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

坐飛機去看望異地戀的男友,遇到強氣流顛簸。
我吐得一塌糊塗。
連遺書都寫好了。
平安著陸以後,我手舞足蹈地給男朋友講這段經歷。
他聽了一會兒,平靜地問我:「你講完了嗎?」
「講完了我就去看文獻了。」
我的那句「我們快點結婚吧」卡在喉嚨裡。
後來,他皺眉問我:「為什麼分手?就因為我沒有陪你閒聊?」
我說:「是啊,我還得感謝你。」
「如果沒有離開你,我也不會知道……」
「有的人,會把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裡。」

-1-
週五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坐飛機去看望異地戀的男朋友。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遇到了強對流的天氣。
飛機在萬米高空劇烈顛簸,連氧氣面罩都掉下來了。
耳邊是乘客們此起彼伏的抽泣。
機身的每一次搖晃都仿佛是死亡在向我招手。
我度過了此生最恐怖的三十分鐘。
絕望之中打開手機,潦草地寫了幾句遺書,感謝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
上天保佑,飛機終於平安落地。
著陸的那一刻,所有旅客都喜極而泣。
這次劫後餘生的經歷實在太兇險,簡直堪比一部驚悚電影。
直到走出機場,我的腿都是軟的。
腦子裡一直在閃現一句話:陸時雨,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飛機降落時已是深夜,我叫了車,直接趕往男朋友的住所。
裴深是醫生,下班一向很晚。
我們幾乎是前後腳進的門。
整整兩個星期沒見面了,可是裴深見到我,也只是微微揚起笑容。
他邊換衣洗手邊對我說:「你先休息吧,我還要去讀幾篇文獻。」
我知道裴深很忙,上班看病人,下班看病歷,抽空還要寫文章。
如果是往常,我會乖巧地讓他自便。
可是,剛剛的經歷實在是太驚心動魄,我必須跟他分享。
我把行李一丟,沖進裴深懷裡,抱著他開始滔滔不絕。
我說我旁邊坐了一位懷孕五個月的小姐姐,她是獨自出行的。
是我一直安慰她,才讓她停止了哭泣。
我還說前不久閨蜜剛幫我求了平安符,說不定這次轉危為安就是菩薩保佑,回去一定要跟菩薩還願。
我又哭又笑,上躥下跳,說了好幾分鐘。
裴深卻一直保持一個姿勢,坐在沙發上。
他一隻手虛虛摟著我,一隻手貼在沙發扶手上,不緊不慢地來回摩挲。
我知道他在沉思的時候就會這樣。
可是,我在給他講這麼重要的事情,他怎麼能走神?
我喊了他一聲:「喂,裴深,我在跟你說話!」
他回過神來:「我在聽。」
「你講完了嗎?講完了我就去看文獻了。」
裴深有著清雋的五官。
可是,他的性格,卻永遠是冷靜且疏離。
戀愛四年,我幾乎沒見過他有多少情緒波動。
哪怕是此刻,我向他傾訴自己的九死一生,他的神情卻依然是波瀾不驚。
好像我口沫橫飛給他講的,不是他女朋友的親身經歷,而是一場拍得很爛的爆米花電影。
我的心突然就涼了一截。
顫抖著聲音說:「裴深,剛才在飛機上我真的很害怕。」
可是裴深已經站起來了。
他抬步往書房走,只留下一句:「你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
就這樣嗎?
我才剛剛經歷過九死一生的危難啊。
我死死盯著裴深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裡找出一點點的後怕、擔憂或者是憐惜。
但我什麼都沒找到。
心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握住,簡直喘不過氣來。
我攔住裴深,近乎哀求地問他:「你一定要在現在去看文獻嗎?」
「裴深,我差一點就死在來看你的路上了,你為什麼不安慰我幾句?」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飛機掉下來……」
夜色裡,裴深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無奈。
他撥開我的手,輕聲說:「時雨,飛機出事的概率是很低的。」

-2-
晝思夜想的男朋友近在咫尺。
可是此刻,我卻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
獨自失魂落魄地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很久。
客廳昏暗的光線裡,手機亮起微弱的光芒。
我點開備忘錄,看到自己在巨大的驚懼之中寫下的那幾句話。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愛你們。如果有來生,我再來報答你們的養育之恩。」
「親愛的裴深,我愛你。如果我這次能活下來,我們結婚吧。」
剛才,我很快就要講到寫「遺書」的這一段經歷了。
這篇備忘錄,真的有可能成為我的絕筆。
可是裴深就那麼輕描淡寫地打斷了我的傾訴。
因為他要去讀文獻。
這當然是正經事。
可是,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讀嗎?
我不信他看不出我的心有餘悸。
身為醫生,他能敏銳察覺病人做手術之前的顧慮,並且柔聲安慰。
為什麼我的懼怕,他無從覺察。
他是無從覺察,還是視而不見。
我當然知道,空難的概率比車禍還低,而且我也確實毫髮無損。
可是,這並不代表我不會害怕。
至少在今天晚上,我真的很需要他。
在我以為自己瀕臨死亡的時候,我最割捨不下的就是他啊。
我總該有資格索取他的幾句憐惜。
這個要求,很難做到嗎?
應該不難吧?
裴深連最難纏的病人都能哄好。
我這麼容易哄,他怎麼可能不成功?
這樣想著,我推開書房的門,想勒令裴深對我說幾句甜言蜜語。
可是,原本聲稱要看文獻的裴深,卻在跟什麼人打電話。
那道清脆甜柔的女聲似乎是在啜泣著說:「裴醫生,我害怕。」
而裴深輕聲說:「……你別怕。」
「有我在呢。」
「別怕」。
「我在」。
我求而不得的幾個字,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聽見我的男朋友對別人說。
我驀然一抖,呼吸也急促起來。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打斷裴深和旁人的聊天。
可是此刻,渾身的血液都沖到頭頂,我幾乎什麼都顧不得了。
沖過去奪過裴深的手機:「你在跟誰說別害怕?」
卻對上了一雙冷靜的眸子。
裴深後退一步,掛斷了電話。
我死死盯著他的表情,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她是誰?你為什麼在跟她說別害怕?」
裴深揉了揉眉心,似乎對我的逼問非常無奈。
他說:「時雨,你別鬧。」
「我下周要做一台複雜的手術。我的搭檔是新人,第一次上手術臺,她緊張得整夜哭。」
「作為主刀醫生,提前安撫她的情緒,有什麼問題?」
「如果因為她緊張而對手術造成什麼影響,那我怎麼對得起病人的信任。」

-3-
裴深每說一句,我臉上就灼熱一分。
他要從死神手裡搶人,責任重大。
襯托得質疑他移情別戀的我,像個無理取鬧的小丑。
可是,同樣都是懼怕,我為什麼得不到他的安慰。
我就比不上他的同事嗎?
我咬著嘴唇,委委屈屈地抱怨:
「她上手術臺害怕,我坐的飛機差點失事,我也害怕。」
「你能安撫她,為什麼不安撫我?」
裴深沉沉歎氣。
他起身將我摟入懷中,哄我說:
「好了,你別哭。我現在就安慰你,行不行?」
「等忙完這一陣,我再帶你出去散心。」
我很熟悉裴深。
這已經是他哄我的最高待遇。
因為這種話,在我們戀愛的四年裡,我聽了挺多遍了。
「等我博士畢業就帶你去玩。」
「等我實習期過了就好好陪你。」
「等我忙完這次考核……」
但他永遠都有新的事情要忙。
每一次,我都對自己說,他有這份心就好。
可是,總是沒有踐行的承諾,真的有說出口的必要嗎?
更糟糕的是,我沒辦法指責一個從事著崇高職業的人,在生活上忽略他的伴侶。
最後我幾近倉皇地退出了房間。
大概是因為高度緊張之後的鬆懈,讓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
我快速洗漱完畢,然後縮到床上。
入睡很快,但是夢境並不安穩。
我好像又回到了劇烈搖晃的飛機上。
驚醒的時候渾身大汗,口乾舌燥。
已是淩晨。
旁邊的裴深依然在沉睡,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拿起手機想玩點什麼分散注意力。
然後,就無意識打開了微信。
雖然在異地戀,但我和裴深每天都有一長串的聊天記錄。
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在說話。
散步遇見一隻小狗,公司食堂推出新菜品,刮彩票中了十塊錢……
我事無巨細地跟裴深分享。
哪怕收到個有趣的表情包,我也迫不及待地轉發給他。
可是白色的對話方塊永遠都是零星的幾個字。
「嗯,知道了。」
「好的。」
「在忙。」
「你決定就好。」
但也就是這樣的幾個字,我都會仔細斟酌,然後揣摩裴深回復我時的情緒。
我已經習慣裴深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事業上。
所以,他延遲回復我的消息,或者乾脆不回復,我從不計較。
因為我也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充實。
在小事上我不期待他的回應。
可是女朋友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為什麼也是一臉的事不關己?
我很想把熟睡的裴深搖醒,質問他是不是不愛我了。
可是想到他提到的重要手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胡思亂想了好半天,終於又有了睡意。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裴深已經不在家了。
明明是週末,但他還要值班。
趁這個空當兒,我給爸媽和朋友們聊起了自己昨天的經歷。
跟爸媽我沒敢說實話,就說遇到了氣流,但是機長技術很好,有驚無險。
但是跟閨蜜,我則放心大膽的添油加醋,順便還誇獎一下自己臨危不懼,是多麼的帥氣。
大概是我講得太聲情並茂了,閨蜜突然蹦出一句話:
「媽呀,聽你這麼說真是要嚇死我。」
「我最近都不敢坐飛機了,寶寶,你也少坐飛機。」
我嘻嘻哈哈應了一聲「好」。
然後,突然就愣住了。

-4-
一年多以前,因為我的工作變動,我和裴深開始異地戀。
兩地相距一千五百公里。
不少人都叮囑過我,談遠距離的戀愛要更加勤奮一些。
裴深週末常加班,所以我一有空就會飛回來看他。
那麼,我的行程到底有多麼頻繁呢?
我掛斷電話,打開購買機票的 APP。
一條一條數過去,眉頭漸漸皺起。
至今為止,我們兩地相隔已經十五個月。
我來看裴深十四次。
他來看我三次。
還有一次是因為出差順路。
從我家出發到他家,我要換三種交通工具,花整整五個小時。
舟車勞頓,但我從未感到委屈。
因為我都是帶著期待上路的。
我一向體諒裴深工作辛苦,那麼,我在旅途上遇到危險、嚇得魂飛魄散,他為什麼不能體諒我。
不就是幾句安慰我的話嗎?
說一說,又不會花他多少時間。
我心煩意亂地在房子裡轉圈子,無意識地走到冰箱前面。
裴深不開火,他的廚房完全沒有使用痕跡。
然而,隨手打開冰箱,我又愣住了。
冷藏室空蕩蕩的只擺了一隻飯盒。
嫩黃的蓋子上印著憨態可掬的小鴨子。
昨晚只顧著傷心,都忘記了,我給裴深帶過來了四隻粽子。
這是我前天花一晚上包的。
我第一次學著包粽子,味道居然很不錯。
一時激動,我揣著它們橫跨一千多公里,送給裴深品鑒。
這會兒快到飯點了,我乾脆拿起飯盒,打車去醫院。
裴深的同事我都挺熟的,但是這一次,我看見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坐在裴深對面的女孩子,有一張可愛的娃娃臉。
她喊裴深的時候,也帶著俏皮的尾音。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昨天深夜給裴深打電話,說她「害怕」的女孩子。
她就那麼輕輕鬆松地,得到了裴深對她的安撫。
我想對她扯出一絲笑容。
可是臉部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裴深也看見了我。
他面色如常地向我走過來,一邊不忘回頭介紹說:「薛瑤,這是我女朋友。」
就在此刻,辦公桌前的電話響了。
大概是病人出了什麼事,兩個人急匆匆地越過我,往住院區跑。
我已經對裴深的忽略習以為常了。
將飯盒留在他桌子上,就去醫院的花園裡散了一會兒步。
然而當我回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辦公室的地板上,躺著我的小黃鴨飯盒。
四隻粽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全都打翻在地,不能吃了。
我注視著手忙腳亂找紙巾擦地板的薛瑤,還有坐在旁邊打圓場說「沒事,沒事,又不值錢,你不用道歉」的裴深。
就在這一刻,心臟深處傳來了一陣尖銳的痛楚。

-5-
四隻粽子,就算在外面買,也不超過 20 塊錢。
現在這個社會,20 塊錢夠幹什麼的?
買杯奶茶,隨便打個車,甚至在路邊的扭蛋店買一隻扭蛋,都遠遠超過了 20 塊錢。
所以,這些粽子被糟蹋了,好像並不值得惋惜。
可是,它們是我親手做的啊。
我千里迢迢,帶給我的男朋友品嘗。
然而,它們卻被他的同事隨手打翻在地上。
我忍著怒氣問裴深:「怎麼回事?」
他有點尷尬地撓了下頭髮,說:「是我的錯。薛瑤把飯盒遞過來的時候,我沒接住。」
他好像真的以為,我是瞎的。
以往,我會把裴深的感覺放在首位。
一旦他有丁點的尷尬、不適或者為難,我都會主動給他臺階。
可是,這一次,我不會了。
此刻的我,好像格外容易動怒。
也不知道是為了這幾隻死不瞑目的粽子,還是為了一腔熱血卻被反復無視的自己。
好像從那架顛簸的飛機上走下來的那一刻起,有什麼東西,就變了。
我不留情面地戳穿了裴深的謊言:
「我走進來的時候,你明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怎麼會離這麼遠把飯盒遞給你?」
「你替她撒謊,是怕我怪她嗎?」
裴深身形僵住。
他好像終於意識到我生氣了。
而他旁邊的薛瑤已經怯生生地湊過來:「時雨姐姐,是飯盒太燙了。」
「聽裴醫生說這是你親手做的?那真的是我不懂事,對不起。」
我看了看一臉無措的薛瑤。
還有擋在我和她之間,仿佛生怕我對她發火的裴深。
一時之間,竟無話可說。
只能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問裴深:「然後呢?」
裴深可能沒理解我的意思,下意識地答覆:「下次你再包給我吃就好了。」
好像有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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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已經帶上幾分憤怒:
「下一次?你知不知道,我包這些粽子足足花了四個小時?」
「然後還要帶著它們,坐五十分鐘地鐵到機場,然後安檢、登機,飛行兩個小時,再打車到你家——你就這麼不珍惜嗎?裴深,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嗎?」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對裴深發脾氣。
一番話說出來,心裡突突直跳。
戀愛這麼久,不是沒有過衝突。
可我們是吵不起來的。
一來是因為,裴深的情緒太穩定了。
二來是因為,我真的愛他至深。
但是我沒想到,連我的怒火,他都感受不到。
他歎了口氣,平靜地說:
「時雨,我知道你過來看我,路上要花很多時間。」
「可是,你何必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呢?」
「你來不來看我,我都在這裡啊。」
這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能量都被抽離了身體。
我眼睜睜看著這個自己愛了四年的男人。
他的冷靜,理智,對薛瑤的寬容,襯托得我的熱情都成了笑話。

-5-
讀大二那年,我在隔壁醫學院的圖書館遇到了裴深。
那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穿潔淨的白襯衣,五官清俊,氣質又出塵。
那一刻,世界都仿佛安靜下來。
我在他旁邊徘徊了好久,終於忍不住湊過去,想看一看他在讀什麼書。
裴深就是在這時突然抬起頭來。
目光相撞,我連心跳都快要停掉了。
從此,我天天往圖書館跑。
「偶遇」很多次以後,我鼓起勇氣,向他介紹自己:「你好,我是 A 大中文專業的陸時雨。」
其實我並沒有期待他記住我。
畢竟我早就打聽到,他是醫學院以高冷著稱的學神,身邊的追求者更是數不勝數。
可是那天,裴深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聲音裡更是帶著一絲寵溺。
他說:「我知道啊。」
「你偷偷看我的樣子,很可愛。」
我們公開戀情以後,很多人都忍不住評論幾句。
「那個笨蛋女生追到天才醫生的偶像劇叫什麼來著?」
「我又相信愛情了。」
畢竟裴深是醫學院公認的高智商高顏值校草,而我,才貌都是泯然眾人矣。
以常人的眼光來看,的確是我高攀。
我因此有過一些不自信。
可是,我很快發覺,裴深很喜歡看我笑,也喜歡聽我講話。
每當我講到什麼,樂不可支,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柔和。
也許,比起跟同學之間的嚴肅交流,他也需要活潑的我,來給他一些調劑。
看起來不般配的兩個人,居然就這麼走過了四年的風風雨雨。
異地戀那麼辛苦,我也咬牙撐下來了。
可是這一刻,我突然對這段感情失去了信心。
我一直以為,裴深對我的忽略,是他天生冷漠,不善於表達情緒。
可是,他真的不會嗎?
他知道關心第一次上手術臺的同事的情緒。
也會主動把她的過失攬在自己身上,只因為怕她被我責備,進一步影響她上臺的狀態。
他其實情商很高,也懂得人與人相處,該有的禮貌客套。
只不過,這些,他從不展露在我身上。
十指掐入掌心,我只覺精疲力盡。
「是啊,你的法子好。以後,我也不想這麼累了。」
「我不來看你,你和同事的相處也更融洽,對不對?」
我知道我的話音裡帶上了三分譏諷。
裴深一定也察覺到了。
他那永遠冷靜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煩躁。
房間裡靜默了很久,我才聽見他說:「粽子的材料又不值錢,你何必跟她計較。」
「她最近本來情緒就不太好,如果因為這個影響到手術,會很棘手。」
他真的,和我對他的理解一模一樣。
理性地分析物品的價值、事件發生的概率,然後評估我們對此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以及如果不做,會有什麼後果。
可是他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對於他的女朋友,他起碼要給予和同事等價的尊重。
我忍住心臟的劇痛,努力調整著呼吸,問裴深:「你什麼時候下班?」
裴深不明所以,直接回復我說:「還有三個小時。」
足夠了。
足夠我回到他家,拿上我的行李,然後離開他。
說起來還挺有趣的。
當年,向裴深表白,我做了整整兩個月的心理準備。
決定離開他,卻只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

-6-
其實我考慮過,是否需要跟他道別。
畢竟戀愛這種事,也要講究一個有始有終。
以前看電視劇,我就不理解,為什麼分手的時候,女主角總要哭到撕心裂肺。
很醜,又很蠢。
可是我現在好像真的懂了。
試圖把對他的愛從身體裡徹底剝離的那一瞬間,眼淚是不值錢的。
情緒更是控制不住。
我真的差一點就喪失理智,要衝回去,惡狠狠地罵裴深一頓。
可是,何必呢。
讓他感受到,失去他,我有多麼痛苦,那豈不是在給他臉。
我很快就推著箱子走出了他的家。
我改簽了航班。
在候機區域坐著,看著天色一點一點黯淡起來。
踏上飛機的前一刻,收到了裴深的微信。
「我下班到家了。」
「時雨,你怎麼突然走了?」
往常,收到這麼金尊玉貴的幾個字,我都會心花怒放。
但現在只覺得可笑。
突然走了?這怎麼會「突然」呢。
在戀愛裡,沒有一個人是突然消失的。
期待在退卻,失望在累積,我們已經在漸行漸遠了。
只是他一直沒有發現,而我也終於清醒了過來。
我回復了裴深一句:「我們分手吧。」
他的電話立刻追過來。
我直接關了手機。
大概是因為兩天前遭遇強氣流的經歷太過刻骨銘心,我在起飛的時候,緊緊抓著扶手,雙眼緊閉。
我在心裡默念:我很安全。我不會出事的。
可是,眼淚卻不受我意志的束縛。
我在萬米高空哭到不能自已。
心想,這是最後一次為裴深哭了。
從明天起,我會一點一點,剔除他存在過的全部痕跡。
也許忘記他會很難。
但是我有這個決心。
我可以慢點走。
但我不會回頭。
學著忘記裴深的第一天,就迎來了一個好消息。
閨蜜林瀾救助了一條被遺棄的小金毛,請我幫忙轉發收養消息。
看著視頻裡可憐兮兮的小生命,我一下子就心軟了。
我說:「我來養。」
林瀾嚇了一跳:「寶貝,你別開玩笑了,你家裴深不是有潔癖嗎?」
裴深是醫生,或多或少有點潔癖。
以前為了他,我在路邊看到可愛的小貓小狗都不能摸。
可是我以後的生活規劃裡不會再有他,又何必在意他的喜好。
既然是一個人了,那就應該快樂一點啊。
我ťū́₇輕描淡寫地說:「哦,忘了告訴你,我昨天跟他分手了。」
分手的人是我,抱頭尖叫的人卻是林瀾。
好一會兒,她平靜下來,問我:「什麼原因啊?」
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
但我的聲音還是帶上了哭腔。
「他不愛我。」
其實我可以從我們的日常相處裡,找到一些裴深愛我的證據。
比如,他工作的第一年,就把工資卡給我保管。
我嚇了一跳,連聲拒絕。
他便給我開了親密付。
即便我從沒用過,他也一直沒有關閉。
比如,他的微信對我敞開。
有女生給他發曖昧消息,他既不回復,也不刪記錄。
我看見了,有點吃醋。
他卻一臉正經地說,他有不會背叛我的信心。
比如,我們出行,他會為我拿包,也不介意幫我拍照。
可是……
如果我需要拿著放大鏡去找他的愛意。
那是不是說明,我其實也根本沒有感受到他的愛。
聽我說完,林瀾沉吟了好一會兒。
最後才說:「算了,小狗你想養就養幾天吧,如果哪天你和裴深和好了,我再找新的主人。」
我不能埋怨林瀾這樣想。
因為她知道我對裴深用過多少心。
也知道我有多珍惜這段感情。
更何況,以世俗的眼光來看,裴深有光鮮的教育背景,穩定的職業前景。
他既聰明,又穩重。
尤其是還有一張不俗的臉。
那我就應該知足了。
即便他忽略我,我也應該樂滋滋地自我陶醉,永遠不知疲倦。
可是,真的就好像端著一杯水。
是冷是暖,合適與否,只有我自己知道。
țṻ₈
誓言可以編造,浪漫可以偽裝。
只有心疼是來自內心的情感,欺騙不了別人,也欺騙不了自己。
我不想欺騙自己了。
如果裴深愛我。
在他發覺我害怕時,為什麼不擔心。
一個人縱有千般好,如果他不愛我,那其他的一切,也都是徒勞。

-8-
和裴深在一起四年,我不是沒有鬧過分手。
那是他第二次缺席我生日。
我有點委屈,半開玩笑地對裴深說:「一年 365 天,我只有一天過生日啊。」
「你再這樣,我可要分手了!」
其實,他哄一哄我,就好了。
我想要的並不是一張可以發朋友圈的精修圖。
而只是他向我許諾,以後每一個生日,他都會陪我度過。
可是裴深卻說:「時雨,我希望分手是我們都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而不是隨口的玩笑話。」
「如果你提出分手,我是不會阻攔你的。」
「因為病人什麼時候生病,永遠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看啊,這就是他。
一貫的冷靜。理性。充滿邏輯。
所以,這就是我向他提出分手、他打來電話我又拒接之後,他就不再聯繫我的原因吧。
沒想到他比我還不拖泥帶水。
恐怕我提出分手,也讓他如釋重負吧。
想到這裡,我也舒了口氣。
我打開微信,把裴深的聯繫方式刪掉了。
沒想到,這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邊,裴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疲憊,還有點沙啞。
他說:「我今天做了三台手術,很累。所以我會長話短說。」
「時雨,別鬧了,把我的微信加回來。」
裴深的語氣如此篤定。
他大概以為,只要服個軟,我就又會回到他身邊。
也對,在這段感情中,我投入了百分之二百的誠意。
而他更像一個冷峻的旁觀者。
直到發覺事態與他所想不大相同,他才會屈尊紆貴,親自下場矯正。
識趣的女朋友會給他這個機會。
我不識趣。
我捏著電話,似笑非笑地說:「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提了分手?」
「我沒有鬧,更不是開玩笑。」
「裴深,請你以後不要聯繫我了。」
裴深的語氣沉重起來:「陸時雨,你要給我一個我能接受的分手原因。」
我知道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沒有裴深聰明。
但是,我也能察覺到,他的某些用詞,背後其實另有深意。
我說:「那個你不能接受的原因,就是原因。」
裴深低低罵了一聲。
他平靜的嗓音似乎還壓著怒火:「飛機沒那麼容易掉下去的。」
「陸時雨,你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我還能說什麼呢?!」
是啊,飛機不會輕易掉下來。
據說,117.65 萬次飛行裡,才會發生一次死亡性空難。
而且那次因氣流而顛簸的航班的確是平安抵達了。
我最終毫髮無損地站在了裴深的面前。
可是,我真的經歷了驚恐萬分的三十分鐘。
我苦笑著,說:「我會因為它不容易出事,就不害怕嗎?」
「就算知道沒那麼危險,可是,你作為我準備攜手共赴一生的人,安撫我的情緒,不應該嗎?」
「就連薛瑤向你求助,你都會寬慰她。」
「我那麼認真地經營和你的關係,為什麼你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
「你無非是在篤定,我不會離開你。」
「可是裴深,你讓我失望過那麼多次,我也讓你失望一次吧。」
「我會離開你的。」
「因為你對我,並不珍惜。」
在裴深面前,我把我自己放得越來越低。
最後,低到了塵埃裡。
我是真的做錯了。
沾滿了灰塵的、卑微的我,怎麼還能被他看見。
有了錯誤,就要糾正它。
結束這段不對等的關係,是合情合理的解決途徑。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
我似乎都聽見了裴深劇烈的喘息。
在我掛斷電話的前一刻,我聽見他說:「那……我改。」
「時雨,這次是我錯了。」
「給我一個機會珍惜你,好不好?」

-9-
裴深的語氣近乎乞求。
讓我的心也輕輕顫了一下。
可是,這已經是我向他提分手的第四天。
也就是說,在裴深認為我們還保持著戀愛關係的情況下,他整整等了四天,才來聯繫我。
能讓他在百忙之中聯繫我,真是受寵若驚。
假如我接受了他的道歉。
那我此前那麼多次對他的等待又算什麼?
我搖了搖頭,輕聲拒絕:「不好意思啊,我對你的喜歡,就那麼多。」
「但你一直在揮霍。」
「失望攢夠了,你就不能阻止我離開。」
直到經歷一次貼近死亡的意外,我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想要什麼樣的伴侶。
我自己有學歷,有工作,我有能力讓自己過上還不錯的生活。
我所需要的並不是什麼大富大貴。
只是我向我的伴侶索取安慰時,他能夠給予回應。
那個驚魂未定的夜晚,我是真的很希望他能陪我。
但他沒有。
那麼,我徹底傷了心,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分手的戒斷反應比我想像更難受。
四年的感情,早就刻入骨髓,成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會在無數個毫不起眼的細節上想到裴深。
比如,我牽著新收養的小狗出門遛彎,看到了漂亮的日落。
我拿出手機拍照,直到打開微信才反應過來,我不應該把這些分享給裴深了。
再比如,主管找我談話,許諾我升職加薪,並且告訴我,下半年就可以申請調崗,轉去裴深所在的城市工作。
我感謝了主管,可是這次調崗,我已經不再需要了。
甚至,一周後,我去參加同學的婚禮。
新娘熱情地招呼我說:「時雨,等下我把捧花送你吧。」
她是我和裴深校園戀情的見證者之一。
我的笑容僵了一下,但我還是坦率地承認:「我們分手了。」
新娘愣了一會兒,然後有點不確定地說:「可是,裴深說他也會過來啊……」
她指了指我身後,「你看,他已經來了。」
我的呼吸輕輕一滯。
但我終究慢慢轉過身來。
燈光下,裴深似乎清瘦了些。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眸深處,仿佛翻湧著什麼隱忍的情緒。
如果僅僅因為會撞上前任,就缺席朋友的婚禮,似乎有點沒必要。
我與裴深擦肩而過,甚至沒有跟他打招呼。
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邊嗑瓜子,邊跟鄰座的同學寒暄。
沒聊多久,身邊突然坐了個人。
是裴深。
他跟我旁邊的人調換了座位。
儀式要開始了,我不想在這個節骨眼跟他起爭執,因此不理他,只是扭頭去看儀式。
但他卻開口了。
他說,他專門請了假,就是為了飛過來找我。
「我反復思考過,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原則性的矛盾。因此,還有挽回的可能性。」
「時雨,四年的感情不容易,你不能說不要,就不要,太孩子氣。」
在分手的第 29 天,裴深第二次試圖挽回我。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連挽回我,都是擺事實、講道理。
也許他是對的。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狗血的小三插足。
沒有什麼父母的棒打鴛鴦。
看起來,我們有很大的概率能修成正果。
那為什麼我會半路放棄呢?

-10-
這一刻,臺上的新人在眾人的掌聲中相擁接吻。
我也有了幾分動容。
曾幾何時,這樣的場景我想像過無數遍。
看到漂亮的婚紗、佈景,我都會默默收藏起來,以備將來需要。
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有主動離開裴深的一天。
但是,沒什麼想不到的。
我只是無可奈何。
但我無愧於心。
我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淚,然後,笑吟吟地問裴深:「四年感情,不容易。可是,你付出的,有我多嗎?」
「裴深,你討厭香味,所以我連香水都不敢買。你喜歡黑白色調,所以我的草莓熊裙子只在你面前穿過一次。你不喜歡吵嚷,我在你家,連看劇都要戴耳機。你飲食清淡,我戒掉了麻辣。你喜歡乾淨,所以我不養寵物。」
「我們之間有這麼多的不合適,你卻從未感覺到。」
「因為都是我在迎合你。」
「可是,沒有人是不知疲倦的。即便這個人是我,也會感到辛苦。」
「而且你有一句話說得對——我根本不必這麼辛苦的。」
他有他的道理。
我也有我的。
我的道理就是,我不想再付出我的愛了。
我替我曾經消耗掉的愛情感到惋惜。
裴深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他喉結輕顫,啞聲許諾:「我會改。」
「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
「你不需要再迎合我了。」
「時雨,換我來迎合你,可以嗎?」
「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這一次,我是確鑿無疑的,在裴深眼裡看到了淚意。
原來,穩重內斂如他,居然也有失控的時刻。
也許他喜歡我,比我想像更多。
可是,僅此而已嗎?
我凝視著裴深,語氣平靜:「『會改』,就這兩個字嗎?」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寫一封情書就能表白的未成年人。我們現在應該論跡不論心。」
「你說會為我改變,可是沒看到結果之前,我怎麼會相信?」
「幾句話不能再收買我了,裴深。」
以前你可以,因為我愛你。
你說的每句話我都選擇相信。
我也願意承受期待落空之後的沮喪。
可是現在,我在漸漸不愛你了。
那你也不能怪我挑剔一點。
我不確定裴深是否會為我做出改變。
反正,他已經讓我失望了那麼多次。
再多一次,也沒什麼特殊。
但無論那個「改變」會不會發生。
我都不會在原地等他了。
這次道別之後,我繼續想辦法轉移生活的重心。
我報了個健身卡。只要揮灑了足夠的汗水,我晚上會睡得很沉,就不會夢到裴深。
我又包了一回粽子,這一次,口味更棒了。送遍了身邊的同事、朋友,獲得交口稱讚。
幾周後,我成功晉升,薪水翻倍——其實這個崗位早就該屬於我,是我一直糾結要去裴深所在的城市,所以不肯競爭。
又過了幾周,我牽著小狗,在社區附近遛它的時候,碰到了一位新鄰居。
那人年紀很輕,身形頎長,小麥膚色,清爽寸頭。
我在遛我的小金毛。
他在遛他的邊牧。
兩隻狗子玩得不亦樂乎。
新鄰居也向我打招呼:「我家狗叫紳士,你家的叫什麼名字呀?」
我抿唇一笑:「叫大福。」
對方也笑了:「這名字接地氣,很好聽。」
「可是,為什麼起這個名字?」
我有片刻的恍神。
因為,從那架飛機上走下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陸時雨,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裴深曾經佔據了我大半的生活。
他不在了,我原本以為,我會失去大半的我。
但是,我只是失去了他而已。
我卻又重新得到了整個世界。
這樣怎麼不算「大福」。
於是,在分手的第 77 天,我結識了一位新朋友。
他叫何聞野。

-11-
何聞野是兒童足球教練,在社區附近的培訓機構工作。
路過他們的訓練場的時候,常能看見他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嬉笑打鬧。
看得出來,他性子是熾烈張揚的。
和什麼「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都不沾邊。ťű₄
我們的相處從一開始就隨心所欲。
偶爾遛狗的時候碰見彼此,會一起走一段路。
如果碰不著,也不強求。
我們都不是話癆,但談到雙方都感興趣的話題,總是會聊很久。
後來,我們加了微信。
何聞野回復我的消息總是非常及時,假如有延誤,他一定會解釋原因。
因為工作關係,我偶爾出一兩天的差。拜託他幫忙遛狗時,他能做到就一定不會推託,做不到也一定會直白地告訴我。
在何聞野面前,我可以舒舒服服做自己。
不必擔心哪句話暴露我「學渣」本性。
更不用擔心會有說話得不到回應的落空感。
林瀾ŧù²原本很期待我和裴深破鏡重圓。
但他遲遲沒有任何動作,她也等煩了。
她跟我抱怨:「說了又不做,那他幹嘛說啊?」
我捏了捏她的臉,笑道:「是啊,你怎麼還當真了呢。」
我早就已經不當真了。
大概是被裴深氣到,在見過何聞野之後,林瀾馬上就攛掇我試一試開展新戀情。
她言之鑿鑿地說:「寶貝,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要感謝裴深不追之恩。」
「快點把他忘了吧!」
我確實越來越少想到裴深了。
即便想起來,記憶也好似蒙了層灰,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離開裴深之後,我願意去嘗試愛其他人。
但我也沒打算這麼快就開始新一段感情。
畢竟,我還是有點累。
那一場愛情算不上轟轟烈烈,但也是銘心刻骨。
我想,我應該再抽離一段時間。
然而不久之後,我還是動搖了。
那天,因為附近施工挖斷電纜,整片社區都停了電。
我正在家裡發愁晚飯該怎麼解決,門卻被敲響了。
何聞野牽著他的紳士,揚起耀眼的笑容:「時雨,我記得你說怕黑。」
「所以我過來送一些蠟燭,再看看你有什麼需要的地方。」
我的確在閒聊之中跟何聞野提過,我怕黑。
但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而且我也並沒有想到,何聞野會把我隨口提起的一件小事,記得如此牢靠。
我確信自己並沒有表露出任何對他超出友誼界限的暗示。
可是,即便作為朋友,也應該能體恤對方的憂懼。
這一種彼此理解、互相在意,是我從未體會過的。
我怎麼可能不嚮往。
我壓住心中悸動,禮貌答謝:「謝謝你想到我。」
在分手的第 127 天,我第一次發覺,我又開始期待愛情了。
不是那種只有一個人傻傻付出的愛情。
而是雙向奔赴的那一種。
幾天後,何聞野約我出去吃飯。
理由找的挺好,說這是一家評價不錯的寵物友好餐廳。
但我怎麼猜不到,寵物根本就不是重點。
這次的約會非常融洽。
在樓下分別的時候,何聞野似乎在糾結著什麼。
我們站得很近。
近到,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清冽乾淨的味道。
我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不Ţū́⁼確定地想,他是想表白?還是想接吻?
可是,就在謎題即將揭曉的前一刻,有個人喊了我的名字。
「時雨。」
是裴深。
他盯著我和何聞野的身影,整個人都繃住了。

-12-
我有點意外自己又看見了裴深。
我還以為,他已經放棄挽回我了呢。
裴深下巴上有些發青的胡茬。
他一向都是儀錶堂堂,怎麼會忽略打理自己?
我看著他的樣子,第一次覺得有點陌生。
我讓何聞野先回家。
他很貼心地揚了下手機,告訴我:「我就等在附近,如果有需要,打我電話。」
我輕聲應了一聲好。
看著何聞野遠去,裴深喉結重重滾了下,眼神略帶狠戾:「他是誰?」
我很坦誠地回答:「是潛在的戀愛對象。」
裴深的額頭上立刻暴起青筋:「時雨,我們談了四年,才分手四個月,你就要談戀愛了嗎?」
原來,我們已經分手四個月了。
我本以為分手以後的日子會非常漫長,難熬。
但真的熬過來了,好像也不算什麼。
我抬頭看了看裴深:「我們分手了。希望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我作勢欲走,裴深一下子就急了。
他伸手虛虛攔住我:「我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他盯著我,仿佛,是不想錯過我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我有一個外派培訓的機會,如果你同意,我會到你這裡進修一年。」
「等我進修結束,你的工作也可以調崗,我們就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你也無需跑來跑去了。」
「時雨,你說要我做出一些改變來證明我對你的愛,我做到了。」
「你不要選他,你選我,好不好?」
我牽著小狗的手抖了一下。
我很驚訝裴深居然會改變。
大概是因為對他失望太多次,可他居然做到了一次,我才會驚訝。
可是,他原本就是天才啊。
他讀書的時候每門課都考第一,做醫生也是業務精進。「為愛奔赴」不需要太多技術含量,以他的智慧,可不是信手拈來。
「為了兩個人的感情,在我邁出九十九步的時候,他也要邁出第一步」。
我教會了他邁出第一步。
後面的,也可以慢慢教。
但是,我真的有這些耐心嗎?
在教他的過程,我豈不是又要付出更多的心力。
而我,真的已經累了。
在何聞野身邊,我不用擔心撒嬌得不到回應。
不用擔心被錯過生日。
不用擔心約會被放鴿子。
不用再擔心走路慢被丟在身後。
不用擔心自己精心準備的食物被無視。
不用擔心我需要一個抱抱的時候,他拿出一些冷冰冰的大道理來告訴我,我不需要。
世俗意義上,裴深很優秀。
甚至可以說是我能接觸到的頂端。
如果我跟他結婚,也許能成就世人眼中的一段良緣。
可是,我需要的,不是旁人眼中的豔羨。
而是我的伴侶,知我冷暖。
我想成為我自己認為很幸福的人。
而不是他們口中幸福的人。
我笑了笑,很認真地對裴深說:「要不這一次,就算了吧。」
「不過,下一次,你要記得我教會你的東西啊。」
「不可以再讓其他愛你的女孩子失望了。」
裴深的瞳孔急劇收縮。
他仿佛還想說什麼。
但我的小狗沖他齜牙咧嘴,他只能連連後退。
我向裴深一笑:「介紹一下,它ṭųⁱ叫『大福』。」
「因為我覺得離開你,很幸福。」
裴深臉上劃過一絲痛楚,他幾近咬牙切齒的哽咽:「但是離開你,我會不幸福。」
聽他這樣說,我還是輕輕皺了下眉頭。
可是,體內那一陣抽絲剝繭般的輕鬆感讓我知道,我沒做錯。
世界上有很多種聲音。
我要聽和自己內心最接近的那一種。
我牽著大福回了家。
直到半個小時後,我去拉窗簾,才驚訝地發覺,裴深仍然佇立在路燈下。
路燈把他僵直的影子拖得很長。
他怎麼還不走?
但是,走不走都隨便他吧。
突然之間,裴深蹲了下來,雙臂環繞,將頭埋了進去。
看起來好像是在哭。
因為他的雙肩都在顫抖。
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終究成為了我無關緊要的人。
玫瑰花已經枯萎了。
無論他再怎麼誠心誠意地澆水,我也不會回心轉意了。
遺憾嗎?
一定是的。
怎麼會不遺憾呢?
那是我用了整個青春愛的人。
故事的開頭那麼完美,我們此後卻再無交集。
可是,我要去種新的花,結新的果了。
人生總要往前走,並且越來越好才對啊。
13 番外
裴深常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無趣。
他完美繼承了父母的智商,又很幸運地,在儀錶上也得天獨厚。
因此讀書、升學、求職,順風順水。
他的人生,像一條穩步上升的直線。
旁人都羡慕他。
可是,只有他知道,他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無趣。
直到他遇到了陸時雨。
任何時候看到她,她都是笑容滿面。
可是,裴深不理解。她家境平平,人又沒有多漂亮,智商也很普通——她為什麼那麼開心呢?
可是,她像是生長在山野間的蓬勃的花。
並不算多麼好看,甚至難登大雅之堂……
卻充滿生命力。
這恰恰,是他缺失的一部分。
而且,他居然有點喜歡她。
原本他覺得談戀愛是一件麻煩事。
因為他見過室友談戀愛。
那位女朋友作天作地,不僅向室友討要「戀愛一個月紀念品」。
甚至因為室友說錯第一次約會她穿的什麼裙子,而在公共場合勃然大怒。
室友跟女同學吃一頓飯,她也急得直跳腳。
裴深看得連連皺眉。
戀愛太麻煩了。
如果不談,最好。
這是裴深的結論。
但是,陸時雨卻是個例外。
她真的很乖巧。
她對他體貼、包容、百依百順,仿佛根本沒有脾氣。
跟她在一起,他可以遲到重要的約會。
可以拒絕自己不喜歡的食物。
可以對她說,他不喜歡她的某一件衣服。
只需要偶爾給她一點好,她就會感恩戴德。
他很享受這段關係。
看她花樣迭出、不知疲倦地討好他,他甚至一度動過把她娶回家的念頭。
他選擇的職業壓力很大。為了在事業上走得更遠,他必須將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
陸時雨或許是最適合他的。
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感情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或者說,根本就可以沒有。
他有這個自信。
可是,但他絕對想不到,一向視他如神祇的她,居然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起因,就是那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深起先感到不可思議。
緊接著是氣憤。
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坐飛機出行,怎麼只有她在擔驚受怕。
從概率上來講,她根本就不可能出事。
事實上,她也確實好端端坐在了他的家裡。
那麼,男朋友事後追加的安慰、撫慰,又有什麼意義?
他之所以寬慰薛瑤,也全都是為了病人考慮。
可是她偏偏走得那麼決絕。
連吵一架的機會都沒留給他。
裴深想過,要不要就這麼算了。
他很早之前就提示過她,分手不是兒戲。一旦分手,他絕對不挽回。
陸時雨能因為一件小事離開他,就能因為另一件小事離開他,他哪有時間去處理。
可是,說來也怪,明明她提分手之前,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工作,但在她提分手後,他開始總是想到她。
裴深確定自己很依戀她,也很捨不得這份感情。
所以他決定飛去她的城市,說點軟話去討好她,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一向不喜歡旅行,為了她,他可以忍受兩個小時的飛行噪音。
可是,她還是不領情。
一向溫柔的姑娘突然長出伶牙俐齒,居然連他都難以招架。
甚至她一定要他拿出切實可見的改變。
裴深有點氣惱。
他已經習慣了她事事為他想,她為什麼不能一直如此?
裴深決定先擱置這件事。
可是他逐漸發覺,自己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甚至連工作都開始心不在焉。
得知他分手,薛瑤倒是熱情地追了他幾天,但他太冷漠,她也懂事地放棄了。
同事給他介紹的姑娘,他更是連看一眼都沒興趣。
同事調侃他:「裴醫生, 你眼光挺高啊!喜歡什麼樣子的?」
裴深張口結舌。
他曾以為,自己對感情是無所謂的, 陸時雨也不是那麼的完美。
即使分手了也沒事, 再找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的人就是了。
但是當他真正失去了她, 他才驚訝地發覺,她竟然如此的無可替代。
那就為她改一次吧。
反正, 哄回來,結了婚,也許再生一兩個孩子,到那時, 她就不會那麼輕易地離開他了。
可是他沒想到,才四個月而已,陸時雨就跟旁的男人談起了戀愛。
他已經那麼卑微地求她了。
但她就偏偏那麼義正詞嚴地對他說, 「我們, 就算了吧。」
裴深到底沒有接受那個外派的機會。
因為他想,這丫頭一定會後悔。
說不定她過幾天就會發覺, 那個男人什麼都不如他。
本來就是啊, 他沒他帥,沒他學歷高, 連一隻鐵飯碗也沒有。
除了成天陪她瞎開心, 看不出哪裡值得她喜歡。
等她回來的時候,他可以不計前嫌。
可是, 他居然又猜錯了。
半年後,她就和那個小混蛋辦了婚禮。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輸在哪裡。
他也揣測過,她是不是拉不下面子向他求複合。
可是婚禮上,她笑得那麼開心。
連不甚漂亮的臉都明媚起來Ťü₉。
大概, 被愛意滋養的玫瑰,總是鮮豔奪目的。
裴深雖然不請自來, 但因為隨了個大紅包,也得以入席。
他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有幾個同學把他拖進了客房, 讓他醒醒酒。
他們在閒聊:「呦, 看不出來, 裴神還挺深情的。」
「我們裴神前途無量啊, 也不知道時雨妹妹是怎麼下決心提的分手。」
是啊,他這麼優秀,時雨是怎麼下的決心呢?
裴深閉眼倒在床上, 頭痛欲裂。
在鋪天蓋地的黑暗裡,他好像又見到了那個驚魂未定的女孩。
她眼裡帶著淚, 但嘴上卻開開心心地跟他念叨。
「哇, 我給你講, 真的像坐過山車,但比過山車嚇人一百倍。」
「氧氣面罩都在我面前晃悠!」
「但是我可太厲害了,我一直在安慰旁邊的小姐姐。」
「裴深, 你抱一抱我吧。」
「我差一點就看不見你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好像很害怕他會對此無動於衷。
這一次,他輕輕抱住了她。
在他的夢裡,在無盡的淚水中, 他對她說,也仿佛是對自己說:「我也很害怕再見不到你了。」
「時雨,我真的很愛你。」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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