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凌霄争百尺

顏紹出征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搶了我的繡球,不顧門第抬我進府。

眾人都納悶。

他既不心悅我,也不善待我。成婚五年連我的名字都記不對。

有人問他:「如此又何必死活不提和離?」

恰逢公主與她夫婿經過,顏紹望著那對璧人,捏碎了杯盞,淡笑。

「成全而已。」

我心頭一酸,垂眸輕輕摸了摸尚未顯懷的肚子。

轉身找幼時熟識的大夫拿了一服藥。

-1-

藥堂裡,安安靜靜。

「你再說一遍,你要什麼?」

范仲容手裡拎著揀藥材的小金戥子,回頭擰眉望向我。

他還跟小時候一樣,秉性嚴肅老成,冷眼一掃就讓人不敢撒謊。

但我不是小時候了。

我已成婚五年,學會了撒謊。

娘問我日子過得好不好時,我答:「好」。

舅舅來京城看到我後,跌足長歎,說當初不該貪圖權貴拆散我和竹馬林伯雲,把我輕易許給顏紹。我搖搖頭,笑道:「不怪舅舅」。

就連面對我那高傲挑剔的婆母時,我也能裝得低眉順眼,說自己對夫君的冷待毫無怨言,嫁入顏家是我的福氣……

看,撒謊多容易。

我掀開帷帽,面色平靜對范仲容說謊:「我房裡有個丫頭,年少不知事,哭跪求到我面前,怕丟了名聲,這不,我只好找到你這兒來了。」

范仲容定定地望著我,放下小金戥子,磕碰一聲,冷冷一句:「不給。」

屋子裡摒退了閒雜人,靜悄悄的。

這個人,連脈都不用把,就看穿了我的謊言。

我心裡歎氣,坐到櫃檯邊,垂眸扯范仲容的袖子,輕聲開口:「容哥哥,我沒有辦法了。」

范仲容僵著身子。半晌,窗外落起淅瀝瀝的雨。他轉過身,眉眼好似也被淋濕了,滿是隱忍的痛楚。

「早知如此,我當初……」

當初什麼。

我迷茫望向他,他倏然住聲,掩飾般低了低頭,再抬起,已恢復神色。

他給我細緻診了脈,讓我先回去。落胎非兒戲,決不能胡亂吃藥。如果我要瞞著誰,最好找機會出府休養一段時日。

三言兩語,他已為我想好一切。雖非血緣,卻勝兄長。

我深謝他,戴好帷帽出去,推開門,雨水斜飄,正要抬腳走進雨裡,身後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范仲容追上來。

一把傘,撐開。兩雙眼,相望。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雨大,我送你。」

我望著毛毛細雨,笑了笑,接過傘,婉拒了。

從藥堂不過轉一條街就到了顏府,雨很快停了。我收好傘,抖抖雨水,從側門跨進府時,正好撞見從馬球場回來的顏紹。

他沒撐傘,眼尾被酒意熏紅,身軀被戎裝襯得愈發修長挺拔。看見我,他罕見地沒有直接就走,而是踱步走近,彎腰對著我注目道:

「怎麼提前走也不跟我說一聲,去哪兒玩兒了?」

他沾了雨,髮絲濕漉漉的,連語氣也被雨淋柔和。這種時候,一定要仔細辨認,不然定會生出一種被他好好珍惜的錯覺。

我望著他眼睛,裡面水光瀲灩,有酒意,有人影。

我笑:「官人在跟我說話?」

顏紹先是下意識蹙眉,他不喜歡我這般親密叫他官人,直起身,語氣淡了些:「不然呢,跟鬼嗎?」

我第一次沒回話,越過他往前走。

傍晚天光漸暗,廊下有奴僕將燈籠次第點亮。

顏紹身邊小廝吃驚把我呆望著。顏紹有些喝醉了,沒反應過來,疑惑偏了偏頭,在身後喚我的名字:

「楊疏微?」

連名字都叫不對。我側眸望了眼滿院遍植的淩霄花,心裡浮現一絲荒唐。

顏紹不喜侍弄文墨花草,唯有一首關於淩霄花的詞常臨摹於墨寶。從前我不知道緣由,直到今日在馬球場偶然聽到他與友人的談話。

原來徽瑛公主最喜淩霄花,更喜那句「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而我的名字恰巧在下句:「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

楊清晚。

顏紹從未誇過我別的,唯有這個名字,他說取得好。

可是這麼好的名字,他卻經常叫不對呢。我從前以為他只是武人粗心,現在才明白,我的名字好,只是因為在他心上人喜歡的那首詞裡。

卻又不夠好,因為不在他心上人最喜歡的那一句裡。

稀薄晚霞與昏光交錯,把我和顏紹的影子一前一後交錯拉長。

真像鬼影。

沒有靈魂,沒有真心。

-2-

回了房,我早早洗過,坐在鏡前擦拭頭髮。

顏紹後腳進來,一身酒氣,也不說話,像在跟誰賭氣,把浴房的簟簾掀得嘩啦作響。

半晌,我穩坐著,也不進去服侍。

侍女們訕訕望著我,也不敢靠近浴房。

只因顏紹脾氣怪,很少讓人近身,特別是沐浴的時候。我能靠近他,還是因為半年前我們意外有了夫妻之實。

不一會,顏紹披著烏黑濕潤的長髮,眉眼鬱色濃重,揮手把服侍的人都趕走。

靜了須臾,他見我還在那裡慢條斯理擦頭髮。走過來一把搶過帕子,胡亂往他頭髮上擦。

「你到底在跟我鬧什麼?」他酒意散了去,熟悉的威壓睥睨而來,「從白天馬球場就給我擺臉子,招呼不打一聲就走,問你去了哪兒也不說,你是覺得我最近太慣著你了?」

一連串指責。看來他清醒了。

我將手平放於膝,仰視他,認真道:「將軍,妾從未有過恃寵而驕的想法,妾離開只是因為有些事沒有想明白,但妾現在想明白了。」

「什麼?」顏紹擰眉。

我想把事情光明正大攤開,不願和他之間再有什麼誤會,以免日後生出不該有的奢望。

於是我以一種平靜輕柔的聲音告訴他,白日他在馬球場和友人閒談時,不小心被我聽到他曾經不顧門第娶我的真相。

「當初公主心悅林伯雲,奈何我和林家自小定了親,將軍為了成全公主,腦子一熱搶了林伯雲手裡的繡球,這才娶了我。」

顏紹臉上有一瞬間的凝滯,繼而,轉變為一種古怪的神情:「你說這些,想要我愧疚?」

「不。」我輕輕搖頭,膝上的手指屈動,目光懇切,「妾只想問,若妾願意和將軍和離,並且保證遠離京城,永遠不和林伯雲有聯繫,免去公主後顧之憂。

「將軍從前喝醉酒時答應妾,為妾的父親翻案的事,能不能作數?」

燭火光影下,顏紹俯視著我,面沉如水:

「你拿徽瑛和我談條件?」

他皮笑肉不笑哼了一聲,忽然抬手掐住我的臉頰,狠道:「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哪怕沒有你,姓林的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讓徽瑛傷心的事,娶你不過順手為之,幫徽瑛少個麻煩而已。」

臉很疼,我忍著,努力不使聲音顫抖:「既如此,讓麻煩索性徹底消失豈不是更好。妾在京城一日,公主心裡就有一日芥蒂,總是想著曾經林伯雲對妾的那點情分。

「而將軍也不必委屈自己,讓妾這樣一個無才無貌的女子霸佔正妻的位置,惹京城人恥笑。兩全其美,將軍何樂不為?」

顏紹眼神瘮人,粗糙指腹慢慢向下,扣住我的脖頸:「我說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若我想讓你消失,有的是辦法,你沒資格拿和離這種可笑的東西來和我談條件。」

他壓低嗓音時,特有一種殘忍的纏倦,好像一邊在哄人,一邊輕描淡寫地把人的脖頸擰斷。

我應該害怕的。因為面前這個人,我名義上的夫君,寧願殺了我,也不願拿出一點點好心幫幫我。

可我不知怎麼了,在他把手掐在我脖子上那一刻,我只覺得無盡委屈湧了上來。

明明是他非要娶我,冷落我那麼久,忽然又和我同房,對我稍微好了一點,還把我抱在膝上,給我擦眼淚,哄了我那麼些好話。

他說過,從今往後,他就是我的靠山。他會給我父親翻案,還楊家清白。會給我撐腰,回娘家時讓我在舅舅他們面前耀武揚威。

多好聽的話。

可是醒酒後清醒了,他便忘得一乾二淨。

而如今,我不奢望什麼靠山,什麼恃寵而驕。我只想在那無數哄人的話裡,他能夠允諾一件,僅僅一件。

大抵是我肚子裡有了他的骨肉,心緒控制不住難平,險些沒忍住眼紅哽咽。

所幸半途憋住了,狠狠咬住舌尖,沒說出「你答應過我的」這種委屈抱怨的話,否則豈不是又惹他譏笑嗎。

既然春秋大夢破碎,就不要再遲疑了。

「將軍說的是,妾癡心妄想拿公主相比,實在可笑,日後不會了。」

我的低眉順眼沒讓顏紹消氣,他冷笑兩聲,丟開我,摔門而走。

後頭顏紹好幾日沒回家。我想了想,著筆給范仲容去信,讓他備好落胎的藥材。另一邊,我恭謹向婆母劉氏請安。

「妾亡父祭日在即,妾數年未回會稽,請母親允妾回去一祭,聊表妾身為女兒的心意。」

劉氏一向看不起我小門小戶出身,聽我說起那個死得不清不白的小官員父親,更是懶得甩眼神。

何況我走後,她便有理由把自己外甥女接來,找機會說于顏紹為側室。於是還是略微給了我點反應,頷首囑咐了幾句:

「去吧,也不必急著回來,紹兒那裡也不用知會了,後頭我告訴他就是。」

我自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俯身行禮。

離開顏府那日,天高日清。我拿著范仲容給的藥,沒有帶一個顏家的奴僕,孤身坐了去廣陵的船。

沒有回家鄉會稽。

-3-

十日後,下了船,遠遠地,我看到姐姐撐傘的身影。

她仰首翹盼,髮髻上的紅綢隨風飄揚,猛地,她瞧見我了,笑起來揮手:「晚兒!」

自姐姐嫁到廣陵,我們兩姊妹已有數年未見。

她不似閨中孱弱的模樣了。豐腴了些,說話做事俐落爽朗,幾下就招呼來車夫,挽著我上了馬車。

「你姐夫聽說你要來,早早出城去打獵,非要弄什麼野味,我瞧還不如我下廚。」姐姐話裡嫌棄,眸中卻有熠熠光彩。

當年她不顧娘和舅舅給她定的親,一意孤行與姐夫私奔到廣陵。從小破點油皮就哭的姐姐,寧願在外吃苦,也不妥協。

如今看來日子是好起來了。

這一點,我不如她。

「還有你侄兒,五六歲的年紀正是討嫌的時候,等會兒你見了可別嚇到。」

姐姐笑得無奈,輕輕拉住我的手,一句句說著日常瑣事,沒問我怎麼一個人來,也沒問我怎麼非要住到外面。

她骨子裡還是少時那個善解人意的姐姐,不願深挖他人的沉默。她明白,該知道時,我自會與她相告。

可我什麼都沒說。

我只是找她拿了爹的遺物。

當初爹蒙冤下獄後,舅舅幾乎搜刮了楊家所有的產業,以換娘和我們姊妹在會稽的一隅安生地。

唯有那一匣子的信件文書,爹臨別前特意交給了我們姊妹。娘耳根軟,秉性怯弱,爹擔心放在娘那裡遲早會被舅舅發現。

爹曾在戶部清吏司任郎中一職,主管倉科軍糧調度。大元六年,燕北進犯,糧道運轉不力,且陳米多腐爛,以致邊軍大敗,朝廷因此受辱,在茶馬互市中被迫「以優換劣」,兩百多斤上等茶僅僅只能換一匹劣馬。

朝廷為此糾察戶部,殺了倉科一批又一批的官員,爹便在其中。他下獄時一言不吭,受盡刑罰也沒有招供。

砍頭那日,我擠在人群里拉住爹的袖子,他踉蹌了幾步,慌忙對我小聲囑咐:「藏好那個匣子,晚兒,你要好好長大。」

我那時還小,不明白。如今想來,那匣子裡說不定就藏著當年的真相。

姐姐有些不安,問我:「你要這些做什麼?」

我包好匣子,低眸不語。姐姐上前一步,握緊我手腕,語氣加重:「晚兒,你我已成家,娘在舅舅那裡也已安穩,從前的事不是你能撼動的。」

所有人都這麼說,往事已隨風,白骨已埋土。何必糾著往事不放呢。

可我忘不了。爹倚窗教我念詩的模樣,撐傘帶我看江潮的模樣,還有……他被砍下來沒有閉眼的頭顱。

以前我和林伯雲好的時候,他答應我日後登科中第做了官,定會明昭天下冤屈,還我爹清白。

後來林伯雲真的進了翰林,當了大官,娶了公主,風光無限。可他的話沒有作數。

顏紹更是有權有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為我夫君,而我也不能把他的話當真。

世上能依靠的還有誰呢。

「姐姐,你好好過日子。」我輕輕掙開她的手,「就當我從未來過。」

姐姐怔愣垂手。

傍晚,我回到在外面賃的院子,找了位醫婆,拿出那包藥交給她。

醫婆多見不怪,接過藥開始默默燒爐子。

藥材一種種丟進去。

歸尾、通草……淩霄花。

咕嚕嚕煮開,苦澀沖鼻。醫婆端過藥放在床邊,拿來一個木盤,絞幹溫熱的帕子。

一切備好。

我望著ťũ̂₇那藥,倒影晃蕩。有些出神。

忽然,院外接連響起叩門聲,悶重,暴躁。

「楊疏微!」

疏微。

我沉默一笑,閉上眼,兩行淚滾落,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4-

轟然一聲。

潑天的急雨,連帶著被撞開的院門。

「不能進!不能進!」

顏紹背著光,高大悍然,戴著雨笠,手裡執著馬鞭,森冷推開門前企圖阻攔的醫婆。

後面跟著踉踉蹌蹌的姐姐,還有背著醫箱的范仲容。

姐姐慌張繞過屏風和簾子進來,尖叫一聲:「晚兒!」

不一會,濃重血腥味從簾子後傳出來,與雨水的土腥氣混在一起。刺鼻,惘然。

我虛弱側過頭,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

顏紹僵立著,被范仲容拖住,沒能進來。

外頭的天空好似裂開一道縫,狂風吹開窗扉,花樹亂舞,落英摧殘,是斑斑汩汩的血的顏色。

姐姐轉身關上窗戶,哭得泣不成聲,走過來小心握住我冰涼的手心,哽咽:「你……傻孩子,你怎麼這麼傻,這樣大的事都不知會於我,痛不痛啊,晚兒,你是不是好痛啊?」

我想,我臉色一定蒼白得嚇人,不然姐姐怎麼一副怕死了的樣子。

痛,很痛。

我親手了結了自己的孩子。

從五臟六腑到髮絲指尖都是痛的。

但我太愛撒謊。聲音都顫抖了,卻說:「不痛。」

與其痛一世,還是痛一時吧。

-5-

後頭,我因虛弱過度昏迷過去。

醒來聽姐姐說,顏紹是跑死了兩匹馬連夜趕來的。

他得知我走後,查到范仲容那裡,威逼強令他告訴我的下落。

姐姐不知道內情,只以為我是和顏紹鬧了誤會,賭氣不要孩子。

「妹夫也是被你嚇住了,昨兒一晚上都愣在外頭淋雨。」姐姐俯身給我掖了掖被子,歎道,「夫妻倆,什麼事不能說開,何必白白受這些苦呢。」

我無言垂眸。

我該如何告訴姐姐,顏紹只是把我當一顆隨便利用的棋子,囚在身邊不放手也只是為了寬解公主的疑心。

他不辭辛苦千里奔來,則是因為我肚子裡有他的顏家的血脈。

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我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只是搖頭,說我與顏紹不是良配。

姐姐不信,說道:「瞧他昨兒緊張你的那樣子,急得連你名字都叫錯了。」

我藏在袖間的指尖狠狠一抖。

「疏微,疏微。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姐姐抬頭回憶,「曾經爹ẗŭ̀₌總教你念這首詞呢,你說這句聽著惆悵,不如下一句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爹便給你改名,在晚字前面加了一個清。」

想起爹,姐姐落寞笑了笑。繼而提起精神,寬慰我:「若不是你們夫妻互道過真心,他如何知道你兒時往事,喚你疏微,這事兒,你對林伯雲都沒說過呢。」

四周寂靜,半晌,我忽然開口:

「不是。」

姐姐疑惑望向我:「什麼?」

「他是真的記不住我的名字。」我以為自己神情很平靜,「姐姐,他心裡有別人。」

我抬眼,從姐姐怔愣的眸光裡,看到自己眼眶漫紅,淚如雨下。

為什麼。

這一時的痛,還不消散呢。

-6-

得知真相,姐姐不再對顏紹有好臉色,連帶著看范仲容都不順眼。

她埋怨范仲容:「容哥兒,你也是的,怎的就這般容易松了口,害得那廝陰魂不散找來。」

范仲容起初緊緊閉著嘴巴,不為自己辯白,其後聽到姐姐氣急了胡亂說他是收了顏紹的好處,這才忍不住開口。

「我沒說!」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堅定,重複,「我沒說。」

姐姐翻白眼:「那顏紹怎麼知道晚兒在這裡?」

被逼無奈,范仲容抿唇,道:「我……我實在放心不下晚妹,晚上準備搭船來廣陵,半路被他截住了,這才……」

氣氛有些尷尬,姐姐摸了摸鼻尖,范仲容低頭望著地,耳根泛紅。

我們三人,還有林伯雲,從小都是這樣。姐姐看著弱風扶柳,脾氣卻大,范仲容是一棒子打不出半句話的悶葫蘆,而林伯雲則是我們之中最出眾的。

林伯雲有玉山將傾的風貌,亦有字字珠璣的文采,進可長袖善舞,退能穩守底線。

他和那些陽春白雪似的君子不一樣,他好官道,認為只有爬到高位才能實現理想抱負。

所以當公主看上他時,他只是猶豫了一晚上。翌日顏紹搶到本該丟到他手裡的繡球時,他從善如流,風度翩翩退出。

「哪怕我不娶你,也會對你好的。」他這樣告訴我。

殊不知,婚後相遇的宴席上,他每一次越過公主向我敬酒,每一次投我以溫柔注目,不顧顏紹冷眼喚我「晚妹」,都在把我往深淵裡推。

這出男女情愛交織不清的鬧劇,我不想再攪進去了。

我要清醒抽身,做更重要的事。

當晚,我婉拒了姐姐和范仲容的相陪,藉口想安靜休息。他們走後,我撐著虛弱身體坐到窗邊桌前,點亮油燈,打開了爹給的匣子。

還未看幾頁,我的手便已控制不住顫抖。

竟然是這樣……

我難以置信湊近燭光,想看得更清,不料窗戶猛地被人用刀鞘撬開。

抬頭,我迎上一雙冷冰冰的眼。

-7-

是顏紹。

從京城追至廣陵,一路狂風亂雨糟踐,他眼底血絲明顯,從精緻額尖往下淌雨珠,有一絲無法掩藏的疲憊。

他翻窗而進,立在桌前,鷹隼般的目光瞟了眼我手裡飛快合上的匣子。

「我知道那是什麼。」忽然,他冷不丁說道。

我微微瞪大眼。

顏紹扯唇:「無非是給你爹翻案的證據。」

他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以為我是因為生氣他不會幫我,才使性子跑到廣陵,流掉他的骨肉,以此讓他後悔,要脅他為我出頭。

「我小看你了,一個小小婦人,心還挺狠。」他寒著臉,盯著我的肚子。

若真如此,我何必瞞著他流掉孩子,懷著孩子豈不更好要脅。

我撥下匣子鎖扣,哢嗒一聲,面色平淡:「將軍誤會了,妾身弱無能,這個孩子本就保不住,妾恐婆母與將軍知曉後心煩,遂到姐姐這裡來借住。」

屋簷雨聲敲打如豆,劈裡啪啦烈火澆油。

「你還跟我撒謊!」顏紹逼近,低吼。

我不想看他,垂下眼,卻被他一把掐住下頜強硬著與他對視。

「說話。」他命令。

四目相對,燭火的影子在眼睛裡滾燙跳躍。

良久,我歎息,冰涼指尖按住他手背:「妾沒有說謊,孩子沒了妾也很傷心。妾自知力微,拿父親的遺物只是想燒給他而已,如將軍所言,妾一小小婦人,能做什麼呢?」

顏紹似是被我指尖的溫度冷到,頓了一下,迅疾撤回手,直起身沉默半晌。

「你明白就好,從前事錯綜複雜,牽扯極多。」

他果然知道內情。不是不能幫,而是沒必要。沒必要為了我涉險。

我不語。

默了少時,顏紹自顧自打了盆涼水擦洗了一番,坐在床邊直勾勾望著我。

我蹙眉:「妾不方便服侍。」

「你當我禽獸?又不做什麼。」顏紹不自在地撇了撇嘴。Ṱũ̂₎

見我待在原地不動,他不耐煩走過來,把我拎在臂間,裹進被褥,自己也進來,火熱的身軀貼緊,長手長腳從身後抱住我。

「你是冰做的嗎?冷成這樣。」他悶聲嘀咕。

我僵著後背,不知道他抽哪門子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沙沙的雨聲如蠶啃食桑葉,我實在累了,漸漸忽視了身後的人,眼皮慢慢合上。

「日後莫要瞞我了,也別說那些讓我生氣的話。」ṭùⁿ

沉寂了半天,顏紹的聲音從耳後低沉傳來。

「忘了從前,我保你在顏家順遂一生。」

夜色裡,我漠然地睜開眼,盯著牆壁上他擁抱我的影子,一聲不吭。

-8-

休養了半個月,顏紹實在受不了范仲容在他眼Ṫṻ₎皮子底下對我的百般照顧:

「待回了京城,我自給你請御醫,這一愣頭青赤腳郎中懂什麼醫。」

而且姐姐一家人對他不冷不熱,頗為客氣疏離,反倒與范仲容親近。這讓顏紹很不高興。

有一次,他黑著臉對我說:「再不走,外頭鄰居都快把姓范的認成你官人了。」

語氣莫名,像埋怨。

誰是我官人,重要嗎?何況他不是不喜我喚他「官人」嗎?

我不解。

不過我也恢復得差ťṻₚ不多了,有些事還得回京城謀劃,便辭別了姐姐一家。

在江船上晃晃蕩蕩數日,若不是我剛小產,顏紹恨不能把我拎馬背上飛奔過去。

如此總算在月中到了京城。

一進府,便聽女使說婆母已接了陳郡的表妹住下。顏紹隨意擺擺手,覺得不過小事。我亦平靜,微笑著讓院裡下人好生禮待表妹。

此行去廣陵,顏紹瞞著府裡人,只說路上碰巧遇見我,順便接回來。

婆母無疑有他,從屏風後招呼出來一位玉軟花柔的美人。美人羞羞怯怯看了眼顏紹,輕喚:「表哥。」

顏紹淡淡點頭。

婆母笑著談了幾句二人兒時的過往,扯東扯西,終於扯到正頭上,對表妹唏噓道:「唉!韶華易逝啊,眼見你表哥成婚五年,至今無所出,你也是,花一樣的年紀,也還沒有託付……」

侈侈不休一大串,我聽得神遊天外,直到婆母叫我名字,我才回神,看到婆母虛假慈笑著,問我:「你覺得如何?」

不管什麼,乖順應下就是了。於是我道:「妾一切都聽婆母和將軍的。」

話一落,顏紹在旁剜了我一眼,他正色拒絕了婆母:「表妹若缺郎君,我幫著留意就是了,兒有妻,正年輕,日後還會有孩子,無意多娶。」

 一席話,弄得婆母和表妹臉上都訕訕的。

出去後在廊下,顏紹長腿邁得快,仿佛在生氣,不一會就把我落在後面很遠,轉角就出門看不見人影了。

陰晴不定。我心裡暗暗腹誹。

看著顏紹出門,我想了想,後腳也讓人套車跟出去。

馬車一路到了富寧後街,我掀開簾看去,顏紹的馬套在那裡,再仰頭,輝煌的門匾上刻著「公主府」。

一回京城就著急慌忙奔這兒來。

爹的冤屈果然和公主府有關。

-9-

「夫人?」

外面女使望著我,小心問道:「可要進去?」

我搖搖頭,注意到她目光有些不忍,她大概認為我一正室,看著丈夫對公主情深義重,卻只能悄悄跟來看一看,很可憐。

我便順水推舟裝出黯然的樣子,請她不要告訴顏紹。

女使用力點頭:「夫人放心,奴婢不說。」

我朝她感激一笑,放下車簾,收起表情,靠在車廂拿出袖間的信件,細細看起來。

爹留下來的文書信件很雜亂,其中來往最多的是曾經一同為官的同僚,兩人信裡都提到曹國公曹儉。

此人正是徽瑛公主的生父,早年公主母親與皇室沾親帶故,討得了太后歡喜,收養徽瑛為養女,賜下公主封號。

曹家由此水漲船高,躋身京城名門,曹儉更是與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信王交往密切。

大元六年那一戰,英國公大敗,引咎向陛下乞骸骨,於是曹儉便頂了上去,信王那邊從此有了邊軍將權。

爹的信裡提到,曹儉曾企圖賄賂他,讓他修改糧倉調轉的帳冊,延遲向前線輸送糧草的時辰。爹沒有答應,於是便被後面來的一個官員架空了職權,遷到閒職遠離了正務。

後來兵敗事鬧大,為平陛下怒火,上面的人便拿爹這種沒有靠山不討喜的硬骨頭抵災。

理順了前因後果,我悲哀冷笑。

怪不得顏紹不肯為我翻案,信王曾經提拔過他,曹儉在軍中更是對他多有照顧。

原來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收好信,心裡猶豫不定。

起先未得知爹遺書的內容時,我是打算豁出去,哪怕丟了性命也要去宮門外敲登聞鼓,屆時我頂著顏家婦的身份,定能把事情鬧大。

哪怕只是為那些無辜丟命的人叫一聲冤呢。

但現在,正如顏紹所說,其間牽連的人幾乎遍及整個京城名門的關係網,怕是我連敲響登聞鼓的機會都沒有。

正迷茫之際,馬車忽然停下,有人騎馬過來,隔著車簾,輕問:「晚妹?」

掀開簾,林伯雲修長身影在陽光裡,他在馬上俯下身,眼眸清俊澄明,神情略微嚴肅,淡聲道:「出來,和我聊聊。」

-10-

江畔,楊柳依依。

風悶熱。林伯遠走在前面,潔白衣袂翻飛,一截精瘦腕骨上戴著紅繩結圈。

我看著那紅繩,眼睛像被刺到,移開目光。

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兩個孩子的身影。

女孩在廟裡求到上簽,得了截紅繩,高興得在石階上蹦蹦跳跳,男孩端著眉眼,輕聲制止:「這是佛前,不尊重。」

話雖如此,當女孩轉頭過來調皮地將紅繩拴在他手腕時,他沒有躲,斂眸注視,很溫柔地笑。

……

林伯雲在一叢細柳邊頓步,他抬眼,深望著我:「你的事,我從仲容那裡已得知。」

我不語。

「我知道,你雖不說,心裡卻怪我,這些年一直疏遠我,什麼事都不願依靠我。」林伯雲苦笑。

我偏過頭:「你有你的前程,何況你我已各自嫁娶,疏遠一些也沒什麼不好。」

「可你籌謀為你父親翻案這樣的大事,至少也得讓我知道。」林伯雲說。

他執起身邊一枝垂柳撚在指間,聲音如霧雨般悵惘。

「須信繁華易催折,不如柔弱拂江河。

「晚妹,不在朝堂,不知其險,你一弱女子如何去與那些魑魅魍魎抗爭?此事需要時機。」

我看向他,眸光輕閃:「我何嘗不恨自己為女兒身,若我像你能應舉為官,像天下所有兒郎一樣自由,我也能有千百種法子去謀劃,有無數耐心去等待時機!」

幾縷陰雲,遮過太陽。

「可我不是。」

我立在陰影裡,前路模糊:

「你說我不在朝堂,不知其險。可你知道在深院,四壁圍困,步步受限的滋味嗎?」

林伯雲愣在原地。

「哪怕賠上這條命,我也不足惜。」

我轉身離開。

「晚妹!」林伯雲回過神,追著我,「我答應會幫你,這話一直作數,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信。

「晚妹!」

一直往前走。

「楊清晚!」

林伯雲追出樹林,幾步並作一步,從後面拉住我,有些失態,皺起眉正要開口,餘光在我身後一瞟,忽然頓住。

我跟著扭頭,馬車旁,顏紹騎馬握著韁繩,眼神淡漠,居高臨下。

-11-

顏紹帶我回府,一路無話。

夜間,我坐在鏡前拆頭髮上的朱釵,顏紹沉默走過來,接替女使,幫我拆發。

屋裡的人都散去。

只剩兩道輕重不同的呼吸,靜寂起伏。

顏紹道:「你跟著我去了公主府。」

回來後的第一句話,他篤定。

我眼睫一顫。

「不問問我去幹什麼嗎?」

顏紹拿起玉梳,指腹擦過我頭髮,慢條斯理替我回答:「你不問,因為你不在乎。」

他笑:

「你不在乎我們的孩子,不在乎我娶幾個女人,也不在乎我心裡究竟放的是誰。只要有人能幫你父親翻案,你就認定那個人,是不是?」

鏡子裡,兩人的眼相望,這般近,卻都看不清彼此的真心。

深夜涼薄的風吹進窗隙,髮絲晃動,遮住眼眸。

「是,我不在乎。」

我一字一頓說。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都會不擇手段找曹家報仇,讓你的公主失去靠山。」

頭皮猛地一痛,顏紹扯住我長髮,眸光陰沉。

他能很輕易地擰斷我的脖子,但他沒有ƭũ₇。他的手都在顫抖,但他就那麼忍著。

我仰頭,嘲弄勾唇:「怎麼不動手?不會捨不得吧?」

顏紹眼瞳一縮,顯得倉皇。

我愣了愣,荒唐笑起來:「你喜歡上我了?利用我,冷待我,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對,這樣瞧不上我的大將軍,忽然發現對我動了心?」

桌腳「呲啦」一聲,妝奩落地,顏紹惱羞成怒把我按在鏡前:「你不要得寸進尺!」

而我在鏡中瞪著他,眼裡全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不認命。

顏紹呼吸粗重,氣結半晌。

倏然,他放開手,撐著桌角,頭顱低垂:

「你猜對了。」

風觸楹而轉響,鐵馬叮噹。

「儘管我不願承認,但得知你離開,流掉我們的骨肉,我心裡第一時間竟然沒有生氣,而是害怕。」

「我怕你啊,楊清晚,」他自嘲低笑,「我一遍遍故意叫錯你的名字,我不信,自己的心竟會被你所擾。

「我怕你一對我服軟說好話,我就什麼都不顧地替你去涉險。那晚我差點就被你迷昏了頭,要豁出去幫你對付曹家和信王。

「可是,你憑什麼……」

他迷茫低語,不知該問誰。

是愛嗎?是恨耶?

驚疑不定間,我這一根刺早已深入血肉,他想拔出來,已是無能為力了。

「你贏了,楊清晚。留在我身邊,你要的我都給,再也不食言。」

顏紹笑著,目光蕭索,手掌撫上我的臉,一下一下摩挲,似要拭去我漠然的神情,換回曾經那個因他靠近而含羞紅臉的楊清晚。

那個對他還有一絲期盼的人。

「什麼都給……」我喃喃輕聲,「我要曹家覆滅,信王認罪,償還大元六年上百條人命的冤屈,你給嗎?」

你給得起嗎。

顏紹久久不語。

-12-

是日,朝霞初升,有雲光自正脊鴟尾浮出,照耀整座巍峨皇宮粲然躍金。

正宮門前,鼓聲沉重。

一聲,一聲。

「民婦楊氏,前戶部倉科侍郎楊士程之女,有冤請述!」

我一身縞素,挽袖用力敲鼓。

「民婦狀告曹國公曹儉結黨營私,勾連皇親,賄賂官員,以國之權柄為私器,視邊民性命為兒戲!」

下朝的官員魚貫而出,目光驚異望過來。

「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小人之手,以致屍填巴領旁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然則胡敵未滅,良將鬢白,此等小人卻能忝居廟堂,將我朝社稷磨牙吮血,拆骨吞肉,重鑄黨爭之禍!」

朱紫朝服中,或許便有顏紹和林伯雲。他們看見了,在想什麼,是什麼神情,我已無暇顧及。

豁出去。

豁出命。

誰都不敢。

那便我來。

「蒼蒼蒸民,ṭů₅誰無父母?誰無兄弟,如手如足?」

那些紮根國家底層,堅守風骨,卻被顛倒黑白的清臣。那些不明不白餓死沙場,以肉身抵擋胡人鐵蹄踐踏的兵士。

我哽咽了一瞬,狠狠咽下酸澀,大聲道:

「乞望陛下洞察其奸,重啟舊案,昭明冤屈,如此民婦縱九死泉下,亦無悔矣!」

鼓聲最後一次脫力落下,寥寥餘音驚飛殿簷鳥雀。

許久之後,日影下沉,終於,驚動了那九重臺上的君王。

宦官們小步跑來,領著我步入前殿。

宮門前,顏紹穿紫服,林伯雲穿緋服,一左一右,深深凝視著我。

我抬眼,提裙堅定踏上石階。

白玉石階,走過多少賢臣名相,拖下過多少失意之人,如今,我的腳步也印在上面了。

-13-

我不知道自己平安走到君王面前,其中是運氣使然,還是有顏紹和林伯雲的暗中相助。

待我從宮裡出來,日已西沉。

身上的枷鎖重擔忽然一下卸去,未來等我的是陰冷牢獄,還是冤屈大白。我都能接受。

能做的已豁出一切去做,無愧於心。

我仰頭,天青澹澹,流雲舒緩。

爹,女兒盡力了,您可以閉眼了吧。

……

所幸今上賢明,得知前朝冤案後, 當即令三司重審。

然而信王與曹家勢力滔天, 想要徹底拔除非一日之功。此案拖拖拉拉,互相推諉, 一直審到年後,又是一年淩霄花盛放的季節時, 終於等來了林伯雲所說的時機。

那一日,太后崩逝。

銅鐘鳴,七日哀。

信王失去太后的庇護,陛下重提致任的英國公上朝,曹儉失勢, 京城派系被重新打亂。

顏紹想要隔岸觀火, 自是不能, 整日忙得頭腳倒懸, 卻還要分出心來讓人看緊我。

他陰鷙的本性不改, 有一次甚至氣急了吐血,死死抓住我, 咬牙切齒:「就算你恨我,也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恨。」

我只沉默以對。

直到一個清晨,我轉過那片遍植淩霄花的院子, 一個花匠停駐, 對我說, 顏紹已下令這兩日把這些花通通拔除。

我注目已久, 輕聲低喃:「錯的, 從來都不是淩霄花。」

那日, 我沒有回屋, 只將一封和離書留在花藤下的石桌上。

林伯雲為我安排好了去外地的身份文書, 他如今在官場上如魚得水,重申舊案一事也讓他名聲大振。他沒有休棄公主, 而是好好養在府裡。

不過, 聽說他即將又要娶一位名門貴女, 使他平步青雲。

悄無聲息離開京城那日,我短暫回到曾經被查封的楊家,推開灰塵斑斑的院門,竟有滿院攀高的淩霄花, 灼灼豔光, 野蠻生長,如同一片經久不散的火燒雲。

耳畔似乎有女孩清脆的念書聲,無憂無慮坐在秋千上輕晃, 儒雅的父親在她身後微笑。

父親溫聲念:「疏影微香, 下有幽人晝夢長。」

女孩笑著接道:「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

微風簌簌,松林沙沙吹響。

我望著這一院荒蕪崢嶸,聽著那舊時穿越而來的恍惚聲音。

無聲啟唇, 默念下最後的尾句,那是——

翠颭紅輕,時下淩霄百尺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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