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破國
楊靜神情很緊張地看著葉安逸,這麼多年第一次能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她,過去的種種早就隨著時間的變遷化為悔恨和自責。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女兒的理解和原諒,在醫院裡她就遠遠看著她的時候感覺依舊不真實。
她的鼻翼因為緊張的呼吸而微微開合著。
「她還和張柳岸睡過了哦。」朱裡清充滿了恨意地補充,「是張柳岸告訴我的。」
楊靜臉上顯現出一陣怒意,她很快轉過頭,快步走到朱裡清面前,揚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
「啪!」這聲清脆的耳光,讓現場安靜了下來。
葉安逸,利東,梁榮文,陶桃……在會議室內或者站在走廊的人,都被這聲耳光震住了。
朱裡清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尖叫起來:「我說的都是真的!」
楊靜緊接著又要第二個耳光打過去,這次被朱裡清用手擋住,接著推了她一下,被利東阻攔了,他一邊扶住楊靜一邊拉住朱裡清的手:「朱老師,請你自重!」
「她懂甚麼自重?開口閉口就侮辱別人家女孩子的清白!警察先生,這個女人恨我和她父親結婚,一直就和我不對付,現在又污衊小嬋清白!再說了,張柳岸是你甚麼人,他睡不睡和你有甚麼關系?」楊靜指著她,紅了眼睛破口大罵,「你是躲在人家家牀底偷聽了,還是在人家家裝了攝像頭了?是你一直想和張柳岸睡沒睡上吧?虧你還是個老師!和你媽媽一樣,都師德淪喪!你們配得上老師這個身份嗎?」
楊靜雖然氣怒攻心,但是字字戳心,罵得酣暢淋灕,讓朱裡清一時間很難下臺。校長也覺得看不下去了,說朱裡清這種話不合適,學生畢竟受了驚嚇,她也是目擊證人,這時候去傷害她的精神有挾帶私貨之嫌。
朱裡清捂著臉哭著退了下去。陶桃趕緊上來安慰楊靜,然後勸她冷靜,有甚麼事,好好的說清楚。
「你說這是你的女兒,你有甚麼證據?」利東問她。
楊靜看了一眼葉安逸,冷靜下來了,她大喘氣說:「你們先告訴我,這裡發生了甚麼事?我只聽說又死人了。」
陶桃老師便把中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難以置信看著葉安逸,說:「你單獨去找朱裡清幹甚麼?你不知道她一直想害你嗎?」
葉安逸一直都沒有做聲,求助地看了一眼陶桃。
陶桃急忙大概介紹了一下白欣容的事情,還有最近葉安逸轉校過來的一系列案件。楊靜聽完之後,反而冷靜下來了:「白欣容這件事,說到底其實和她沒有關系?」
「應該是沒有關系的,她和白欣容之前也不認識,我們查到她來自北京,一直在北京讀書,身份證也有記錄。所以你說她是你的孩子,我們也很疑惑。」利東說。
「能不能讓我看看她這幾年的記錄?」楊靜顫抖著問利東。
利東看了一眼葉安逸,詢問她能不能給她看,葉安逸點點頭。
楊靜看著葉安逸在北京的受教育經历,小學接受的教育也是在北京,中考也是在北京考試,高中也是在北京讀的書。上面還有一些受到的獎勵,高考的分數也在上面。
「這個高考分數……也還不錯……」她欣慰地說,「不是考上大學了嗎,怎麼又不讀了?」
「這個高考分數上了一本線的,她原來考取的也是一個重點大學,只是不太喜歡讀的專業,又重新就讀。但是我們對她選擇來榕城讀書也很疑惑,德信中學並不是重點,根本比不上她在北京就讀過的高中,這個舉動實在不太合常理。但是她的履历是完整的,並沒有在榕城生活的經历,您為甚麼一口咬定她是您的女兒呢?」
楊靜看著上面的資料,然後又看看葉安逸。
葉安逸雖然受了傷,但是皮膚細致,身材看起來纖瘦,但是身姿挺拔,非常健康。她臉上沒有任何歲月留下的痕跡,似乎沒有嘗過生活的艱辛。她戶口在北京,而且品學兼優,並沒有如同她想象那樣流落在外。
「這位……『葉真路』同學,家裡還有甚麼人嗎?」她問。
「資料顯示她有個爸爸,還有個姐姐。」
「是……是爸爸平時照顧你……長大的嗎?」楊靜擔憂地看著她。
葉安逸已經註意到了,她開始詢問「葉真路」的情況,她並不沒有問「謝靜嬋」。
她沙啞地聲音回答說:「爸爸在國外工作,沒甚麼時間在家。我一直都是奶奶帶大的。」
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的姐姐也一直照顧著我,姐姐在讀研究生,成績比我好得多。」
她把「葉安逸」的情況,也順帶告訴了她。
現在她用的是「葉真路」的身份,但其實母親關心的是「葉安逸」,她本能要讓她知道「葉安逸」的情況。因為楊靜現在看到的資料並不是「葉安逸」的履历,「葉安逸」她才是被收養的孩子,在北京安安靜靜成長到了二十二歲,考上了研究生,過得一直都還不錯。
楊靜眼圈紅了,聲音也哽咽了起來,連聲說:「那就好……我就一直想問問……那就好……榕城其實不太好……你應該回北京去……」
「這是你的女兒嗎?」利東打斷她問。
楊靜抹了抹自己的眼淚,忍著傷心說:「不是,我認錯了……我就是太擔心我的孩子了……我以前單身帶著她吃了不少苦,也對她不太好,我對不住她……她是生我氣才離家出走的。我就是希望她過得好就行……反正比和我在一起要好……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葉安逸的拳頭抓緊了,她極力強忍住自己的錯愕和意外,臉上不動聲色。
——母親對她一直都是不停要綁定,控制,從來就沒有界限感,但是這回她選擇了放手。親情中,接受分離才是主題。她萬萬沒想到母親會選擇用否認的方式來成全自己的生活。
母親選擇了保全「葉安逸」,並且對「謝靜嬋」懺悔。葉安逸體內那個一直鬥爭,一直分裂的人格,終於在這個時候,得到了解脫。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母親的愛。
「那為甚麼朱裡清會堅持說她是你女兒呢?」
「朱裡清恨我,她媽媽也恨我……所以她一直想找機會報複我……」楊靜抹著眼淚說,「但是也不能連累無辜的人啊……」
「你胡說!」一聲尖叫打斷了她們。
一個滿臉斑駁的女人沖了進來,對著楊靜張牙舞爪地尖叫:「你竟敢打我女兒!你和你女兒都是下流胚子!賤貨!」
她沖進來的樣子太嚇人了,那張臉也嚇人,被趕來的體育老師拉住,身後還跟著哭哭啼啼的朱裡清:「放開我媽媽!放開我媽媽!」
原來是譚興文。
葉安逸忍不住站了起來,拄著拐杖走過去看,正好站在楊靜的身後。
在吵吵鬧鬧的場合,也許只有她沉默安靜地隱藏著自己的錯愕。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人會變成這個樣子。譚興文比以前老了很多,衰老速度比楊靜快多了。她的臉因為皮膚病變成了非常奇怪的樣子,不但醜,而且透露著一股猙獰的感覺。她穿了一件過時的花襯衣,面容蒼老而憔悴,眼睛裡帶著一股子戾氣。
葉安逸不禁想:過去譚興文也是這個樣子的嗎?她是不是也滿臉戾氣,只是自己年紀太小,看不出來罷了?
譚興文惡狠狠地盯著楊靜,然後又盯著葉安逸,不禁冷笑:「好呀,賤母女湊到一起了,我今天就跟你們拼了!」然後沖著楊靜大罵了起來。
陶桃老師忍不住叫道:「這位阿姨,你這樣鬧,一點都不顧忌你女兒在工作單位裡的形象嗎?」
這句話倒是有效,因為朱裡清得到這個編制也很不容易。譚興文住了口,氣呼呼看著朱裡清,又看著楊靜。
「呸!」她狠狠的啐道。
這時候,葉安逸細聲細氣地聲音嚮起,仿佛受到了一些驚嚇:「朱老師,你媽媽是這樣的呀?真沒想到。」
這句話提醒了朱裡清,她感到自己在學校裡的形象破碎了,不管她們和謝靜嬋一家有甚麼恩怨,學校同事和領導的眼裡,她們這樣鬧就容易淪為談資和話柄。她趕緊拉住媽媽,但是心裡不解氣,想到張柳岸,又想到自己的父親,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這口氣要把葉安逸和她媽媽碎屍萬段才罷休。
校長忍不住發話了:「聽說楊阿姨是你爸爸現在的妻子?我不知道你們過去有甚麼,但是老一輩的事情,既然都塵埃落定了,作為晚輩的,就不要在工作場合提私人恩怨了吧?」
譚興文聽到這句話不禁大怒,指著楊靜說:「她勾引我老公!害得我們夫妻離婚!」
楊靜這時候不甘示弱,冷笑回道:「現在是我老公,你都離婚這麼多年了,還把前夫當自己老公也太稀奇了吧。」
譚興文咬牙切齒:「要不是你勾引他,破壞我的家庭……」
「你們離婚之後他才和我在一起的,不要信口雌黃。」楊靜冷冷地說。
這下譚興文又尖叫起來,用各種難聽的話罵了起來,楊靜便不做回應,只是牢牢護在葉安逸面前。
她覺察到葉安逸一直都沒有做聲,回頭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好像根本沒有把現場的吵吵嚷嚷放在心上。
老師們手忙腳亂,又是一場勸架,安撫,譚興文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
「這個女孩不是楊靜阿姨的女兒,您不要罵錯人了。」陶桃老師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剛才警察先生都調查過的,人家在北京出生北京長大,都有記錄。」
譚興文這回才仔細打量葉安逸,對方淡漠的表情引起了她的好奇,朱裡清咬著她耳朵說:「她就是謝靜嬋!」
她看著楊靜護著葉安逸的樣子,心裡肯定了七八分。
利東打斷他們:「對不起,我們現在調查的是殺人案,葉真路的身份和本案案情目前來看沒有直接關系,所以大家請稍安勿躁。她作為我們重要的現場目擊證人,應該受到我們的保護,請大家不要再驚動她了。」
警察發話還是有威懾力的,在場的人都默默陸續退了出去,只有譚興文還死死地盯著她看。
楊靜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葉安逸,低聲說:「小心點,有事就來找我。」
朱裡清則狠狠瞪了她們一眼,一臉遲早要揭穿她們真面目的樣子。
這場「揭露葉真路真面目」的對質,終於還是以鬧劇結束。頭疼的是德信中學的校長,因為他本來想借這個機會勸退新來的轉校生。現在朱裡清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如果這個時候讓「葉真路」停止在學校學習,就有一種學校趁機為難學生的嫌疑。加上這個學生之前在學校被襲擊受傷進了醫院,加上白欣容之前就是被霸淩到自殺,外界一旦聯繫起來,就會有不好的聯想,輿論嘩然的時候,第一個倒霉的還是自己。所以他現在一定要安撫好「葉真路」的情緒,絕對不能讓她受刺激,也不能再讓朱裡清這樣的老師給自己學校落下話柄。
而且她提出的證據現在被推翻了:警察查不到「葉真路」來自於榕城的證據,並且「謝靜嬋」的母親也不認葉真路。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更禿了,下午還要面對教委的約談,這可怎麼辦!
會議室的空調依舊在吹著冷氣,外面陽光刺眼,綠意盎然,讓人感覺之前發生的殺人事件只是一場夢。
剛才吵鬧的聲音似乎還在回蕩,一下子就陷入了寂靜,葉安逸挺直了脊梁坐在位置上,靜靜坐了好一會兒。
皇後朝她揮舞著刀劍沖過來,但是卻被自己的母親擋住了。她放棄與她相認,間接托住了即將下墜的她。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相信張柳岸也想不到。他們都錯估了母親對女兒的愛,可以是充滿毀滅性的,也可能是自我獻祭式的。
她甚至沒想到楊靜最後居然嫁給了朱裡清的父親,難怪朱裡清恨她入骨,因為朱裡清和她的媽媽,最後成為了當年她們最看不起的那一類人。
報應。
她捂住臉,低低發出了冷笑聲。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冷笑,原來自己也一直恨著譚興文和朱裡清,但是這一切,都已經被一顆本來不起眼的,甚至是充滿了變數的棋子改變了。
兵升變。
楊靜變成了另外一位持劍的皇後,無情地朝那兩顆圍攻自己女兒的棋子揮起了刀劍,寧可自毀,用自己的價值抵住了女兒下墜深淵的趨勢。
塔樓上的少女,她一直以為巫婆就是巫婆,但是沒想到,巫婆也同時是自己的母親。
既然是這樣,她就還有反擊的機會。她不會是任人擺布的棋子。葉安逸捂住臉,嘴角扭曲的冷笑消失,重新換上了冷靜的表情。她不能被低級的情緒所操弄,怨恨,猜忌,報複……這些情緒對她目前的狀況是沒有幫助的。
葉安逸在辦公室坐了兩節課,表示自己還要回去上課。
校長和老師們商量,認為她如果現在就回家可能更加會讓學生們覺得學校是不安全的。他們和葉安逸商量了一下,請她保證不要談今天現場的細節。葉安逸看起來也是精神不太好,點了點頭,就被班主任姚美華送回了教室。
走進教室那一刻,全班寂靜一片。
大家都驚恐而戒備地看著她,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蘇雲蘿本能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
「事情怎麼樣了?」等老師走了之後,俞欣然忍不住問了一句,「查出甚麼線索了嗎?」
陳曦目光一寒,看了她一眼,俞欣然朝她投來一個讓她稍安勿躁的表情。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提問的用意,便沒有做聲。
葉安逸一直沉默著,沒有做聲。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悄悄給蘇雲蘿扔紙條,發資訊,求她打聽一下現在這起命案偵破的進展。
「還在看監控。」葉安逸看蘇雲蘿苦惱怎麼回覆那些人,忍不住這麼說。
蘇雲蘿便把她的回覆告訴了那些提問的人。
很快新的問題又來了:「辦公樓聽說那時候被斷電了,有可疑的人出入校園嗎?」
這個問題葉安逸也不知道,但是看警察當時的表現,好像就是還沒看到有甚麼可疑的人,她就搖了搖頭。
「這麼說,當時辦公樓就葉真路同學和朱裡清老師兩個人了麼?」同學們又開始紛紛推測,「會不會有人一直藏在廁所還是甚麼地方,等到放學了突然開始行動?」
廁所?葉安逸回了回神,問蘇雲蘿:「辦公樓裝修主要是裝修哪方面的項目?」
蘇雲蘿還來不及回答,已經有好事的男生代替她回答了:「聽說辦公樓的線路比較老式,能承載的功率不夠,經常跳閘。施工的工人為了安全考慮,就會在放學之後斷電,確定所有電器關閉,人員離開之後才開始施工。」
葉安逸沒有再接口。
蘇雲蘿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家別問了,葉真路估計被嚇壞了。有監控估計很快能查出來吧。」
有個同學說:「不是說辦公樓的監控都停了嗎?」
「但是學校門口的監控和教學樓的監控還在啊。」有人回答說。
葉安逸一直盯著自己的課本,想一個問題:張柳岸是怎麼進來的?
會不會是他下的手?
不,按照他的做事風格,應該不會直接下手去殺張志濤,這種用漏電殺害一個學生的做法太不符合他的行為習慣了。
除非是想嫁禍給某個人。
嫁禍給我嗎?葉安逸心裡想。
如果監控視頻把所有嫌疑都排除,當時在辦公樓裡的人,只有她和朱裡清,張柳岸,那麼警方會懷疑他們三個人。但是葉安逸本身受了傷,要提動沉重的機器還要綁在扶手上,對於她目前的情況來說很難。
這個並不像是要嫁禍給她的一次謀殺,難道目的就是單純殺害張志濤嗎?
不對,還差一步,死的人就是她了。
葉安逸一個激靈,開始覺得需要換一個角度考慮問題:也許兇手一開始計劃殺掉的,是她呢?
很快到了下午放學時間。今天是周五,晚上沒有晚自習。
因為發生了命案,學校督促學生放學後半小時快速離開學校,並且封鎖了兩處連廊的入口。
蘇雲蘿看了一眼葉安逸,想說甚麼但是沒有說,默默地收拾書包。
現在沒有人來接送她了,唯一護送她的男生已經離開了。
蘇雲蘿一個人走出校門口,猶豫了一下,上了公交車,去了龍聰的家裡。她在路上買了一束菊花,在樓下猶豫了很久要不要上樓,抬頭就看到了一個穿著一中校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的男生走過來。
他手裡也拿了一束白色的花,臉上還帶著一些踟躕,看見蘇雲蘿走過來,有點訕訕地打招呼:「你是來看龍聰的吧?」
是已經轉學的廖寒。他們兩個人雖然在學校裡沒有說過話,但是一個是年紀有名的優等生,一個是系草,彼此都認識對方。
蘇雲蘿眼光停留在廖芳另一只手上,他拿著一把可笑的傘,傘很舊,傘把還壞了,纏著厚厚的那種黃色的透明膠。
看到這把傘,蘇雲蘿臉色就變了:「你怎麼會有這把傘?」
廖寒看著這把傘,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就是前段時間,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我回家的時候沒有帶傘,然後看著龍聰從外面回來,手裡拿著這把傘,我就問他借,他不肯,死死護住。我就……我就搶走了。後來聽說他突然被任鎏殺害了,就在那天之後……我越想越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所以過來想還傘。」
蘇雲蘿屏住呼吸,快步上前伸手:「這把傘是我的,還給我吧。」
廖寒愣了一下:「是你的?」
「是我的,那天我借給他的。」
廖寒遲疑了一下,把傘還給了她。蘇雲蘿拿到這把傘,有點激動,下意識地去摸了摸傘柄上的那個厚厚的透明膠帶。
「你上去嗎?」他指了指眼前的高級住宅區。
蘇雲蘿猶豫了一下,勉強說:「好吧,上去吧。」
龍聰的家境很不錯,住的是高級住宅區裡的小洋房。他爸爸工作繁忙,經常不在家,對兒子關心不夠,所以龍聰小時候就沉迷電腦。小學父母離婚之後,父親不放心自己那個文化程度很低的前妻,便堅持要了龍聰的撫養權。父親沒有空,就扔給繼母管,繼母也不多敢多管,對他百依百順。在學校裡雖然他看起來像個經常給人捧哏的小胖子,長得也有點油膩膩的,實際上家裡幹幹淨淨,還有請有家政阿姨。
龍聰的繼母在家,父親不在家。她沒有料到這個時候會有同學單獨上門悼念她的兒子,還是兩個學校裡挺優秀的學生,便非常恭敬地迎接進來。
她非常難過地說:「怎麼也想不到,我家龍聰會遇見這樣的事情,那個任鎏怎麼心這麼狠?雖然自殺了,但是萬死難辭其咎!」
蘇雲蘿和廖寒坐了一會兒,安慰了龍聰媽媽幾句,之後就要告辭。龍聰的媽媽也要去接龍聰在幼兒園的妹妹,就送他們出門。廖寒突然站住,說:「我們能看看龍聰的房間嗎?」
龍聰繼母愣了一下,又不太好拒絕。廖寒說:「我們想多了解一點我們的同學,只是看一眼。」
龍聰的繼母便點點頭,安排家政阿姨帶他們去看看,自己急著接孩子先出門了。
家政阿姨對他們也很客氣,請他們去了二樓龍聰的房間,裡面也被收拾得很整潔,有一臺一看就很專業的電腦,屏幕還是分屏,在房間裡特別醒目。房間裡貼了各種各樣二次元動漫人物,大多是可愛的少女。蘇雲蘿盯著上面的少女看了好一會兒,都是穿著水手服或者是可愛的小裙子的女生。
「你看這個女生像誰?」廖寒指著電腦上面正中央的一個女孩照片看。那個女孩穿著白色襯衣,格子裙,站在櫻花樹下,是那種 CG 漫畫畫出來的人。看身材和背景是典型的日本動漫裡的人物,但是那張臉,雖然經過漫畫式的處理,依舊可以看出某個人的五官輪廓,尤其是那個欲說還休的表情。
「白欣容。」蘇雲蘿緊緊抓住了那把傘。她進屋之後那把傘一直緊緊被抓在手心,唯恐再次失去的樣子。
「是啊,我也看出來是白欣容,」廖寒嘆息,「原來她有一個默默喜歡著她的人。」
蘇雲蘿心裡一酸,低下了頭。
再黑暗,再絕望,愛始終會向一道光照進來。龍聰的愛沒有來得及托住白欣容,但是卻成為一道光,照進了蘇雲蘿的世界,讓她知道世道不該如此。
女孩不該就這樣被毀滅,這樣做不對,總會有人站出來說不對。
那個站出來的人是轉校生葉真路。
「我早就知道了,」她說,「否則他不會費盡心思去揭露任鎏的真面目的。」
「所以他被任鎏殺了對嗎?」廖寒看著她說。
「他知道任鎏他們對白欣容做的事情,也許他一直想揭露這一點。」蘇雲蘿輕聲說。
「但是任鎏如果有畏罪自殺的覺悟,為甚麼一定要殺了龍聰呢?」廖寒問她。
「我不知道。」蘇雲蘿說。
「這把傘真的是你的?」廖寒問她。
「是的,我該回去了。」蘇雲蘿趕緊說。
他們兩個人默默走出了龍聰的家,進了電梯,出了電梯,兩個人再也沒有交談。
蘇雲蘿目送廖寒離開之後,快步走到街角,開始著急地,一圈一圈地拆那個透明膠帶。
這個傘壞了,當時被龍聰卷上了透明膠,因為沒有傘柄很容易割傷手。她現在卻要一圈一圈拆了下那些膠帶,拆到最後,她愣住了。
傘柄空空的,甚麼都沒有。
「你是不是找這個?」廖寒的聲音嚮起,她驚慌回頭,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的微型錄音筆。她本能想去搶,但是廖寒個子高,輕輕一躲就躲過去了。
「果然是你的,」他看著那支錄音筆說,「裡面有一些聽課的內容,我想龍聰不會有用錄音筆錄制課程的習慣,只有你這種優等生。」
蘇雲蘿咬著嘴唇說:「你聽了裡面的內容?」
「嗯,全部。」他挑著眉毛說。
「請你還給我。」
「看你的樣子,這個錄音筆被封進傘柄的事情,你一定知道。」
「你能把它還給我嗎?」蘇雲蘿突然帶著怒火說。
這個外表一直沉靜的優等生在男生中間其實也挺有名,廖寒沒想到她有這一面,趕緊把錄音筆還給了她。她緊緊抓住,很快打開,裡面傳來了老師上課的聲音,她再按下一段,就是嘈雜的雨聲,然後是她自己的聲音:「陳曦沒有傘,你把這個給她。」
「就是前幾天幫班上做海報的時候留下的,纏幾下就可以用了。」
嘩啦啦的雨聲,還有陳曦不耐煩的聲音: 「你快點!」
蘇雲蘿一下子關掉了錄音筆。
廖寒靜靜地看著她:「我聽完之後,我知道為甚麼任鎏一定要殺死龍聰,然後自殺了。」
蘇雲蘿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一直推測的那個念頭:「你聽到了甚麼?」
廖寒靜靜看著她:「這段錄音有差不多兩個小時多小時的內容,你可以聽到最後。」
他們找了個奶茶店,靜靜聽了好久,聽到天色晚了,蘇雲蘿行動電話嚮了兩次,她和家裡人找了個借口,說自己在圖書館抄一些資料。
她聽到了任鎏逼迫張志濤答應自己要「照顧」陳曦的話。
然後聽到了任鎏要送陳曦回家的話,然後陳曦把傘交給了任鎏,讓他打傘回去。
他們的對話清清楚楚的被記錄了下來。
陳曦不安的說:「如果被查出來那天晚上我也在場,而且是我指使你們打了白欣容的,我一定會被抓起來的……」
任鎏堅定地說:「你不會有事的,我絕對不會說,趙威也死了當時沒有記錄,我一個人扛!」
「你們最後把她怎麼了……」陳曦顫抖著說。
任鎏沉默了片刻,說:「還能怎麼?要徹底毀掉一個女生的一生,莫過於奪走她的清白,把她弄髒……」
「你好惡心!」
「我不會那樣對待你的!」任鎏大聲說,「你放心,在我眼裡白欣容就是條母狗,我們日了她就像日一條母狗!我再怎麼骯髒下流,都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你一定會實現你的夢想,你要是喜歡張志濤,我就讓那小子獃在你身邊,你要是不喜歡他了,你就甩了他,我以後可能照顧不了你了……這件事要是暴露出去,那我一定會坐牢……坐牢了我就不能和你有任何交集了!你以後就當不認識我!」
陳曦突然哭了起來:「我好煩!現在想想白欣容喜歡張志濤,張志濤也不見得喜歡白欣容啊,他現在喜歡那個轉校生!」
「你不要擔心,沒事的,我明天就去找那個轉校生……」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能再出事了!」
「我殺了趙威,警察說不定遲早會查到我頭上的,我得幫你把所有的障礙清除了……」
「你別去了!」陳曦哭著說,「算了,我不要張志濤了!你別去了!」
「幹掉那個轉校生,張志濤就是你的了,到時候你去安慰他,他會重新喜歡上你的。」任鎏說。
「你不要再搞事情了!」陳曦似乎咬牙切齒,「上次你叫我把體育用品室鑰匙給你,你竟然和趙威想去偷襲葉真路,鬧事情這麼大,驚動學校了,趙威都死了!」
「我們只是打算拍一點她的裸照威脅她而已,趙威死是必須的,」任鎏冷冰冰的說,「我死也不會吐露 398 那天的事情和你有關,但是趙威那小子會的,他活著,對你來說就是一個威脅。現在活在這個世界上知道那天白欣容的死和你有關的,只剩下我和你的,不需要再擔心了。」
「還有一個人知道……」
「誰?」
「俞欣然……那天在她在網吧,在奶茶店和我聊天,我在 QQ 上說了我看見張志濤來了,居然是白欣容請她來的,我很生氣,也恨不得白欣容趕緊死……」
「她知道了嗎?」
「她在網上說要是換了她,就讓人打一頓白欣容,出出氣,我覺得也對,就讓你們去了。」
「也就是說她沒有看到我們和你在一起。」
「沒有,但是她和我喝了一會兒奶茶,然後她說如果她讓人去打白欣容,一定會找一個不在場的證據,這樣就算事情敗露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是自己指使的,所以我請她和奶茶,聊了一會兒的天。」
「……」任鎏沉默了片刻,告訴她,「這件事絕對不能讓俞欣然知道。」
「她一直很支持我的,應該沒事……」
「我們已經犯罪了,所以不能讓她知道。你以後和她肯定不在一個學校,只要過了高考,這件事不會再有人提起了。」任鎏對她說。
好像已經到了陳曦的家,陳曦讓他拿著傘,任鎏說這把傘是同學的,萬一問起來怎麼辦,是不是還要還回去?陳曦有點心煩意亂,不耐煩的說:「一把破傘,我和她說丟了,再買一把給她。」
任鎏拿著傘似乎獨自走了一段路,只聽見雨聲。他忽然大聲呼喚:「喂!廖寒!」
「怎麼了?」
「你沒傘,借給你。」任鎏穿過嘈雜的雨聲和車流聲,似乎把傘給了廖寒。
廖寒接過傘,任鎏補充了一句:「明天你幫我還給陳曦,是她臨時借龍聰的。」
廖寒茫然說了一句:「謝謝啊。」後來又想起了一句,大聲說:「喂,我已經轉學了,不在德信了啊!」
任鎏好像已經跑遠了。
錄音到這裡之後,就是嘈雜的聲音了。
廖寒咕噥了一下,然後就沒有多餘的錄音了。
「後來好像錄音筆沒電了。」廖寒打斷了蘇雲蘿,攤手說,「我不在德信讀書了,傘一時半會也還不會去。我看破破爛爛的,也不當回事,就在家裡放著。後來聽說了你們德信出了一系列事情,趙威死了,龍聰也死了,任鎏也死了。我在我家車庫某天看到這把傘,心血來潮想修好了再送回去,結果就發現了這個錄音筆。」
既然已經被他知道了,蘇雲蘿沉默不語表示默認。
「是你故意錄的音對嗎?」廖寒問,隨即否認,「不,應該是龍聰的主意。他喜歡白欣容,發誓要為了她報仇,一定要拿到證據。啊,真沒想到這個宅男有這麼一面,真令人感動。」
蘇雲蘿手指攥緊了錄音筆。
「我看不出來你有這麼一面。」廖寒有點意外看著她,「你平時不是對旁邊的事情不管不問的嗎?難道僅僅因為白欣容是你的同桌?」
「不是的,」蘇雲蘿很快否認了她,「其實我從一開始就覺察到白欣容的不對勁,但是我不敢確定。白欣容去了北京之後,龍聰試圖聯繫她,和她有過通信,都被她拒絕了。這件事我是碰巧知道的,龍聰那時候躲在學校後面的操場哭,說他知道白欣容有多慘,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從那個時候我就懷疑白欣容在上學期末一定是遭遇了甚麼事。這學期開學不就得知了她的死訊,我很震驚。」
她停了停,繼續說:「我本來也打算一直忍住不管不問,熬過高考就離開這裡了。後來我們學校來了那個轉校生,她告訴我,很多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周圍的人對白欣容做的事情,不能因為人多,就是對的。」
「是那個葉真路對吧?」廖寒想起了那個很特別的女生。
「對,她提醒了我一些事。我後來想,如果我這樣不管不問,考上了好的大學,可能以後會遇到更好的同學,我就會加倍悔恨我今天的決定。因為在德信中學的遭遇,會時刻提醒我,世界上曾經有過這麼骯髒的一面,有人被這樣無情的對待……我會覺得很惡心。」
廖寒對她有點刮目相看了,摸摸自己的鼻子,說:「真看不出你是這樣的人,我們男生背後一直以為你是個只會死用功的好學生。」
蘇雲蘿低著頭沒有應答這句。實際上她也不知道怎麼應答,這是別人第一次誇她「成績好」之外的優點。
「這麼說,那天白欣容被毆打,猥褻,陳曦就在場,是她指使的。」廖寒想了一下說,「我聽說任鎏在趙威襲擊葉真路的事情敗露後殺了趙威,然後又殺了龍聰,最後自殺。表面上是為了掩蓋自己罪行,其實是為了掩護陳曦吧?難怪他會在那天晚上逼著張志濤要代替她『照顧』陳曦。」
「張志濤今天在學校被殺了,」蘇雲蘿說,「被人設計電死了。」
下午的案子傳播得沒有這麼快,廖寒聽到之後很吃驚:「張志濤他死了?」
張志濤和廖寒過去打過球,彼此還挺熟的,聽到這個噩耗,廖寒一下子接受不了:「誰幹的?」
「不知道,中午的時候,他給轉校生送飯,然後被轉校生發現被電死在那裡。」
「又是那個葉真路?」廖寒大口喝光剩下的奶茶,搖頭說,「太可怕了。」
「任鎏已經死了,誰還會下這種毒手呢?」蘇雲蘿輕聲說,「有人總不肯放過那個轉校生。」
「我心裡突然猜測一個人。」廖寒說。
「我也猜到了一個人。」蘇雲蘿說。
他們兩個分別背著對方用行動電話打出一個名字,然後對著看,都寫著「陳曦」。
「她要殺的應該不是張志濤,應該是葉真路,」蘇雲蘿說,「今天張志濤給葉真路送飯,陳曦要他送自己回去,張志濤不肯,我看她當時臉色變得很難看。」
「還真是個病嬌啊……」廖寒摸著下巴喃喃地說。張志濤不可能像任鎏這樣對她揮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她把這股怨氣直接撒在轉校生身上了嗎?
在德信中學讀過兩年書,廖寒不可能不認識這個有名的美女。印象中她都是一副矜持,甜美,有禮貌的大小姐的樣子。
「人是不是總有隱藏的一面?」他自言自語,「隱藏的那一面總有讓人不能直視的醜惡和骯髒。」
「和所有女人比,我的確覺得陳曦那樣的更醜惡和骯髒,」蘇雲蘿說,「她才是德信高中的黑桃皇後,手下一群兵卒,為她披荊斬棘。只要是她看不順眼的人,就可以用謠言和暴力輕易摧毀掉對方,高中身邊有這種人,真的是令人作嘔。」
「你隱藏的這一面倒是讓我有點驚嘆,」廖寒突然笑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明哲保身的蘇雲蘿會有正義感這麼強的一面。」
蘇雲蘿有點不好意思,她忍不住直視著廖寒,發現他長得真的非常出色,難怪一心要考電影學院。廖寒突然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你又怎麼知道,陳曦和我不是一夥的呢?畢竟她是系花。」
不好意思的表情在她臉上凝固了。
葉安逸一拐一拐回家,在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邊是熟悉的聲音,雖然許久沒有聽過了,但是聽見了還是讓她感覺到一股暖流。
葉楓在電話那頭說:「今天有人查你的檔案了吧?你那邊出甚麼事了?」
「我在處理……我過去的事情,我想起我以前的名字了。」葉安逸說,「真路的檔案是不是被你臨時掉包了?」
「你去榕城之前,我就已經處理過了,你回北京之後一切會恢複正常的。」
「真路知道嗎?」
「她不知道,還在星城上學呢。」葉楓沉默了片刻,說:「你需要支援嗎?還要在那邊獃多久?」
「很快就回去。」
葉楓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你前不久剛受傷,還來這麼偏遠的地方,我很不放心,希望你早點回北京。」
葉安逸說,「這次的通話是加密的嗎?」
「當然。」
「我可能要換一部行動電話了。」她說。
「錢打你卡裡,自己去買吧。你那部行動電話從大學一直用到現在,用得也夠久了。」
「好的。」
葉楓沉默了片刻,又問:「你真的沒事?不需要支援?我看到有警方翻了葉真路的檔案了。」
「沒事。」
「那個張柳岸,還在跟著你嗎?他在北京就失去了蹤跡,據說回國了。」
葉安逸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有事盡管找我。」
葉安逸把電話掛了。
「我還以為你會告訴他我在這裡呢。」張柳岸出現在她身後,慢慢和她並肩而行。他似乎剛洗了個澡,全身帶著淡淡的香皂味兒,穿著白色純棉大 T 恤,還有一條沙灘褲。他腳上還穿著人字拖,手裡拿著兩杯奶茶,遞給葉安逸,被拒絕了。
這樣看起來,他更像典型的榕城人了。
榕城這邊的人都熱愛穿人字拖。葉安逸在夏天的時候,也有穿著人字拖去研究所的習慣,這一點和北京周圍環境有點格格不入。人總是會保持一些自己過往生活的習慣的,哪怕是變了一個人。
「你監聽我電話了對不對?」葉安逸問他。
「嗯,你甚麼時候發現的。」
「我發現我的電子郵件給付家敏和導師發過去的時候,她沒有給我回覆了。而且回想那天晚上,我和顧一鳴的通話有一個漏洞。」
「哦?」張柳岸跟著她做過榕樹下,饒有興趣地問她,「是甚麼?」
「就是開頭那句話,你說『今天你還沒有和付家敏匯報觀察內容呢,還沒到家嗎?』那次可能你是在測試能不能用偽造的顧老師的身份和我通話,對吧?」
「這句話有甚麼破綻嗎?」張柳岸疑惑地說。
「沒有甚麼破綻,」葉安逸說,「只不過你不了解付家敏,我和她住在同一棟宿舍樓裡,還一起上過課,我了解她。她可不是那種聯繫不到我就立刻大晚上的去打擾導師的人,你找的這個借口其實就是因為邏輯太嚴密而露出破綻。」
「哦……」
「你知道顧一鳴一般不會和我直接聯繫的,要通過付家敏,可是糢仿付家敏更容易露出破綻,所以你糢仿了顧一鳴。」
「你是當時就發現了嗎?」
「不,事後發現的,過了兩天我就覺察到不對勁了。」
「但是你不露聲色。」
「嗯。」
張柳岸站住了,葉安逸也站住了,他們在樹下平靜地看著對方。張柳岸發現自己錯了,他以為葉安逸會因為自己的背叛而痛心疾首,可是她沒有,到底是甚麼托住了她?
「你房間的攝像頭是不是也是你故意弄得線路短路弄壞的?」張柳岸問。
「嗯。」葉安逸誠實的回答。
「那天晚上……」張柳岸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那天晚上他以為在肉體上他徹底的蠱惑了葉安逸的,但是深深沉淪的是他,也許……也許……他不敢相信,看著葉安逸說:「你……你那天晚上根本就沒有和我……」
葉安逸伸出了手,在空氣中張開又握緊,又張開,然後臉上閃過一絲狡黠。張柳岸突然臉色不自然起來,他不敢相信葉安逸居然用這種方法……用這種方法來……他有點狼狽地別過頭,低聲說:「你那個特工養父還教你媚術?連這個都會?」
「我從書本上學到的,」她正色說,「我是成年人,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很正常。」
「第一次嗎?技術這麼好?」他有點不忍直視她那只攤開的雪白纖細的手掌,一想到自己當時自以為是和她結合,其實不過是敗給了她的催眠術,想到自己當時投入而迷醉的樣子盡收她眼底,他有點不忍直視自己……
「是你太過於投入了,和我技術沒關系。」葉安逸說。
「別說了!」張柳岸指著她,「你簡直就是個冷血動物,你比初中那個時候的你更冷血,更變態……」
葉安逸抓住他的手指,不準他再指著她,然後往前拉了拉。他不由自主低下頭,被她輕輕在嘴上啄了一下。
這個吻平平淡淡,在傍晚的夕陽裡發生,甚至還有路人在旁邊走過,但是張柳岸整個人獃住了。
葉安逸站在他面前,拄著拐杖,放開了他的手指,然後平靜地看著他。
這是葉安逸第一次主動親吻他,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這樣,有點獃住。
「聽著,張柳岸,」葉安逸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是葉安逸,我也是謝靜嬋,不管我是不是故意遺忘,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想起來我喜歡過你,我真真切切的喜歡過你。」
她似乎沉思了一下,自言自語說:「這個問題,我是仔細考慮過的。」
張柳岸第一次覺得自己腦子亂糟糟的,一時間不知道回答甚麼。他白淨的臉頰上紅一陣,白一陣,有點尷尬地看著她。他習慣狩獵,實在沒想過自己會被當做獵物一樣看著。
「這不是狩獵,」葉安逸說,「是因為你對我做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還是發現我喜歡過你,所以我還是要面對這件事。」
「你為甚麼突然……」
「因為我發現了白欣容的心結,其實就是我的心結,她要是當初大大方方坦白喜歡張志濤,可能就不用走到這一步了。我要是大大方方坦白喜歡你,可能也更容易放下一些,不會在你設計我的時候,傷心欲絕,恨不得殺死自己了。」葉安逸平靜地看著他說,「我不該把這個世界寄托在一份毫無保留的愛戀中。」
這是張柳岸第一次從她嘴裡承認對他的喜歡,他一直以為只能用對待獵物的方式才能將兩個人綁在一起,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女孩也會主動走向他。這種感覺和那天晚上他自以為占有她掠奪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感覺自己好像被甚麼東西拴住了一樣,內心隱隱顫抖,而且第一次感覺到了極度不安。
「你說喜歡過……是甚麼意思?」他問。
「意思是,我以前喜歡過你,現在不喜歡了。」葉安逸說。
「你胡說,你今天看見我和朱裡清在一起的時候,你多麼傷心。」張柳岸有點收不住臉了,開始冷笑。往昔臉上的溫柔蕩然無存,他刻薄地對她冷笑著,要否認她的否認。
「是有點傷心吧,但是你甚至不在乎陳曦會殺了我,我接受這個事實之後,是在沒辦法對一個把我性命棄之如草芥的人產生愛了。」
「哈,你知道甚麼是愛嗎?你從小就生活在怨恨裡,我稍微對你露出笑臉你就會乖乖跟著我,你會知道甚麼是愛嗎?」張柳岸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無比刻薄地說。
葉安逸看著他,眼光澄淨,瞳色如墨。她說:「你從來就不了解我,我當然知道甚麼是愛,因為我得到過。」
「誰給你的愛?你甚麼時候得到過?」他呼吸甚至變得粗重了。
——是楊靜最後放棄和她相認,葉安逸得到了愛。愛就是一個人願意為了另一個人犧牲自己,葉安逸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為了一個人願意犧牲自己,但是她知道自己曾經被這麼愛過。她也接受了一個事實,母親傷害她的根源,是來自於愛,盡管這個愛又苦又澀,但是比張柳岸以前給她的種種愛的迷惑更加真實,所以那一刻,謝靜嬋得以和葉安逸完成了人格的統一。
她終於有機會擁抱住那個十二歲的女孩。
「你說啊!你甚麼時候得到過愛?是歐陽彬嗎?還是你的養父?還是你那個高中同學李彬?」張柳岸低聲吼道,「只有我給你的才是……」
他說到這裡住了口。
他自己也無法自圓其說了。畢竟今天中午,他以為已經徹底把這個游戲通關,已經決定將葉安逸放棄。他當然知道會有危險,但是他已經不在乎她了,她只是她丟棄的玩具而已。即便她不被電死,也會被朱裡清當眾揭穿身份而崩潰,她永遠永遠,都無法變回那個冷靜、淡漠又獨立的「葉安逸」了。
他看著她,她也平靜地看著他。
他明白了,這回錯算了人心,他沒有想到一直對女兒有強烈控制欲望的楊靜居然有選擇放手的一天。
「張柳岸,不相信愛的人是你,」葉安逸看著他,很可惜地說。
張柳岸的冷笑戛然而止。他提醒她:「我騙過你,玩弄過你,在越南設計要殺你,引誘你來榕城差點電死你。葉安逸,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我都這樣對待你了,你還對我提『愛』這個詞?」
葉安逸點點頭:「是的。我要說的話說完了。」
她拄著拐杖,迎著夕陽,一瘸一拐地走了。
張柳岸站在原地,剛才的對話仿佛夢一場,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也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沒想到葉安逸會直面自己過去的感情,毫不羞恥地承認,輕描淡寫地放下了。
那天晚上開始她就已經設計他了!剛動完手術的她,還需要休息,結果還能幹出這麼多事來!她在榕城無依無靠,誰去給她弄的電路?呵,對了……那個羅叔,難道是那個多管閑事的老頭?
葉安逸拄著拐杖,走進小區的時候,羅叔對她點點頭。
羅叔的車,被人拿去作為侵犯白欣容的兇器,他後來賣了那輛車,對那個陌生的女孩充滿了歉意。即便是小區的一個保安,也會不自覺地仇視恃強淩弱,也會不由自主地去保護類似的女孩。這個世界說到底,還不至於那麼沒有救。
她遠遠地對羅叔點了點頭。
羅叔也在默默看著這個慢慢上樓的女孩,她依舊挺直了脊梁。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她很特別,她不知道,她對待惡的態度,也在慢慢改變著他。
她也許不知道,她的到來,影嚮了很多人,蘇雲蘿,陶桃,張志濤,還有黃璃園,甚至包括羅叔。
惡一旦被一雙更加勇敢而澄淨的目光註視,身在其中的普通人心裡的善就會覺醒,因為這雙眼睛在提醒他們,這是不對的,這是需要改變的,這是不可以接受的。
假如再次遇到同樣的惡,那些曾經被點燃過的善意,也會無懼於直視它,那麼又會有更多的內心的善被點燃,這也許才是支撐這個世界能更好的發展下去的希望。
葉安逸打開門的時候,心裡突然掠過一個念頭:人和人之間的爭鬥,在某種意義上,難道不是彼此影嚮身邊的群體,進行的一場「場」和「場」之間的鬥爭嗎?
出租屋裡冷冷清清的,廚房裡還有張柳岸曾經熬湯留下的痕跡。
她知道他肯定一直在這裡設定了攝像頭和竊聽器監視她,但是她不介意,當她無懼面對自己的過去和內心的時候,她就無懼任何一種惡在窺探她的內心。
曾經她這麼想殺死那個那個看起來並不完美的謝靜嬋。
如果沒有遇見葉楓,她可能真的會想白欣容那樣,殺了自己吧。
那一瞬間,她深刻的理解到白欣容壓抑著的情感,還有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那種痛苦,身同感受讓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張柳岸站在對面的樓頂,拿著望眼鏡,沉默地看著她捂著心口支撐在桌邊哭泣的樣子。他摸了摸心口,很想和對方同步共情,但是眼睛完全沒有眼淚。
張柳岸,不懂愛的是你。
一如十年前,他就站在樓的對面,看著她受過的苦。那時候他清晰感覺到她的痛苦和屈辱,那時候如果她從樓上一躍而下,他將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緬懷她,愛她。
可是她選擇活下來,離開他,背叛了他的期望。
對她的失望和企圖,大概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想了很多辦法,想讓她回到那個軌道,從樓上一躍而下,定格那一份美麗的痛苦。
蝴蝶當然要做成標本才是最美麗最好收藏的。
不光是他,很多人都曾經想把葉安逸做成自己的標本,她的母親,歐陽彬,甚至他沒見過的葉楓,難道他沒想過要將她按照自己的期望捏造她?
張柳岸朝那個身影伸出了手:這個人如果不能隨意捏造,那就永遠不屬於他。
葉安逸從自己的手裡抬起了頭,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樓頂上的那個身影。
這麼多年了,這個人還是陰魂不散。
她站在陽臺的門口,抬頭看著他。曾經在陽光下的少年,如花一樣美麗的容貌,像水一樣溫柔,像雲一樣慵懶,原來他真正的生長的地方在這樣的暗影之中。
張柳岸收手不及,獃立當場。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在暗處的窺視被捕捉到。
她輕輕用手指擦去自己眼角的淚水,再抬眼看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裡了。
還真是個變態。
她抱胸靠在門上想著,想起黑夜裡他臉上的歡愉,那一刻他快樂地沉醉在那一片幻象中,睫毛似乎被潤濕,也許是他這輩子極其罕見的淚水吧。倘若不是曾經被他傷得這麼深刻,她差點就被他那一刻的樣子給感動了呢。
她也朝剛才那黑影所在的地方伸出了手,輕輕抓住。
——把控一切的人,應該是我才是。
這一刻,她突然驚覺,趕緊松開了手。
進入了這場鬥中心太久,她太投入他的游戲了,不知不覺已經按照他的思維方式看問題了。控制,反控制不應該是「場」唯一的關系。她要是也陷入這樣的游戲規則,那麼她也是被控制的一方。
她輕輕把手放開。
現在她要學會把這只手放開,放開,徹底地讓「場」中各方力量按自己的姿態生長。
現在最後做困獸之鬥的是誰呢?誰在對她痛下殺手呢?
周六的清晨,德信中學高三上半天的課,下午自習。
高三(1)班的教室還是坐得滿滿的。姚美華通知學生,為了保證學生人身安全,最近中午不準留校了,放學之後也要快速離開。
德信中學是走讀制學校,沒有學生宿舍,有一些家住得比較遠的學生中午只能在外面的奶茶店獃著,等待下午上課,搞得有點怨聲載道。
「聽說是因為高三(1)班轉來了個災星,來了之後班上死了好幾個人,連班草都被電死了。先是讓教室裡裝上了監控,現在中午也不讓在學校裡休息了,真是服了。」奶茶店裡有個女學生沒好氣地喝著奶茶說。
旁邊的女生推了推她,示意她住口。她抬眼一看,看見一個拄著拐杖,紮著馬尾,面容清冷的女孩子,穿著 T 恤,下面穿了條肥肥大大的校服褲子,褲子收腳的地方的拉鏈是開著的,露出裡面的繃帶。
這就是「傳聞中的轉學生」。
旁邊人如臨大敵,急忙噤聲,眼前畢竟是最靠近死亡的人。
葉安逸去櫃臺要了杯奶茶,看見那個調茶師帶著口罩,頭髮蓬松柔軟,穿著幹淨的白色 T 恤。
「果然是你。」她說。
張柳岸隔著口罩看著她,仿佛不認識似地問:「幾分糖?」
「無糖,不加冰,不要奶蓋,只要純茶。」
收銀的小妹忍不住說:「不要的話價格也是一樣的哦。」
「沒關系。」葉安逸說。
收銀小妹心裡不以為然地想:多少女生沖著調茶師的美貌來,可是他從來不摘下他的口罩,傳聞是奶茶店的旗木卡卡西老師。
光是他的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已經足夠讓人面紅心跳。她捧著心口想著,卻沒好氣地發現那個跛腳女孩靠在調茶的臺子上在和卡卡西講話:「甚麼時候來這打工的?」
「這家店我都盤下來了,我是老板。」張柳岸漫不經心地說。
「既然是老板,讓我進去看看可以嗎?」葉安逸說。
「泡好了這杯茶就帶你進去。」張柳岸利落地給她插上吸管,帶著她走進了奶茶店的裡間。
裡間很逼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貨品的箱子,還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上面掛了個小牌子,用卡通字寫著:「僅能小便。」
張柳岸看她沒有接過奶茶的意思,就只能一直舉著奶茶,空間逼仄,兩個人很接近,他聞見了她頭髮上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非常清爽,沒有任何在深夜痛哭的痕跡。
葉安逸走進洗手間,推開了洗手間裡那扇小小的窗戶,看見的一面牆。牆和窗戶之間的空隙不大,要從窗戶中間鑽出去也比較難。
她伸手,把窗戶上面那個破舊的排風扇拆了下來,掛在了旁邊的鉤子上,這個距離要出去一個體格偏瘦的女孩子應該不難了。她再伸頭去看看上面牆的高度,站在窗臺上,可以爬上圍牆,翻牆進去之間面對的就是辦公樓。
這個地方太隱祕了,普通人想不到這裡。
「這個廁所是你後來改裝的嗎?」她問他。
「原來是個小廚房,我把下水改了一下。」張柳岸聳肩,「完全是為了店員方便。」
葉安逸看了窗臺上,新上的漆,有腳踩過的痕跡。
她慢慢地走出來,走到那個滿臉不善的女店員面前,拿出了行動電話,給她看陳曦的照片:「這個女孩,昨天有沒有來過你這裡?」
「這麼多人,我怎麼記得。」女店員看張柳岸一直跟著她 ,有點不爽地翻著白眼。
「中午點左右來的,借用過你們的廁所,」葉安逸耐心地對她說,「你應該是有印象的。」
那個收銀女生臉上顯出了踟躕的神色,她看了一眼張柳岸,張柳岸說:「別看我,我那天不在這裡。」
收銀女只得懷疑地看著她:「好像是來過,你問這個幹甚麼?」
「將來會有別人來問你的。」葉安逸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這家奶茶店外面,往後退了幾步,仿佛是在這家店的招牌。
這家店其實是一家老店,用的都是之前那家奶茶店的招牌,一只小兔子抱著一杯大奶茶,顏色都有點舊了。這家店被新老板盤下之後,連基本的菜單都沒有換,以至於從外面看過去,根本不知道這裡換了老板。
「看甚麼?覺得我應該設計一個招牌?」張柳岸眯著眼說。
「我在看辦公樓的那盞應急燈。」葉安逸指了指二樓的樓梯口那裡的一盞應急燈,「只要斷電了,它應該就會亮起來。」
她放下手,嘆息說:「陳曦應該就會知道,工人們已經斷電了,監控關閉,她就可以翻窗過去了。她手長腳長,身材纖細,牆和窗之間的距離有點近,但是爬上去不是問題。」
「你這麼確定就是她嗎?」張柳岸說。
「下午我回教室的時候,註意到她白色的球鞋鞋頭有摩擦的痕跡,是那種老舊的紅磚,我想只有學校後面這些店才有這樣的外牆。」
「你甚麼時候鎖定她是嫌疑人的?」張柳岸穿著圍裙,背手在店門口好整以暇地問她,仿佛在問明天天氣如何。
葉安逸想了想,說:「在任鎏自殺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是她了。」
任鎏殺龍聰,任鎏主動自首,任鎏在醫院裡和張志濤的談話,這一系列行為都表示他是一個非常偏執,漠視別人生命和社會規則的人。但他做了這麼多窮兇極惡的事情,卻要在自首之後想辦法自殺,這其中有些矛盾的地方實在讓人想不出來。
他就像一輛橫沖直撞的戰車,攻城略地,殺人如麻,隱藏的動機都指向背後的那個女王——陳曦。
加入了陳曦這個棋子,這輛戰車的一系列行為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葉安逸眯著眼看著上面那盞黑掉的應急燈,沒有做聲。
張柳岸問她:「你甚麼時候和警察說?」
「不急,」葉安逸收回眼光,看他:「你應該不是走這個通道出入德信的,你身材走窗戶太勉強了。」
「別開玩笑了,我不喜歡這麼猥瑣的姿勢。」張柳岸揮揮手,「你可以慢慢找,找到了再來告訴我,我要進去忙了。」
葉安逸拄著拐杖,站在那裡,想了很久。
周日,葉安逸去醫院換藥,遇見了楊靜。
楊靜小心翼翼地站在醫院門口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搭訕:「你來啦?」
「嗯。」葉安逸拄著拐杖,離她遠遠地就站住了。
「醫生怎麼說?」
「恢複得挺好。」
楊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再次問了同樣的話:「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葉安逸說,「我很快就要回北京了,回到我原先的生活裡去。」
「你在北京……安家了嗎?」
「我在那邊有家。」葉安逸說。
「現在……還要高考嗎?還沒有讀大學嗎?是不是學費方面有問題……」楊靜試探著問。
葉安逸微微動容,說:「葉真路的姐姐,現在在讀研究生。」
楊靜愣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葉安逸又補充說:「葉真路的姐姐,是被收養的孩子,現在在讀研究生。」
「葉……」楊靜愣了一下,好像有些明白了,神情變得很激動,她想往前走一步,但是葉安逸往後退了一步,她又站住了。
「葉真路和她的姐姐,都過得很好。我只是暫時過來一陣子,辦完事就回去。」葉安逸平靜地說。
風輕輕地吹著,南方的秋日依舊凜冽,將榕樹葉子照射得閃閃發
光。這似乎是久違的風,曾經在很多年前的午後,母親也這樣帶著背著書包的女兒,走過教室長長的走廊。
——我要給學生上課,你就坐在教室後面,不要亂跑。
——因為媽媽要工作,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養著你。
葉安逸突然覺得心酸,忍不住說:「葉真路的姐姐,小時候經常在中學教室背後聽課,所以一直讀書還讀得不錯……成績也還可以……」
楊靜已經確定她說的那個「姐姐」是誰了,她捂著臉,哽咽著說:「我知道了,我放心了……你不用再強調了……很好,過得好就好……」
「您現在呢?」葉安逸客氣地問,「您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呢?」
「我就這樣,」楊靜忍著眼圈紅紅的,但是依然試圖維持著自己的驕傲,「我現在在省城生活,已經退休了,有高級職稱,有退休金。」
「朱裡清的父親……和您一起生活嗎?」
「他這個人其實還可以,這幾年挺照顧我的,為了我,沒少罵他女兒,你不用擔心我這個。」
「可是朱裡清母女會放過您嗎?」葉安逸擔心地說。
「我不怕她們,譚興文已經成那個樣子了,你也知道,朱裡清她前兩年就想問她爸要錢買房子,自己沒本事。哼,她不敢惹我。我工資高,比她那個媽媽有出息,她爸爸心裡也有數,選擇和我在一起,比和她那個媽好多了。」
「……」葉安逸其實差點有一股沖動,想問問對方需不需要依靠自己,但是她知道,她們根本不適合在一起。她們現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也許轉身離開,對彼此都是最好的選擇。
難怪以前上課的時候老師說過,親情一開始就是學習著如何離別。
只有放開手孩子才能得到幸福,只有勇敢和父母告別才能真正找到自己。
真是這一次榕城之行的意外收獲,仿佛又在意料之中。
葉安逸十分感慨,脫口而出:「假如您有需要,可以給我電話。」
她突然想到對方會找上北京的可能性,又有一絲驚慌,補充了一句:「我會過來的。」
楊靜沒有忽略女兒的表情。她輕聲說:「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對不會驚動遠在北京的你。」
她看見葉安逸拄著拐杖要走,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你有甚麼事,也記得找我。」她充滿期待的看著她,然後趕緊匆匆忙忙掏出包裡的紙筆寫紙條,葉安逸拿出行動電話,說:「沒事,我用行動電話記著。」
記住了她的電話號碼。她有很多話想說,抱歉的話,解釋的話,擔心女兒未來的話,但是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最後只忍住哽咽說了一句:「你將來要是當了母親,也許會明白我的心。」
「我不會成為你這樣的母親。」葉安逸很快地說。
「是……」楊靜心中一痛,女兒依舊在恨她。
過去的種種,葉安逸依舊無法釋懷,但是此番一別,也許便是永遠。她有足夠的冷靜和決絕,所以不應該留下甚麼遺憾。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
這句話足夠解開楊靜內心所有的桎梏,她拼命在記憶裡抓住了這句話,餘生可靠這句話活下去,不再愧疚,不再怨恨,不再擔驚受怕。
她的女兒已經走遠了,一瘸一拐的背影依舊驕傲地挺直著脊梁,她伸出手,多想再一次將她像小時候那樣擁在懷裡啊。可是已經不可能了,她做了太多傷害女兒的事情,每每回想,自己都覺得齒冷。也許對於她們兩個人來說,分開反而是一種解脫吧。
她剛想定個車回自己在榕城的房子,張柳岸就像影子一樣出現在她身後:「她終於完全放棄你了。」
楊靜一看見張柳岸就沒來由的感到一股怒火,想罵兩句,但是又冷笑了:「她好像也從未選擇過你。」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選擇我?」張柳岸斜睨著她說。
「她是我女兒,」她看著他,「她的眼睛,沒有任何被情欲迷惑的樣子。她不會依附於任何男人生存下去。」
她招招手,招了輛的士,很快的上了車,很快地擺脫了張柳岸。
她將手放在心口上,默默祈禱:我的女兒啊,不要依附於任何男人,像一棵樹一樣獨自生長吧。
張柳岸穿過車流,遠遠跟著那個一瘸一拐的背影,他不知道為甚麼自己要一直跟著她,可能在很久以前,他就不由自主地要這樣跟著她,眼光追隨著她,越是不能控制越是不能放棄,她永遠有讓他探究的無限欲望。
周一開始了。
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人知道德信中學校長這兩天頂住了怎樣的外界壓力,也沒有人知道張志濤的家人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沒有人知道有人在黑夜裡輾轉難眠,完全墜入黑暗,也沒有人知道有另外一個人,已經洞若觀火,逐漸摸清事實的真相。
陳曦今天早上有些恍恍惚惚。
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好像一切變得很沒有意義。
就這麼短短的時間,她失去了自己的青梅竹馬的守護騎士,然後又失去了自己百轉千回才發現深深愛上的男孩。還有和她一起玩耍過的趙威,還有天天在班上被她們欺負過的龍聰。
她本來想只要那個討人厭的女孩消失,一切煩惱都會解決。
本來也覺得自己並不喜歡張志濤,雖然長得帥氣陽光,但是也和那些追求過她的傻男孩沒甚麼不同。只是有一次看到被孤立的白欣容起身的時候,褲子口袋裡的衞生巾掉到了地上,張志濤看見之後,順手撿起來,趁人不註意塞進了白欣容的抽屜裡。
整個過程就那麼幾秒鐘,白欣容恍然不覺,也沒有人註意到他的舉動,除了陳曦。
但是這個舉動深深地打動了陳曦,瞬間張志濤讓她感覺到全身有熱流閃過。他的無聲體貼和平時略為莽撞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
妒火,就在那一刻燃燒起來了。
他會不會喜歡白欣容?他會不會喜歡白欣容?
這個念頭反複煎熬著她,不能停止,最後只會覺得,白欣容消失就好了。
當她知道對方要轉學,其實內心是欣喜的。在 6 月 2 日那天,她在 398 門口看到了張志濤,並且看到了白欣容。
他甚至以為是自己約他來的。
這時候她就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即使轉學,白欣容還是有機會和張志濤聯繫上的,他們還是有可能在一起的。
妒火讓她瞬間失去了理智。
被他們霸淩了這麼久的白欣容,本來已經被踐踏入塵埃,沒想到還是不夠,她要徹底將她變成塵埃。
陳曦抓緊了拳頭,她這輩子就沒有得不到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應該圍著她轉,她知道自己美,但是她需要更美。
其實她完全沒有想到,如果張志濤像任鎏那樣匍匐在她腳下,她還會不會喜歡他。
妒忌的怒火讓她無暇想這麼多,而且旁邊總有人強化她的想法:對,你想的沒錯!白欣容就是個賤女人!她會威脅你!換我的話我就讓男人打她一頓,讓她知道男人有多討厭她!要她知道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男人的喜歡!
她抬頭看見了左前方的那個女生。嚇了一跳:白欣容甚麼時候回來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那個轉校生。
這個轉校生,依舊挺直脊梁坐在前面的位置上。她紮著馬尾辮,穿著校服的樣子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是白欣容,她們身材差不多,從後面看,就仿佛白欣容從未離開過這裡一樣。
但是她轉頭的時候,眼裡的淡漠和白欣容一樣的。
葉安逸冷冷看著她,伸出了一個指頭,朝著天花板指了指。
陳曦忍不住一個寒顫,抬頭看天花板,除了教室裡常見的日光燈,甚麼都沒有。
是甚麼?
她有點不安,頭頂甚麼都沒有啊。
有。
來了。
是聲音。
原來葉安逸暗示的是聲音,電流聲在空氣中傳播,傳遍了整個學校。
現在是第一節課下課時間,應該不是課間操廣播時間,學校廣播卻嚮了起來。
一個女聲清晰地傳來:「如果被查出來那天晚上我也在場,而且是我指使你們打了白欣容的,我一定會被抓起來的……」
男聲:「你不會有事的,我絕對不會說,趙威也死了當時沒有記錄,我一個人扛!」
「你們最後把她怎麼了……」女聲在顫抖。
男聲沉默了片刻,說:「還能怎麼?要徹底毀掉一個女生的一生,莫過於奪走她的清白,把她弄髒……」
「你好惡心!」
「我不會那樣對待你的!」任鎏大聲說,「你放心,在我眼裡白欣容就是條母狗,我們日了她就像日一條母狗!……」
全班突然安靜了下來,大家都認出了聲音是誰的。
大家都在看著陳曦,陳曦臉色蒼白,全身僵硬坐在課桌前。
廣播裡的女聲哭了起來:「我好煩!現在想想白欣容喜歡張志濤,張志濤也不見得喜歡白欣容啊,他現在喜歡那個轉校生!」
「你不要擔心,沒事的,我明天就去找那個轉校生……」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能再出事了!」
「我殺了趙威,警察說不定遲早會查到我頭上的,我得幫你把所有的障礙清除了……」
辦公樓裡,老師們都獃住了,準備上課的老師,給學生講課的老師,還有在廁所裡蹲著大號的校長,都獃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每個教室一片安靜,還在聽著裡面的對話,越聽越離奇,越聽越汗毛豎立。
陳曦顧不得許多,跌跌撞撞沖出去。
葉安逸看了一眼蘇雲蘿。
「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過分了?」葉安逸問她。
「不,」蘇雲蘿咬牙說,「比起白欣容受過的罪,這種不算甚麼。」她是沉默的同桌,但是並不代表她一直是瞎子和聾子,白欣容受過甚麼罪,她一直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差點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就是蘇雲蘿最憎惡陳曦他們的地方:他們不但毀滅了白欣容,差點還毀滅了他人對人際關系上道德判斷的正常認知。
她蘇雲蘿如果不為了白欣容做點甚麼的話,怕是即使未來考上好的大學,也已經被這些垃圾改造了思想。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才感到怒不可遏。
「這麼做,還有另外的目的。」葉安逸用筆頭輕輕敲打蘇雲蘿的手背,「你的任務完成了,整件事和你沒有關系了。」
言下之意,就是繼續扮演你漠不關心的優等生吧。
「你可以嗎?你的腿……」蘇雲蘿擔心地看著她。
「我可以的,我要讓你看看這盤棋背後,誰才是真正大殺四方,翻雲覆雨的『後』。」葉安逸笑笑。
這笑容太熟悉了,就是剛剛來德信高中時候的笑容。她終於回來了。
謝謝你。蘇雲蘿看著她在漸漸嘈雜的教室裡慢慢走出去的時候,心裡這麼想。
謝謝你幫了白欣容,謝謝你幫了我,謝謝你幫了龍聰完成他的遺願,謝謝你不曾辜負張志濤的善意和愛慕。
蘇雲蘿突然在這一瞬間意識到,也許這個「葉真路」從來沒有屬於過這裡,她可能完成這件事之後就要離開了,就像逐漸從這個教室裡,離開一樣。
謝謝你曾經出現過呀。蘇雲蘿內心有點哽咽。
教室外廖寒突然出現,朝著蘇雲蘿招手,眾人錯愕:已經離開的校草怎麼會突然出現,找隔壁班的誰呢?
「蘇雲蘿!」廖寒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蘇雲蘿!」
蘇雲蘿簡直不知道怎麼應對,只能茫然站起來,慢慢走出去。
「走!我們去幫她!」廖寒湊近她耳邊說,「她一瘸一瘸的樣子,萬一再被陳曦電死怎麼辦?」
說得也有道理,那個女的狗急跳牆甚麼事都做得出來。
廖寒拉著她的手就往辦公樓的廣播室跑,蘇雲蘿被拉得暈暈乎乎的,她感覺第一次被放在大庭廣眾下公開展覽一般。
「廣播室真是你放的?」奔跑的時候她問。
「是我,廣播室本來以前就是我負責,我出來做這個事情再合適不過了。」廖寒說,「我已經報警了。」
「我們去保護葉真路!」他說,「我再也不想看見自己的同學發生任何意外了!」
「你真了不起!」蘇雲蘿說。
「你才了不起!」他佩服地看著她,「不過為了保護你,我絕對不會把你參與的事情說出去!」
「那你這樣拉著我跑,別人會懷疑的!」
「一個男生拉著一個女生跑有很多理由!」廖寒說,「但是任何一個理由都不需要和外人解釋,不是嗎!」
蘇雲蘿臉上一紅,沒好意思接茬。她當然知道這個男生在對她表達好感,甚至不惜公開昭告天下——他也在變成閃閃發光的那類人。蘇雲蘿忍不住胡思亂想,為甚麼男生對女生的喜歡可以這樣公開,為甚麼女生對男生單方面的喜歡就變成可以嘲笑的事情?
我哪天,也要去你的教室,把你拉出來。
她盯著廖寒的背影這麼想。
不管甚麼理由,我也要做一次相同的事情。
陳曦站在廣播室,慌亂的要關掉廣播,姚美華,陶桃,還有其他老師站在門口。
「這是怎麼回事?」姚美華嚴厲地說。
「我……我也不知道……」
「廣播上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陶桃也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朱裡清站在人群外面,她也很吃驚。
陳曦用力拔下上面的 U 盤,但是姚美華命令她交出來,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兩個年輕的女老師拉著陳曦,讓她鎮定下來,她卻忍不住尖叫了起來:「不是我做的!不關我的事!」
兩名警察很快來了,還是利東和梁榮文。
利東說:「陳曦同學,我剛才在學校後面的奶茶店問過店員,她可以證明你那天的確是去那家店喝奶茶,而且在衞生間獃了很久。我們也在衞生間的窗戶找到了踩踏的痕跡,證明有人從那裡爬過學校裡,避開了監控。這個時間和那天張志濤被殺的時間很接近,所以需要帶你去問一些話,希望你配合。」
陳曦驚恐地擺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天就是去喝奶茶的!俞欣然可以作證!她陪我一起去喝奶茶的!」
俞欣然?利東讓梁榮文去把那個叫俞欣然的女生也帶過來。
此時此刻,俞欣然被葉安逸堵在了門口。
原來葉安逸並沒有去廣播室,她擋在了樓梯口,擋住了俞欣然的去路。
「你讓開,腿都瘸了還擋路?」俞欣然有點不自然地說。
「是你吧?」葉安逸冷冷地說,「陳曦背後是你,你才是那個黑桃皇後。」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俞欣然冷笑。
葉安逸從口袋裡拿出一部被透明膠纏起來的行動電話,款式老舊,而且被摔得支離破碎:「這個是白欣容的遺物,跟著她被摔下樓。」
她把行動電話小心捧在手心,一字一句地說:「她死前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
「打給我又怎麼樣?打給我能說明甚麼問題?」俞欣然硬撐著說。
「打給你的確不能說明甚麼問題,就算你在死前有刺激過她,因為沒有錄音,所以也沒有任何證據。我和白欣容的媽媽陸敏商量過後,打算還是按兵不動。」葉安逸抬了抬下巴,俞欣然看見了樓梯下面不知何時站著滿臉怒火的陸敏——白欣容的母親。
葉安逸收起行動電話,有點感慨地說:「我在日記和行動電話通話記錄裡,看到了白欣容和你之間蛛絲馬跡的聯繫。說也奇怪,這個班其實你和她的關系並不是最親近的,也沒有過往糾葛,你為甚麼要這麼針對她呢?」
「針對她的何止我?」俞欣然怒道。
「是,不止你,狙擊她最兇的是陳曦,不是你。」葉安逸低頭想了想,「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後來我得出結論,你應該不光討厭白欣容,你也討厭黃璃園,你最討厭的人應該是陳曦。」
俞欣然愣住:「為甚麼我會討厭陳曦?」
「你對你身邊的人,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控制欲,你是要控制『場』的那個,所以你很享受這種擺弄別人的感覺。陳曦其實才是你最想擺弄的對象。你不斷在她耳邊灌輸各種計劃,教她怎麼讓任鎏和趙威毆打她羞辱她,教她怎麼設計圈套電死我……不想誤殺了張志濤。」
「我幹嘛要電死你,你是不是腦子有病胡言亂語?」俞欣然尖聲叫道。
「你目的不是電死我,而是讓陳曦犯罪。之前不管做甚麼樣的壞事,總有任鎏代替她去做,現在任鎏已經死了,陳曦那股不可控制的妒火已經沒有人可以代替她實施犯罪,所以她必須親自去做,你就是那個在旁邊促成這一切的人。」
「你有甚麼證據?」俞欣然冷笑。
葉安逸說:「店員已經可以證明,那天中午你和陳曦同時去的奶茶店,她進了衞生間,你一直在外面等她。」
「那她去裡面幹甚麼了我怎麼知道?」
「你當然知道,而且她還弄髒了自己的衣服,你下午從家裡帶了幹淨的衣服給她換上的。我註意到她雖然披著那件校服外套,但其實裡面的 T 恤已經換過了。這一點教室的監控視頻也可以證明。」
「她弄髒衣服問我要衣服換,我直接給她從家裡帶有甚麼不妥?」俞欣然冷笑,「這也能算證據?」
「你在網吧和陳曦的聊天記錄,唆使她去犯罪的內容,警方其實都可以恢複的。」葉安逸提醒她。
「那又怎樣?反正犯罪的不是我,我說的都是假設的問題,我不用承擔法律後果!」她大聲說。
陸敏上前給了她一個耳光,用力揪住她頭髮往下拉:「我拼了這條命我也要毀了你!」
俞欣然尖叫起來,葉安逸默默讓到一邊。
——你會一輩子都被他人的親人怨恨著,這就是代價。
這邊的震動引發了同學們的圍觀,大家出來,發現俞欣然被不知道從哪裡出來的白欣容的媽媽拉扯著。大聲喧嘩,引發了保安的註意。沖過來拉開陸敏的時候,俞欣然已經被抓得滿臉都是傷痕了。
她心虛,所以面對赤裸裸的憤怒無力抵抗,
陳曦淚流滿面的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跌跌撞撞拉住俞欣然,哭著說:「怎麼辦啊!被發現了怎麼辦啊?」
俞欣然趕緊甩開她的手:「甚麼怎麼辦?我怎麼知道?」
「是你告訴我怎麼殺葉真路的,是你教我怎麼怎麼從奶茶店爬到學校裡的,是你告訴我要看應急燈判斷工人是不是離開的!當初也是你說白欣容不聽話就讓兩個男生打她一頓的……你告訴我接下來怎麼辦?」陳曦已經語無倫次,抓著俞欣然拼命說,頭髮已經亂了。
陸敏一聽陷害白欣容她也有份,便憤怒地沖上去要打她,被人攔住了。
蘇雲蘿和廖寒這才找到葉安逸,將她扶到一邊。
「你早就知道陳曦背後還有人?」蘇雲蘿好奇看著她,「我是萬萬沒想到還有俞欣然。」
「白欣容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俞欣然的,當時警察有問話,俞欣然說只是普通的哭訴沒當回事。我想沒這麼簡單,」葉安逸說,「我和白欣容的媽媽約好,我回到榕城查這個事情,她授權我處理白欣容所有的遺物。」
「原來你們早就……」
葉安逸點頭:「張志濤當時說在網吧遇見過俞欣然,俞欣然離開,這個加重了我的懷疑。之後奶茶店的店員也說,那天去奶茶店的是兩個女孩,俞欣然是陪陳曦一起去的。陳曦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受她指點的……」
「平時不顯山不漏水的,心思這麼歹毒。」廖寒感嘆。
「麻煩你和我們做個筆錄吧,這位同學。」利東走過來,指了指俞欣然說,然後對陸敏說,「您的心情我們理解,控制一下情緒,傷了人也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女兒都死了,我還怕甚麼法律責任!」陸敏指著陳曦和俞欣然,咬牙切齒地說,「我這輩子賠上一條命也要讓你們兩個小畜生血債血償!」
「阿姨不必如此。」葉安逸仿佛看到了自己母親過去的樣子,心下不禁惻然,她平靜地看著陳曦和俞欣然,心裡默默地想:雖然法律上可能你們可以逃脫部分懲罰,但是別忘了白欣容的家人,龍聰的家人,張志濤的家人,甚至黃璃園的家人,都會一直這樣看著你們。
德信中學的電擊殺人案終於告破,是一名女生利用午休時間,從校外的奶茶店潛入,搬動了裝修工人的機器,私下連接了電線,造成了漏電事故。主觀上存在故意過錯,造成一人當場死亡的嚴重後果。經調查,該女生曾經參與霸淩本校一名女生,指使兩名男生在校外進行毆打,最後發展成惡性強姦事件,對被害者造成巨大的身體和精神傷害,直接導致了受害者精神抑鬱,自殺身亡。該女生對死者的自殺,有不可推卸的間接責任。該女生未滿十八周歲,在法律判決有從輕量刑的條件,但是因為這起案件涉及的受害人很多,多名被害者的家長聯名提起刑事訴訟,請求法院考慮其造成嚴重的後果和惡劣的社會影嚮,從重處罰……
還是回到那個窗外蟬鳴的下午吧。
俞欣然面對兩名警察,感覺到所處場景有點不真實。
「陳曦說這一切都是你指使她的,是嗎?」利東嚴肅地看著她。
她有點害怕,但是依然努力鎮定:「她拿白欣容或者葉真路之類的事情來問我的時候,我只是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怎麼做』,這不算指使吧?」
「陳曦說設計電擊殺人的細節你都說得清清楚楚。」
「這個是我平時胡思亂想的……就像寫小說那樣,胡思亂想的。」
「你一個高中生,怎麼會留意到奶茶店後面的窗口可以容納一人潛入,怎麼留意到學校辦公樓在午休時間會斷電?怎麼能知道那時候工人剛好離開?」
「我……我就胡思亂想的唄……」
「這裡有你和黃璃園的聊天記錄,這裡是你和陳曦的聊天記錄,這裡是你和白欣容的聊天記錄,我們發現裡面有很多誘導性的話。你在引導黃璃園和白欣容決裂,之後又用言語打壓白欣容,說她不幹淨了,換了你,你就去死。之後就是你和陳曦的聊天記錄,說讓兩個男生一起羞辱白欣容,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勇氣愛上任何男人了,對不對?」
「警察叔叔,我只是……我只是說假如我,我就會這麼做。我沒叫她們一定會這麼做。」
真是個棘手的孩子,的確是有大量證據證明她在幾個人旁邊拱火教唆,有某種引導的嫌疑,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定罪。但是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這樣熟練的操縱人心?把每個人內心的弱點都把握得這麼好?
利東看著她,內心覺得這個女孩才是個小惡魔。
俞欣然有點害怕的賠笑。
「誰教你的?」利東突然這麼問。
「甚麼?」
「誰教你這些的?」利東問她。
「沒人……就是我胡思亂想……」
「我看過你的入學成績,你成績一直平淡無奇,才藝方面也沒有甚麼突出的地方。你從小到到就沒有得過甚麼榮譽,而且交的朋友也不多,是個各方面都不怎麼起眼的學生。」他眯著眼說。
這麼一下突然擊中了她,她有點焦慮地搓著手。
梁榮文聽到這裡,有點佩服地看了利東一眼。
是啊,這麼普通的孩子,怎麼突然會變成一個小惡魔的呢?
「看了甚麼書,還是受了甚麼人的引導?」利東問。
「心理輔導老師。」她低著頭,說了出來。
「哪個?」
「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朱裡清老師。」她說,「高二剛開始,我碰巧找她談話,她告訴我的。」
「她說了甚麼?」
俞欣然眯著眼,說了那次的相遇:「老師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次單獨和心理老師約談的機會。我那時候特別煩,覺得自己甚麼都不好,甚麼都不出眾,就去找了心理老師。我怕別人看見,我就在中午的時候去找的,那時候沒甚麼人,我就在朱裡清老師的門口,看見了她……」
她至今還沒有忘記第一次看見朱裡清的樣子,紅唇,長發,妖嬈地向她走來。
「你怎麼了?」她溫柔地問,眼睛裡全是魅惑的風情。
「我……」她吞了口口水,面紅耳赤,「我就……我就是有點煩……」
煩?哦,你羨慕陳曦的美麗和燿眼?羨慕白欣容的成績?羨慕黃璃園做事的果斷?羨慕那些可以和帥氣的男生自然搭話的女孩?沒關系,這些女孩都不如你,你完全可以把她們玩弄於股掌之中,一個接一個的摧毀……
「然後朱裡清老師告訴你怎麼做?」
「是的,每一步都是她教的,我隔一段時間就會和她私下見一次面,但是她告訴我不要去她辦公室找她,也不要在學校裡和她說話,我們都是在外面見面的。」
這麼獨特?利東和梁榮文互相看了一眼。
朱裡清被叫了進來。
「是她嗎?」利東問。
俞欣然疑惑地看著朱裡清,覺得見過這個人,但是又不像平時和她聊天的那個人。
「不像……那個心理老師非常漂亮,也很優雅,這個太土了……」
「你說甚麼?」朱裡清怒道,「我絕對沒有和這個學生私下聯繫過,請相信我!」
「但是又像是她,不然我們學校有幾個心理老師呢?」俞欣然愣愣地看著利東。
「應該就是她吧。」她不太確定地指著朱裡清。
朱裡清大叫:「你不要冤枉我!這個女生精神有問題,你們不要信她說的話!」
葉安逸站在外面,抬頭看了一眼滿眼的綠色。
太陽真的太好了,風裡有了涼意。
「這樣舒適的太陽,北方沒有吧,還真的有點留戀這裡。」張柳岸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
「俞欣然看到的是你吧?」她看了一眼張柳岸。除了他,不會有誰有這麼高明的催眠術。但是俞欣然證明不了,朱裡清也自證不了,所以現在只能陷入羅生門式的互相指控。
估計朱裡清和俞欣然剩下的路都不會好走。
張柳岸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遠處:「我應該叫你玫瑰,還是謝靜嬋,或者是葉安逸呢?」
「無所謂,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葉安逸看著他,「兩次。」
「兩次甚麼?」
「你兩次期待我死,總是在以為我被你傷透心的那一瞬間,希望我就在那個時候死去,這個是你的謀殺情結,對嗎?」
張柳岸看了她一眼,似乎想靠近,但是又沒有靠近。他沒甚麼柯說的,他感覺自己非常疲倦,被人解剖內心的感覺不好受,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你幾乎騙了我,」他最後說,「讓我以為你已經愛上了我,兩次。你騙了我兩次。」
葉安逸看著他:「我沒有騙過你,我的內心一直就擺在你的面前,是你看不透這一切。」
你睜開眼睛,都看不見真實。
張柳岸悄然離開。
「葉安逸,我等著你哪天用這個社會的規則,將我繩之於法。」
——不一定要我出手,你總會遇見那個人。葉安逸想這麼說,可是已經看不見他了。他已經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接下來,該離開她是她了。
葉真路的資料將在她離開之後全部消失,警察再調查會發現,真正的葉真路一直在星城讀大學,從未離開過。
楊靜不承認見過的那個「葉真路」是自己的女兒。
她就像從未來過一樣。
仿佛只是一段錯位的時光,偶然掉入夏日,修改過去的一段錯誤的历史,查找一些錯失的真相。真相總是伴隨著某些傷害,帶走一些人的回憶,留下一些人的回憶,然後離開。
至少有一些人學會,愛的方式,有些時候是一種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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