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青梅竹馬文裡的天降。
可惜是個男的。
青梅出國後,我掰彎了那個站在金字塔尖的少年。
可在一起十年,他鮮少和我親近,始終保持著禮貌的疏離。
時間久了,新聞上說,宋總和同性戀人關係名存實亡,已經沒有喜歡。
只有我知道,不是不喜歡,是從未喜歡過。
-1-
我回到別墅的時候,宋泊簡的東西都不見了。
微信不回,電話成了空號,聯繫他的所有朋友都沒有消息。
門鈴響了。
跟他的助理一起來的,是一紙股權轉讓協議。
看完,把協議隨手扔進垃圾桶,我攥著打火機走到露臺。
點煙,俯瞰整座莊園。
南江最大的富人區,房價被炒上天的豪華地段,多少人幾輩子都賺不到它的一個零頭。
而 132 號,號稱整個別墅區江景最佳的一棟,此時此刻被我踩在腳下。
外面都說,宋總買這座莊園只為博摯愛一笑。
可事實卻是,從我們搬進莊園起,他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手機震動了一聲。
我拿起一看,是一條錄音,來自陌生號碼。
兩秒後,手機陡然從我手中墜落,滑過扶手,瞬間隱沒進黑暗中。
來不及抓握的手就那樣垂在空中,耳邊一陣轟鳴。
-2-
宋泊簡的聲音很有特點,和他鋒利的長相相反,他的聲音帶著朝氣,語調往上揚。
年少時他用那副嗓音給我講過題,唱過歌,表過白。
現在,這道聲音說:我不喜歡男人。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原本應該在大洋彼岸的人。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我慌忙打開她的博客。
最新更新的一條是在昨晚,是一張餐廳的圖片,露出對面人的半隻手臂。
我放大圖片,那人左手小指上有一道細長的疤。
宋泊簡也有,位置、大小和長度都一模一樣。
昨天傍晚七點,那個時候的宋泊簡已經不回復我Ŧŭ⁰的任何消息了。
手抖得厲害,我繼續翻閱。
兩周前,一張晚宴的圖片上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側影,穿著西裝端著酒杯。
一個月前,一張成對的沙灘椅的照片,配文【回來我身邊】。
再往前就全是精緻到頭髮絲的自拍照,那張絲毫不遜色于女明星的臉出落得比年少時更具衝擊力。
估計沒有一個對女人感興趣的男人會不淪陷。
更何況在出色的皮囊之下,是數不清的鈔票和溺愛。
晟才集團的公主千金,小提琴天才少女,十年前附中極負盛名的校花。
可於我而言,她還有另一個我最在意的身份——
宋泊簡的青梅,也是初戀。
薛嬌嬌。
叮的一聲,拉回我的神思。
是助理發來的微信。
——兩個月前回國,人現在在府澗。
府澗,城郊的度假山莊。
-3-
莊園大門洞開,萬籟俱寂。
「汪!」
迎接我的,是一隻顏色極其漂亮的金毛,一進門就跑到我的腳邊,親昵地用腦袋拱我。
我被金毛帶領著繼續往裡走,看到寬敞奢華的大廳沙發上,坐著不少人。
都是我認識的。
一頭大波浪,高冷美豔的薛嬌嬌,旁邊坐著同樣剛回國,模樣大變的段言。
——宋泊簡最好的朋友之一。
以及單獨坐在一邊的安靜女人,居然是給我發資訊的助理。
唯獨沒有宋泊簡。
「人來了。」段言提醒。
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味道和氛圍都令我想吐,頭也更疼了。
我強忍著不適走過去,對著薛嬌嬌,語氣還算冷靜:
「你發的那些,什麼意思?」
她指間夾著煙,輕笑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我皺起眉,聽她又說:「你們在一起這麼多年,難道不清楚,他去過多少次美國?」
她在美國留學。
我兀地松了拳頭,像是一場無厘頭的大夢忽然被人點醒。
宋泊簡經常往外面跑,問他去了哪裡,他只說出差。
我當然懷疑過,只是我不敢查證。
因為我知道我輸不起,就只能耗著。
「原來……是這樣啊。」
我低下頭,淚珠垂落,砸進地毯裡。
「公司全部股權已經給你了,你還想要什麼,儘管提。」
「這也是泊簡的意思。」
我不斷吞咽著喉間的酸澀,全身泛起疲累。
追在一個人身後這麼多年,是為了很多很多的錢嗎?
有些人或許是,但我偏不是那樣的人。
我傻得多,更強得多。
可也是真的很累。
「我都不要。」我輕聲說。
「宋泊簡不欠我,」我抬起頭,倔強地盯著薛嬌嬌的臉,「那你呢?」
「十年前,我可救過你的命。」
-4-
十年前,鎮裡的高中因為師資力量欠缺而倒閉,那時我升入高三。
父親動用了所有的人脈,其實就是四處送禮求人,把我插進了南江附中的重點班。
附中沒有學生宿舍,於是父親找到了祖父年輕時的戰友,在那點微薄的情分之下,我得以有了一個容身之處。
宋爺爺住在一個老小區,我本以為宋泊簡那樣的少爺脾性,恐怕不會踏足。
初中時,宋泊簡曾被送到我們家短暫度過了一個假期,美其名曰磨煉心性。
我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卻也帶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我話很少,天生是個結巴,但他沒有嫌棄,總是耐心聽我說話。
那個夏天他離開之後,我決定嘗試著變成一個正常人。
他用過的碗、翻過的書,我保留了五年。
長大後情竇初開,第一次做那種夢,夢裡宋泊簡對著我笑。
我知道我完了。
我這一生都將因為他而改變。
現在的宋泊簡褪去了小時候的頑劣,變得陽光、沉穩。
只是很少回家。
每次回來都在半夜,於是我經常假裝起夜,只為了得到他的一句晚安。
那個時候,我的心願很小。
只是想每天都能見他一面。
直到我聽說,他早就有了喜歡的人。
是個女孩。
-5-
週一升旗的課間,我脫離隊伍去衛生間,走到末尾時剛好撞到一個人。
看樣子不是我們班裡的,因為我從未見過。
「抱歉啊抱歉。」
我說了句「沒事」,轉身離開。
那人的聲音留在後面:「這人是誰啊?怎麼從沒見過,這麼高冷,泊簡,是不是我們班的?」
我放慢了腳步。
聽到宋泊簡說:「請問你跟我一班?」
「草,太久沒來學校,忘記了。」
宋泊簡接近兩個周沒來上學,但是似乎所有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不僅僅是這件事,我發現這所學校的學生對待一些不正常,甚至不合理的事都置身事外。
比如在男廁所裡欺負女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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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忽視那個女生在我經過時向我投來的求救的目光,我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帶了出去。把校服外套脫下來遞給她。
「謝謝你。」
我搖搖頭,對她說:「我去,告訴老師。」
她急忙道:「不要!」
我不解:「為什麼?」
她的聲音很低:「因為沒用。」
「不試試,怎麼知道沒用?」
她搖頭道:「總之謝謝你,但是求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體育館昏暗的工具間裡,她被鎖在裡面長達五個小時。
我問她:「下一次,會是什麼?」
骯髒廁所裡的辱駡,胳膊上的煙疤,變態的囚禁,下一次又會是什麼?
沉默了好一會,她輕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那天我忘記問清楚,所謂的「沒有下一次」是什麼意思。
只不過我沒想到答案來得那麼快。
我去辦公室交作業時,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張紙,標題明晃晃的五個大字。
【——退學申請書。】
那個女孩叫冉安,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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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那天記憶猶新,還有另一個原因,當時宋泊簡也在辦公室裡。
班主任正在同他講話,以至於忽略了交完作業仍對著一張紙發呆的我。
但是他們對話的內容還是蕩進了我的耳朵。
「家裡的意見怎麼樣?」
宋泊簡:「大概率出國。」
「也好,不過自己也要想好了,高三了,就算出國也儘量不要缺太多課,太難看了。」
「還有,你和薛嬌嬌,注意點影響。」
脊背不自覺緊繃。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宋泊簡的聲音:「知道了。」
這三個字像針一樣,紮在我的背上。
啪嗒一聲,筆摔了下去。
我彎腰去撿,不自然地回頭望去,撞上宋泊簡淡漠的目光。
心口猛地刺痛了一下。
教室門口,宋泊簡叫住了我。
「過幾天我生日,我們去露營,要不要一起?」
我盯著地面,想搖頭卻挪不動腦袋。
「你不去的話,段言會很傷心的。」
我不吭聲。
「我也會。」宋泊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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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泊簡和薛嬌嬌的八卦,是連我這種不愛說話、不願社交的無趣的人都聽過一二的。
青梅竹馬,金童玉女。
怎麼看都很般配。
我也這麼覺得。
可就像後來所有人都不解為什麼他們之間會無疾而終一樣。
當時的我也並不知道,薛嬌嬌這個名字會像噩夢一樣,橫亙在我和宋泊簡之間很多年。
我知道一旦感情裡有了第三個人,便會產生更大的欲望和不甘。
我不再滿足只是每天和他互道晚安了。
山間的氣溫涼爽,確實適合夏季避暑。
一群人都很興奮,只不過這些對於從小在山裡長大的我來說不足為奇。
一行六個人,四男兩女。
薛嬌嬌還帶了一個女生同伴。
我主動背起了她們的背包,走在最後。
這樣的話,可以一直看到穿著紅色衝鋒衣,走在最前面帶隊的宋泊簡。
最終紮營的地方在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地,帳篷只帶了三個。
兩個女孩毋庸置疑分在一塊,剩下的其他人都是男生,其實怎麼分都無所謂。
搭好帳篷,段言坐不住,提議去剛才路過的小溪邊玩水。
溪水不深,源源不斷地從山間湧出,宋泊簡走到我旁邊,說要是能漂流就好了。
我沒見過漂流,但一定是很好玩的運動吧。
一陣激靈,臉上被澆了一捧水,段言嘻嘻哈哈地沖著我:「過來玩啊,男神,發什麼呆呢。」
我抹下一把水,眼前恢復清明,看到宋泊簡脫了 T 恤,露出精壯的身體和緊繃的線條,他也正看著我。
不能對視,我移開視線,驢唇不對馬嘴地說:「別叫我男神。」
「那叫什麼?」段言問。
段言突然打了個響指:「叫你小南吧!你覺得呢,泊簡?」
「你該問他。」宋泊簡說,邁步走向更深的水域。
我沒說話,段言叫我什麼根本無所謂。
「就這樣吧,啊——」段言一句話沒說完,遭受到別人的迎面痛擊,邊叫邊跳,激起一層層水浪。
「臥槽你完蛋了!」
水清涼到像是把腳放進了冰箱——我來到宋家才用過的東西,食物放在裡面,可以保存很久。
如果當時我也有一台冰箱,我一定會在裡面放很多冰棒,西瓜味的。
那樣的話,夏天會不會更長一些?
宋泊簡最喜歡吃西瓜。
「快來人!嬌嬌掉到水裡了!」
是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立馬起身朝聲源的方向走,背後是交錯ťůⁿ焦急的腳步。
余光裡,宋泊簡幾乎是沖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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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道陡峭的懸崖,不高,但是水流經過時就變成了湍急的瀑布。
而瀑布的下方,大概是一個漩渦,薛嬌嬌正在被水流不斷沖向它,腦袋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老天!她不會游泳啊!」段言喊道。
就在宋泊簡準備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拉住了他。
「太危險了,我水性好,我來。」
我沒有猶豫,脫了衣服,紮進冰涼的水中。
換氣間抬頭,看到宋泊簡的目光緊隨著我。
裡面混雜著很多,看不清情緒。
這一刻我想,或許我做了一件不是很正確的事情。
好在薛嬌嬌不是完全不通水性,儘管我們堅持要送她去醫院,她也說自己沒有大礙。
拗不過,只得依了她。
夜空升起,營地裡也燃起了篝火,飽餐一頓後我們玩起了遊戲。
是段言提議,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評價為老土的真心話大冒險。
荒郊野嶺的,似乎也沒有人敢選大冒險。
以至於好端端的一個遊戲,變成了互揭老底的談心大會。
青春期的少年,話題繞來繞去也繞不過那點粉紅心事。
轉盤轉過一輪,段言被套出談過不下十個女朋友,但都在一周內分手。
只有我,宋泊簡,和薛嬌嬌,運氣好得有點離譜,一次都沒轉到。
還沒來得及慶倖,轉盤停止,指針靜靜地指著我。
我頓時緊張起來,知道自己逃不過被問到那種問題。
而恰好,我長這麼大,唯一的秘密就落在那裡。
「我先來!」段言自告奮勇,「小南談過戀愛沒有啊?」
還好只是這個,我松了一口氣,沒必要撒謊:「沒有。」
「那現在,有喜歡的人嗎?」許知年問。
完全可以否認,但我還是點了點頭:「有。」
輪到那個女孩:「在現場嗎?」
怎麼這麼快就問到這個,我儘量讓自己保持平靜,但略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我的欲蓋彌彰:「不在。」
「聽起來有點像假話。」段言眯著眼評價道。
我沒反駁,怕越描越黑,心想就算被看出來撒謊,他們也只會覺得是在場兩個女孩其中之一。
「是男生還是女生?」
心裡猛然一驚,我抬頭,對上薛嬌嬌微微上翹的鳳眼,那樣冷豔,仿佛能將人看穿的眼神。
-10-
她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難道是我對宋泊簡表現得太明顯了?
「當然是,女生。」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輪到宋泊簡。
我像等待審判一樣等待他的問題。
「行了,我沒什麼可問的了。」
沒料到他會這樣,段言忍不住道:「你幹嘛,什麼叫沒什麼可問的?」
宋泊簡回答他:「我都知道答案了啊。」
「你又知道了!」段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你不問我問,她長什麼樣啊?有沒有照片?我們小南這張臉,什麼美女配不上啊。」
有人適時捂住他的嘴:「行了行了,你話太多了,早點休息吧,我們幾個晚上輪著守夜。」
「為什麼,要守夜?」我問,夜裡應該並不會有什麼危險。
宋泊簡說:「拍星宿,夜裡風大,要有人守著相機。」
天上的星星?
宋泊簡不知道的是,今晚的星星遠沒有我們年少時在屋頂上睡覺的那晚多。
多到,聽著你熟睡的呼吸聲的我,總是數錯。
我和宋泊簡分到了一個帳篷。
我特意觀察了,宋泊簡沒什麼類似不滿和嫌棄的表情,甚至還對我笑了一下,說:「晚安吧,我的物理老師。」
——這個假期,我和他互幫互助,他教我學英語,我幫他補物理。
跟宋泊簡處在一個空間內就足夠令我緊張了,更別提只是隔著一層睡袋一起睡覺。
我醞釀了好久才睡著,半夜卻被一點很輕的動靜吵醒。
是宋泊簡起來守夜了。
帳篷裡很黑,唯一的光源是不遠處宋泊簡手裡的手電筒微光。
我聽到了呼呼的風聲,吹烈了我的心跳。
我想過去,去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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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拉開拉鍊,探出頭,卻猛然頓住了手。
不遠處,有兩道黑色的人影。
一男一女。
我瞬間便認了出來,宋泊簡和薛嬌嬌並肩坐在一起。
「是她推你下去的,對吧?」宋泊簡問。
薛嬌嬌沒說話,不回應大概就是默認了。
「知道了,我會處理的。」
「不想聽你說這些。」
「那你想聽什麼?」
「聽你唱歌。」
我不敢再聽。
整個人裹進睡袋裡,全身都是暖意,心裡卻宛如去到了大風凜冽懸崖邊。
宋泊簡太聰明了,這種聰明並非對等於做對幾道物理題,而是他總是能識破一些事情背後的隱情。
比如是徐倩故意把薛嬌嬌推下水。
也太清醒。
比如,識破我不堪的心事,卻絕不給我一絲希望。
我想,他是故意讓我看到那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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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段言借要吃宋泊簡的生日蛋糕為由,把一群人又拽去了 KTV。
我向來不喜熱鬧,縮在角落裡聽段言沉著嗓子唱情歌。
包廂大到我正大光明看宋泊簡也不會被發現,他離我很遠,正在和其他朋友交談。
一曲畢,段言把話筒交給宋泊簡,他明顯喝多了,堅持要求兩人合唱一首《兄弟》。
眾人皆笑,就連薛嬌嬌都揚起嘴角,我還是第一次見她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她的身邊坐著一個陌生女孩,不是徐倩。
那曲兄弟最終還是沒唱成,段言給了他一拳:
「嬌嬌都要出國了,我們宋少不表示表示?」
一群人開始起哄。
「抱一個唄!」
搭在沙發上的手不自覺收緊,我低著頭,不敢看宋泊簡的表情。
「別開玩笑了。」宋泊簡的聲音裡藏著笑意。
段言覺得他害羞了:「這麼多年也算老夫老妻了,害羞個什麼勁?」
「別鬧。」
「那就唱首歌得了!」
「唱一個!唱一個!」
我趁亂離開了包廂。
-13-
我走在路上,悵然地想,有些人的人生軌跡就是如此相同。
而有些人,只是想成為一個受過完整教育的普通人,就花費了所有力氣。
出國。
這是我下輩子都不敢奢望的事。
路上人影寥寥,只有路邊發著微弱的黃光。
經過一條巷子時,一聲淒厲的尖叫止住了我的腳步。
看過去,一道纖細苗條的身影被一群不懷好意的男人圍在最裡面。
不對勁,女孩的身形和聲音都令我十分熟悉。
就在他們即將動手的那一瞬,女孩將書包猛地砸向對面的男人,那人後退一步,我終於看清了那張臉。
竟然是徐倩。
宋泊簡口中,把薛嬌嬌推下河的女孩。
按理說,徐倩能和薛嬌嬌玩在一起,說明兩人家世背景不會相差過大。
現在又怎麼會和小混混扯在一起?
恍惚間,宋泊簡的那一句「我會處理」從腦中的一個角落冒出。
難道,是宋泊簡……
不可能。
我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已經一步步朝巷子裡走去。
-14-
頭痛。
睜眼,入目是刺眼的白。
我艱難地轉動頭,大腦緩慢運作後得出結論,這是醫院。
畫面一幀幀閃過,我對著男人揮拳,被打倒,密密麻麻的拳腳砸下來……
我在腦中放著電影,絲毫沒注意到床邊已然站著一個人。
「醒了?」
居然是宋泊簡。
「你怎麼……在這?」
宋泊簡朝前走了一步,俯視著我,高大的身形帶著莫名的壓迫。
對視,他開口道:「為什麼老是打架,受傷?」
我被問得愣住,思索片刻後才回答:「我看到,徐倩,被圍住,才——」
「徐倩?」宋泊簡打斷我,眉頭擰起來,「怎麼可能。」
他不可置信,疑惑的神情太真,輕易就令我推翻了之前的懷疑。
我不說話了。
沉默許久,宋泊簡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傻。」
我不明所以,看著他,他的手從頭頂緩慢向下,撫摸我的頸側。
「為什麼躲我?」
口中乾澀,我吞咽了一口虛無:「沒有躲你。」
「沒有躲我。」宋泊簡點著頭,但就算我腦袋不清醒也看得出那不是贊同的意思。
「盛南一。」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你是不是喜歡我?」
-15-
這句話如一記驚雷,直接切斷了我大腦的運作。
「什……什麼?」
宋泊簡的手沒收回去,又從側邊遊過去,我感覺到我的喉結被他拇指的指腹輕輕按壓摩擦著。
渾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動。
「還要否認?露營那晚為什麼撒謊?」
「為什麼寫作業的時候,坐你旁邊你會……?」
我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
宋泊簡什麼都看到了。
他的目光將我的頭壓得更低,喉嚨像是被人割了一刀般窒息。
我默默做著思想鬥爭。
承認吧,我怕宋泊簡覺得噁心。
可不承認……只會離他越來越遠。
但是這也沒有任何意義,我跟宋泊簡遲早要隔著一個大洋,只是時間問題。
「我、我……」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鈴聲切斷了這尷尬的氛圍。
宋泊簡的手機響了。
他摁了接聽,段言宿醉後的嘶啞嗓音傳來:
「你丫的,宋泊簡,又把薛嬌嬌丟給我們。」
「你都不知道,昨天你匆匆忙忙走了之後,她的臉色有多臭。」
「欸,話說你幹嘛去了?那麼急。」
宋泊簡一聲都沒回應,掛斷電話。
在他看不見的身後,我把床單都捏皺了。
深吸一口氣,我說:
「謝謝你,宋泊簡。」
「認識你,我知足了。」
-16-
薛嬌嬌出國那天,據說宋泊簡沒去送他。
也沒來學校上課。
段言說估計是心情不好,跑到哪裡瀟灑去了。
反正宋泊簡經常這樣,讓我不要擔心。
他這麼一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如果那天我沒進醫院,宋泊簡和薛嬌嬌或許就不會鬧矛盾。
自習課,不知是誰發出一聲「我去」,打破了寧靜。
「宋逸被抓了!」
「誰是宋逸?」
「宋泊簡他爸!公司都被抄了!」
我摁亮手機螢幕,裡面給宋泊簡發的消息仍靜靜躺在那裡,沒有回音。
【——需要筆記嗎?】
我呆愣在那裡。
刺啦一聲,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我背上所有人投來的目光,跑出了教室。
公司抄了?那家呢?
宋爺爺呢?宋泊簡怎麼辦?他在哪裡?
耳邊是不停歇的風聲,越來越大,我也越跑越快。
到家,我抖著手將門打開,裡面沒有開燈,靜得出奇。
陽臺的窗簾被風掀起又落下,一個落寞的背影若隱若現。
宋泊簡在抽煙。
我一步步走過去,抬手揮去空氣中的白煙,再搭在他的肩上。
誰都沒說話。
良久,宋泊簡傾下身,輕輕靠在我的大腿上,我的掌心裡是他的毛茸茸的頭頂。
「爺爺住院了。」
「我該怎麼辦?」
-17-
宋爺爺因打擊過大突發心臟病,住進了 ICU。
宋逸名下的所有資產全被查封,宋家一夕之間,只剩下了那套老房子。
一個月後,宋泊簡參加高考。
考完那天,在震天的歡呼聲中,我們是唯二裹挾著憂傷的人。
「早知道,當初宋逸要給我的那幢別墅,我就要了好了。」
宋泊簡笑了一聲,這個時候還用輕淡的語氣說著玩笑話。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宋爺爺的手術費對現在的宋泊簡來說,無異於一筆鉅款。
是的,此時此刻,他好像才終於和我站在一個世界裡。
可我不想要這樣的世界。
代價太大了。
但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
但是我有時間。
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陪著他在他身邊。
-18-
老房子最終留了下來。
宋爺爺做手術的錢,一部分是宋泊簡自己的積蓄,一部分是段言和其他朋友的雪中送炭。
還有零星的一點,是我的。
好在宋爺爺手術很成功,一個月後,高考成績公佈。
我偷看了宋泊簡的志願,他填了 S 大的金融,我就報了旁邊京大的物理系。
我考上京大,算得上是窮山惡水的山溝裡飛出個金鳳凰,多稀奇的一件事。
父親大笑著拍我的肩,我敬了他一杯酒。
而後舉著酒杯越過筵席,對著角落裡的人仰頭一飲而盡。
宋泊簡笑著看我,很高興的樣子。
所有人都很高興,因為我。
可我看著那道目光,卻感到一種憂傷的幸福。
宋泊簡瘦了太多。
並且養了很多年也養不回來。
-19-
我和宋泊簡是哪一年在一起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是我哭著求來的。
上大學之後,宋泊簡開始玩命掙錢。
因為不同校的原因,我們見面的機會大大縮減。
以至於我是在那些突如其來的花邊新聞中,才知道他在體育課上暈倒的消息。
那竟然已經是兩天之前的事。
我將貼吧上爆火的圖片點開,忽略一旁扶著宋泊簡的女孩的身影,放到最大。
上次見面是在兩周前,15 天,一個人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瘦這麼多。
我溜進了 S 大,在宋泊簡上課的教學樓下等到天黑,沒等到。
又去他一直兼職的奶茶店,也沒人。
我邊走邊撥通電話,路過一個正在舉行活動的廣場,中央的玩具人偶正誇張地又跑又跳。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我聽到玩偶服裡面,傳來熟悉的電話鈴聲。
夜深了。
我和脫下服裝Ťũ⁶的人偶坐在空蕩蕩的廣場。
夏夜晚風很涼快,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朵開得剛好的玫瑰。
我偏頭,對上人偶陽光的笑顏。
男兒有淚不輕彈,話雖這麼說,但男人的眼淚有時也不受自己控制。
刹那間,眼淚滴進花瓣中,脫口而出的聲音嘶啞:「為什麼……」
「這可不是做活動剩下的啊,」宋泊簡說,「我特意選了開得最好的那朵,給你留著。」
我沒有接下那朵花,抬起頭吻住他的嘴唇。
「我和你一起,好嗎?」
宋泊簡沒有回應,也沒有推開我。
他的目光放在遠處,裡面模糊地盛不下任何東西。
心臟鈍痛,口腔酸澀,我繼續兀自說著,祈求的語氣:
「求求你……」
-20-
現在回首那天,或許宋泊簡送我玫瑰花,並不是在表白。
而我又被情緒沖昏了頭,自顧自把自己的心思剖得一乾二淨。
緊接著,我們在校外租了一間小房子。
面積小到只能放一張床、一張小桌子,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的。
搬進去的那天,我們在緊湊的空間中吃了一頓自製火鍋。
離得很近,吃著吃著,我總是去捏他的臉。
「幹嘛啊。」宋泊簡失笑道。
我搖搖頭,心道你總算胖回來了一點,臉上有肉了。
那晚之後,我和宋泊簡約定,讓他辭掉玩偶的工作,只做奶茶店裡的兼職。
然後把做家教的錢都轉給了他。
我有父親給的生活費,而他什麼都沒有。
吃完那頓火鍋,宋泊簡的嗓子卻啞了。
到了最後時刻,我受不了可以放聲大哭,他只能獨自喘著悶氣。
我們緊緊相擁,像兩根浮木,被生活的巨浪翻來覆去,卻也想著有朝一日能漂浮著上岸。
沒想到沒等來上岸的機遇,卻等來了另一場颶風。
-21-
正值寒假,很多地方都缺人,舍不下豐厚的報酬,我和宋泊簡決定今年不回家過年了。
除夕那天,我下班之後打宋泊簡的電話一直占線。
不好的預感隱隱升起,我破天荒打了一輛車趕去宋泊簡上班的地方。
老闆告知我下午宋泊簡接了個電話就急匆匆走了,說是家裡出了點急事。
家裡。
難不成是……
零下幾度的天氣Ţûₐ,後背卻一陣陣地冒出冷汗。
不可能的,我寬慰自己,上天不可能老是那麼愛開玩笑。
手機鈴聲響起,我立即接起。
「喂?」
對面不說話,只有隱忍的急促呼吸聲經過電流傳來。
「通往省城的列車將在十五分鐘後出發——」
宋泊簡在車站。
想都沒想,我沖到馬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
「去車站!」
-22-
除夕夜,家家戶戶開著暖燈,一派花好月圓。
年味被阻隔在醫院外,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手術室走廊,我們又再一次被命運擊倒了。
「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世界從不會因為所有人都盡力了而讓生活的天平保持平衡,有人在不斷獲得,就總有人在不斷失去。
這是法則,規律,沒有人能忤逆。
咚的一聲。
身邊的人栽倒下去。
宋爺爺的葬禮在三天后舉行,辦得很風光。
這個一生都教導後輩正直善良的老人,最終還是被突然復發的心臟病帶走了。
自那之後,宋泊簡變得比之前更沉默、更拼命。
他放棄了好好學習找工作的想法,瞞著我跟隨一個學長做創業項目。
我沒有生氣,甚至主動提出要去幫他。
我陪著他跑客戶,出應酬,幫他擋酒,喝到胃出血。
面臨公司倒閉的關鍵時刻,我不顧臉面去到處求人拉投資。
每一次決策產生爭執時,我退後一步,完全交給他負責。
直到互聯網時代的到來,我們完完全全站在了風口上。
公司規模逐漸壯大起來,從狹小的集體辦公室擴張到一整棟樓。
後來,他又偷偷買下一棟莊園,送給我作為生日禮物。
他說:「以後,這兒就是我們的家了。」
也是在那天,我們的戀情公開,被各大媒體熟知。
我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拂過,如經年的歲月流轉。
這一年,我們 25 歲。
不堪回首的往事,飽嘗苦楚的經歷,什麼都在變,浮浮沉沉,飄飄散散。
有的埋藏於心,有的灰飛煙滅,也有的,往深不見底的地方沉澱。
比如我們的愛情。
走到這一步,我天真地以為,宋泊簡也愛上我了。
-23-
可也有一句話說,不屬於你的東西,遲早要還回去。
強扭的瓜或許能甜一陣子,但不能甜一輩子。
人啊,還是不能太強、太執著。
「你說吧,你要多少錢,多少我都給。」
「一碼歸一碼,你確實救過我,可當時如果沒有你,其他人照樣會救。」
薛嬌嬌聲音冷靜,一條命在她嘴裡也只是一個籌碼,哪怕是自己的命。
「但是,我不可能再把他讓給你,曾經,是我不懂事。」
「他也不成熟,跟我鬧了彆扭,轉頭就和別人在一起氣我。」
我被驚得說不出話,就連空氣都被攥奪。
宋家出事的時候她剛好出國,我不信她不知情。
儘管如此,她還是一去無回,連一聲關心問候都沒有。
現在宋泊簡什麼都有了,她又出現了。
大腦空白了幾秒,隨即胸口溫度噌地升高:
「你說你愛他,他出事的時候,你在哪!」
「這麼多年,他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是誰陪著他?是我!!!」
眼淚止不住地流,心臟止不住地痛。
痛到極致。
原來我還是那麼愛宋泊簡。
愛到不允許有人看不見他受過的傷、吃過的苦。
周遭忽然安靜了下來,不少關切的目光向我投來。
胃裡翻湧著酸水,蔓延到牙根,我搖頭:
「沒關係,你要我就給你好了。」
「但這次,不是我輸了,是我不想要了。」
我猛然提高音量,對著空氣大喊:
「你聽到了嗎!宋泊簡!我不要了!是我不要你了!」
他不敢見我,我也要告訴他。
我跟他,徹底結束了。
我失了力氣,栽倒到地上,胃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24-
模糊的余光裡,段言沖過來抱住我。
我渾身顫抖,頭疼得快要分裂。
「小南,小南!」
我聽得茫然,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我了。
我看著段言,聲音低到不能再低:
「他在哪兒,告訴我,他在哪……」
段言的眼神裡有莫名的痛苦。
「別著急,」他指了指我的女助理,「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跟了我五年的女助理,Aan。
我轉過頭,看到 Aan 也站了起來,對我笑了笑,是一個很熟悉,卻又很久遠的笑容。
「我的中文名,」她說,「叫冉安。」
冉安。
大腦轟的一聲。
是那個退學的女孩,可我明明記得,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來做我的助理,我怎麼會認不出呢?
冉安說:「他們其實都是我叫來的。」
「什……什麼意思?」
段言歎了口氣:「小南,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什麼叫不能再這樣下去,我環顧四周,關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令我無所適從。
身體裡湧上一股久違又異樣的恐懼,心臟和腦袋撕裂般的痛。
我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這場彙集這麼多人的會面,絕不止這麼簡單。
「宋泊簡呢?讓他出來,見我……」語氣染上焦急和憤怒,「他到底在哪!」
「求求你們,我要見他……我害怕……」
「別怕。」冉安走過來,溫柔道:「你先回答幾個問題,好嗎?」
「你還記得,你剛來附中時發生了什麼嗎?」
「關於你的呢?你的那些傷?」
我的傷?
——「你怎麼老是受傷?」
宋泊簡不解又關切的聲音浮現。
我想起高中那一年,宋泊簡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個問題。
我搖搖頭道:「不記得,受過傷。」
-25-
冉安說,我也曾被校園霸淩過。
一部分因為她,更多的,是因為宋泊簡。
她退學之後在一家便利店打工,偶有一天,她看到我被一群人圍在巷子裡。
可是我對打架唯一的印象,就是救了徐倩那次。
其中一幕時隔多年如閃電般劃過,舉起的棍棒和頭頂的劇痛。
難道我的記憶因為那次昏迷丟失了一部分?
可是如果只是那些年歲久遠的幼稚恩怨,我不記得又有何關係?
只有一種可能。
——我忘記的,不止那些。
那只金毛圍著我蹭來蹭去,還伸出舌頭舔掉我的眼淚。
「它叫二七,」段言說,「是宋泊簡和你養的狗。」
和我?我不可置信地抬頭。
段言走過來蹲下,不斷撫摸著我的背:「小南,真的不記得它了嗎?你好好想想。」
我只覺得很累,極度疲乏之下,卻響起一道聲音。
——下輩子你還會喜歡我嗎?
大腦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記憶。
某一晚,我和宋泊簡躺在床上,他從背後抱著我,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我當時困意太濃,迷迷糊糊答道:「下輩子你是一隻狗我肯定喜歡你。」
「好啊,那你喜歡什麼狗我就投胎成什麼,你一定要想好啊,我要當真了的。」
我笑笑,輕聲說了句:「金毛吧。」
「叫什麼名兒啊?」
我沒力氣再回答,卻在徹底沉入睡眠前聽到宋泊簡歎了聲氣:
「就叫二七吧,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天是 27 號。」
金毛,叫二七的金毛。
我喃喃道:「是我們的狗。」
然後呢?
我轉過臉茫然地問段言:「宋泊簡,不要它了嗎?」
段言的表情是我無法理解的痛苦。
「不是不要,」段言回答了第一個問題,「你們去買了狗狗,那一天,你還去了哪裡呢?」
額頭冒出汗,滑落,匯入我的眼淚,頭越來越疼。
我蜷縮起來,捂住腦袋。
那一天。
「我……我去了……」
我閉上眼,卻看見了一片觸目的紅。
然後那片紅色不斷縮小,變成一塊長方形,越來越清晰,最後出現了三個字。
手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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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跟在盛南一身後的路人甲。
我穿著附中的校服,看到同樣穿著校服的盛南一躺在廁所的隔間裡,臉上都是傷。
朝前一步,世界驟然變黑,我揮了揮空氣中的灰塵,這才看清角落裡蹲著一個人。
盛南一蜷縮在雜物間的角落,表情看起來有些疲憊和委屈。
手心震動了一下,螢幕亮起,是一條短信,上面寫著:
【你是宋泊簡的狗嗎?那麼愛管他的閒事?】
我拼命地想刪掉短信,卻怎麼也劃不掉,這時又收到了一條新的資訊。
【——創可貼,碘酒,棉簽,藥膏,別再受傷了。】
備註:【宋泊簡。】
我猛然抬頭,畫面一轉,我站在走廊這頭,看到那頭宋泊簡抱住盛南一,說,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傷了,謝謝。
我拼命向前跑,向他們跑去,腳下的地板卻搖晃起來,變成了搖擺的水花。
我墜入了海裡,前方是一個不斷撲騰的身影,我想救她,伸手卻抓了個空。
攤開手心,手裡是一顆星星。
頭頂傳來兩個男生模糊的聲音。
「我想聽你,唱歌。」
「我不會。」
「你有給別人,唱過嗎?」
「又瞎想,好好好,我給你唱,不許笑啊,我有包袱的。」
我失去力氣,身體緩慢沉入海底,那道聲音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閉上眼睛,下一秒卻被一道力扯住,然後猛然上升。
我大口喘著粗氣,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院子裡,抬頭看到盛南一跪在門外。
他決絕又凜然地對著屋內說:
「對不起,爸爸,我讓你失望了,但是宋泊簡,我們……分不開……」
屋內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他遠遠地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丟在盛南一面前,然後一言不發地鎖上大門。
我被鎖在了門內,卻透視般看到門外的盛南一對著電話講:「段言,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我跑過去,輕易就穿過了木門,站在狹小的出租屋,盛南一和男人正爭執不下。
「你出差,是去,見她了吧?」
「是見了。」
「公司新招的,女生,是 S 大校花,對嗎!」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是哪樣?」
男人幾次欲言又止,最終低下了頭。
緊接著,他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盛南一,兩人倒在床上,場景驟然變換。
漆黑的夜晚,寬敞的房間,柔軟的大床。
「我們明天去買小狗吧。」
身後的男人沒有等到回應,呼吸逐漸悠長平穩,被禁錮在懷抱裡的盛南一卻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良久,他喃喃道:「別走。」
黎明很快降臨,我轉身看向窗外,陽光迅速遷移,點亮了世界,是天氣很好的一天。
樓下,盛南一從車裡走下來,緊接著從後座抱出小小的一團。
小狗很乖,靜靜把頭靠在他的臂彎裡,盛南一疲憊的臉色終於煥發出一點神采。
沒走幾步,手機鈴聲響起,聲音越來越大,重重撞擊著我的耳膜,像是末日來臨前向全世界發出警告。
頭無端開始疼起來,我看著盛南一停住腳步,接起電話,警報聲頓然停止。
一切恢復正常,我重新聽到了鳥鳴,聞到了窗外的桂花香氣。
盛南一依然站在那,巋然不動,仿佛被施與了某種詛咒。
足足Ťŭ̀₃兩分鐘,他挺直的身軀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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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
耳邊是儀器刺耳尖銳的聲音,告訴著我仍具有生命體征,仍活在現實世界。
「情況在我們的預料之內,他要是能全部想起來是最好的,不過不能勉強,但堅決不能像之前那樣不理不管,那樣只會加重他的病情。」
「謝謝醫生,我們會盡力幫他的。」
病房門打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走過來,查看確認我的身體狀況正常後離開。
段言和薛嬌嬌的眼神裡是掩不住的關切。
我企圖對他們笑一下,嘴角剛彎起就嘗到一滴鹹澀。
我平靜地說:「我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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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想起來了。
那只金毛叫二七,它陪在我身邊已經四年。
它到來那天,宋泊簡因為突然發作的心臟病被送往醫院,一小時後搶救無效死亡。
是因為累的。
而早上,我們剛剛大吵一架。
明明說好一起去買小狗,他卻被一通電話急匆匆叫走,說是公司的事。
我一個人去了寵物店,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帶回了一隻金毛,卻永遠失去了宋泊簡。
在那之後,我忘記了許多事情。
忘記了充滿暴力的高中,忘記了父親對我的疏遠。
也忘記了我和宋泊簡之間,絕不止我一次次的妥協和單戀。
我們是吵過架的。
兩個人如果發生過爭吵,就不可能沒有感情。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大腦挑挑揀揀,篩選後只留下了不怎麼美好的回憶。
四年了,我像一個瘋子一樣反復發病。
清醒Ťú²時苦不堪言,犯病時滿世界地找宋泊簡。
那座莊園,不是他不回來,而是他回不來了。
「小南,對不起。」
宋泊簡的離開,除我之外,也一定給段言他們造成了巨大的打擊。
他一遍又一遍配合我,表演出宋泊簡還存在的戲碼,哄我開心。
直到最後才狠下心編造出一個宋泊簡出軌的假像引我入局,刺激我讓我恢復記憶。
這一步走得很險,卻別無他法。
至於薛嬌嬌,她早就已經結婚了。
當時宋泊簡去美國,是去參加她的婚禮。
博客上的圖片,矯情的文案其實都是我犯病時發的,她算好時間,在自己的博客上重疊地發一遍。
只是想讓我恨她的同時也恨宋泊簡,讓我沒那麼愛他,想他,才能重新過好自己的生活。
冉安早已有了新生活,只是因為多年前的一次施救,甘願再次揭開傷疤來到我的身邊。
大家都辛苦了。
這聲抱歉,明明該由我來說。
「所以我們都該接受對不對?」段言走到我的床頭,眼眶發紅。
「我也不能再當泊簡只是被他爸送到了某個地方改造,沒了就是沒了。」
一言不發的薛嬌嬌忽然背過身去,肩膀幾不可見地抖動起來。
我說:「沒關係的。」
宋泊簡被送去改造的那個夏天遇到了我,這Ṫũ₊次被送去改造應該不會少爺似的無理取鬧了。
畢竟,他離開時已經快 30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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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 30 歲。
段言又說:「他這人真有意思,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似的。」
「好幾次他來紐約,在我那裡小聚,嬌嬌也在。」
沒想到宋泊簡去那麼多次美國,真的只是聚會。
我有點懊惱,但段言接下來的陳述,卻完全顛覆了我自以為的真相。
「有一晚我們喝了酒,也沒多少,但是泊簡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哭。」
「他幾乎跑遍了全美洲最權威的腦科專家,問人家你的病應該怎麼治,那個時候你已經開始忘記一些東西了。」
「結果專家說,太晚了,距離你受傷已經過去了太久,做手術成功概率太低,很可能進去就出不來了。」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哭的。」
段言神情恍惚,仰頭看天花板,像在回憶,也像在竭力控制眼淚。
「他說……他要是……當初沒招惹你就好了。」
靈魂仿佛被這句話定住,我幾乎是在一瞬間落下淚來。
「你就不會為了他被打,就不會留下病根,也不會跟著他吃苦,為他四處借錢奔波,跟家裡鬧得也不好看,你因為他,都不像你自己了。」
我幾乎可以想像到當時宋泊簡的神情,鎖著眉,垂著眼,說著令他本人比我更絕望的話。
宋泊簡,你怎麼能那樣覺得呢。
我變成什麼樣?
行事果決,不再猶豫,也不再自卑。
在你面前更甚,我可以拒絕,可以不喜歡,還可以和你吵架。
18 歲的盛南一似乎怎麼看都比現在黯淡一些吧。
「他一直在恨他自己,沒有早點發現你的毛病,沒照顧好你,他也害怕,害怕有一天……你就把他給忘了。」
我終於開口,發出的聲音嘶啞得不能聽:
「我……我怎麼忘……」
「小南,」段言抓著我的手。
「我跟你說這些沒有譴責你的意思,你跟泊簡,沒有誰比誰為對方做得更少。」
「他那個病沒辦法的,家族遺傳,這些年又玩命工作,他自己都清楚有可能隨時丟命,他還……給我列了一個清單。」
我愣了愣:「什麼清單?」
段言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折痕明顯,看來已經被反復打開折疊很多次了。
【不喜歡吃芹菜、苦瓜、豆類(豆漿可以),最喜歡吃西瓜,沒有過敏史。】
下一行:
【喜歡穿淺色衣服,尤其白色,質地要柔軟的。
【不喜歡下雨天,有點害怕打雷,過年過節一定要放煙花給他看。
【愛看科幻電影,愛聽飛兒樂隊的歌。
【晚上睡覺要在床頭留一盞燈。
【喜歡狗比貓多。
【耳朵上有一枚胎記,有點像星星。】
「……」
最後一行:
【是被黑筆重重劃掉的五個字——最親密的人。
【眼淚滴落在紙上,將單薄的紙張洇透,洞穿。
【看到這一行,我再也不能顧及身在何處,忍不住失聲大慟。
【我最親密的人,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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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看宋泊簡了。
傍晚的墓園靜悄悄,我走到最裡邊的一處墓碑前,沒有朝上邊的黑白照打招呼,沒有寒暄,我們只是默默地陪彼此看完了一場日落。
等太陽完全消失在天際,我在碑前坐下,掏出段言給我的那張清單,一字一句又讀了一遍。
讀完,我曲起指節敲了敲照片上人的額頭:「你不瞭解我。」
「吃西瓜,看科幻電影,聽飛兒樂隊,是為什麼?」
是那年在鄉下,你因為吃到了西瓜而說想一直在那裡過完整個夏天。
是我們第一次看電影,你吻了我,我只記得是一部科幻片。
是你第一次給我唱歌,在狹窄的出租屋,沒有麥克風,聽眾也只有我一個——
《Lydia》,飛兒樂隊。
放煙花,床頭燈,下雨天。
哪一樣不和你有關?
「你憑什麼,就這麼走了?」
走得突然又決絕,留下的人連想念都不敢。
我長歎一聲,拇指劃過他的臉頰:「算了,不怪你。」
你只是太累了,這麼多年,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讓你一個人承受著。
段言和我說,那年宋泊簡為了收拾那些欺負我的人,第一次向他的父親低了頭,那群人最終都被開除了學籍,再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年少時心比天高,只可惜勢單力薄。
為了我,宋泊簡不惜以出國為籌碼, 只求借得幾分勢力, 替我出氣。
後來宋逸出獄, 宋泊簡將他送到了國外, 頤養天年,自始至終沒有跟我見過一面。
但是在大洋彼岸,宋逸當著段言他們所有人的面,大罵宋泊簡糊塗,噁心,居然為了一個男人浪費了這麼多年。
宋泊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說出了非我不可的原因, 段言轉告我的。
他說,在他身邊我才能踏實,安心,我這輩子就他一個了。
這輩子就我一個。
這話我之前是不認的, 因為薛嬌嬌。
可那天在病房,她跟我說,她和宋泊簡從沒有在一起過。
只是從小被家族的長輩撮合在一起,長大後在同校上學,又總是被貼上金童玉女的標籤。走得近關係好是真,但誰也沒能喜歡上對方。
故事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沒有鬧掰,後來出國也是因為家裡的安排。
宋家出事後,她把賬上所有的錢, 都打給了宋泊簡。
宋泊簡知道我一直因為他和薛嬌嬌的事沒有安全感,選擇沒有告訴我。
而露營那一晚,說想聽他唱歌只是在轉移話題, 因為不想讓宋泊簡對徐倩過度為難。
她從來都那麼敏感, 善良,在很早很早之前,她就看出來我對宋泊簡Ťű̂⁵的感情了。
「好在後來他也喜歡你,他和我說你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不浮躁, 在你身邊總能感覺到踏實, 時間都好像變慢了。」
「謝謝你當年救我, 你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是她的原話。
原來,宋泊簡這輩子真的就我一個啊。
我在墓前,將這些我曾經都不能得知的事情一件件說給宋泊簡聽。
明明來之前對自己萬般告誡,不能哭, 不能待太久, 還是失敗了。
到最後,聲音因為哭腔字不成句, 心臟處傳來持續的刺痛,頭也開始疼起來, 我知道我必須得走了。
深深呼吸幾次,勉強能繼續正常說話時,我同宋泊簡告別。
「我走啦,我要去, 好好治病了。」
醫生說, 恢復記憶之後還需要繼續治療,防止病情惡化,最好能讓我擁有跟正常人同樣的壽命。
另外, 你離開後,我染上了你的舊疾——
一想到你,我就心臟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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