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為命三年,癡傻的江玄宴突然清醒。
眾人都以為,我會挾恩要他娶我。
畢竟我手中的鐲子,是他曾說著娶我的話,親手為我戴上的。
可現下,江玄宴卻只說:「不過是癡傻時做的糊塗事,算不得數。」
我愣了愣,摘下鐲子還給他:「這個我不要了,郎君能否將身契給我?」
聞言,神色淡漠的男人,卻瞬間攥緊了手。
-1-
江玄宴清醒那日,意外得沒有任何徵兆。
在那前一天,他還從小洞偷跑出去,恰好遇見了向來厭惡他的七郎君。
那是個被嬌慣的八歲孩童,動起手來無法無天,不知輕重。
江玄宴被打了一頓,找到他時,主子奴僕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人蜷縮著躺在池塘邊上。
我熟練地拍掉他布衣上的灰塵,查探他身上的傷口。
除了額頭有些淤青紅腫,沒有什麼大傷,我松了一口氣。
江玄宴看到我,拉了拉我的袖口,疼得齜牙咧嘴。
卻只知道笨拙地跟我描述七郎君腰間掛的小老虎,最後央求著也要一個。
我拍了拍他的頭,笑笑:「我給你做,但你答應我,以後別再偷跑出來,行不行?」
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身量極高的男人,眨巴著一雙大眼卻是孩童神態,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用銀子托角門買了一塊泛著金光的布料,我沒見過七郎君身上的那只老虎,但我的手藝不ṱų⁴差,給江玄宴做的小兔子、小馬駒他都愛不釋手。
江玄宴擦了藥睡著時,我點著油燈,連夜將那只老虎做了出來。
他的心智成了三歲的孩童後,每每被人欺辱,也會抱著雙膝自顧自地悶悶不樂。
除了保住命和求一口飯,我一個卑賤的丫鬟,在這大家族裡,什麼都給不了他。
但好在他向來很好哄,一塊飴糖、一個小布偶,便能眉開眼笑。
隔天,我將布老虎藏在身後,剛要開口叫他時。
不似以往毫無骨頭似的趴在桌上,眼前的男人,臨桌而坐,長袍自然垂落,腰背與椅背隔出了一拳的距離,無聲地恪守著禮儀,盡顯君子端方。
他聽到聲響,轉過頭來看我,那一眼,沒有了單純懵懂和無知。
而是眸光若星,流轉間似藏萬千機巧。
像許多從前,我只敢遠遠地望著的那般模樣。
明明還是那粗陋的衣裳,可眼前這張臉,卻似于美玉之上雕琢而成,周身仿若罩著一層無形的冷霜,恍如謫仙現。
只一眼,我便明瞭,那是屬於從前江家大郎的神姿,是曾被天下人盛讚的舉世無雙。
我捏緊了藏在身後的布老虎,心裡湧上遺憾。
世家大族規矩森嚴,可那一刻我沒有朝他跪下,我撐著自己的身體,卻不可避免地彎下身子,低聲道:「大郎君——」
半晌,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略過,巡視著這破舊不堪的屋子,一張碎了半形的桌子和一張乾淨卻蓋著補丁被子的床榻,是這狹小屋中僅有的物件。
他那樣聰慧的人,垂下眼便知曉自己這三年經歷了什麼,但他仍舊無悲無喜,從容不迫。
他起身時,從我眼前走過,那雙我縫製了兩日的布鞋,在我的視線中停下,隨即又離去,只留下一句:「我痊癒之事,你有功,待我歸來,可求賞賜。」
他從房間走了出去,房間裡的光明滅交替了一瞬,最後歸於沉寂。
我從身後抽出了布老虎,手指撫了撫虎頭,那一刻,我就知道。
東陵世家子弟之首,芝蘭玉樹,如圭如璋的江玄宴,又活過來了。
也許往後,阿蕎和那不堪回首的三年過往,將永存於他身後的這片黑暗裡。
-2-
江玄宴離開約有半月,我才重又從府上人口中聽聞他的消息。
我與他住得偏僻,除卻頭一年偶有人過問,後來再無人在意。
因此,他離開的前幾日,我照常去前院上值。
偶有人問起,那傻子今日怎麼沒跟在你屁股後,我低著頭勤勉地掃著地,一邊道:大郎君近日感染了風寒,不宜走動。
那人咬著零嘴,啐了一口栗子皮在地上:「不過一個傻子,也就你還敬他是個郎君。」
我仍舊低著頭,只是將掃帚往前移了ţũ¹些許,將那栗子皮掃了進來。
若是往常,我還會討巧地應和她幾句,為著她手中的糖炒栗子。
她是三娘子院子裡的二等丫鬟,地位比我們這種普通丫鬟高一些,偶爾能得一些稀罕賞賜,比如這種專為主子們採購的零嘴。
她喜歡聽好話,若是我說得她高興了,隨手便會賞我兩顆,我便能揣著回去給大郎君嘗嘗味。
他曾于高門華堂之中,享盡了世間尊榮,珍饈映華光,金杯盛美酒。
後來命運陡轉,食得是粗茶淡飯,硬挺的麻衣粗布常在身上磨出了道道紅痕。
我總想他好些,再好些,比不得從前光景,但至少也盡所能地少吃些苦頭,可我能討要來的,總歸還是那些不值錢的。
郎君們玩壞了的九連環,膩味了的象牙陀螺,娘子們用舊了的筆墨,若恰巧我前去送花卉,再舔著臉還能要上幾張宣紙,足夠大郎君寫上幾日的字。
大郎君,大郎君……我總這樣叫他。
他懵懂無知時,曾問我何為大郎君,像阿蕎就有名字,大郎君就叫大郎君嗎?大郎君沒有名字的嗎?
哪怕人人都道他是癡傻之人,可我要他記著,他是江家大郎君,是江家百年來的不世之材。
就如現在這般,枯葉落於足下,行走之間,耳旁皆是讚譽。
「大郎君可真厲害啊……」
「是啊,江家祖上顯靈,沒想到癡傻了三年的人,竟突然好了!」
「不僅好了,還助太子解決了南陽水患一事,聽聞當今聖上龍心大悅,連著幾日上朝嘉獎太子殿下和我們郎君!」
「如今大郎君一朝重得聖寵,咱們江家頹了幾年的聲名,這會兒可算是能揚眉吐氣了。」
「阿蕎姑娘,待郎君回府,必然對你有重賞。」
「以後阿蕎姑娘,應當是淩霄院的一等丫鬟了,真是好福氣喲。」
「胡說,她這般忠心,郎君未嘗不會給個姨娘的位分。」
「你可真敢想呐!那可是大郎君,怎麼能納一個丫頭做妾呢?那不是玷污……」
「阿蕎姑娘,從前若有怠慢,多有得罪,只盼你在郎君面前多美言幾句。」
這些丫鬟嬤嬤們有的身著料子上乘的錦緞裙,有的手腕懸著珍珠鑲金的鐲子,從前是不會拿眼看我的。
我穿著一襲洗得發白的靛藍色布裙、頭上別著一根木簪,笑著同眾人點頭,至始至終未曾開口一言。
身後又傳來聽不大清的喟歎,只道:「她命可真好,竟不吭不響地撿了個大便宜,當年若不是郎君不讓人親近,我必定也願意照料他的。」
我撫了撫衣袖上的褶皺,想了想。
我並非命好,只是恰好,我不忍看月光墜落。
-3-
身為衛國公府長子,江玄宴年少時便名滿京都,凡所見者,必贊其光風霽月,驚才絕豔。
歷經三朝的國公府,即便府上人仍在朝任職,可也早已今非昔比。
在這逐漸沒落的百年世家裡,江玄宴就似橫空出世的一雙大手,扶大廈之將傾,托舉起垂顱的雄獅。
最風光那年,他年僅十六,三元及第。
遠至藩國、嶺南、漠北,近在學堂私塾、茶館酒肆,話本奇談、說書飛馬,江玄宴之名,頃刻間,名滿天下。
自此,入朝堂、建奇功、帝眷優渥、君前顯貴,原是拜相入閣的康莊大道。
只可惜,老天偏愛作弄人,查案路上的刺殺意外,叫他一夜之間從高處墮入地獄,聰慧絕倫到一朝癡傻,無人問津。
起初,眾人只以為癡傻是暫時的,就連聖上都派人多番照看,宮廷太醫連著三月在府上醫治。
可太醫束手無策,名醫也無計可施,只留下一句:若要清醒,待天意抉擇,或許明日,或許一生。
皇恩從不眷顧無用之人,新春科舉日又到,很快便有新的文曲星現世。
江玄宴再次將國公府的宴席攪得一團亂時,端坐主位的老夫人神色平靜,緩緩擺手,要他從此不得踏足主院。
繼母的兒子歡天喜地搬進了淩霄院,拍著手道:「這是個福地,來日我也能中個狀元,這江家又不是離了他江玄宴就轉不動了。」
那時,江玄宴背對著眾人,渾然不覺周遭的變故,只顧著低頭,認真地數著大袖上的蘭花。
江玄宴癡傻後,心性雖似孩童,可卻抗拒旁人的親近。
老夫人未免落人口舌,好歹開口允他有一人照應,只是無人敢應。
我跪在地上,試探著拽他的袖子時,他好奇地歪頭看向我,隨即大方地將袖子一股腦塞在我手裡。
日頭西斜,落日的餘暉斑駁地散在窗櫺上,鋪在長長的衣袖和深潭似的眼眸上。
在塵螢跳躍的光影裡,我笑,他笑得無邪。
就這樣,我撿了旁人不要的江玄宴。
「阿蕎,他們說我是傻子,這輩子都好不了了。」
「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到時你仍是這天下最聰明的人。」
他眨了眨大眼睛,有些不服氣:「現在不是嗎?」
我遲疑著,還是想了個法子安慰:「現在嘛……現在三歲裡的郎君裡,你是天底下最聰明。」
他好生乖巧,漂亮的臉蛋揚了揚,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滾絲線。
府上的人慣來踩高捧低,我們的日子不大好過。
漸漸地,送來偏院的吃食過了層層的濾網,最後只剩下幾片粗菜葉子和摻著稗子的粥。
江玄宴一月的藥都要吃上幾兩銀子,傳話的人說府上已大不如前,正經郎君娘子的份例都縮減了,眼見著是好不了,連他常吃的藥都要斷掉。
我不知道這藥到底能不能治好他,我只知起碼藥不斷,便還有一絲希望。
鬧鬧不來,求也求不得,幸而從前帶我的嬤嬤有一手好繡工,一包繡品需五六日,賣得的錢分三成給外院的黃嬤嬤,兩成給角門的老頭,剩下的錢便可以得兩日的藥。
江玄宴的老師來看過他,那個被稱為當世大儒的老人家,見了他,只剩垂淚喟歎。
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門生,原該承其衣缽,以所學匡扶社稷、教化萬民,成就非凡,卻只懵懂地看著他。
他蹲在地上,仰著頭擦掉老師臉上的淚:「老人家別哭了,給你糖吃,阿蕎做的糖很好吃。」
那不是我做的,是蘅蕪院的丫鬟賞我的飴糖,這樣的糖不該拿來冒犯先生,我剛要開口阻攔。
老先生輕咬了一口,誇道:「好吃,很好吃。」
臨走前,他欲言又止,我恭送他:「郎君,會好起來的。」
那時,我不知哪來的信念,可我總這樣告訴自己。
總有一日,他會好起來的。
-4-
從偏院到老夫人的壽安堂,是一條曲折幽深似望不到盡頭的路。
我第一次來時,連第三道門都踏不過去,只能遠遠地望著燈火通明的院落,一遍遍磕頭求求能做主的人,為大郎君請個大夫救救命。
而這一次隔得遠遠的,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就笑盈盈地朝我走來:「阿蕎姑娘來了?大郎君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喚你來,已在堂屋等姑娘多時了。」
臨到門口,她示意我等候,轉身前去通稟。
這時,虛掩的門傳來交談的聲音,我原想移腳,背過身去。
可下一瞬,我看著那丫鬟的背影,猛然意識到了țũ₆,這也許並非巧合,有些話可能是該要我聽的。
老夫人的聲音仍舊中氣十足,多了幾分喜悅:「臨之,你這次立了大功,聖上降詔起複,國公府興榮重系於你一人身上。」
「這三年……你心中可怪罪祖母?」
「孫兒不敢。」
她笑道:「倒是多虧了那丫頭,只是你不在這幾日,府上的傳聞倒是不少。我怎麼聽說,你將你母親留下的鐲子,送與了她?」
「雖說她於你有大恩,但你身為國公府嫡長子,來日婚事自有章法。一個丫鬟,再貼心,也上不得檯面。」
半晌,江玄宴清冷的聲音響起:「不過是癡傻時做的糊塗事,算不得數。」
我低下頭,摸了摸心口,明明是預料之中的結果,為何還會覺得如此神傷。
心口處像住了一隻惡犬,撕扯著,叫囂著,要奔騰而出。
到了時間,我被人引著進了屋。
我未曾看一眼江玄宴,匆忙一瞥下,只有他端坐的身影。
本該是這樣,我與他之間,從來都是他高坐於明堂,我伏拜於地不敢抬頭望。
頭上傳來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你便是那丫頭?抬起頭來我看看。」
我抬起頭,才發現屋裡竟有如此多的人,連二房三房的人都到齊了。
半月未見,江玄宴身上的服飾早已不是那件舊衣裳,而是換成了一件天青色杭綢長衫,衣衫之上,以銀線繡著淡雅蘭草。
江玄宴低垂著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我避開江玄宴的目光:「奴婢阿蕎,見過老夫人。」
她右手倚著憑幾,神色淡淡地問:「你有功,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我仍垂著頭,雙手置於膝上:「奴婢……要什麼賞賜都可以嗎?」
眾人看了一眼江玄宴,他薄唇輕抿,卻不見絲毫笑意:「除了妻位,其他皆可。」
我下意識伸手拉了拉衣袖,盡力蓋住手上的鐲子,免得它露出來,讓人看了笑話。
我剛要開口時,身後有人大步ẗū₈走來,聲音宏亮。
「兄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阿蕎姑娘這恩情,說是兄長的再生父母都不為過,區區一個妻位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轉頭看去,來人身著一身絳紅色錦袍,腳踩一雙踏月靴,高大威猛,身姿挺拔,俐落的長馬尾隨著手臂的擺動高高甩起。
二房的四郎君江玄鳴,他朝著我眨了下右眼,混不吝地繼續開口:「依我看,阿蕎姑娘品性高潔,心地善良像仙女,誰娶了做妻子那簡直是天大的福分。既然兄長嫌棄,恰好弟弟很是敬佩阿蕎姑娘,不如由弟弟來替兄長報恩,娶了阿蕎姑娘如何?」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如此胡言亂語,我瞪了他一眼,轉過身來,卻直直地撞進了江玄宴的眼中。
那雲淡風輕的面容上竟浮現了一抹慍色,他死死地盯著我,下頜緊繃著,漆黑的眼眸中翻滾著莫名的濃烈情緒。
-5-
江玄鳴話落,背後被人砰地拍了重重一掌。
他父親恨鐵不成鋼:「哇呀,你個小子,腦子被驢踢了嗎,宴哥兒的人輪得到你肖想?母親莫聽他胡言亂語,這丫頭是淩霄院的,該怎麼安置也是大房的事,我們二房絕不摻和。」
說是不敢,實則是不屑,即便腦子純粹如江玄鳴也聽得出言外之意。
他囔了起來:「不是胡話,我真心的!我……」
我借著遮掩,回頭遞了個眼色,制止了江玄鳴的話語。
他半道勒馬,一口氣堵得面色通紅。
視線中,江玄宴面色平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唯獨皺得不成樣的袖口透露出了幾分心思。
一場本就是圖個好名聲的傳喚賞賜,被江玄鳴一攪和,頓時失了規矩。
座上的老婦人,若有所思地向我投來一瞥,只說乏了,這些小事由江玄宴自己拿主意就是。
一大堆人烏泱泱地陸續離去,江玄鳴被他父親趕著走了。
最後,屋內只剩下端坐著的江玄宴和仍跪於地的我。
頭頂有移動的聲響,下一瞬,一隻如玉般的手攤開在眼下:「起來,還要跪多久?」
我抬頭看去,江玄宴半蹲著朝我伸手。
昏暗的堂屋內,他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神色平靜得宛如一泓不見波瀾的深潭,仍舊是那副清冷如玉的模樣。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途中衣袖垂落,露出了質地溫潤的羊脂玉鐲,看著鐲子我不加思索地開口:「郎君真的不能娶我嗎?」
他的手指蜷縮了一下,語氣清冷:「不能。」
他被驅逐時,什麼都不記得帶走,唯獨這只母親留下的鐲子,珍之重之地扣在懷裡。
當年他送我時,我也只當是玩笑,小心地裹著收了起來。
後來好幾次,他總往我手上瞥,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不戴郎君送的鐲子,阿蕎不喜歡嗎?」
他不大會吵鬧,盼望著要我戴上鐲子,也只是眨巴著濕漉漉的眼睛央求,自那次,這鐲子就沒再脫下過。
我收了手,衣袖重新蓋住手腕,提著裙子,輕巧地站了起來。
江玄宴望著空蕩的手,半晌後才起身,又下意識彎腰替我拍了拍膝處的灰塵。
拍到一半,他才頓了頓,意識到這顯然不合規矩,便緩緩收了手。
我後退了一步,問他:「我聽聞你有意娶王家娘子,她也傾心於你。只是你……若她真喜歡你,為何三年來不曾看望過你一次,即便看望不了,卻連托人慰問一句也不曾……」
「你想說什麼?」他側首問道。
我想了想:「她並不是真心喜歡你,若你有更好的選擇,可以……」
「不重要。」他打斷我的話,神色淡淡:「我不需要誰的喜歡,國公府看中的姻親,我只需要她能執掌中饋,協理內外,出身名門,其餘的都不重要。」
我隔著衣袖,磨蹭了幾下玉鐲,心下了然,他本就是冷心冷情的人,讀聖賢書,守規章禮儀,前程大業最重,誰的喜歡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
「如果沒有意外,原本我這一生只會有妻子,絕無納妾的可能,那於我來說,太過費事。」
他背對著我,看不見神色,繼續說著:「但你若真想嫁我,我可以破例。王氏溫婉,他日入門,也不至於薄待你……」
江玄宴向來是個話不多的人,此刻卻自顧自地絮叨。
我低頭,用力將鐲子拽了下來,放在手裡看了幾眼。
「這個還你。」我打斷他的話,拉著他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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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玄宴低下頭,戴著肌膚余溫的鐲子,在日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就這樣被塞進他手掌中,像被丟棄的物件一樣。
他伸手往前推了推:「王氏還未入門,你可先……」
我搖了搖頭,認真道:「我不要它,我能否用它向郎君換個東西?」
江玄宴五指握住鐲子,隱約間似松了半口氣:「你說。」
「我想要回我的身契。」我遲疑著,想著出門還需要銀兩傍身:「若是郎君念著我照料有功,能否再予我二十兩黃金……」
見他神色變了變,我連忙改口:「不成的話,十兩也是可以的。」
又有些後悔,應當說白銀的,十兩黃金未免獅子大開口。
「阿蕎,你的身世和學識,勉強當高門主母只會痛苦不堪,妾室只需恭謹守禮,這於你來說不是難事,你一定要攀得那麼高,才肯低頭嗎?」
「還是說江玄鳴許你的正妻之位,讓你心動了?二房裡的情況,你不是不清楚……」
「江玄宴。」我頭一次這麼叫他,鼓起勇氣道:「我要離開這裡,不要給你當妾,也不會嫁給江玄鳴,如果你覺得我太貪,那我只要身契也可以。」
這時,外頭小廝跑著過來:「大郎君,聖上傳旨,要您速速進宮。」
江玄宴拉過我的手,將鐲子重又塞進我手心裡,看了我一眼:「待在淩霄院,其他的等我回府再議。」
這鐲子兜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了我手上,只是這次,我沒有將它戴上。
我沒有去淩霄院,仍舊回了偏院。
江玄宴自白日出門後,便沒有再回來。
到了夜間,僻靜的院子裡傳來一聲響動,我出門便看到江玄鳴身手利索地落地。
「你今日又瞎摻和什麼呢?」我站在門前,這是他頭一次進這個院子。
他不服氣:「我那是為你不平,你這三年為他吃了多少苦,他江玄宴是清醒了,又不是失憶了,他是東陵才俊人人趨之若鶩,可你脖子上的那道疤,他低下頭就看到,他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我有些無奈:「大族之內,兄弟之間,為一女子起嫌隙。你可知你白日裡那樣,輕則落人口實,重則老夫人一旦不喜,我便會落得個勾引郎君,要杖責致死的下場。若不是她不願觸大郎君眉頭,我還能站在這?」
江玄鳴是二房庶出的郎君,生母誤食毒藥而死,他自小便在主母手下討生活,吃的苦不比下人少,卻仍舊心性單薄。
他撓了撓頭,面上閃過一絲內疚:「我,我沒想那麼多,我不是故意的……」
江玄宴白日問我,為何要與二房郎君勾連。
我反問他:「不然郎君以為,藥方裡昂貴的犀角我一個丫鬟如何能得來?郎君以為,黃嬤嬤和角門的人每月五次外出帶藥,當真是幾兩銀子便能收買的嗎?」
「四郎君在你病重時,也是真心待你的,你不能計較他今日的失言。」
他面色有些發白,唇線僵直:「你為了,和他……了嗎?」
我搖了搖頭,江玄鳴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在八歲那年,替他修補了他母親給他生前縫製的衣裳。
Ţṻ³江玄鳴看了我一眼,踢了踢腳下的雜草:「你看不上我是不是?我比不上江玄宴,他會讀書又長得好,成了傻子都有人不離不棄。我只是個武舉人,確實比不上他來日封侯拜相的能耐,可我不會讓你做妾。」
他再如何比不上江玄宴,也是世家大族的郎君,還是功名在身的舉人。
再怎麼樣,都輪不到我一個小丫鬟看不上,就如江玄宴,以他身之高位,只會覺得給予的便都是恩賜。
我知道,江玄宴大約不喜歡我。
因為愛意會使人盲目,使人小心翼翼,不知所措,不自覺地將自己與塵埃齊平。
而不是像他那樣,自始至終從容不迫。
-7-
第二日,江玄宴仍舊沒有回府。
我的衣物不算多,僅有的首飾是頭上那根木簪。我原先是有些積蓄的,只是這三年為了養活江玄宴,早就變賣得一乾二淨。
將東西收進包袱裡時,門外進來兩個丫鬟。
這幾日偏院格外熱鬧,人人都以為我怎麼著也會撈個姨娘當當。
痊癒的大郎君,淩霄院的姨娘,誰看了都眼紅。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前院發生的事,一閃而過的三個字落入我耳中。
我問道:「是齊家那位表少爺嗎?」
「是喏,聽說被抬回來時,整個屁股都爛了。」
「真沒想到他竟是好男風的,這一整夜吃了藥,被四五個粗壯的男人……真是丟死人了。」
我愣在了原地,手指猛地一松,包袱險些滑落。
只有我知道,那位表少爺並非好男風,是江玄宴在報當年之仇。
江玄宴尚在朝堂時,曾有一次在春日宴上被世家子弟央求著點評辭賦,他言辭犀利地指出了幾人的不足之處,其中便有齊家那位表少爺。
原是指點之舉,卻不想被人記恨在心。
那一年,一名丫鬟引開我,一個麒麟球引出江玄宴。
我從不知,一個人能惡毒如斯,會想出那樣齷齪的方式來折辱一個君子。
我拼了命撞開那扇門時,兩名小廝按著江玄宴的四肢,任由那表少爺撕扯著他的衣裳。
床底下有一把我從廚房順來的刀,那是我為了護著江玄宴準備的。
我像個瘋子一樣,揮舞著刀,大喊大叫著,將受驚的郎君攔在身後。
「他再不濟,也是國公府的公子,是聖上欽點的狀元,你不過是一個外姓郎君,你姨母不過是三房裡不受寵的妾室,你今日欺辱他,你以為你活得過明日嗎?」
「臭丫頭,給我打……」
無數的拳腳落在身上,那把刀被奪走時,在我的後勁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
「來,來的……的路上,我已讓人通稟老夫人,你若想賭一把,就將我打死!」
我的手心浸滿了汗和血,不會有人來,不會有人管,這樣的事,不能傳出去……
幸而我賭贏了,一個陰溝裡的無能鼠輩,一鼓作氣再而歇,他沒有那個膽量。
「郎君,郎君你記得認過的字,你記起學過的功夫好不好……」我顫抖著手為他整理衣服,幸而除了外衣撕裂,沒有其他損傷:「不可以被人這樣脫掉衣裳,男子女子都不可以脫郎君的衣裳,答應我好不好?」
呆若木雞的郎君,手忙腳亂地哭了出來:「阿蕎,你流了好多血,對不起,我再也不玩麒麟球了。」
他都記得,那三年被人羞辱,被人毆打他都記得,可他不曾懲Ţû₇罰那些捉弄嗤笑過他的人。
唯獨對這一人,他棄了君子溫潤如玉,睚眥必報地下了狠手。
我歎了口氣,收拾好的包袱放在桌上,靜靜地等著。
壽安堂的大丫鬟送來身契時,人之常情地勸道:「咱們當奴婢的,能做妾便是最好的出路了,更何況當大郎君的妾室多少人求不來的,你是個女子,放棄這樣的福氣,去外頭討生活,太不明智。」
「再不濟,留在府上當個一等二等的丫鬟,都比外頭富戶人家的姑娘強幾分。」
我非家生子,我是五歲時進的府,我早知曉外頭的天地,可我仍嚮往之。
意識到多言不是她此行的目的,便住了嘴,打開木色的錦盒,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二十兩黃金。
我沒有推拒,將鐲子交還給她,收下了黃金:「替我,謝謝老夫人。」
我早知道,她不會容我長留,所以那日,我在要身契時,特地開口要了錢財。
只要能將我送離,大約百兩黃金她都不會眨眼,她絕不會容許我一個丫鬟,糾纏于江玄宴的婚姻之事。
我托江玄鳴,將二十兩黃金換成了銀票。
離開那日,我從角門出去,送我出府的人一再問:「你當真不等大郎君回來?」
我搖搖頭:「不了。」
聽聞他那日便接了聖旨,前去阜陽探查私造銅幣一案,不知何時才能歸。
門第之見,自古難平。
我不過是一個丫鬟,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間,死因也能任人編纂。
老夫人眼下還對我好言相送,是看在江玄宴的面子。
如若我不知趣,硬要糾纏,只怕多得難堪。
-8-
京城是我的家鄉,我生於此,長於此,沒有遠走他鄉的勇氣。
國公府在東街,我便在西街坊市里盤了一家鋪子。
從踏出江家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該如何營生。
挑選了ṱṻ⁼幾名孔武有力的小廝,招了兩名繡娘,半月後鋪子正式開張。
除卻頭日有讓利的噱頭,引來了一些人,後幾日都有些冷清。
江玄鳴來時,我正在櫃前記帳。
他看見我握筆,很是驚訝:「阿蕎,你竟然識字?」
我只是外院灑掃丫鬟,原是不認字的,現在粗讀得懂一些書,還是三歲的江玄宴教的。
發現他癡傻但卻認字時,我誇他好生厲害,認得許多字,我一個都不認得呢。
他被誇得不好意思,羞澀地說,郎君可以教阿蕎讀書。
那三年,我能撿到什麼書,我們便讀什麼書,只是我終究不如自小讀書的人,四書五經,詩集辭賦,我也只是粗略看得懂一二。
看著江玄鳴,我想了想:「你能否在我店外,站上半炷香的時間?」
他沒開口問緣由,毫不猶豫轉身去門口。
江玄鳴自小就是如此,七歲那年,二房的大丫鬟玩弄他,騙他在樹上站上半個時辰,便有人送豬肘子給他。
幾人將他送上樹,他抱著樹傻傻地等到了半夜,許多院落早就落了鎖,我想了許多法子,才將他帶了下來。
在京城做生意,沒有能撐腰的東家,註定寸步難行。
周邊的鋪子,不是與達官貴人交好,就是有縣衙護著。
看著江玄鳴的背影,我想了想,拿出紙張,低下頭一筆一劃寫著,隨後附上一張數額小的銀票。
我將東西交給江玄鳴:「你的人脈廣,能否幫我找幾個茶樓的說書先生,讓他們這幾日多說說這上面寫的東西。」
他收了東西,又開口:「阿蕎,是不是我害了你?你那麼喜歡他,他也答應給你妾室的名分,若不是我胡攪蠻纏,你也不至於要這樣辛苦謀生。」
「不關你的事呀。」我抬起頭來,笑著看他:「你不要覺著我辛苦,我現在很開心,我從來不知道我的人生還可以這樣自如,江玄鳴,沒有人願意當籠子裡只會望天的那只鳥。」
說書的效果甚好,不過兩日,鋪子裡擠了許多人,大多是一些年輕小姐。
「你……你說這是江郎君喜歡的花樣?」
「聽聞江郎君身上,也有一條這個蘭花樣式的帕子……」
「這個香囊的樣式真好看,這鳥羽根根分明,像在抖動一般……還有這牡丹,我好像都能聞到香味……」
國公府不會允許苛待郎君的名聲傳出去,江玄宴癡傻之事也只是少數世家和宮內人知曉,許多人都以為他只是病了三年,如今痊癒而已。
我摸了摸鼻子,江玄宴本就是上京名人,自起複後,又成了一眾閨中少女的天邊月,能得到與之相通的物件,各個都願意付錢。
我用這法子,原只是為了將鋪子經營起來,卻沒曾想說書人誇大其詞,將我說得天花亂墜,意外引來了一波做媒的婦人。
她們插著空來看繡品,一手將畫像展開。
「蕎掌櫃您看看,這林公子年方二十有三,早年出身書香世家,雖家道中落,可他如今是教書先生,每月能收入十兩銀子呢……」
「我這個才好呢,趙公子今年二十五,雖是個九品官,但是家中獨子,父母疼愛,在西南街巷已經置辦了一個一進門的院子,還完全沒有貸資的煩惱。」
我看了眼那一堆畫像,見識過江玄宴那樣的天人之姿,面對這些畫師加工過還長得如此磕磣的人,我只好禮貌地笑了笑。
入夜後,雨勢漸大,叮鈴哐啷地砸在窗櫺上。
我連忙過去關門,風聲洶湧間,一隻蒼白的手堪堪擋在門縫之間。
玉骨竹傘垂下一簾雨幕,緩緩上移,露出一張清雋奪目的臉龐。
一月多未見的江玄宴,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一遝紙被他灑在桌案上。
「林初宇,面上是為人師表的教書先生,背地裡尋花問柳,前一月同花月樓的雲蝶在畫舫嬉戲落水,爬上岸時卻偽裝成自家小廝。」
「趙順,九品小官,還未娶妻卻早已安置了兩房外室,他正等著娶一個好拿捏的,最好手中有些銀兩做嫁妝,替他將貸錢還清。」
「李昌生,家中開的酒樓早已入不敷出,他卻不思經營,整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
「阿蕎,你離開國公府,心中存著志氣,便是為了尋這樣的廢物?品行不堪,寡廉鮮恥,你寧願面對這樣的人,都不願意留在府上,你……」
江玄宴極少言語失控,這些粗鄙的謾駡,大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而出。
「郎……江玄宴。」我低頭,突然看到他手背上翻著血紅的傷口,頓了頓,移開目光:「我和你一樣,你的一生中只會有一個妻子,我也一樣。」
我抬頭與他對視,坦坦蕩蕩:「我想要的你給不了,而你給的我不想要。我心悅你,從前是,現在是,可我更想要能夠選擇的權力。
「我可以選擇嫁不嫁,嫁給誰,趙順、李昌生……憑他是誰,我不願意,我便能不嫁。可在郎君這裡,我永遠只有做不做妾的選擇,而沒有嫁不嫁的選擇。」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
江玄宴手背的傷口因用力崩裂,他始終只是低頭看著我,長久的沉默蔓延開來,好似一層無形的屏障。
他一字一句地問:「你從前說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那是獨給癡傻小兒的承諾,因為在那些無光的歲月裡,阿蕎曾是他唯一的天地。
-9-
江玄宴離開後,我想了一夜。
世道艱難,我雖有營生之道,可我也從未想過這輩子不做嫁娶。
我於情愛一事上,只喜歡過那一人,不曾吃過苦頭,因此我也不懼再度踏足。
打定主意後,我認真挑選了起來。
幾日後,我找了一個口碑不錯的媒婆,指著一張畫像道:「這位溫衡公子不錯,嬸娘可否為我二人搭線?」
夜間我關門時,又見到一道細瘦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在牆角。
我握緊了門栓,朝著那頭冷聲道:「我會嫁,不必日日盯著我!」
那人縮了縮身Ťŭₒ影,下一秒就拐進街巷離去。
第二日,我見到了溫衡,他是個斯文俊秀的讀書人。
我早托人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早年是個秀才,家境貧寒,與祖母相依為命,但為人正直仁義,是個難得的好人。
「阿,阿蕎姑娘……」他向我作揖,手中捏著一根嶄新的簪子,耳根紅得發燙:「我名溫衡,如今是南驥縣衙的一名主簿,我,我無才無德,家境貧寒,姑娘不嫌棄我,我……」
他話還未說完,突然從門外闖進來一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不准你,你碰阿蕎,滾開!」
熟悉的音色灌入我耳中,讓我愣在原地。
溫衡被他推倒在地,迷茫地看著他,連忙扶正衣冠叩頭:「下官拜見江大人,大人……」
我下意識將江玄宴拉到身後,制止他再開口,拉著溫衡往外走。
「溫公子,江大人是我繡房貴客,他族中姐妹都愛我這繡房的花樣子,今日貴客來臨,我不便招待你,下回我再向溫公子賠罪。」
關上門,我看了一眼氣鼓鼓的江玄宴,又看了眼一旁的小廝。
他立馬跪下:「突然,突然便這般,大夫說是那病留下的病根,偶爾會復發,郎君醒來便鬧著要找姑娘,這才沒法。」
江玄宴留了下來,過了會兒,自己就將氣消了。
但還是跟在我身後,小聲埋怨:「阿蕎騙人,不是說好去哪裡都帶著郎君,為何自己離去?」
同三歲的江玄宴相處,我無意識地便回到了從前的狀態,從容不迫地應付著。
我嚇唬他:「誰叫你讓我不高興了。」
「我做什麼了!」他睜大眼睛,著急忙慌:「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那你,你會原諒我嗎?你還會給我做布老虎嗎?」
原先那只我沒帶出來,放在了偏院裡,大約被當作棄物處理了。
我不知道他這個情形會持續多久,可好在,我如今能讓他吃得飽穿得暖,就連布老虎也能做得比從前貴氣。
我扯下一塊布,回頭看他,輕笑道:「原諒的,還給你做布老虎。」
我突然有些認命,因為這一刻我意識到。
無論他被遺棄多少回,我大約都會撿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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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裡,江玄宴比從前更離不開人,常常是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我若制止他,他便紅著眼睛指責:「你要將我丟下。」
白日裡,我在樓下賣繡品,他便蹲在二樓,隔著闌幹和層層的布料縫隙,一直隨著我的身影。
連日來,國公府都不曾派人過來,有了前車之鑒,我並沒有感到意外。
直到這一日,我擰著毛巾,為他擦拭手掌,他突然從懷中摳出一隻鐲子。
我看了一眼,竟還是那只,於是誇道:「郎君真乖,還記得將娘親的東西帶著。」
他低著頭,擺弄了幾下鐲子,突然拉過我的手,要將它穿進我的手腕:「娘親說,這鐲子要給郎君喜歡的人,阿蕎,我以後娶你好不好?」
同那年,他第一次將這鐲子戴在我手上時,說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話。
可這一次,我伸手按住了那個鐲子,只是輕聲道:「郎君,到此為止吧。」
他握著鐲子,手懸在半空,半晌後,褪去了三歲的神態。
「對不起,這幾日騙了你。」他有些難堪,臉龐隱在昏暗的燈光裡,長睫微垂:「可只有這樣,你才願意同我親近。」
頃刻間,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哪怕讀遍萬卷書,可他的人生裡,從未有人教導過,該如何處理這樣擾亂他心緒的事。
只知規矩禮數,克己復禮的郎君,只能笨拙地想出,讓自己回到人人厭惡的癡傻模樣,因為阿蕎喜歡,便會親近。
我低著頭,落下一滴淚,砸在手上:「不要這樣,如今好不容易重活了過來,聖心難得,皇恩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若是再傳出你病了的消息,到時你的聲名,你的前程該怎麼辦?」
世家大族,踏錯一步都是死局。
他從前並不受寵,父親有太多孩子,沒了母親的長子就更受人排擠。
眼下這條繁花似錦的路,是他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寒來暑往,未曾有一日懈怠。
「若我說,我可以求得幾分可能,你可還願意跟我回去?」
他的聲音仍舊清淡,只是多了些決絕。
我抬頭看他,笑著說:「我從前想過,做郎君的夫人,會是什麼模樣。」
「可我想啊想,想啊想,只能想到,郎君同我說詩詞歌賦時,我只能想到若要做桂花糖,最好選用秋日裡的白糖桂花,吃起來香氣更濃郁。郎君同我講張僧繇的真跡有多覓得,筆鋒走勢有多豪邁,我只能想到今日的繡針又斷了兩根……」
「後來我懂了,阿蕎的身世和學識見聞,只夠應付三歲的郎君,阿蕎,應付不來二十三歲的郎君。」
我抬頭笑看他,燈火裡的郎君很好看,像畫上的仙人。
他抬手擦掉我臉上的淚:「你不需要應付我,我要你真心待我,不要你的應付。」
郎君,你那麼聰慧,必然明白,我說的應付是何意。
我意為,你我生來,本不相配。
你的人生似星河鋪展,漫漫無垠。
阿蕎只是一個意外,不值得賭上前程,為之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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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朝堂之上,撥雲弄雨之人,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在清醒時,扮作癡傻,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挽回。
可我心意已定,他從來寬厚溫和,做不來強人所難之事。
唇齒間輾轉半日,他開口:「那個溫衡不好,他雖心性純良,但膽小怕事,你要在京中做生意,他護不住你。來日若有人尋滋挑事,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叫你關鋪子,那些都是你的心血。」
「不急的。」我一字一頓,字眼像砂石一樣將我的腦子磨得生疼:「我可以,慢慢找,定會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江玄宴放在膝處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自嘲一笑。
他要走出門時,我突然開口叫住他:「郎君還記得,景寧十六年的夏日,曾在淩霄院外被人衝撞過嗎?」
他目光繾綣,仔細地看著我,也許以為想起景寧十六年,就能有峰迴路轉。
許久之後,他抿著唇:「不記得了,但你可以同我講那年。」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沒什麼,郎君,回吧。」
景寧十六年,我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卻遇上府上嚴出嚴入的禁令,磕著頭都求不來半日的告假。
我從外院進到內院,想求大郎君身旁的大丫鬟替我說情,卻遇到了外出歸來的江玄宴。
隔著重重人馬,我遠遠地跪地訴請,被人斥責驅趕時,是他身旁的小廝扶起了我。
「大郎君說,你只管回家去,紫芙那裡我會替你告假,不拘幾日,只待你母親病好再回就是。」
「對了,這是二十兩銀子,郎君賞你的,希望令尊早日康健。」
那二十兩銀子雖沒能救回我娘的命,可我見到了我娘最後一面,還帶她裁了一塊漂亮的布料,她臨走前穿上了這一輩子最好看的衣裳。
剩餘的銀錢,還足夠我為她風光辦了一場葬禮。
大郎君從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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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濃,諾大的國公府一片寂靜,只有簷鈴偶有幾聲清脆。
老婦人瞥了一眼晚歸的郎君,手中翻著幾個名貼:「那王家娘子你若不喜就算了,這邊還有不少名門閨秀,你可以好好看看,尤其是呂閣老的孫女,若能成事,於你今後仕途大有裨益。」
「你遠離朝堂多年,昔日種種早已洗盤,你要比旁人更用些手段,才能趕得上落差。」
江玄宴眼神掠過那些名帖,看向主位上的老婦人:「祖母,一定要成婚嗎?」
這樣驚天逆言,老婦人猛地按了一下手拐:「你!你……」
江玄宴沒再看她,外頭是高懸的明月,清冷孤寂。
一定要知書達理,一定要出身名門,一定要門當戶對嗎?
他的阿蕎,不可以嗎?
她不那麼聰慧機敏,可她赤子之心,勇敢熱烈。
她不那麼博古通今, 可她善良寬厚,豁達樂觀。
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裡,循規蹈矩,尊師重道,恪守禮儀, 孝字為先。
所以, 他規行矩步地按照世俗規定, 照著條條框框, 冷冰冰地選出合適的妻子。
所以, 祖母棄他三年,他不曾怨過, 不曾怪過。
所以,國公府人人欺他癡笑他傻, 他仍要寬厚無私,擔起闔府上下的前程和性命。
江玄宴站起身, 面容仿若覆霜,聲音低沉卻清晰:「不要再私下, 逼她嫁人。」
「她已不是府上奴僕,您沒有權力再干涉她的人生。」
破舊的偏院裡, 郎君的面前, 擺著兩隻相似的布老虎。
兩隻老虎的針法都精巧極了, 虎眼栩栩如生,但一隻布料粗糙廉價, 一只用料精緻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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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寧二十四年,南方大旱,京中湧入了一批流民。
西街坊不少鋪子遭遇了流民攻擊, 多有損傷毀壞。
在危急關頭, 錦心繡坊卻被一群訓練有素的護衛隊團團圍住, 接連半月都是如此場面, 流民輕易不敢靠近。
待混亂穩定,護衛隊悄無聲息地退去, 自始至終, 阿蕎不曾過問,不曾探究。
她拿了許多銀兩,捐贈給府衙, 用於安置流民。
景寧二十五年, 錦心繡坊成了京中首屈一指的招牌繡坊。
阿蕎的繡品, 常常引得達官顯貴、名門閨秀競相求購。
景寧二十六年, 江玄鳴娶妻, 妻子是侍郎之女。
阿蕎帶著繡娘為新娘子繡制了一襲漂亮的嫁衣。江玄鳴最後一次來到繡房, 是帶人取走嫁衣, 人高馬大的男人,說話時卻不看她:「阿蕎, 往後我不再來了。」
景寧二十七年, 太后壽辰宴,天下繡坊佳作雲集。
阿蕎以一副「瑤池賀壽圖」一戰成名,自此成了譽滿天下的繡娘。
她打贏那場勝戰時,江玄宴高坐百官首位, 目光牢牢地鎖在她身上。
阿蕎,是困苦處也能盛開的花朵。
她從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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