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

顧松川在第九十九封家書中寫道:
「一切安好,等我凱旋。」
我以為我的夫君終於可以陪在我的身邊過日子。
卻沒想到,他回來的第一件事竟是用滿身功勳換來秋姨娘一個平妻的身份。
就連我的親生兒子也歡快地圍在秋姨娘的身邊蹦蹦跳跳:
「秋姨娘,我娘不如你漂亮,也不會像你一樣陪我玩兒。」
「往後你來當我的娘親好不好?」
我這才明白,原來那封家書本就不是寫給我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都不要了。

1
「酉時。」
乞兒緊抓著新衣,脆生生回道。
「夫人,您是要出城嗎?」
我既沒點頭又沒搖頭,只是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便轉身回府。
「夫人,老夫人頭疼又犯了,讓您去給她布菜。」
我腳步不停,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對著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溫吞地回道:」婆母定是老毛病犯了,還不去請大夫來。」
沒走幾步,又有丫鬟急匆匆前來。
「夫人,小少爺又玩鬧落水了,正吵著要見您。」
我的方向依舊沒有改變,」給少爺沐浴更衣,泡杯薑茶。」
走回院落這短短的距離,我足足被打岔了十幾次。
府中所有事務,全擔在我身上。
顧松川外出打仗五年,我也習慣了五年這樣的日子。
他們誇讚我是京城裡最為賢慧的主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騙了去。
回到房內,我倒了一杯茶。
涼的。
此前所有溫和的假面撕開了一道裂縫。
我鼻子一酸,放下了茶杯。

2
我嫁于顧松川,其實是個意外。
那時,他不過一個小將,在我爹身邊連名都叫不上。
倒是他的爹有勇有謀,救了我爹一命。
我爹拿戰功求了一抬金絲楠木棺材和一道聖旨。
從此,顧松川在京城立了府。
我爹去悼念時,顧老夫人又跪著求了一門親事。
林家三個女兒,其中兩個都是繼室所出,只有我是亡妻的遺女,地位尷尬。
於是,我嫁給了顧松川。
顧松川爽朗,我性子溫和,我們舉案齊眉,也算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可成家後的顧松川渴望立業,逐漸鋒芒畢露。
人人誇他年少英才,前途無量,又誇站在他身邊的我是個有福之人。
有福?
那時,我望著身邊高大的顧松川,問自己:
我真的是有福氣的人嗎?
新婚一月有餘,顧松川便不顧一切,主動請纓去前線應戰。
臨走前,他握著我的手託付。
「阿雲,府中一切事務都交給你了,等我回來。」
望著他飛揚而去的馬蹄,我突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福之人。
五年間,我幾乎是麻木地將府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戴著溫和的假面。
五年後,顧松川凱旋,我站在門後聽著那句話。
「夫人在家數年,身邊可曾出現陌生男兒?」
我想,我確實不是有福之人。

3
「阿雲,如今我凱旋,聖上今晚要在宮中設宴款待。」
顧松川大步流星走了進來,面上帶著明晃晃的喜氣。
我沒出聲,只是重新變回那個賢慧的妻子。
看著他在桌邊坐下,倒了一杯茶,又吐出。
「這茶怎麼是涼的?又苦又澀。」
「來人,你們是怎麼伺候的?主母都敢怠慢!」
丫鬟嘩啦啦在門口跪了一地,誠惶誠恐。
我上前勸道:」我也不是什麼精細的人,茶涼點也沒事。讓她們起來吧。」
「阿雲,你就是太好了,才會讓這些下人蹬鼻子上臉。」
我望著覆在手上的另一隻大手,嘴角扯了一下。
既然我這麼好,那為何還要猜忌於我。
我笑著點點頭,不動聲色抽回自己的手。
「今晚的宮宴幾時開始,我好早做打扮,不能丟了將軍府的禮制。」
我挽起耳邊的髮絲,裡面已然夾生了幾絲斑白。
這五年的操勞,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
我在梳粧檯前細細尋找合適的發飾,好遮掩一二。
一支精緻的玉芝蘭簪,是顧松川當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摩挲著剛要拿起,便聽見他猶疑的聲音。
「阿雲……我打算帶母親和銘兒前去……」
「今晚的宮宴極為正式,不少世家子弟都會出席,我那些朋友都說我娶的一定是天仙般的美嬌娘……」
許是愧疚,他又忙著補充:」你放心,聖上定會賞賜我,到時你盡可挑些喜歡的物件。」
一道目光落在我耳邊的斑白,下垂的眼尾。
細細打量一圈後又飛速掠過。
我藏起乾燥無光的手,放下了那只玉芝蘭簪。
心中不免有些刺痛,我勉強地笑了一下,輕輕點頭。
「好。」
顧松川沒留太久,便又嫌無趣般起身離開。
我送他出門,看著妾室秋姨娘在門口翹首以盼。
那是我剛剛新婚,老夫人做主抬進來的。
是她娘家的表姑娘。
據說一直等著顧松川正妻之位落下,再進門。
那時,顧松川抱著我輕哄:」我娘身子不好,就別忤逆她了。不過,我答應你,我不會碰她。」
我面上不顯,只是想好好經營自己的日子。
我也從不派人盯梢,我信我們年少夫妻的感情。
此刻,看著顧松川熟練地拉過秋姨娘的手,我一如既往,不動聲色。
只是關上屋門後,臉上的笑意再也掛不住。
打量了一圈屋內的陳設,為顧松川繡的香囊還剩一隻鴛鴦沒有完成。
我剛拿起便脫力般掉Ţų₌下。
指尖一絲刺痛,紅豔的血珠爭先恐後流了出來。
滴落在香囊上。
鴛鴦泣血。

4
我到底還是坐上了進宮的馬車。
顧老夫人原為村婦,不懂宮中規矩,怕衝撞了貴人為顧松川招來禍事,強要我在旁陪同。
顧銘年幼,從未出府,不免害怕,在府口掙扎著不去。
而秋姨娘打扮隆重,略微越界,難免心虛,便善解人意勸顧松川帶上我。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又安排了一輛小車跟在後頭。
而我匆匆忙忙被拉進這極為簡陋的小車裡,搖搖晃晃進了那紅牆金瓦之間。
聽到聲響,我便掀簾下車。
抬眼便是高大的顧松川站在馬車前,托著秋姨娘的手下車。
昨夜,他宿在秋姨娘那,自是新婚燕爾般甜蜜。
宮人引著他們前去,我稍微愣神差點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只得提著裙子小跑跟上。
剛轉過牆角,便聽見前面一派熱鬧。
顧松川口中的朋友圍在一起,說說笑笑。
「嘿,你小子真撿到這麼標緻的美人,可真是大福氣。」
「林家姑娘素來低調,今日一見,無愧她娘當初的美名。如此美嬌娘,顧郎你怎麼忍心放在家裡五年不見?」
一群人輕佻地肆意打量,而顧松川臉上只見得意,甚至還有幾分慶倖。
「家國社稷,怎能耽於兒女情長?」
我略微退了兩步,避開他探究的視線。
我知道他在慶倖什麼。
慶倖我不在場,慶倖朋友認錯了人。
可他不知道,我何嘗不是慶倖。
被當物件一般打量評判,實在不是一件美事。
所以,困於此事的娘親從小便教導我內斂風華。
只是不可避免有些可悲。
不以色侍人,當真得不到他的真心嗎?
宮宴是女眷坐在偏殿一席,我入座時被宮女攔住了。
「哪來的人?不守規矩!這是你能坐的位置嗎?」
我仔細打量一番,確實是顧將軍府的席位,秋姨娘就坐在顧老夫人身邊。
按理來說,顧老夫人左邊的位置是我的。
此刻,兩人冷眼看著,不動聲色。
而兒子顧銘撲在了桌上的堅果上,一顆顆剝著,放進秋姨娘的盤中。
我無奈,正準備拿出玉佩證明身份,便看見面前頤氣指使的宮女被壓了下去。
「把那賤婢拖出去!怎麼能怠慢了貴客。」
極為尖銳的女聲闖了進來,是四公主,當初對顧松川一見鍾情,曾鬧得滿城風雨。
剛新婚不久,便讓顧松川休妻,入公主府。
不過,顧松川為了前程權勢拒絕了,她倒是恨上了我。
「公主金安。」
我俯身行禮,不挑一絲錯處。
頭頂一隻染著丹蔻的手指劃來劃去。
惡意的嘲笑沖我傾泄而下。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顧夫人啊。幾年不見,怎麼這副破落相,看來顧將軍對你也不怎麼樣嘛。」
「聽說,顧將軍出征一周,你才查出來有孕,這兒子都長這麼大,怎麼一點都沒有顧將軍的風采?」
這話實在惡毒,捕風捉影,只想讓我身敗名裂。
我猛然抬頭,不卑不亢。
「不勞公主費心。銘兒是我教導失職,如今他爹爹回來了,自然會由他親自教導。」
「本宮是心疼天子近臣,顧將軍在前線征戰,戰功赫赫,若是混淆了他的血脈,那倒是我們的不是。」
那根染著丹蔻的指尖直指我眉心。
「往日你不愛出府,不如趁今日驗上一驗如何?也是全了你的名聲。」
「不……」
幾番針對下,我不免也起了火氣,剛要拒絕便被一道熟悉的聲音插了嘴。
顧松川不知何時前來,站在殿口,沉聲說:」好。」
我不可置信回頭,對上了他猜忌的眼神。
連他,也不信我。
我苦笑了兩聲,閉上眼,掩蓋受傷的神色。
對眾多人來說,這只是一個小插曲。
顧松川隨意地咬破手指滴在碗中,兩血相容,他便親親熱熱抱起顧銘去了主殿。
而四公主也撇了撇嘴,扭頭離開。
獨留我坐在席間,耳邊是京城夫人們的竊竊私語,卻食不下嚥。
猜忌是顆種子,只會生根發芽。
當初顧松川剛回府拉著小廝詢問時,我早該明白。

5
我又坐著那輛小車晃晃悠悠回到了將軍府。
車簾拉開,是一隻大手。
「阿雲,我來扶你。」
分明是親昵的聲音,我卻渾身一冷。
空蕩的胃讓我臉色蒼白,我錯開身,扶著車門下來。
「不必了。」
夜裡,顧松川拉著我親熱。
感覺到脖間的濡濕,我突然一陣噁心。
「我有點累了,今晚就算了吧。」
一而再地拂了他的面子,顧松川冷哼一聲推門離開。
我看著隔壁院透出的燭火和下人燒水的聲音,睜眼到天明。
天光大亮,屋門被猛地砸開。
「小賤蹄子,真不要臉,盡給我顧家蒙羞!」
「讓我家松川娶了你,是我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我茫然地坐在床邊,看著魚貫而入的人群。
為首的便是顧老夫人,罵起人來,金玉也掩蓋不了她的粗野。
下人也頻頻投來異樣的眼光,像千萬根針一般。
可她忘了,當初替顧松川求娶我時,可是說:」松川能娶了你,是我們顧家最大的福氣!」
「不知道婆母是什麼意思?」
我披起外衣,站了起來。
「好呀,還跟我打馬虎眼!現在全京城都知道我顧家媳婦不知檢點,那樣私密的東西也敢掛在府門上!」
我沒有繼續爭辯,揪住一個賊眉鼠眼的丫頭就逼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今天一大早,您落紅的帕子不知道為何掛在了府門上。老夫人讓人收起來了,但是……現在估計全京城都知道了。」
說完,丫頭便縮了縮脖子,退了幾步。
我也忍不住踉蹌兩步。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顧老夫人橫眉豎眼,差點就要上手扒扯,顧松川突然出現,打斷了她。
「是我放的。」
顧松川大步流星推開人群走了進來,秋姨娘緊隨其後。
他沒有看我,先遣散了下人,又和秋姨娘一左一右摟著顧老夫人離開。
「娘,您不知道,這是邊境特有的習俗,落紅帕都是要示眾的。」
「昨天在宮宴上您也看見了,我若是不這樣,暗地裡不知道怎麼編排我呢。一方帕子而已,沒什麼大事。」
是啊,只是一方白帕,能讓顧松川在男人堆裡長盡了風光,也能讓我在女人口中丟盡了臉。
到最終,他的目光一絲都沒落在我身上,像是一切與我無關。
他背對我,低聲朝秋姨娘囑咐:」你最懂事,去好好陪陪母親。我去進宮求旨,答應你的平妻之位肯定會給你。」
明明是陽光明媚的天氣,我卻無端的感覺渾身發冷。
這是對我的懲罰嗎?
我搖了搖頭。
那我不接受。
關上屋門,我打開櫃門,開始收拾細軟。
我要趕在酉時前,出城。

6
聽著門口的馬車聲漸行漸遠,我拎著包袱來到後牆。
臨走前,除了一些銀票和衣裳,我竟無一想要帶走。
兒子顧銘未寫完的大字還擺在桌上,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我還記得,他被我強壓在這裡寫字時,撇著嘴叫囂。
「我不要寫大字!我要出去玩!我不要娘了,只會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
「秋姨娘會做好吃的糕點,還會帶我放風箏,我要去找她!」
顧松川在外征戰,五年來沒有一個回信。
顧銘是家中獨子,被老夫人寵過了頭。
府中的人都會看眼色,殷勤地捧著他,倒襯著扮演嚴父角色的我有些不倫不類。
捏著紙張的手緊了緊,我歎了口氣放下。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逼他了。
我將包袱甩出牆頭,自己扒著石磚,爬了上去。
若是府中人看到,定會大吃一驚。
向來溫吞守矩的夫人怎會做出如此大膽的動作。
可是,即使結婚六載,我仍是雙十出頭的年紀,還有機會過自己的生活。
翻出這四方天,我坐在牆頭上,兀地笑出了聲。
在地上站穩後,我拍打身上沾染的灰塵,一雙破爛的鞋子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我順著望去,是之前府口的乞兒。
他小心拎著我的包袱,眨著清澈的眼睛看著我。
「夫人?」
7
「你怎會在此?」
話一出口,我便知失言。
牆角處豎著幾片破布搭成的帳篷,只是有一角塌陷了。
看來,是我扔包袱時不小心砸到。
我接過自己的包袱,歉意地笑了笑,牽過他髒兮兮的小手,悄悄塞了五塊銅板。
末了,又輕聲叮囑:」小心收好,莫要被人瞧見。」
說完,我便順著牆根往外走去。
小巷長又窄,不時會剮蹭到我的衣袖,可我卻滿眼新奇。
將軍府總是大又寬敞的,身處其中的我偏偏覺得太過空曠。
那段獨自守著ƭũ̂ₐ偌大的宅院的日子,讓我的心也荒蕪寂寥。
臨出巷口時,肆意撒下的陽光讓我不住地眯了眯眼。
也在這時,我聽到身後跟來的腳步。
「你快回去吧,不用跟著我。」
我無奈地看著那個乞兒,心裡頗有點異樣。
其實,五個銅板足夠他飽餐一頓,再修補住處了。
我轉頭又往外走去,哪成想身後的動靜更大。
「我說了,不要……」
剩下半句話被我吞進了喉中,我看著他呲著牙守在巷口,堵住不知道從哪裡跑出的大大小小的乞丐。
我感受到落在我身上以及包袱上不懷好意的眼神,愣了一瞬。
也怪我,過了多年安穩日子,竟忘記了外面的險惡。
我又花了二十個銅板,遞給旁邊的車夫。
「到城口,你把那個小兒一併帶上。」
我怕自己走後,他再受一頓欺負。
……
在城口下車後,看著那個髒兮兮的乞兒,我到底沒忍心。
帶他去附近的店吃了一頓餛飩。
他看起來很餓,我吃完後又給他叫了一碗,看著他慢慢吃完。
耳邊響起隔壁桌的談論,我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顧少將軍真是年少有為!聽說,聖上賞賜的東西如流水般抬進了將軍府呢!」
「害,那算什麼。你沒聽說,那西域來的美人也賞賜給了他呢。顧少將軍可真是命好,有功績傍身,還有賢妻美妾,快哉快哉!」
賢妻……
我斂下眉眼,安安靜靜想著。
這整個京城怕是連我的姓名都忘記了,一提起,不是賢妻就是顧夫人。
可沒人問我願不願意。
而聽到顧松川新納一門妾室,我突覺自己並無傷心之意。
那五年的時光早已將可憐兮兮的愛意蹉跎殆盡了。
「吃好了嗎?」
我看著面前忍不住開始舔碗的孩子,又帶著他去成衣店買了一身新衣。
小二脫下他破爛的外衣時,我才發現他瘦得嚇人,肋骨一節節往外突。
之前看著正常,只是因為將我之前隨手送的衣裳一圈圈藏在了裡面。
「夫人……」
他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抓著那件衣服,不想脫下,緊張地看向我。
「只是給你換一件更合身的,這件衣裳還是你的。」
語罷,他才松了手,在小二為他穿好新衣後,又將換下的衣服小心疊好,抱在懷裡。
我付好錢後,看著漸晚的天色Ťŭₐ,知曉自己該離開了。
又揉了揉乞兒的頭,我轉身朝城外走去。
酉時,我站在城外,護城河倒映著夕陽,波光粼粼。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身心都要飛揚起來。
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叫駡聲。
我好奇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裡擠著,看見我後,眼睛亮了一瞬,擦著守衛的刀跑了出來。
「快走快走,要關城門了。這小子,就等著晚上喂狼吧!」
城門轟一聲閉上,我看著那個向我走來的乞兒,也閉了閉眼,一股火氣忍不住上來。
去路兇險,我自己都沒什麼把握,且又孤身一人,他還跟來幹什麼!
「夫人……」也許是被我冰冷地臉色嚇到,他吞了吞口水,又道:」您掉了東西。」
我居高臨下看去,他的手上攤著一兩銀子,閃著啞光。
我頓時怔愣在原地。
8
那是我趁他換衣時,偷偷塞進去的。
是我將他帶到了城口的,眼見著夜寒露重,又怎能讓他獨自在外,連遮風的破帳篷都沒有。
我想著,這一兩銀子,足夠他租一間客棧,再過一段好日子。
哪成想,他竟跑了出來,眼巴巴地又將銀子還給我。
心裡一處軟了些,我將他攤開的手掌收緊,又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這是給你的報酬,謝謝你護著我離開。」
他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固執的站在原地。
太陽降到了地平線,我妥協般蹲下身子,與他平視。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你可願跟我一起離開?我雖不能保你一世無憂,但溫飽還是能勉強做到。」
話音落下,面前的孩子眼睛一亮,又脆生生回道:
「好!」
我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那你就跟我姓吧,名喚林山。希望你像山一樣高大安穩。」
「將來,若是你想要離開,告訴我一聲就行。」
我牽起他的手,提著裙擺,趕著星光離開了京城。
永安十年,京城少了一位賢妻,而世上多了一位名叫林姝雲的姑娘。
9
以我的腳力,一路停停走走,在一個月後,終於走不動了。
於是,在翼州安了家。
我走時,將補貼府內後剩餘的嫁妝都帶走了,折成幾張銀票,在翼州城裡買了間偏僻的小院。
利用多年主持中饋的能力,我在翼州為大戶人家管理一間胭脂鋪。
日子平淡又輕快。
而那時跟著我的林山也洗淨了全身污泥,露出一張乾淨的小臉。
「你幾歲了?」
「十三。」
我摸著他的根骨,活脫脫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連五歲的顧銘都養得比他壯實。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多費了一段時日,給他調養身體。
林山很乖,再苦的中藥都能面不改色的喝下;也很懂事,我只煎了兩次藥,剩下的都是他自己來。
隨著時光流逝,他逐漸改了面黃肌瘦的樣子,跟他的名字一樣,變得像山一般高大。
他十五歲時,我送他去讀了私塾,十七歲時,又送他去學了武。
到他十八歲時,已然比我高出了一個頭。
那年隨手贈他的新衣,也從合身到袖口縮緊。
只是,他還是喜歡像小時候那樣,寡言少語,只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不知什麼時候,他不再叫我夫人,眼裡多了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也樂得擺脫這個稱呼,放下了婦人髮髻。
永安十五年冬,一道急報隨著飛奔的馬蹄送進京城。
天寒地凍,草原物資稀少,蠻族又開始在邊境搶掠。
命運般的,顧松川又請纓出戰。
大軍開拔半個月,於翼州駐軍歇腳,補充物資。
隨著風聲傳來的,還有一則尋人告示。
10
「雲娘,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天吧。鋪子我來照看就成。」
在鋪裡做幫工的花嬸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才回過神來。
我望進她擔憂的雙眸,沒有勉強。
放下手中的口脂,便從後門往家趕。
只是走著走著,我又出了神。
顧松川的大軍還有兩日才到,但那條尋人的告示已經貼滿了翼州城。
顧林氏,面貌柔美,是顧少將軍心尖上的人,若有人發現,可得黃金萬兩。
初時,我也緊張了幾天,日日帶面紗出門。
終究還是耐不住性子前去偷偷看了幾眼那告示上的畫像。
我想著,可從畫像相反的衣著打扮。
可當我看到畫像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不用白費心思了。
畫像上的人分明與我只有三分相似,甚至連我那日出走時的衣物都畫錯了樣式。
我驟然苦笑出聲。
五年的分別,已經讓顧松川忘記了我的樣貌。
五年後,他對我已經是凡事都不入心的狀態了。
他只在乎我的忠貞,在乎他的臉面。
從那日後,我又除了面紗,只是隨著大軍即將到來,我還是忍不住心慌。
我敢賭,若是被發現,肯定會被抓回,還要面臨懲罰。
我曾見過顧松川懲罰出錯的下屬。
碗口粗的軍棍,帶著破風聲,結結實實砸在人的腰脊。
只一下,那向來沉默寡言的漢子也會岔了氣,慘叫出聲。
三棍下去,便是生死由命了。
一想,我的心又忍不住生出逃竄的意味。
「雲娘,你在想什麼呢?」
一隻大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過神來,下意識嗔怪。
「你這小子,什麼時候也學他們喚我雲娘了?」
林山不說話,只是笑著舉起手中的山雞。
「我從師傅那回來,看見了這個。雲娘,我今晚想吃燒雞了。」
這些年的相處,林山從半大小子,到現在比我還高一個頭,心性卻越發幼稚。
但我沒注意的是,自己的眉頭不知不覺鬆懈了些,不由自主露出笑來。
「好。」
11
林山近來練武很勤,吃飽後便洗漱睡去。
我沒有睡意,就著燭火,為他縫衣。
燭火搖曳,我的思緒飄了很久,還是決定出城避個風頭。
第二天一早,林山醒來時,我已經收拾好了包袱。
他沒有多問,接過包袱背在身上,便引著我出門。
不像顧松川,我的去向,他總是要問個明白。
我以為他的緊張是對我的愛,漸漸地從了他的意,不再出府。
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愛,是約束,是禁錮。
我向東家請了假,租了個牛車慢慢往城門口去。
卻在出城時,出了意外。
「大哥,為何今日不能出城?」
我借著衣袖的掩飾,偷偷塞去一錠銀子。
守門的人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往胸口塞,隨口解釋。
「京城那邊的軍隊就在郊外駐紮,上頭指示,最近戒嚴。」
突然,不知城樓上的守衛喊了句什麼,面前的人臉色一緊。
「滾滾滾,別妨礙我。來人,開城門!」
我被推了一個踉蹌,被林山扶住後,不由地也緊張起來。
隨著城門慢慢打開,我拉著林山躲在了牛車後,偷偷觀察著。
時隔五年,我竟害怕再次見到顧松川。
但進城的只有一輛馬車,由一隊士兵護送著。
上面插著」顧」字小旗,馬車的形制是我以前最常坐的那款。
車外斜靠著一位異域風情的美人,手腳帶著鈴鐺,一聲聲地響。
馬車裡的人也拉開簾子,好奇地張望,那熟悉的面孔,竟是秋姨娘!
「這位小兄弟,勞你去城主府傳個話。就說是顧將軍囑託,一切從簡,不必聲張。我們倆弱女子勞煩城主隨意找個住處,等大軍開拔,我們也會離開。」
「夫人,您客氣了。卑職這就喚人去傳話,您跟著走就行。」
馬車軲轆轆越過牛車,秋姨娘放下了簾子,倒是外面的西域美人還在四處打量。
「雲娘,你怎麼了?」
感受到袖口的拉扯,我才回過神來,勉強地笑了笑,站起身。
腿腳有些麻,我卻沒怎麼在意。
我只在意,顧松川征戰為什麼還要帶上她們。
但最終,我只是又舔著臉又問了一句:
「大哥,現在可以出城了嗎?」
……
林山帶我走小路,準備上山住幾天。
那是他練武的場子,一路上他都很興奮。
「雲娘,師傅旁邊的院子我收拾收拾,到時候你就可以在裡面休息。」
「你想看我練武嗎?我現在可厲害了!」
我笑著,還是一副溫吞的模樣。
卻心不在焉。
但很快,我就回過神。
地面的碎石開始震動,一道道馬蹄聲從遠處的小道飛奔而來。
我連忙拉著林山退到一邊,低著頭等待馬蹄過去。
只是,為首的高頭大馬在我面前赫然勒起。
一聲疑問在我頭頂炸起,震得我一陣耳鳴。
「阿雲?」
12
我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這麼措不及防遇見顧松川。
他坐在高頭大馬,眼神晦澀不明,活活像要吃人。
「將軍認錯人了,奴婢不喚阿雲。」
我的腰身伏得更低,做足了謙卑的模樣,頭臉不敢抬起。
「呵。」
一聲冷笑,我的面前突然天旋地轉。
再回過神,已經被拎到了馬上。
我望進顧松川的雙眸,裡面燃燒著熊熊烈火。
一字一句從他口齒中擠出。
「阿雲,我可是找了你整整五年。」
「當初,就是你這副安靜的樣子,將我騙了過去,才叫你五年前偷偷離開。」
「我在心底描繪了五年,怎麼可能會認錯?」
我錯開眼,捏緊了衣裙。
種種駭人的懲罰在我心裡回蕩,可顧松川只是將我帶回了城中,關在了一處院子裡。
林山則被壓在了柴房中,不許我探視。
我的性子素來溫吞,也做不成什麼激烈地反抗,只是趁顧松川不在,悄悄地往柴房探查。
他很忙,我每日起床後看見桌上沒收起來的茶杯,才後知後覺顧松川來過。
摸一摸茶壺,還帶著余溫。
這夜,我吹滅了蠟燭,裝作熟睡。
迷迷糊糊之際,聽到了門響。
一睜眼便跟顧松川對上了眼。
他眼裡閃過驚訝,卻不作聲。
我不知道他何時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但我不想跟他耗下去了。
關在這四方院的日子,讓我想起了以前,抬頭只能看見四方天。
「請將軍放我離開。」
我跪坐在床上,俯下身,平靜地說道。
我將姿態放得極低,行禮的動作也極為標準。
這是在那吃人的京城裡鍛煉出來的。
顧松川不會知道,撐著一個偌大的門府,禮數、來往,一步都不能出錯,是多麼如履薄冰。
「阿雲,你是在跟我作對嗎?我哪裡對不起你!」
下巴被人捏住,猛地抬起。
我疼得皺眉,望著顧松川撕開偽裝,露出真面目,也倔了起來。
「你沒有對不起我。」
外出征戰,保家衛國,他對得起國家。
建功立業,論功行賞,他對得起自己。
而我,不過是隱在他身後的人,無須在意。
「我只是累了,想出來透氣而已。」
我只是,不想再站在他身後了。
「呵,透氣?五年了,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
「皇上賞了我許多寶物,我留了一匹雲錦想給你做新衣,可一回來,到處都找不到你。」
「我派人找了許久,告示貼得天下都是,家裡那群沒用的奴才也全都換了……阿雲,跟我回家吧。」
顧松雲的憤慨在我的沉默下變得滑稽,他降低聲音,像是懇求般又重複了一遍。
「阿雲,回家吧,銘兒也很想你。」
炙熱的呼吸撒在我的耳旁,我的心卻如死水一般,沒有半點波瀾。
五年,顧松川還是沒變。
他滿口自己的付出,卻忘了問我願不願意。
我不喜歡雲錦,我也不討厭那群下人。
甚至,我對他和顧銘也談不上討厭。
我只是討厭自己,討厭那樣如同甕中之鼈的自己。
我往後縮了一下,避開他的觸碰,身子伏得更低。
「請將軍放我離開。」我停頓了一瞬,又補了一句,」當日我私自離去是我的錯,也請將軍大量,不要計較,補上一份放妻書便可。」
「阿雲!你……」
我打斷了顧松川,莫名問了一個問題。
「敢問將軍,可知我名字?」
顧松川愣了一瞬,脫口而出的還是」阿雲」。
如此,我便知道答案了。
我抬起頭,與他對視,聲音堅定。
「阿雲是我的小字,我全名喚為林姝雲。」
不是阿雲那般帶著狎昵的稱呼,而是有名有姓。
「你從來都不瞭解我,甚至連我的名字都不在意。將軍,您還是回吧。」
我做了個手勢,便厭倦地翻身背對著顧松川。
13
那日顧松川摔門離去,倒是解了我的足禁。
只是,林山還被他押著,我走不了。
「雲娘,你沒事吧。」
守衛虎視眈眈盯著,我沒敢走太近,只是打量了一圈。
見林山身上沒傷,我才真正放下心來。
「我無事,他不會傷我。」
我微微一笑,示意林山別緊張。
「那個,就是顧將軍嗎?」
小心翼翼地詢問傳來,我一怔,恍然間看見了五年前的林山。
那時候,他喚我夫人。
我點了點頭,告訴他:」是。」
「但我已經不是他的夫人了。我只是林姝雲。」
「林山,我會想辦法放你出來的。」
這晚,顧松川照例過來,還帶著一箱箱財寶。
「阿雲,你看看喜歡什麼,自己拿。」
這幾日,他都是如此,彌補般要將能送的東西都送到我面前來。
也依舊固執地喚我阿雲,仿佛還活在過去。
我繞過那些礙腳的箱子,為顧松川泡了一杯茶。
「阿雲,你……」
我輕輕地打斷他的喜色。
「你把林山放出來吧。」
「放我們走。」
兩句話落下,顧松川便掀了桌子。
「阿雲,你是說,讓我成全你們去私奔?!」
「我不追究你那五年到底有沒有過界,你倒好,還想讓我放了他,做夢!」
我斂下眉眼,遮住眼底的失望。
那五年,我一個弱質女流,帶著一個半大孩子,光是生存,就耗費了全部力氣。
哪有心思談風說月。
「顧松川,」我叫了他全名,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你殺了我吧。」
顧松川臉上的怒氣凝固了。
「你說什麼胡話!」
「我離家這麼久,京城怕是早已流言滿天了吧。我若是跟你回去,就算沒有浸豬籠,也沒了臉面,如此,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平靜地將利害掰碎了鋪在顧松川面前,看他急不可耐地否認。
「我會護著你!」
我輕笑了一聲,他連老夫人的命令都擋不住,如何護得了我。
我用他最愛的面子逼他。
「不如就當我死了吧,也保住了將軍府的顏面。秋姨娘待在你身邊最久,給個平妻的身份也是應當的,還能為將軍掙一份美名。」
那日的馬車形制,以我多年的主母經驗,如何不知裡面的門道。
我走上了我娘的老路,不過我運氣好一點,沒落個玉損香消的下場。
「阿雲,我……」
一提起秋姨娘,顧松川眼底閃過慌張。
「我都知道了。」
我給了他肯定的答案,也止住了他的辯解。
「所以,放過我吧。」
14
林山被放了出來,但不知道顧松川說了什麼,他執意要跟著顧松川去前線。
他沒有提前告訴我,只是留下一張字條,便隨著大軍一同消失。
「雲娘,我想去掙一份功績,我不能總靠你養著,我已經長大了。」
「等你的生辰日到了,我就會回來。」
我閉了閉眼,壓下了心中的火氣,那是在顧松川面前都沒有的情緒。
我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枯坐了一夜。
直到清晨的雞鳴響起,我才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開始收拾包袱。
我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要在乎林山。
我要去找他。
有了之前的經驗,我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院子我沒賣,還想著以後回來。
辭去胭脂鋪的工作時,花嬸攔住我多問了一句。
「雲娘,你要去哪?」
「去找一個不聽話的人。」
我走得很慢。
一路打聽著行軍路線,走到前線時已經是冬天了。
我仰頭看著邊城,搓了搓手,走了進去。
眼見著就要找到林山,我突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久違地情緒又充盈胸口。
我想,要是找到他,肯定要狠狠打他一巴掌。
我想讓他知道,養他一輩子也可以。
他是個孤兒,我也是個孤兒,本該相依為命才是。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我夜裡連燭火都不滅,汲取一點點溫暖。
我又想起了林山,他是不是也很冷?
他身量高了,今年冬天,我得再給他做一套棉衣才是。
想著想著,我就睡著了,只是沒一會兒突然驚醒。
我打開窗,冬雪凜冽,外面卻火光震天。
「蠻族來偷襲了!」
「真是卑鄙!顧將軍肯定會打跑他們的!」
隨之便是一小隊先鋒軍魚貫而出。
一股直覺指引著我,一眼看到了隊末的林山。
他看起來更加堅毅了,眉眼間的稚氣褪去。
黑了,也瘦了。
似乎是心靈感應一般,他猛地抬眼,看見了我。
「雲……」
他剛張開了嘴,就被身後的兵長打了一下,只得用眼神回應我。
他看起來很開心,可我卻連笑也扯不出。
戰場兇險,他太當兒戲,以為學了點功夫,就能獨當一面。
我目送他出城,連夜敲響了城主府。
15
「阿雲,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我行了一個標準的屈膝禮,低垂著眉眼,回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顧松川臉上的喜色凝住了,他收回想要攙扶的手,背過身去。
「說。」
我掠過他緊握的拳頭,面不改色。
「求將軍放林山離開。他還年輕,不該踏足戰場。」
面前的人猛然回頭,半邊臉隱在暗處,咬牙切齒。
「林姝雲,你別蹬鼻子上臉!你要走,我放你走,現在你還上門問罪來了!」
「是他自己跟我走的,我可沒逼他!」
我直起身,第一次正眼直視顧松川,用林姝雲的身份。
「若你沒在他面前教唆,他根本不會跟你走!」
「顧松川,Ţũ⁺你愛功名,喜歡在戰場上追尋價值,但林山不同。他跟我一樣,只是想過普通日子而已。」
「戰場刀劍無眼,我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顧松川顫抖著嘴唇,突然大吼。
「那我呢?你把我和銘兒放在哪裡?你不怕他恨你嗎?」
不一樣的。
顧松川和顧銘身邊總是不缺人的,少了我一個也沒什麼影響。
但林山不同。
是我撿了他,也是我給了他名字,我得對他負責。
「顧松川,我們只是選擇了不同的路。」
我ẗŭ̀₍只是想過自己的人生,不是誰的夫人,也不是誰的娘親。
「好,我知道了。」
顧松川垂下頭,放棄了。
「等他回來,我會讓人把他帶到你面前。」
出門的時候,我撞見了秋姨娘。
她身後跟著婢女,正偏頭叮囑。
「進去以後手腳輕點,看我眼色再把熱湯呈上。」
「將軍也真是,一碗姜湯還要人哄著喝。」
雖語氣嗔怪,但面上卻是一派甜蜜。
只是看見我,乍然失了顏色。
「夫人!你怎麼會……既然夫人回來了,那這碗湯就讓夫人送進去吧。」
我看了一眼面前的熱湯,還有秋姨娘扭著衣裙的手,搖了搖頭。
往常,我送過數不勝數的湯。
婆母要我端湯布菜,顧銘要我熬湯煨藥,顧松川也愛吃我那一手蓮藕湯。
可現在,我再也不想做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林山。
他好,當初煎藥喝藥都是自己來。
我又回了客棧,忍不住雀躍起來。
院子後埋的紅薯經過冬雪的溫暖,到時候就能刨出來烤了吃。
林山喜歡吃這個,可以把肚子撐得很飽。
但是得快一點回去,我怕爛在地裡。
風又把窗吹開了一條縫,我猛然驚醒。
才發現自己趴在桌前睡著了。
燭火不知什麼時候熄滅,外面也靜了下來。
莫名的不安在我胸口回蕩,我起身關窗,看見了樓下沉默的士兵。
趁夜偷襲是蠻族慣用的手段,顧松川也沒在意,照例派一隊士兵應對。
把對面打跑了,又出一隊士兵打掃戰場。
天地都靜了下來,只有甲胄的摩擦聲。
我看著被抬進來的幾個士兵,緊張地分辨。
不是他。
突然,門後大開,林山就站在那裡,啞聲喊道。
「雲娘……」
不知為何,我的淚落了下來。
「回來就好。」
14
我沒想到林山會倒在半路上。
自從他平安回來後,我便歡喜地拉著他說了很多。
當初想著見面要給他一巴掌,現在望著他疲憊的臉,我到底還是沒忍心。
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
「我們回家吧。」
我有注意到他變得更沉默,無論我說什麼都是點頭。
但回家的欣喜讓我忽略了這些,又或是不敢去猜。
地上開始冒芽,我們已經能看到翼州城了。
「林山,我們要到家了。」
我興奮地回頭,便看見他在我面前栽倒。
他向來是能忍的孩子,可此時卻大喘著氣,唇齒間的血怎麼也咽不下。
「雲娘……」
我愣愣地看他伸出一隻手,半響才回過神來。
「林山!你別嚇我……」
我將他摟在懷裡,看見他胸口大片的血跡,浸透了衣裳,怎麼也止不住。
裡面是長長的刀痕,塞滿了止血的紗布,此時卻再也起不來作用。
「雲娘,我們回家了……對不起,我……我走不動了……」
「對不起,我太沒用了,我本想掙一份軍功的,讓你為我驕傲, 你的生辰……我……我不能參加了……」
林山抖著唇, 從懷中掏出一支桃木簪。
簪尖被細心打磨過,簪尾刻了兩朵桃花, 有些粗糙。
「我……我還沒染上色,對ŧŭ̀ₕ不起……」
他口中又忽地溢出血來, 唇齒顫抖。
「雲娘, 生辰快……」
到最終, 那句話都沒能完整說出。
可這些年的相依相伴, 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意。
只是我想與他有比愛人更近的關係。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傻子……傻子!」
林山像山崩一樣倒了。
我總覺得是自己起的名字不好, 太大了, 才叫林山壓不住。Ṭū́₎
但他真的很壞, 明明我說過, 想要離開的話告訴我一聲就行。
可他卻選擇擅自離開。
我將林山的骨灰帶了回去。
他太重了,我扛不動。
地裡的紅薯爛了,我把它們翻到一邊, 將裝著林山骨灰的小罎子放下。
「你要是有父有母,就有人給你收屍了,也不會被我大不逆的燒掉。」
「是你運氣不好, 偏偏遇上了我。」
我沉默地將土埋上, 像沒事人一樣又回了胭脂鋪。
如以前一般無二。
顧銘偷偷來找過我,只是躲著不敢出現。
其實, 對這個兒子,我並沒有多餘的感覺。
我曾盡心盡力照顧他,然後順利交給顧松川, 也算盡了我的義務。
「雲娘, 你家那個小子怎麼不見了?」
花嬸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過神來, 才意識到是在說林山,於是勉強笑了笑。
「怎麼了?他去山上學武了。」
「哎, 這小子,讓我保管東西,自己倒忘記了。」
「諾,快拿著, 這麼好的料子,小心收著。」
花嬸抱著一件衣裳,塞在我懷裡。
熟悉的紋路,只是不可避免舊了些。
是當年, 我隨手送給林山的衣裳。
「那小子, 大清早的把這衣裳給我, 說自己怕弄壞了, 讓我帶給你, 說完就走了。」
我捏緊了衣裳, 思緒飛到了很遠。
有瘦瘦小小, 髒兮兮的林山,也有抱著不合身衣裳不放的林山。
最終,全變成臨走時, 糾結了許久將衣裳留下的林山。
往日的平靜驟然被打破,我淚如雨下。
原來,他的離開早有預示。
原來,是我離不開他。
一切都是有舍有得。
我得到了名字, 得到了自由,也失去了我的山。
我又挽起了婦人發Ŧű̂⁻髻,終日戴著一支桃木簪在胭脂鋪裡忙碌。
簪上桃花豔豔如血。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