之驕子們,被皇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我從昏死中醒來,第一件事不是求庇護,而是瘋了一般提起桌上的剪刀,殺去了守在我門外道歉的皇子和公主面前。
想殺他們,我區區一人,何其艱難。
我從沒想過讓自己命喪於此。
便拿欺負我最狠的大皇子的侍從開了刀。
當着一地的公主和皇子的面,那來拉我的侍從被一剪刀戳穿了喉嚨,繼而不斷起伏的胸口被扎得全是血窟窿。
他想叫,可壞了喉嚨叫不出聲來。
只伸着滿是鮮血的手,向嚇傻了的大皇子求救。
可我沒讓他死,一邊發瘋般數出了所有皇子和公主的霸凌,一邊拿那把鋒利的剪刀,戳瞎他的眼,戳爛他的臉,連那張經常罵我的嘴,也被撕在了耳根上。
動作快到,公主們哭出聲時,我已經帶着滿身鮮血看向了他們:
「下一個,你們誰想上?」
那一日,驚懼過度的皇子公主病了許多個。
到底不是戰場上長大的,靠的都是皇權撐起來的底氣,未必真的多麼無懼無畏。
敲打夠了那羣紙老虎,我也在護衛的刀即將落下時,身子一軟徹底倒在了血泊裏。
再醒來,我假裝忘了一切。
茫然地看着帶着厚禮來道歉的皇子公主們,弱弱道:
「你們當真不欺負我了?」
「不不不!不會了!」
「也不會罵我了?」
「自然自然!」
我鬆了口氣,撲通一聲跪在了皇帝腳下:
「多謝陛下疼愛!」
皇帝諱莫如深,皇子公主們看我像看鬼。
只有皇后心疼地把我抱進了懷裏:
「太醫說傾兒驚懼過度,失了憶。雖她不記得那些過往,你們也當記得今日之諾,勿要再惹她發病。」
我把貴妃的大皇子拉下了馬,給皇后送了一份很大的見面禮,如願被送進了皇后跟前,說是學規矩,實際求庇護。
皇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後宮裏不養閒人,你若無用,本宮也不會留你。」
可我到底,踩着一條條人命留下來了。
「想跑?這關雎宮不是公主所,你逃不掉了。」
永寧落下的一腳將我思緒拉回。
在嬤嬤惶恐往門口爬時,永寧攔住了大門,眉尾一挑,拎起銅壺一下又一下地砸了下去。
每一下都用盡了全力,打得實實在在。
直到嬤嬤在血肉模糊裏徹底沒了氣息,她才扔下了變形的銅壺。
帶着一臉血轉過了頭來:
「娘娘,永寧闖禍了!」
-6-
永寧爲求生路,用了曾經我用過的方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陪襯女配。
故去的太后,曾經的我,和當下的永寧,都是。
我們連活着都要用盡全力,旁人卻只看到了我們滿身的血,冠之以罪大惡極的罵名,稱我們爲惡毒女配。
可人生短暫,又有誰不是自己短暫命途裏的唯一主角呢?
我們不認命,就錯了嘛?
「殺個刁奴,算什麼闖禍!」
我掏出了帕子,將人拉在身前,細細幫她擦着臉上鮮紅的血。
她從未得到過肯定,所以略顯震驚地抬眸看我:
「他們說我是喫人的怪胎,娘娘覺得呢?」
我搖搖頭,不由得笑出了聲來:
「他們還說關雎宮裏住着活閻王。可你見過這麼好看的閻王嗎?」
那些冠於污名之下的真相,那些被扼住喉嚨必須嚥下去的委屈,我都能感同身受。
在我這裏,永寧不是另類。
永寧的話堵在了嘴裏。
好半天才又問道:
「你不準備把我推出去?就不怕我嗜殺成性,當真給你惹麻煩?」
「那你是殺人狂嗎?」
「當然不是。」
「所以,我怕什麼,你又怕什麼!」
她握着筷子的手一抖:
「你和她們說得不一樣。」
「沒長獠牙,還是不夠凶神惡煞?」
對上了那雙猩紅眼裏的我,裹着紅披風,倒像只千年老狐妖,狡黠得可怕。
「可你今日卻是做錯了!」
她驀地抬眸,看向我。
下一瞬,被捂着嘴按在門外的另一個嬤嬤被拖了出來。
老東西滿眼驚恐,涕泗橫流,不斷嘶吼着求饒,哪裏還有方纔的囂張。
永寧的手攥成了拳頭,微微在發抖。
「恨她?」
永寧咬牙切齒地點了點頭。
「要報仇嗎?」
永寧直勾勾看我:
「可以嗎?」
「當然!」
話音落下,紅葉便拔下了頭上的簪子。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扎入那嬤嬤脖子上的脈搏跳動處。
囂張的嬤嬤甚至來不及驚恐與大叫,已經在噴湧的血裏睜着一雙瞪圓了的眼睛,徹底嚥了氣。
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仇就那麼報了。
永寧有一瞬間的怔愣。
我俯下腰身,平視她:
「你錯在了三處。其一便是下手的時機不對,若是這個嬤嬤折身回去,以二對一,你勝算就小了。
「其二是你下手之處錯了半寸,所以她沒能一招斃命。這個日後紅葉會教你。
「第三,是最重要的一點,你記住了,你是我女兒,便能握住更大的生殺大權,可越是如此,每一次出手越要慎重。濺一身血,很難脫身的。」
我使了個眼色,兩具死透的屍體便被拖了出去。
「動靜大點,我們都沾了血,怎能讓對手乾淨!」
永寧震住。
她還小,沒見過的場面和想不到的後果還太多。
我與她解釋:
「我們忙完了,該換旁人忙了。你不會以爲,殺完人就結束了吧?」
怔怔看了我許久,她才乖順點頭:
「娘娘教訓的是,永寧知曉了。下次……」
「下次不許隨意殺人!」
-7-
我攔住了她未說出口的話。
夜裏風大,呼呼地落在她單薄的身子上。
我解開了披風,裹了上去:
「我既要了你,就一定會護你到底。你的仇恨,自然有我爲你出頭。
「夜路不好走,你要拉緊我的手,陪我走一程纔是。」
冷月高懸,我行走在冰涼的夜裏,再不是形單影隻。
救不了珏兒,不想再錯過另一個我。
沒被真切愛過的人,你給她一顆糖都會讓她甜一輩子的。
我是,永寧也是。
她知曉了我的善意,雙眸泛紅,甕聲甕氣回了個「好」。
那一路,她不自然地把我的手握得很緊。
永寧滿身血污,是紅葉幫她洗乾淨的。
紅葉本是多話的人,卻也在那遍體鱗傷的痕跡裏閉了嘴。
那晚永寧睡得並不安穩,到底是個孩子,殺了人也會做噩夢,也會害怕,也會滿頭大汗裏驟然驚醒。
可恰好,有個思念孩子的母親,一夜一夜守着枯燈到天明。
四目相對裏,她的脆弱與惶恐無處遁形。
「後宮裏不養閒人,你會因爲我不中用,把我送回去嗎?」
那一刻,她眼裏閃着淚花,即將淋溼了她滿肚子的期待與希望。
想起拽着太后娘娘的衣角求她庇護的我,也如永寧一樣,唯恐被拒絕後斷了活路,我便心像被裹了沙礫,細細密密都在痛。
我幫她裹緊了被子:
「我要了你,就不會再放手了。一直一直不會!」
她緊繃的脊背漸漸軟了下去。
試圖用那雙消瘦如枝丫的手來回抱我,可從未與人有過親近之舉的她,還是失敗了。
我不在乎,因爲等得起。
可有人卻坐不住了。
-8-
萬皇后帶着六宮妃嬪殺進了關雎宮,聲勢浩大地拿我問罪。
狗腿子軍師怡貴人率先衝我發難了。
「當年大公主失足落水後傷了身子,一院子刁奴被處理了乾淨,妾身看不得她受委屈,纔在皇后娘娘面前力薦了細心的張嬤嬤與李嬤嬤去大公主身邊伺候。
「這二人行事仔細周到,從來謹慎規矩,不知何處惹怒了貴妃娘娘,竟惹下殺身之禍。求皇后娘娘爲枉死的嬤嬤們做主。」
看她那副迫不及待送人頭的蠢樣子,我就想笑。
因爲想笑,我就真的笑出了聲。
望着感到被羞辱了的怡貴人,我羞辱得更不留餘地: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狗叫着向我問責?我懲罰兩個刁奴還要過問你的意見?」
哭得正起勁的怡貴人一僵。
「那朕配嗎?」
蕭彥來得真及時,皇后的脊背瞬間挺直了三分。
夫妻一體,同心同德,他們做得真好。
蕭彥不悅地坐在了皇后身側,抬眸看我時,滿眼都是不耐。
不像曾經,爲得中宮支持,撐着一把油紙傘,在滂沱大雨中站了整整一夜,只爲騙我的真心與太后的青睞。
真心易得,只瞬息萬變。
如今他有的,只有人前的虛情假意。
我慶幸自己得太后教導,對帝王的千萬虛情假意裏的那麼一絲帶毒的真心,從未在意過。
「陛下也認爲臣妾是濫殺無辜?」
我話音剛落,怡貴人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永昌聽說自己的兩個奶嬤嬤被貴妃娘娘打死了,當夜便起了高熱,哭着鬧着要嬤嬤。求陛下,爲妾身做主。」
蕭彥煩躁地揉着眉心:
「雲貴妃,有話就說,朕很忙!」
因爲沒選他器重的蕭昀澤,他便連裝也不想與我裝了。
我瞭然,抬眸與他對視道:
「皇后娘娘殺進我關雎宮拿我問罪,口口聲聲求公道,那本宮也爲自己的女兒求個公道。」
我轉身掀開了永寧的衣袖,當衆露出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傷。
-9-
在衆人倒吸涼氣時,看向難以置信的怡貴人與皇后:
「肆意凌虐大公主,這樣的刁奴要她們的命過分嗎?還是說,有人覺得大公主無枝可依,遭此厄運也是她活該?」
上面針扎出來的密密麻麻的傷,新舊交迭,觸目驚心。
嬤嬤不會做這般蠢事情,是永寧早在要算計她們的命時,便對自己下了手。
身上的傷如何展示在人前,只有手臂上的傷可以在大庭廣衆之下給所有人一個重擊。
「他們說永寧孤僻惡毒,心狠手辣,殺狗傷人最是惡毒至極。
「可她無依無靠,只是想活着,這也有錯?」
滿堂靜默裏,只有永寧委屈地吧嗒吧嗒掉眼淚。
配角的命像角落裏的一粒塵埃,屬於主角的風一吹就散了。
我們沒有天賜的金手指,沒有命定的大時代,只是活着已經要費盡力氣。
可用力活着,算錯嗎?
皇后向來僞善,一句雖怡貴人舉薦她難逃失察之責,便將一切推給了怡貴人。
皇后雖蠢,但並未壞到骨子裏。
倒是怡貴人,招招殺人不見血的計謀,纔是真正惡毒無比。
而我今日爲的便是怡貴人。
二選一里,蕭彥毫無意外保的仍是中宮。
最終,怡貴人以戕害皇嗣之名被打入了冷宮,以警六宮。
她被拖走時,滿臉都是驚恐,不斷向她的表姐皇后求救:
「皇后娘娘救我,我是永昌的生母,如何能進冷宮。表姐你……」
她話沒說完,被捂了嘴。
皇后蠢笨得可怕,沒了狗頭軍師定會亂了方寸,她會想盡辦法去救人。
我看向永寧:
「你的仇,我的怨,都要了斷了。」
當晚,我便趁夜深人靜去了一趟冷宮。
在怡貴人大驚失色之際,用皇后送她的衣裙,勒住了她的脖子。
紅葉看門,永寧抱腿。
在那個悄無聲息的晚上,將一次次對永寧釋放最大惡意的怡貴人勒死在了冷宮裏,掛在那棵紅柿如火的樹上,來來回回地蕩。
永寧看着那雙踢過她無數次的繡花鞋,情緒失控,哭出了聲來:
「原來,我做夢都想做的事情,做起來竟這麼簡單。
「她再也不能欺負我,對不對?」
我擦去她臉上的淚:
「對。以後再沒有人欺負你了。」
那晚,哭夠了的永寧累極了,睡了一個大懶覺。
以至於日上三竿才醒來。
她頂着一頭亂髮,驚慌失措地赤腳奔來時,被門坎絆了腳,跌落的身子差點摔碎了她的美夢,卻被我接在了懷裏。
風很輕,我的聲音也很輕:
「別怕,是真的,都是真的。」
她的身子在發抖,捏得我手臂生疼:
「我……我不是在做夢?」
她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了,因爲紅葉端出來了滿滿的幾碗肉。
那是紅葉聽她夢裏叫着要喫肉,一早煨在爐子上的。
永寧從未被人如此珍視與疼愛過,她在眼淚裏,慢慢收起了身上的刺。
怡貴人自戕被發現時,已到了半月後。
皇后尋着藉口去放她出冷宮時,才發現人都掛臭了。
宮人說她有巨大的冤屈,才死不瞑目,雙眼瞪得老大。
有人背後說,她對皇后有怨氣,才挑了皇后送進去的衣服上吊。
萬皇后聞訊摔落了茶碗,當夜便被嚇病了。
我幫永寧手臂上着藥,耐心教她:
「報完仇就要乖乖的了。
「皇宮裏不是隻有打打殺殺的,靠的始終是這裏。」
我翹着護甲,指着自己的腦袋。
「若無掀翻天的智慧,便是白白送人命。懂了嗎?
「我養你不容易,不要白白把命送了,讓我傷心一場。」
她艱澀地點了點頭,最終什麼話也沒說。
我想這次她是真懂了。
藏在衣袖裏的短刀,被她塞在了枕頭底下。
轉頭被我塞了一摞字帖,笑着等她讀書寫字。
-10-
永寧很聰慧,書讀一遍就熟爛於心。
遊走在宣紙上的字,大氣磅礴,與京中貴女們的簪花小楷大不相同。
我誇她上進,一坐便是半個時辰。
她眉眼裏皆是歡喜,可還是沮喪地小聲道:
「可即便如此,我也比永昌相差甚遠。」
我不贊成地回她:
「你只是比她出發晚了些罷了。人生的長途賽上,誰能攀得高峯,誰又能拔得頭籌,還未可知呢。但本宮一向看人很準,本宮的永寧,不會比任何人差的。」
她剛咧開嘴角,我便又道:
「畢竟你若差了,丟的便是我的臉面。」
她笑意僵在臉上,撇了撇嘴:
「那邊再加一個時辰,多寫幾張字。」
她說到做到,當真又坐了一個時辰。
爲示獎勵,紅葉端着一盆糕點來到她身邊。
可賞的那塊點心還沒送到她手上,便被蕭彥一把拂落。
地上打了幾個滾兒,落在了永寧的腳尖前。
她剛彎下腰身要去撿,便被蕭彥的刻薄砸了個滿頭滿臉:
「就爲她,你放着昀澤不要?
「到底是爲和朕鬥氣,還是要與皇后較勁?」
他厭煩的視線從永寧的字上一掃而光:
「她都八歲了,寫的字歪歪扭扭,規矩學得亂七八糟,連京中稍有底蘊的人家的小姐都不如。若非皇后寬厚,她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你還要如何?」
怡貴人死了,世人皆說是皇后讓她頂罪,未免東窗事發,又被滅口。
如今萬家與蘇家在朝堂鬧得不可開交。
蕭彥自然知道少不了我的手筆,便往永寧身上發泄着怒火。
永寧脣間血色瞬間褪盡。
她以爲她的委屈被蕭彥看到了,她也能得到與其他皇子公主一樣的疼惜。
可帝王眼裏,只有有用與無用的人罷了,於蕭彥而言,永寧是無用的。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父愛了。
曾經病弱的蕭珏雖被封爲了太子,也與蕭彥只有君臣的禮,沒有父子的情。
那些被文武大臣和后妃們嚼了好些年的爛話,被蕭彥攤在了我面前。
「前朝斥你僭越,後宮罵你跋扈。傾兒,朕很累,便是爲了朕,你就不能多收斂幾分自己的脾氣?
「把她送回去,養着昀澤,不好嗎?」
「當然不好!」
我兒子屍骨未寒,憑什麼隨便撿一個皇子就來替代他、遺忘他?
我拒絕得徹底。
「永寧不是一個對象,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值得被堅定地選擇和維護。你也是她的父皇,這般讓我半路拋棄,可想過她該如何立足?」
蕭彥不悅:
「她也是朕的女兒,莫非朕會虧待她不成。」
我拉過永寧,掀開衣袖將她手臂上的傷,也將我的不滿攤在蕭彥面前:
「這就是你洶湧的父愛?」
永寧的母親是名不見經傳的宮女,長相一般,唯唯諾諾,是蕭彥最不喜歡的那類人。
是以,她生永寧血崩而亡時,蕭彥想到的不是永寧的可憐,而是他的解脫。
將呱呱墜地的孩子扔給皇后,便當作給了她天大的賞賜。
至於活不活,怎麼活,一個公主而已,他不在意。
「雲傾,你鬧夠了沒!」
「我沒夠!」
我狠狠看向他:
「你將我貶妻爲妾奪我後位的時候,說夠了嗎?蕭珏慘死,你熟視無睹的時候說過夠了嗎?便是逼着我將你心愛的兒子養在跟我,你又說過夠了嗎?」
蕭彥氣得發抖,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與他第一次不歡而散。
是我,連裝都不願與他裝了。
一旁的永寧墨黑的眸子裏生了水霧。
-11-
「他們說我是不祥的人,剋死了自己的孃親,也會克着你的。
「你瞧,我纔來你便與父皇翻了臉。」
我捻着糕點的手一抖,還是輕笑着遞到她眼前:
「他們是誰?又算得了什麼東西,那些狗屁話也配讓我們放在心上?
「不能因爲我日日要你寫兩個時辰的字,便要想着逃跑了。」
她垂下眸子看向那塊點心:
「可我只會闖禍,父皇……」
「以後不闖了便是。旁人的惡語相向,有能力的時候便重拳回擊,沒有能力的時候過過耳朵就算了。他不想你好過,你當真就不好過了,豈不是中了惡人的圈套。」
看着蕭彥的背影,我捏住了滿心的恨意:
「我與他早就覆水難收了,那是與你無關的事情。」
拿起她寫字的宣紙,我指向其中兩個墨團,批評道:
「這兩個字寫得不好,你Ṭū́ₜ分心了,今日加練半個時辰。」
永寧喜歡陽光,我便命人搬着椅子,與她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練字。
她的恐慌落在紙上,成了漆黑的墨團。
恰好,被我看到了。
我像當年太后堅定選擇我那般,堅定選了她。
「走得慢沒關係,我陪你,總有到達終點的那天。」
可蕭彥的怒火還是震住了永寧,她怕給我闖禍,竟默默地吞下了學堂上的滿肚子委屈。
-12-
去了學堂的永寧時常帶着弄髒的衣裙,打溼的鞋襪,甚至潑了墨的課業回宮。
我在等她開口,可她卻始終在迴避。
紅葉跟去看過,她說,是怡貴人的永昌,把對我的恨意都報復在了永寧身上。
小孩子的伎倆要不了命,卻鈍刀子割肉,一點點磨滅你的意志,踩爛你的自尊與自信,一點點在你心上燙出個一輩子癒合不了的疤。
我受過的,永寧就不該再受了。
那個無風無雨的傍晚,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我以散步爲由將永寧帶到她曾經落水的橋邊,在她忍不住發抖時,指着像血染紅的水面堅定道:
「明日便將她推進去,揍不死便往死地揍!」
永寧驀地看向我:
「我……·可以嗎?」
「你對她的恐懼不就是因爲那次落水?我沒猜錯的話,是她推的你吧。所以你身邊長了嘴的都被處理掉了,換成了她們的人,對嗎?」
永寧啞了聲,眼眶紅得厲害。
「我知道你學會了泅水,可那又如何?那次的落水已經長在了你的胸口裏,不斷吞噬着你的勇氣。每次永昌欺負你的時候,你都會因那次窒息的恐懼止步不前,喪失了反擊的鬥志。可她偏偏視你爲另類,覺得你尤其好欺負。你若不一次讓她嚐到痛處、嚇破了膽,她便會陰魂不散纏你一輩子。
「勇敢地,拿刀剜掉那塊毒瘤。我們漫長的以後裏,不該被恐懼阻止了前進的腳步。」
我第一次在永寧眼底看到了顫抖。
她戰戰兢兢問我:
「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怎麼會!我靠的從來是這裏。」
我又在她的詫異裏指向了自己的腦子。
第二日的午後,我按住了滿御花園的人,任由永寧在永昌的欺負裏,越跑越遠,將人引去了圓拱橋邊。
趁她抽永寧耳光時,猝不及防推着永昌一起落了水。
在那冰冷的湖水裏,永寧將紙老虎般的永昌狠狠按死在湖水裏。
那些年的仇恨、委屈,與怪獸一般蟄伏在心底的恐懼陰影,變成了一個個結實的拳頭,砸在了永昌珠圓玉潤的身子上。
可萬分驚恐的永昌看到的,是永寧嗜血般的笑臉。
直到永寧的手攀上了她的脖子,死死掐了上去。
她才知道,永寧真敢殺了她。
她真的怕了,拼命掙扎,惶恐求饒求救,卻在生死邊緣逃脫不得。
最後,被永寧一石頭砸在頭上昏死在了水底。
永寧被人拖上岸邊時,在我假裝的巨大惶恐裏,才嘴角一彎昏死了過去。
我知道,那如藤蔓一般纏繞在永寧心頭的恐懼,徹底被剪斷摘除毀滅掉了。
可還不夠!
那日我鬧到未央宮去,狀告永昌謀害我永寧的性命。
而我牽ŧů²扯的人證,恰好是一旁看好戲的蕭昀澤。
他面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頭頂罵我的彈幕,我一字不看,只等着他在人前撕碎他的僞善。
是他,想入我關雎宮謀我白家軍軍權不成,懷恨在心,慫恿永昌對永寧下手,開展了女競裏的第一個劇情。
也是他,縱容自己的伴讀們,孤立永寧,刁難永寧,污衊貶低永寧。
爲永寧的徹底黑化埋下禍根。
既要未央宮的庇護,也要我的周全,還要踩着永寧的血肉彰顯自己,他要得太多了。
「皆是手足,你明知永寧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爲何從來袖手旁觀?學的是帝王之策,卻半分公道與仁愛都沒有,這便是你的君子之道?」
他是天選男主,卻不配爲我心目中的男主!
頭頂的彈幕吵翻了天:
【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你還怪上了。】
【果然是惡毒女配的標準,拉着誰都一頓恨。】
【選皇后吧,乾死她,男主別讓我們失望。】
蕭昀澤沒有讓那頭的人失望,他選擇了皇后。
迎着我的質問,他說:
「我看到確實是大皇姐推的二皇姐。貴妃娘娘見諒,父皇面前昀澤不敢說謊。」
他直勾勾地與我對視,脣邊盪開的三分笑意似乎在告訴我,我選擇錯了。
可下一瞬,他就要失望了。
被嚇破了膽的永昌醒了,大哭一場過後想到永寧暈倒前的最後一句話:
「落水而已,我死不了。但你敢說我一句不是,我定會讓你死在我前面。」
她被重拳擊中的兩肋隱隱作痛,生死邊緣的恐懼也在提醒她瘋子惹不得。
所以,她攥着錦被顫抖着說道:
「是……是我與皇姐玩鬧間失足落了水。」
那副不敢與人對視的模樣,倒顯得她尤其心虛。
蕭昀澤不甘心,聞聲提議:
「到底是後宮的事,不如交給母后處理。」
他想在皇后的拷打裏問出真相,給我與永寧重重一擊。
可他要失望了。
「皇后有了身子。」
-13-
蕭彥舒了口氣,不敢與我對視。
「這胎懷得不易,不要拿這些事去煩她。
「待皇嗣落地,朕定會給永寧交代的。」
蕭昀澤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他要的中宮之子的身份也泡湯了。
中宮無子,是怡貴人的算計。
怡貴人死了,萬皇后停了傷身的藥,有了身子也是意料之中。
這是蕭昀澤針對永寧,慫恿萬皇后問責關雎宮要置我們於死地時,我給他的回禮。
我扯着三分笑意七分冷意問蕭彥:
「那永寧一次次的委屈就這麼算了?」
他裝着無奈來拉我的手:
「傾兒,你知道的,到了朕的這個位置,早已由不得自己,你該更體諒我的Ṭṻ₉不易纔是。」
那年他榮登大典,將皇后之位給了萬念禎,把我這髮妻貶爲妾室時,也是那般說的。
他說他不得已,他說萬太師權傾朝野,他要倚仗萬家。
後來,我兒子死了,他將我關在關雎宮裏不許我動他的皇后時,也說他左右爲難,要以前朝爲重。
如今我女兒的委屈,又是這樣。
那樣的話聽多了,我只覺厭煩。
「陛下欠我的交代太多了,知道求而不得,臣妾早就不奢望了。」
彈幕又出來了。
【貴妃的眼神不對勁啊,她怎麼對男主生了恨?】
【所以,皇帝欠她的,準備自己討了嗎?】
【她不會要屠龍吧?怎麼有點期待呢。】
【別期待了。一家子爲給皇帝打仗死得只剩一個妹妹,男主剛收到的捷報裏,那個武將妹妹也重傷被送回了京城。】
我手僵住,驟然問道:
「阿蘅受傷了?」
蕭彥滿嘴的假深情都被堵住了,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朕已派人將她接回了京城。以後,便不出去了。」
「那白家軍呢?」
他呼吸一頓,緩緩看向我:
「朕已將白家軍打散,分往了大越各處。往後,也沒有白家軍了。」
蕭彥故作深情地安撫我:
「待你妹妹回了京城,朕定會爲她選個好人家,給她餘生安穩的。姐妹相伴於京城,如何會不好?」
「可阿蘅如塞上猛虎,自由奔騰慣了。你將她關進京城這座大籠子裏,當真是爲她好嗎?」
蕭彥的笑意僵在了脣角,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狠狠看向我:
「貴妃如何不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給她,便該她感恩戴德。爲了你妹妹好,傾兒你該學會收斂自己的脾氣。
「秋獵上,朕會選個好兒郎爲你妹妹賜婚!」
斷我脊樑、抽我底氣,是爲我好?
那一刻,我想殺蕭彥的心空前高漲。
蕭昀澤與我擦肩而過時,問我:
「娘娘當時爲何不選我?」
我掃了他一眼,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
「因你的眼睛始終像今日那般,只看得到自己的利益,卻看不到芸芸衆生的苦。這樣的人,不配我爲他搏命!」
他頭頂又開始冒出句子。
【她說得也沒錯,男主是有點不擇手段了。】
【哪個謀大業的男主不腹黑?】
【男主Ṱū́⁷還不是因爲沒有依靠逼不得已。】
所以你看,天命男主借刀殺人也不過一句逼不得已便被原諒了。
可那一粒塵該爲活命不得已雙手染血時,便成了該碎屍萬段的惡貫滿盈。
這樣的道理,我是不認的。
-14-
油燈搖曳,我枯坐在永寧的牀邊,望着牆上的彎弓、短刀和寶石發呆。
那年我大婚,雲蘅從邊疆趕回了京城。
站在我宮門外等了一天一夜,我才宣她進門。
她沒有問我爲何不願見她,也沒問我這麼多年過得好不好。
只獻寶一樣,將滿滿一包她的寶貝一樣一樣掏出來硬塞我手上。
她也像永寧這般大,被風沙吹皴了一張小臉,只剩氈帽下的一雙黑眸,亮得驚人。
「這些都是我的寶貝,我攢了好久好久,不遠千里帶來給阿姐的。
「這把彎弓是我繳獲的第一個戰利品,這把短刀差點要了我的命,這些寶石是我一顆一顆攢起來的,這袋馬奶酒是我跟着牧民學着親手釀出來的,這……·」
介紹完了她所有的寶物,她齜着豁口的門牙看我:
「外祖父說京城裏生存艱難,阿姐,我會殺好多好多的敵人,掙好多好多的軍功,讓你不被人欺負的。」
我恨了他們好多年,恨他們明知道宮牆似海,卻將我扔進來一個人頂風冒雨。
恨他們明知我舉步維艱,卻始終不曾過問我一句。
那些恨意在每一個備受煎熬的日子裏肆意瘋長,成了我對全世界的不滿與敵意。
我甚至想,若我殺穿後宮站在皇后之位上,第一句便是質問我的外祖父,選我入宮,他後悔了嗎?
直到雲蘅伸出那雙滿是粗繭的手,說他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攢軍功,讓我不被欺負的時候。
那些差點吞噬我的恨意,像被天雷擊中一般,瞬間瓦解。
人生的路,總是沒被選擇的那條開滿了鮮花。
漠北哈氣成冰,枯草遍地,日日提着人頭在搏殺,又能好到哪裏去。
阿蘅,也與我一樣,是個沒有爹孃護的孩子而已。
我做阿姐的,怎麼能恨她!
永寧輕輕擦去了我臉上的淚痕。
「他們若是知道你總這樣一夜一夜地熬,也會着急的。我怕我娘在天上急得跳腳,所以大口大口吃飯,很用力很用力地在活。跑得很快,喫得很飽,我便不想她了。娘娘,你要不要學學我?」
她往牀裏面挪了挪,拍着牀板叫我:
「我不會給你惹麻煩了。我也會像蕭昀澤一樣,成爲耀眼的光,被父皇看到,來護住你。
「我們一起,很努力和努力地好好活,好不好?
「我只有你了。」
她眼裏裝着跳動的燭火,亮晶晶的滿是真切的關心與希冀。
我笑出了淚來,才發覺被她緊握住的我的手腕上,已經被我割得鮮血淋漓。
鑽進暖暖的被窩裏,像抱着年幼的蕭珏一樣抱住了永寧。
那是我失去蕭珏以後,睡的第一個好覺。
夢裏的蕭珏盤腿坐在我身側,他含笑看我,一言不發,像他幼時一樣。
直到我大夢將醒,他才緩緩起身,用力抱了抱我,與我做了最正式的告別。
他說,他從未扔下我,忘記我。
在風裏、雨裏,萬里無雲的陽光裏,一直陪我。
我的難以釋懷,在他的笑容裏釋懷了。
醒來時,懷裏的人是永寧,她小心翼翼幫我擦着滿臉的淚,最後又輕又柔地把我抱進了懷裏。
「永寧陪你一起,永遠記着他。」
有人陪着,真好。
-15-
秋獵那日,阿蘅百步穿楊,贏得滿堂彩。
蕭彥望着那道火紅的背影,將淹沒於人羣中的戶部郎中指給我看:
「程大人雖年歲大了阿蘅十歲,但爲人沉穩,重情重義。結髮妻子病逝五年,不曾另娶,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我看向蕭昀澤,從他頭頂的彈幕裏看到了真相。
「雖沒有另娶,但通房妾室都有八個。
「進門就無痛當媽,一雙兒女七八歲了。
「最重要的是,戶部郎中的媽和蕭彥的外祖母是親姐妹。貴妃當不了男主的媽,也得上他的船。」
我手一抖,灑了滿杯的茶水,便去換身衣裳。
無人之處,我冷着眸子,衝紅葉道:
「讓他豎着進獵場,橫着出來。
「娶我妹妹,他也配!」
紅葉領命而去。
我牽掛着阿蘅,對永寧的沉默不語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半個時辰以後,皇子公主們的騎射場上,永寧的箭矢對準了蕭昀澤。
可蕭昀澤察覺之時,高舉的箭,也同時對準了永寧。
千鈞一髮之際,我甚至來不及叫出聲。
雙方的箭矢已經同時離弦。
蕭昀澤的箭入了永寧的左肩,永寧的箭才擦着蕭昀澤的面頰,射向了身後大樹上的鳥巢。
永寧直直跌落地時,她得逞地笑了。
同時,獵場遇險,多人被狼羣撕咬的噩耗傳到了蕭彥跟前。
興師動衆的秋獵,草草收場。
戶部侍郎被狼撕掉了一條腿,故意傷人的蕭昀澤被蕭彥罰了禁足。
阿蘅的婚事便也作罷了。
到底是孩子,蕭昀澤雖帶着殺心,卻力道不夠,永寧傷在皮肉,不打緊。
見我始終擰着眉頭不理她,她慌了:
「我看見他的人去找過程大人,程大人一直緊盯着姨母,便是有所圖謀的。
「他算計你,我自然不能放過他。
「我說過會保護你,是真的會保護你。」
她紅着眼眶,滿臉焦急。
五味雜陳裏,我端起了永寧的藥碗,一口一口地吹:
「他故意引你出手,便是在你露出破綻之時,讓我們母女死無葬身之地。如今你傷在了身上,他也不過是被禁足而已,過幾日在你父皇面前露露臉便又出來了。
「若那一箭不小心落在你眼睛上,你可知我會如何痛心疾首。」
永寧垂下眸子,弱弱道:
「姨母那樣的巾幗英雄,怎堪受如此折辱。程向那般鑽營之輩,給姨母提鞋都不配。
「娘娘總說釜底抽薪,一招斃命,可罪魁禍首是蕭昀澤,他不該死嗎?可惜父皇偏心太甚,竟輕饒了他。
「我不甘心,早晚讓他栽在我手上。」
屬於永寧的劇情開始了。
與蕭昀澤明爭暗鬥到至死方休。
Ṱű̂₊想到彈幕裏關於永寧的預言,我的長甲刺破了掌心。
蕭昀澤,留不得!
可比我的謀算來得更迅速的是蕭彥的賜婚聖旨。
-16-
阿蘅知皇命難爲,認命地前來謝恩。
她睜眼說瞎話來哄我:
「沈家富貴,沈念安也好拿捏,於我而言自是再好不過。
「阿蘅知阿姐的心意,阿蘅很感激!」
我的妹妹,就這樣在帝王的算計裏被剪斷了翅膀,關進了華麗的籠子裏。
隔着鬱鬱蔥蔥的冬青,看到了笑得冰冷的蕭昀澤。
蕭昀澤靠皇后的誇讚,被解了禁足,徹底站在了我的對立面。
他提醒我:
「雨路溼滑,小心跌跤。」
我笑着應道:
「你更是!畢竟羽翼未豐之時被摔斷了翅膀,就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笑得人畜無害,眼裏卻裹滿了算計。
這未央宮妖風真大,我問從來與皇后站在一處的沈答應:
「聽說你命格極好,幼時得了天花也能逃出生天?」
她唯唯諾諾,將頭埋得很低:
「奴婢不敢!只是僥倖罷了。」
我搖搖頭:
「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本宮的妹妹入了沈家,你我便是一家人。我欲讓你做一宮主位,且拿出你的實力給本宮看看。」
她眼中藏着暗喜,對我感激得五體投地。
牆頭草就是這點好,誰給得多,她就爲誰賣命。
轉身,她便去皇后跟前謝了恩。
那一整日,皇后宮裏慰問的人來來去去,只有蕭昀澤爲討帝后歡心,坐得最久。
阿蘅的婚事很急,不過月餘便到了拜堂之日。
那一日我反覆擦拭着她送我的彎弓,永寧便沉默着埋頭看書寫字。
我們都在等,扼喉的命運被折斷了手。
直到午夜時分,傳出蕭昀澤得了天花的消息。
沈答應一臉欣喜地站在我面前:
「娘娘,你爲何不讓我直接將那髒帕子扔去皇后跟前?
「讓她一屍兩命,皇后的位置不就是您的了?」
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永寧,我彎了彎嘴角:
「我要的,不是那個。」
-17-
蕭昀澤的天花來勢洶洶,太醫斷言凶多吉少。
我看向永寧,無比鄭重:
「那你要不要,爭那個位置!」
永寧手上的茶碗一抖,差點燙了手:
「娘娘是說……」
我堅定地點點頭。
「昔日你我如浮萍落葉,隨風浪飄零,半點不由自己。往後你我便如參天之柱,撐起自己翻雲覆雨的命運,也爲與你我一般的浮萍落葉擋風遮雨。你敢嗎?」
她那般聰慧早該猜到的,我步步爲營不爲恩寵,是要有所圖謀的。
風呼呼地砸在窗戶上,永寧的聲音被拍得發顫:
「我書讀得很好,策略也不輸蕭昀澤,可他們卻說我區區女子,長相平平,若無幾分才華,如何在婆家立足。
「說我拼命表現自己,也不過是爲了嫁個稱心的夫君,爲自己出口惡氣。可憑什麼蕭昀澤的滿腹才華便要君臨天下,我的滿腹才華只配討好夫君,爲門楣添光彩?
「我不甘心。可父皇警告我,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最該做的是學琴棋書畫,做溫順乖巧的賢德之人。
「可那,並非我所願。」
她如墨的眸子慢慢轉向我,無比堅定地道:
「我要自己捏住命運翻雲覆雨的手,走自己想走的路!娘娘,我願意!」
我就知道,自己沒選錯。
-18-
半月後,宮外得了遊醫,恰好能治天花。
這是男主的好處,處處都有金手指。
可那夜,被關緊宮門的皇子所失了火。
蕭昀澤帶着一臉痘疫欲翻牆而出,被人一個石頭扔在了後腦勺上,當場昏厥墜地,被大火包圍。
大火蔓延,連燒三院。
待蕭昀澤被救出來時,已經皮開肉綻。
壞了皮相,他便徹底失去了爭儲的資格。
蕭彥以爲是我做的,怒不可遏跑來質問我。
看他痛心疾首到快瘋了的樣子,我心裏莫名痛快極了。
蕭珏沒了的時候,我比如今的他還痛。
可他怎麼說的?
「珏兒身子弱,去了未必不是解脫。」
他如何說得出口。
若非我爲他爭儲夙興夜寐熬壞了身子,蕭珏如何會孃胎裏便落下弱症。
落地被封太子時,蕭彥說那是我與太后爲他謀劃半生的印記,他永遠不會忘懷。
可七年而已,他卻只覺解脫。
看他站都站不穩的樣子,我只含笑問了一句:
「中宮肚裏是男是女?」
蕭彥一肚子要斥責我的話,啞了。
下一瞬,內侍傳話,縱火的人被抓了。
與推我和蕭珏入水的人一樣,是皇后宮裏的內侍。
蕭彥刀子一般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許久,才踉蹌而去。
蕭昀澤爲得萬家傾力相助,竟對萬皇后腹中胎兒下手,我不過藉着沈答應的手捅到了皇后跟前,而後旁觀着萬家與皇后對蕭昀澤的報復罷了。
東窗事發,蕭昀澤痛失所有,成了真正的苦命男主,未央宮裏一夜被杖殺數人,萬皇后也成了貨真價實的悲情女主。
蕭彥第一次忘記了對萬太師的倚仗,對中宮的尊重,在萬念禎臉上落下一個冰冷的耳光,徹底關上了未央宮的大門。
朝堂上,他抬舉怡貴人母族,力壓萬太師一族。
曾經,他勸我忍耐,說他力所不及的事,原來他都做得到的,只是,破釜沉舟不是爲我。
我與蕭珏沒有主角光環,連該有的維護與公道都求不來。
所以,只能一路殺出來。
-19-
我沒有忘了自己對沈答應的承諾。
蕭彥滿心煩悶之時,我便將沈答應的富貴送到了她手邊。
教她穿蕭彥喜歡的衣服,用他喜歡的神態,在蕭彥的必經之路上偶遇。
蕭彥被帶去了沈答應的宮裏,一去便是三日,再出來時沈答應變成了沈貴人。
她爲表感激,往侯府送去了消息,命沈家衆人待阿蘅尊之重之,莫要委屈了阿蘅。
那個繡花枕頭,也當衆發誓一生一世只我阿蘅一人。
男人的承諾當不得真,我懂,阿蘅也懂。
直到次年開春,頂着肚子賞花的皇后,被蕭昀澤的奶孃持刀衝到了跟前。
那把要殺了她的刀,最終在護衛的阻攔下刺進了奶孃自己的肚子裏。
她大口大口吐血,臨死之前還死死盯着皇后:
「你害了二皇子,你好毒的心腸,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皇后嚇壞了。
她當場見血,捂着肚子叫着痛。
-20-
皇后痛了一整夜,才生下一個死胎,自此便病了下去。
當然是蕭彥的手筆。
萬家知曉,卻並未收斂,一個個往後宮塞女人的同時,在朝堂上與蕭彥較勁。
蕭彥焦頭爛額之際,短暫地忘了廢掉的蕭昀澤。
我去看他時,爛了臉壞了身子的他,失去了主角光環,也沒了那些彈幕。
他氣若游絲躺在牀上,看到我時,滿眼都是震驚。
我笑着問他:
「怎麼樣,遊醫的藥苦不苦?割腐肉的刀痛不痛?」
他看我似看見了鬼。
我看到過彈幕,救他的遊醫會帶着女主進宮,開始他們之間的虐戀。
所以,在遊醫入京之時,我便已經讓雲蘅將人請去了漠北救沙場的戰士。
女主曾折返回來,卻在宮門外被一棒子打在頭上昏死了半個月。
醒來時,蕭昀澤已經被剔腐肉剔得毀了容貌,壞了手腳,徹底廢了。
「我爲何不選你?只因蕭珏落水那日,是你約他去湖邊的。」
他震驚不已。
永寧拔出了短刀,在蕭昀澤的恐懼中,緩緩插進了他的胸口,甚至用力攪了攪。
有金手指的主角,留着便是禍患。
看蕭昀澤徹底死絕了,我才轉身而去。
永寧牽上我的手時,深深看了蕭昀澤一眼。
「因爲他的死,父皇猜忌皇后,針對萬家,倒也算是自斷一臂。」
蕭彥,終於把自己的路走絕了。
萬家幾乎以雷霆之勢被抄家滅族。
而處於漩渦之中的皇后,被關死在了未央宮。
永寧茫然問我:
「這就完了?」
我搖搖頭,指向淑妃那一雙藏得很深的、乖巧得不象樣的兒女。
「你以爲,他們又是軟柿子?」
「也殺了?」
我輕輕敲了敲她的頭:
「殺完了,你就成了衆矢之的了。你父皇已經半失心瘋,見人便要開殺。爲了那個位置,如今的你我,該伏低做小了。
「趁此之際,你也學學像蕭昀澤那般的帝王之術。」
-21-
淑妃最會伏低做小,她那雙兒女也與她一般,悄無聲息卻野心勃勃。
我裝作看不懂,整日關在宮裏陪永寧學帝王之術。
沒有天命阻礙,她積極進取,一日千里,進步很快。
連先生都誇她,聰慧過人,難得一見。
可不過是個公主,誰又會把她放在心上。
蕭彥待價而沽,甚至在一衆臣子裏,開始爲永寧選起了他得用的夫婿。
永寧憤恨不已,我卻毫不在意:
「他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都不知道,何必杞人憂天。
「你要做的是,站在那個位置撕爛命書時,比他們都強。」
我帶永寧去後宮走了一遍又一遍,帶她出宮時在貧民窟裏看了又看:
「這世間微不足道的配角比比皆是,多給點活路,便少一些你我。」
永寧終於知道了我的用心,發誓要做比蕭彥更清明的帝王,她夙興夜寐,刻苦非常,爲屬於她的時代做足了準備。
直到五年後的深夜,皇后病危,她沒有叫蕭彥,卻叫了我。
她瘦得一把骨頭,形銷骨立,雙目渾濁:
「最後,還是你贏了。」
我與她對視:
「我沒好心到你給我刀劍,我還你蜜餞。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無意與你爭他的感情。」
她恍惚良久,才笑出了一行淚來:
「他給我皇后之位時說過,他心裏只有我,但你爲結髮妻,他不能讓天下人唾棄他,才把恩寵都給了你。
「我想,他大概騙了我吧。」
她等着我的真相,可真相很殘忍:
「他說萬太師位高權重,門生遍佈,他要倚靠萬家,只能讓我隱忍退讓。可我退讓的豈止是皇后之位,我兒死在你手上時,他也按住了我的殺心,讓我再忍忍,轉頭將蕭昀澤塞到我跟前,當太子培養。
「萬念禎,我也輸了,輸在我唯一的兒子成了你們刀下亡魂。可我唯一贏的一點,是我對他虛情假意裏從未摻雜一分真心,可你卻掏了心。」
皇后笑了,笑着笑着滿臉都是淚:
「你只知那荷包出自我宮裏的內侍,你可知,那荷包是淑妃繡的。那般獨一無二的罪證,你以爲是天意?
「捨不得她宮鬥便不給她明目張膽的恩寵,只願她的兒子做閒散王爺,所以從不抬舉他們母子。多好的謀劃啊,你沒有,我也沒有。
「我這輩子太順遂了,纔在情愛裏栽了跟頭,這是我的命。」
她緩緩落下一行清淚,便徹底去了。
命?
該死在十幾歲的我,是不認的。
那一晚的蕭彥或許是真的傷心,竟吐了一口血昏死了過去。
我便趁那個時候去了淑妃宮裏,將她叫到了未央湖邊。
「這是蕭珏落水的地方,你記得嗎?」
淑妃淡淡看了我一眼:
「娘娘還是看開些纔是,日子還長,人不能總沉浸在過往的傷痛裏。」
我點點頭:
「你說得都對。」
下一瞬,我將她推進了冰冷的湖水裏。
「可你活得夠久了,再多一天我都忍不了。」
指着遠處和永寧面對面坐着下棋的蕭昀硯,我俯視着她的掙扎:
「你若要他活,就自己死。你大可爬上來,可永寧的刀子能在一瞬之間割斷他的喉嚨。
「我的刀法,你該有數的。」
當年與公主伴讀的她,親眼見過我如何一剪刀一剪刀將大皇子的內侍紮成馬蜂窩的。
時隔數年,她又看了那個瘋癲的我。
她知道我敢。
饒是蕭彥要追究,可那也是她兒子死了以後的事。
那日蕭珏生死不知,我也要撲進水裏去救人,是她故作好心着人將我按在冰冷的地上。
讓我熬幹了時間,等到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那樣生不如死的掙扎與絕望,我也還給了她。
深深看了她兒子一眼,她攀着邊沿的手慢慢鬆開。
我看她掙扎、痛楚、絕望窒息,最後慢慢沉入水底。
直至絕了氣息,也沒有閉上那雙看向他兒子的眼睛。
「守着,待她徹底嚥氣了,再叫人。」
-22-
蕭彥聽說淑妃溺死後,提着劍殺進了關雎宮,甚至直指我眉心:
「你約她出去的,她爲何會突然落水?你說!」
曾因我跋扈六宮,得求庇護安然度日的不受寵的妃嬪們,攔住我與蕭彥之間,跪了一地,說盡了爲我開脫的話。
我也茫然搖頭:
「我哪裏知道,她說她走走,便走到了水裏去。
「難道沒有捨己救人也成了臣妾的錯?」
蕭彥的手在發抖。
他雙目猩紅,滿臉都是恨意:
「雲傾,朕真後悔當初求娶了你。」
利用殆盡才說後悔?
那便將從我身上得來的一切還我啊。
我笑了。
「既已到了兩看相厭的地步,臣妾便不礙陛下的眼了。」
迎着他的憤恨,我暫避鋒芒主動走進了冷宮。
他要殺我的劍落了地。
可在這之前,我已經給雲蘅去了消息。
集結雲家軍,以備不時之需。
而蕭彥身邊,也站滿了屬於我的人。
一年後,雲蘅的兒子被外室裁斷了腿,沈家上下欺她背後無人,公然要將外室母子迎進門時。
我一把火燒了冷宮,昏死在蕭彥的懷抱裏。
假意裏的一絲真心,便在我拽上他衣襟叫了一聲夫君時,驟然炸開。
他以爲長夠了教訓的我,是知道怕了,纔將我抱回了關雎宮。
可那晚,太醫給我看診時,順便也給差點昏厥的蕭彥請了脈。
原來,蕭彥中了毒,早就壞了身子,子嗣上再無希望。
至於是誰,他查不到的。
差點死在皇后手上的小答應,被我在大雨裏救了命。
她愛用薰香,蕭彥誇過靜心養神,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與我同時Ṫû⁹賜婚給蕭彥的賢妃,被陷害進冷宮後,被我救了出來。
她尤善美食,出冷宮後不爲恩寵,一心一意守着蕭彥的湯爐子。
還有數不清的宮女太監與嬤嬤,都是些主角命途裏一帶而過的炮灰,卻被我一個個撿起來護到了如今。
蕭彥的喫穿用度裏,沒有一個有損龍體的東西。
偏偏那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他斷子絕孫與要命的毒藥。
可偏偏,斷子絕孫的他,還讓跋扈的沈妃有了身子。
那被稱作命格極貴的皇子,就是一場笑話。
蕭彥攥緊了拳頭,殺心四起。
那夜,沈妃突聞母親病逝的噩耗,從臺階上摔了下去,ţŭ₈一屍兩命。
同時,永壽宮裏悄悄處理了個俊美的護衛。
撥着藥碗,我誇永寧做得好。
她笑道:
「皇宮不是打打殺殺的地方,靠的是這裏。
「娘娘教的嘛,永寧都記着的。」
她指着腦袋,笑出了星光來。
那個瘦弱的孩子,已經與我一般高了。
在後宮這潭深不見底的死水裏,早已經遊刃有餘,半個對手也找不到了。
可蕭彥還是輕看了她。
-23-
漠北使者入京,要求娶一位公主結秦晉之好。
他們只知,適齡的公主唯有出自我肚裏的大公主。
是以,戰場上輸給了白家軍的恥辱, 他們要在永寧身上找回來。
蕭彥帶着壓迫問我, 是否願意。
六宮妃嬪個個眉頭緊鎖。
我望着藏在抹不開的夜裏的兵甲們, 答應了。
蕭彥喜笑顏開, 誇我知進退很得體, 封我爲皇貴妃以作補償。
並有意在朝堂上抬舉蕭昀硯, 來試探我的態度。
我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
永寧也一副欣然接受的模樣,讓蕭彥徹底放鬆了警惕。
直到永寧及笄前,蕭彥突然吐血昏厥。
我身爲六宮之首,自然擔負起了照顧蕭彥的責任。
一輪一輪妃嬪的侍疾安排下來, 蕭彥反而病得更重了。
直到白家軍兵臨城下, 我才掏出了封永寧爲皇太女的聖旨,逼蕭彥落字。
他被一碗碗毒藥喂得雙目無神,面頰凹陷,恍若一口氣提不起便要死去一般。
卻口口聲聲罵我禍國妖妃。
「我若不跋扈六宮,這一輪輪給你侍疾的無名宮妃們,如何立足?
「都是蒲草一般低賤的命,互相偎依在一起擋風冒雨而已,我們哪裏錯了?」
我笑了, 拖出了淑妃的一雙毒辣的兒女:
「你也可以不答應, 我殺了他們便是。
「痛失愛子的生不如死,我嘗過了, 你也嚐嚐吧。」
他的一雙兒女,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次次被勒得快嚥氣,卻又一次次鬆開。
蕭彥始終不肯落字。
我失了耐心:
「勒死!」
蕭彥不信我真的會那般殘忍,直到兩個活生生的人徹底絕了氣息, 他才悔不當初。
「宮裏你的兒女共有十一位,除了我的永寧,還有好幾個。要不要我一個個都殺給你看?」
蕭彥狠狠吐出一口血, 還是在詔書上落了拓。
「雲傾,你我結髮夫妻, 你爲何殘忍至此。」
這就殘忍了?
殘忍的還在後面。
萬念禎的妹妹以趙尚書次女的身份入了宮。
要爲她萬家滿門報仇。
「自始至終, 你對阿姐的情誼,對萬家的交心,都只是欺騙。卸磨殺驢, 你真狠, 」
趙貴人的刀磨得鋥亮,她要一點點割斷她萬家的仇恨。
直到永寧登基的第五年, 蕭彥仍活着。
滿身潰爛生蛆, 生不如死。
趙太妃還在他舊傷上添加新傷, 日日讓他叫上三個時辰。
那日風大, 永寧已經貴爲天子了。
後宮裏,再沒有扎堆的女配,也沒人再爲名聲、地位恩寵去惡毒。
阿蘅在漠北的戰馬上, 殺出了她的錚錚前程, 活得肆意又從容。
永寧收到捷報時, 來與我報喜。
臨走時,突然問我,明明選誰都一樣, 爲何要選她。
我想起她箭指蕭昀澤時孤注一擲的決絕,笑出了聲ẗù⁷來。
怎麼會選誰都一樣呢?
敢於浴血踏浪做命運的舵手,她又怎會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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