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赘婿

剛過年,一對夫妻來補辦身份證,當我輸入那位丈夫的指紋時,系統報警。
顯示這位元男子的指紋和一樁 22 年前的舊案裡的一枚指紋吻合。
那樁舊案是一樁滅門案,一家四口,一口沒剩。
案發地離我們這裡千里之遙。
嫌疑人是這家招進來的上門女婿,他在案發後銷聲匿跡。
這起案子一直懸而未決。
很巧,這位男子也是上門女婿。
但他和其妻子矢口否認去過案發地,並堅稱兩人是初戀,初婚。而且 22 年前他還是一位十來歲的少年,根本不可能完成這種喪屍級別的兇殺案。更不可能結婚。
難道,我們的戶籍系統出 bug 了?
沒想到調查到最後,不是我們的戶籍系統出了 bug,而是這個嫌疑人的生殖系統出了 bug。

-1-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湯可敬絕對不會來補辦這個身份證。
那年春寒料峭得反常,戶籍大廳的暖氣片嗡嗡作響,像頭垂死的野獸。湯可敬縮在鋼制座椅上不安地搓手時,我正對著指紋採集儀發怔——機器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雞。
二十二年前的卷宗泛著屍斑般的黃褐色。
那年冬夜,千里之外的趙家宅院裡,四具屍體在月光下排列得整整齊齊,像被頑童擺弄過的火柴人。上門女婿范志強從此消失在雪地裡,只留下窗櫺上一枚帶血的拇指印。
「同志,你們這機器准是抽風了。」
湯可敬的喉結上下滑動,像卡著顆棗核。
他妻子把結婚證拍在櫃檯,塑膠封皮上的並蒂蓮已然褪成了青灰色:「這些年俺倆睡一個被窩,他殺了那麼多人俺會不知道?再說了,二十二年前他才十六!剛來俺家時瘦弱得跟個大公雞似的,走路都踩不死個螞蟻,他能殺人?」
我望著指紋比對圖上嚴絲合縫的螺紋,想起老法醫說過的話:人的指紋是閻王爺蓋的生死簿,比菩薩的記性還准。

-2-
審訊室的日光燈管刺啦作響,湯可敬的供詞在筆錄紙上洇出潮氣:「員警同志,俺真沒去過那個地方。自打被俺爹撿回來,最遠就去鎮上趕過集。」
他的結婚證內頁貼著 20 年前的結婚合照,新郎官的下巴光溜得像剛剝殼的雞蛋。
那是一個嫩得一掐就冒水的奶奶少年。
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當時埋怨他妻子湯可愛的話:「我說不辦不辦,你偏要辦,你看,辦出事來了吧?」
湯可愛不甘示弱:「不辦咋辦?不辦你連疫苗都打不了!再說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沒幹這事你怕啥?」
這對可敬又可愛的夫妻大概還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就憑這一枚指紋,基本就可以定性了。
剩下的就是例行核實了。

-3-
準確地說這次補辦身份證是補辦湯可敬的。
我看著他們倆的名字,傻傻地問:「你們是夫妻嗎?這名字怎麼看著像兄妹?一個可敬一個可愛?」
「他是俺家招進來的,所以俺爹就給他改了這個名,他在俺家這邊應該是可字輩的。」
「這名字是後來改的?那他原來叫個啥?」
那個嫌疑犯的名字叫范志強。
「不知道,俺爹撿到他的時候他都快死了,頭摔破了,摔到腦子都失憶了,啥都記不住了,忘了自己叫啥了。」

-4-
湯可敬是他的老岳父湯大膽在山上撿來的。
22 年前的那個夏天的雨下得像老天爺在倒洗腳水,這個老獵戶本想去後山撿被沖散的野兔,卻在溝渠裡撈起個泥人。
剛開始湯大膽以為ṱű₄是頭野豬,結果扒拉上來一看是個人。那人右額角豁著血口子,雨水沖出的臉卻白淨得瘮人。
左側腰上一道一尺長的刀疤更瘮人。
探手一試,還有氣兒。
湯大膽便將這個泥水人兒背回了家。
「這怕不是山鬼變的吧?大膽,你這回可是撿了個禍害。」
村裡神婆對著昏迷的少年直吐唾沫。
湯大膽不信邪,熬了三鍋姜湯才把人灌醒。
少年睜眼時瞳孔亮得嚇人,卻說不出祖墳朝哪邊,記不得爹娘喚啥名。
只是睜著一雙迷茫大眼,一問三不知。
湯大膽歎了一口氣:「這是還沒醒過來神兒,估計是被山裡的野豬給攆的,嚇傻了,可愛啊,你燒點熱水讓他洗個澡,再吃點喝點估計就明白過來了。」
少年洗了個熱水澡,吃了兩個大饅頭,喝了兩大碗小米粥,還是一問三不知。
湯大膽有點頭大,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莫非是個傻子?
而吃飽喝足又洗了個透澡的泥人兒卻活泛了過來,原來是一個唇紅齒白的英俊少年。
湯大膽問:「你多大了?」
少年答曰:「十六了。」
看來不傻。
再問:「你從哪裡來,叫啥名字。」
搖搖頭:「不記得了。」
「你腰上的疤是咋回事?」
「不知道。」
湯大膽去問了村裡診所的醫生,醫生說:「估計是失憶了。可能滾進溝裡的時候,磕到頭了。」
「那為什麼他記得自己多大?」
「選擇性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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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性失憶是個好病,就像喝了孟婆湯,將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一鍵刪除。
剩下的就是一個全新的少年。
湯大膽缺個兒子。
老婆生湯可愛時難產去世,只給湯大膽留下小貓一樣的女娃子。
「大膽,你他媽的運氣真好,天上掉下個大兒子!這有幾多好,還失憶了,也不怕他以後再回家了,你就當兒子養著吧!等他和可愛長大了就圓了房,招在屋裡頭,給你養老送終,幾多舒服!」
湯大膽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對頭!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那敢情好,那就叫湯可敬吧。以後叫我爹,你就是我兒子了!」
湯可敬立馬雙膝跪倒,很清脆地喊了聲爹。
少年跪地磕頭的聲響驚飛了棗樹上的老鴰,湯可愛躲在門簾後偷看。
那年湯可愛好巧不巧也剛滿十六,辮梢系的紅頭繩像兩滴血,落在少年新剃的光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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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這個一直是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的小院裡多了一位血氣方剛的明媚少年,湯大膽終於過上了兒女雙全的日子,心情像火箭一樣天天滿血。
湯可敬像只新生的羊羔,一聲聲爹叫得雨點一樣密集又殷勤。
湯大膽抿著自釀的高粱酒,心花怒放。
失憶的日子果然美好得無以復加。
湯可敬像是生來就是湯可敬,不光爹叫得嫺熟,樣樣農活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像個在田野裡操勞了半輩子的老農一樣輕車熟路。
掄鋤頭的架勢活像地裡長出來的莊稼把式,給母豬接生比產婆還利索。
村裡老會計眯著昏花老眼說怪話:「這崽子怕是黃鼠狼托生的,專往雞窩裡鑽。」
湯大膽聽著卻受用,高粱酒就著湯可敬新鹵的豬耳朵,能把後槽牙都美酥了。

-7-
辦身份證時湯大膽墳頭的蒿草已高過碑文。
他是心梗去世的,去得十分慌張,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留。
但他去得心滿意足,兒孫滿堂,人生無憾。
去年清明供的是整豬頭,湯可敬添酒時,一滴鹵湯落在紙錢灰裡,刺啦一聲,驚飛了偷食的烏鴉。
湯可愛吸溜一下鼻子:「你去補個身份證吧,這樣你就真正是我們湯家的人了,我爹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18 歲那年,湯可敬和湯可愛成為夫妻。
他成了這個家的頂樑柱。
但他一直都沒補辦身份證。
「為什麼一直沒有補辦身份證呢?」我問。
「我爹在的時候怕他一補辦身份證就找到家了,就不想給辦,然後他好像也不是那麼想辦。」
「他也不出去打工,也用不到身份證,就一直拖了下來。」
「你們從來沒有出去打過工?」
「沒有,我們家是做鹵菜生意的,忙得很。我老公燒的豬頭肉是招牌,特別好吃。結婚那天他親自下廚露了一手,一個村子的人都吃美了,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8-
結婚喜宴那晚的鹵香飄了三裡地。
新郎官親自下廚燒了一個豬頭。
後廚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囍字剪紙,湯可敬掄著鐵鉤翻動鹵鍋,豬頭在濃油赤醬裡載沉載浮。
鬧洞房的後生們起哄:「新郎官這手藝,莫不是孟婆教的?」
湯可敬在大家的讚歎聲中將八仙桌中央的豬頭拆得滴骨不剩,膠凍顫巍巍裹著完整的豬臉。
紅燭爆了個燈花,映得湯可敬手指關節發青——那雙手正把豬舌片成透光的紙,刀刃過處,露出底下胭脂色的肉茬。
湯可敬一戰成名,為自己婚後的鹵菜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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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可敬燒的豬頭糯得喪心病狂,像果凍一樣,直接可以用勺子舀著吃,最絕的是這個豬頭是整的,耳朵嘴巴眼珠啥的都完整無缺的各就各位,裡面的骨頭卻拆得一乾二淨,所以嚴格地說這其實不是豬頭,而是一個豬臉。
這道菜剛燒好Ţų₆端上來時,豬頭扒在盤中,儼然是一個整體,顏色喜慶,所有的肉和皮都雖然保持原形,卻已融化,竹筷已無能為力,以湯匙舀一勺入口,鹹甜適度的汁液,黏人唇舌,美味不可方物。
可以說是酥爛脫骨而不失其形,濃香醇厚而不失其味。
豬頭各部分味道也不盡雷同,豬耳柔中帶脆,豬舌軟韌溫柔,豬眼彈性十足,肉質爛如豆腐。最味美的是肉皮,膠糯香滑。
十六歲就會燒這樣的豬頭?
我心裡冷笑。
這不是選擇性失憶,而是根本就沒失憶。
而且,湯可敬當年被撿時的年齡也絕對不會是 16 歲。
因為,范志強是一個廚師,也燒的一手好菜,也尤擅豬頭。
戶籍所對面有店鋪在開張,鞭炮砰砰地響,空氣裡彌漫著殘留的年味,我在殘留的年味裡翻著湯家滷味店的流水帳。
二十本帳冊醃著相同的日子:初七收豬頭,十五熬鹵湯,清明加賣青團。
「他真沒出過鎮子?」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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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范志強當年都 24 歲了,湯可敬才 16 歲,整整大了 8 歲啊!」
我的頭兒周隊提醒我。
「誰說湯可敬當年 16 歲?他自己說得對吧?他不是失憶了嗎?選擇性失憶這麼精准的嗎?啥都忘了就記得自己多少歲?我跟你說,年齡是個最容易遺忘的東西,我一個正常人都記不住自己多大,他一個失憶的人能記得自己多大?他在撒謊!」
「即使他在撒謊,但長相不會撒謊吧?你看那結婚照,的確嫩得很呐!」
「那你是不知道南北的水土差異,南方空氣濕潤,尤其養人,而像我們現在這個地方,空氣乾燥的小山村,冬天西北風,夏天東南風,刮得小臉通紅,皮膚粗裂,同樣年齡的人和人家南方人站在一起,我們的臉乾巴巴的,像風乾的土豆,人家的臉水靈靈的,像剛刮了皮的荸薺,別說 8 歲,相差 18 歲你都看不出來!」
我盯著湯可敬結婚照裡那張臉,水鄉出來的人皮囊就是經得起醃——南方潮濕的空氣像鹵水,能把四十歲的漢子泡成三十歲的嫩薑。
照片裡新郎官的下巴光溜得像剝殼雞蛋,可那雙眼睛分明泛著老鹵鍋的油光。
周隊從電腦裡調出現場照片,那年冬夜,趙家大院的雪地上印著兩串腳印,像對糾纏的蜈蚣。月光給四具屍體鍍了層冷釉,最瘦小的那具蜷在供桌前,手裡攥著半截紅頭繩。
「當年法醫說兩枚指紋間隔三小時。」
周隊把煙灰彈進搪瓷缸:「先沾血的那個是范志強,後沾泥的是……」
我突然笑起來:「你說會不會是范志強殺人時,他相好的在門外把風?」
「那你這話已經是拿准了湯可敬就是當年的兇手了唄?」
「不然呢?我都多餘說這麼多,憑指紋就可以落槌了!」
「可是,年輕人,你忘了現場還有一枚指紋啊!那個人也有可能是兇手。」
「但,如果湯可敬就是范志強,那是不是就說明他就是兇手,另一枚指紋就是路人?」
「應該是。」
「必須是!不是兇手他跑什麼?不是兇手他幹嘛隱姓埋名裝失憶?」
「現在失憶是不是裝的還有待考量。」
「我們聯繫一下當地的警方再出一下現場吧,雖然這麼長時間,現場已經沒了任何意義。」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蓋住了樓下警車新碾出的轍印。老掛鐘的鐘擺晃得人眼暈,我恍惚間看見二十二年前的范志強在雪地裡狂奔,後腰的刀疤汩汩冒著血,把雪地燙出個黑漆漆的洞。
「把湯可敬帶著。」

-11-
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湯可敬一回去就不是湯可敬了。
當地警方向我們出示了一把斧頭,那枚不太清晰的指紋就是從這把斧頭上提取的。
湯可敬卻眼睛瞬間放了光:「這是我爹的斧頭!」
「你爹的斧頭?湯大膽的?」
「不是,是我這邊的爹。」
我腦袋一炸:「你不是失憶了麼?」
「我一回來,又恢復記憶了。」
湯可敬憨厚的笑容讓我毛骨悚然。
我低聲對周隊說:「我們遇到對手了,我說他裝失憶你還不信,這小子好像在下一盤大棋。」
周隊冷笑一聲:「這麼說,你承認你是兇手了?」
「我承認我是范志強,但我不是兇手。」
「誰是兇手?」
「誰是兇手我不知道,但這把斧頭是我爹的。」
「趙紀雲的?」
「趙紀雲是我的岳父,我說的是我爹。」
「你還有爹?」
「多新鮮呢,誰還沒有個爹了。」
「他有個養父,范建。」
接待我們的當地一位同事老曹說道。
「還活著?」
「活著。」
「為什麼是養父?」
「因為我是撿來的棄嬰。」
「又是撿來的?」
我心裡暗罵:「你特麼是落花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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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志強是範建在官林子撿來的私生子。」老曹說。
「官林子是個啥?地名麼?」
「官林子說白了就是野墓地,農村說墓地時不說墓地,說林,祖墳說老林,官林子顧名思義就是公共墓地,誰都可以往那兒埋,一些夭折的嬰兒也可以往那裡扔,後來發展到一些非婚生的不想要的孩子也往那裡扔,於是一些缺孩子的人家就會隔三差五去官林子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撿個活的回來。但這些撿回來的孩子有個統稱,大閨女養的。」
「大閨女養的?」
「對,就是沒有出閣的大姑娘生的,這句話在我們當地後來演化成了一句惡毒的罵人的話,大家在吵架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往往會蹦出一句,你他媽就是大閨女養的!對方再回一句,你才是大閨女養的,你們全家都是大閨女養的!所以,我們當時推斷范志強就是為了這句話才滅他老丈人門的,因為他老丈人整天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動不動就罵他,你個大閨女養的!」
范志強波瀾不驚:「這是你們的概念,我從來沒為這句話生過氣,第一,我是招婿,老丈人就是我爹,爹罵兒子,天經地義,第二,我本來就是大閨女養的。有什麼好氣的。」
我冷笑:「你不要裝了,既然人不是你殺的,你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裝失憶,為什麼要隱姓埋名?」
「我沒有裝,我是一回來就Ŧŭ⁸想起來了,我記得這個地方,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發現一院子的屍體,我嚇懵了,是的,那天我因為沒把自行車修好和妻子吵了一架,出去晃了一圈,回來就這樣了,我嚇跑了……」
「為什麼會嚇跑,你第一反應不是應該悲痛欲絕,不是應該報警嗎?」
「不,我第一反應是去找我爹,范建。但是等我跑到我爹家裡我發現我爹正在井邊洗手……我喊了一聲爹,他回過頭來,我發現他一身都是血,連臉上都是。」
「我嚇得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說,爹,我們家,不,我丈人家都被殺了,我爹看著我,抹一把刀上的血,說,我知道,是我殺的,他提著刀向我走來,我轉身就跑!」
「為什麼要跑?」
「我怕他把我也殺了……」
「你爹為什麼要殺你岳父全家?」
「我岳父當初娶我的時候答應給我爹兩萬彩禮,先付了五千剩下的答應兩年內給清,但一直沒兌現,我爹氣不過,天天去問他要,兩人曾經為了這事吵了好幾架,後來我爹發狠說,你要是再耍賴我就滅了你姓趙的滿門!我岳父冷笑道,你忘了你兒子也是我們家人了,你把他一起滅了我算你有種!」
「那也只是話趕話說說而已,你畢竟是他的兒子,他還能真把你滅了?」
「我又不是他親生的,他養我就是為了防老,要不是他給我蓋不起房娶不起媳婦,他也不會把我嫁出去,但既然嫁出去了肯定不能白嫁,這麼多年在我身上付出的精力和金錢必須靠彩禮找補回來,這也是他養老的本錢,現在成了泡影了,一怒之下魚死網破,都殺了四口了,還會留我?」
「一家四口,你岳父母你妻子你妻妹,案發時,你們已結婚兩年多了,為什麼還沒有孩子?」
「警官,看你這話問的,誰規定說結婚兩年就一定要有孩子的?」
「你確定是你爹殺了你爹?」
「他自己說的還能有假?再說了,你們比對下另一個指紋不就清楚了麼?那個窗戶上的指紋是我的沒錯,那是我踩到地上的血滑了一跤,扶了一下窗戶留下的,但那個指紋應該是我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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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建是一個乾瘦的老頭,幹țũ̂⁻瘦得像是一陣北風都能刮倒。
不相信他這個鬼樣子當年能滅人家滿門。
他看了一眼那把斧子,看了一眼范志強,面無表情:「這一天還是來了……」
范建的口供和范志強的舉報口述基本一致,因為兩萬塊彩禮,範建滅了趙家滿門。
回家清洗血衣時被養子范志強發現,他拿著砍刀追了范志強三裡路,砍了范志強後腰一刀還是被范志強逃脫了,他在後面追著范志強的背影罵咧咧地喊:「你小子有種就別回來!只要回來我必要你狗命!反正老子已經殺了四個了,不差你這一個!」
范志強果然沒敢再回來。
於是範建順水推舟,將這樁滅門案栽到了范志強頭上。
這件懸了 22 年的滅門案終於落地了。
我作為第一發現人立了一個大功,連升三級。
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執拗地認為真正的兇手就是范志強。
哪怕範建口供確鑿,案子已經塵埃落定。
沒有什麼理由,就是第六感覺。
這感覺就像有人在黑暗裡窺視,明知道前面可能還是黑暗,可還是忍不住想往前走,非得想把這真相從泥沼裡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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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兇手,對不對?」
執行前夕,我最後一次提審範建。
「你不要以為你認栽了就一了百了,作偽證罪加一等的。」
「那就讓我死兩次?」範建乾瘦的嘴唇上挑,挑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不,如果是趙紀雲罪該萬死,你就是為民除害,不但不會死,還會立功受賞。」
範建的眼睛眯起來,像是分辨我這句話的真假。
「或者你說一下你殺人的真正動機?」我虛晃一槍。
範建的頭垂下來,細長的脖子瘦骨嶙峋,讓我想起周黑鴨鴨脖。
「因為彩禮。」
縹渺的聲音從低垂的頭顱飄出來,像瀕死的鴨子最後的掙扎。
「我調查過了,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彩禮交易。」
我的聲音冷得像冬天屋簷下的冰淩。
範建猛地抬起頭,眯起的眼睛瞬間睜得溜圓:「你胡說!」
「你是個愛滋病患者,對吧?」
「你胡說!」
「趙紀雲的老婆其實是你的老婆對吧?」
「你胡說!」
「我就是不明白,他搶了你的老婆,你為啥還要把兒子嫁給他?還一分錢彩禮都不要?」
「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範建嗚咽著,聲音越來越低,頭又垂了下去,像一隻鬥敗的公雞,深深垂了下去,深到我甚至懷疑他細細的脖子已經斷了……
「說說吧,你的病是怎麼得的?」

-15-
范建終於開了金口。
是因為賣血。別問我為什麼要賣血,還不是因為窮!
當時我正青春年華,正和齊紅豔談戀愛,你說得沒錯,齊紅豔本來應該是我的老婆,她是我們這裡十裡八鄉的人尖子,還是供銷社的營業員,我也是十裡八鄉的人尖子,你不要看我現在弓腰駝背得像個武大郎,但我當年玉樹臨風,唇紅齒白,雖然家裡家徒四壁,但還是被周圍的小姑娘追。
我和齊紅豔也算是鄉村版的金童玉女,但儘管齊紅豔願意不要彩禮嫁給我,我得有個像樣的房子結婚吧?
因為當時趙紀雲也在追齊紅豔,他的經濟條件可比我好多了,人家可是彩禮房子一樣都不少。
我總不能一樣都沒有吧?
我愁得要死要活,這時候趙紀雲找到了我,說可以介紹我去賣血湊錢蓋房子。
沒錯,趙紀雲是個血頭,他有路子,專門介紹人去賣血,他抽提成。
那些年,我們這個村子還有周邊幾個村子都靠賣血弄兩個零花錢,有什麼辦法呢?人窮,能夠生生不息的只有身上的血了。
孩子交學費沒有錢,去抽兩管子,學費就有了。
老人生病住院沒有錢,去抽兩管子,住院費就有了。
孩子結婚沒彩禮,多抽幾管子,多去幾次,彩禮就湊齊了。
那些年我們村的土路上總遊蕩著些青白的影子,像被曬褪了色的春聯。
趙紀雲的摩托車突突碾過時,總在黃土裡拖出一條暗紅的轍痕來。
而我,為了蓋新房子,去了三次。
針頭紮進靜脈時像情人的牙印。趙紀雲說下次帶我去省城,說省城醫院給的價高,針管都比公社衛生所粗兩輪。
我攥著賣血的錢蹲在衛生所牆根下數票子時,齊紅豔的碎花衣裳在供銷社櫃檯裡一閃一閃,我就知道,再賣三次血,就能把她的名字刻進我家祖墳的碑文裡了。
如果去省城,大概只要兩次就夠了。
但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去省城了。
第三次去完之後沒幾天,趙紀雲讓我去體檢。說可能出事了。
我問出了什麼事,他說你體檢完再說吧!
體檢單子下來那天我因為吃了隔夜的餿飯肚子疼,蹲在田埂上吐綠水,趙紀雲扔來的體檢單像閻王爺的紙錢一樣飄過來,一起飄過來的還有他幸災樂禍的聲音:「兄弟,你得病了,不能去省城了……」
「我不會說出去,別人也不會知道,但你不能和齊紅豔結婚了,不光不能和她,和誰都不能,你要是結婚就是害人!」
他像一個救世主一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據他說,那一批去賣血的人沒有一個倖免,針頭傳染的,但其他人都是外村的。
我爹就是這天栽進豬圈的,後腦勺磕在石槽上的悶響,比他臨終前罵我那聲「孽障」還清脆。
幾天之內,我的天就塌了。
我這裡的天塌不是修辭手法,而是真的天塌了,我爹因為我這個病當時就急得血壓井噴,腦出血了。
我頓時亂了陣腳,為了給我爹治病,我把老宅賣了。
賣給了趙紀雲。
因為一個村子只有他能買得起,而且,他對我們家老宅覬覦已久。雖然老宅破敗不堪,但宅基地大,且風水好。
賠上了一套老宅,我爹仍然沒活過來。
齊紅豔當然也不會再跟我結婚了。
一個得了這個病的病人是沒有資格結婚的。
我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從小長的家,失去了心愛的女人。
我沒有錢治病,我也不想治,聽說這種病治不好,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在吃完了趙紀雲施捨給我的藥後,我就像條曬乾的壁虎,整天蜷在小破房子裡等死了。
但是我爹去世八個月的那天夜裡下大雨,暴雨衝垮了後山墳場,我怕我爹被沖出來,便去官林子看看,卻聽到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那一片墳子大多數都一片狼藉,唯有我爹的墳子好好的,那個嬰兒就躺在我爹墳子前,白白淨淨的,說不清是他保護了我爹的墳還是我爹保護了他。
他還活著。
我不能見死不救。
儘管我也是快死的人了。
我把他抱回了家,相依為命。
因為有了他,我突然不敢死了。
我要是死了誰管他?
於是我又振作起來。
我給他起名志強,響亮。
我當時就想,我好歹多活幾年,好歹活到他七八歲,出去討飯能端動碗就行了。
我活了一年又一年,到他十幾歲我都沒死。
為了讓他以後能有碗飯吃,在他 15 歲那年,我就把他送去一家親戚開的飯館當學徒學廚師。
我當時又想,我好歹再多活幾年,好歹活到他出師,能掙工資了就行了。
沒想到我又活了一年又一年。
可悲的是,不知不覺,我竟然又活到了我爹當年那個年齡。
還要像我爹當年那樣愁房子給兒子娶媳婦兒。
所以啊,這世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蓋房子娶媳婦就是我的命。
不管是我娶還是我兒子娶。
而且蓋不起房子也是我的命。
就在這時,我的命中貴人,趙紀雲又出現了。
他說:「我兩個閨女,想招一個在家,要不你把志強招給我吧!」
我喜出望外,終於可以放心地死了。
我沒要他一分錢彩禮,我就說,等我死了,志強能買一口薄棺材把我埋了就行了。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他的大女兒竟是個石女,他怕人笑話又不敢讓人知道,就只好招了志強過去掩人耳目。
我去找他理論,他呵呵一笑:「你一個愛滋病人養大的孩子,還想怎麼著?我若聲張出去,你在這個村子都待不下去!」
「我有病,但我兒子沒有病……」
我弱弱地辯解。
「這種病傳染的!你和你兒子朝夕相處,早就被傳染上了!所以你兒子和我女兒是絕配!除了我女兒,誰敢要你家兒子?」
「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
「那不然呢?」

-16-
那不然呢?
我心裡冷笑。
他不知道,我在知道他女兒是石女的第一時間就去找齊紅豔了。
我氣憤地質問她:「我捫心自問,對你不薄,你怎麼可以害我的兒子?」
齊紅豔過得豬狗不如。
因為她沒給趙紀雲生個兒子,只生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是石女。
趙紀雲比以前更有錢了,因為他在做更大的生意。
所以他在外面尋花問柳,根本不把齊紅豔放在眼裡。
「他現在不賣血了,改賣零件了……」齊紅豔放聲大哭,「你把你兒子帶走吧!他不是招來做女婿的,他是招來拆了賣零件的!」
「賣零件?」
「是的,他現在專業賣腰子!」
「賣腰子?」
「是的,人家自願賣的他就明明白白帶人家去,不自願的他就想辦法騙人家去,說人家闌尾炎啥的需要手術,然後就把人家腰子嘎走了,你當年得病也是他做的一個局!」
「什麼局?」
「他想要你家的宅子,想要我!於是他就忽悠你去賣血,然後去的地方不正規,采血的時候不換針頭,交叉感染故意讓你染病,然後一切就都是他的了!」
「他跟你說的?」
「對,那天他喝醉了,罵我沒給他生個兒子,自己白白費這麼大勁布了那樣一個局!」
我的天又塌了。

-17-
所以不然呢?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我該怎麼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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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天晚上我就拿著斧子去了,我沒有那麼大的城府,我甚至都等不到第二天。
血月亮爬過老槐樹樹梢時,我把斧頭在磨刀石上推了一百個來回。
村裡的狗突然就噤了聲,我踩著積雪往村口趙家大院走的時候,鞋底還沾著磨刀石潮濕的粉末。
齊紅豔的話在耳蝸裡打轉,像只吸飽了血的蚊子,鏗鏘有力:「不是招婿,是拆零件,拆零件!」
趙紀雲的雕花大門打開時,我聞到了酒氣,寒冬臘月的天氣,他的屋裡溫暖得像三月的油菜地。
他露著肥碩的肚皮仰在躺椅上剔牙,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晌午,他對我說:「哥,賣血比種地來錢快!」
那天晚上范志強不在家。
「如果范志強在家,你會連他一起殺嗎?」
「不會,因為那個時候我覺得他是應該站在我這一邊的,甚至我在去的時候我曾經計畫告訴他真相,讓他和我一起對付趙紀雲。」
「那為什麼你後來又追著他砍呢?」
「因為那個時候事態已經完全失控了,他嚇壞了,他來找我,一看我渾身都是血,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還說,原來是你殺的!是你殺的!我要去報警!你殺人了!」
「你說這個時候我還能淡定麼?別說是我撿回來的養子,就是我親生的我也不能放過他啊!此時此刻,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啊!」
「但是他太過年輕我又太過老弱,終究追不上他,只在他腰部砍了一刀,終究還是讓他逃脫了,但我為了震懾他放了一句狠話,你小子有種就別回來!只要回來我必要你狗命!反正老子已經殺了四個了,不差你這一個!」
「這麼多年,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那麼這頂滅門的帽子我就可以一直扣在他的頭上,扣到我死,可他又回來了……」
「早知道還是砍死他了,那樣的話頂多會被人認為是趙家反殺。唉,終歸是魚死網破了!」
我一聲冷笑。
妹的,挺會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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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終歸是魚死網破了!老範啊!我給過你坦白的機會了,你不珍惜啊!你還在這裡給我編故事,而且是十分精彩的故事,都可以上嚴選了!」
我將一遝資料扔在範建面前:「范志強不是棄嬰,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對吧?而且你也不是在官林子撿到的,是齊紅豔趁著月黑風高放在你家門口的!」
范建的臉刷一下白了:「不!你胡說!」
「你以為趙紀雲死了,齊紅豔死了,就死無對證了?就可以任憑你和范志強你們爺倆信口雌黃,隨便改寫歷史了?NO!這個世界是有記憶的,你的肌肉也是有記憶的!」
我抽出一張紙:「這是我為你和范志強做的親子鑒定,你們是純純的親父子!為什麼要做這個玩意兒?因為我從你的一言一行中已經猜到了你們的真實關係!你每次提到范志強都有一種刻意的疏遠,刻意地去強調他是你的養子,刻意地說他要是你的親生兒子會怎麼怎麼樣,你知道這是什麼?專業點說是肌肉記憶,說白了就是做賊心虛,欲蓋彌彰!」
「而且你平時刻意虐待范志強,刻意和他拉開距離,比如不和他一個桌子吃飯,讓他端著碗去大門口吃,第一讓人家覺得這孩子像個真的棄兒一樣可憐,第二這樣可以預防自己的病傳染給他!」
「你讓范志強嫁到趙家也是因為齊紅豔是他的親生母親,你認為自己已經身患絕症,每活一天都是賺的,所以你想給自己的兒子找個好的,穩妥的歸宿,但你沒想到趙家女兒是個石女,所以你惱羞成怒,去責問齊紅豔,問她為啥要害自己的兒子?卻聽到了一個更讓你憤怒的消息,趙紀雲招婿范志強竟然是想拆了賣零件!」
「在那一刻,你決定實施復仇,你設計了千萬種方式,但每一種都不能打得過趙紀雲,你身材瘦小,他力大如牛,不能豪奪只能智取,但你又不想讓兒子參與,你已是將死之人,但他年華正好且是你範家唯一的血脈,你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護其周全。」
「你想在他們家的菜地裡投毒,但又怕禍及齊紅豔,她畢竟是孩子的母親,你不想讓你死了之後孩子無依無靠……」
「你絞盡腦汁Ţü₂,上躥下跳,窮盡一切思維還沒有想到辦法的時候,趙紀雲卻要對范志強動手了!」
「沒錯,趙紀雲已經知道了范志強是你的親生兒子,他自己用盡手段搶了你的家搶了你的齊紅豔,卻沒有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他不甘心,他要徹底毀了范志強。他要拿走他的腰子!讓范志強和他的女兒一樣成為一個廢人,這樣他倆才能一生一世鎖死!」
「但范志強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任他宰割,他只好在范志強的飯菜裡下安眠藥,想把范志強放倒後再偷偷拉走嘎腰子,但被齊紅豔偷樑換柱調換了飯菜,趙紀雲被放倒了……怎麼樣老範?我說的對不對?我說的對不對?如果對,你就接著說,我還可以給你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
範建的臉比天山的雪還白:「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是幹什麼吃的?我要是想查能查到你祖宗十八代!我還知道你和范志強一直都有聯繫!現在你就給我先交代一下范志強腰上那道疤是咋回事?照實說,編故事的話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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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建:好吧,我說實話。
范志強腰上那道傷是趙紀雲的大女兒,趙雪嘎的。
要不說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兒,當時齊紅豔是把趙紀雲放倒了,但她著急忙慌地忘了趙紀雲還有兩個女兒,當然也是她的女兒,所以她沒有放倒她們就跑來叫我了。
等我跑過去的時候,范志強被趙雪放倒了。
直接打的麻醉針。ẗůₒ
趙雪是趙紀雲的得力助手,她有缺陷的身體讓她對這個世上的所有男人都充滿了敵意。
嘎腰子是她的絕活。
每次幹這個絕活都讓她有一種報復這個世界的快感。
她看到她爹昏迷、她娘失蹤,意識到大事不好,決定先下手為強,於是直接戳了一針麻醉劑,在自家床上就開始動手了。
反正把自家房間當手術室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們到的時候她剛剛嘎開第一層。
齊紅豔一聲慘叫:「雪兒!住手!」
趙雪冷笑著把刀插進那道口子:「你們若是好好地退出去,不要打擾我,他只是少了一個腰子,若不然,我只要劃拉一下,他命就沒了……」
齊紅豔又叫了一聲:「雪兒,他命沒了,你命也沒了,殺人要償命的啊!」
趙雪淒然一笑:「我這樣的人,有命如何?沒命又如何?」
「可是,他是你的親哥哥啊!」
我一愣,趙雪也是一愣。
我趁著趙țû⁵雪這一愣的工夫,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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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建講到這裡停了一下,看了看我。
「可以不講,但,不許撒謊。」我冷冷地說了一句。
範建沉默了足足五分鐘。
「好吧!我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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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建:齊紅豔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和趙雪都愣了。
趙雪粲然一笑:「我的哥哥?他是誰的兒子?我又是誰的女兒?」
齊紅豔艱難斟酌:「你和志強都是我和範建的骨肉!」
我瞬間明白過來,齊紅豔在故意撒謊,她在分散趙雪的注意力,拖延時間救下志強。
趙雪當然也不是傻子,她大吼:「你騙我,從小到大,你只要和我爹吵架,就會咬牙切齒地說,我是趙紀雲的報應!」
憤怒讓趙雪失去了理智,她緊握手術刀的手開始鬆弛,我正在想找個機會撲上去的時候,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一直緊閉雙眼的范志強突然睜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勢一把抽出那把插進自己肚子裡的刀,一反手插進了趙雪的喉嚨……
趙雪的麻藥劑量少了,或者范志強麻藥不耐受,反正,范志強醒過來了。
他以不可思議的姿勢坐起來,劇痛讓他瘋狂,他旋風一般將那把手術刀插進去又擰螺絲一般反復擰,腰上的傷口小溪一樣流出血來……
趙雪倒在地上,像一隻被割了脖子的公雞一樣噢噢喊了兩聲就伸直了雙腿。
齊紅豔反應過來,一聲尖叫要撲上去,我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許叫!快去給你兒子縫合傷口!」
趁著齊紅豔給志強縫合傷口的當口,我折身進了主臥宰了還在昏睡的趙紀雲……
「你捅了他十九刀,夠狠。」
「是的,我等這一天好久了。」
「多久?」
「從他娶了齊紅豔那一刻起,不,應該是從我爹死那一刻起。」
「按理說,殺了爺倆,夠解氣了,為啥還要帶上無辜的趙雨呢?」
「她無辜麼?我剛解決完趙紀雲,趙雨就從外面匆匆趕回來了,你知道她手裡拿的什麼嗎?」
「拿的什麼?」
「保溫箱。」
「保溫箱?」
「是的,保溫箱,專門用來裝零件的,她是回來取腰子的,她們家沒有一個無辜的,包括齊紅豔,都是趙紀雲的幫兇。」
「所以,你把齊紅豔也殺了?」
「不,她不是我殺的。」
「范志強殺的?」
「更不是他殺的,她是他的媽媽啊!虎毒不食子,子毒不弑母,他怎麼可能殺他媽呢?她是自殺的。」
「自殺的?」
「是的,趙雨一進門我就掐住了她的脖子,齊紅豔見狀跪在地上求饒:你饒了她吧!你殺了他們爺倆還不夠嗎?」
躺在床上疼得齜牙咧嘴的志強喊道:「爹!別聽她的!掐死她!斬草除根!」
我一刀就捅了過去,正中趙雨的後心,她連一聲都沒吭就死了。
都死了。
我第一次殺這麼多人,又害怕又莫名的痛快。
都他媽的死了。
我一身都是血,紮撒著兩手對齊紅豔說:「我把他們都殺了,你跟我們爺倆走吧!我們走得遠遠的,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齊紅豔撲上去抱住趙雨的屍體,悲憤地問我:「怎麼好好過日子?你殺了這麼多人?怎麼好好過日子?」
「他們該死!」
「我也該死,你也把我殺了吧!」
她撲上來抓住我嘶叫:「你把我殺了吧!求求你把我殺了吧!」
我怕別人聽見,拼命去捂她的嘴,她拼命掙扎,一下又撲倒在趙雨身上,趙雨的血被她一擠壓,噴到了她的臉上,這讓她幾近癲狂,順勢就從趙雨身上抽出了那把刀插進了自己脖子,血便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我捅了趙紀雲十九刀,都沒出她這麼多血,後來我才知道,她那一刀正好紮在了動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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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志強在血天血地的趙家坐了一下午,商量了一下午,直到暮色四合。
趙家大院像一個孤獨的墳墓,終日大門緊閉,鮮有人來。
我們將他們一家四口整整齊齊地擺在供桌前,趙雨的手裡死死地攥著一根紅頭繩,掰都掰不下來,那是纏在保溫箱上的,每次運送零件,他們都要在保溫箱上纏一根紅頭繩,避災。
我說:「兒子,你走吧,我來頂著,反Ṫüₘ正爹也是要死的人了,你走出去好好活,把爹的那一份也活出來!」
兒子說:「要死大家一起死!」
我苦口婆心:「為什麼非要這樣呢?他們該死,他們是垃圾,是魔鬼,他們的命不值得我們用兩條命來償!」
最後僵持許久,達成一致,那就是,志強先跑為敬,若是被抓到了就我頂上,若是抓不到,就他頂著。
反正在被抓到之前,我們就這樣先苟且著,活一天是一天。
我們仔仔細細,一句一句設計好了口供,若是哪天志強被抓住,就這樣說。
他臨走的時候抓住我的手,跟我說:「爹, 你要好好的, 千萬不要幹傻事,你要等我, 我找到落腳的地方就想辦法聯繫你!」
我老淚縱橫:「兒啊, 爹是過了今兒沒明兒的人了,你只要好好的, 爹就好好的!」
當時我就想,那我先活著吧, 哪天實在是老天按著頭, 病重了,不讓我活了, 我就去自首, 把志強徹底擇出來。
但是後來志強結婚了, 有孩子了,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 我越活越有奔頭了, 就只好拼命地活著, 我想在有生之年, 看到兒子看到兒媳看到孫子……
我只想過一個平常人的日子,但我知道, 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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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願望很快就可以實現了, 你看到了兒子,馬上也可以看到兒媳婦和孫子了, 而且很快, 你應該也可以看到你爹了……」
我合上卷宗, 對範建苦笑了一下:「這次,你很誠實,但很抱歉,我真的救不了你, 因為你殺的人太多了……」
範建也學我苦笑了一下:「這個結果我早就知道, 但是我兒子?」
「他腰上的那道疤可以證明他是正當防衛。他可以活著。」
他松了一口氣, 很燦爛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無所謂, 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
這句話他說了多少年了?
從他爹死那天起,一直說到現在,還沒死。
我頓了一下,很不忍地又開了口:「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還能有什麼好消息呢?」
「其實,你從來就沒有染上那種病, 當年那個體檢單是趙紀雲偽造的。」
我說完這句話, 迅速站起身, 逃也似的離開了審訊室。
過了許久我身後才傳來範建河馬一樣的咆哮:「趙紀雲!我操你媽的十八代祖宗!」
他的嚎啕大哭陰魂不散地追著我:「警官!你千萬千萬不要告訴我兒子這件事啊!我就說我們祖宅風水這麼好,我怎麼會得這種病啊!爹啊!我沒得那種病啊!你兒子沒病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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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志強言之鑿鑿地說自己選擇性失憶, 所以我申請對他進行了大記憶恢復術, 拿到了當年所有的證據,為了確定這些證據,也為了證明大記憶恢復術的神奇, 我又在範建這裡進行了比對和驗證。
他這次真的很誠實,如果說范志強的大記憶恢復只是一個粗略的大綱,他的供述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投桃報李,我也很誠實地向他披露了我跑斷兩雙耐克鞋底海淘來的信息:他從來沒有染上過愛滋病。
他一直是一個健康的範建。
所以他才活了一年又一年, 活了一年又一年。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當然,哪一起帶血的案子不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呢?
我是老狗,帶你窺探每一個黑洞裡的終極人性。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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