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師父逐出師門後,我自立門戶。
因為喜歡毛絨絨的小動物,我收的全是妖修。
我教它們化形,帶它們修煉。
後來曾經的未婚夫再次登門。
「師妹重傷,需要借鹿心入藥。」
「若你願意拿出來,師父便不計前嫌,接你回去……」
話音未落。
坐在樹上的松鼠已不耐地拉開長弓,對準了他。
1
被師父逐出師門那日,我收了第一個徒弟。
是宗門附近的流浪貓年年。
師妹誣陷我勾結妖修、殘害同門。
宗門上下數百人。
只有它信我。
我的弟子玉牌被師兄砸碎,服制也被收回。
在同門的謾駡聲中,我帶著一身傷痕,撿起折斷的本命劍,緩緩走出山門。
它咬住我的裙擺往回拖,神色急切。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我可以為你作證!」
背後的傷隱隱作痛。
我彎下腰,將它抱入懷中,輕輕歎了口氣。
「他們心中已有論斷,我們說再多也是狡辯。」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教你修煉。」
師父自詡正派清流,從不屑于妖修為伍。
他不收妖族弟子。
千里迢迢趕來拜師的妖族,只能在宗門附近流浪。
受盡白眼。
年年沒有猶豫。
它點點頭,臉在我的掌心中蹭了蹭。
「我跟你走。」
2
我找了一座無人的山,撿起地上的樹枝,在山頭的巨石上刻出四字:【毛絨絨宗】。
這是我宗門的名字。
我是宗主。
我摸了摸年年的腦殼,鄭重地告訴它:「以後,你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無涯宗容不下我和年年。
那我們就自立門戶好了。
年年從此改口叫我「師父」。
它變得很正經。
甚至支起耳朵,站起來,垂下手,睜著又圓又亮的黑眼睛,盯著我。
我正在蹲在地上給它講課,拿樹枝的手一抖。
「你怎麼突然站起來了?」
年年只是一味地站著,橘色的耳朵微微抖動。
「我聽說大師姐都是要很有威嚴的。」
那真的很威風凜凜了。
我肅然起敬。
「好!」
3
自立門戶的第二個月,年年叼了一隻松鼠到我面前。
松鼠渾身是傷,止不住地發抖。
「鼠鼠我呀,今天是真要完嘍。」
「先被人用箭射中,又被貓抓走……」
我嚇了一跳。
「你抓它做什麼?」
年年舔了舔它的貓,一本正經。
「師父,你喜歡它嗎?可以讓它做我師弟嗎?」
松鼠一愣。
我道:「可以呀。不過你怎麼不跟它解釋清楚?現在把它嚇得不輕。」
年年說:「我一張嘴它就要掉了。」
我俯身,將松鼠抱起來,指尖帶著靈力輕輕撫過它的傷口。
「你願意拜入毛絨絨宗嗎?」
身後蓬鬆的尾巴晃了晃,它小聲又有些遲疑地問。
「你願意收妖修嗎?」
我點了點頭。
「毛絨絨宗專門收毛絨絨的動物。」
它高興地哼唧了兩聲,而後從我懷中一躍而下,跑到了附近的一棵樹上,又鑽到樹洞裡掏掏掏。
沒一會兒,它捧著一堆板栗和核桃回來了。
「這是束脩。」
「我聽說,人類特別講禮節。」
我蹲下去,接過它的束脩。
「不用講這些禮節,但還是謝謝你啦。」
當天,我就做了兩塊證明弟子身份的木牌。
從前只有年年,不必區分。
現在多了二徒弟核桃,規模逐漸壯大,還是做一點正規宗門該有的東西吧。
4
我又收了很多弟子。
有狗有貓,有時候還會有老虎和豹子。
甚至有些妖修是拖家帶ŧůₐ口來的。
祖宗三代,在毛絨絨宗變成了平等的師兄妹。
直到一日。
年年又帶回來一隻穿山甲和一條蛇。
我看著眼前的【毛絨絨宗】這四個大字陷入沉思。
我一低頭。
穿山甲和蛇就對我露出星星眼。
不能物種歧視。
我於是又撿起了樹枝,在中間添了幾個字。
變成了【毛絨絨和光禿禿宗】。
不管可不可愛,先收為徒弟吧。
好在這山足夠大。
宗門裡有條完整的食物鏈。
於是我定下了第一條門規。
不准對同門說:「師弟,你好香啊。」
統一的弟子服也是要有的。
我想了想,選擇了最簡單方便的一種。
把樹葉圍成一圈,變成下裳。
大家都穿上樹葉裙子,原始且野生。
5
因為物種不同,大家的天賦也不同。
年年很愛用爪子。
橡果能快速地在樹林間竄來竄去。
小鹿喜歡拿每年脫落的鹿角煉器。
它學會煉器後,給我做了把新的劍,還給橡果做了一把弓。
……
我很喜歡看徒弟化形。
有種開盲盒的感覺。
不知道它們的人形會是什麼樣子。
年年的人形是清冷高挑的仙女。
一看就是大師姐。
但她愛穿和自己毛色一樣的橘色衣服。
再一看就有點憨了。
核桃的人形是活潑開朗的少年。
玄衣高馬尾,意氣風發。
但他喜歡上躥下跳。
這就有點像猴子了。
我的三徒弟小狗是斑點狗。
點子比較多。
她的人形墨發白衣,還拿把摺扇搖來搖去。
那很睿智了。
四徒弟是一隻老虎。
他給自己取名武緊。
武松的反義詞。
化形之後,他壯得一拳能打十隻自己。
……
6
第十五年,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成了聲名遠揚的大宗門。
弟子數量多。
真的很多。
路邊隨便抓一隻野貓,都可能是我在外歷練的弟子。
宗門裡的保護動物更是能讓我坐牢,從盤古開天闢地坐到孫悟空來找我換班。
我從小班化教學到了超大班教學。
我站在山頭講課,聽課的弟子能排到山腰。
斑點狗給我出主意:「師父,你可以排個課表。」
「一天講兩百次,那每次只用跟五十個弟子講。」
我大驚失色:「一天兩百次?你要送我見閻王嗎?」
斑點狗:「那就變成鬼修了。我還有一計……」
我:「小嘴巴,閉起來。」
日子本該這麼忙忙碌碌地過下去。
直到一日,我正在閉關。
代行掌門之職的年年給我傳話。
「師父,有人來了。」
「他自稱無涯宗的大弟子。」
無涯宗的大弟子。
我的前未婚夫,宋且。
7
在我的計畫之中,我本該長成個冷清冷心修無情道的仙女。
傳聞修無情道是要殺掉自己道侶的。
於是我從小就和宋且訂了親。
倒也不是為了殺他。
是實在有點門當戶對。
他是孤兒,我也是。
大家都覺得我們挺適合搭夥過日子的。
聽著有點像夕陽紅戀愛找老伴。
修煉了幾年後,我發現我不適合修無情道。
因為我笑點低,一點兒也不清冷。
於是我迅速轉修了蒼生道。
後來,小師妹入門,我與宋且漸漸疏遠。
直至反目成仇。
他和小師妹一樣,高高在上,看輕妖族。
我被構陷後,他對我更是深惡痛絕。
親手對我行刑,還折斷了我的本命劍。
來者不善。
必須得見見了。
8
宋且還是十五年前的樣子。
目中無人。
他穿著鑲金邊的白袍,儀容不凡,卻人模狗樣。
說出的話也難聽。
「師妹重傷,需要借鹿心入藥。」
「若你願意拿出來,師父便不計前嫌,接你回去……」
我握緊了劍柄,眼皮直跳。
他要我弟子的命。
坐在樹冠上的核桃已按捺不住。
他靜悄悄地將手中松果變成鋒利的箭,拉弓上弦。
我一字一頓道:「我不願意。」
「小鹿是我的徒弟,斷沒有剜心的可能。」
他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抬起劍,劍刃對著我,鋒芒畢露。
「樂游,這容不得你決定。」
「我憐你年少無知,誤入歧途,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你莫要不知悔改。你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滿門妖修,不知能否抵得了我一劍。」
我閉了閉眼:「無故闖入我宗門,要取我徒弟的命,這就是自詡正道修士的無涯宗弟子嗎?」
宋且擰眉,漠然地看著我,冷聲說:
「妖與人是不一樣的。我無意與你爭論。我再問你一次,你只需回答我,給還是不給。」
我拔出長劍,指著他:「不給。」
9
從前我孤身一人,修為不敵他。
有些苦吃了就算了。
算我倒楣。
但我現在是宗門門主了,身後有無數弟子,總不能再退。
宋且很快就出了劍,白光一閃,直逼我面門。
而後就停滯不前。
是穿山甲騰空而起,鱗片化作堅硬的屏障,擋下了這一擊。
我閃至他身側,一劍刺去。
他迅速地橫過劍來擋。
長劍相觸,擦出刺目的銀光。
我被巨大的靈力波蕩震得往後退了兩步。
喉頭湧出一股腥甜。
核桃拔下松果的鱗片,鋒利的種鱗裹挾著淩厲的風,打著旋向他飛去。
宋且抬了抬眼,揮袖擋去。
倏爾白光一閃。
他的劍刃逼近了我的喉嚨,又在一寸前停下。
無涯宗宗主的親傳大弟子,果然實力不群。
他皺了皺眉,沉聲問我:「就為了一隻鹿妖,你要與我為敵?」
「樂遊,你打不過我的。」
我擦去嘴角血跡,勉強地笑了笑:「就為了只鹿妖。」
他的語氣裡帶著嘲弄。
「你勾結妖修殘害同門,如今又要為了鹿妖與我反目?」
我與他早就反目了。
早在他不分青紅皂白對我施刑的時候。
我打了個響指。
宋且抬眼望向我:「你果然還有後招——」
他話音未落,我已提起身邊未化形的弟子,借用穿山甲的遁地術跑了。
打不過他,那就先跑。
在用實力說話的修真界,能屈能伸是最重要的。
10
我左牽黃,右擎蒼。
年年已化成肥美的大橘貓,如一輛大車般馱起了師妹們。
大家都拖家帶口,浩浩蕩蕩地ṭú⁶跑了。
這下是真要開始逃難了。
田鼠和野兔在地底下鑽了幾十個洞。
年年叼著田鼠。
田鼠在最前方指路。
這是修真界五百年來最大的動物遷徙活動。
我一邊給體型過大的弟子捏變小訣,一邊安慰大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雖然修為低,但是動物多啊!今天先放過他,過五十年再捲土重來,有他們好果子吃。」
小鹿在隊伍中間馱著野兔們,一蹦一蹦地跑著。
漆黑的眼睛中突然淚光閃閃。
「師父,是不是我拖累了你們?」
我抬頭望天:「沒有啊,哪有。」
「要不是你給我做了一柄劍,今天我只能束手就擒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要不是我,師父也不會挨打。」
我輕輕歎了口氣:「不是你也會是別人的。」
「大家修煉了,卻沒練出高深的修為,只會變成更好的補品。」
說起來有點地獄了。
但無涯宗那群人確實是這麼想的。
山林裡到處都是鹿。
但師妹只想要最好的鹿妖。
我摸了摸他的頭。
今年他的鹿角剛剛脫落,頭頂只剩柔軟的耳朵與幼角。
顯得溫順而沒有攻擊力。
我說:「別想那麼多了,先好好修煉吧。」
11
我帶著整個宗門遷徙到了修真界的邊界。
這裡鮮少有人來。
宗門裡的十幾隻鴿子會輪流外出打探消息。
白鴿甲說:「無涯宗重金打聽我們宗門的下落,但因為我們是遁地走掉的,沒人知道。」
白鴿乙說:「聽說無涯宗小師妹的傷一直好不了,她閉關不出,有許多人都沒再見過她。」
白鴿丙說:「聽說小師妹當初是為宋且擋劍傷到的,那一劍穿了心,所以難以恢復。」
灰鴿丁說:「小師妹試了鹿心,卻不起效果。宋且放話,要不計代價,尋出資質最好的鹿妖,來為小師妹療傷。」
小鹿原本每日要睡三個時辰。
這下一個時辰也不睡了,把辟穀丹當飯吃。
煉製辟谷丹的小熊只能陪著他熬夜,抱緊自己的煉藥罐子,更加努力地在罐子裡攪攪攪。
年年為了維持大師姐的威嚴,堅持每天抓十個時辰堅硬的貓抓板,鍛煉她的銳爪。
斑點狗搖著摺扇走過來。
搖著摺扇走過去。
「大家聽我說,我有一個新點子。」
老虎很配合地接話:「說說看?」
斑點狗又開始胡言亂語:「我們悄悄去把他們的小師妹殺了,我們師弟就不用剜心了。」
老虎:「唉,狗頭軍師。」
穿山甲:「唉,疑似拼好丹吃多了。」
年年:「唉,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呢,好難猜啊。」
……
我也有了新的感悟。
我資質並不比宋且差。
修為卻不如他。
自我轉修蒼生道後,修為幾乎止步不前。
從前師父教我將萬物據為己用。
這與蒼生道相悖。
蒼生道愛惜天地眾生。
萬物有靈,善待之則能天下安心。
師父教不了我這些。
無涯宗也容不下我。
我與他們,本就是兩路人。
12
大家躲躲藏藏,靜悄悄地修煉了多年。
結丹的雷劫一道又一道地劈了下來。
因為渡劫人數過多,動靜太大,我們不得不一年遷徙一次。
大雁偶爾南飛一下,又北飛一下。
也算符合習性。
如此不定的行蹤,本該無人能找到我們。
我們再一次往北遷時,宋且卻再次出現,領著數十個內門弟子,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持劍鶴立著,身側站著一眾弟子。
身後是小師妹,路甯。
她面色蒼白,身上裹著厚厚的斗篷,手腕上戴著護體的玉鐲法器,已虛弱得站不住,勉強由一個師姐攙扶著。
我瞥了他一眼。
一眼便看出,他在元嬰六階。
已經不如我了。
白鴿甲盤旋在我頭頂,隔空傳音:「路寧動用了法器司南來找我們,她大概是真的撐不住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過去。
她雖虛弱,卻還是個人族修士,又有玉鐲護體,不至於站也站不住。
宋且擋住了我的視線,眸光凜冽。
「我知曉你當初因師妹揭發你而心懷怨懟。但今日有我在,你別想傷她半分。」
他太緊張她了。
我低頭擼著懷裡的年年。
「我不會傷她。」
她已經虛弱到承受不了任何一擊了,無需我再出手。
我只是有些好奇。
師妹是我引入門的,她當年與我情同姐妹,為何一夕之間就轉了性,要置我於死地?
宗主第一恨殘害同門。
第二恨自降身價,勾結妖修作惡。
那年我的六師弟被闖入宗門的鹿妖所傷,肋骨被鹿蹄蹬斷了三根。
宗門上下皆又驚又懼,不知鹿妖為何能闖過結界。
是師妹出來指認我。
我與妖修向來要好,這是證據一。
師妹與我最是親近,她的指認是證據二。
我作為二師姐,能打開結界,這是證據三。
那時師父閉關。
宋且代行掌門之職,輕易就定了論,依照門規,抽了我二十鞭後,將我逐出師門。
好在我修為足夠,扛了下來。
若是一般人,非死即殘。
13
宋且用劍指著我。
年年生氣地瞪著他,毛都炸開了。
他身側的修士,拿弓的已開始拉弦,拿錘的已舉起錘子。
他定定地看著我,信手挽了個劍花。
「今日,我不會再顧及情面,手下留情了。」
「師妹已經等不了了。」
穿山甲的鱗片比多年前大多了。
幾乎遮天蔽日,將所有人都護在鱗片之下。
修士的箭一碰到鱗片便輕易地折斷了。
核桃站在穿山甲身後,萬箭齊發。
幾乎箭箭擊中要害。
宋且全力對付著我。
懷中的年年一躍而起,配合著我,用爪子撓傷了他的脖頸。
宋且身側的人一個個倒下。
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他後退兩步,一邊用劍支在地上,立起護盾,一邊抬眸質問我:「他們都是你曾經的同門,你竟痛下殺手。」
我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
「宋且,是你們步步緊逼在先。」
他的護盾來得太晚。
核桃射出的箭,已有一支飛到了他身後。
他記住了不傷路寧,刻意收了力道。
一箭恰巧擊碎了路寧手上的玉鐲。
鐲子的裂痕中發出劇烈的白光。
碎玉落地時,路寧的臉色跟著一白。
她原本便已沒有血色,如今更是蒼白單薄如一張紙片,搖搖欲墜。
小鹿倏然抬頭,眼神一凝,在我耳邊輕聲說:「鹿。」
我撓了撓頭。
「忘記跟你介紹了嗎?她是我曾經的師妹,確實姓路,叫路寧。」
他搖了搖頭。
「她是鹿。」
我一愣。
腦海中絲絲縷縷的記憶終於連成了線。
14
路寧與我決裂的前一個晚上。
她穿上自己改過的弟子服,還上了妝,笑盈盈地跑過來讓我看。
「師姐,這樣子好不好看?」
暖黃的燭光下,她眉目如畫。
那雙杏眼最為特別,又圓又亮,還濕漉漉的,像林間活潑的幼鹿。
我笑了笑,像往常一樣誇她:「好看呀。」
「像小鹿一樣。」
她怔了怔。
唇邊的笑意一點點有了裂痕。
只是我沒注意。
她身為鹿妖,卻成了無涯宗宗主最信任的弟子之一,自然是小心謹慎、敏感多思的。
我外出歷練時常常與妖修為伍,最是瞭解妖修。
她誤以為我識破了她的偽裝。
所以故意陷害我,讓我被逐出師門。
後來,她為了宋且,身受重傷,需要換心。
怪不得她一定要鹿妖的心。
怪不得她有了護體法器還站不穩。
妖修修煉天生落後人一截。
維持人Ţū́ₙ形便已耗費部分靈力。
我輕輕吸了口氣,順手接下空中飄落的落花,挾在指間,向路寧丟去。
宋且握住劍柄,將靈力注入護盾當中。
他盯著我,面色不佳。
「你分明說過,不會傷她。」
落花輕易地穿過護盾,落到了路寧的眉心。
宋且臉色變青又變白,神色一僵。
他幾乎錯不開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手。
似乎不敢相信,我如今的實力遠在他之上。
他甚至忘記回頭看一眼他那已變回鹿身的師妹。
我用手指緩緩梳理著年年的毛髮,對他溫和地笑了笑。
他如遭雷擊。
15
路寧哭了。
她垂著頭,發出小聲的哀鳴。
絕望又淒切。
她鹿形的狀態比人形好多了。
若不是要維持人形,她也無需用鹿妖的心。
宋且也聽見了這聲鹿鳴。
他遲疑又緩慢地轉過頭,看見了一頭趴在地上的鹿。
她身上披著白金色的斗篷。
地上的玉牌昭示著她的身份。
他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神色陡然一變,似是不可置信,又逼問我:「你對師妹做了什麼?」
我已經解釋累了。
小鹿替我開口:「她本就是鹿。」
宋且不敢相信。
他也厭惡妖修。
卻沒發現,他最疼愛的師妹,也是妖。
他丟下了劍,肩膀也在抖著,雙眼通紅,一遍又一遍地問:「她既是妖修,又為何會拜在無涯宗下?」
「她既是妖修,又為何替我擋那一劍?」
我並不明白路寧的想法,也不能越過她回答。
我保持著緘默。
懷中的年年好奇地探出一顆頭,向那邊望去。
路寧伏在地上。
哭得聲嘶力竭。
良久才冷靜下來,哽咽著說了第一句話:「為了我自己。」
「師姐挨了二十鞭後還留著大部分修為,我怕她蓄意報復我,毀了我汲汲營營半生得到的一切。」
「於是我替師兄擋了一劍。往後,她對我的指認、我對她的陷害,都可以扭曲為為師兄爭風吃醋。最差也不過是打我五鞭,讓我禁閉思過。」
她閉了閉眼,神情哀婉。
「可是我算錯了。那劍偏了一些,恰巧穿心而過。」
宋且的臉色變得灰白。
他像是再也撐不住,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我越過他,走上前,俯身看著她,冷靜地問:「那當初那個傷人的鹿妖呢?是從何而來?」
16
路寧又哭了。
這次哭到嘔血。
鹿身也有崩裂之象。
我摸了摸她的頭,指尖的靈力傾瀉,助她穩固肉身。
她從前悅耳的嗓音已沙啞不堪。
「是我妹妹,路安。」
「我娘被修士捉走煉丹,我與妹妹被藏在山洞中躲過一劫。此後,我們下定決心要好好修煉,替娘報仇。」
「妹妹天真單純,資質不如我,於是我先她一步出門拜師。到了無涯宗後,我才得知,宗主不收妖修,方圓幾裡的宗門,都不要妖修。他們嫌妖修不通人情,嫌妖修要比人多化形這一步,嫌妖修只是食材、藥材……」
「我不敢回去告訴妹妹這個消息,只能在這裡自己修煉。後來有個修士在渡劫時沒扛過去,留下了幾個護體的法器。我修成人形後,戴上法器,瞞過眾人,求師姐帶我前去拜師。」
「拜入無涯宗後,我才知道,當初捉走我娘的修士用的不過是築基期的小術法。修成人形後,我用了三年便築基,可以輕易地護住我娘和妹妹……」
「後來我報了仇,傳信給妹妹。她擔心我,特地來無涯宗看我。我將一切都告訴她了,包括樂游師姐已發現我是妖修。我們合計想出了一個法子,嫁禍師姐,讓師姐被逐出師門,失信於眾人。我太害怕失去現在的一切了,我太害怕不能保護好妹妹了……」
她的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
我沉默著,捏了一個訣安撫她。
「計畫本該順利進行的。可是我萬萬沒有料到,師父提前出關了。六師兄身上的氣息還沒有散去,震怒的師父很容易就循著氣息找到了妹妹。我送妹妹走之前,給她留了很多自己鍛造的法器,她本可以逃走的。但她為了不暴露我,一件法器都沒有帶在身上,她就這麼死在了師父的劍下。」
她的聲音幾近哽住。
「妹妹也死了,我只想報仇。師父修為太高了,後來我又受了重傷,只有換一顆心,一顆資質絕佳的鹿妖的心,我才有可能繼續修煉,等著超過師父的那日。」
她抬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咬著牙說:
「樂游師姐,你不必可憐我。若不是大師兄已打不過你,你徒弟的那顆心,我必然會拿走,縱然他與我同族。」
小鹿往我身後縮了縮。
我護住他,腦中萬千思緒成了一團亂麻。
我該報仇的。
她害我挨了二十鞭,還覬覦我徒弟的心。
大概是修蒼生道把我的心也修軟了,我握劍的手抖得厲害。
劍「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路寧又變回了人形。
她用手支著身子,極為艱難地朝我爬過來,拽住了我的裙擺。
她仰起頭,眼中淚光盈盈,幾個字一喘氣。
「師姐……」
「要是你早些自立門戶就好了……ťü⁵」
我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叛出師門的弟子多,因為道不同而離開師門的少有。
如果不是我因她被逐出師門,我大概會一直留在無涯宗修煉,庸庸碌碌,出師不知是多久後的事情。
出師之後,收的徒弟也得由宗主過目。
很難有妖修能到我門下吧。
小鹿不再往回躲了。
他低頭看著她,從喉嚨裡溢出幾聲哀鳴。
她如今的身體撐不住化形了。
最後幾個字落地,她便變回鹿身,閉上了眼睛。
那雙亮晶晶的眼再也沒睜開過。
我催動靈力,和風送來繁花,落在我手心。
自我領悟蒼生道後,自然的花草都可為我的殺器。
但我只是輕輕將花蓋在了她身上。
從前恩怨都不必再提。
17
戰場一片狼藉。
路寧死了。
宋且萬念俱灰,道心破碎。
其他人身受重傷,根骨有損。
年年問我:「師父,我們該怎麼辦?」
「無涯宗宗主會來找我們報仇嗎?」
我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會了。」
路甯很聰明。
她既有辦法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找到我們。
作為宗主最親近的弟子,她自然也有辦法動些手腳。
不過兩日。
白鴿乙便打țŭ̀⁶探到消息,飛回來告訴我們:「無涯宗的宗主聽說大弟子已失了道心,小徒弟是妖修,一時氣急攻心,走火入魔了。他變得六親不認,竟對大弟子宋且動了手,如今已被正道修士聯合誅殺。」
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成了方圓千里內最大的宗門。
我回到了原先那座山。
老虎搬了一座巨大的石頭過來。
小鹿蹦來蹦去,在石頭上雕刻。
核桃上躥下跳的,幫他遞錘子,拿東西。
幾天後,年年興奮地領我去看:「這是師弟做的門!」
石門高大肅穆。
田鼠乖巧地拱進我的掌心。
我將它提起來,用尾巴蘸了墨,題下牌匾:
【毛絨絨和光禿禿宗】。
田鼠憋得渾身顫抖:「師父,有點癢,我好想笑……」
我小聲安慰道:「你忍忍啦,宗門窮,沒有毛筆,又不能拔你的鬍鬚做。」
牌匾題好。
核桃用尾巴卷著牌匾,將它掛到石門最高處。
年年說:「師弟還要去鋪階梯。」
「這樣,我們就和其他大宗門一樣了!」
18
後來,其他宗主開會也會帶上我了。
我的弟子們有的遊歷山河,有的閉關清修。
年年總喜歡保持原形,到處跑。
其他宗門的修士不認識她,第一次見到她時,都躡手躡腳地靠近,夾著嗓子喊:「喵,過來喵~」
年年出現的場合總是能聽取喵聲一片。
沒一聲是她自己喊的。
年年對這群修為不如她的人不屑一顧,抬起頭,踮著腳跑開。
她只跟我玩。
金丹期的小貓在被我撓下巴時會發出滿意的叫聲。
明明已經年過五十,還是喜歡在軟墊上踩奶。
重要場合,年年還是得變成人形。
比如說,師門三年一次的拜師大會。
我作為宗主,要保持一點神秘感。
年年作為大師姐,要顯露出一點威嚴。
她安排了很多事。
讓核桃去接山門外的小妖進來。
讓穿山甲給小妖引路。
讓斑點狗給小妖登記。
還有,讓豹子看管住日漸壯碩且熱心的老虎,讓他不要跑出去給小妖幫忙,以防把它們嚇跑。
我沒有測它們的資質。
把每只妖都收下了。
大老遠的, 來都來了, 孩子還小。
都別回去了, 當我徒弟。
新來的小貓給我帶了它最喜歡的貓草。
我連吃帶拿。
草留下,貓也留下。
19
後來。
年年成了長老,斑點狗成了別人的師父。
我偶爾還會想起曾經。
想起剛入門時的路寧。
她很膽小, 又對宗門中處處都很好奇。
她問我:「師姐,你用了多久結丹?」
我說:「二十年。」
她又問:「修無情道會更容易進步嗎?」
我想了想,說:「也不一定, 得看悟性。」
她好像有問不完的問題,總是跟在我和宋且身邊:「那要怎樣才能變得像師兄一樣強呢?」
我笑著說:「你好好修煉就可以啦。」
宋且那時瞥了我一眼,頗為無奈道:「好好修煉,切莫像你師姐一樣, 成日與妖修為伍, 不成體統。」
路寧安靜了一會兒, 小聲地問:「那師兄,是怎麼看待妖的呢?」
宋且淡淡道:「孽畜而已。」
路寧的眉頭微顫, 她抬眸,揚起乖巧的笑,附和道:「是啊,我也瞧不上它們。」
……
思緒被驟然打斷。
青雲宗的宗主問我:「樂游真人有沒有想過收人族弟子呢?」
我微微一笑:「想過的,但不必了。」
「我尊重蒼生, 以為人族妖族並無區別。但大多宗門只收人族, 人族的去處,不缺我毛絨絨和光禿禿宗一個。」
四下安靜。
我抿了口茶,又將茶盞輕輕擱下。
「諸位還有事要說嗎?」
大家對視一眼, 齊聲道:「無事了。」
我起身, 拂去衣袂上的浮塵:「那便散會吧。」
青雲宗主微微附身,對我作揖:「是。」
20
我總想著路寧該投胎到這時。
這時我是修真界實力超群的樂游真人。
這時毛絨絨和光禿禿宗是南方的第一大宗門。
這時年年已以貓身名揚天下,成了行走四方的仗義遊俠。ẗŭ¹Ṭū₊
她毫無避諱地用「橘貓真人」做自己的尊號,庇護天下橘貓。
可惜, 路寧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了。
我歎了一口很長的氣。
趴在我身邊的徒孫小貓抬起頭,擔憂地看過來:「師祖在不高興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只是將它抱起來, 放在膝上,摸了摸它背上的絨毛:「倒也不是不高興。」
山中很熱鬧。
核桃在教師侄小松鼠射箭。
斑點狗聽說「狗頭軍師」這個稱呼後, 就異常興奮, 自稱狗頭真人, 變成人形時還保留著狗頭。
她頂著狗頭, 搖著摺扇,走過來,走過去。
「我有一計ŧũₘ, 你不該這麼教, 應該給他立一個靶子。」
核桃抬眼看她,滿臉狐疑:「什麼靶子呢?」
斑點狗微微一笑:「很簡單。你讓他師父頂著蘋果,站在前面。他出於對師父的敬畏, 定能射中。」
核桃:「……」
小松鼠的師父從地洞裡探出頭:「你要殺了我嗎?師姐。」
斑點狗合上摺扇,用扇骨把他敲回了地下:「無需理會。」
宗門眾妖無事時常常打鬧、拌嘴。
熱熱鬧鬧的。
我放空腦子,不去多想。
仰首看萬里的晴空。
日光正好。
現在已然是最好的結果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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