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只有我一個親女兒。
但他們都不愛我。
媽媽愛哥哥,因為哥哥聰明機警。
爸爸愛繼妹,因為繼妹「天真純良」。
而我,「愚笨不堪」「心機深沉」。
可當我小心舔舐傷口,傷痕累累地長大。
當父母連和我通話,都成了奢望後,他們卻哭著說:
「歲歲,你能不能別對爸媽這麼殘酷?」
他們忘了。
不「殘酷」,我早該死在 13 歲。
01
爸媽離婚時,我爸淨身出戶。
但唯一的要求,是要帶走我哥。
我媽不願。
她說:「浩翔懂事聽話,得跟我!兩個孩子非要選一個,你把歲歲帶走!」
爸爸也不甘示弱,「憑什麼?歲歲是女孩,跟你才更合適。」
那時,我坐在堂屋小木椅子上,哭得傷心。
而哥哥站在我旁邊,一臉木然,像是被父母爭著要的人,不是他一樣。
爭奪不下,我爸看向哥哥。
「浩翔,你願意跟誰。」
哥哥低下頭,看向地板,語氣低不可聞:「我跟爸爸。」
聽到這話,我媽大哭道:
「張浩翔!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怎麼能不要我!」
她用幾乎祈求的眼神看哥哥,「浩翔,你選擇跟媽媽,好不好?媽媽會對你很好的….」
可我哥避過她的視線,甚至有點害怕地縮了縮身體,「我跟爸爸。」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離開那天,爸爸領著哥哥,拎著大包小包,一步步,邁出他們居住了十多年的院子。
7 歲的我顛顛跟在他身後跑。
「爸爸,不離婚,好不好?別丟下我和媽媽….」
可我嗓子都哭啞了。
他們也沒回頭。
我媽一把將我拽回去。
「哭喪啊?死丫頭!是他不要你了!你還粘著他幹什麼?」
「我告訴你,從今天起,他張賀就不再是你爸!你爸死了!骨灰都揚了!你這心眼子要是再敢偏到別人那去,可別怪我心狠!」
那時我揉著被拽疼了的手想。
爸爸沒死。
爸爸也不是別人啊!
02
爸爸一走就是五年。
當年結束一段令他頹然的婚姻後,他下了海。
事業和愛情,也變得坦順無比。
賺到錢,也重新娶了妻。
而我媽,感情依然不順。
所以得知我爸再婚的事,親戚們語氣中盡是不甘和惋惜。
可作為當事人的媽媽,卻毫不在意地坐在沙發上。
「二姑,我和張賀的事,早就成為過去了。」
「作為前妻,我祝賀他和新婚妻子百年好合,和和美美。」
說完,媽媽像是終於看見站在門邊的我一樣。
「歲歲,放學了?」
「過來!瞧你的頭髮,在學校又瘋鬧了吧?把梳子拿來,我幫你梳頭發。」
她笑得溫柔,任誰都會覺得,她是個慈祥和善的好媽媽。
我瑟縮一下。
很想拒絕。
但她看過來的眼神,還是讓我乖乖轉身去臥室。
出來時,親戚長輩已經走得差不多。
順著門縫,依稀能聽見她們說:
「秀麗真可憐。」
「是啊!當初結婚,張賀一窮二白,連辦婚禮的錢都拿不出來。現在張賀混出名堂,早幾年家裡還蓋了那麼大的別墅,得,被別的女人撿了去。」
「要是當初他倆沒離婚,現在有錢太太可不就是她來做了?哪還有那個二婚妻子的份?也可憐了我們小歲歲呦!」
……
客廳很安靜。
仿佛即將有一場暴風雨要來臨。
我微顫著把梳子遞到媽媽手上,又磨蹭端來小板凳,在她身前坐下,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攥緊衣服。
下一瞬,頭皮傳來的劇烈撕扯感,讓我忍不住痛叫出聲。
「媽媽,我痛….」
我喊出了聲,媽媽卻置若罔聞。
她手上很用力。
梳不開的頭髮,生拉硬扯。
寧願扯下來一團毛球,都不願意花點耐心把頭髮理順。
伴隨她暴力的拉扯,我又痛呼出聲。
一個巴掌突然從右後方,扇向我的臉頰。
「鬼哭狼嚎什麼?有那麼痛嗎?」
不用回頭看,我都能猜到,媽媽此刻的臉色,一定黑沉如墨。
我咬著牙,閉上了嘴。
頭髮被扯得再痛,也再沒喊出一聲。
直到她拿我的頭發洩了氣,才大發慈悲般,將梳子丟在一邊。
我以為結束了。
可這只是開始。
03
我爸位於鄰村的老宅,距離外婆家,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
距離近,我爸和他新婚老婆一有什麼情報,鄰居家就會添油加醋地說給我媽聽。
這天,她又來了。
「秀麗啊!聽說張賀給那二婚老婆帶過來的女兒,專門打造一個公主房,裝修的那叫一個好看!」
「你看,明明歲歲才是他親女兒。」
媽媽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
那人繼續道:
「你是沒看到,浩翔現在管張賀那二婚老婆叫媽媽,叫的可親人了,怕是早就忘了你這親媽長什麼樣。」
「還好當初孩子你倆一人一個,不然….」
說到這,鄰居像是察覺到不對,她訕笑道:「害,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秀麗啊,你也別難過,不管怎麼說,你還有歲歲這個女兒呢!」
我媽沒說話。
鄰居見得不到回應,灰溜溜ṱŭ̀³地走了。
而媽媽望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時間過去挺久。
「咕嚕」一聲。
中午只吃了一個饅頭,我這會饑餓難耐。
而這聲音,讓我熟悉的媽媽,又回來了。
她狠狠瞪向我:
「你是豬嗎!?整天就知道吃?!」
「是不是覺得你媽我窮,連飯都不能讓你吃飽?你也想去找你那沒良心的爹?那你滾啊!」
她前言不搭後語的罵著。
我被罵得紅了眼,卻不敢哭,只能搖搖她的手。
「媽媽,我會努力學習,以後也讓你住進大房子。」
「就算…我也不會和哥哥一樣,喊那個阿姨媽媽的。」
可我媽卻一把甩開我的手,口中發出一聲嗤笑。
她斜睨著看我一眼。
「你能跟你哥比?」
「滾滾滾,看見你就來氣,當初要不是生下了你這個累贅,浩翔就一定不會被帶走!」
我心口像被針紮了一樣。
我和哥哥,到底有什麼不同?
不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嗎?
我疑惑著。
但很快,我就沒有心思去糾結這些了。
因為媽媽讓我去找爸爸要錢。
「那女人的孩子,憑什麼花他的錢?那些錢以後可都是浩翔的!」
媽媽看出了我眼中的不情願。
她怒瞪一眼。
「不想去?不去也行,你不要上學了。反正我是沒錢給你交學雜費。」
她一臉認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我也真被嚇到。
外婆說,以後文盲出去打工都不會有人要的。
賺不到錢,會餓死。
我不想當文盲,不想被餓死。
我一把抱住媽媽的腿,妥協下去。
「我去。媽媽,我去。」
04
我爸看到我,臉上帶著驚訝。
「歲歲?」
而我望著眼前,和記憶中大不相同的爸爸,恍然想著,他竟然還認識我。
我有點開心,有點激動。
「爸爸…」
他應了一聲,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爸爸回來後,一直想去看你呢!就是忙,沒時間。沒想到我家小歲歲都會自己來找爸爸了。」
「找爸爸是有什麼事情嗎?你哥哥和你…海娜姐姐現在都在上興趣班,還沒回家,不然還能讓你們見見。哦,海娜是你楊阿姨的女兒,比你大一個月。」
我低著頭,沒說話。
爸爸不知道,我其實見過楊海娜。
那時,他們剛返鄉沒多久,我瞞著媽媽來過這裡。
很巧合地,看到爸爸牽著穿了一身粉色舞蹈服的楊海娜從車上下來。
小姑娘「爸爸爸爸」喊著不停。
每一聲,都得到了回應。
他們像極親父女。
我不願承認,卻不得不承認。
那一刻,我嫉妒得發狂。
可我什麼也沒做。
就那麼自虐般地,看那棟豪華的鄉間別墅大門打開。
一個女人笑臉相迎。
一家三口手牽著手走了進去。
大門「砰」的一聲在我面前關上。
許久,我才移動麻木的腳,緩慢往家走。
如今幾個月過去。
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晚的感受。
可此刻,看著眼前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同我說那楊海娜的性格、喜好的爸爸,我心頭還是升起酸澀感。
他是,我的爸爸啊!
多年不見,怎麼能一直和我說別人的女兒呢?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爸爸你…你能給我一點錢嗎?」
「我馬上要上學了,媽媽現在身上沒錢,我….」
我說不下去了。
低垂著頭,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而空氣一片死寂。
我能感受到,頭頂那道目光中帶著打量,和一絲我說不清的東西。
莫名的羞恥感,讓我整張臉紅透。
「你媽讓你來的?」
我剛想搖頭,卻聽他歎了一口氣。
「要多少?」
「九,九百。」
我聲若蚊蠅,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你等一下。」
我抬頭,就見他往一棟裝修得很好看的房子走去。
那是他和哥哥,繼母,以及繼母女兒的新家。
他沒讓我進去。
我複又蹲下,抱著膝蓋坐在那裡發呆。
十幾分鐘後,爸爸出來,遞給我一個用紙包著的信封。
「拿著,收起來,別給別人看見。」
給完錢,他拍拍我的頭。
舔舔嘴唇,像是想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最終躊躇道:
「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沖我擺手,「有時間來爸爸家玩。」
我嗯了一聲。
背著書包往回走了一段路。
忍不住轉身,想再看他一眼,可眼前沒有人影。
而不遠處的那棟大門,已經關了起來。
05
我爸給的信封裡,放了一千塊。
多了一百。
望著那張紅鈔票,我只愣神一秒,轉身便跑起來。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可他不在家。
開門的是繼母。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後,道:
「你爸去接我女兒了。」
「你找他幹什麼?」
看。
只這兩句話,就將我擊得潰不成軍。
我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麼用一片空白的大腦,支使左手抽出那張鈔票,然後像個機器人般道:
「多了。」
「請你幫我還給爸爸。」
她過了好久才接過去,口中嘟囔著:「一百塊錢還專門跑一趟,我們家又不缺這錢。」
是啊!
又不缺錢。
所以,他也看不穿,我這番行為背後的小心思。
我沖她彎了彎腰。
「謝謝。」
然後在她怪異打量的目光下,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激烈的爭吵聲,吵醒的。
我爸竟然把那一百塊送了回來。
我聽見那對五年未見的前夫妻,站在庭院,吵得據理力爭。
最終,爸爸憤怒甩袖而去,而媽媽站在那裡,胸脯依然劇烈起伏。
突然,她轉身,把那一百塊揉成紙團,猛地擲向我臉頰。
「你滿意了?!」
「看你爸這麼侮辱我,你滿意了?!」
我不停後退。
她不斷前進。
接著一巴掌將我推了一個踉蹌,我的後腦勺順勢和牆壁來了個親密接觸。
那一瞬間,除了疼和麻木,我想不起來第三種感覺。
我木著一張臉站在那。
媽媽猶覺不滿意。
喪失理智的她還想再打,外婆出現了。
「要死哦!你想打死她?」
「你想坐牢嗎?!」
我媽愣住。
她看了我一眼後,倉惶地跑了。
外婆趁機跑到我面前,哭著說:「歲歲啊,別怨你媽媽。」
「外婆知道她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就是…」
她就是什麼呢?
她就是覺得我弱小。
我依靠著她。
我的生命是她給的。
所以,她只能欺負我。
最後,我木然地走回房間。
蒙著被子。
因為只有這樣,別人才看不到,我紅了眼,以及怎麼都止不住的淚。
06
兩天后,我上學了。
楊海娜竟也轉學來了我們學校。
她站在講臺上,明朗自信大方自我介紹。
標準的,被父母關愛著長大的小孩的模樣。
和我,像是兩個極端。
那一天,我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楊海娜身上。
我帶著迫切的心情觀察她。
看這個被我爸爸寵愛長大的女孩,是不是像他描述的那樣美好。
晚上放學,除去值日生,同學們都走了。
楊海娜還坐在座位上,似乎在等誰來接她。
我正揮舞掃把,就聽她驚呼一聲:「哥哥!你放學來接我啦!」
我心一緊,也抬頭看過去。
就見十五歲的少年,輕快地應答出聲:「對啊,來接我們家海娜小公主了。」
他看向我,微愣。
正好楊海娜纏著他要買學校外面的燒烤吃,他又收回視線,在對方的拉拽下,離開了班級。
一同打掃衛生的同學說:「楊海娜哥哥對她可真好,不像我哥哥,就會和我搶零食吃。」
是啊!
他對妹妹真好。
可他甚至都沒認出來我這個和他流著一樣血液的親妹妹。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
那天傍晚,張浩翔其實一眼就認出了我。
他甚至看到了我眼中的期待,可他故意裝作沒認出來。
因為,他不喜歡我。
上廁所時,我偶然聽見楊海娜對她新認識的朋友說:
「我哥哥其實還有一個親妹妹,他可討厭她了。」
「我哥哥跟著爸爸在外吃苦受罪,顛沛流離時,他那個一母同胞的妹妹,跟著她媽媽在家過穩定又幸福的生活。如果不是我爸爸當年被逼的淨身出戶,哥哥他從小也不會吃那麼多苦。」
「而且,她媽媽還挺無恥的。前段時間還讓女兒到我們家打秋風。爸爸都養活了哥哥,憑什麼還要再給那個女兒撫養費啊!」
……
我站在廁所的隔間,如墜冰窟。
原來,我的哥哥,是這樣想我的。
他覺得我無恥。
覺得我像媽媽一樣,沒有分寸感。
而他,恨我。
可他忘了。
當年被爭搶著要時,是他自己選擇的爸爸。
他也不知道。
爸媽離婚後,我的日子,過得其實比他還要艱難。
07
爸媽離婚後,我受打擊太大,口吃過一段時間。
媽媽本來就不想要我。
察覺我連話都說不利索時,她更生氣。
她罵我是廢物。
罵我是累贅。
她以為我年紀小,不懂那些詞彙是什麼意思。
可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有一次,她把我帶到大街上,說是要給我買東西吃,然後消失了好幾個小時。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下雨了,好心的店家阿姨讓我去店裡躲雨,我也沒答應。
我搖頭之後不過幾分鐘,她又出現了。
「你是傻子嗎?傻子下雨都知道往家跑!」
那天她罵得狠,把我都罵哭了。
她自己也哭。
又過了很久,我在電視上看到同樣的情節,才知道,那天她是打算把我扔了的。
意識到這點後,我變得更不愛說話,性格壓抑。
上學識字了,就多了一個寫日記的習慣。
我寫:媽媽為什麼要像對待仇人一樣對我?
我寫:有時候真的懷疑,我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
我寫對她的不理解,對她的怨,甚至對她的恨。
在日記裡,我盡情抒發著一切負面情緒。
可某一天,她發現了這本日記。
她瘋狂把日記本一張張撕碎。
像瘋子似的,憤怒呐喊著說,「你是我生的,我養的,憑什麼怨我,恨我?!」
那天,媽媽把在外面遭遇的不如意,盡數發洩在我身上。
外婆說,她回來時,我抱著頭,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像死了一樣。
她嚇壞了。
第一次拿擀麵杖,對媽媽這個老來女,又打又罵。
打完後,她沒把我送醫院。
去鎮上藥店買了點治療跌打損傷的藥,回來給我抹。
我醒來時,渾身上下都被塗上了藥。
青紫青紫的。
看起來分外嚇人。
外婆眼淚流不停,哭著和我說對不起。
是她把媽媽寵壞了。
她求我,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更不要報警。
「我年紀大了,你爸帶著浩翔現在還不知道在哪。你媽媽要是再出什麼事,你真的就得去孤兒院了。」
我沉默著。
眼淚卻順著眼角,滑落到發縫中。
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那五年,無數次讓我絕望。
它是暗黑的深淵,是我不願回想的過去。
可是啊。
我的哥哥卻一直覺得,他跟著爸爸吃苦時,我在跟著媽媽享福。
他甚至因為這個不喜歡我,恨我。
我站在廁所隔間,摸著身上新新舊舊的傷疤。
無聲的笑。
笑出了眼淚。
08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去找過一次爸爸。
後來他不止一次邀請我去「他家」玩,我也沒應下。
13 歲那年,我媽再次戀愛了。
外婆摟著我,一邊摩挲著我手腕上的成年舊疤,一邊小心翼翼道:
「歲歲丫頭,這些年苦了你了。等你媽媽結婚,你就輕快了。」
可事情似乎,並沒有如外婆預料的那樣順利進展。
媽媽的新男友,年紀比她小。
沒結過婚,性格不成熟。
兩人幾乎三天一吵,五天一鬧。
每次一吵完,媽媽會習慣性地拿我當出氣筒。
身上的傷,只有多的,沒有少的。
又一次被打後,外婆老生常談地說著那些話。
「你媽媽她,只是命苦。」
「外婆求你,別怪她。」
那次,我望著青青紫紫的身體,心如死灰地想。
外婆,我也不想怪她。
可誰來救救同樣命苦的我呢?
我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不言不語。
這一刻,外婆的話,怎麼都進不到我腦子裡了。
只聽耳邊傳來一聲歎息。
外婆走了。
她走後,牆角的驅蟲農藥,就這麼闖入了我視線。
我想。
就這麼讓自己的生命終結在 13 歲,好像也不錯。
以後啊,不會有人再罵我笨。
罵我不懂體貼人。
也不用擔心哪天因為左腳先邁進家門,而要遭受一頓拳打腳踢。
09
可到底是有點犯賤吧!
自殺前,我還跑去問了我媽一嘴。
我說:媽媽,我手上這瓶是未開封的農藥,我想喝下去,一了百了了。
她躺在躺椅上,瞥了我一眼,隨即漫不經心道:「你喝唄!」
酒精讓她泛起了困。
一個哈欠打完。
她背過身,睡了過去。
我望著手裡的瓶子,自嘲一笑。
何歲,你在期待什麼?
我把農藥倒入飲料瓶,來到距離村口兩公里的水塘。
我本想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卻沒料到,已經有人待在那裡。
那背影,我甚至很熟悉。
江亭。
半年前,我剛認識的朋友。
我驚得將手上的東西藏在身後。
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倉惶回頭。
那雙從來都帶笑的眼睛,此刻是滿滿的死氣。
我神經一緊。
因為我意識到,她來到這裡,和我的目的一樣。
我不由想起,初次相識那天的情景。
那時,我媽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又暴打我一頓。
我沖出家門,漫無目的地,拼命往前跑。
直到跑到這片池塘,在一片蘆葦的掩蓋下,才哭出了聲。
一雙手心放著大白兔奶糖的手,突然伸到我面前。
我哭聲一頓,不停打嗝。
而她說:「吃吧!覺得很苦的時候,就吃點甜的。」
那時的江亭,笑起來眼角彎彎,像月牙。
和現在死氣沉沉的她,宛如兩個人。
她經歷了什麼?
剛才,如果我晚來一點點,會看到什麼呢?
我感到後怕。
那瞬間,我改變了想法。
我不想死了。
我更不想讓江亭死。
Ŧṻ⁰於是我走到她身邊站定,狀似輕鬆地自言自語:
「江亭,今天我幹了一件大事,當著我媽的面,打開了一瓶敵敵畏。」
「你知道當時她說了什麼嗎?她說:你喝唄,那麼輕慢。」
「江亭,到今天我才發現,我媽她,其實並不在意我的死活。」
「事實上,我確實不敢死。」
我看了她一眼。
繼續道:
「我才 13 歲。我死後,會有人為我傷心難過嗎?會有人因為傷害我,造成我的死亡,而抱憾終身嗎?
「如果沒有,那我的死,最後報復到了誰?
「所以,我決定不死了!」
身邊的人一直很安靜,但眼睫毛卻開始劇烈顫抖。
我繼續問:「不說她了。你呢,今天怎麼也跑這來了?」
江亭還是沒有說話。
周遭只有池塘裡的水鳥,不時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可幾秒過後,耳邊卻響起一道低沉沙啞的女聲。
像是哭了很久。
「我和你一樣,何歲。我媽說,『你想死,可以,我先去給你買保險。這樣以後你弟弟上學的費用,買房和娶媳婦的費用,也不用我操心了。』」
說到這,她扯唇,似乎想像往常那樣笑,但那笑,卻比哭還難看。
一滴淚水,從她本就紅腫的眼眶中滑落。
「我從不奢望,她能把我和弟弟看的一樣重要,可是…」
我紅了眼眶,不由自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像她曾經安慰我那樣。
這個動作像是觸摸到了某個開關。
下一瞬,她突然扭轉過身,趴在我胸口,哭了個驚天動地。
我也哭。
積壓多年的委屈,故作的堅強,心理上築起的道道高牆,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最終,同病相憐的我倆,眼中含淚,卻對著彼此,笑了出來。
那一年,13 歲的我,13 歲的我們,都和死神擦肩而過。
10
把農藥倒得乾乾淨淨後,我們各自回了家。
我媽已經醒了過來。
看到我,她松了一口氣,接著嗤笑一聲。
「不是說要死嗎?」
我沒回話。
見我不搭理她,我媽似乎覺得自尊受辱,她快步進入我房間。
「何歲!你什麼意思?」
「長輩問話要答,誰讓你裝沒聽見,我就是這麼教你的?」
你看。
該教育的時候,她永遠躲在後面。
一點精力不想投入,卻盼望著我能成長為一棵枝繁葉茂,根深幹直的大樹。
我垂著頭,不在意道:「是啊,我沒死。你很失望?」
聽到這話,她胸脯開始劇烈起伏。
抬手,又像往常那樣打我。
我沒躲。
「有本事你打死我。」
她看著我的眼睛,怔住。
最後選擇了落荒而逃。
11
那之後,我媽和她那戀愛對象分手了。
但她依然拿我當空氣。
我亦如此。
直到初三這年,她說想二婚。
這次,她是認真的。
她淪陷了。
她甚至不想要我。
因為她的二婚物件,不喜歡我。
「你去找你爸。」
「反正他有錢,多養你一個完全可以。」
兩個尼龍袋,裝上我所有的私人物品。
我就這樣被趕出家門。
外婆哭,媽媽一句:「她不走,我就結不了婚,你選哪個?」
最終,外婆愧疚地看我一眼。
「歲歲啊,你媽媽她,等這段姻緣等太久了。你爸組建新家庭這麼些年,現在也該給你媽媽一個獲取幸福的機會了,是不是?」
「你別怪她。」
嗯。
我不怪她。
只是這一刻,在我心中。
她非我媽,我也非她女兒了。
12
下了三輪車,我艱難地將兩個尼龍袋,拖到了我爸家門口。
然後,敲響了房門。
「哥哥回….」
開門的楊海娜,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笑意僵在臉上。
「你來我家幹嘛?」
她眼中帶著一絲警惕。
「海娜,誰啊?」
我爸的聲音由遠及近。
他看到我,以及我身後的包裹,也是一愣。
「歲歲?」
「你這是….」
似乎意識到未盡的話容易產生歧義,我爸住了口。
「你來之前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
說完他又一拍腦袋:「我倒是忘了,我沒給你手機號碼。」
邊上楊海娜看向我的眼神,像是看敵人。
我有點怕的。
我害怕爸爸會因為楊海娜三言兩語,將我趕走。
那樣我就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於是我努力逼紅眼眶:
「爸爸,媽媽把我趕出來,我只能找你了…」
最終,我成功留了下來。
爸爸將地上我所有的家當都拎起來。
他笑著說:「歲歲,我是你爸爸,你可以不用跟我這麼見外。」
「你放心,即便我和你媽離了婚,爸爸這裡,也永遠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13
我的房間被安排在楊海娜隔壁。
和張浩翔對門。
經過楊海娜房間時,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被鄰居爭相誇讚的「公主房」,是什麼樣子。
確實很好看。
但我沒看到全貌。
因為楊海娜當著我和爸爸的面,將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爸爸有點尷尬。
「歲歲你的房間在隔壁,也很大的,我帶你去看看。」
我點頭。
隱約間,感覺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氣。
他用更加愧疚的語氣對我道:「你那些衣服,我剛才看了,都不要了吧!改天讓你楊阿姨領你們三兄妹一起去商場挑兩身好的。」
我微微點頭,說「謝謝爸爸」時,楊海娜已經輕車駕熟撒上了嬌,「爸爸,我想多買幾套。」
爸爸笑得開懷,「行,我們海娜想買多少都行。爸爸賺錢不就是給你們花的?」
晚飯時,看到我出現在飯桌上,張浩翔一臉驚訝。
「你怎麼跑我們家來了?」
重聲強調的「我們」,像是刻意將我劃分在對立陣營。
他話音剛落,爸爸一筷子摔向桌面。
「張浩翔!」
「歲歲是你妹妹!這裡是你和海娜的家,也是歲歲的家!」
「我讓海娜和歲歲一個學校,存著就是讓你們三個提前培養感情的打算。結果張浩翔你現在竟然這麼對妹妹說話?!你有個當哥哥的樣子嗎?!」
一直沉默著的繼母楊梅站起來,打起圓場。
她笑容溫婉地撫了撫明顯氣得不輕的爸爸:「你凶孩子幹什麼?歲歲來的確實挺突然,你看我都還沒做好準備,浩翔和海娜會驚訝也很正常嘛!」
三言兩語,便將張浩翔和楊海娜對我明晃晃的不歡迎,曲解為「不習慣」。
「是這樣嗎?」
爸爸疑惑。
張浩翔不甘不願地點了點頭。
「對,媽說得沒錯。我只是還沒習慣。」
然後看向我,在他們都注意不到的角落,惡意對我勾了勾嘴角。
14
住進爸爸家後,表面上看來,楊梅對我們三個一視同仁。
我爸也這麼覺得。
他時常牽著楊梅的肩膀說:「辛苦你了。」
但他不知道。
其實,一切,都有區別。
比如張浩翔和楊海娜每個月的零花錢,比我要多。
比如衣服,牌子是同一家的,但我和他們穿的,永遠都不是一個價位的衣服。
我看著結算單時,張浩翔從我手上一把搶過。
他笑著警告我:「不許和爸爸告狀。」
他說:「這衣服雖然是這家最便宜的,但完勝你身上那件,不是嗎?如果不是你住進我們家,你這等級的人,壓根就沒機會穿這些。」
Ṱù²「至於零花錢?我知道你比我們少幾千。但據我所知,你同我和海娜不一樣,購買欲很低,媽給你的那些零花錢應該足夠你花用了吧?何歲,人要懂得知足,你說呢?」
等級?
知足?
這兩個詞,像是兩把小箭,直直插入我心口。
眼前的人似乎忘了,小時候他曾說,以後誰要是欺負我,他要和那人拼命。
可現在欺負我的人,是他。
到最後,我垂下頭。
我認輸了。
「我不會告狀。」
「就像你說的,我這樣的下等人,能穿這麼高級的牌子貨,該知足了。」
我自貶,他卻又不樂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實在不行,媽缺了你的零花錢,我等會回去補給你。」
「我只是不想,讓這個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家,再遭受創傷。爸爸也是。你懂嗎?」
他看著我。
而我搖了搖頭。
我不懂的。
畢竟我沒感過家的安寧和幸福。
他氣結。
「算了!跟你說不通。」
「總之你記著,如果讓我發現你是一個破壞我們家庭穩定的不安定分子,我不會放過你的。」
放完狠話。
他將手上的發票撕碎,扔進垃圾桶。
15
有張浩翔從中周旋,我爸一直沒發現不對勁。
臨近月考,我也沒心思去同他們爭論那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我要求並不高。
有地方住,有東西吃。
能讓我心無旁騖學習,就夠了。
發現江亭成績很好,我開始不恥下問。
在共同探討下,她的語文成績,我的數學成績,都有了不小的提升。
考試結束那天,江亭給我送了一份禮物。
是一本書。
《活著》。
她沖我笑了笑,「今天你生日,希望你生日快樂。」
「也希望,我們都,活著。」
我知道她的意思,也笑了。
「放心,上次那麼傻的事,以後我,我們都不允許再做了。」
晚上回家。
我小心,珍重地將那本書放在床頭。
每天晚上睡覺前翻看幾頁。
沒過幾天,爸爸發現了。
他贊許地點頭,「有讀課外書的習慣,不錯。是從書店買的嗎?」
我搖頭,「朋友送的。」
他又道:「家裡書房,你海娜姐姐,你哥哥,我專門給他們買了很多課外書,你要是想看,也能過去看。」
「好。」
第二天放學,回家後,寫完作業,我便來到書房。
楊海娜竟然在那裡。
她頤指氣使道,「你來這幹什麼?誰允許你進來的?出去!」
在班級裡,楊海娜從不主動跟我說一句話。
甚至經常會當著全班同學面,炫耀爸爸有多寵愛她這個女兒,甚至有意無意聯合幾個女生一起孤立我。
我從沒搭理過,一心只有學習。
在家就更不會怕她了。
於是避過她伸直的手臂,語氣平靜道:
「我爸說我可以進來。」
「我不出去。」
說完,我走向書架,隨便挑了一本《魯賓遜漂流記》。
身旁楊海娜如何咬牙切齒地看著我,我權當不存在。
十分鐘後。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牆壁好似震了幾震。
可以感受到,主人關門那瞬,有多氣憤。
16
三天后,成績出來了。
我考得不錯。
總拖後腿的數學,這一次竟然跨上了及格線。
其他幾門,也正常發揮。
在班級排名上,我 15。
楊海娜 16。
放學後,班主任會召集前 25 名,開一場學習分享會。
楊海娜上臺時,心思不知道飄在哪裡。
等她講完,甚至連總結陳詞都沒有,班主任便皺著眉頭讓她下臺。
掌聲稀稀拉拉。
下臺的時候,她眼眶都紅了。
她坐下,我起身的那瞬,我看到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當天晚上回去,家裡氣壓很低。
爸爸手機上已經收到了我們各自的成績。
我進步卓然。
但沒人誇讚。
因為所有人都圍在楊海娜身邊,安慰她,這次沒考好沒關係,下次繼續努力云云。
我也沒那麼在意。
搶著進入書房,登錄電腦上的 QQ,和往常一樣,同江亭分享喜悅,討論學習。
她考得也不錯,語文整整提升了 15 分。
那晚,考慮到客廳的低氣壓,我連晚飯都沒吃。
作業寫完,察覺腹中饑餓時,才去廚房切了一碗水果沙拉。
蘋果,香蕉,獼猴桃,火龍果,芒果。
各種顏色擺在一起,再倒入一杯純牛奶。
正準備吃,楊海娜從黑暗中走出來。
她眼睛還是紅的,氣勢卻沒低一點。
「我餓了,這碗給我吃,你重新再弄。」
我沒給。
「要吃自己切,我不是你丫鬟。」
說著我便往前走。
沒走幾步,我的辮子突然被人拽住,整個人踉蹌幾下,差點摔倒。
手上的水果沙拉,直接撒了三分之一。
楊海娜趁勢將碗奪過去,用勺子快速往口中挖水果吃。
她眼神挑釁地看著我。
「地上那些,給你吧!記得舔乾淨。畢竟你只配吃那些。」
然而,話音剛落,她手上的碗便摔碎在地上。
她也蹲下去,咳嗽不止。
臉,迅速變紅。
嘴唇,也似乎腫了起來。
「你,你弄了什麼給我吃…」
話未說完,我整個人被大力推開。
是聽到動靜的楊梅沖了過來。
她瞪向我:「我女兒要是有什麼事,我要你償命!」
緊隨其後的我爸將楊海娜打橫抱起。
「趕緊去醫院!」
他們走了。
我望著一地狼藉,還沒反應過來,張浩翔便大力抓我的胳膊,將我往車Ṫüₛ上拉。
「你給海娜吃了芒果?」
「她芒果過敏你不知道嗎?!」
17
急診室外。
在楊梅痛徹心扉的哭聲中,爸爸指著我,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海娜。可你再不喜歡她,也不能故意害她吧?」
「你知不知道,過敏嚴重是會死人的啊!」
「我沒有故意害她…」
見我「油鹽不進」,楊梅直接哭了起來。
「我的女兒啊!你究竟是怎麼得罪了別人,要吃這麼大的苦啊!」
爸爸聽不得她哭,直接怒斥道:
「和你阿姨道歉!」
我挺立身軀,站得更加筆直。
「我沒錯!」
見我不動,一直站在角落的張浩翔直接上前,強硬摁住我的肩膀。
長時間沒吃東西,我眼前一黑。
整個人幾乎控制不住跪了下去。
張浩翔愣了一瞬,但摁在我身上的手,卻絲毫沒有放鬆。
楊梅順勢沖過來。
她紅著眼眶,啪啪兩下,對我左右開弓打了起來。
好疼。
我試圖求救,卻發現張浩翔閉上了眼。
等楊梅打累了,他才鬆開我的胳膊。
他有點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何歲,這是你應該的。
「你看,你都給媽跪下了,說明你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媽現在很生氣,你讓她把氣出了,以後,你還能…」
還能怎麼?
就像被人手動消音了一樣。
突然間,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我大腦一片空白。
耳朵裡也只有嗡嗡聲。
嘴角似乎有什麼東西往外流。
我抹了一下。
掌心是紅色的。
我被張浩翔從地上扶起來。
他的嘴巴還在動。
我聽不清。
於是我問他:
「你在說什麼?」
張浩翔似乎愣了一秒,嘴巴又開始開開合合。
見我還是沒反應,他臉上終於閃過一絲慌張。
看唇形,他好像喊了爸爸。
「何歲!何歲好像聽不見了!」
我爸鬆開攬著楊梅的手,沖過來。
「歲歲?」
「歲歲?!」
我知道,他在喊我名字。
可我,聽不見。
「你說什麼?」
父子倆的神色都僵住。
18
因遭受巨大外力衝擊,我左耳鼓膜破裂了。
醫生說,不干預的話,以後聽力也會持續性下降。
我爸一臉不敢相信。
嘴裡似乎在念叨:「怎麼會這樣呢?」
「楊梅只是…打了她幾耳光啊!她一個女人,打人能有多大力氣?」
醫生聽見,臉上升起一股憤怒。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只看見,聽完醫生的話後,爸爸的背,瞬間佝僂下去。
後悔的眼淚不斷從他眼角流出。
我該告訴他:爸爸,我沒關係的。
可回想起十幾分鐘前,他沒有給予我半分信任的模樣,我閉了嘴。
我怨啊!
走出醫院的那一刻,他蹲在地上,抓著自己的頭髮,終於崩潰地大喊出聲。
「對不起,歲歲,爸爸對不起….」
我毫無反應。
到家後,楊海娜已經睡過去。
楊梅也不在。
張浩翔尷尬道:「海娜受到了驚嚇,媽在陪她。」
「爸,歲歲,醫生怎麼說?」
我知道他在問我情況。
但我不想搭理他,也不想關心,之後他們會說什麼,徑直上樓。
醫生說,過段時間,我得去做鼓膜修復手術。
首先要保證的,就是充足的休息。
耳朵聾了後,我已經沒有心力,也不想再去關注多餘的事情了。
我請了一段時間假。
白天,我靠江亭拍過來的學習筆記學習。
晚上張浩翔和楊海娜放學回家,我就待在房間裡不出去。
期間爸爸試圖和我聊聊,可找不到機會。
張浩翔好幾次在我房間門外徘徊,但沒有一次進來過。
倒是我打開門後,會看到門把手上,掛著我喜歡吃的小零食,有時是從書房拿過來的幾本書。
我沒動。
任由它們放在那裡。
第二天,會有人再換上新的。
循環往復。
一直到手術那天。
爸爸眼巴巴著,看著我被推進去。
「別害怕。」
張浩翔因為要上課,沒來醫院,卻給我發了短信,讓我不要緊張。
我閉上眼,頗覺好笑。
我當然不害怕,更不會緊張。
不過一場小手術。
比之過去十多年,我所遭受的疼痛,這才哪到哪。
手術結束後,我迎來了相對漫長的恢復期。
慢慢地,我聽見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也意外撞見,張浩翔和爸爸說的話。
「爸,我昨天查看了監控,發現….發現那天,是海娜自己搶了歲歲的水果,才引發了過敏。她說話還挺過分的。」
他聲音艱澀道:「我們好像,錯怪了歲歲。」
從我耳聾後,他對我的稱呼變了。
有時叫「歲歲」。
有時是「小妹。」
當然都是趁著楊海娜不在時,才會這樣喊。
殊不知,現在不管他喊我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
一室沉默。
半晌,我爸歎了一口氣道:「海娜到底是被我們寵壞了。」
「但這事,就當已經過去了吧!」
「以後,咱們對歲歲,多上點心就是。」
我坐在樓梯口,扯了扯嘴角。
哦,那你們最好說到做到。
複學那天,爸爸說要親自開車送我上學。
只送我一個人上學。
任憑楊海娜怎麼撒嬌耍賴,爸爸和張浩翔,也沒如她所願。
車上,他向我道歉。
「對不起,你在爸爸身邊生活這麼長時間,爸爸對你都還不太瞭解。但好在現在瞭解也不遲,是不是?」
「除了看書,你還有什麼愛好嗎?」
「沒有。」
「țű⁰吃的呢?」
「都行。」
「…..」
他頓了幾秒,繼續道:「在班上有沒有關係處得還不錯的同學?週末到了,爸爸請他們到家裡來玩。」
「沒有。」
我閉上眼睛。
他看出來,我並不想同他說話。
車廂恢復了長久的安靜,直到我抵達學校。
這天,我爸第一次,主動送我上學,主動抱著我的書本,將我送去班級。
甚至還親自找來班主任,請他這段時間費心多關照我一下。
他走後,教室後方像炸了鍋一樣。
「海娜!剛才那不是你爸嗎?」
「他怎麼送何歲上學?還那麼事無巨細地叮囑班主任?」
楊海娜一直陰沉著的臉,在這一刻,徹底崩盤。
「別煩我行不行?!」
她說完,哭著跑出教室。
留下幾個平時和她交好的女生面面相覷。
半晌,有人切了一聲。
「她有病吧?問問怎麼了?」
「真當自己是公主,可以隨意對人發脾氣嗎?」
……
第二天下午,她們知道了答案。
張浩翔出現在我們班時,有人就自動叫楊海娜。
「你哥來找你了!」
楊海娜興奮跑過去,然後黑著臉走到我座位上,沒好氣道:
「他叫你。」
我看她一眼,沒動。
張浩翔見狀,歎了一口氣,只能親自走進來。
他停在我座位前。
「歲歲,爸讓我接你回家,等會去醫院複查。」
我似乎聽見一道吸氣聲。
恢復聽力是大事。
於是我點了點頭。
起身和他一起出了班級。
19
從醫院重新拿了藥,到家時,已經晚上七點。
回房開門的那一瞬,我瞳孔一縮。
房間很亂。
一直擺放在床頭櫃上的那本《活著》,被撕得殘破不堪。
江亭在首頁給我寫的寄語,也消失不見。
我深吸一口氣,拿著書,直接闖進楊海娜房間。
看到我,她臉上閃過一絲得意。
「幹嘛?」
我走上前,啪地一聲,甩了她一耳光。
她捂著臉,不敢相信地看著我,「你打我?」
「你個小野種,有什麼資格打我?」
她哭著沖下樓。
不一會兒,家裡的兩個男人,也來到樓上。
「歲歲,好好的,你打海娜幹什麼?」
「以前那事,確實是她不對,但我和你哥現在不也在好好彌補你?」
「你就大方一點,原諒她行不行?」
楊海娜捂著臉哭,一臉無辜。
我面無表情道:「她偷偷進我房間,撕了我的書。」
我爸一臉震驚。
張浩翔不贊同道:
「你怎麼能因為一本書就打人?」
「海娜是你姐姐,你這麼做,想過媽會難過,會讓爸難做嗎?」
我搖頭,「楊梅不是我媽。」
「楊海娜也不是我姐姐。」
張浩翔額頭青筋鼓動,似乎想吵架。
但看我的樣子,他又努力將情緒壓了下去。
「這樣,我代替海娜向你道個歉,書我明天給你再買十本回來,這事就這麼算了,也都不許再讓媽知道,行嗎?」
我甚至還沒開口說「不行」,楊海娜便跳出來。
「哥哥,是她打了我,你憑什麼對她道歉!」
「而且我也真不是故意撕書的!而是她那本書,實在很噁心。」
「一個女孩子,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很幸運遇見你,很喜歡現在的你』,真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哥,她不會是同性戀吧?」
話音剛落,繼母回來了。
我打了楊海娜一巴掌這事,最終沒能瞞下來。
她抱著楊海娜就哭。
「都說後媽難為,張賀!和你結婚這些年,我是怎麼對浩翔的,你也看在眼裡。我不明白啊,我那麼拼命對這孩子好,她還這麼針對我們母女啊!」
哭,是她用得嫺熟的武器。
但這個時候,我也不願再退縮下去。
我指著楊海娜說:「她剛才稱呼我為『雜種』,請問楊阿姨,這是不是你教她的。」
楊梅不說話,只一個勁地流眼淚,搖頭。
我爸站了出來。
「夠了!你阿姨不可能會做這種事。一定是海娜太生氣了,所以才這樣。」
我看向楊梅母女。
眼中的恨,教她瞧了個明明白白。
她驚慌失措地喊:
「張賀!你看到了嗎?你女兒瞪我!你看她那眼神,活像要把我和海娜殺了!張賀,老公,我不想和她一起生活了!她留,我和海娜就搬出去!」
爸爸揉了揉頭髮。
似乎很為難。
最終,張浩翔跳出來,用近乎祈求的聲音道:「歲歲,要不你,住校吧!」
「你沒來之前,我們四個生活平靜又幸福,你來了後,雞飛狗跳爭端不斷,爸累了,我們所有人都累了。」
「也許你…天生和我們氣場不和。」
「就當,哥求你,好不好?」
我看向爸爸。
他低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於是我笑了。
「行。我搬走。」
20
東西不多。
走的時候,我爸紅著眼看我。
「歲歲,爸爸對不起你。」
我轉過頭。
可別。
我受不起。
他幫我把行李箱扛上車,送我到學校宿舍樓下。
一路無言。
上樓前,他從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
「裡面是十萬,你省著點花,用到高三畢業,應該問題不大。」
我微愣。
這是跟我媽一樣,打算花錢買斷我們之間ẗû⁻的關係?
轉念一想,也挺好。
「我愧對你這個女兒….」
他話未說完,我將卡接了過來。
「好。」
「以後你那棟房子,我不會再回去了。」
心思被拆穿,他躁得臉都紅了。
「歲歲,爸爸不是那個意思,爸爸是覺得….」
「行了。是不是那個意思,你我心知肚明。我是半大孩子,不是傻子。」
樓梯口,江亭在喊我名字。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
「我上去了。你也回去吧!」
說完,我拖著行李箱,幹乾脆脆地轉身。
快要進宿舍門,江亭說:「你爸還站在那,看著你呢!眼睛還挺紅的。」
我將行李箱拎上臺階,「放心,那抹紅維持不了多久的。以後他只會笑比哭多。」
「距離中考還有三個月時間,接下來,我們好好努力吧!」
江亭嗯了一聲。
中考前那三個月,我和江亭幾乎爭分奪秒學習。
不敢浪費一分時間。
三個月轉眼就過去。
六月十五號一過,暑假到來。
我沒地方住,在江亭家借宿了一段時間。
看她媽媽對她,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看她弟弟完全不懂事,將姐姐當奴隸使,我才感同身受,過去那些年,江亭究竟過的是什麼日子。
和她一起,逃離原生家庭的念想,也越強烈。
但我沒能在她家住多久。
因為江亭媽媽丟了一隻耳墜。
她覺得,是我偷走的。
最後在江亭幾乎絕望的哭喊聲中,我搬出了她家。
一夜之間。
我再次無家可歸。
沒辦法,我只能拖著行李箱,步行回外婆家。
我姨媽開的門。
見到我,她沒好氣道:「你媽不在。」
我當然知道我媽不在。
再婚之後,她就搬去了男方家。
很久沒回來了。
現在住她和我原本那間屋子的,是眼前這位在外打工多年歸來的姨媽。
看到我身後的箱子,她啪的一聲關上門。
我被關在門外。
大熱的天。
外面沒有一棵遮陽的樹。
熱浪一波波襲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站了多久。
在我快要暈過去時,不遠處再次傳來開門聲。
我的外婆,戴著一頂草帽,站在那裡。
她沖我招手:「進來吧!可憐的孩子。」
可我進去之後,才知道,原來,我不能免費住在這棟房子裡。
外婆年紀大了,沒有話語權。
舅舅舅媽以及姨媽正在唇槍舌劍。
他們吵了很久,最終達成協定:
我留下來,可以,但生活開銷,需要靠自己去賺。
換句話說,這個家的所有人,只要有需求,我就得幫他們完成,以替換所謂的「住宿費」。
我留了下來。
不然一個未成年,能去哪呢?
21
中考成績出來了。
我和江亭都考得不錯,上了 700 分。
縣一中穩穩的。
在學校高分段的榜單中沒看到楊海娜的名字,我松了一口氣。
慶倖,高中三年,可以不用再見到她那張矯揉造作的臉。
寒來暑往。
轉眼季節又更替了三輪。
18 歲的我們,又迎來了高考。
這期間,外婆去世了。
我媽離了婚。
和舅舅姨媽大吵一架後,還是住回了外婆家。
似乎是察覺,這個世界上,她最後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了。
她開始嘗試對我好。
我寒暑假回去時,她會像個普通媽媽一樣,為我洗手做湯羹。
我一次沒吃過。
甚至當著她的面,將那份煎糊掉的雞蛋,扔給隔壁家養的大黃。
高考成績出來後,她不死心,想以過來人的身份,給我所謂的「建議」。
但我充耳不聞。
發現我幾乎將她這個媽媽當成空氣後,她曾舉起手,想像小時候那樣打我。
可她忘了。
我長大了。
多年的體力勞動,讓我輕而易舉攔下她的手,並將她推得一個踉蹌。
然後,我找了份兼職,搬出了外婆家。
填報志願時,我和江亭一起,填了所北方大學。
那兩個多月裡,得知分數,很開心。
得知自己被成功錄取,很開心。
成功拿到錄取通知書,更開心。
但在 KTV 上夜班,遇到和高中同學一起出來玩的張浩翔,很不開心。
他當著那幫同學的面,罵我是不是瘋了。
「一個女孩子跑到這上夜班,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你是缺錢,還是來這找樂子?」
我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你。」
「我是來工作的。」
他一噎,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沖那幫同學道:
「你們先進去,我和我妹妹說兩句。」
人走了。
他把我拽去一個角落。
我皺眉,「幹什麼?我還在工作。」
「辭了!」
我看傻子一樣看他,「你知不知道再過幾天我就能拿到全勤獎了。」
我不想再跟他廢話,轉身離開。
他卻直接搶走我的手機。
那手機是二手手機平臺上買的。
我仗著它便宜且卡頓,我自己也窮,沒有設置各種密碼鎖。
他輕而易舉就進去了。
「你幹什麼!還我!」
張浩翔卻直接將手機舉高,一邊操作。
接著又掏出他自己的手機,點了幾下。
「辭吧!」
他把手機放到我手心。
微信上,多了一個好友。
多了一項,轉帳記錄。
兩萬元。
真多啊!
我工作幾個月,才能賺到這筆錢?
於是我笑了。
看大冤種一樣,看了他一眼後,點了接收。
但我不打算辭職。
錢,當然是越多越好。
而他滿意地笑了笑,遲疑一下,竟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扭過身體。
在他暗淡下去的目光中,我想的卻是:回去要洗頭了。
22
去大學報到前,我媽像是一夜之間,良心發現了一樣。
我拖著行李箱出門,她突然用手摁住箱子,「要我送你嗎?」
她囁嚅道:「我看抖音上,那些去大學報到的學生,都是爸爸媽媽送過去的,所以….」
「不用。」
「這麼多年,我都一個人過來了。」
趁著她愣神,我將她的手扯下去。
拖著行李箱邁出門檻的那瞬。
心情像被從籠中放飛的鳥兒一樣,歡欣又暢快無比。
我和江亭在火車站會合。
兩個從沒出過遠門的人,靠著百度百科,以及一路問詢,成功坐上火車。
汽笛轟鳴聲響起時,我們不由自主透過窗戶,看向外面。
又默契地看向對方,然後相視一笑。
23
何秀麗看著被何歲擄下去的手,心間突然一顫。
一股熟悉卻又陌生的酸澀感,漸漸在她心頭彌漫開來。
她恍然地想。
這種感覺,好像只在多年前,張賀同自己提離婚時,才產生過。
等她反應過來時。
何歲已經走遠了。
她拎著行李箱,大步往前邁。
像是一個長久待在黑暗處的人,終於得以迎接陽光一樣。
再也沒有回首。
其實再婚之後,慢慢的。
她已經意識到,過去的自己對女兒有多殘酷。
她無數次,想關心女兒。
可看到她看向自己時,那眼神平靜,好像無論她做什麼,都引不起她絲毫情緒波動的樣子,她又頹了。
於是,從前的自己會再次冒出來。
於是,母女之間,愈發地,漸行漸遠。
她無奈,焦急。
卻毫無辦法。
高考結束,何歲就搬出去住了。
聽說是和一個小姑娘合租。
她偷偷跟過去看了一眼。
看著她披星戴月,晚出早歸地賺錢,她有點心疼,卻沒有辦法給予絲毫幫助。
第二段婚姻的結束,耗費了她諸多的心力。
從精神,到金錢。
同樣是淨身出戶,她卻做不了第二個張賀。
身上留下的那些錢,甚至連自保尚且不能夠。
她又一個愣神。
便發現,何歲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她哭了。
腦海裡不由自主想起,幾年前的一幕場景。
二婚丈夫家隔壁,就住著一對小夫妻。
他們有一個 7 歲的女兒。
小女孩很愛笑,也很喜歡跟她媽媽撒嬌。
想買新裙子,想多吃一口冰棒,想少吃一口青菜,想讓爸爸媽媽一起參加她的家長會….
在「得逞」之後,會粘著爸爸媽Ṱú⁶媽,用小奶音,一疊聲地喊,謝謝爸爸媽媽,你們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
那時她恍然地想。
何歲的童年,有這麼黏自己嗎?
好像沒有。
離婚之後,她死要面子。
更多時候,甚至將何歲當成了出氣筒。
所以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大多時候,是帶著懼怕的。
她怎麼會像那個小姑娘一樣笑呢?
24
何秀麗發現,何歲上大學後,她聯繫不上她了。
電話號碼無論撥了多少遍,語音播報永遠千篇一律。
她不懂,為什麼何歲會不接自己電話。
沒有辦法,她厚著臉皮,找上了這麼多年,一直沒聯繫的大兒子張浩翔。
那時正逢國慶假期。
張浩翔回了家。
多年不聯繫,何秀麗以為,兒子不會見自己。
張賀的二婚老婆,一定也會從中阻攔。
但沒想到,敲響張賀那棟鄉間別墅的門時,會看到鬍子拉渣,黑眼圈極重的張浩翔,來給自己開門。
「進來吧!」
何秀麗忐忑地邁入,張賀同另外一個女人組建的家。
卻又撞見張賀同兒子幾乎一模一樣的裝扮:鬍子拉碴,雙眼無神。
活像是,熬了一個星期大夜似的。
何秀麗心有疑惑。
但想到今天來的真正目的,勉強將那絲疑惑,壓在心底。
「我今天來,是想找浩翔幫我看看,怎麼才能聯繫上歲歲。」
何秀麗舔舔嘴唇,有點難為情道,「她上大學後,一直就不接我電話….」
何秀麗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委屈。
站在後面的張浩翔道:「我是她,我也不想和你聯繫,誰讓你總那麼強勢……」
但話雖這麼說,張浩翔還是上前,拿過何秀麗的手機。
隨便點擊幾下便道:「她把你拉黑了。」
他感到納罕:「你到底做了什麼,她能把你拉黑?」
張浩翔是真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眼睛被屎糊的那幾年,何歲給他的印象,也是一個很能忍的小女孩。
看到他故意對楊海娜好,心裡難受,不說。
被楊梅區別對待,被自己威脅不對何爸爸告狀時,她該委屈的,可她也沒說。
被他們「幸福的一家四口ŧűₕ」趕出家門時,她也絲毫沒有「求饒」。
….
何秀麗囁嚅著:「我….這些年,我對她,確實很差。」
想起過去那些年,她做過的混帳事,何秀麗捂住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那會脾氣差得要命,人又愛面子。你選擇你爸後,我覺得如果沒有她,我們就一定不會母子分離。所以我經常打她,經常拿她出氣,四處貶低她。」
「你和你爸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她不愛說話。被我逼著開口時,就開始口吃了。我覺得這個女兒給我丟盡了臉面,曾故意把她放在大街上,想丟了她。」
「我也想過,以後要好好對她。可是….經年的習慣,已經改不掉了。」
「你外婆臨死時,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歲歲。我何嘗不是?她那時,真的,好幾次,都差點被我打死了啊….」
她看向張浩翔,眼含希翼:「我現在已經知道錯了,你說,她難道真的就不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嗎?」
何秀麗哭得打嗝,說起話來,也顛三倒四。
但通過這幾句話,張賀父子依稀看到被母親不斷責駡、否定,甚至毒打的小女孩,一個人站在那裡,委屈哭泣的樣子。
張浩翔喃喃:「原來….」
張賀咳嗽一聲,聲聲不止。
「你….你怎麼能這麼對他….」
他想責怪何秀麗,可他又有什麼資格?
當初先捨棄何歲的,是他。
後來用 10 萬,企圖買斷父女關係的人,也是他。
對何歲來說,他們都是失格的父母。
張賀沉默著想。
明明當初,何歲求助上門時,他想的是,要對三個孩子一視同仁。
可他做到了嗎?
沒有。
他會暗地裡偏心浩翔和楊海娜這兩個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
張賀自問。
你不知道,楊梅其實很不喜歡何歲嗎?
你看不出來,楊海娜對何歲有很深的敵意嗎?
不。
他當然看得出來。
吃飯時,桌子上會有他們一家四口喜歡吃的菜。
但楊梅從不會關心,何歲愛吃什麼。
三個孩子的零花錢,海娜的最多,浩翔次之,何歲最少。
他都知道。
可為了維護所謂的「家庭和諧」,張賀選擇了裝聾作啞。
但事實證明。
這一次,這些年,他看走了眼。
25
「我,我們都,對不起她。」
客廳安靜一瞬後,張賀歎息著,說出這句話。
他看向何秀麗,腦海裡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有點瘋狂,但那又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彌補女兒的方式。
張賀對何秀麗說:「我們重婚吧!」
何秀麗完全沒反應過來,半響才驚訝道:「那你現在的老婆呢?」
這句話像是戳中了父子倆心上的傷疤。
張浩翔怒聲:「別提她!我爸已經和她離婚了。」
「我張浩翔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認賊作母,把她的女兒寵上天,卻對自己親生妹妹棄如敝履!」
「怎麼回事?」
原來,高考結束那晚,楊海娜便察覺,自己考砸了。
家裡所有人都圍著她,安慰她。
那晚,母女倆都喝醉了。
於是父子倆便意外聽見一個他們怎麼都想不到的真相:
楊海娜過敏,是她故意的。
楊海娜把何歲房間弄得一團亂,甚至撕毀那本她很寶貝的書,還是故意的。
這個十幾歲的少女,在過去那些年,從她媽媽那吸收了很多不好的東西。
比如,稱呼何歲為「雜種」。
比如,將視她為親妹的張浩翔,為未來老公,為自己的所有物。
是的。
楊梅一直不願意將楊海娜的戶口,遷入張家。她把張浩翔當親生孩子看待,只是因為,她在給自己培養女婿。
聽到一切的張浩翔,當即將晚上吃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在明白自己竟被蒙蔽那麼久,甚至為她們一次又一次傷害自己的女兒後,張賀氣得恨不得打死眼前這對母女。
但最後,他沒下得去手。
是他自己瞎。
也是他自己,把這對母女捧在手心,寵了十多年。
要死,也該他自己死。
於是第二天。
張家爆發了一場「大地震」。
楊海娜母女被不留情面地趕出去。
張賀甚至就地聯繫了律師,詢問離婚事宜,不論付出任何代價。
如今,兩人已經簽訂了離婚協議,等冷靜期一過,便能領取離婚證。
知道一切後,何秀麗也不免生出:這就是命的感覺。
往後,他們將用餘生來彌補,前半輩子對何歲的虧欠。
26
何秀麗萬萬沒想到。
有張浩翔從中周旋,何歲依然不接她電話。
直到迎來元旦假期。
張浩翔在微信電話中, 氣憤、疲累,更多是無奈地質問何歲:「你到底想幹什麼?爸媽現在也為你重婚了,難道你想恨我們一輩子嗎?過年都不想回家了嗎?」
她沉默了很久, 才同意同何秀麗, 同張賀講話。
接過手機,還未說話,何秀麗便哽咽出聲。
她痛哭著。
「你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我是你媽媽,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酷?」
「我知道,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可你小時候,我對你, 也還不差的吧?你半夜發燒, 是我一個人抱著你去醫院吊的水。你想吃雪糕,想吃辣條, 我…我也給你買過呀!」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冷哼,「難得你還記得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何歲話音一轉。
「那你一定也記得, 有一次我被混混搶劫,六神無主時,求你幫我,你卻說一定是我的問題,蒼蠅不叮無縫蛋。你說, 你才不要因為這種丟臉的事情去學校找老師。」
「你說我對你殘酷,可不殘酷,13 歲那年, 我就已經死了!」
「那天, 我把農藥都準備好了, 差一點點,就喝下去。但我沒喝,我選擇繼續活著, 因為我遇到了江亭啊!我救了她!她也救了我!所以, 現在你們還能聽見我的聲音。」
想到那個午後, 何秀麗哭到打嗝。
情緒激動處, 甚至開始扇自己巴掌。
張賀站在一邊,連連阻攔。
「對不起啊!歲歲。對不起。」
何歲再次出聲,內裡毫無感情。
「張先生,你以為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了?你跟何女士,本質上是一樣的。很多東西我不說, 不代表我不知道。那 10 萬,我收了。張浩翔那兩萬, 我也收了。從今以後, 為了我好,也為了你們好, 就當…我這個人不存在,或者死在五年前了吧!」
滴的一聲。
電話被掛斷。
再打過去時,號碼已經被拉黑。
三個人紅著眼眶站在那裡。
而千里之外的 X 大宿舍。
何歲掛完電話後, 從陽臺走進寢室。
江亭正滿眼擔心地看著她。
她笑了一笑。
「沒什麼,和你昨天一樣,騷擾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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