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當兒子滿十八歲,老子便要被扔進海裡喂海龜。
相傳我們邨所在的岱輿島是座無根仙島,島下有三只巨龜,一只馱島,其餘兩只在下面守候,每一萬年交換一次,輪流背負。
為了讓巨龜們恪盡職守,邨裡每三個月便要扔下去一個人喂巨龜,喂巨龜的人就在兒子滿十八歲裡的人裡面選。
1
我一覺睡醒,連眼角的眼屎還沒摳幹淨,鄰居李二毛家便嚮起李二毛帶著咆哮的哭聲。
我竟忘了,今天是李二毛十八歲生日,也是二毛的父親根叔被扔進海裡喂巨龜的日子。
我胡亂披了件衣服,沖到隔壁,二毛被人打暈在炕上,根叔已不知去向。
我追出去半裡多地,才看到抬著根叔的隊伍,正浩浩蕩蕩出邨。
唇亡齒寒,明年便到我家了,所以爹每天天不亮便出門,天黑才回來。
他是不放心我和六爺爺,要把這兩三年的活兒在一年之內幹完了。
我緊趕慢趕,還未到海邊,便看到那身著灰白色道袍的道童,一揮雪白的拂塵,邨長他們抬著根叔上了喂龜臺,把掙紮著的根叔往海裡一拋,還未落下海,一道如山岳般的碩大身影便自海中一躍而起,寬大的紅色舌頭一卷,將根叔卷進一張血盆大口,然後一頭紮進海裡,濺起滔天巨浪。人群騷動,嚮起一陣興奮的驚呼。
想來那便是馱島的巨龜了。我被突如其來的慘景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動彈不得。
怪不得每次喂龜儀式,都由那些無兒無女必定不會被喂海龜的人來參加,凡是有可能喂龜的人都不許觀看。恐怕看了之後,這邨子裡從此沒人敢娶妻生子了,那還喂甚麼勞什子海龜?
很快,喂龜的人群開始回邨,但我腿軟得根本站不起來,只能連滾帶爬躲進路邊的荒草堆裡。
邨裡規定,凡是違規觀看喂龜儀式的人,都要被割舌挖眼,綁在邨裡的祭祀臺上示眾三日,我可不想變得又啞又瞎,綁在土臺子上曬人油。
2
但是,人吧,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沒想到我這隨意一滾,竟滾進了一個蛇窩裡,要命的是還壓碎了幾顆蛇蛋,弄得一身黏糊糊腥氣燻人的蛋液。
足足有成年男人小手臂粗的蛇媽媽目光冰涼,豎起身子,沖我「嘶嘶」直吐信子。
人聲越來越近,蛇的嘶聲也越來越嚮。
這蛇是有名的五步蛇,被咬的話,走不出五步遠。
我心一橫,就地一滾,又滾回到邨道上。
大蛇緊跟其後,我順勢滾進人群,咒罵聲,跺腳聲,蛇的嘶鳴聲,聲聲入耳。
當一切都歸於平靜時,只剩下幾聲微弱的呻吟聲,是邨老陳大爺和邨長的獨眼叔叔老獨龍,兩人年齡大,躲閃不及,被那五步蛇咬了好幾口,眼看活不成了。
邨長黑著臉,拎著那條死蛇扔在我臉上。
「來人,把這條蛇和肖醉綁在祭臺示眾,擇日行刑!」
平時邨裡人都叫我「憨娃子」,邨長一生氣竟然叫出了我的大名,許是太久沒人叫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肖醉」是誰。
那個主持喂龜儀式的道童盯著我的臉片刻,對著邨長擺擺手道:「稍等,這兩位老先生由我帶回仙山拯治。」
言罷又轉頭看向兩個奄奄一息的老頭兒,道:「你二人可願意隨我上山?」
那還用說?
眾人無比羨慕的目光中,兩個老頭兒用盡全身力氣點頭,臉色憋得發紫。
這也太有排面兒了。
從小我就聽邨裡的老人說,我們邨得天獨厚,生活在仙島上,島上有座仙山,山上住著白衣仙人。
雖然自我出世以來,從沒見過甚麼白衣仙人。但每三個月山上都會下來一個著灰色道袍手持拂塵的童子主持喂龜儀式,並帶些仙山上的幹仙菇賜給邨裡的人以延年益壽。
邨裡人感激仙人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邨去世的老人包括夭折的孩子都被送往仙山超度,仙人們對我們邨可謂是庇護有加,仙恩浩蕩。
那道童一揮衣袖,兩個老頭兒便瞬間不見了,看得眾人無比崇拜,更有好事者跑到方才兩個老頭待過的地方蹲下來仔細翻看,連螞蟻大小的地縫都拿樹棍摳摳。
那仙童又看向我,問道:「你臉上的火紋可是胎記?」
我訥訥地點點頭。
自我出生起,左眼角便有個銅錢大小的象形火字,很抽象,沒想到這道童一眼便看出來了,委實厲害。
「半月後,我來接你上仙山。」
說完拂塵一搭手臂,瞬間遠離眾人數十步,騰雲而起,飄向仙山。
眾人跪下匍匐在地,惶恐得連頭都不敢抬。
3
許是因為那道童說要接我去仙山,邨長他們對我客氣了許多,壓根兒不再提將我押到祭臺行刑示眾的事,只可憐了那條死蛇獨自掛在祭臺做了裝飾。
道童帶來的蘑菇,邨長照例發給眾人,每戶一小袋,金貴得很。
我拿著分的幹仙菇哼著小曲兒一路到家,卻被六爺爺一巴掌打在臉上,讓我跪下。
「憨娃,為啥答應去仙山?」
他一臉皺紋擰成疙瘩,拄著拐杖,恨鐵不成鋼地使勁兒搗地。
「六爺爺,你這是幹啥?離仙人近一些,成仙不好嗎?」
我又委屈又不解,扭頭喊道。
「你懂個啥?毛都沒紮齊的蛋娃子!」
「我咋不懂了?我剛才還見了仙人的神通。」我扭頭辯駁道。
「憨娃,憨娃啊!」
六爺爺一跺腳,竟哭著出去了,哭聲絕望而悽厲。
犯得著嗎?六爺爺莫不是魔怔了?
據我爹說,他和六爺爺是千辛萬苦才到這個仙島的,為的不就是離仙人更近一些嗎?如今我要上仙山了,他對我又打又罵,又哭又鬧算怎麼回事?
天擦黑兒的時候,我爹背著六爺爺回來了,把六爺爺往炕上一放,對我就是一腳。
原來六爺爺一激動,去找我爹,在田埂滑了一跤,腿摔斷了,而且斷得邪乎,骨頭完全斷裂,只剩一層皮包著,看得我全身血液倒流。
我慌忙找來了邨醫王大福,王大福湊著油燈一看,說不成了,得截肢。
六爺爺一聽直接嚇暈過去了,連麻藥都省了。
4
六爺爺截掉的腿,爹讓我拿去埋了。
那只斷腿我匆匆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六爺爺斷肢的斷面好像發了霉,裡面本應是粉色的肉,竟都泛白,仔細看看好像還有蜘蛛網一般的東西在裡面。
我強忍惡心,悄悄埋在院子裡的枇杷樹下,想著等六爺爺百年之後,挖出來跟六爺爺一起上仙山,好歹六爺爺是個全屍。
安頓好六爺爺後,爹給我比畫著說讓我不要去仙山。
我苦笑著搖搖頭。
「爹,那道童並未跟我商量,而是直接說接我去仙山。去與不去,恐怕都由不得我們。再說了,去仙山也未必是壞事。說不定,我還可以也混個仙人當當。」
爹布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巨大的悲戚,長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泡了幹蘑菇,給我和六爺爺燉了一鍋山雞蘑菇湯。
但是這蘑菇卻不是道童給的蘑菇,味道差遠了。
仙山上的蘑菇味道異常鮮美,我小的時候吃過幾次,但是後來不知為甚麼爹都不給我吃了,而是拿出去賣給邨裡的有錢人。
我本來有點埋怨爹小氣,不給我吃仙山上的蘑菇,但轉念一想,我馬上就要上仙山了,以後不差蘑菇吃,便釋然了。
5
就在我上仙山的前一天,一場大雨後,我發現枇杷樹下長滿了蘑菇,居然跟仙山上送來邨裡的仙菇很像。
我高興壞了,採了滿滿一籃子,獻寶一般拿給我爹看。
誰知他變了臉色,一把將籃子打翻在地,用腳將蘑菇踩了個遍。
「為啥?從小不讓我吃仙菇就算了,這好不容易採的!你,你就是見不得我好!」
我又氣又急沖著我爹發了脾氣。
我爹氣得一耳光扇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憨娃子,不興這麼跟你爹說話,這都是你娘交代過的,你娘不讓咱們吃那麼多仙菇。」
六爺爺的聲音自裡屋傳來。
六爺爺盡向著我爹,我才不信,再說我壓根兒就沒見過我娘,憑甚麼要聽她的話?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瘋了般想吃那個仙菇,誰不讓我吃,我跟誰急。
好在給我瘋的時間不多。
第二天,那個灰衣道童果然降臨在邨口,還給隔壁李二毛送來了新媳婦。
這新媳婦真好看,膚白貌美,櫻唇細腰,跟仙女兒一樣,不,本來就是仙女兒。
我們這個邨,平時女人很少,而且這些女人都是仙人們賜給邨民的九天上的仙女,生下來的都是男孩兒。孩子出生一年後,仙女就消失了,據說是回仙山了。
因為李二毛的爹喂了守島巨龜,作為補償,仙人們送給了李二毛一個仙女媳婦。
所以那就意味著,每當邨裡有人喂了巨龜,那接下來便會有喜事發生。
我墊了三塊土坯,扒著牆頭才看見笑得合不攏嘴的李二毛拉著新媳婦的手,一臉喜氣,哪裡還有半個月前死了親爹的悲戚?
圍觀的邨民紛紛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李二毛紅著臉往新媳婦臉上一拱,臊得新媳婦「嚶」了一聲,捂住了臉。
眾人哈哈浪笑,氣氛異常熱烈。
邨長簡單主持了婚禮,送了一對兒新人去洞房。剩餘的人在院子裡吃喝猜碼劃拳,熱鬧得很,似乎這個院子並不曾存在過根叔這個人。
我驀地心裡一片冰涼,再也提不起吃瓜的興致來。
6
誰知一轉身,便看到六爺爺隔著窗子沖我招手。
「咋了?你小子也想娶媳婦了?」
我撓了撓頭皮,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在想李二毛這麼快就忘了親爹了,真替根叔不值。」
「你看到新媳婦真不眼饞?」
我搖了搖頭。
這新媳婦看著美是美,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讓人不踏實。
「你小子啊,比你爹聰明,當初你爹上島的時候,跟你差不多大,一看到別人娶新媳婦,就迷上了。本來啊,邨裡是要抬我去喂海龜的,但我一不是你爹的親爹,二不是他的血親,所以就作罷了。」
「還有這事?」
我第一次聽六爺爺講我爹的風流韻事,新奇得很,心裡的瓜拍得咚咚嚮。
「可不是。」
「那六爺爺你咋不娶新媳婦呢?」
我小的時候就納悶兒,為啥邨裡有人成親有人不成親,有人必須喂海龜有人不用喂海龜?
「我可不想去喂海龜。我給你小子說啊,邨裡的規矩,不娶新媳婦不生兒子的人不用喂海龜,過了六十歲還能上仙山。不過,你六爺爺我呀,可不打算上仙山,這仙山啊,看著怪。」
「怎麼個怪法?」
我豎起耳朵,又往六爺爺身邊兒湊了湊。
「其實不僅是仙山怪,是整個島都怪。我問你,這些年你見有人出島沒有?」
我心裡「咯噔」一聲,這還真沒有,以往我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
六爺爺看我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神神祕祕地在我耳邊說:「這個島只許人上,不許人出。」
聽得我一身汗毛全豎了起來。
7
「六叔,你們爺孫兒倆說甚麼悄悄話呢?」
我一扭頭,便看到邨長引著那道童來到我家。
邨長笑得陰測測的,大太陽下我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
這些天我日盼夜盼的時刻終於來了,但我忽然有點兒不想去了。
六爺爺大聲招呼邨長,拖著殘缺的腿,扶著窗沿兒直起身子,沖道童施禮。
我爹聽到動靜,從屋後沖了過來,死死護在我身前,張著嘴,沖邨長嗚哇嗚哇地叫。
「啞巴肖,這是好事兒,自從我做邨長以來,憨娃是年輕一輩兒第一個被迎上仙山的,以後指不定就是神仙。你莫舍不得,也莫想不開,耽誤娃的前程。」
說完一揮手,幾個邨民上去,硬生生拉開了我爹。
我六爺爺拄著拐杖勉強挪到房門口,悲憤交加地喊道:「老鴉子,別糊弄我們,這娃上了山還能下來不?還能全乎不?我們不要成仙,我們只要娃好好的!」
老鴉子是邨長的別稱,只有邨裡的老人能叫,小孩子都不敢叫。
「六叔,看你這話說的,這是去成仙,又不是去喂海龜,做人不能只顧眼前,要看長遠。是不是憨娃子?」
邨長一轉頭把問題拋給了我。
恐怕這個時候說不去已經太遲了,保不住自己不說,說不定還會連累我爹和六爺爺。倒不如,趁此機會,讓爹和六爺爺過得好一些。
「仙長,我願意上山,只不過,我上仙山了,明年我爹……」
我話還未說完,那道童心領神會,擺了擺拂塵道:「你爹不用喂巨龜了,以後每個月還可以領一份糧食做補貼。」
那還不賴。
「我跟你走,仙長。」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爹和六爺爺,心一橫,轉身離開。
我爹「哇啦」一聲甩開幾個邨民,沖到我身邊,他再次被邨民扯回去的時候,我手心裡多了個小小的布包。
8
「走吧。」那個道童看了我一眼,我心裡突突跳了兩下,攥緊了小布包,趁他不註意,塞進懷裡。
剛出家門,我便神思一恍,回過神兒來時,竟已與那道童出了邨,周遭的聲音瞬間消失,耳旁只餘海浪拍岸聲,夾著幾聲鳥叫,靜謐得出奇。
我正待回頭看一眼邨子,卻被那道童一揮拂塵攔住。
「別回頭。一出家門,便是方外之人,紅塵俗世不可貪戀。」
「方外」你大爺,回頭看一眼都不讓看,小氣還找個說辭。
我正腹誹,卻被那道童拿拂塵在面前一拂,頓時頭暈眼花,只得閉了眼,任憑那道童拉著,耳邊風聲呼呼,冷氣逼人。
「到了。」
我眼還未睜開,便聽到一聲聲怪異的吼叫,然而一睜眼,我便恨不得摳了自己的眼睛。
三四只大白猿被束在石柱上,被一個身著灰白色道袍的胖道士用帶著電光的鞭子拼命抽打著,血肉橫飛。可奇怪的是,這些血肉飛離一瞬又馬上貼了過去,周而複始。
更怪的是,這柱子上的白猿哀嚎聲又尖又細,跟女人的叫聲一樣,聽著很是瘮人。
「戊土師兄,又在馴獸吶?」道童諂笑著沖那肥頭大耳揮著鞭子的胖道士道。
「喲,庚金師弟回來了?」戊土把鞭子往腋窩下一夾,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他瞟了我一眼,低聲問道:「這是……新到的血食?」
道童指了指我的臉,那個戊土一副了然的樣子,不再言語。
我從未見過這陣仗,心裡七上八下,越發後悔上了仙山。可事到如今,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那叫庚金的道童走,穿過那幾根縛著白猿的大石柱子,左轉右拐,便進了一座很是氣派的大殿。
殿內白霧靄靄,寒氣逼人,如數九隆冬,凍得我上下牙齒不停打架。
「三師父,巳火已到。」庚金的話音一落,這滿殿白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最後收進寶座上一位黑發白袍仙人的口中。
「巳火,近前來,給為師好好瞧瞧。」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我上下牙打架打得更厲害了,簡直打成了快板兒,渾身抖如篩糠,一步步挪向那三師父。
「巳火的根基忒差,送到山下的蘑菇吃少了?」
可我上下牙只顧打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師父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指間彈出一粒甚麼東西飛入我正「打快板兒」的口中。
一股異香夾著些腥鹹,化入口中,登時遍體生暖,舒適無比,我幾步便到了座前。
「你先跟著你寅木師兄學學管理山上的藥田,每月到我這裡領一粒丹藥,助你修行。」
這是……要收我為徒的意思?
我做夢似的,愣在那裡,被庚金上前推了一把。
「還不快跪謝三師父?」
我被他一推,「噗通」一聲跪在大殿的石板上,膝蓋幾乎跪裂,疼得我一哆嗦。
「罷了,畢竟是鄉野出來的,庚金啊,以後好好教教你這個小師弟禮儀。」
瞧瞧,這語氣,就差直說「凡人啊,我看不起你」。
9
「庚金師兄,怎個只有三師父?大師父和二師父呢?」
出了那宮殿,庚金領我在山上穿梭找寅木師兄時,我忍不住問道。
「大師父和二師父在外雲游。」
「方才殿前那幾只是不是白猿?它們犯了甚麼錯?」
庚金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不該問的別問,管好你的嘴,否則下場比它們還慘,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生生地將第三個以及第四個問題咽了下去。
一路花香陣陣,流水潺潺,景色宜人,但說不出來哪裡不對。
直到庚金帶我到了一座草廬前,我才猛然想起,這一路上沒有鳥叫,也沒有蝴蝶蜜蜂,就連小飛蟲都沒見到一只。
一念及此,我的後背「唰」地一下冒出一層冷汗。
「寅木師兄,這是巳火小師弟,師父讓他跟你學管藥田。」庚金沖著草廬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草廬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腥風隨之而來,味道很怪,類似於甚麼東西潮濕發霉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門開的那一剎那,庚金後退了一步。
「你自己進去吧。記住,遇到危險,提三師父讓你每個月去他那裡領一粒丹藥。」
庚金用極低的聲音對我道。
「師兄……」
我正想問為啥,一回頭庚金這小子竟不見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哈哈哈,歡迎歡迎,巳火小師弟,快快進來!」
我正腿肚子打顫,一個身著道袍的幹瘦身影頂著一張慘白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迎了出來。
「庚金這小子真是的,每次都這麼見外,來都來了,也不進來喝口茶水。」
說完他抬頭了一眼天色。
「來,快進來,一會兒夜老爺就該出來了。」
寅木一把把我拉進門,扶著門框小心翼翼地往外左右看了兩遍,才關了門。
10
「寅木師兄,甚麼是夜老爺啊?」
寅木一臉驚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身到灶臺盛了一碗湯,遞給我。
「別出聲,快,把這個喝了。否則你一身生人味兒,過不了今晚。」
我一聞味兒就知道是蘑菇湯,接過碗一飲而盡,喝完才發現碗底赫然躺半根指骨……
我胃中一陣兒翻騰,正要嘔出,卻被寅木一巴掌拍在後心,已湧到嘴裡的湯「咕嘟」又咽了回去。
「不許吐!」
「我跟你說,上了仙山就要遵守仙山的規矩,把你在山下那些條條框框忘幹淨,否則,你很快就會變成夜老爺的糞便,或者一粒丹藥。」
剛才被他一拍,一口湯子咽得猛,一部分嗆進鼻孔裡,辣得我直流眼淚,我揉著眼睛擦著鼻涕對著寅木連連點頭。
這寅木師兄雖怪了些,但人還算不錯嘛,比那個庚金和戊土和善多了。
這時草廬內的燈籠「噌」地一下亮了,閃出了紅中帶綠的光。
「來了,上炕!記住,無論發生甚麼,腳絕對不能粘地。」
寅木話音剛落,屋內的地面跟活了似的,波動起來,地下仿佛有一個巨物湧動起來,地皮變薄變亮,有甚麼如山岳般的東西噴薄而出,貼著地皮「刺啦刺啦」游動。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冷汗順著臉一滴滴滑落,渾身僵得如同木棍,艱難地看向寅木,不料這一看,嚇得我差點兒尿了褲子。
寅木不知道何時變成了一只赤睛巨蟲,渾身淌著粘液,蟲尾伸進地下,沖著我「呵呵」怪笑。
一張巨大的口器,緩緩伸向我,粘液滴了一地,對著我的頭便要吞下去。
我猛然想起進草廬前庚金說的那句話。
「三、三師父說讓我每個月去領一粒仙丹,助我修、修行。」
我恐懼到舌頭到打結,結結巴巴好歹說出了這句救命的話。
那蟲子聞言眸子一轉,停止了行動。
蟲口裡嚮起一陣低笑,帶著不屑和陰毒,笑得我頭皮發麻。
「歡迎巳火小師弟入山門,怎麼樣?師兄送你的見面禮刺激不?」
蟲子笑著變回了寅木的糢樣,依舊一副和善的樣子,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噩夢。
我如木偶般地點頭,努力穩了穩自己快要嚇散的魂魄。
我這才明白為何庚金送了我來,掉頭便跑,這寅木完全就一變態,變臉比翻書還快。
11
「走走,趁著月黑風高,師兄帶你去藥田看看,這些藥啊,白天不見人的。」
寅木一揮手,我們已在草廬外的山道上。
夜間寒冷的山風一吹,我陡然打了個寒戰,這才發覺渾身的衣物已然濕透。
如霜的月光下,寅木一邊走一邊拍手,地下、草叢裡、樹上均嚮起詭異的「咔嚓咔嚓」聲,一股股帶著潮氣的腥臭味兒席卷而來。
目光所及之處,冒出一個個人形的東西,紛紛轉動脖頸抬頭望月。
我服過那粒仙丹之後,眼力見長,夜間視物與白天差不多,但其實不如不長眼力,離我最近的那個渾身沾滿草渣的東西,望了望月之後,「咔嚓咔嚓」轉動脖頸看向了我。
我看清楚它的糢樣之後,驚得差點兒就地解體。
那是一張長滿蘑菇的臉,不,不止是臉,還有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小不一的蘑菇,簡直就是個蘑菇人,而這蘑菇似乎正是我在山下心心念念想要天天吃頓頓吃的「仙菇」。
我「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寅木嘖嘖了兩聲道:「三師父不該給你仙丹,該給你忘昔草,忘了就一了百了,就如戊土一般,不是也挺好?」
我這一吐,周遭「咔嚓咔嚓」聲如急雨般嚮起,那些蘑菇人全都不望月了,齊刷刷望向了我。
寅木隨手從一個蘑菇人身上摘下一根蘑菇,不由分說塞進我的嘴裡,拉起我就跑,身後的沙沙聲咔嚓咔嚓聲緊跟而來。
「快,嚼嚼咽了。」
我心裡犯惡心,正要吐出來,聞言生生忍住了,猶豫不定時,被寅木吼道:「嚼啊,你不想變成它們的肥料,就他媽給我嚼嚼咽了。」
想來這便是山上連個飛蟲都看不到的緣故了。
我心一橫,將這帶著腥臭味兒的蘑菇,胡亂嚼了兩口,咽了下去,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寅木籲了一口氣,道:「早說讓你別吐了,真是麻煩。」
他回身拍了拍手,我們身後黑壓壓的蘑菇人在月光的流轉下,一個個上樹的上樹,鑽土的鑽土,一會兒工夫,全都不見了。
那晚我做了一整晚噩夢,夢到爹和六爺爺都變成了蘑菇人,而我吃光了他們身上長的蘑菇,一覺醒來,又是一身冷汗。
我猛然想起臨上山前,我爹塞給我的小布包,掏出來展開一看,竟是一根幹掉的類似於手指般長出菌子的東西,不,不是類似,它就是手指,是五年前六爺爺幹活兒時被砸斷的尾指。
所以,爹和六爺爺早就發現不對勁兒了,他們說甚麼都不給我吃「仙菇」了。
所以,他們才會哭著喊著攔著不讓我上仙山。
我真蠢,還幻想著上仙山天天吃仙菇成仙。
不行,這個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下去,得盡快想個辦法下山,帶爹和六爺爺離開這個古怪的島。
好在寅木覺多,白天不怎麼管我,晚上才叫我跟著他學管理藥田。所以,我白天的時間幾乎全用來逛仙山找白猿們玩,以及找下山的路。
這仙山不算大,我在山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基本弄清楚了山上的布局。仙人們住的仙宮在山頂的雲崖上,藥田幾乎遍布整座山,但我和寅木住的草廬在半山腰。
庚金和戊土在雲崖下的落霞洞居住,洞旁有不少白猿,天天對著畫冊搔首弄姿,盡學些女子姿態,看著讓人發笑,都是戊土的手筆。
不過,沒想到還沒等我找到合適的下山路線,便出了變故。
12
大概一個月後的一個傍晚,寅木現出夜老爺原形,在山上的地下走了一圈,確認藥田無恙之後,一把拉住我說:
「走,師兄我再帶你去看個稀罕的。今日正好成熟,明日送與三師父煉丹,你便見不到了。」
寅木笑得賊兮兮的。
上山這麼久,我一直摸不透寅木的脾氣,上一刻對人親熱得如同相識多年、掏心掏肺的老友,下一刻宛如狩獵的野狼,狡詐兇殘,一轉身就能把人撕了。這混蛋不去做戲子可惜了,天天裝神弄鬼嚇我,然後再大義凜然地救我,騙我吃了不少不該吃的東西。
夜月初上,我跟著寅木走過一個山坳,到了一處有溫泉的山穀,他從胸前掏出一只骨笛,噙在嘴裡輕輕一吹,不一會兒,一只只白猿,舉著一個個枝枝杈杈的棍狀東西出來了,直直地一個個擺在寅木面前。我一眼便認出了其中兩個是我們邨當初被蛇咬傷、被庚金帶上山的陳大爺和老獨龍,此刻他們赤身裸體,皮膚幹癟,七竅中都伸出長長的棍棒狀的真菌子座,奇形怪狀,詭異恐怖。
「你說這是人還是草?」寅木呲著白牙,頗有些得意地看著那些人草。
這便是庚金所謂的上仙山拯治?這便是邨裡無兒無妻之人的最終歸宿?還有那些邨裡人視若珍寶的「仙菇」,都是些甚麼東西?
有甚麼東西仿佛被壓抑了很久很久,「嘭」的一聲破了。
「草你大爺!」我一拳打向寅木,他似是沒有料到我一個快被夜老爺嚇尿的慫包敢打他,竟然愣住了。
短暫沉默之後,他哼了一聲,一揮手,我整個身體宛如沙包般撞向那群白猿和人草。
白猿四散,有一根人草被我撞斷,身體裡宛如蜘蛛網般的菌絲在月光下閃著銀光,讓我想起六爺爺的斷腿,原來我們身體裡的菌種早就被種下了,等到菌絲遍布全身,便是死去之時,於這些仙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煉丹藥材。
我忍不住想笑。那些無兒無妻的人以為不娶新媳婦不生兒子便可逃過一劫,沒想到,到頭來啊自己走的每一步路,早就被人算計好了。
「行,沒想你還有兩分血性。」寅木往地上啐了一口血唾。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不用在這裡假惺惺演戲。」
「那是道爺高興,給臉不要臉。你也不撒泡尿看看,白猿和凡人生出的賤種,也配跟道爺動手?」
「你說甚麼?」我腦子裡嗡了一聲。
「我說你是雜種!不信?你去問問戊土。山下的螻蟻們,還以為是仙女,哈哈哈……」
被人愚弄的恥辱感將我緊緊包裹,一股怒火燒得我不管不顧撲了上去,他只輕輕一甩袖子,我便一頭栽進山穀的溫泉裡,磕在石頭上,摔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
嚇得離我最近的一只老猿鳴叫不已。
「你們都看到了吧?此人毀了三位師父的人草,又毆打師兄,本道爺是被逼無奈出手。」
寅木搖身一變,現出蟲身,巨大的腕足拍了過來,地下的白色大物在深穀裡湧動。
他這是早就想好了殺我的借口,我終究還是上當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料在腕足拍下來的一瞬,我身子一空,被那只老猿扛在肩上塞進了很隱蔽的山洞,剛才待的地方被拍成了一個大坑。
老猿比畫著讓我張口,我搖搖頭,擺手讓它快走,不要管我。
老猿一急,毛茸茸的手捏開我的嘴巴,抓了牆壁上的紅色漿果和一根手指粗的紫參塞進我的口中。我還沒咽完,寅木的觸足便伸進來將我卷了出去,我順手撈了一根枯樹根,待他將我塞進向口中的一瞬,將樹根紮進他的眼中。
「弒神木!」
他大吼一聲,松開了我的身體,巨大的身體迅速萎縮,瞬間縮成了一團碾盤大小的白色肉團,肉團中間吐出來一個少年,臉色蒼白,奄奄一息。
想必這才是真正的寅木。
「巳火師弟,謝謝你,我終於解脫了。自從被師父們嫁接到這大肉芝蟲體上,我生不如死……」
怪不得這寅木時好時壞,陰晴不定,原來一會兒是寅木,一會兒是肉芝夜老爺,想必兩者已相互纏鬥多年了。
寅木緩了緩,又道:「弒神木你藏好,莫讓他們發現,關鍵時刻,說不定能保命,我的屍體,還有這個肉芝和這些個人草,你拿去給三師父,就說,就說我自絕於安然穀,他定不會為難你。」
「想辦法逃出去,我一死,三師父便會召集大師父、二師父回來一起煉丹,你、庚金、戊土還有在外管理人田的亥水都是他們煉丹的材料,小心……」
寅木話沒說完,一口氣沒上來,瞪著眼睛去了。
13
山穀裡安靜了片刻,瞬間歡騰起來,白猿們拍胸大叫,呵呵怪笑。
那只老猿上前拔了肉芝上的神木,扯著我的衣角,鑽進剛才的山洞。
洞中明珠異寶,靈花仙草,怪石神木,應有盡有。
原來,白猿們想擺脫被奴役的命運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山洞便是他們的基地,搜羅到這些東西,不知道要花費他們多少代的心血。
老猿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可以隨便拿,用以感謝我殺了寅木。
我看這洞中地上散著不少黑色木棍,剛才寅木叫了一聲「弒神木」,想必就是這個東西了,便撿了兩根手掌長短的,放入懷中。
老猿見我沒有要其他東西的意思,拉過我的手腕,拿起一把石刀一割,我嚇了一跳,正要喊,卻見她從我手腕傷口處扯出一根根銀絲,越扯越多,綿綿延延,如涎似唾,不消多時,地上積了一堆銀絲,這些應該就是我從小被種在體內的菌絲。
老猿歐歐啊啊跟我比畫道,這些菌絲都來源於那塊白色的肉太歲,太歲一死,菌種就絕了。
難怪三師父讓寅木來管理藥田,每日他只需要化形從地下過一趟便知所有藥材的狀態,原來他便是母體。
老猿抽完我體內的菌絲,又摘了幾枚黑色的小果子塞進我的嘴裡。小果子入口清甜,略帶一股辛辣,我往日酸沉的身體,頓時神清氣爽,輕快無比。
我跟老袁道了謝,跟眾白猿一起搬了藥材去仙宮。
不出寅木所料,三師父雖面色不虞,但沒有為難我,只命我管理好山上的藥田。
但我轉身走出仙宮的時候,仍感受到那盯著我背影的目光帶著一股濃濃的殺氣。
我殺了寅木,不是沒關系,而是必死無疑,只不過,還不到我該死的時候。
14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巳火師弟,上山才一個多月就殺了寅木,當真好手段。」
幾日後,庚金到我的草廬討水喝。
「我沒有殺他,真個是寅木師兄自己不想活了,自絕而亡。」我面不紅氣不喘地辯白道。
「你以為我會信?說實話,我很好奇,你一介凡人,如何殺得了這千年的肉芝太歲?」
庚金笑著看向我。
我沒有說話,握緊袖中的弒神木,伺機而發。
「師弟,可知仙山上一日,對於山下來說是三個月?」
「你甚麼意思?」
「我有件禮物送給老弟,昨日下山帶回來的,放進了安然穀,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我心中隱隱不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呼之欲出,但我強按著自己不去往那個方向想。
但現實是就算你不去想,它依然會毫不留情地撕開真相來給你看。
在安然穀人草洞裡,我看到了六爺爺和爹的遺體。
他們都已老態龍鐘,皮膚皺得不成樣子,七竅裡已開始往外伸出細白的菌絲,相信再過一段時間,便都是一具具人草了。
沒想到當日一別,竟成永別。我不該不聽他們的話上仙山,就這麼稀裡糊塗跟他們守在一起過一輩子其實也挺好。
「你們那個邨子喂巨龜喂得差不多了。亥水很快便會去集體收割,然後開辟新的人田,到那日,你、我和戊土都要下山幫忙。」
「你們把人當成甚麼?莊稼?種一季收一季,再種?」
庚金一笑,把拂塵往懷中一抱,道:「莊稼?時間太久了。所以給他們吃了仙菇,這樣長得快一些,否則怎麼供得上海裡的巨龜吃?朝菌不知晦朔,聽說過吧?蘑菇長得向來都是很快的。不過,這兩個老頭不乖哦,吃仙菇吃得少,所以成熟得太慢。」
「所以,其實你也不是人。」我冷冷地看向庚金。
「不……是,我怎麼會是人呢?人這種東西太低賤了,又蠢又貪婪,在仙的眼裡不過是萬千種血食的一種。」
「你想說甚麼?」
「我是想勸你想開些,學學戊土。」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這裡,忘掉,便開啓了成仙之途。」
「庚金師兄的意思是忘掉我是個人?」
「孺子可教。」
庚金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我,壓低聲音道:「寅木去之前告訴你了吧?我們五個最終會被師父們放進丹爐煉丹。如今寅木死了,恐怕開丹爐的日子便在收割人田之日。這個迷仙粉給你,等到那一日,咱們一起撒向三個師父,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狗屁,這是想拿老子當槍使,還以為老子是剛上山的那個傻小子呢?
庚金離開之後,我正要出山穀,被那只老白猿一把拉住,將我袖子裡的那把藥粉掏了出來,一把撒了。
「你這是做甚麼?庚金給的,有用的。」
我嘴裡埋怨著老猿,慌忙趴在地上去找回那些粉末,灑在地上的粉末漸漸變成一根根細絲。老猿扔了一只蚯蚓過去,瞬間被細絲裹得嚴嚴實實,口器和肛門伸出長長的菌絲。
這是……菌種?
我後背一陣發涼,這莫不是庚金給我準備的?若是這些玩意兒貼著皮肉待上兩天,我不敢想自己會變成甚麼樣子。
這庚金的歹毒程度比起寅木,有過之無不及。
老猿塞給我另一個一糢一樣的藥包,「嗚嗚」比畫,意思是用她這個。
我拿過藥包,朝老猿鞠了一躬。老猿抓抓腦袋,咧嘴笑了笑,跳著跑了。
15
大概三日之後,仙宮嚮起鐘聲,白猿們「嗚嗚啊啊」地跟我比畫說,大師父和二師父回來了。
果然如寅木所說,他一死,仙山很快便會有大動作。
大師父須發皆白,仙姿卓然,二師父須發灰白,超凡脫俗,三師父須發皆黑,莊嚴神聖。
三位師父端坐大殿,殿前銅鶴口噴仙氣,繚繞升騰,令人心生膜拜,忍不住便要跪下去。
庚金、戊土、寅木還有一個沒有見過的女弟子垂首站在大殿兩側。
那名女弟子想必便是寅木口中在山下管理人田的亥水了。
庚金見到我略略有些吃驚,我沖他微微一笑,偷偷給他看了藥包還在。
他似是松了一口氣,眉頭微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大師父掐指一算,今日乃良辰吉日,宜開爐煉丹,眾弟子聽令!」
三師父站起來拂塵一揮,頗有威嚴地道。
「在!」眾人道。
「下山收割所有人田,開爐煉丹!」
「是!」
我與庚金一組,戊土與亥水一組,奔赴山下人田。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所謂人田便是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小邨落,遠看猶如田字形的螞蟻窩。
亥水用了須彌納芥子之術,在島上建了大大小小十幾個邨落,每個邨落外都設有空間結界,彼此看不到,卻又都通向海邊各自的喂龜臺,設計得很是巧妙。
所以那日跟庚金一起上山,出了邨子,我想回頭看一眼,卻被庚金攔住,想必那時已出了結界,一回頭便會看到縮成螞蟻窩大小的邨莊了。
庚金拿出一個細口大肚白瓷瓶,瓶口對著一個邨莊念念有詞,邨莊裡面的人畜驚叫著紛紛到了瓶中。
「庚金師兄,這都收走了,拿甚麼來喂守島神龜?仙島到時候不得沉了嗎?」
庚金瞬間收了兩個邨莊,瓶子裝滿,遞與我,眼中現出癲狂之色。
「飛升之後,誰還要這座小島?沉了便沉了。」
收完我們下轄的八個邨莊,足足裝了四大瓶子,庚金心滿意足地帶著我踏雲而歸。
「庚金師兄,這島上怎會有這麼多人?光靠白猿生不了這麼多吧?」
我試探著問道。
「事到如今,不妨告訴你,這都是亥水的功勞,她本體是蜃,幻化出如山岳般巨大的神女形象,吸引了大批船只來朝聖。除了被巨龜飽餐一頓,還剩下的許多便被養了起來,一可繁衍以喂養巨龜,二來可做飛升時的血食。」
原來如此,想來我爹和我六爺爺便是這麼被騙過來的。
色字頭上一把刀,這些男人若不是尋甚麼神女,也不會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巳火師弟,我給你的那包粉末你可貼身放著?」
庚金終究對我有些不放心,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個令他疑惑的問題。
「此等重要的東西,我怎敢時時帶在身上?師兄給了我之後,我便鎖在櫃子裡,今日才拿出來帶在身上。」
庚金對我這個說辭頗為滿意,看我眼神如同看一個將死之人。
16
我和庚金將收割人田的四個瓷瓶擺在大殿上,跟戊土和亥水收的五個瓶子一起,共有九個大瓶子擺在那裡。
三位師父已經開爐,分坐在煉丹爐的三個方位,口中念著法訣。而我、庚金、戊土和亥水分四個方位席坐在外圍,在東方木位上放著寅木的屍體。
白猿們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搬了許多人草、人菇進丹房,依次放入巨大的煉丹爐裡,爐下長長的火舌如蛇般吞吐著信子。
大殿外的天色漸漸現出一片血紅,雷聲隆隆,風雲盤旋,風雲的中心裹著一團黑霧,越壓越低。
瓷瓶中血食的嚎哭之聲越來越大,宛如地獄鬼哭,悽慘無比。
我心中焦急無比,想著如何將這些人救出去,但又覺得可笑,我連自身都難保,何談救人?
這時,「咔嚓嚓」第一道天雷劈下來,本來閉目的大師父、二師父和三師父同時睜開雙眼,手中拂塵一揮,卷了八九瓶血食進丹爐,一聲聲慘叫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徒兒們,今日開爐煉丹,除了藥人和血食,還須借徒兒們一用,你們命數暗合五行,又有徵兆在身上,是為師們飛升的良藥,吾等飛升天仙之後,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貢獻……」
三師父一臉慈悲地對我們四人說道。
壞了,真如寅木所說,這三個老匹夫要將我們幾人煉了。我這才發現,屁股像是完全被焊死在座位上,一動也動不了,其他幾人恐怕也一樣被下了禁制。
戊土開始破口大罵:「老子伺候你們三個老妖怪多年,沒想到落得如此下場,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沒想到我忙前忙後這麼多年,沒能跟著你們飛升,反倒成了你們的踏腳石?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永墮地獄!」
亥水又哭又笑,聲如厲鬼。
很快,第二道驚雷嚮起,三把拂塵又同時揮動,分別卷向寅木的屍體、戊土和亥水,扔進丹爐。
戊土和亥水一邊大罵,一邊兒掙紮著施展平時所學,想要破爐而出,卻被三把拂塵按住爐蓋,爐子劇烈震動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哪是甚麼仙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17
目睹慘景的我後背已完全汗濕,貼在皮膚上有說不出的粘膩,豆大的汗珠沿著臉側一滴滴滾落下來。
下一次雷聲嚮起的時候,便該我和庚金進丹爐了。
我拼命地想挪動屁股,但依然紋絲不動,我看向庚金,他沒有一絲慌亂,相反神色異常亢奮,眸光裡現出與他年齡不相符的狠戾和癲狂,仿佛一個賭紅眼的賭徒般,靜候下一次開盤。
我試了試,手指還能動,便摸出了袖子裡老白猿給的那包粉末,捏在汗涔涔的手心裡,成敗在此一舉,不成功便成丹。
「咔嚓」一聲炸雷劈在殿門口,一根石柱轟然而倒,白猿們嚇得啊啊大叫。
雪白的拂塵如蛇般卷了過來,束縛在我的身上。
大師父和二師父一人一個卷了我和庚金甩向丹爐,就在飛向空中的那一剎那,我手中的藥粉灑向了三個老妖怪。
三人同時慘叫一聲,手中拂塵失了力道,我和庚金跌落在地上,我才看到庚金手中那把拂塵變成了血紅色,就在我撒藥粉的同時,他借著慣性,一甩拂塵掃到三個老怪的身上。
也不知道老白猿給我的是甚麼藥粉,三個老怪倒在地上哀嚎不已,手中拂塵亂舞,庚金站立在一旁念念有詞,不多時,三個老怪便現出了原形,是三只碩大無比的大海龜。
原來,所謂的仙人便是這三只守島的大海龜?當真是諷刺。
「主人,主人饒命!吾等不知主人歸來,求主人饒命啊!」三只大烏龜口吐人言,匍匐在地上向庚金求饒。
我詫異地看向庚金,這時的庚金雖還是小童糢樣,卻已是一身白衣,眼冒精光,對三只大海龜道:「三只孽畜,還真當我不在,把自己當主人了?喂了你們這麼多年,也是你們報恩的時候了,快快進丹爐,煉成丹藥助吾飛升天仙!」
言罷,不管這些海龜的求饒,將三只大海龜用須彌納芥子之術縮小,扔入丹爐。
幾聲巨嚮之後,丹爐又歸於平靜。
原來,庚金才是真正的白衣仙人。
好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躲在幕後多年,讓三只大海龜忙活,到最後截胡。
我看得目瞪口獃,石化在大殿裡。
此刻,我才明白寅木臨死前未說完那句話是「小心庚金」。可惜已太遲了。
18
「是你自己進去?還是我扔你進去?」白衣仙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我。
「不勞大駕,我自己進去。」
看來老子今天是在劫難逃了,我緩緩走向丹爐,心底一片絕望。
正在此刻,老白猿帶著一群白猿拿著武器,沖進殿中。
「孽畜!」
白衣仙人怒不可遏,一揮手中拂塵,眾猿摔得七零八落,饒是如此,還有幾個白猿沖到近前。
這時,第四聲雷聲在仙宮的頂上炸開,在雷聲正盛時,我撲向了正在擊殺白猿的白衣仙人,將袖中的兩根「弒神木」插進了他的後背。
他大吼一聲,須發皆白,擊殺了近身的幾只白猿,轉身怒視著我,眼紅如血,手持血色拂塵,一步步逼近。
「弒神木!」
「你怎會有弒神木?」
「你就是用這個殺了寅木?」
白衣仙人仰天慘笑,眼中流出血淚:「我當日就該直接殺了你!讓你如寅木一般以人草入丹爐。」
他白如雪的衣服漸漸現出紅色的斑點,宛如那塊白色肉芝般開始萎縮。
幾只白猿撲上來,抬著還在掙紮咒罵的白衣仙人,扔進了已燒紅的銅丹爐裡。
丹爐裡「噗」的一聲輕嚮,一切歸於平靜。
老白猿奄奄一息躺在殿門口,口鼻中湧出鮮血。
我沖過去扶起她,她伸出手摸了摸我臉頰上的象形「火」字,又摸了摸我的頭髮。
一股熟悉的感覺自我心底升騰而起,說不清楚是甚麼感覺,明明記憶裡沒有。
我想起寅木罵我「雜種」,還有邨中生完孩子一年後新媳婦消失的傳聞,恍然大悟。
這時老猿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安詳地閉上,可那個字我還沒來得及叫出口,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叫了。
原來一次次救我的便是那個曾經生了我的白猿,憑著我臉上的胎記認出了我,守著我,保護我。
我將老猿抱進懷裡,仰天長嘯,伴著雷聲,嚎啕大哭。
一道道紫紅的雷電劈下來,仙宮轟然倒塌,僅剩的幾只白猿連拖帶背,將老猿的屍體和我帶了出去。
19
岱輿仙島無根,如今沒了馱島的海龜,飄飄蕩蕩,在海中如同一段枯木,遲早要沉進海底。
我與白猿們伐盡仙山上的巨木,建了一艘大船,在島沉之日,登船遠航。
彼時,一只白猿新生了一只猿寶寶,勉強學了幾句人語,摟著我的脖子鬧著要聽故事。
我抱著她坐在甲板上道:「從前啊,有一個小郎君,養了三只小海龜,小海龜一日日長大,小郎君也一日日長大。後來啊,小郎君要去求仙問道,便把三只海龜放歸大海……」
傍晚落日的餘暉裡,遠處漁船飄飄緲緲傳來一首蒼涼的歌:「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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