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費按天發放,媽媽要求我每天打卡,否則就沒有生活費。
我吃不飽穿不暖,連衞生巾都沒錢買,甚至因為打卡連兼職都不能做。
走投無路之下,我決定出賣身體與靈魂,去給富豪當金絲雀。
1
「我是不是跟你說了,圖書館打卡一天三次,你今天只打卡兩次,所以明天沒有生活費。當然,這個月的全勤也沒了。」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嚴肅冷靜,不容置疑。
我快速地算了一下賬。還欠室友十二塊沒還,手裡沒有一分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沒有資格較勁,只能努力解釋:
「媽,我是和我室友一起去圖書館的。你也看見照片了,我按你要求的,和室友雙人自拍,背景是圖書館大門,都發給你了啊。但下午她貧血暈倒了,我送她去醫院了,所以就沒有晚上的照片……」
她從鼻腔裡發出不屑的聲音,「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撒謊?其實就是不想學習,跑出去玩了吧?」
我努力控制情緒:「媽,我室友的掛號單、病历、繳費證明,都在,我拍照給你看……」
「閉嘴吧!」她提高音量,「就算是真的,你就可以不學習,不去圖書館了?」
「你室友暈倒跟你有甚麼關系?送人家去醫院,你就不怕被賴上?怎麼就顯著你了?
「再說了,耽誤的時間,少學的知識,誰可以補給你?我沒問她要賠償就不錯了!你說說你……」
我在她開始長篇大論教育我之前打斷:「好了媽,我知道了,明天沒有生活費,這個月沒有全勤,OK,我知道了,我要背單詞去了,再見。」
電話掛斷,她發了條消息來:
【背單詞必須嚴格按我規定的學習方法背,在空白的紙上寫中文翻譯,然後對著中文默寫單詞,錄視頻打卡證明你沒有照抄,至少背三十個。不打卡你後天的生活費也沒有。】
生活費生活費生活費。
我已經到了看見這三個字就生理不適的程度了。
她又發來一條:【我記得你之前背到甚麼位置。你就順著單詞表給我往下背,敢用以前背過的單詞糊弄我的話,你這個月都沒有生活費。】
我輸入了很久。
據理力爭的話、破口大罵的話、各種語言的髒話,甚麼都有。
但最後我統統刪掉了,變成了一句:
【知道了。】
打完電話,從走廊回到寢室,我很想躺下。在圖書館坐了大半天,又奔波了一下午,我真的很累。
但是不背單詞的話,我會餓死。
站了許久,最終我還是認命地開始背單詞。
我是被鞭子抽打著的驢,除了向前別無選擇。我媽用「生活費」三個字捏住了我的脖子,讓我做甚麼我就得做甚麼。
不知道在背後抽打我的鞭子,甚麼時候才會停下。
2
大學開學之前,我媽給了我一張 A4 紙。上面打印著一份名為《大學生活費使用細則》的玩意兒,以下簡稱《細則》。
和很多大學生不同,我的生活費是按天給的。每天晚上,如果我沒有違反《細則》,她就會給我第二天的生活費。
但如果違反了,下場就是像今天一樣,扣錢。
我今天違反的是第一條:
【每天沒課的時候都要去圖書館自習,並打卡三次證明沒有偷懶。】
【打卡方式:去的時候拍攝以圖書館大門為背景的自拍照;學習途中拍攝桌面、以桌面為背景的自拍照,並詳細報告學習內容;離開時從圖書館內部拍攝圖書館大門,並在拍照後錄屏,錄屏內容為:拍攝的照片,打開瀏覽器,搜尋世界時鐘,以此證明你沒有在時間上耍花樣偷懶。】
【沒課的日子在圖書館需要每一小時打卡一次,打卡方式為我說口令,你寫在紙上並舉起拍照。】
【如果一個月都沒有遺漏一次打卡,則可以拿到當月全勤。】
類似這樣的奇葩規定,《細則》裡還有很多。
這麼苛刻的條件,沒個萬兒八千的生活費說不過去吧。
然而,我一天的生活費是二十塊。
這是她精密計算得出的結果。
按她的規劃,早飯吃一個饅頭、一個雞蛋、一杯豆漿,三塊錢,頂飽又有營養。
午飯晚飯都吃貧困窗口,四塊錢可以吃三菜一湯。
構想很美好。
但實際操作的時候,存在很大問題。
我不愛吃饅頭,我不想天天早上吃饅頭,可是除了饅頭,真的沒有一元錢的主食了。
貧困窗口的葷菜永遠只有五花肉,七肥三瘦的那種。我吃不了肥肉,吃一口就吐,只能吃素菜。
但素菜永遠只有大白菜和菠菜,寡淡無味,是真的一點油星都不見。
至於免費湯,和白水也沒甚麼區別。
「我是仔細研究過的,我的規劃很完美,這樣一天只需要十一塊就能吃飽吃好,剩下的九塊你喝水、洗澡、買水果,綽綽有餘,還能攢下買資料、買書的錢,夠你過得很滋潤了!」
她原話。
我們學校在郊區,日常買水果只能依靠校內超市,這裡的蘋果按個賣,一個八塊錢你愛買不買。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才能用一個月六百塊的生活費過得「很滋潤」。
這還是在我不違反規定、不被扣錢的情況下。
而如果我勤勤懇懇打了一個月的圖書館卡,能拿到的全勤是多Ŧů₂少呢?
一天三塊,我能拿到九十塊。
真是一筆巨款。
我每天都吃不飽、吃不好。
要麼吃三頓難吃的飽飯,要麼吃一頓好吃的飯然後餓兩頓,水果、零食和我根本無緣。
開學兩個多月,我餓得一米六五的個子只有八十三斤。
我不是沒試過抗爭。
我跟她講道理,告訴她學校的物價,給她看貧困窗口賣的「泔水」,給她看我的體重。
但千言萬語在她那都化成了一句:
「我沒錢給你享樂,但也絕對餓不著你!怎麼別人都行就你不行?你嚴格執行我的規劃是不可能吃苦的。」
別人都行?到底誰行?誰能站出來讓我看看,讓我知道不是我一個人在忍饑挨餓。
我實在是太餓了。我想,就算兼職,一個月也不止六百塊吧。
我去兼職了,只要能掙錢我甚麼都幹。
幫人跑腿取快遞,多重的快遞我都能搬,四十斤貓砂扛上五樓,順便擼了擼單主的貓。
周末去市區的商場穿人偶服跳舞,三十度高溫我一跳就是一下午。
傍晚在食堂的米粉窗口煮米粉,還有一份免費米粉吃,媽的,真好吃!
真的比六百塊多。
我喝到了從沒喝過的楊枝甘露,我最喜歡四塊錢一杯的檸檬水,便宜大杯好喝。
我第一次吃麥當勞的早餐,麥滿分比饅頭好吃太多了。
甜品店我還是不敢去,動輒二三十一份的甜點對我來說依然是天價,但街邊十塊錢買一斤送半斤的絲絨蛋糕我總敢買來嘗嘗了。
甚麼打卡,去他媽的吧!
我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只想著賺錢。
那個月我過得好累,但是我吃得好飽。
現在回想起來,是一段好溫暖的時光,充滿了食物的香氣,肚子吃圓了,腦子裡一點都不難過。
不過,好景總是不長。
我持續拒絕打卡,我媽突然到訪學校,沒有通知我,直接找到了導員。
她哭訴我學壞了,問導員我是不是和男人跑了,是不是私自退學了。
她鬧了很久,問了很多奇葩問題,說了很多有的沒的,還去了我的寢室,找我的室友神經兮兮地打聽,甚至對她們謾罵侮辱。
導員讓我趕緊回學校一趟。
那時我正穿著人偶服在行動電話賣場門口發傳單,接到電話趕緊回去,一身的臭汗。
媽媽一見到我,上來就是一巴掌。
我不想回憶那天到底是怎麼結束的,總之,這天之後,我又變成了被鞭打的驢,脖子被勒上了名為生活費的韁繩,為了二十塊錢人不人鬼不鬼。
我,只是想吃口飽飯而已。
3
第二天早上我是疼醒的。
小腹ťü₄劇痛,頭昏腦脹,伸手一摸,滿手血。
我來月經了。
我強撐著爬下去翻衞生巾,沒翻到,問室友小楊借了一片,換上,踉蹌著去洗褲子洗牀單。
我給我媽發消息:【媽,我來月經了,但是沒有衞生巾了,能不能給我生活費?哪怕是預支明天的也可以,我這樣沒法出門。】
她回覆:【你的經期明明還有四天,你還學會撒謊了,用這種拙劣的借口騙錢。】
我真的殺人的心都有了。
她明明也是女人,她不知道月經會提前會延後?她的月經數年如一日按 APP 的預測走?
我想不通啊,我真的想不通,我家明明不窮,我卻淪落到要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求她給我錢買衞生巾,到底為甚麼?
我把沾血的牀單、內褲都拍給她看,以此證明我沒有撒謊。
她很快回覆:「誰知道是不是你室友的東西,你拍來騙錢的?」
我真的絕望了。
身無分文,吃不起飯,買不起衞生巾。三個室友,一個在住院,一個已經走了,僅剩的小楊正要離開。我趕緊叫住她:「借我一包衞生巾可以嗎,謝謝,我明天就還給你。」
她在櫃子裡翻翻找找,也沒找到整包,只剩一片超薄日用。
「就剩這一片了,不用還,我要遲到了,先走了。」
我媽在催促我出門去圖書館打卡。今天我沒課,按《細則》,需要一小時打一次卡。
我經期第一天量超大,一片超薄日用根本就不夠,在圖書館坐一天褲子絕對會染血,連圖書館的凳子都會遭殃。
而且我真的很疼。
我說明情況,她這樣回覆我:
【騙不到錢又想拖著不學習,你真是不聽話。】
我無力地放下行動電話。
隨她怎麼說吧。
到底我也沒有去圖書館。
怕漏,我不敢躺也不敢坐,只能站著。
可我真的很疼,吃了止疼藥還是疼,頭昏腦脹,只想睡覺。
站了兩個小時之後,小楊回來了。
她從包裡掏出兩包超長夜用衞生巾和一包安睡褲,扔到我桌子上:「拿去用吧,不用還了,我知道你也還不起。」
我知道我媽來鬧的時候,對她惡語相向,說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壞孩子的樣,肯定是她把我帶壞了,無緣無故把她大罵了一頓。
從那之後她跟我就不對付了。
但此刻她拯救了我的窘迫。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謝謝,她已經戴上耳機看劇了。但我還是大聲說了「謝謝」。
她抬了抬眼皮,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
換上安睡褲,我終於能好好休息了,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睡到了下午兩點。
醒來拿起行動電話,我媽給我打了無數個視頻電話,但行動電話靜音了,我一個也沒聽見。
她的最後一條消息是:
【今天沒有打卡,所以你明天也沒有生活費。】
4
我一天沒吃飯,並且得知我第二天依然沒飯吃。
哈。
我已經麻木得沒有餘力抗辯了。
餓死了沒準兒就解脫了。
可是餓真的太難受了。
感覺肚子是空的,胃是空的,整個人都是空的,空得讓我心慌,連大腦都空了,空得沒辦法思考,滿腦子除了吃的,甚麼都沒有了。這種情況下,我怎麼去圖書館自習?我怎麼背單詞?
我每天都努力學習,但成績一落千丈,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自己知道啊,我吃不飽,腦子裡只能想著吃,根本想不了學習了,我的腦子轉不動。
打甚麼卡啊,餓死了就能投胎了,下輩子我要做學校裡的貓,誰路過都會喂我,不愁吃不飽飯。
我感覺我進入了一種輕飄飄的幻覺狀態,沒清醒多久,就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清晨三點半。
醒來時,饑餓的感覺又襲擊了我。
孔子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可惜我不是君子,吃飽吃好就是我最樸素的願望。
我開始魂飛天外地想搞錢的法子。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想到了借網貸。
我甚至填完了資料,手指都懸浮在確認借款的按鈕上方了。
只要按下去,只要動動手指,我就有錢吃飯了。
但在點下去之前,我想到一位 up 主講的諸多借網貸最後以貸養貸,最終滾到幾十萬,毀掉整個人生的例子。
這位 up 主暫時擠開了食物,在我頭腦裡擠占了部分空間,我開始滿腦子回蕩著他的聲音:「不要借網貸,不要借網貸,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借網貸。」
借網貸會毀掉我的人生。
那有甚麼能讓我短暫擺脫現狀,又不毀掉我日後的人生的手段嗎?
我卸載了網貸 APP,給一個號碼發了條簡訊:
【之前你找我,說有一些富豪會包女大學生,以我的條件可以被選上,是真的嗎?】
5
發出消息的那一瞬間,我的想法很簡單。
網貸可能會利滾利還不完,但是去給富豪當情人,等我以後有能力自己給自己買很多飯吃的時候,我至少還能分手。
我也不知道借網貸和做金絲雀哪個更高貴哪個更可恨,或許都一樣吧,反正我現在的人生已經是一攤爛泥了,完全可以再爛一點,只要有飯吃,那就算是爛泥,也是散發香氣的爛泥。
我在腦子裡算起賬來。
被包也是仰人鼻息,在我媽那裡討飯吃也是仰人鼻息。
同樣是仰人鼻息,富豪至少不會一個月只給我六百塊吧?
跟富豪要錢也是沒尊嚴,跟我媽要錢也是沒尊嚴。
同樣是沒尊嚴,富豪一個月陪幾次應該就夠了吧?我只用沒尊嚴幾天。
但是我媽會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毫無尊嚴可言。
我竟然在用Ŧû³我媽和糖爹比爛,想想覺得簡直有點好笑。
號碼的主人是大我兩屆的學姐。
在ẗŭ₍我打工的那一個月裡,我給她取了二十六次快遞,每次都取很多個件。四十斤貓砂就是她的。
我本來最多感嘆一句真有錢啊,直到她問我有沒有興趣找個糖爹。
按她的說法,很多富豪都喜歡女大學生,他們文化貧瘠又生活糜爛,就喜歡大學生,有文化,又純潔,正好和他們互補。
她說我長得挺好看,而且不怎麼打扮,長頭髮不做造型,就這麼梳中分,別耳朵後邊,有種土土的清純,煤老板就喜歡這款,肯定有銷路。
我拒絕了她的建議,那時候我覺得我靠兼職也能吃飽。
此一時彼一時。
她迅速聯繫了我,來宿舍接我,還帶我去吃了個飯。
她請我吃了火鍋,我從來沒在外面吃過火鍋,這一度是我夢裡才敢吃的東西。
吃完飯,她給我化妝拍了幾張照片,然後讓我回去等消息。
因為這些事,所以我今天還是沒打卡。
晚上,我媽說,我明天還是沒有生活費,但是明天可以預支,前提是明天必須按時打卡。
她還說,她知道我應該是真來月經了,但是,她想給我個教訓。
「我告訴你,你也不小了,你今天就得明白一個道理,甚麼叫一步錯步步錯。如果你不多管閑事送同學去醫院,你就不會耽誤打卡,就不會第二天沒錢花,就不會因為沒有衞生巾用又耽誤一天打卡,導致你今天依舊沒錢花沒飯吃。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明白了嗎?以後要學會謹言慎行,明白甚麼該做甚麼不該做,你只要一件事做錯了,就會引發你控制不了的後果,明白了嗎?」
我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
但為了避免她再殺到學校,我恢複了每天打卡的生活,一邊拿二十塊錢吃著貧困窗口的泔水,一邊想著學姐甚麼時候聯繫我,我真不想吃泔水了。
一周後,學姐終於聯繫我了。
她給了我一個酒店房號,讓我打扮好看點兒直接去敲門,說是已經和那邊說好了。
我有些忐忑,問她:「我不會被掃黃的抓起來吧?」
她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甚麼呀,談戀愛呀,你情我願的,怎麼會被抓?快去吧,別讓人家等太久。」
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雖說她讓我好好打扮打扮,但我實在是沒甚麼可打扮的,我連一件化妝品也沒有。
我媽說不正經的女人才化妝,我不認同她的話,但我買不起。
我也沒有漂亮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她選的,以及她穿剩下的,樣式要多土有多土。
最終我就這麼去了。
要是被「退貨」,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能我就沒這個躺著掙錢的命吧。
離酒店越近,我就越緊張,控制不住地出了好多手汗。
等到我真的站到房間門口時,我才發現,我真的沒有我想象中那麼豁得出去。
我好想拔腿就跑。
我真的吃不了這碗飯。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一瞬間,我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我真的,真的好餓。
這一瞬間襲來的饑餓感促使我按下了門鈴。
我知道我是在透支未來填補現在,竭澤而漁,飲鴆止渴。也許今天踏出這一步,我的未來就會發生根本性的偏移,以後的人生會怎麼樣,我無法預測,也無法掌控。
但是,就算今天以後的人生都沉在沼澤裡,我也想做個飽死鬼。
我不奢求能天天喝檸檬水,至少讓我能買得起衞生巾,讓我在我的求學生涯中有點尊嚴,讓我能吃飽之後專心學習。
門開了。
門裡站著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個學者,不是我以為的金鏈子土大款。
他奇怪地看著我:「你找誰?是不是走錯了?」
我抬頭看看房間號,又確認了一下學姐的消息。
「沒錯,就是這裡,1603,你不是陳先生嗎?」
他微微皺眉:「我是姓陳,但我不認識你。你最好再跟你朋友確認一下。」
兩句質疑就足以讓我剛剛升起的勇氣退卻,我可能還沒做好準備,眼下是個落荒而逃的好機會。
我正要轉身離開,他的行動電話嚮了。
像大多數中年人一樣,他的音量也開得很大,足夠我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
那頭有個男人問他:「人到了吧?我給你安排的,看你一直這麼孤單,這個是你喜歡的款吧?女大學生,好好享用吧!」
這位陳先生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斥責他胡鬧,掛斷了電話。
出師不利,真的被退貨了。
我說不清此刻心裡究竟是慶幸還是遺憾,總之很丟臉,我臉頰發燙,低下頭轉身就走。
他叫住我。
「小姐,你稍等一下。」
我停住腳步,回頭。
他沖我招招手:「你的收款碼調出來。」
我調出收款碼,他掃了。
然後我行動電話裡就多了兩千塊。
果然是有錢人!給我兩千塊就像我給街邊的乞丐兩毛錢那樣坦然。
這個比喻句的貨幣單位只能到毛,以我的經濟情況,讓我給乞丐兩塊錢我就要尋思尋思了。
「看你年紀不大,以後不要走歪路了。這些錢算車馬費,應該夠你花一陣子了,趁現在還不晚,趕緊回學校吧。」
天吶。
出手大方,為人善良,人傻錢多,沒看上我。
各方面看來都是一位絕佳的冤大頭。
我在他準備關門的時候死死扒住門框:「陳先生,陳先生,你包下我,我要得真的不多,一個月兩千也就夠了,我只是賺個吃飯錢而已,我窮得沒有錢吃飯,你沒看上我沒關系,算我借的,可以打欠條,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我保證會還你!求求你了!價格好商量!」
6
「我只要點吃飯錢就行,兩千塊是太多了嗎?一千塊也行!八百塊也行!」
他想扒開我的手,但總在即將碰到我的那一刻退縮;他想強行關門,但又不忍心真的讓我被夾手指。
於是我們就這麼詭異地僵持著。
其他住客路過,好奇地打量我們。
我不要臉他還要,於是他先松口了:
「……你先進來。」
我得以走進他的房間。
但他伸出食指,制止了我繼續向前的步伐,只允許我站在門口。
「你聽好,今天的事是個誤會,是我的朋友擅作主張,我沒有興趣去包養甚麼女大學生,你大可以找別人跟你建立這種關系,但我是……」
「你誤會了,陳先生。」
我打斷他。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建立『這種關系』,我們建立……」我伸手在我與他之間來回掃了兩圈,「資助關系。你沒興趣包養女大學生,我也沒興趣伺候老男人。」
我擼開袖子,向他展示我細瘦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如果皮膚蒼白的話就更惹人憐憫了,但很可惜不是,因為缺乏營養,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著一種很暗沉的蠟黃色。
「我才八十斤出頭,天天餓得頭暈眼花,真沒辦法了。你就當資助貧困生了,行嗎?」
他目光懷疑:「你為甚麼不申請貧困生補助?」
「因為我家不貧困。」
「但是你……」
「我家不貧困,我媽有錢不給我。」
以我對我媽的了解,我相信即便我家真的貧困,她也不會配合我弄甚麼貧困證明。
他甚麼也沒說,調出自己的二維碼,遞到我面前。
我的行動電話很卡,二維碼在取景框裡卡成 PPT,直到他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我才終於掃碼成功,加上了他的好友。
他即刻收起行動電話:「一個月兩千塊,學期末給我發成績單,成績沒問題的話,我一直資助到你畢業。」
說完,他看了一眼手表:「你可以走了。」
還不到十點,打車的話我還來得及回寢室。
從酒店離開,我反複確認餘額。
行動電話電池不行了,亮屏久了發燙,手心傳來灼熱感,燙得痛,我卻舍不得熄屏,盯著餘額,恨不得眼都不要眨。
兩千塊啊。
除了繳費買東西,我手中從不曾持有超過五十塊。
真是好大一筆錢,夠我吃很多很多頓飽飯,說不定勻一勻還能買一件合身的衣裳。
小人乍富應該就是我現在這樣吧?
這一天,像夢一樣。
7
我終於能吃上點正經飯,體重迅速回升,短短一周就漲了三斤。
但我還是不敢不打卡,我怕我媽又找到學校來破口大罵。
陳先生偶爾會來學校附近約我吃飯,真的就只是吃飯,連話都很少跟我說,他吃完就走,絕不多待一秒,很莫名其妙。
有一次他請我吃比薩,我們在店裡遇見了學姐。
學姐看見我們在一起,還以為她介紹的關系成了,朝我擠眉弄眼。
下午我收到她的消息:【你這位看起來很喜歡你嘛,多撈點。不過你膽子很大喔,敢在學校附近明目張膽約會。還是註意點啦,風言風語會殺人。】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索性就沒解釋。
其實我連陳先生叫甚麼名字都不知道,他沒有透露任何個人資訊。
我翻他的朋友圈,背景圖是泰山的日出,頭像是他和日Ţųₗ出的合影。
發朋友圈不頻繁,內容基本上是風景、釣魚、讀書、他養的兩貓一狗和轉發投票鏈接。
喜歡用一些玫瑰花之類的 emoji,和年齡基本相符。
按理說,他這個年紀,這樣的地位,應當有妻子兒女才對,但是我連一條相關內容都沒翻到。
我對他實在是太好奇了,好奇是人類的本能。但是每一次見面我都恪守邊界,一句都沒有多問。
畢竟人要識趣,白吃白拿就更要識趣。
我一度以為我們會這樣井水不犯河水到我畢業,直到有一天,在飯桌上,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
我沒來得及調低通話音量。
「秦靜竹!今天是周三,你十點以後就沒課了吧?按教學樓和圖書館的距離估算,最遲十點二十你就應該趕到圖書館了,你為甚麼不打卡?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知道中間這麼長時間,我為甚麼沒催你嗎?我就想看看你甚麼時候才能意識到問題,才能反省,你是心野了是吧?明天生活費是不是不想要了?人生只要有一刻松懈,就會滿盤皆輸!你到底甚麼時候才能懂這個道理?」
我趕緊調低音量,順便看了一下時間。
快下午兩點了。
我十一點多出來找陳先生吃午飯,因為是火鍋,時間久了點,我完全把打卡這回事給忘了。
可能是因為手裡有錢,就有底氣,扣生活費已經對我造不成威脅了,我淡淡答應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其實我早就被罵習慣了,被ťü₊罵麻木了,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
我媽數次罵我像塊滾刀肉,面對她的訓誡竟然毫不羞慚。
我覺得她說得對,我就是塊滾刀肉。
但滾刀肉也有自尊,也不想窘迫被戳破,我多希望陳先生甚麼都沒聽見,雖然我知道根本不可能。
不過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和語氣必定是無比冷靜淡定的,畢竟人在面對窘況的時ṭũ̂⁽候總要裝得若無其事,才能多少消解些尷尬,不然以後還怎麼見面呢?
他若無其事地吃東西:「現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叫秦靜竹啊。」
是的。
他沒告訴我他的名字,我也沒說我的。這才公平。
他大概是察覺了我的尷尬才故意轉移話題,還挺體貼。
我順著他的話往下接:「這樣不公平,我也得知道你叫甚麼。」
他從公文包裡掏出本子,寫在紙上推到我這邊。
「陳嘉致。」我念出來。
這名字在他同代人中絕對算別致的,家境從名字就可窺見一二,看來從小就吃穿不愁,還真令人羨慕。
他詳細地問了我關於打卡的事,是這段日子以來他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既已如此,我也沒保留,直接把《細則》給他看了。
他看完甚麼也沒說,不過我本來也沒指望他發表甚麼看法,更不希望聽到甚麼「好可憐」之類的話。
等吃完了飯他要走時,突然沒頭沒尾地提起來:「你太老實了。打卡而已,預制就行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誒?」
「預制。你在圖書館多拍幾張座位不同、拍攝角度不同、桌面擺放不同的照片。至於衣服,也不怎麼用換,反正你好像本來就沒幾身衣服,都穿一樣的也很合理,最多就是換個發型、換個頭繩的問題。」
「可是我需要在紙上寫口令……」
「舉著白紙多拍幾張,文字 P 上去就行了,現在的 P 圖可以做得很真。」
「離開圖書館時要錄屏世界時鐘……」
「到了該離開圖書館的時間就去拍一張真的。」
醍醐灌頂!
上大學之前我根本沒有智能行動電話,現在這部還是我媽大發慈悲淘汰下來的,所以我腦子裡壓根就沒有 P 圖的概念。
回寢室之後,我認真和室友討教 P 圖技術,嘗試了簡單的 P 文字,發現好像真的可行。
有這麼好的辦法,我竟然沒有早點發現,我這是吃了沒見過世面的虧了!
初步熟悉了 P 圖之後,我轉而打開瀏覽器,搜尋陳嘉致的名字。
這麼有錢的人,說不定能搜尋出來吧?
果然,他有百度百科!
不是甚麼全國知名的巨富,但也是本省有頭有臉的企業家,經營紡織廠和制衣廠。
他的企業並不在本市,第一次見他那天,他住在酒店,大概是來出差吧。
百科顯示,他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怪不得那個年代就能給他取出這樣的名字。
他還是我們學校的優秀校友,不過十幾年前就畢業了。
八四年生人,今年實在是不年輕了啊……
關於他的感情生活,百科上只字未提,互聯網上找不到只言片語。
我鼓起勇氣,破天荒地主動給他發了消息:
【原來你還是我們學校畢業的,甚至是直系學長呀。】
陳嘉致沒有回覆。
這令我忐忑,生怕說錯話惹他不高興,他會斷了資助。
我恨自己多嘴,沒能控制好昂揚茂盛的好奇心。
他始終沒回覆這一條,三天後,給我打來了下一月份的資助款。
8
我每天大概花半小時的時間預制打卡圖,然後正常上課,正常回宿舍休息,偶爾買個小面包解解饞,在規定好的時間把打卡圖發過去。
我原本是不太合群的。我參與不進室友的話題,風雨無阻地去圖書館,吃穿用度都比貧困生還貧困,她們都覺得我奇怪,我媽來大鬧過之後,她們和我關系就更差了。
自從擺脫打卡,我人吃胖了,和室友關系融洽了,連腦子都靈活了,學習效率反而比以前天天泡圖書館的時候高多了。
人過起好日子,就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轉眼就到了冬天,連我媽都發現了我變胖了。
有一天在我發完照片之後,她給我打電話說:「你看,我就說你嚴格執行我的計劃是一定能吃飽吃好的,你臉都圓了一圈。但是你還是給我控制控制體重吧,女孩子太胖了不好,你上高中那會兒不是一直保持九十斤上下嗎?你減減吧,在你減回九十斤之前,生活費減半。」
縱然我現在已經不靠她的生活費生活,還是被這個一拍腦袋的決策震驚了。
「媽?你真覺得,在大學校園裡,一天十塊錢就夠活嗎?」
她很篤定:「你飯量都得減半了,那生活費減半有甚麼不夠用的?」
我都要被氣笑了。
就算真的飯量減半,那也是我少吃一半!不是我可以少買一半!
難道我舉著飯卡跑到窗口去跟打飯阿姨說,阿姨,我要半個饅頭,半份炒白菜,我刷一半錢,可以嗎?
誰賣我啊!
總之,生活費減半敲定了。
我沒有掙紮,因為我了解她,我知道掙紮也沒用。
至少現在我不會因為她用生活費卡我脖子就活不下去。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陳嘉致那兩千塊,我現在得多絕望。
不對,如果沒他,我也不會吃胖,大概率還是過著每天打卡,行屍走肉的生活吧。
生活費減半約莫半個月之後,我在宿舍樓下看見了我媽。
彼時我和三個室友剛剛在食堂吃完旋轉小火鍋回來,有說有笑。
看見她的那一刻,我瞬間就起了滿背的冷汗,像一瓢冷水從頭澆到腳,血都涼了。
我預制打卡圖的時候從來沒有松懈,每天都做得很精心,P 圖技術也有進步,她一直都沒發現,為甚麼會突然找過來?
為甚麼?
室友們表情也都不太好,畢竟她們都是見識過我媽甚麼樣的。
我媽走到我面前,兜頭就是一巴掌。
臉頰火辣辣發燙,腫痛著。
小楊上手拉我媽的袖子:「阿姨,有甚麼咱們可以去個安靜的地方聊,我帶您找一間空教室……」
我媽甩開她的手,推了小楊一個趔趄:「你算甚麼玩意兒?你家裡沒教過你大人說話的時候少插嘴?沒家教的東西。」
我低著頭,趕緊推室友:「你們先回去吧,不用管我,別波及你們了。」
我媽不依不饒:「波及?甚麼叫波及?我告訴你,你這幾個室友,個個挨罵都不冤!我看她們也都不是甚麼好東西,才把你帶成這樣!」
我趕在她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趕緊把室友們推進寢室樓的門。
我沒有嘗試拉走我媽,我一路拉著她,她會一路大罵,場面只會更難看,還不如現在這樣。
我媽語氣冰冷:「我說生活費減半就是測試你、考驗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有問題。要是換以前你早就嚷嚷著錢不夠花了!現在不天天要錢了,臉還能越長越圓,我就知道你有問題!」
她的重點是錢,不是打卡。
「三天前我就來這邊了,我就跟著你,觀察你,我看你到底每天都幹甚麼,昨天終於讓我抓住了!」
昨天。
昨天陳嘉致來找我吃飯了,雖然我們就只是吃了個飯,他跟我說話都沒超過五句。
但這不重要,我媽不聽任何解釋。
「從小我就教育你要人品端正,要勤謹誠實,人窮不可怕,就怕沒志氣!你倒好!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學,你卻給別人當情婦!我就是這麼教你的嗎!我不如死了算了!我真是痛心疾首!
「打卡也都是撒謊,你真是學壞了!早知道你會墮落成這樣,我不如不生你!」
路過的所有人都聽見了她的話,各色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能聽見些壓低聲音的議論,餘光隱約看見有人拿出行動電話。
我從我媽臉上真看不出痛心疾首,我只能看出快意。
宿管阿姨出來趕人,我媽不情不願地被拉進宿管室,一進門就和宿管阿姨訴苦,說我多麼不聽話,多麼壞。
「我親眼看見她和一個年紀能做她爸爸的男人進的飯店!我平常不缺她吃不少她穿,我精心養大的女兒怎麼就墮落到這種地步啊!我這一輩子累死累活都是為了她……」
我打斷她:
「媽媽。」
她瞪我一眼:「你還好意思叫我!我沒你這個女兒!」
「你昨天就看見我和那個男人進飯店,為甚麼昨天沒當場攔住我?為甚麼不當場去問問那個男人,非要憋一天,等到今天來寢室樓下鬧呢?」
她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你自己犯錯還好意思反問我,你看看你現在……」
「你不知道那個男人是甚麼路數,所以不敢對著他撒潑,畢竟你應該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欠揍,對吧?
「但是這裡就不同了。女寢樓下,來來往往的九成都是女大學生,不會多管閑事,我室友也都是體面人,要臉,不能拿你怎麼樣,你太安全了,還獲取了更多的關註。
「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當了情婦,你是個可憐的媽媽,你特別開心吧?
「你用生活費減半來試探我,這證明你也知道三百塊根本不夠活,我不多要錢才不正常,甚至六百塊也不夠,但你一點都不在乎我會不會餓死,不是嗎?
「你不要把『都是為了我』掛在嘴上了,其實你很清楚,你沒那麼愛我,或者說——你一點都不愛我。」
我用最平靜的語氣說了這輩子最頂撞她的話。
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大膽過。
但我覺得特別、特別解氣。
錢是多麼重要啊。在吃麻辣燙的時候,喝檸檬水的時候,襪子破洞了終於可以不是打補丁而是買新襪子的時候,我都只覺得,錢真是好東西。
而此時此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錢實在是太重要了,兩千塊,不是甚麼大錢,但只要我明天還吃得起飯,後天還吃得起飯,我就有底氣和她撕破臉,直面她的惡毒,戳破她的虛偽,把她根本不愛我這個事實告訴她,也告訴我自己。
我的眼睛還看著她,但腦子裡很突兀地想起了我初次找陳嘉致的那一天。
那天的我做好失身的準備,也許想換來的本就不只是飽飯。
或許是我期待了很久的,能讓我這樣做的一份底氣。
她嘴唇翕動,突然又是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看這個學你也別上了!甚麼時候學會做人,甚麼時候再讀書吧!休學!你給我休學!」
9
我媽風風火火地去辦了休學手續。
我回寢室收拾行李,挨個給室友道歉。
「對不起。這次又連累你們了。不過她讓我休學了,短時間內,不會再找過來了。」
我東西少,收起來很快,一個箱子就裝下了。
臨出寢室門時,小楊叫住我:
「秦靜竹。」
我回頭。
「其實你在校外有個……」她斟酌用詞,「……男朋友,的事,我們都知道,文文在那家涮串遇見你們了。」
我一怔。
「但你怎麼過的我們也看著,所以,找個男朋友養活你,也不算不能理解吧……反正也不晚歸,個人衞生也挺好,所以我們沒說。」
我草草道了聲謝,趕緊出了門。
關上門的那一刻,眼淚就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相識還不到一年的室友都願意保護我的自尊。
我媽卻要踩著我的自尊成就她自己。
行動電話嚮了,我媽發來消息:
【手續辦完報上去了,等批就行,你們領導說我可以先帶你回家。我現在往你們樓下走,你給我站在門口等著。】
我抹抹眼淚,下樓,沒有等她,拉著箱子頭也不回地沖出校門。
行動電話一直嚮,她給我發了很多條消息,揚言我今天如果不跟她回家,她就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
我做了一直想做而沒做的事。
我拉黑了她。
以前不敢不理她,就是怕她找到學校。現在她親手把我從學校的環境拉出去,我沒了顧忌,那就別怪我一走了之。
我和陳嘉致認識不到三個月,三個月的資助加上第一天那兩千車馬費,他一共給了我八千塊。我花錢還算節省,現在手裡還有四千。
我租了個單間,一個月六百,沒有窗戶。沒有光照非常壓抑,但沒關系,我白天出去上班,本來也不需要陽光。
我找了份工作,是搖奶茶。很累,但是每天過得很充實,沒時間想傷心事。
我計劃再攢攢錢,把陳嘉致的錢還清,然後離開這座城市,從此當自己是孤兒。
到時候天南海北,我媽就徹底沒處找我了。
過了一個多禮拜,陳嘉致給我發消息找我吃飯,我白天實在太忙了,沒看見,晚上下班回到家看到消息,我如實告訴他:
【我休學了,因為我媽找到學校來大鬧。以後不需要您的資助了,我在工作,攢夠錢我就還給您。這段時間非常謝謝您。】
【你休學了能找甚麼工作?】
【搖奶茶。】
【你打算搖一輩子奶茶?再也不讀書了?】
我想讀書,很想讀書。但是要複學就需要我媽給我辦手續,如果必須聯繫她,我寧可不上學了。
我沒回覆,那頭也沒動靜,我躺在牀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突然被震動震醒。
【明天上午十點學校東門見,必須來。】
10
雖然不知道陳嘉致讓我去幹嘛,但他畢竟對我有恩,我還是請了一上午假。
他站在大門口,看見我,朝我招手。
我走過去,他從公文包裡抽出兩頁紙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竟然是我媽寫的休學申請書和申報表。
申請書被潤色過,但核心內容就是,我在學校給老男人做情婦,她要把我帶回家好好管教。
申報表應該已經遞送上去層層審批了,已經有了兩個領導的簽字,但不知道為甚麼現在到了陳嘉致手裡。
他朝著校門的方向歪了一下頭:「回吧,還趕得及考試。我給你攔下來了,有事我擔著。」
我以前只知道他有錢,但萬萬沒想到這樣的事竟然也能辦。
「別這麼看著我,你們劉主任是我大學同學,過年打麻將他從我這贏不少錢,前因後果我都跟他講明白了,幫個小忙而已。」
我捏著這兩頁紙,久久不能相信。
我本來以為已經走到了死胡同的人生,竟然就這麼峰回路轉,而這就只是陳嘉致順手的事。
原來人和人真的能如此參差。
這一刻,陳嘉致在我眼中,像超人。
雖然我並不知道超人是幹嘛的,我沒怎麼看過電影。不過反正大家都這麼形容無所不能的人,對吧?
「發甚麼愣呢?」
我回過神,又哭又笑。
「你哭甚麼!」
我用袖子抹眼淚:「你怎麼不早說是這種好事,我直接辭職把房子退了拎著行李回來呀!現在我還得回去一趟!」
他表情有點無奈。
「我落了好多天的課,要是期末掛科,你還資助我嗎?」
他伸出手想拍我,但是又收回去,改為用公文包拍拍我的胳膊:「今年情況特殊,就算了。」
11
我就這麼回到了學校。
我媽大概是沒想到我還能回來,沒有來學校找過我。我不用再打卡,不用再接她的電話,鬧了這麼一通之後,我倒過上了普通大學生的生活。
室友們也沒多問,只以為是我媽放我回來了。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和我媽成了新聞,事發經過被添油加醋地在學校的各個群裡瘋傳,還被投了校園牆,不僅有文字,還有視頻流傳。
那視頻我自己都沒有勇氣點開看。
但走在路上根本就沒有人看我,沒有人對我指指點點。其實現實世界裡的大多數人,都不能把眼前人和五分鐘之前看的視頻主角對上號,看熱鬧的人記不住我的臉,更何況我長得是如此平平無奇。
而流言就如一陣風,吹著吹著就過去了,這世界上最不缺新鮮八卦,很快就會吹起新的風。
室友好心把筆記借我抄,把書借我劃重點,所幸我落的課不多,考試還算順利,沒掛科。
我把成績單發給陳嘉致。
【還可以,比我預想中要好一點。】
他轉來兩千塊。
我點了退還。
【寒假就不用了,離校之後我去找個包吃住的工作,打兩個月短工,能養活自己的,成安街那片好多燒烤店招工呢,去幹快遞分揀也行。】
我很不想承認,但我覺得我好心機,我明明可以直接退或收,但我特意把自己說得可憐兮兮。
我在妄想能博取陳嘉致的一點點同情,在心底萬分期待著他會說:「那種工作做上兩個月人都要垮了,你沒地方去的話就來我家吧。」
讓我去他家看一看,就只是看一看。也許進了他的家門,我會看見他氣質優雅的妻子和活潑可愛的女兒,然後我就能勸說自己,徹底死心,不要真的成為我媽嘴裡那種卑劣的人。
可是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很卑劣。
我也不知道是甚麼時候起,他在我眼中從一個人形 ATM 機變成了有名有姓的男人。其實連我自己也訝異,他明明年紀大我那麼多。
也許就是從他把休學申請書塞在我手裡的那一刻,又或許是他教我預制打卡的時候。
也可能是在搜出他百科的時候,那時我發現他真的很有錢,而我恰巧很喜歡錢。
又或者,就是在我敲開他房門的那天晚上。
那時我明明已經準備好擯棄良知失去清白,只為了換一點金錢,他卻二話不說給我兩千塊,對我說,「看你年紀不大,以後不要走歪路了。」
就連想拍拍我以示安慰,都不肯上手,以公文包代替。他從不抽煙喝酒,這多難得。
我這輩子從未得到過這樣的珍重與關愛,從未。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父親還活著,是不是就會像他一樣?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這樣不妥當,非常不妥當。
可是就算掌控力再強的人,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那我就只能努力控制自己的行為。
陳嘉致回覆了:
【你還是做點輕體力勞動的吧,快遞分揀這種工作,鍛煉過的男性都吃不消的。也不必非要包吃住,像你以前一樣租個單間也行。錢還是收著吧。】
他又發了一遍轉賬。
願望落空了,但這明明就是理所應當的事。
我了解他的唯一渠道就是朋友圈,於是我又翻了起來,來來回回,一遍一遍,我看遍了每張照片,試圖發現角角落落的蛛絲馬跡,我確定,真的沒有任何與他妻子兒女有關的內容。
我不死心,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最終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聯繫上學姐,問了個很荒唐的問題:
【之前不是有人找你牽線,才找上我的嘛,找你的那個人,是我老板的朋友,你能不能跟他打聽打聽,我老板有沒有家室?】
學姐:【?】
【看不出來你野心還挺大,還想上位啊?我幫你打聽打聽哈。】
過了很久,她才發來消息:
【你那個老板姓陳嗎?據說是年輕時結過婚,沒兩年就喪偶了,至今未娶,你加油啊。】
12
我忍住沒有聯繫陳嘉致,老老實實打了一個月工。
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我給他發消息:
【以前都是你請我吃飯,現在我發工資了,我請你吧,給我個感謝你的機會。】
他同意了,不過條件是他挑地方。
他挑了個平價面館,塑料碗套著塑料袋,桌面發黏。我很難想象他這麼有錢的人也會來這種地方吃飯。
我以為他是為了照顧我的消費水平,沒想到老板與他很熟絡地打招呼:「老樣子吧?」
他笑著點點頭,與老板寒暄了幾句。
老板問:「你女兒啊?」
他笑笑,沒否認。
我問他:「你常來嗎?」
他表情好似有幾分感慨,但沒有回答。老板替他回答:「你爸爸是二十多年的老客人了喔,我剛開業就做你爸爸的生意。」
老板鑽進後廚煮面,我盯著陳嘉致:「做了你二十多年的生意,都不知道你女兒長甚麼樣?」
他沒有回答。
我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一句也沒有說。
我怕說多了會連資助與被資助的關系都保持不住。
吃完面,我結賬,他開車走了,讓我自己回去。
我沒有回到住處,而是轉身折回面館。
老板看見我,愣了一下:「落東西了?」
我搖搖頭:「老板,我想多了解了解……我爸爸的事。」
他哈哈大笑:「那是你爸,你還不了解?還要來跟我了解?」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一本正經地編造理由,「他這麼喜歡你的店,但是從來也沒帶我來過呀,就算是至親骨肉,也總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所以我想問問您。」
老板想了想,點了支煙:「那時候你爸爸還是大學生呢,老跟他一個同學一起來。後來畢業了,就剩你爸自己了。」
上學的時候關系好的同學,畢業了就各奔東西倒也很正常。
我回到住處,點開陳嘉致的對話框,老想跟他說點甚麼,卻又不敢。
祕密深埋心底,甚麼也不要說,我可以就這樣接受他四年的資助,衣食無憂地讀完大學。
可是一旦產生了感情糾纏,我就沒辦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
或者說,我變得貪婪,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現在我媽不會再找到學校來,我可以做兼職,我自己完全可以養活自己,我寧願不再要他的錢,也不想接下來的四年一直折磨我的本心。
我知道這些事說開了很可能沒甚麼好結果,可是總好過明明渴望著卻要故作冷漠。
我還不想沉默。
13
我去了他的城市。
我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所知的只有公司的註冊地址,在他公司門口蹲了兩天都沒看見他。第三天,聖誕節,我還是給他發了消息:
【我來 A 市了,我可不可以見你一面,我們聊一聊,聊完我就走。】
我沒有裝可憐,因為我已經試過了,我知道他不吃這一套,我選擇直抒胸臆。
【你在 A 市?你在哪?】
我把他們公司門口拍下來:【就在這。】
【你來幹甚麼?】
【我已經說過了,我要和你聊一聊。】
那邊很久沒回話,臨近中午才給我發了一個餐廳地址。
幸好,至少他願意見我。
我得寸進尺:
【我想去你家看一看。】
【你越界了。】
【有些話我不想在外面說,說完我就走,真的不會打擾你的。】
他很久很久都沒有回覆。
我就坐在他公司門口的花壇上,握著行動電話等消息。所幸這裡的冬天不是東北那樣的嚴寒,不然我一定挺不住。
但冷還是冷的。聽說白酒能驅寒,我買了一小瓶,為驅寒,也為壯膽。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太辣了,很難喝,身上倒是真的熱起來了。
寒是驅了,膽色卻還沒壯起來,我又喝了幾口,實在辣得受不了了,把剩下的大半瓶扔掉了。
就在這時,他的車開到了公司門口,停下,搖下車窗。
「上車。」
認識這麼長時間,這是我第一次上他的車。
車裡很溫暖,緩解了我等待一天的寒冷。他的車裡沒有內飾,也看不出有沒有其他女人存在過的痕跡。
我以為他會帶我去他的家,他卻把車拐進了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
進了門,他指指沙發:「坐。這裡沒人,你可以想說甚麼就說甚麼。」
他關上門,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密閉空間獨處,也是你最後說話的機會。
「以前我從來沒有開車送你回學校,你可能埋怨過我不照顧你,今天在這裡,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在避嫌,我希望你能明白。
「你大可以好好想想,你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不是還要繼續說。
「我認為你更好的選擇是現在就買票回去,有些事,你最好不要讓它發生,我也可以當作你今天沒來過。」
他好像知道我想說甚麼,一開口就想把我的想法按回去。
也是。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年紀,閱盡千帆,甚麼沒見識過。我千裡迢迢找過來,腦子裡想的是甚麼,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大可以揣著明白裝糊塗,享受我的愛慕,甚至曖昧,卻不用負責。如果他這麼做了,也許我反而會對他瞬間祛魅。
但他偏偏這麼正直。
越是這樣,我就越是難過。
他走到辦公桌前,把一個相框調轉,讓我看見照片。
照片有些褪色,一個男人擁著一個懷孕的女人。能看出男人是年輕時的他,女人就只能是他那早逝的妻子了。
我和那個女人長得有六七分像,她比我豐腴。
「這是我,這是我妻子。」他挨個指著,「你和我妻子年輕的時候長得很像。當時我朋友從別人那看到了你的照片,他以為我肯定會喜歡你,才自作主張把你找過去。」
我看了那張照片很久,又看向他。
「你不讓我去你家,是因為你的妻子嗎?」
「是的。」
「那你和你的妻子,過得幸福嗎?」
「當然。我家庭很美滿。」
「你說謊。」我戳穿他,「你妻子早逝,你一直沒有再娶。」
他擰起眉頭:「誰告訴你這些的?」
「雖然你說,有些事,最好不要讓他發生,但是——」我頓了頓,從那張照片上移開視線,「我既然來了,就想誠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差一點點就要退卻,酒氣暈乎乎地上了頭,壯了膽子。
「陳嘉致。」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我……或許……喜歡你,或許……」
「沒有這樣的或許。」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請你抬起頭,正視我。」
我看向他,他坦然地與我對視。
「一開始我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就是因為我不希望你在得知了我的身份和資產之後,對我產生甚麼濾鏡,或是產生甚麼想法。」
「你覺得我喜歡的是你的錢嗎?」我打斷他,「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很多很多次的照顧,雖然那對你來說可能只是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你知道嗎,我沒有爸爸,我是遺腹子,你也知道了我媽是怎麼對我的,對我來說,對我來說……」
哭泣並不是我的本意,但我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
「你就是對我最好的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穩下來。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休學之前,我和我媽撕破臉、敢於脫離的底氣,說到底都來自錢,如果不是遇到了你的話,至少大學四年間,我都不會有這樣的底氣。
「我感念的並不僅僅是那些錢,是你讓我過上了有尊嚴的生活,讓我有了這種底氣,讓我的生活發生改變,讓我能重新上學……
「你真的特別好。」
他嘆息了一聲。
「聽我說。你很年輕,只是境遇不好,見識得少,所以你會為了一點小恩小惠,一點隨手施恩,就感激涕零,甚至把這當成喜歡。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這一切都僅僅是你在困境之下產生的錯覺。
「等你脫離這樣的境況,見識過更廣闊的世界,再回過頭來看,沒有那天大的坎,同樣的,也沒甚麼天大的恩情,我也根本沒有那麼好。
「等你見識過更多人,有過更多情感經历,再回頭,你也會意識到,此時的你對一個大你二十多歲的人產生好感是一件多麼離譜的事情。
「我盡力避免一切與你越界的交往,這是因為,我明知道你是貧困的、孤立無援的、需要依靠的,十幾歲的年紀三觀未定,我知道過度的靠近有可能會使你產生依賴,所以我不那麼做。
「起初答應資助你,我是看你真的可憐,也是想趕緊把你打發走。
「你休學的事情,我會幫你,一是因為,這是影嚮你一生的事,既然我承諾資助你,完全有責任在能力範圍之內幫一幫你。二是因為你們劉主任跟我是大學同學,一直都保持聯繫,對我來說,真的只是舉手之勞。
「每個月給你兩千塊,對我來說就是瓶紅酒錢,或者一頓飯錢,甚至可能還不到。
「請你吃飯,是我每次去你們學校的時候,順路叫上你吃個飯,只是看你可憐。
「我從沒有為你做過甚麼上心的事。
「然而對你來說,金錢也好,情感也好,你都太匱乏,驟然得到一點,你就以為自己得到了很多,最終在我身上投射了過剩的期待和感情。
「今時今日我固然可以順應你一時糊塗而產生的情感,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保證,你很快就會意識到,對年輕的靈魂來說,蒼老本身就是一種不堪,你會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不解,甚至是惡心。
「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現在還在讀書,沒有能力,也沒有選擇,所以尋求庇護無可厚非。但你總有一天會獨立,我希望到那時你能明白,有尊嚴的生活、敢於脫離的底氣,這些最終都只能由你自己給你。」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在推開門之前,我轉過身。
「你真的很不會拒絕人。」
「是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我搖搖頭,「你已經說得足夠真誠,足夠具體,大概也足夠說服我。但其實拒絕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肆意展露出自己的醜惡與不堪,你太體面,讓我無法把你所講的道理和你結合起來,感情沒有那麼容易收回,也許我還需要些時間。」
「遺忘一個人、一段感情,是很快的。我只是你人生中的過客,你很快就會忘記的。」
於是看向那張照片,又看向他。
「真的很快嗎?你一直都沒有再娶,是因為忘不了你的妻子嗎?」
他垂了一下眼。
「可以告訴我實話嗎?讓我知道遺忘一個人、一段感情,是不是像你說的一樣,真的那麼容易。」
他把照片轉回去:「如果說實話的話,她是我的妻子,但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當年她未婚先孕,孩子的父親拋下她出國了。那個年代的輿論環境遠不如現在寬松,為了孩子出生得名正言順,她不遭受流言蜚語,我們就結了婚,並不是因為愛情。」
「那麼後來……」
「她難產死在了手術臺上,一屍兩命。」
「既然你與她沒有愛情,那你為甚麼沒有再娶?」
他不應聲。
「因為你的愛情另有其人嗎?」
他長久地沉默著。
請他吃面的那一天,他走後,我折返回面館。
面館老板說:「那時候你爸爸還是大學生呢,老跟他一個同學一起來。後來畢業了,就剩你爸自己了。」
我本來想,畢業了各奔東西倒也很正常,但我又想,關系這麼好的同學,說不定是他的初戀,我想知道那是怎樣的女孩子,便追問下去。
「那個女生漂亮嗎?」
面館老板擺擺手:「甚麼女生啊,是個男孩,你爸上學那會兒跟他關系最好了,形影不離的,去哪兒都一起,特鐵。」
「那,後來呢?後來那個男生為甚麼不來了?」
老板又點了根煙,有些惆悵。
「後來他得了個甚麼病,年紀輕輕的,走了,怪可惜喲。」
我本來並沒有當回事,直到此刻,我才突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陳嘉致他明明不是那座城市的人,明明畢業了這麼多年,卻隔三岔五就去那所大學,所以才會順路請我吃飯。
哪怕跨越城市他也要經常去那個平價面館。
這些明明已經離他那麼遙遠,他還這麼做,無非就是因為,這些地方藏著他和一個人僅剩的回憶。
那個人英年早逝,陳嘉致的一部分也和那個人一起永遠留在了大學校園裡。
他和未婚先孕的好友步入婚姻,除了幫她的忙之外,也許還為掩飾他的取向。好友死後,他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再親近女人。
我問出我的猜測:
「你喜歡的,並不是女人,對不對?」
他面色有些震驚,但隨即笑起來:「你的個人素質可以去做特工,還是說人只要目的性很強就都能變成特工?」
他承認了。
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第一次見面那天,你對我不感興趣,包括後來發生的事,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話……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因為你是ṱû⁹正人君子,介意年齡差距,還是僅僅因為,我的性別不是你喜歡的?」
他思考了一會:「我不幹預你對我的主觀評價,也不解釋自己的行為。如果你覺得是前者,那麼在你心中,我是一個正直的人;如果你覺得是後者,那麼說不定我其實是個本性非常卑劣的人。如果這樣能讓你迅速從這種感情裡抽離,那我可以是個卑劣的人。」
我說了和他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遺忘一個人、一段感情,其實也沒有那麼快,對吧?」
他沒有回答,轉移了話題:
「你該走了,再見。」
14
我回到了住處。
整個寒假我都在打工,開學後也迅速找了兼職。
小楊看我去兼職,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和你男朋友……分手啦?」
我點點頭。
「那……你媽那邊怎麼辦啊?」
「放心啦。」我笑笑,「她應該以為我還休著學,在到處打短工吧,不會找過來的。」
我回到了省吃儉用的生活,但至少可以自己支配,不用頓頓吃泔水。
我沒有刪除陳嘉致的聯繫方式,因為以後賺了錢,我還要把欠他的錢還給他。
但我知道,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會和他產生任何交集了。
他還是會每月打來兩千塊,但我一次也沒有點過接收,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打來。
也許他說得對,遺忘一個人、一段感情真的很快,學習太忙,打工太累,我沒有時間再去想他,似乎逐漸就遺忘了。
我的大學四年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到畢業的時候我才猛然發現,我似乎連他的樣子都回憶不起來了。
至於欠他的錢,也早就還清了。
我沒能過上甚麼波瀾壯闊的人生,普普通通地畢了業,找了份普通的工作, 租住著普通的房子, 交下兩三摯友,很難大富大貴, 生存綽綽有餘。
也與不同的人平淡地談過幾場戀愛,雖然最終都以分手告終,但陳嘉致確實在我一段一段的感情更迭裡變得越發糢糊, 我已經回想不起來當初焦灼的少女心事是甚麼感覺。偶爾想起他的年齡, 會真切有一種青春荒唐的實感。
不得不承認,有了些閱历後, 我才能明白, 當初他所說的話是對的。
一轉眼, 自從當初休學,我和我媽斷聯竟然已有十年。
重新聯繫上是因為可怕的大數據, 我的社交賬號竟然被平臺推送給了表妹, 表妹通過賬號上的自拍和母校確定了我的身份, 表妹告訴了她媽媽,她媽聯繫上了我媽。
於是我媽摸到了我的社交賬號,好在我露出的隱私不足以讓她直接線下抓人。
我本可以拉黑了事, 但思來想去, 我還是和她重新聯繫上了。
她說她過得不好, 一直在想我,現在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上個月洗澡時在浴室滑了一跤,摔斷了胳膊,生活不能自理。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最後她說, 希望我能回去看看她。
【好的, 我會回去看你的。】
我回覆她。
【但是需要你每天按時打卡,打卡的具體規則我整理了一份文件, 你可以看看。現在離過年還有一個月,如果你能遵守規則, 連續打卡一個月, 那過年的時候, 我可以考慮回去看看你。】
她發來了很長的語音條,我沒有點開聽。
不管是一如往常的控制說教, 還是年老後虛情假意的服軟,對我來說, 都沒有意義, 都只是徒增煩惱。
【文件裡第一條就是我不接收語音條,不接語音和視頻, 你第一條就違反了, 今天算你打卡失敗。】
她竟然真的沒有再發語音來,回覆我:【好歹母女一場,你怎麼冷血到這種地步, 你就非要這麼羞辱我?】
【原來你也知道我們母女一場。】
她沒有再回覆。
稍晚一些, 小楊給我打電話:「今天晚上江邊有煙花秀,一起去吧,慶祝聖誕節!」
我恍惚間想起十年前的聖誕節, 仿佛已經是很久遠的過去了。
「喂?靜竹?喂?」
「哦……好。」我回過神,「我還給你準備了聖誕禮物,正好帶去給你。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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