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坐在迈巴赫看我捡垃圾

我在街上撿垃圾時,我爸坐在邁巴赫後排凝視著我。
他無視身旁同學們的恥笑與侮辱,一雙眼裡滿是讚賞。
不過片刻,豪車疾馳而過。
我看著車離去的方向,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推倒在地。
身旁傳來惡魔般的嬉笑:「小土包也想當金鳳凰啦?」
「不自量力盯著邁巴赫看,該罰。」

-1-
我爸一直信奉一條真理:
太輕易得來的,不會被珍惜。
金錢尤甚。
這句話充斥在我前六年的人生裡。
直到我六歲生日那天,才明白它的真正含義。
我站在仰視才能看到頂的蛋糕面前,穿著上萬元的公主裙,聽他宣佈:
「從今天開始,你的生活由自己負責。我將不再承擔你的任何生活開銷。
「別怪爸爸,你只有瞭解金錢的來之不易,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我似懂非懂,眨著眼咽下嘴裡的奶油。
現在回想起來,那似乎是我吃的最後一塊蛋糕。
很甜。
甜到我每每回想,都會嘴中泛酸。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不再有新的漂亮衣服鞋子,只能努力把腳塞進小碼的舊鞋中;
不再有等在學校門口接送的汽車,每天跟隨保姆步行五公里回家;
甚至,不再有嶄新的鉛筆橡皮,想借別人的,卻又開不了口。
我哭過鬧過威脅過。
可最後仍是被迫接受現實——
雜誌封面上傑出的優秀企業家,我的爸爸,再也沒錢給我花了。

-2-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小學六年的。
家裡不提供午餐,因為這被劃入我「自力更生」的範疇。
小學班主任看不下去我每天坐在教室裡饑腸轆轆,把自己的工作餐讓給我吃。
她偷偷和我爸溝通:「孩子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學校有供應午餐,價格不算昂貴,總這麼餓著怎麼行?」
我爸敷衍兩句,並未多說。
等我放學,轉頭問我:「這些天你中午是怎麼過的?」
我並未現防,對班主任滿口稱讚:「她把自己的飯給我吃,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師!」
可我爸忽然面色陰沉,大發雷霆。
他說,班主任是在阻礙他對我的培養。
他就是因為餓著長大,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他決不允許有這樣的絆腳石存在。
不久後,我爸以個人名義給學校捐了一棟樓,暗示學校逼走心軟善良的班主任。
學校雖不理解,但仍是照做。
班主任不堪重負,堅持沒多久就引咎辭職。
那天,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陷入自責的漩渦,後悔自己的無心之言。
可真正令我絕望的是,我什麼也做不了。
羽翼未豐的年紀,除了受人擺佈毫無選擇。
新來的班主任吸取教訓,正眼都不給我一個。
為了填飽肚子,我只得另尋他法,偷偷打包剩餘的早餐帶到學校。
保姆揭發了我,在電話裡義正言辭將我的「惡行」轉告給我爸。
他從外地急匆匆趕回來,罰我站了一夜。
「這叫作弊!
「你也自甘墮落,想當個紈絝子弟是嗎?」
我哭著爭辯:
「我不是!我只是餓得快要死了!」
我死死拽住我爸的西裝袖口,乞求他:「我真的不想餓肚子,每天給我兩塊錢就行。一塊,一塊țŭₚ也行!」
我爸打掉我的手,冷冷看著我。
「只有在逆境中堅強生長,才有資格獲得成功。不要總想著不勞而獲,與其低聲下氣求我,不如靠你自己的雙手去掙。」
「我去問過了,但沒人願意接受六歲的童工!」
我爸嗤笑一聲,像是在嘲諷我朽木不可雕也。
「沒人要你,你就去撿垃圾,賣廢品。你身體健全,還用我來替你想賺錢的法子嗎?」

-3-
我無路可走。
只得按他說的去做。
漸漸的,我有了強烈的不現實感和割裂感。
住在最豪華的聯排別墅,卻拿不出習題冊的費用。
聽我爸意氣風發地討論上億的專案,腦子裡琢磨的卻是城南和城北哪家廢品回收站的價格更高。
夜裡,我總會夢到曾經另人豔羨的生活,再哭著醒來。
最磋磨人心的不是未曾擁有。
而是擁有過,再被決絕收回。
我總會想到自己曾是幼稚園孩子們目光的中心,想到曾感受過的短暫父愛。
想起孩子們圍繞在我身邊,羡慕我閃亮的裙擺,羡慕我最新款的書包,總有說不完的話。
想起父親把我高高舉過頭頂,告訴我他會對我傾注所有愛意。
再睜眼,卻是殘忍的現實。
我變成了不合群的、沉悶的林沅。
小學三年級那年,隔壁班的男生發現我會在課後撿垃圾去賣,順水推舟開始嘲笑我不合身的衣服,諷刺我曾經引以為傲的書包。
他當著眾人的面,將我的書包扔下走廊。
「有人生沒人養,樣子看起來就臭烘烘的,噁心的要命。」
我羞得滿臉通紅:「我有人養,我有爸爸!」
「嘖,」陳靖秩不耐煩的擦擦手,「那你爸也是個廢物。」
我瞬間來了火:「他不是廢物!他是公司老闆,比你爸爸強多了!」
陳靖秩笑得大聲,居高臨下按住我的肩膀,逼問我爸的名字。
我縮縮頭,不自通道:「林兆川。」
「你是說,電視上的那個林兆川?」
「嗯。」
男生的笑容更加惡劣:「行。下個星期家長會,你讓他到場,我就信你。」
我咬咬牙:「一言為定!」

-4-
其實我知道,讓我爸來參加家長會,希望渺茫。
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出乎意料的是,我爸竟然主動問起了這件事。
「我確實對你疏於照顧了。家長會我會準時參加,看看你養活自己的同時,有沒有兼顧學業。」
準備了一下午的措辭,完全沒有派上用場。
不僅是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賭約,更是因為三年來的家長會上,屬於我的位置總是空空蕩蕩。
所以我用力點頭,期待極了。
家長會那天下午,我刻意將自己的桌子擦的發亮,想要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
站在教室門口張望許久,走來的卻是一個衣衫襤褸且不修邊幅的陌生男人。
他推開我,站在țú⁻教室門口大聲問:「我是林沅的父親,我的位置在哪兒?」
幾個留校幫忙的同學「唰」地望向我,他們都對我和陳靖秩的賭約有所耳聞,此刻判斷出是我撒了謊,悲哀地搖搖頭。
我有些茫然:「你是誰?你不是我爸爸。」
老師聽到我的話,警惕地看過來。
卻又忽然想起我背後有一隻無形的手,多管閒事會不得善終,糾結片刻後,走下講臺替他指路:
「林沅爸爸,第三排的位置。」
男人默默走過去,刻意將髒兮兮外套上的破洞拽到身前。
我剛想開口質問,就被看熱鬧的同學拽到一旁。
整整一個小時,他們拉著我問東問西,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脫身。
我急出眼淚,同學們卻說:「現在才知道急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陳靖秩他家有權有勢,你招惹上他,可有好日子過咯。」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回到教室,家長會已經散場了。
我失落地站在原地,試圖找出我爸的身影。
望眼欲穿瞧了半ṭűⁿ天,最後不得不承認,我爸騙了我。
教室關了燈,我拖著沉重的腳步無奈離開。
剛走出校門,就被方才自稱我父親的男人攔下。
他尷尬地摸摸衣服上的破洞:「完事兒了,結帳吧。」
我錯愕抬頭:「結什麼帳?」
「群演費用啊!兩百。雇我的人說了,找我『女兒』結帳。」
群演?
所以,我爸說參加我的家長會,是找個陌生人頂替他的位置?
男人看我不吱聲,上前來扯我的口袋。
「抓點兒緊,我還有下一場呢。」
「我沒錢!結不了帳!」我向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沒錢你雇什麼人?我這一身破爛都是專門買的,這費用還要報銷呢!」
他不甘心,拉扯半天,只在我身上找到了一個一角硬幣。
來往人群熙熙攘攘,他不敢更進一步。
半晌,自認倒楣道:「晦氣。我自己去找雇主吧。看著是個大款,叫我找一個小孩子要錢,什麼世道。」

-5-
我再傻,也能理解出他話裡的意思。
我爸故意找來群演,讓他扮上潦倒的樣子,到學校來扮演我的父親。
連群演的費用都特意要求我來支付。
心裡一團怒火燃燒,等我爸回家,我急赤白臉質問他:「你不想當我爸爸了嗎!你要把我拱手讓人?」
我爸淡淡瞥了我一眼:
「今天這兩百,算是你借我的。林沅,好好反思你的過錯。」
在他轉身回書房前,我大跨步走到他身前:「什麼過錯,你把話說清楚!」
我爸揉揉眉心,不耐煩看向我。
「整整三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你已經九歲了,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獨立自主是什麼意思。
「你在學校大肆宣揚我是你的父親,是何居心?不過是想讓同學對你另眼相看罷了。」
我有些不解。
學校裡的事兒他怎麼如此靈通?
但我無暇深究。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更何況,你是我父親這件事,還需要我遮遮掩掩嗎?」
我爸不回話,只用他一貫的威嚴姿態盯著我。
氣場強大,像是上位者的審判。
半晌,才開口道:「為了磨練你的心智,我做了這麼多努力。可你實在令人失望!你和你媽一樣,愛慕虛榮,愚蠢至極!」
話落,他眯起眼睛警告我。
「拿著我的身份造勢這種事,我不想瞧見第二回。
「從今天開始,在這棟房子以外,稱呼我為林先生。
「我需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不要再有這種想要眾星捧月的膚淺想法。」

-6-
我想辯駁,張張嘴又什麼都沒說。
因為我知道,再多的辯解也不過是白費口舌。
不如省點力氣。
比起我爸的誤解,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同學的譏諷。
家長會之後,我在學校的處境愈發艱難。
我有了新的外號——
「撒謊精」。
相處三年的同學笑得張狂,取笑我愈加不留情面。
他們說:「你爸是林兆川?倒是會碰瓷兒,知道找個姓氏一樣的。」
「你但凡有件換洗的衣服,我們都願意信你一次。」
「撒謊精,你那襯衫都洗包漿了,要不要點臉啊?」
其實我也不清楚,他們的惡意從何而來。
或許是對陳靖秩的忌憚。
也或許是想要借此融入集體。
又或者,是對「撒謊者」正義的審判。
陳靖秩首當其衝。
他指使別人畫下侮辱我的海報,四處分發。又在廁所現置「保安」,阻止我的進入,美名其曰不允許道德低下的人使用學校的公共現施。
我原本是打算告老師的。
走到辦公室門口,卻正聽到老師在和別人交談。
「你那都是小事,哪有我提心吊膽?」
他歎息一聲,「我現在看都不敢看林沅一眼,生怕步了後塵。說起來,她家長真是個奇葩,搞得我心驚膽戰,就怕因為她丟了工作。怎麼偏偏讓我帶這個班……」
有人回應他:「但是那小姑娘也蠻可憐的。我聽說她總是被針對。要我說,你還是稍微干預一下。」
「干預什麼啊!」他反駁道,「她的事兒我可不敢管,賠了夫人又折兵的。」
「更何況,招惹她的也不是一般人,家裡有點權勢,我可不想趟這潭渾水。」
我靜靜在辦公室門口站了會兒。
落下正欲敲門的手,沉默地轉身離開。
沒人能為我撐起一把傘。
我想,那我索性在雨裡生長。

-7-
我在這樣的排擠和孤立中長大,漸漸變得麻木。
升入初中這年,我已經習慣了以撿瓶子為生,靠著饅頭勉強維持溫飽。
塑膠瓶、易開罐、廢舊紙箱,我來者不拒。
只是生活像是輪回,經歷的苦難總會重複上演。
初一開學不久,我就被人抓了個現行。
在燒烤攤將易開罐踩在腳底,使勁壓扁時,我爸的邁巴赫從遠處駛來,緩緩停在了路邊。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吳清和幾個同學不知從哪裡竄出來。
她站在我身後,朝我的方向指了指:「看吧,我就說沒騙你們。
「我第一次有會撿垃圾的同學,丟死人了。」
握住編織袋的手一頓,我回頭看她。
她身旁的男生笑了笑:「我倒不是第一次。
「撒謊精在我們小學很出名的。你說是吧,林同學?」
順著聲音看去,我頓時身體一僵。
是陳靖秩。
怎麼會是他?
明明小升初時已經盡力申請了更遠的學校!
我攥著拳頭,下意識朝汽車的方向看去。
我爸肯定聽到了這些話,心底有一絲希冀,希望他來幫我撐腰,哪怕就這一次。
之前的種種,我尚可以當作他不夠信任我。
但今天不同。
事實擺在他眼前,他總不能再袖手旁觀。
可我爸仍是充耳不聞。
一雙眼落在我腳底的易開罐和手上破舊的編織袋上,笑容裡充滿讚賞。
好像在說:「放下自尊,磨練心智,做的很好。」
我在受欺負啊!
爸爸你看不到嗎?
下一秒,後排車窗緩緩上升,將男人的視線隔絕開來。
隨後,豪車疾馳而去。
我死死盯著車離去的方向,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推倒在地。
身旁傳來惡魔般的嬉笑:「撒謊精也想當金鳳凰啦?」
「你不會還做著爸爸是富豪的春秋大夢吧?不自量力盯著邁巴赫看,該罰。」
手掌硌了石子,沁出血來。
「你說,這次我該用什麼辦法懲罰你呢?」
我望向面前幾張笑意盈盈的面孔,氣血上湧。
有那麼一刻,我甚至想同歸於盡。
袋子裡的易開罐全被我掏了出來,用力朝他們扔去。
幾人瘋狂躲閃。
我卻像是發了瘋,將整個編織袋甩到他們身上。
啤酒飛濺,幾人的衣服鞋子全部遭了殃。
「你們有什麼資格取笑我?我的生活是比你們艱難,可我的心遠比你們的純淨!」
我咬牙切齒,「貧窮不是原罪,骯髒的心靈和低下的品格才是!你們才是見不得人的丟人物件,你們甚至不配做我的同學!」

-8-
只可惜,我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抗衡不了他們。
我被幾人圍毆時,班主任周老師不知從哪裡出現,救下了我。
聯繫幾人的家長說明情況。
吳媽媽毫不留情扇了吳清一巴掌:「好日子你是過夠了!學習差,人品也卑劣起來了,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女兒?你有林沅一半懂事我也知足了!」
吳清沒說話,只用痛恨的眼神盯著我。
陳靖秩的家長並未出現,只在電話裡不痛不癢地道了聲歉。
我知道的,他爸媽有得是人脈,倘若我執意要個說法,說不定會落得更慘的下場。
所以我壓下情緒,不再追究。
待幾人走後,周老師問我:「你平常就靠這個生活?」
我點點頭。
她沒再多問,仔細檢查了我的傷口,「還好,傷的不重。跟我去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我又搖頭,堅定拒絕。
醫院檢查要花錢,可我最缺的就是錢。
這麼多年,我從沒進過醫院。
生了病都靠抗。
周老師見我態度堅決,無奈地歎口氣,「那你知道家長的聯繫方式嗎?我聯繫他們接你回去。」
我不知作何回答,停頓了會兒才說:「謝謝您,但您就當我沒有家長吧。」
周老師神情卻嚴肅起來。
「沒有家長?」
我低下頭,絞盡腦汁編了個理由應付過去。
可我沒想到,周老師的電話竟然打到了保姆那裡。
截斷點
我爸想隱藏自己的身份,學校裡我的親屬連絡人一直是保姆。
周老師提出,想來做個家訪。
保姆生怕擔上責任丟了工作,趕忙拒絕。
當晚回家,我爸罕見地推了工作,在家等我。
他質問我:「誰給你出的主意,讓老師來家訪?」
「……不是我的主意。我不知道這件事Ṫū́⁹。」我如實回答。
我爸顯然不信,眼神裡盡是失望:「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自己的那點小心思。
「林沅,你就一定要走捷徑嗎?一定要靠著我的身份,在學校招搖過市嗎?」
從六歲那年開始,我從來沒有依靠過他一分一毫。
可他依然會用最壞的想法揣測我。
我不明白,我是他唯一的親生女兒,他也會為了我不再婚娶,可為什麼獲得他的父愛卻難於登天?
我沒再忍讓:「你憑什麼一口咬定是我的想法?
「我叫你一聲爸,我也承認你很優秀,可做你的女兒為什麼這麼難?
「這些年,我靠著饅頭頂饑,連鹹菜的錢都不捨得花。我不敢生病不敢追求愛好,可你依然看不上我!
「就像現在,我明明身上有傷,但你為什麼一句都不問,你看不到嗎?」
話音落下,我才發現自己流了淚。
委屈傾盆而出,占滿胸膛。
我爸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等我冷靜下來,才開口道:「你身上有傷,是因為你沒有和同學建立良好的關係。你缺乏人際交往能力,理應受挫,才能有所成長。
「生意場上魚龍混雜,你需要自己培養化敵為友的能力,而不是靠我的力量幫你解決一切障礙。
「就像今天,你明顯在求助於我。可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對你造成什麼過分的傷害。林沅,你過於軟弱。
「我是為你好,你不要總想著和我對著幹。」
拳頭打在棉花上。
我氣笑了,卻又無可奈何。
陳靖秩那樣以取笑同學為樂的人都有父母蔽護。
而我連被父親關心的資格都被剝奪。
我忽然想,如果我沒有爸爸,生活也不會變得更糟。

-9-
開學後,周老師核實了情況,嚴肅處理了圍毆我的幾人。
又召開班會,反復強調霸淩問題。
她格外關照我,班上的同學也不再敢拿我當談資。
除了幾位圍毆的主角。
他們會在課後圍繞在我身旁,笑嘻嘻開口:「要不我們搞個募捐,給你籌點錢?」
「一麻袋破瓶子能賺多少啊,不如靠大家的同情心過活。」
四周傳來隱秘的笑聲。
吳清回頭看我,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我站在目光的中央,一言不發,好似事不關己。
隨他們說吧,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見我沉默以對,吳清他們自覺無趣,沒多會兒就不再將話題停留在我身上。
人群漸漸散去,同桌宋盼握住我的手,眼神堅定明亮:
「該被嘲諷的不是你,而是他們。」
我受寵若驚。
回頭看她:「……謝謝。」
「實話而已。」
她說,「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就跟著我把成績提上去。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好的成績是改變命運最簡單的方式。」
我定定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試卷上的分數,忽然有些羞愧。
迫於生活的壓力,我總把精力放在對比不同垃圾站的回收價格上,學習向來是得過且過。
初中的入學摸底測試,宋盼是年紀第一。
而我只在中下游水平。
有這麼好的同桌做榜樣,我好像沒什麼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好。」
我點點頭,像是下定了決心,「我會努力。」

-10-
僅僅一句承諾,宋盼好像比我還上心ƭúₔ。
她拿來許多套晦澀高深的題目,在每個課間和我一起思考解決。
我的錯題被她整理成冊,耐心為我講解。
而我也卯足了精神,一點點夯實薄弱的基礎。
比任何時候都要充實快樂。
漸漸的,我的生活好過了許多。
除了時不時出現在抽屜裡的蟲子屍體,和陳靖秩挑釁惡毒的眼神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刁難圍繞身旁。
只可惜,蟲子屍體於我毫無殺傷力。
垃圾站裡的蟲子數量遠比桌肚裡龐大的多,我早就脫敏。
陳靖秩雖然不甘,但也拿我毫無辦法。
除了賺錢,我將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上,發誓要追上同桌宋盼的腳步。
整整兩年時間,學習幾乎成為了我的本能。
好在,初中的知識算不上晦澀,追趕起來並不吃力。
初二的期末考試結束,我拿著成績單又哭又笑。
年級第十名,班級第二名。
努力得到了回報,我很知足。
但我知道,還不夠,遠遠不夠。
宋盼依然是年級第一,她憧憬地望著窗外的綠茵:「還有一年,等上了高中,我們就是大人了。」
那時,我沒能讀懂她話裡的意思。
只附和道:「那你一定會成為優秀的大人。」

-11-
一轉眼暑假結束,我卻沒能在學校看到宋盼的身影。
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可我沒有手機,無法聯繫上她。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按耐不住,跑去找了周老師。
周老師從暑假作業中抬起頭來,似乎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耐不住我實在堅持,她揉揉眉心,告訴我宋盼請假了。
隨後從辦公桌裡拿出一摞練習冊和筆記遞給我。
每本書的扉頁上,「宋盼」兩字都寫的瀟灑飄逸。
ṭû₆「這是她托我轉交給你的。」
周老師看起來頗為疲憊:「宋盼媽媽在坐月子,說她需要宋盼的照顧,需要請個長假。
「這些天,我去登門勸解過很多次,可他們並不歡迎我。這些筆記和練習冊,是她細心整理出來的。
「她要我告訴你,空出來的年級第一,她預定給你,希望你不要拱手讓人。」
書本沉重,抱的我胳膊酸痛。
連鼻子都酸澀起來。
「你已經很棒了,」周老師說,「別有壓力。宋盼的父母我會繼續說服,不用為她擔心。」
我壓下情緒,道謝後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又忽然頓住了腳步。
回頭問周老師:「您的手機可以借我用用嗎?」

-12-
雖然對宋盼的家庭瞭解不多,但從她的隻言片語裡,我也勉強能拼湊出她的處境。
媽媽難以受孕,爸爸有皇權需要繼承,多年來為了拼個二胎花盡積蓄,三番五次要求她放棄中考。
可她不該有這樣的人生。
為了擺脫命運的桎梏,她起早貪黑,在逆境中堅韌如雪蓮。
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凋落。
我給我爸打了從出生起的第一通電話。
認真主動地向他求助。
只要給宋盼家裡一筆錢,交換條件是讓她回來上學,她家沒有理由拒絕。
而我爸最不缺的就是錢,這對於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
「就當是我借你的,行嗎?」我小心翼翼問。
我爸歎息一聲,只評價了一句:「愚蠢。」
他說,「你同學生在這樣的家庭,是她的不幸。但你妄想拯救她,也未免有些狂妄自大了。
「我的錢不是風刮來的,我沒有時間去幫助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我勸你也收收氾濫的同情心。」
我忍不住出聲:「可她與我並不是毫不相干!這筆錢我會還你——」
「把精力放在你自己身上,林沅。」
我爸打斷我,「過度的仁慈不是繼承人該有的品質。別再插手,否則我有能力讓她過得更差。」
我想像到他會拒絕。
但沒想像到竟是如此不留餘地。
那邊繼續說:「又或者,如果你想用這個方法,把我是你父親和你的家世公之於眾,那未免有點太異想天開了。」
我攥緊手機,有許多辯解的話想要說。
又忽然覺得浪費口舌。
最後,只氣憤地笑了笑。
「林先生,我從沒有把你公之於眾的想法。你是我的父親,是我最丟臉的事情,沒有之一。你大可放心。」
林兆川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傳來一聲輕笑:「隨你怎麼想。」

-13-
好在,周老師足夠堅持。
她報警了。
半個月後,宋盼在她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學校。
據說,宋父宋母在校長那裡大鬧一通,為周老師按上不少莫須有的罪名,要求學校給個說法。
校方迫於壓力,取消了周老師競選優秀教師的資格。
宋盼哭著向她道歉,她輕描淡寫道:「今年不能競選,還有明年。這對我無足輕重。好好學,別辜負我的期望就成。」
自那一通電話後,我再也沒見過林兆川。
保姆轉告我,只要我能坐上年級第一的位置,他會來陪我吃一頓飯。
我輕笑:「不需要。」
於他而言,一頓飯是對我的賞賜。
但是對於我,他已經無足輕重。
轉眼中考結束,我和宋盼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市一中。
學校為我們免除了學費,同時還有一筆豐厚的獎學金,足以涵蓋我的日常生活。
我申請了住宿,又用獎學金買了個手機。
把跟隨我多年的破舊編織袋扔進垃圾桶的那一瞬間,我痛哭出聲。
我終於可以,為自己而活。

-14-
高中學業壓力緊張,一中人才濟濟,我一刻也不敢鬆懈。
有了獎學金作支撐,我終於能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學習上。
連週末都窩在寢室刷題背單詞。
那棟豪華卻令人窒息的別墅,我再也沒回去過。
期間,我爸給我打過不少電話。
我一個都沒接。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冷漠,他難得放下身段,給我發來短信,主動邀請我:
【今晚回家吃飯。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另,這頓飯我請你。】
我只回去兩個字:【不必。】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我沒回去,他也沒有回去。
保姆忘記做糖醋排骨的事,也就沒人追究,無人知曉。
何其可笑。
與此同時,陳靖秩像是陰魂不散的厲鬼,進入了一中的國際部就讀。
他照搬過往的手段,大肆宣揚我的「貧窮」和「虛榮」。
只可惜,這招已經傷不了我。
我再也不似當年羞紅臉的小女孩,反倒淡淡回應:「公道自在人心。無趣又幼稚。」
一中同學都行色匆匆,忙著奔赴自己的未來,回應他的人少之又少。
最後,他不得不滅了氣焰。
沒多久,就轉校去了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
同學對此不出所料:「他說的那些話,沒人相信。你是怎麼樣的人,我們都看在眼裡。搬弄是非實在是令人厭惡,沒人願意跟他接觸,他自然灰溜溜走了。」
被孤立的迴旋鏢在時光流轉中,調轉方向射中他的眉心。
終究是咎由自取。

-15-
高二那年,我在校門口遇見了早就模糊在記憶中的人。
她叫我:「小沅,還記得媽媽嗎?」
我怔了怔。
女人靠在車邊,一身價格不菲的白色長裙,長髮鬆散地系在腦後,一張臉和我極為相似,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宋盼拉了拉我:「這是你媽媽?好年輕啊。」
祝慧朝她溫柔笑了笑:「謝謝。我可以和小沅單獨聊聊嗎?」
坦白講,我並不知道如何和我媽相處。
我出生後不久,她因為感情不合和林兆川離婚,去了大洋彼岸追求自己的愛情,再也沒有回來。
林兆川對她諱莫如深,家裡連她的一張相片都沒有留下。
我沒有聯繫過她,因為我沒有她的任何聯繫方式。
她也沒有聯繫過我,我一度以為她早就忘記自己還有個女兒。
對我而言,她像是人間蒸發。
所以此刻,我第一反應是拒絕:「抱歉,我不認識你。你可能找錯人了。」
祝慧像是預料到我的反應。
不急不躁,只是保持著得體的笑。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給我個機會,和我聊聊,我有正事要說。」

-16-
我仔細端詳她半晌,感慨她強大的基因。
我看了眼時間:「一會兒有晚自習,我只有半個小時。」
祝慧帶我去了學校附近的咖啡館。
她說:「你和我想像中很不一樣。」
「我以為你看到我會痛哭流涕,會大聲質問。但你冷靜的過頭。和林兆川很像。」
我很不滿她的評價。
皺了皺眉:「這不算正事。」
「好,那我就不繞彎子。」她頓了頓,「我想帶你去國外生活。」
祝慧告訴我,這些年她積攢了優越的經濟實力,能夠提供給我優渥的生活,保我一輩子衣食無憂。
「我愧對於你。」
她攥著咖啡杯,眼眶泛紅,「我打聽了你這些年的生活,知道你過的並不容易。我和你爸不一樣,我希望為你遮風擋雨,而我也有能力可以做到。
「你埋怨我也好,討厭我也罷,我都接受。但是小沅,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一身衣服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塊,這不是你該有的樣子。
「只要你願意跟我走,你爸那邊我來解決。」
我沉默地吃完手中的三明治,抬頭問她:
「之前為什麼不來找我?」
祝慧一愣,解釋道:「……我再婚了。
「你有個弟弟,比你小五歲。我沒法放下他不管,跑回國內來看你。但他現在長大了——」
「我今年十七歲,」我打斷她,「從有記憶起,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或許你有苦衷,但我也有不原諒你的權利。」
母親這個角色在我人生中缺席的時間太長了。
我做不到放下戒心和她奔赴國外。
更何況,祝慧的兒子不會接受憑空冒出的姐姐,她的丈夫也大概率不會歡迎她和前夫生下的孩子。
如果我接受,等待我的不過是另一個煉獄。
我拿紙巾擦乾淨手上的油,平靜道:「如果你真的覺得愧對於我,就請按照我想要的方式來彌補我。」
祝慧一愣:「什麼方式?」
「我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聯繫你。」

-17-
祝慧又走了,除了擁有她的手機號碼外,生活再次恢復平常。
有壓力的時光總是格外漫長,卻又急速短暫。
高考結束那天,我回到宿舍收拾東西。
回頭望著堆疊成山的試卷習題,忽然感覺空落落的。
宋盼看出我的失落,拉著我一起找了份兼職,讓生活充實起來。
「知道你不想呆在家裡,跟我賺錢去。」
兼職的活兒很簡單,沒有門檻,只用忍受炎炎烈日便可完成。
除了晚上需要在別墅裡熬過一夜以外,心情還算不錯。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我收到了來自清北招生辦的電話。
滿腔喜悅沒持續多久,林兆川的電話打了進來。
開口就是質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語氣溫和:「你的成績我查到了。實話說,很出乎我的意料。」
「……哦。」
「你老師告訴我,這三年你一直表現優異出眾。為什麼不跟我分享?」
「林先生,」我深呼口氣,「只要你想,瞭解我的方式多種多樣。更何況,你工作繁忙,我不好打擾。」
那邊傳來細碎的女聲,沒多久,他敷衍兩句便匆匆掛斷電話。
我以為這件事他很快會拋擲腦後,等開學,我便可以徹底擺脫他的掌控。
可他從國外趕了回來。
宴請了不少商業夥伴,要為我舉辦龐大的升學宴。
我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宋盼的軟磨硬泡。
她說:「你和你爸恩恩怨怨這麼多年了,趁這個機會,看能不能解開心結。」
她並不清楚我和林兆川之間都發生了什麼。
所以總是惋惜我和他漸行漸遠的關係。
我也不願提及那些往事。
只笑了笑:「我會考慮。」

-18-
糾結了幾天,我還是按時到場了。
在一眾高調奢華的穿搭中,我只選擇了那件跟隨我多年的白襯衫。
林兆川顯然是用心準備了。
連致辭都寫了足足五頁。
我聽得心不在焉,一雙眼來回轉,竟瞧到了陳靖秩的父母。
也是,陳家向來和林兆川合作密切。
他們的出現倒也是情理之中。
致辭完畢,林兆川穿著一身高定西裝下臺,走到我身前,微微蹙眉:「給你準備的禮服怎麼不穿?這身很不妥當。」
「你是說那些奢華的禮裙?」
我撇撇嘴,「林先生,你是覺得我在給你丟人?」
「叫我爸爸。」
林兆川歎氣,「不必再叫林先生,別跟我賭氣。
「事實證明,我的教育理念非常成功,這些年來為你花費的心思也算得到回報。我不要求你感激我,起碼懂點事。另外,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克扣你的生活費,反之,我會加倍補償你。」
話落,他遞給我一張黑卡——
「隨便刷。」
我沒有猶豫,接過卡收好。
反問他:「你沒有其他的事要解釋一下嗎?」
林兆川不解:「什麼事?」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陳靖秩父母。
又用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盯了林兆川半晌。
他目光有一瞬間的不自在,ťű̂₃很快恢復平常:「他們是我的重要合作對象,你有什麼異議?」
我輕笑一聲,只覺得悲哀。
高考結束那天,我在學校門口意外遇見了許久沒有露面的陳靖秩。
他站在樹下,神色平淡,看起來消瘦了不少。
與我印象中渾身戾氣的他大相徑庭。
他提著一個精美的禮品袋,緩緩遞給我:「你的東西,還給你。」
裡面是一條老舊的圍巾,但能看出來細心保存的痕跡。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
是她消失前親手給我織的,還帶有一張卡片:【不知道下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思來想去,給你織了一條圍巾,不會像毛衣一樣變小,足夠陪伴你很多年。沅沅,要永遠相信媽媽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一直愛著你。】
我把這條圍巾視作細心呵護的寶物。
可惜,初一那年冬天,陳靖秩搶走了它。
他說我不配擁有這樣漂亮的圍巾。
兜兜轉轉,如今竟又回到我的手裡。
我以為他早就把它扔掉了。
「我知道我曾經做的事對你很不公平,」陳靖秩說,「可我也沒有選擇。
「被裹挾著成為一個另人厭棄的反派,滋味不比你好受多少。」
攥住袋子的手猛地一僵,我問他:「什麼意思?」
他沒回答,低下頭苦笑一聲。
「你就當作我是你成長路上的棋子吧。沒了用處,自然會被捨棄。所以我也想做回自己,起碼把這條圍巾還給你。」
看他轉身要走,我急匆匆問:「是林兆川要求你這麼做?」
陳靖秩腳步一頓。
回頭低歎:「不想我家破產的話,就別問。」
我沒他想的那麼善良。
實話說,曾經的陰暗歲月裡,我很多次偷偷詛咒過他,包括陳家破產。
一陣風吹過。
手裡的紙袋搖啊搖。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電影裡的楚門。
經歷的所有的苦難,不過是一雙無形的手親自築起的圍牆。
「我要出國了。」陳靖秩低聲說,「大概以後不會見面了。」
像是想起什麼,他又補充一句:「對不起。這句道歉我藏在心裡很久了,終於有機會說出來。林沅,對不起。」
他朝我鞠了個躬,緩慢轉身離開。
晚風徐徐,落寞的影子拉了很長。
……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思緒拉回,林兆川正盯著我,「這篇文章你應該倒背如流。無論你發現什麼,你都沒有立場怨恨我。作為你的父親,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他是如何平淡地說出這四個字?
我早該察覺,眾星捧月長大的陳靖秩怎麼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郊區的廢品收購站,撞破我賣廢品的事實?
又為何會因此對毫無交集的我產生極大的惡意?
甚至會好巧不巧跟隨著我到初中高中,繼續對我的打壓。
如果這就是林兆川對我的付出,那我又怎可能繼續做他乖巧的女兒?
我對上他的視線,搖搖頭:「不。你不配做一個父親。」
他嗤笑:「話別說太滿,總有你求我那天。」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19-
京城的天灰濛濛的,來自四面八方陌生的人,充斥在嶄新的校園生活。
開學沒幾天,宋盼出事了。
她的父母不知從哪得知了她的消息,Ṭũ₀風風火火跑到學校來,要求退學。
夫妻兩人一唱一和,在寢室樓下鬧得不亦樂乎。
我拉了拉宋盼的手:「放寬心,別被他們打垮。」
她眼神堅定,看向我:「我開發了一款軟體,但是還不夠完善。我負責應對我爸媽,你負責幫我把軟體優化妥善,如何?」
「你像是個 NPC。」我翻個白眼,「交給我吧。」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集結了團隊,將這款初具雛形的軟體打造為成品。
在這期間,宋盼用五十萬的價格買回了自己的自由。
只不過,她目前窮的叮噹作響。
「要娶我的那戶人家,要給我爸媽五十萬。我說我兩年內會連本帶利還給他們這筆錢,然後就再也不見。」宋盼雲淡風輕,好像置身事外。
我忽然想起林兆川給我的那張黑卡。
終於能派上用場。
馬不停蹄去了銀行,卻發現這張卡已經被停了。
他大概早想好了這一步,等我向他低頭認錯。
可我沒有錯,為什麼要認錯?
我低頭沉思,還有什麼其他方法能賺到錢?
軟體!
我翻出了祝慧的號碼,略顯客套的寒暄幾句,步入正題:
「之前,你想要補償我來著,還算數嗎?」
「當然算數。」
「我需要你幫我引薦幾個靠譜的投資人。」
那邊很爽快:「沒問題。」
她並不細問,給了我一筆啟動資金,告訴我好好做,無論成敗。

-20-
憑藉著團隊高超的工作效率和對市場的敏銳洞察力,幾位投資人成功與我們達成合作。
不到一年時間,這款簡潔明瞭、高效便捷的軟體投放市場,大獲成功。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瞭解時下最火熱的競品,挖掘出用戶的痛點,並針對這些做了專門的改善和調整。
再加上前期吸引用戶的大力度活動,用戶數量爆發式增長。
原本前期是不打算盈利的,但市場反應超出預料,竟也賺到了一筆不小的數額。
宋盼還完錢的那個下午,和我一起坐在老舊城區的街邊攤上,泣不成聲。
她說:「謝謝你,軟體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們會越來越好。一定會。」
看她解決了難題,我也像是石頭落地,心裡輕鬆了不少。
碗裡的面還沒吃完,幾位元投資人的電話忽然接踵而至。
紛紛說要撤資。
我感覺到事態不對,進一步詢問撤資緣由。
軟體使用者量持續增長,一片向好的局面。
穩賺不賠的生意,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心甘情願退出?
「做生意,不光講利潤,也需要人脈。」投資人婉轉道,「不把路鏟平了,走起來也會硌腳啊。」
下一秒,林兆川的信息傳進來。
【翅膀別硬得太早,否則摔起來也會更痛。】
我心下了然,嗤笑一聲,回他:【小心需要贖罪的那一天。】
那邊再也沒有新消息傳來。
宋盼在一旁掛了電話。
打探到我的臉色,試探開口:「又是記者,要來採訪,我照例回絕了。」
我沉默了會兒:「記者電話給我一份。」

-21-
想採訪的記者一直不在少數。
清北團隊做出的優秀軟體,頗受好評與追捧,在短時間內得到大量關注,本身就足夠有噱頭。
更何況,自軟體火爆以來,林兆川作為有名的商場大亨,用大號在不同平臺轉發了軟體官號內容。
網友猜測我和他的關係,倒也引起了不小的熱度。
但我不想大張旗鼓,只想安心做好後續的開發和維護。
如今倒是不由得我選擇了。
來採訪的記者是個年輕的女性,一身駝色大衣,清秀的臉龐帶著親和力,眼睛裡卻閃著銳利的光。
問完幾個軟體相關的專業的問題,記者微笑著開始閒聊:
「林式集團總裁林兆川先生,好像和您是舊識。」
我毫不避諱:「是的。他……是我父親。」
原以為記者會驚訝,但她只是淡淡一笑:「能猜得到。」
也是,年齡、姓氏,甚至包括外貌。
猜出來也不算什麼難事。
記者又發問:「林先生對您的事業好像十分支持。您有什麼話要對他說嗎?」
支持?
不過是想讓軟體有了熱度,再因撤資問題陷入困境引起熱議,然後由他充當救世主罷了。
逼我服軟的手段。
這麼多年一直是層出不窮。
可這些想法我無法公之於眾。
沉默半晌,儘量平靜且溫和道:「我對他啊……無話可說。」
記者瞬間啞然。
職業素養支撐著她保持微笑,但唇角卻不自覺抖動一下。
她眼忽然一亮,期待著我把話說完。
我淡淡道:「林先生他……是個披著人皮的惡魔。
「我並不是想借公眾的力量聲討林先生。只是想給各位敲個警鐘,不要將身邊的人逼得太死,否則兔子也會拼上命來反咬攻擊。林先生事業成功,這點毋庸置疑,可作為父親,他只另人膽顫心寒。」
我張張嘴,又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裡。
僅存的理智提醒我,曝光他過多,很可能會讓團隊的心血遭受滅頂之災。
但我需要借用輿論打壓他,讓他分些心思來公關,給軟體一個喘氣的檔口。
採訪並不是直播。
我不知道經過剪輯,最終呈現的內容會是什麼樣子。
但我不在乎了,只要能在各大平臺上放出就好。
記者離開後,宋盼從門外進來。
她清楚聽到我們剛才的談話,眼眶泛紅:「你想好了?這麼做對你很不利……」
人生本就沒那麼多退路可以選擇。
我扭頭看向窗外,日落時分,夕陽漫天。
「我會退出團隊。」
「退出?這是你的心血——」
「是你的。」我平靜搖頭,「我不過是做了後續工作,沒理由賴在團隊裡不走。」
「不是的。我比誰都清楚,我交給你的只是一個半成品都不算上的概念罷了。在我和學校、父母周旋,焦頭爛額的時候,是你做調研把細節,集結人手,一點點把軟體做好的,我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讓你走。」
我深吸口氣,對上宋盼濕潤的眼,笑了笑:「如果我在,林兆川會想方現法堵住團隊的去路。我給你聯繫一些新的投資人,好好去談。」

-22-
沒過多久,這段採訪引起熱議。
畢竟,將公眾人物的父親公開審判,這事兒並不多見。
眾人為了扒出真相熱火朝天,而真正將事件推到高潮的,是一段來自大洋彼岸的匿名爆料。
內容是一段簡單的錄音。
一道稚嫩的童聲率先響起。
【我絕不會這麼做!】
【這事兒沒得商量,你沒得選。小秩,就當是幫爸爸媽媽個忙。】
【絕不!這是壞事!我不想成為老師口中的壞孩子!】
【如果林總不跟我們家合作,斷了我們的路,那我手裡頭壓的貨會拖垮我們,咱一家都玩兒完。照林總說的去做,不會少你塊兒肉。】
【我不願意……】男孩的聲音帶了哽咽。
【別婆婆媽媽!不想被掃地出門,就按照我說的去做!】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爆料者和林兆川的聊天記錄,詳細表明了林兆川對他的指使和利用。
他在配文裡寫道:【這麼多年,我被按在霸淩者的恥辱柱上,抬不起頭。可我甚至找不到人訴說我的苦悶,被裹挾著、束縛著成為一個令自己厭棄的人。我不想為自己爭辯,也不想翻出舊事再傷害了曾經被我中傷過的人。話雖如此,我也不能讓真相被埋沒,讓孤苦伶仃努力長大的孩子再次蒙受冤屈……】
螢幕上的字跡逐漸模糊。
我感受到溫熱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或許我恨他。
可起碼,他發自肺腑在幫我。而林兆川,從未幫過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四面八方的聲音將這段爆料頂上熱搜。
陳靖秩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很快就被扒了個清楚。
我私信他:【你不怕嗎?】
他回:【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
過了半晌,他又發來消息:【爸媽意外沒了,公司也已經易主。我孑然一身,沒什麼可怕的。】
一句【謝謝】打完又刪除,終究還是沒發送過去。
不過一個小時,我刷到了他的近照。
男生不復當年的張揚囂張,看起來內斂極了,在中餐館的後廚默默清洗盤子。
周遭都是外國面孔,他看起來格格不入,手被泡的又皺又白。
我歎出口氣。
心裡的堅冰像是破了縫隙。
柔和的光照進曾蒙灰的角落。

-23-
林兆川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正在交接自己的工作。
他聲音帶著怒火:「你滿意了嗎?!」
我走出會議室,到走廊窗邊:「我不明白。」
「當著外人的面搬弄是非,你有種啊林沅。現在鬧得滿城風雨,股價一跌再跌,甚至丟了幾個重要的合作——」
「你說的這些,和我有關係嗎?」
我聽見細碎的咬牙聲:「你真的考慮過後果嗎?如果我沒得賺,你又能好過到哪裡?!」
「林先生,」我平靜道,「你賺的每一分錢,我從未享受。我是自己拉扯自己長大的,直到今天,我也沒能從你手裡摳出一個子兒。不是嗎?」
「目光短淺!我的錢總有一天會是你的!」
「是嗎?」我反問,「你和你秘書,三年前產下一子,你給了他童話書一樣的生活。」
那邊頓時沒了聲響。
良久,聲音變得平和:「沅沅……我是你爸,我怎麼可能不愛你?你忘了,小的時候我也對你很好的。」
我搖搖頭:「太久遠,記不起了。如果你想要我公開澄清這是個誤會,那你可以斷了這個念想,這不可能。」
這些天,他費勁手段做了大把公關。
可大家不吃他那一套。
他對我的所作所為早就被扒了個一清二楚,多年來的善良高知的人現一朝崩塌。
倘若不是公司受到影響,他怎可能屈尊紆貴給我打這通電話?
林兆川怒吼:「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心?!」
「跟你學的。」
我垂下眼眸,以為自己會哭。
可眼睛竟然乾澀的厲害。
「飯夠不夠吃,錢夠不夠花,有沒有受委屈。這是我同學父母的日常問話。這麼多年,你一句沒有說過。
「你每天飛到世界各地,對所有人都溫和有禮,偏偏對我,你只會打壓和忽視。
「可惜啊……你遠不像你口中那樣功成名就。你的公司走下坡路好幾年了,因為你墨守成規,一意孤行,愚昧而自信。而我短時間內做的軟體,就能風生水起,這讓你恐懼,你怕我脫離你的控制。」
承認自己的父親不愛自己,確實是個艱難的過程。
好在,我挺過來了。
「我還能尊稱你一句林先生,已經足夠給你臉面。別再妄想控制我,否則,我一定會和你魚死網破。」
電話掛斷,我沉默著眺望遠處。
天空如洗刷過乾淨碧藍,像沒有水波的湖面。
偶有風聲掠過耳畔,心便如那湖水般,平靜安然。

-24-
再次得到林兆川的消息,是三年後。
林氏集團破產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
曾經家大業大的林氏因致命的決策失誤,跟不上時代進展,土崩瓦解的迅速。
我收起手機,心情平靜。
林氏能走到這一步,我早有預料。
多年來他高傲自負,外表看起來溫和有禮,卻毫無商量餘地,逼迫別人讓出利益,暗下早已樹敵良多。
牆倒眾人推,不過是瞬間的事。
林兆川無處可去,找到我家門口,緊緊扶住門框:「我就跟你說一句話。」
我冷眼看他。
男人生了白髮,西裝皺皺巴巴,像是幾天沒合眼,眼睛通紅卻沒有神采。
「我知道,你搶了我不少合作。但我沒計較,因為我欠你的。」
我眯起眼,對他突如其來的示軟很不適應。
身體已經下意識作出反應,伸手推門:「你確實欠我的,毋庸置疑。」
林兆川不鬆手,死死抵住門框。
「能跟爸回家嗎?」
「……我是心甘情願把市場讓給你的,也已經一無所有了,你能原諒爸了嗎?」
我氣笑了:「不是你讓給我的,是你搶不過我。」
他盯著我,像是不可置信,雙眼逐漸濕潤。
「別墅被拍賣了,你總不能看我無家可歸。過去是爸不對,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但我是真的為你好啊。你現在獲得的成就,和我對你的鍛煉密不可分。沅沅,爸道歉,是我對不起你——」
我一句也聽不下去。
「與你無關, 是我自己福大命大活了下來。你不必在我這兒演戲, 你的秘書看你破產,連夜帶著錢和兒子出國,你的好大兒頭也不回,所以你又妄想來指望我!
「當年讓我叫林先生的是你,現在一口一個『爸』的也是你, 需要我時裝成慈父, 不需要我時一個眼神都不給我。你把算盤打的叮噹響啊。」
我拽掉他的手, 冷聲道:「在我叫保安前,離開這兒。」
門縫裡, 他的臉逐漸被遮擋。
他仍不甘心:「你真就這麼冷血嗎?」
我手一頓。
「也不是不能讓你留下。」
林兆川眼睛一亮。
「但你不能做個閒人, 你需要承擔房租、水電以及各項費用,每個月五萬, 打我卡上就行。」
「你明知道我現在破產,經濟出了問題——」
「林兆川, 」我打斷他,「賺不到錢,你就去撿垃圾, 賣廢品。你身體健全,還用我來替你想賺錢的法子嗎?」
曾經聽到的話, 現在原封不動還給他。
他怔愣了,呆呆站在原地, 低下了頭。
門鎖「啪嗒」一聲關上。
林兆川的敲門聲,再也沒有響起。

-25-
我二十九歲那年,作為青年企業家受邀參加經濟論壇會。
會上要做演講,趁我準備,宋盼拉著我在後臺感慨。
「你說, 林兆川要知道你未來這麼成功,小時候還會那麼苛待你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
「他現在窮的叮噹作響,日子鐵定不好過。」
「他坐牢了。」我笑笑, 「不用花錢。」
「坐牢?」
「他三番五次跑到國外去要兒子, 他秘書不堪其擾, 舉報了他企業發家時做的那些灰色交易。」
我說著,恍惚發覺他竟已如此陌生。
宋盼攥住我的手, 似是安慰:「也好, 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門外有人在叫。
「林老師, 該你了。」
我起身, 摸摸宋盼的頭:「我們都熬過來了。」
人生本就坎坷,回頭去看, 也不過是硌腳的石子, 走遠了,也便硌不住人了。
聚光燈攏在頭頂那一刻,我鼻頭一酸, 淚搖搖欲墜。
我咧開嘴笑,沖著台下深鞠一躬。
「大家好,我是林沅。」
「瑤林瓊樹的林,沅芷湘蘭的沅。」
我從未附屬於哪個姓氏, 也從未屈服於所有過往。
人生數載,為自己而活,已是足矣。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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