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兵升變
「蘇雲蘿,王後是不是最厲害的棋子?」白欣容問她。
「是的。」蘇雲蘿回答她說。
那天是剛好她們兩個人值日,教室裡沒有其他人。白欣容第一次鼓起勇氣沒有通過紙筆和她說話。
因為問得很突然,蘇雲蘿也沒有提防,很自然回答了她。回答了之後,她愣了一下。
「是不是只有一個王後呢?」白欣容又問。她抱著掃帚,在夕陽下面,穿著寬寬大大的校服。剛掃過地,陽光照射出教室裡還有很多灰塵在空氣裡飄蕩。
教室很安靜,今天是周五,大家都走得很早,沒有人,走廊外面都很安靜,只有樓下操場還有斷斷續續的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大概有男生在樓下打籃球。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蘇雲蘿不自然地回答她。她還是不太想在學校裡被人看見和白欣容說話,所以故意站得很遠,眼睛還瞟著教室外面。
「一般來說?」
「兵升變就不一樣了。」蘇雲蘿說,「任何一個兵直進達到對方底線時,即可升變為除「王」和「兵」以外的任何一種棋子,這個時候,就可以變成另一個『後』了。」
「也就是說,如果好幾個『兵』到達了底線,就可能會有好幾個『後』出現了。」白欣容喃喃地說,「底線是多麼的重要啊。」
這是以前和白欣容為數不多的直接對話。
蘇雲蘿睜開眼睛,外面天亮起來了,她趕緊看了一眼鬧鐘,發現才早上六點半。
她起來上廁所,梳頭,洗臉,刷牙,吃早餐,一共用了十二分鐘。
母親往她的書包裡塞雞蛋塞水果。
十一國慶剛剛過去,天氣已經有點涼意了。但是按照榕城的天氣,天氣還是會有熱起來的時候,這裡的夏季很長,只有晚上才會有初秋的感覺。
蘇雲蘿呼了口氣,換了校服背起書包出門上學。
距離任鎏死了已經有一周多的時間了。
這一切還像做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
任鎏是在看守所找機會上吊自殺的,用兩根藏匿了很久的鞋帶,不知道他用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的。
他死前曾經和看守所的警察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他曾經在今年 6 月 2 日晚上,在 398 後面的巷子裡,毆打了白欣容,並且威脅她脫衣游街,穿過了 398 對面的網吧走了三圈,然後走到外面的大馬路上。他將她推上一輛從朋友那裡借來的面包車,開到了郊外,對她實行了強暴。最後他命令她穿好衣服,不準將這件事說出去,然後送她回家,回到了她家的巷子口。
這一切,趙威都在場,也是幫兇。他也參與了毆打,猥褻,強暴白欣容的過程。
那輛面包車的真正所有人是一個保安,這個保安叫做羅叔。車子是他借給姪子拉貨用的,姪子又借給了任鎏。
警方和羅叔證實了這一點,羅叔拿出一條被撕破的內褲,上面有血跡和一些精液殘留。羅叔說車子是他平時兼職拉貨用的,當天晚上就還了,放回小區,他在車上發現了這條內褲,被人塞在車椅下。他去問他的姪子,把車借給誰了。姪子說借給了任鎏,然後把任鎏拿過來問話,任鎏說只是和女朋友玩過頭了。羅叔沒有做聲,偷偷把內褲藏起來了。
「總覺得這小子要出大事,這是證據。」羅叔說。
這也側面證實了,為甚麼葉安逸那天晚上被任鎏跟蹤,羅叔會橫加幹涉,平時他也這麼留意葉安逸的行動。
他是一個普通人,但是普通人也不喜歡看到惡如此橫行霸道,他希望看到惡受到懲戒。所以他一直等待這個機會出來作證,證明任鎏的罪惡。
除此之外,任鎏還承認了襲擊葉安逸,殺害趙威,蓄意殺害龍聰的經過。案情不複雜,證據都在,都能找到。而且這一系列行為的動機都是因為害怕白欣容的事情敗露。
警察問他為甚麼要這樣對待白欣容,動機是甚麼。
「就是看她不順眼唄,而且她這麼淫蕩,我們玩玩又怎麼。」任鎏不屑的說。
梁榮文竭力克制自己揍他的沖動,審訊過程中摔門出去,在院子裡大口呼吸空氣,罵了好幾句粗口。
「操!」梁榮文看見利東出來之後,忍不住又罵一句,「我真想直接掏槍斃了著小子!」
「不要沖動,法律會審判他。他已經成年了,而且犯了這麼多案子。」
「他還自首,會不會判個死緩?」梁榮文罵。
「真要這麼判,被害人家屬可以上訴。」利東說,「白欣容的家長,還有龍聰的家長,都不會放過他。」
「我希望他第二天立刻死掉!」
梁榮文的言靈應驗了,第二天任鎏就死了。他用兩根鞋帶纏住自己的脖子,然後掛在門把手那裡,用一支鉛筆不斷旋轉加固,絞死了自己。
這種死法一定很痛苦,但是再大的痛苦也抵不上他給白欣容帶來的痛苦。
白欣容的媽媽精神失常了,醫院讓她住院治療,情況時好時壞。
她清醒的時候,告訴醫生,說欣容生日的那天晚上,衣衫淩亂,披頭散發,帶著傷回來的,問她怎麼了,就說和人打架了,遇見了幾個小太妹。
「我說你又去惹事了?她說媽媽你真的一直覺得我在惹事嗎?我說你在學校都沒人願意和你說話,那不就是你有問題嗎?她獃獃看了我好一會兒,就進浴室洗澡了。那次洗澡,她洗了很久,我就忍不住罵她,說她浪費水。」
陸敏捂住了自己的臉,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嚎叫,「我要知道她經历了這些,我怎麼會說這麼混賬的話啊!她當時一定被傷透心了吧!」
她痛苦地又開始抓自己的臉,被護士拉了下去。
負責做記錄的梁榮文感到不能呼吸。
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女兒,這樣的結局。
「我不明白為甚麼任鎏要殺死龍聰,」利東關上記錄儀說,「他殺了趙威是為了滅口,襲擊葉真路是因為害怕,但是殺龍聰的理由是甚麼呢?僅僅是因為龍聰可以證明那天晚上白欣容在那個酒吧出現過嗎?」
「龍聰是除了任鎏之外,唯一一個在個酒吧見到過白欣容的人,」梁榮文說,「俞欣然,張志濤還有陳曦,都說沒有見到白欣容。」
「那就是任鎏和趙威兩個人私下挾持了白欣容,帶到了後院,進行了一系列犯罪行為。任鎏為了避免趙威說漏嘴不惜殺害這個共犯,所以殺了龍聰這個目擊者也不奇怪。」
「龍聰看到過白欣容,這還是張志濤不小心說漏嘴的呢……」梁榮文感嘆,「他既然打算自首,又何必殺龍聰?難道是啥了之後後悔了,自知逃不過法律的制裁?」
「我有點在意的是,聽說學生在葉真路到了德信中學之後,收到過一封群發的郵件,說她是白欣容借屍還魂,這個也是直接導致了葉真路在新學校的惡劣處境,這封信到底是誰發出來的呢?」
這封信不應該是任鎏發出來的,他和趙威是直接被這封信刺激到了才關註「葉真路」,這封信也造謠說這個「葉真路」並不是真正的葉真路,到底是誰呢?
網路犯罪資訊科的同事正在追查這封電子郵件的來源,但這封郵件來源十分詭異,是從國外伺服器發過來的,顯然這個發郵件的人,是有防備的。
陶桃老師也拿出自己收到的 A4 紙「警告函」。這上面也沒有留下甚麼指紋,紙張也是普通的激光打印紙,沒有任何線索。
仿佛有一只神祕的手,在暗中操縱了這一切。
還有黃璃園死了之後抽屜留下的字,直指「6 月 2 日」,似乎留字的人知道些甚麼。
這個人到底會是誰呢?
利東想起了甚麼似地問:「我記得好像龍聰的家長說過,他家孩子很早就開始學計算機編程了?而且是個黑客高手?」
「你懷疑是龍聰幹的?」
「你想象,在那個時候,全班都不願意接近白欣容,龍聰這種在網吧打游戲看見同學都要躲著走的人,怎麼會主動上去和白欣容說話呢?」
是啊,胖乎乎的宅男,在網吧打贏了自己班同學,看到他們都要偷偷摸摸繞道走,為甚麼看到白欣容就上去和她搭話了呢?
這個行為非常的反常。
龍聰並不是一個特別喜歡做好人的人,而且他平時在班上嘴巴有點賤賤的,加上外形胖,大家都不太喜歡他。但是他心大臉皮厚,又有特殊的電腦技巧,同學們多多少少還要他幫點忙,所以倒也還能在這個班級獃下去。
他家裡倒是挺有錢的,父母都是生意人,所以平時對龍聰很大方,龍聰對同學們也很大方,遭此橫禍,真的是讓人傷透了心。
陳曦再次代表全班同學上門送花圈,在龍聰的家裡遇見了兩位警察。
——她在學校見過這兩位警察,他們雖然都穿著便衣,但是身上依然有一股子凜然之氣。這兩個警察一個叫做利東,一個叫做梁榮文,曾經來學校問她在 6 月 2 日那天有沒有在河堤的 398 附近見過白欣容。
她說那天她和趙威還有任鎏一起在網吧打游戲,輸了好幾把之後就降級了,心情很不好,就和俞欣然一起回家了。
但是根據張志濤的供詞,俞欣然是打游戲打到一半才被叫出去的,這期間還有起碼十幾二十多分鐘的時間,陳曦到底在幹甚麼呢?
利東他們在任鎏自首後的第二天就走訪了陳曦。陳曦說那天晚上她打游戲輸了,就去了旁邊的奶茶店買奶茶,覺得很煩,就刷了一下子行動電話,聽了聽音樂,後來給俞欣然發資訊,才知道她就在附近,就把她叫出來,然後一起回去。
為甚麼俞欣然的網吧都沒有下線就走了呢?
「她之前也不知道會被我叫出去聊這麼久嘛。後來看聊得挺久了,也懶得回去下機了,就和我一起回家了。」陳曦說。
「你們聊了甚麼內容?」
「也沒有聊甚麼,就是班上的一些事情,她和我都是班委的人。還聊了……」她猶豫了好久,「還聊了聊班上哪個男生比較討人喜歡。」
說到這裡她臉有點紅,露出了少女的嬌羞,利東沒好意思問下去。
去問俞欣然的時候,她的話也是一樣的:「在網吧上網,網上遇見了陳曦,然後在網上聊了幾句,得知她在附近,就出來見面喝奶茶了。」
她還提供了聊天記錄。
上面陳曦說:「在?煩!」
俞欣然說:「煩甚麼?」
陳曦說:「打游戲輸了好幾把被降級了,任鎏和趙威真沒用!」
俞欣然:「莫不是遇上了國家隊?」
陳曦:「你在哪裡?」
俞欣然說:「我在 398 對面的藍月網吧。」
陳曦:「靠!我就在你不遠處,在喝奶茶,你快點過來,我有事情和你說。」
俞欣然:「張志濤也在網吧。」
陳曦:「別和他說,你自己過來。」
這部分 QQ 聊天記錄的時間是晚上 8:25 分。
時間對得上任鎏或者是龍聰說的,晚上 8:20 左右陳曦三人打游戲打輸了離開了網吧。
「你看到過白欣容嗎?」利東分別問她們兩個。
她們兩個都否認了。
「任鎏和趙威和你分開之前,有沒有提到他們要去幹嘛?」利東問陳曦。
「他們說要去喝酒,我不去。」
「為甚麼不去?」
「好女孩不去那種地方。」陳曦眨眨眼說,「而且男生喝了酒會發神經,我不想太靠近他們。」
「你平時和他們關系很好嗎?」利東銳利的眼神看著她。
陳曦有點不自然地說:「任鎏小時候和我一起長大,趙威是他平時的哥們。上了中學之後我們平時接觸得也不多,後來我家還搬家了,接觸得更少了。那次是因為打游戲才臨時組隊的。我一直打不上競技場的段位,任鎏找了趙威來帶我。」
「為甚麼要在網吧打游戲?」
「我爸爸平時管得嚴,在家不好打。打段位需要時間,他要看見我幾個小時都在電腦面前打游戲,肯定會罵我的。」陳曦明顯是乖乖女,說到這裡又臉紅了。
聽起來毫無破綻。
沒想到他們又會在龍聰的家門口相遇。
陳曦抱著花圈,十分窘迫地和利東打招呼:「警察叔叔好。」
利東點點頭,問她:「你們班上現在還正常嗎?」
「還好,同學們受了點影嚮,但是都高三了,大家也都忙著學習。」
利東停了停,忍不住問:「那個叫葉真路的女生,回學校了嗎?」
陳曦愣了一下,說:「聽說她好像出院了,但是還沒有回學校上課。」
還是受到了影嚮了啊……
利東沒有再問下去。他覺得這個案子裡最無辜的人就是「葉真路」,這件事本來完全和她無關的,但是卻被人扯上和白欣容的關系,遭受了傷害。
陳曦朝他微微點頭,抱著花圈進龍聰家裡了。
正如她所說,葉安逸已經出院了。
她和顧一鳴那邊簡單報告了這次的案子,並且說明了自己受傷的情況。顧一鳴聽說她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便催她回北京修養,中止這個觀察計劃。
「我過段時間就回去。」葉安逸說,「其他資料我會整理好發給你。」
顧一鳴有點沉默,說:「發生這樣的事情,你一定也很難過吧。」
「人世間的惡,總是超乎我們的想象。」葉安逸說,「我之前晚上被跟蹤,給您發資訊,當時其實已經覺得這裡讓我遍體生寒。」
「你甚麼時候給我發過資訊?」顧一鳴愣了一下。
葉安逸愣了一下,回想有幾次晚上她和顧一鳴發過郵件,又通過電話,難道都是幻覺?
「就是……好幾次了……」
「都是付家敏在轉述你的一些郵件和通話記錄,我很久沒有收到你的郵件了,更沒有直接和你通電話呀。」顧一鳴驚訝地說。
「不可能吧……那次晚上被任鎏他們跟蹤,我一直在和你打電話呀。」
「完全沒有這個事情。」顧一鳴說,「你去了榕城之後,沒有和我通過電話。」
葉安逸沉默了。
她回想好幾次晚上和顧一鳴通話的結果,好像他都在反複問她,是不是和白欣容有「共情」,問她「是不是覺得自己像白欣容」,她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到過去,夢到那個塔樓上的少女。
雖然早就有懷疑,但是後來幾次她思緒有點混亂,就漸漸分不清電話那邊的是誰了。
「真的不是您嗎?」她問。
「葉安逸你沒事吧,你精神狀況不太好,要不要回北京?」
「老師,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出租屋,是不是您給我租的?」
「不是我給你租的,你怎麼會覺得是我給你租的呢?誰告訴你的?」
葉安逸把行動電話放下,恐懼地看著周圍。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全身這麼發冷過。
她開始觀察周圍的每一個細節,看看這個屋子裡陳舊的擺設中,有沒有隱藏的針孔攝像頭,沒有沒有一雙無形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
從一開始,她就落入了一個誤區:她以為這些都是她自願來探究的,可是每一步,都落入到別人的安排中。
等等,她出院了之後,她是怎麼回到這裡的?
這個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端著湯,從廚房裡走出來了。
是張柳岸,他甚麼時候來的?
「我看你喝了湯再走。」他靜靜地看著她。
「你甚麼時候來的?」葉安逸恐懼地盯著他,「誰讓你來的?」
張柳岸穿著休閑 T 恤,卡其色的短褲,頭髮有點濕,他輕松地看了一眼葉安逸,轉身開始拿吹風頭給自己吹頭。
「我在你睡覺的時候就來的,本來想學田螺姑娘做好湯就偷偷離開,可是你還是醒了。」張柳岸在她身邊坐下。
葉安逸是悄悄出院的,並沒有驚動任何人,除了讓陶桃老師來接她,學校對這次事件負全責,醫藥費護理費全部包了,所以出院沒有多大問題。她回到出租屋吃吃睡睡,偶爾點外賣,張柳岸怎麼進來的她完全不知道。
「你媽媽在到處打聽你,我覺得她遲早會來到這裡。」張柳岸順手拿了個風筒吹了一會兒頭髮,放好吹風筒,斜眼看她。
我媽媽?葉安逸感覺自己頭劇痛無比:不……那個女人不能再次進入自己的生活,不能……
張柳岸在她身邊坐下,伸手去撩她的頭髮,「如果你想和媽媽相認,也可以。」
「我不要!」葉安逸手微微發抖,又將手放在了她的鎖骨位置,仿佛那個地方會發疼似的。
「不認就不認,沒關系,」張柳岸看著她那只微微發抖的手踡成拳頭,每次她一做這個動作,就會恢複成那個十二歲少女的神態,這是他當年認識的那張臉,「你告訴我『謝靜嬋』當初離家出走後的生活,好好地告訴我,然後我們再編一個謊言,瞞過你媽媽好不好?」
葉安逸看著他,感覺自己又全身繃緊,他又要開始探究她的過去了。這種探究對她來說,是一種淩遲,她不願意面對的過往,讓她感覺到自己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不堪一擊。
「我不想見她!」葉安逸大聲說,「如果你敢讓她過來,我就先殺了你!」
張柳岸挑起眉毛的樣子激怒了她,她跳起來想抓他的電吹風,但是卻忘記自己腳上有傷,摔到一邊。她本能伸手想去拉旁邊的桌子,卻被張柳岸提前穩穩扶住。
「不瞞你說,我也很討厭她。」張柳岸把電吹風放一邊,另一只手伸到她腰下,將她攔腰抱起。她看起來很瘦,其實全身都是肌肉,抱起她的重量超過他預想的。
真好,這充滿生命力的身體。他想。
「如果你願意,這次我真的帶你走,好嗎?」
葉安逸定定地看著他,看得出她內心心煩意亂。張柳岸很少看見她情緒如此波動,不由十分愜意。她說:「很熱,把空調打開。」
張柳岸抱起她,將她輕輕放到牀上,轉身去找空調遙控器。這是一臺非常老式的空調,打開之後就發出噪音,似乎很久都沒有人用了。
張柳岸看著它,有點懷疑它是不是還能正常工作。
葉安逸躺在牀上,似乎有點焦躁,她受傷之後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對勁,平時在人前還好,獨處的時候就異常焦躁,這些都逃不脫張柳岸的眼睛。
「你已經不是葉安逸了。」張柳岸看著她的手一直堅持放在鎖骨上,忍不住伸手抓住那只手,輕輕拉開。
那只手在微微顫抖。
「你只是個凡人,謝靜嬋。」他捧著她的手,一點一點的輕吻她的手,要戳破她脆弱的最後一層皮似的。
「你告訴我,那些年到底發生了甚麼?你在陽朔怎麼遇見了歐陽彬?然後又怎麼去的北京?為甚麼我黑進你的檔案裡發現裡面是一片空白?你的身份資料為甚麼是被加密的?你的養父到底是甚麼背景?」
葉安逸的另一只手又不自覺放在鎖骨上。
「我要知道你不在我身邊那些年的全部。」張柳岸低聲說。
「我就是……離家出走不久之後用光了錢,在陽朔偷了一個老先生的錢包……那個人就是……」
「是歐陽彬?」
「嗯。」
「他抓住你了嗎?」
「抓住我了,把我關起來了。」
「這個老頭子,的確是不容易把人當人看,後來呢?」
「我不記得了,再有記憶就是出現一個森林裡,就被我爸爸帶回北京了。」
和歐陽彬初遇時候的記憶完全為零?哦,如果是歐陽彬,他可以做到這一點,一點都不奇怪。
他當年抓了她到底想幹甚麼呢?這個人對葉安逸的感情幾乎不涉及情欲,更多的是把她看成自己的某個課題?還是試驗品?
張柳岸看著她,她手放在自己的鎖骨上一直沒拿下來,他又想伸手去拉,被她拒絕了。她臉上都是汗,看起來特別緊張的樣子。也許是觸發到了一直被封印的記憶,她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明白了……歐陽彬把一個懦弱的小女孩變成了後來的葉安逸,他把她塑造成自己要的人,所以他才會對她一直這麼念念不忘。
這個老怪物!
這時候,突然家裡一片漆黑,不光是漆黑,而且所有的電器都停止使用了。可能是短路了。張柳岸看看外面燈火闌珊,想去檢查一下保險絲,卻被葉安逸一把抓住:「張柳岸。」她終於完整叫他的名字了,「你不要走。」
她現在恢複成謝靜嬋了嗎?張柳岸想。
他摸摸她的頭說:「你睡吧。」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至今他還是沒有完全參透自己老師留下的祕密。越南那邊的成邨是他留下的大型試驗室,而葉安逸是他留下的另一個活生生的試驗品。
多年前謝靜嬋這麼一個身敗名裂,走投無路的小女孩,遇見了歐陽彬,最後脫胎換骨變成了後來的葉安逸,沉著,冷靜,智慧,喜怒不形於色……他把她身上那部分屬於少女的天真和熱情抽離走了。
最可怕的是,葉安逸身上還有壓抑的暴力傾向和受過訓練的比常人更加迅捷和耐受的身體素質,這到底是歐陽彬留下的,還是後來收養她的葉楓訓練出來的呢?
不,這部分應該不是歐陽彬留下的傑作。歐陽彬只是勾勒出她另一個人格,現在的葉安逸,應該還是有她後來的家庭背景留下的痕跡。
葉楓。
張柳岸眯起眼,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這是個謎一樣的男人,他應該是個級別比較高的特工人員,葉安逸的身份檔案被加密,現在的新身份,應該都是他的手筆。
就是這兩個人,把當初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謝靜嬋,他的小玫瑰,變成了現在讓他無法把握的對手,甚至連對她贊譽有加的歐陽彬,最後也死在她的手下。
歐陽彬創造了一個作品,然後愛上了自己的作品,呵,可憐的皮格馬利翁,被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個作品殺死了。
他和歐陽彬 不一樣,他不會愛上自己的玩具,他絕對不會犯和歐陽彬一樣的錯誤。
「謝靜嬋」的記憶在慢慢的蘇醒,她會逐漸想起了很多過去和張柳岸的細節,連帶也會想起她的母親給她帶來的一些傷害,這些都讓她十分痛苦。每當她痛苦的時候,她就無法面對現在「葉安逸」的身份。「謝靜嬋」和「葉安逸」她必須選擇殺死其中的一個,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因為這兩個人格完全是對立的,如果並存,她一定會分裂。
白欣容有太多「謝靜嬋」的影子,張柳岸知道,葉安逸一定會在潛意識裡有拯救白欣容的情結,哪怕她已經死了,葉安逸也會盡力想讓世人看到白欣容背後的真相。只是她可能想不到,這個真相太血淋淋,太殘酷。如果當年謝靜嬋繼續這樣走下去,可能也會走上和白欣容一樣的道路。
「我差點就是她了」。
這個念頭很可怕,一旦植入她的內心,她就夜夜不能安穩。
她突然又睜開眼睛,盯著他看,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樣。
張柳岸不禁笑道:「怎麼還不睡?」
「我明天是不是該上學了?」她露出一種久違的天真的神情。
「甚麼?」
「都高三了,不去上學,可能會考不上大學。」葉安逸說。
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讓張柳岸愣了一下。
「好的,上學的事情,我幫你安排,你安心睡覺。」張柳岸說。
她這才安心下來。
張柳岸附身看她。
他的催眠不留痕跡,葉安逸越是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長,越難覺察到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是他虛構出來的場景。以前她還在北京的時候,對他很有戒備心,所以有些時候會反控他的催眠。
但是自從她再次受傷住院,加上白欣容的事情和她媽媽楊靜再次出現擾亂她的心神,她就越來越容易受他控制。白欣容的真相被披露之後,對她來說刺激很大。
因為任鎏死了,他死於自殺。她沒有直接達到懲姦除惡的目的,還連帶死了兩個無辜的人。他知道葉安逸那剛剛被挑起的憤怒無處安放,一定會引導她走向失衡。
這是他從以前一個音樂學院的男生的案子中觀察到的結果:被霸淩的男生求助葉安逸,因為他被霸淩的過程被人錄像放到網上,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創傷。葉安逸當時在現場未能及時相救,所以她後來一定要私底下把相同的痛苦還給那些不良少年才算是了結這件事。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正式和「葉安逸」見面,只是奉歐陽彬老師的命令去觀察她。雖然長得和謝靜嬋如此相似,但是一舉一動完全不是謝靜嬋的樣子。尤其是這個案子的結局,讓他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當年的「謝靜嬋」。
他把偷拍到的葉安逸在雪地裡拍攝那些被痛毆過後的不良少年的視頻給歐陽彬看的時候,他才想起,以前謝靜嬋讀小學的時候,也經常和班上男生打架,她似乎天生就一些暴力的傾向。
而且從那時候他看得出,她有某種強迫癥,似乎一定要去為一些弱小的人打抱不平,表面上看似乎是維護某種道德體系,實際上她拯救的都是年少時候的自己。
有了這個發現之後,他才確定這個女孩應該就是「謝靜嬋」。
她一直做的事情,都是在重複的去拯救年少時候自己。
這次的白欣容是他為她準備的最完美的禮物,因為她實在是像極了年少時候的謝靜嬋:單親,母親缺乏控制力和社會性,被人蕩婦羞辱,更重要的是,她和謝靜嬋一樣,都有一個心上人。
她們都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被看到過最醜陋的樣子,世界也是在那個時候坍塌的。白欣容死了,謝靜嬋也死了,而葉安逸則作為一個被剝離了感情的新人格誕生了。
她還在看著自己,眼皮子沒有規律地在打架,看起來是真的困了。他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額頭,真的都是汗,可能是電線短路之後,空調停了,她蓋著被子就開始熱了起來。
張柳岸去打開冰箱,調了杯加冰雞尾酒,他也開始覺得有點熱了。他順便看了看對面開關。那裡面本來有不易覺察的紅點,現在卻滅了。這間出租屋看起來簡陋,其實有好幾個隱形攝像頭和竊聽器。葉安逸以為這是顧一鳴安排的房子,其實是張柳岸安排的。她從離開北京那一天,就已經落入了他的圈套中。
他平時可以看著她日常裡的一舉一動,她喝水的姿態,她換衣服的時候的動作,還有她躺倒在牀上的睡姿。葉安逸在人前是一個警戒心非常強的人,但是獨處的時候,這些戒備就會放松,他更能窺見她的一舉一動。
他發現她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一點女性應該有的自戀和窺探欲,她從來不撫摸自己的身體,從來不會多看鏡子裡的自己,她不懼怕孤獨寂寞,獨處的時候,也會下意識調整自己的呼吸,放松自己的每塊肌肉。他以前跟蹤過她,總覺得她有甚麼地方不正常,現在他知道了,她屬於「謝靜嬋」的那部分,已經被刻意的拿掉了。
張柳岸坐在牀邊,仔細看著漸漸要睡著了的葉安逸,她睡覺的時候皺著眉頭。人在熟睡時候的樣子是騙不了任何人的,葉安逸一直以來的睡眠質量就不太好,睡覺的眉頭有些時候就是這樣輕輕鎖著的,現在她睡覺多了一個姿勢,就是習慣把右手放在左邊的鎖骨上。
現在那只手還放在那裡。
張柳岸輕輕拉開她的手,她的手還抓著拳頭的,鎖骨上沒有任何痕跡,只是少女優美的形狀。
雪白的凸起的鎖骨,充滿了禁忌。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天她穿的 T 恤領口稍微大了點,露出她的鎖骨讓他看了好一會。自己好像和謝靜嬋開過玩笑,說他可以在她鎖骨上畫一朵玫瑰。她就笑著說你瞎說,我不信,你沒有帶顏料怎麼畫。
女孩子的嬌嗔,甚麼瞎說,帶顏料都是當場胡說八道的借口,她內心高興,然後順口那些話來否定他。
「我現在就能畫,你怎麼說?」他說。
「那我和你打賭,輸了你給我買冰淇淋。」謝靜嬋盯著他笑,眼睛閃閃發亮。
張柳岸嘿嘿一笑,拿下自己衣服上的校徽,露出那根別針,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壞笑說:「我在你鎖骨上紋上一朵玫瑰!」
她嚇得臉色發白,瞪著他:「你真的要用針刺?」
「一點一點的刺,點點會組成一朵玫瑰。」他獰笑,「還敢賭嗎?」
利針對著她的鎖骨,她感覺到了皮膚上的刺痛。她閉上眼睛,勇敢的說:「那你來吧!」
「這樣的玫瑰一輩子都洗不掉了哦!」
「那你來吧!」她說,感覺那根針止步不前,她悄悄睜開眼睛笑,「或者你給我買冰淇淋?」
張柳岸看著她抖動的睫毛,還有那雙俏皮的眼睛,還有強裝鎮定下微微壓抑的呼吸,他按住她的肩膀的時候,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興奮。
後來的後來,謝靜嬋的母親中傷他們之間有不軌行為,張柳岸之所以起了複仇心,也許和這個下午有很深的聯繫。
「從此以後,你就是小玫瑰了。」他雙手插在褲袋裡,站在陽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如水。那一瞬間他背上似乎長了翅膀一般,她仔細一看,那是陽光鍍上的金邊。
那時候的謝靜嬋,其實自有一份隱忍克制,和現在的葉安逸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地方呢?
此時此刻,張柳岸註視著她的鎖骨,她身體很熱,T 恤濕了一片,鎖骨上也許也帶著汗。他忍不住附下身,垂下的睫毛都能輕輕撲扇到她的脖子上,他沉醉其中,仔細尋找過去回憶中的輪廓,那朵玫瑰的輪廓。
葉安逸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她被驚動了,張開眼睛看著他近在遲尺的臉,她的眼睛是那種嬰兒般的純黑,如今仿佛蕩漾著湖水。
「你想起來了嗎?玫瑰?」張柳岸嘶啞著聲音問她,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痛苦,「你想起那朵玫瑰了嗎?」
葉安逸伸手想去按住鎖骨的位置,被張柳岸伸手抓住,死死抓住,不讓她再去掩蓋那個地方。
「你想起了嗎?你想起來了嗎?」張柳岸嘶啞著聲音說。
葉安逸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嗚咽聲,她說:「你為甚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張柳岸抬眼看著她,嘴裡吐出淡淡的酒味。他說:「因為你忘記了我,我恨你忘記了我。你忘記了歐陽彬可以,你忘記了你的母親可以,你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一切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忘記我,因為他們沒有人能這樣細細描繪你,除了我。」
他伸手捧住她的臉:「我給你帶來痛苦,也給你帶來快樂,你怎麼能忘記快樂這件事?」
「甚麼是快樂?」葉安逸伸手想推開她,可是她只有一只手使得上勁。
「你從十二歲就沒長大過,真正的快樂是來自於痛苦,你不肯真正獻出自己,所以你就不會真正的找到自己。葉安逸只是你偽裝堅強的虛殼,當我的玫瑰才是你的本性。」
他從來就沒打算放過她,十二歲那年他以為已經摧毀了她。
十年之後,他發現玫瑰長成了他沒有料到的樣子,讓他疑惑,不安,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但是不管她經历過甚麼,最後必然應該在他手中盛放。
可喜可賀,他等待了十年,總算還是將她捏在手心,層層揉碎。
他就是等著她心甘情願的,向他獻祭自己。
誰也不能夠阻擋,他的老師歐陽彬阻擋不了,她的父親葉楓也阻擋不了。沒人可以保護得了她,因為她的本質就是極其脆弱的。
溺水的少女躺在冰涼的海面上,而海怪已經恢複成人形,赤裸著身體在黑暗中打量著自己享用過的祭品。
張柳岸其實並不喜歡粗暴的占有,他要徹底掌控對方的精神,占有對方的心,最後才是身體。她會用一生的時間去繼續愛他,這才是他要的。這是他的藝術,僅僅是肉體的歡愉對他來說沒有太多成就感。
但是最後他還是有點疑惑,因為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也被吞沒了,他在海面上也失控了,是因為少年時期的自己,在最後幻滅的時候留下的記憶碎片嗎?
她全身赤裸躺在牀上,似乎有點手足無措。汗濕透的 T 恤和短褲被扔在一邊。這一刻,她又變成了謝靜嬋,這才是真的她。
他拉過被子蓋住她的身體。她的手術是他做的,他蓋上被子之前還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口,確定沒有因為自己動作太大力碰壞她的傷口。
兩個人都安靜了很久。
張柳岸呼吸急促,有點迷茫,自己好像也陷入了某種迷醉的激情中,記憶有那麼一點斷片。
他很快起身去洗澡,洗完澡之後,他也沒多看她一眼,收拾了一下就回自己平時住的酒店。
如果「謝靜嬋」徹底回歸,那麼對他肯定有強烈的愛恨。他會讓她求著自己,最後在肉體上的結合,他會徹底擊潰她的精神,讓「葉安逸」再也不能出現。
世間留下「謝靜嬋」就可以,「葉安逸」可以永遠的死去。謝靜嬋作為他的玩物留下,而葉安逸作為殺他老師的仇人被他徹底扼殺,這樣就很好。
他平時住的酒店距離她住的小區不遠,就是之前她和陶桃喝過咖啡的地方。他躺在牀上,回想剛才的每一個細節,確定每一步都算是在自己的計劃之中。
打開電腦監控,攝像頭一片漆黑,不知道是被燒壞了還是電力還沒有恢複。他等了很久,遠遠看見那個房間的燈亮起來,攝像監控也沒有恢複工作。
看來是徹底的壞掉了,甚至沒有拍下占有她的過程。
他開始回想那些細節,好像有些細節他都不太能想起來,是因為他太投入了嗎?想到這裡他又忍不住全身燥熱起來。
他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可是最後還是和她一起沉淪進了那片大海。
月光投射不到海底,海底發生的細節,不清醒的人是沒有辦法完全想起來的。
就這麼想著,沉沉睡去。
張柳岸平時腦子運轉的速度太快,這一次是難得有放松的機會。他其實當時就極其想幹脆在她身邊入睡,但是她是獵物,是祭品,是他的對手,他不會放心在獵物面前毫無防備的入睡。強忍著困意回到酒店,終於得以放松。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那一片深海。
葉安逸變成一條美麗的人魚,帶著巨大的魚尾,左邊的鎖骨有一朵巨大的玫瑰,在波光粼粼中顯得妖豔無比。他忍不住追逐著那條人魚而去,拼命游曳,穿過珊瑚叢,她在水裡飄揚的長發卻離他的指尖始終有那麼一點距離。
他手裡多了一把魚叉,想把她釘在礁石上讓她不能逃脫,但是魚叉脫手的時候,他又有點後悔了。剛想叫她快躲,他就醒過來了。
摸摸自己頭頂上方的魚叉,看清楚才發現那是酒店的吊燈。
「讓她逃走是不可能的……」他忍不住又這樣嘲弄自己。
打開電腦看監控,攝像頭已經開始重新工作了,他意外地發現葉安逸在努力給自己換衣服,整理書包,似乎準備去學校了。
她真的要去學校?
她支著拐杖,行動電話在用軟體打網約車。
她現在到底是謝靜嬋還是葉安逸?
張柳岸看著她支著拐杖慢慢挪出去,有點迷茫。
她甚至沒有清除房間的攝像頭,光是這點就很不葉安逸。不過攝像頭埋藏在她房間這麼久都沒有被發現,說明葉楓的訓練很不到家。
葉安逸出現在班級門口的時候,所有人也都目瞪口獃。
早讀已經結束,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上課的人是姚美華。
「你身體恢複了嗎?就回來上課?」姚美華懷疑地看著她。
「準備要全市統考了,我想爭取一下。」葉安逸說。
高三的學生這樣做無可厚非。
姚美華示意讓個同學過來扶一下,陳曦有片刻的猶豫,張志濤已經上前扶起她了。
葉安逸的課桌這回也沒人再亂塗亂畫了。白欣容的事情全貌漸漸也流傳出來。班上的同學萬萬沒想到白欣容竟然遭遇了這麼可怕的事情,回想起自己曾經孤立過她霸淩過她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點內疚和羞恥。
她在蘇雲蘿身邊坐下的時候,蘇雲蘿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話。
在學校裡,蘇雲蘿依舊是這樣謹言慎行,和平時一樣目不斜視繼續看書。
張志濤想問候她幾句,但是已經上課了。他的樣子有點尷尬,看到葉安逸就會想起白欣容,他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很羞愧。
平平安安上完了上午的幾節課,外面下了小雨,課間操也取消了。放學後的教室比以往的安靜,張志濤問葉安逸要不要回家,他可以送她,葉安逸卻說中午她不打算回去。
「那我中午也留下來陪你吧,我怕這裡不安全。」張志濤說。
葉安逸看了他一眼,說:「行。」
「你要吃甚麼,我給你去買。」他說。
「我要吃砂鍋飯。」葉安逸說,「但是我可以叫外賣。」
「他家沒有外賣。」
亮記砂鍋飯距離學校有一段距離,既然她要吃,他就積極去買。
他小心翼翼,不去觸碰某個記憶的傷口。
蘇雲蘿低聲說了一句:「拜拜。」然後很快地離開了教室。
陳曦走得很慢,經過葉安逸的桌子旁邊,問候了一句:「葉真路同學你沒事吧。」然後又看著張志濤:「你中午不回家嗎?那誰和我一起走呢?」
「你平時不是經常和俞欣然一起走的嗎?」張志濤說。
「俞欣然和我家又不同方向。」陳曦小聲說。
「那我家和你家也不同方向啊。」張志濤咕噥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葉安逸發現陳曦的眼睛閃過一抹悽厲的神情。
葉安逸說:「我中午要去找朱裡清老師,所以我可能吃個面包就好了,你不用給我帶飯。」她看了一眼旁邊一直盯著他們的陳曦:「我也不會回教室。」
「你還敢一個人留在學校裡?」張志濤有點不太能接受,「你中午還是回家比較好,如果你留下,我就留下。」
葉安逸看著他。
陳曦看著張志濤。
蘇雲蘿默默收拾書包走了。
最後張志濤還是留下了,陳曦一個人回家。
她路過俞欣然身邊,俞欣然湊近她耳朵說:「我就說過。」
陳曦咬了咬嘴唇,問俞欣然:「你和我回去嗎?」
「我今天要去姑媽家拿點東西,不能和你去了。」俞欣然說。
又是中午放學的車水馬龍。
隔壁班有不少人到一班這邊找自己認識的一班同學一起放學回去,來的人比平時的多。他們一邊呼朋喚友,一邊往葉安逸這個方向看。
他們都想看看「傳說中的那個插班生」到底現在怎麼樣了。有些人還在本著獵奇的心態,猜測她在體育用品室遭受了甚麼樣的對待:被脫衣了嗎?被打了嗎?被拍照了嗎?被猥褻了嗎?
學校「體育用品室」的案子諱莫如深,禁止學生在網上討論,一經發現便學校處分,就算高三的學生也不留情面。所以學生更加容易竊竊私語,在幽暗的空間,一個女生被兩個男生偷襲已經夠有想象空間了,更別說後來還出了命案,兩個男生一個被殺一個自殺。
不能直接問,就通過觀察的女生微表情了補全自己的想象。
大家都在裝作有意無意地盯著葉安逸看,張志濤擋住了那些人的目光,站在了葉安逸身邊。
自從知道了白欣容那天晚上的遭遇之後,張志濤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內疚和後悔當中。他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像他這樣後悔對白欣容曾經有過的冷漠,但是他真心後悔,尤其是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又要遭受和白欣容一樣的群體淩霸的時候。
他有些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對葉安逸的保護欲到底是因為對白欣容的內疚還是因為對葉安逸的喜歡。但是他現在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對這個轉校生有單純的好感了,她更像是一個易碎的娃娃,她如果這次也被碰碎了,可能他真的會受不了。
他說買了午飯之後,他會去朱裡清辦公室那裡來接她,千萬不要亂跑。
「至少朱老師這裡應該是安全的。」他說完之後就急匆匆走了。中午吃飯的人多,他不想排隊太久。
葉安逸目送他離開之後,在教室裡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支著拐杖,一瘸一瘸地朝連接辦公樓的連廊走去。她路過兩個樓梯口,兩個樓梯口都有監控,她稍微放心。
她從辦公樓的五樓慢慢一步一步挪下去。這棟樓的樓梯地磚有點滑,她要特別當心。挪到三樓樓梯口的時候,她從穿衣鏡那裡看到人影一閃,好像有個人影從背後跑了過去。她看了一會兒,又沒有任何動靜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樓梯口的攝像頭,沒有紅點,這棟樓停電了嗎?
慢慢往上走的時候,感覺背後的始終有人跟著。她行動不便,所以不能很快轉身回頭看。仔細聽那個聲嚮,很輕很細微,像個鬼魂,若即若離地跟著她。
旁邊有工人撒落的類似電鑽的工具。辦公樓最近在搞室內翻新,工人們可能是中午出去吃飯了。
她拿出了行動電話,一步一步地下樓,來到二樓的校醫室。
校醫室的門口是關著的,門縫裡也沒有燈光,難道朱裡清已經回去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轉身想走,卻聽見裡面傳來了女人說話的聲音。
這個聲音很熟悉,聽起來像是朱裡清的聲音。
葉安逸心下存疑,慢慢地靠近,看見門縫裡明顯有人影,那是窗戶的光照到門前的障礙物,在門縫上留下的陰影。
朱裡清的確在門裡面,但是裡面應該還有一個人,因為她透過門縫看見裡面有兩道人影。
「你春天那時候回來,其實就是為了等候謝靜嬋吧!」朱裡清恨恨地說。
對方沒有說話。
「你說是為了和老同學聚聚,我相信了,結果謝靜嬋就出現了,我當時就覺得不妙,怎麼會這麼巧……怎麼你一回來,她也跟著回來了?」
對方還是沒有說話。
朱裡清痛苦的說:「你明明知道,我一直都喜歡著你……這麼多年,我沒有愛過別人……」
「客觀來說,你有和別人談過戀愛的。」這聲音,是張柳岸的聲音。他那種溫和的,淡然的,但是又特別好聽的男聲。
朱裡清聲音又變得悲傷:「但是我內心明明愛的是你,我一直愛的都是你。」
「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張柳岸說。
門縫裡的人影和另一個人影重合在一起,朱裡清好像是撲到了張柳岸的懷裡,聲音變得含糊起來:「我很開心,我終於可以把年少時候的心裡話說出來了,就算你罵我不知廉恥,我也甘心……人這一輩子,到底有多少次可以放心去愛呢?難怪謝靜嬋當年願意為了你離家出走……如果是我,我也可以……」
印象裡朱裡清好像沒有情緒這麼熱烈過。她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一般熱切的坦白著自己的心事。她顫抖的聲音,即使是隔著門口也會讓人覺得臉紅。
「你……你甚麼時候,再在我的身上,給我畫一朵花?」
朱裡清此言一出,葉安逸整個人就被震住了。
用舌尖在鎖骨上畫一朵玫瑰,是她和張柳岸兩個人之間最為私密的一個祕密。
但是此時此刻,朱裡清發出了嚶嚀,門縫裡的兩個人已近掛靠在一起。
葉安逸全身顫抖,就在昨天,現在她已經和張柳岸完成了某種禁忌的確認,她已經重新接受了「謝靜嬋」這個身份。
門突然打開了,張柳岸一手抱著朱裡清,一手把門打開。
朱裡清緊緊依偎著他。
他們兩人曾經是同班同學,同歲大,從相貌來說,張柳岸看起來顯得比朱裡清年輕一些。朱裡清看起來有一種接近四十的感覺,兩個人相互依偎就顯得特別可笑。但是朱裡清容光煥發,面色潮紅,神情嬌羞得如同十幾歲的少女。
他們看見了葉安逸站在門外,都微微一愣。
葉安逸轉身就走,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張柳岸沒動,只是看著她的背影,走得很不方便,地板也比較滑,她要當心滑倒,所以扶著牆走得很慢。如果她的腿沒有受傷,那她肯定恨不得甩開腳丫子飛快跑開。
她靠著牆,刻意躲開他們的視線,把自己藏好。
「你也真是,剛剛得手,又立刻回敬她一刀。」朱裡清走進門口裡面,玩弄自己手上的行動電話說。上面是葉安逸一個小時前發來的資訊,說放學之後想找朱老師談談。
她很準時,放學後等學生走光了就如約前來。
張柳岸看了一會兒,轉身進了心理輔導室,關上了門。
「我確定是她是謝靜嬋了,」朱裡清冷笑說,「我最喜歡看她那種被擊中心髒的樣子。說實話,之前她一直這麼端著,我都一直不能確定是她。」
剛才那個眼神,真是熟悉的謝靜嬋。這種被人欺騙,大失所望的表情,她過去經常在年幼時候的謝靜嬋臉上看到。記得有一次她被選去參加舞蹈隊,中途被譚興文取消資格,她臉上也是這種表情。
看到了吧,謝靜嬋,你根本不配被愛,不會有人愛你,就像從前那樣。你根本不配被愛。
「你媽媽當初不讓她去跳舞?」張柳岸好奇地問。
「是啊,不光是跳舞,主持,朗誦,凡是出風頭的表演都不讓她參加。」
「但是我記得你媽媽經常要她去參加甚麼競賽,」張柳岸抱胸笑道,「因為那種競賽拿了名次回來,就能寫進自己的先進事跡裡去嗎?」
朱裡清不自然地說:「那是為了她好。我媽媽說了,謝靜嬋一臉狐媚淫賤相,讓她再出去出風頭容易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看上,她家可沒有能力保護她。」
「這麼說你媽媽真的是護犢情深,不知道的一定以為她才是謝靜嬋媽媽。」張柳岸似笑非笑地說。
朱裡清不服氣地說:「哼,我媽媽對她很好的,每次表現的機會都給她。她自己不懂感恩,」
「不懂感恩。」張柳岸重複這幾個字。
朱裡清看著張柳岸:「你要我陪你演戲我也演了,你怎麼感謝我?」
「我剛才不是已經感謝你了嗎?」張柳岸伸出手,摸向她的脊背,摸索著她背上的經絡,手上巧妙用力,她嘴裡忍不住又發出之前那種嚶嚀聲。
「你的背部肌肉太緊張了,」張柳岸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你內心有很多沒有能實現的願望,你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
「你少對我做剖析了……嗯……」
朱裡清嘴裡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感覺到自己在他手中差點都要融化了,她扶著自己的辦公桌。這種通過撫觸打開對方心理密碼的方法,她也聽過一些,但是沒想到高手用起來是這樣的,僅僅靠一只手,完全能打開她的心防。
有甚麼奇怪呢?他是張柳岸,張柳岸就算沒有學任何技術,就已經是得天獨厚的一味藥。她已經寂寞了很久,她很久都沒有接觸過這種血氣方剛的男人了,尤其這個人還是她少女時期的男神。
多面未見,他變得更加成熟更加性感了。
他的手勁適中,讓她全身的疲倦得以釋放。身心本來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她身體放松了之後,情緒也變得更加好了起來,看見的這個世界也似乎變得美好了,她的憤懣原來一直鎖在她那塊僵硬的肌肉裡。
她的世界明亮了起來,片刻之後她才發覺只是她頭頂的燈亮了。電來了。
張柳岸的手已經離開了她的後背,本人站在她一米開外的地方。剛才的一切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隨著電來了之後煙消雲散了。
「你的目的,就是要把謝靜嬋後來獲得的那個身份的人格,完全的瓦解掉吧?」朱裡清幸災樂禍地說,「真可憐,好不容易混成個人樣了,還是被你摧毀了。她又要當回原來的那個猥瑣自卑的謝靜嬋了。」
「你和你媽媽一直都很討厭她,為甚麼呢?」他輕聲問她。
「因為她和她媽媽都很討厭!」朱裡清說。
「她和她媽媽討厭,是因為她和她媽媽都奪走了你們的男人,或者說,你們心目中的男人,」張柳岸笑著說,「你們這類平庸的女人,看到性魅力比自己強大許多的同性,就會陷入憤怒。憤怒來源於無能。這是雌性的戰爭,無能的女人,在嫉妒心的驅使下,總以為摧毀對方,自己就能獲勝。其實摧毀對方,對自己的勝利一點意義都沒有。」
朱裡清臉色變了。
張柳岸仔細端詳著她的臉,一字一句說:「你看,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依舊缺乏性魅力。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容易憤憤不平。」
朱裡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咬牙說:「你玩弄謝靜嬋之後,又開始要玩弄我了嗎?」
「不不不,」張柳岸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擺動,「不要說我玩弄她,那是我和她之間的游戲。我兜兜轉轉為了徹底的摧毀她,因為想摧毀她,要慢慢摸索她成長的軌跡,要把她最本質的那個人格揪出來,我費了不少神——我去了北京,又引著她去了越南,現在又設計她回到榕城。而你,我根本不關心你到底怎麼想的,甚至也不會幫你設計結局,所以『玩弄』二字從何說起?」
朱裡清被他剛剛捧上天堂,現在又摔下地獄。幾乎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她離張柳岸很近了,誰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光年之外。
她大怒道:「你少自以為是了!就算我初中時候有那麼一段時間喜歡過你,你憑甚麼認為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我就是討厭謝靜嬋,討厭她一家!」
「我知道啦。」張柳岸笑笑,「對了,你的後背一定又開始緊張起來了吧。」
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朱裡清下意識地關註了一下自己後背,果然有幾塊肌肉緊張異常,而且長久以來的酸痛又出現了。
葉安逸一步一步往下走,通往下面的樓梯好像沒有終點似的,她有點恍惚。
很多年前,在頂樓上看見樓下的張柳岸,也是如此。
他就是那個遙遠站著的王子,但是並不是來接她的。
她為了擺脫這份傷痛,甚至不惜殺死了自己。
她在原地站住了,是的,十年前,她殺死了一個叫做「謝靜嬋」的人。
多年之後,她發現「謝靜嬋」沒有死,她一直活在她的體內,會被張柳岸的一個吻輕易喚醒。
已經當回了謝靜嬋的她,不可能再當那個沒有過去的葉安逸了。她依舊是那個愛而不得的塔樓上的少女,愛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禁忌的詞語,會被奚落,會被嘲笑,會被唾棄,然後被社會性謀殺。
她走了幾步,突然站住了。
她看見張志濤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旁邊散落著他買的飯。他到底甚麼時候倒在那裡的呢?看樣子沒過多久,可能因為剛才自己專註在張柳岸那邊,根本沒註意到這邊的動靜。
「張志濤!」她急忙一拐一拐地要下去查看。
這時候有個工人也沖過來了,大聲說:「這個人觸電了!你不要碰他!我剛才斷的電!」
她吃驚地站住,看著張志濤有一只手粘在不鏽鋼的扶手上,手上有灼傷的痕跡。工人拿了絕緣手套一把扯開他的手,張志濤整個身體軟軟的,已經沒有反應了。
葉安逸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她打完電話,緊張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發現旁邊有一個焊接的機器,它的接頭被扯壞了,已經裸露的電線纏繞在不鏽鋼扶手上,正負極是連接在一起的,想必是電閘一被工人拉上去,就立刻通電了。
工人說,他們中午想趁著人少的時候趕工,先趁著學生放學人潮洶湧的時間去吃吃個午飯。回來之後發現他的機器也被人挪動。他們本來是在三樓施工的,聽到二樓有動靜就沖下來看,才發現有人觸電了。
葉安逸看著工人把全身癱軟成泥的張志濤拖到通風的地方,他身上還有一些被灼傷的痕跡,雙目緊閉,嘴唇蒼白,之前還活蹦亂跳的他,現在像一截沒有生命的物體一般。年輕的生命,竟然這麼脆弱。
一地的飯菜,是葉安逸之前提過的亮記砂鍋飯。
葉安逸忍不住捂著臉,靠在牆上。
救護車很快來了,警察也來了。來的警察是利東,他看見是葉安逸,忍不住錯愕了一下:「又是你?」
葉安逸很疲倦,別過頭去。
裝修工人說這臺電焊機原來是在三樓的,不知道被誰搬下來了。本來辦公樓是有攝像頭的,但是因為這棟樓線路老化,經常短路所以要重新更換鋪設電路,為了裝修方便,電閘在放學之後就拉下了,整棟樓都是斷電的狀態,並不知道是誰搬動了這個臺機器。
利東看了一眼葉安逸:「你來這裡幹甚麼?為甚麼中午不回家?」
「我受傷不方便回家,過來找朱裡清老師。」葉安逸說。
「張志濤他怎麼會在這裡,你知道嗎?」
「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在這裡,就出去給我買飯。」
利東的助手梁榮文找到了在辦公室午休的朱裡清。朱裡清聽說又有學生死了,十分驚訝,出來又看見葉安逸在場,立刻沉下了臉。
「請問這個學生中午是不是來找過你?」梁榮文指著葉安逸說。
朱裡清猶豫了一下,想起葉安逸之前發的資訊,便點頭說:「找過。」
「你們大概談話了多長時間?」
朱裡清又看了一眼葉安逸,她不太願意提張柳岸在場的事情,相信葉安逸也不願意提。
她便含糊說:「沒有談多久,就幾分鐘。」
「談了甚麼內容?」
朱裡清又看了一眼葉安逸,謹慎地說:「談了一點她個人的私事。我是這個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學生找我談私事很正常,但是我不能擅自把學生私事說出去,談了甚麼你要問問她。」
葉安逸想起之前看見朱裡清和張柳岸的場景,低聲說:「談了一些關於異性的看法。」
「和感情有關系的?」梁榮文皺眉。
朱裡清心想好家夥,她這倒不算是說假話。
一想到謝靜嬋因為張柳岸的事情黯然銷魂,她略微得到一點安慰,在張柳岸那裡得到的挫敗感又恢複了幾分。她也不想惹麻煩,就配合著說:「是的,就是聊了一些感情問題。但是葉同學不願意多說,所以還是很快走了。」
這個女生受了重傷,也不太可能搬得動這麼重的機器……利東背著手,皺著眉頭看著現場,電話嚮了,是醫院那邊打過來的,說張志濤送到醫院裡搶救無效,醫生已經宣布死亡。
葉安逸聽聞之後腿一軟,坐在了旁邊的樓梯上。
她捧著頭,腦門上冷汗淋灕,心中十分混亂:為甚麼?為甚麼會這樣?
下午的預備鈴聲嚮起來了,陸陸續續有老師來辦公樓了,聽聞這裡又出了命案,不僅嚇了一跳。葉安逸被帶到了老師的小會議室,一個人坐在那裡,接受了警察和老師的先後問話。
她的樣子十分悽苦,坐在那裡像失了魂一樣,以前的自信和淡定蕩然無存。朱裡清在門外偷偷打量她,感覺到隱隱約約的報複的快感。雖然又死了一個學生令人不安,但是這種時候,也許是擊潰她的最好時機。
朱裡清摸出了行動電話,她想她可以做到張柳岸沒有做到的事情。
就算再怎麼封鎖消息,班上的學生還是收到了風聲。下午上學的學生在教室裡竊竊私語,陳曦首先放聲大哭,趴在桌子上哭得死去活來。同學們料想她是班長,最近受了不少壓力,先後送走幾個同學,白欣容,黃璃園,龍聰,接著又是張志濤,每次都是她組織同學上門送花圈,估計已經見過很多家長心碎的樣子,這回還要見張志濤家長,情何以堪!
「他就是為了給葉真路送飯!如果沒有給葉真路送飯,絕對不會遇見這樣的事情!」她哭著說,旁邊的人怎麼勸都勸不住。
大家都覺得新同學才來了半學期都不到,卻牽連了好幾個同學的死亡,的確是給人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
「她當時在現場嗎?」
「為甚麼每次有人死她都在?黃璃園這樣,龍聰聽說也是收到她資訊去醫院找她才死的……」
「她真的好晦氣啊……」
蘇雲蘿在課桌下抓緊了拳頭,沒有做聲。
陳曦嗚咽的聲音不絕於耳,突然站起來沖到葉安逸的位置,把她的書包扔了出去。剛好砸在了進門的姚美華身上。
「陳曦!」姚美華怒道,「你適可而止!」
「都是她害的!」陳曦一反平時對老師溫順乖巧的常態,大聲吼叫,「我恨她!她不應該來我們班!讓她轉走!讓她滾回去!」
姚美華嚴肅地看著她,讓她盡快冷靜下來。剛才她在辦公室聽到朱裡清和警察在說,這個「葉真路」是假冒的身份,本名叫「謝靜嬋」,出生年份其實比實際登記的要早四年,也就是說,今年應該已經二十二歲到二十三歲左右了,並不是高考之後讀了一年大學的年紀。
警察聽到這個消息也十分震驚,反複查閱了「葉真路」的身份證件,發現戶籍資料都對得上,葉真路的確是在北京上的學,並且去年考上了一所大學,但是很快戶籍又轉回了出生地,有過變動記錄。
之前利東也註意到「葉真路」的身份證照片和眼前這個女生有出入,但是查看她之前高中畢業和初中畢業的檔案照片,和眼前這個女孩子很像,就偏偏是身份證的照片有變化,就好像這個女孩子在拍這張身份證的那段時間裡容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的。
朱裡清堅持說她就是叫謝靜嬋,說她是多年前離家出走的鄰居家的孩子,可以找她媽媽出來作證。
警察問過葉安逸,她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不能回答任何話。
警察還在勘察現場行動電話證據,「葉真路」身份暫時沒有破綻,就暫時按下不表,也讓朱裡清先不要聲張。
朱裡清很不服氣,說這個謝靜嬋以前就謊話連篇,十二歲那年就拋下母親離家出走,並且和男生發生過不倫之戀,她的話萬萬不可信。她說得路過的陶桃老師聽不下去,插嘴說:「朱老師,你現在還是老師的身份,她的身份是學生,請你說話註意一點,不要帶過多個人感情色彩好嗎?」
朱裡清被陶桃搶白一句,臉上很難看,反唇相譏說:「被停職的老師有甚麼資格說這句話呢?到底是誰沒認清學生身份搞出這麼大的簍子?」
陶桃老師氣得眼圈都紅了,她一直以來受了很多委屈,這次作為一個爆發點,和朱裡清在辦公室吵了起來,場面一度失控,校長不得不親自過來勸架,說最近德信中學的事情驚動了教委,很快就要派領導過來調查了,你們為了我們學校著想一下行不行?」
辦公樓吵成一團,校長暗示姚美華趕緊把這位外來的學生「請」走,本來插班生不在招生計劃之內,有些時候偷偷讓她跟讀沒甚麼,但是出了這麼多事情,再留在這裡,學校難做。
姚美華也很為難,本來葉安逸就是走她的關系進來的,她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出這麼多事。但是仔細想想,每一件事,似乎也不是她造成的,但是都和她有關系,而且她自己也受了傷,也受到了驚嚇,這種時候趕走她,是否符合道義呢?
校長作為管理者的顧慮有道理,但是作為老師的立場,姚美華覺得不太公平,她陷入了為難之中,而且也不知道怎麼和「葉真路」提這件事,她坐在會議室的樣子恍恍惚惚,讓人看了於心不忍。
眼下姚美華只能勉強維持班級秩序,讓學生少討論這件事,趕緊上課,裝作一切風平浪靜。
姚美華走了之後,教室裡掀起了一陣竊竊私語,大家開始交換自己的看法。之前懷疑「葉真路」是白欣容附體回來複仇的,後來覺得不對,現在看又覺得真的很像,凡是之前和白欣容扯上關系的人都連接出事了。大家紛紛猜測之前白欣容傳聞中暗戀的男生,趙威死了,張志濤死了,那接下來四班的龍全和之前轉學了的廖寒會不會也遭殃?
「廖寒轉學了應該沒事,而且好像根本沒有和白欣容講過話哎!」
「那四班的龍全和她也沒關系,應該也沒事吧?」
「天啊,好可怕,簡直是連環詛咒……」
「她之前的好朋友黃璃園也死了,到底要死多少個人……她之前的競爭對手不是陳曦嗎……」說到這裡,這個同學閉了嘴。
陳曦已經停止了哭泣,坐在課桌面前獃若木雞。
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這麼喜歡張志濤,高一的時候張志濤說喜歡她,她是不在意的,只是把他當做仰慕者之一。
陳曦從小就是班花級別的角色,習慣身邊有很多追求者,她對待善意的追求者都十分矜持,但是很友善,這是一種維持人設的本能。她會讓對方知道自己是他得不到的對象,但是是值得永遠仰慕的。這是從小培養出來的一種天分,她的厭惡,僅僅只對那些無禮冒犯,死命糾纏的男生顯露,而這些男生,都會被任鎏趕走。
班花的身邊,會有一個惡霸一樣的守護神。
任鎏知道自己的地位,陳曦也知道任鎏喜歡自己,她得心應手地把控著和他的距離,在這段關系中,她是掌控者,任鎏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為她服務的,她覺得這些理所當然。
所以她覺得張志濤喜歡自己是理所當然的,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
但是白欣容膽敢宣布她喜歡張志濤,這不知為何觸怒了她,張志濤人太好了,即便知道白欣容喜歡自己,也沒有表現出很大的排斥和拒絕,不像趙威,公開拿著這件事羞辱她。張志濤的處理讓她很不滿意,她很不喜歡這樣。
俞欣然突然在她身後伸長了脖子,低聲對她說:「是不是你幹的?」
她猛然一驚。
「我記得我和你提過午休時間辦公樓會拉閘的事情,也提到過焊接的機器焊接就是用正負極一瞬間產生的高溫電弧的工作原理,我還說葉真路腳瘸了,只要她去辦公樓,這就是一場完美的犯罪。」
陳曦臉色蒼白:「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俞欣然看著她:「怎麼會這麼巧?」
陳曦咬住嘴唇沒有回答,俞欣然想了想:「中午你還和我去了那家店……」
「你別說了!」陳曦盯著她,「你沒有證據就不要胡亂猜測了,這只是一個巧合。」
俞欣然點點頭,把頭縮回去了。
「很奇怪啊,為甚麼會有人將焊接機故意搬到二樓呢?而且還故意扯壞,接上了旁邊的扶手,這一看就是刻意殺人吧?」梁榮文思索著,和剛剛趕到的利東分析案情。
利東也是一臉困惑:如果是殺人,殺害張志濤的動機是甚麼呢?
「有幾個人知道張志濤中午不會去,會去辦公樓的?」
「他平時中午都回家。」姚美華說。
「那就奇怪了,他今天中午不回家,為的是給葉真路送飯,那想必是有人知道的。但是為甚麼把時間控制得這麼好,知道工人剛剛通電的同時,張志濤剛好又來到這裡?」
「我們可以看看張志濤去買飯的監控,看看他是不是被人跟蹤了。」梁榮文提議。
「最近發生的事情,都是圍繞著葉真路的,」利東沉吟道,「也許兇手要殺的人,並不是張志濤,而是葉真路。」
「為甚麼?」
「為甚麼把機器搬到二樓,而不是一樓,或者是三樓?是因為朱裡清的辦公室在二樓,葉真路要是如約去找她,一定會經過二樓。放在那個位置,她出來之後可能直接上樓走五樓的連廊到教學樓,也可能直接從二樓的連廊去教學樓。但是也有可能從辦公樓直接下樓,離開這棟建築,二樓是她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一個地方。而且她腿腳不方便,一定會扶著不鏽鋼的扶手慢慢往下走,她說過在她經過二樓的時候,機器還不在那個地方的,但是她去了朱裡清辦公室出來之後,機器就搬到了那裡,而且電也被通上了……這時間差把握得也太好了。你想一下,葉真路去找朱裡清談話,這個時間其實是完全不能把握的,可能長一點,可能短一點。只要她出來,她就一定會扶著扶手回去……但是張志濤買飯,他一定會去辦公樓去找葉真路嗎?這件事只有葉真路知道吧?」
「對。」
「葉真路也沒有告訴過他人對不對?」
「沒有。」
「那如果是針對張志濤的殺人計劃,葉真路的嫌疑是最大的。她去了辦公樓,她知道辦公樓停電了,而且她知道張志濤會來辦公樓找她。但是她腿腳不方便,她搬不動那個機器,而且……她沒有殺張志濤的動機。如果葉真路殺害張志濤的動機不成立,兇手另有其人,那麼這件次謀殺很有可能是針對葉真路本人的,只是誤殺了張志濤。」
「那別人要是殺她,到底是甚麼動機?」
「你說上次在體育用品室襲擊她,是甚麼動機?你別忘了白欣容的案子是她挖出來的。」
「也是……」
「說來說去,她要是從心理輔導室那裡出來,稍微扶一下那個扶手,她就完蛋了……她怎麼就沒扶呢?這不是很自然的動作嗎?」利東也有點疑惑。
——因為葉安逸受了打擊,是背貼著牆壁慢慢挪下去的。這一點除了她自己,大概沒人能猜到。
「她真的是『葉真路』嗎?」
「葉真路交代的家庭關系,父母離異,她和父親生活。她父親教葉楓,在國外工作,我們正在試圖聯繫他。」
「甚麼背景?」
「看資料說是做貿易的,商人吧。他常年不在家,孩子和奶奶生活,但是這位奶奶幾年前去世了,所以……他應該是對孩子關照不夠。」
「孩子的母親呢?」
「母親離婚之後嫁到南方了,另外組家庭,和他聯繫不多。應該和孩子見面也不多。」
「唉,父母離異,和白欣容也有點像。」梁榮文說到這裡,兩個人都心中一動。
他們沉默了一下。梁榮文說:「那個朱裡清說了『謝靜嬋』的親生母親叫楊靜,現在是她父親再婚的配偶。」
「這麼複雜?」
「是啊,據說她父親為了和那個楊靜在一起,就和朱裡清的母親離婚了,她心裡估計很恨那個楊靜,順帶也恨楊靜的孩子。」
「她堅持說楊靜的孩子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就是葉真路本人。」
到底可不可信呢?和案情有沒有關系呢?
他們在機器上沒有找到指紋,兇手早有準備。而且兇手帶了工具,是用鋼鉗剪斷的電線,還趁著停電沒有監控潛入的辦公樓。
但是地上有磕碰的痕跡,證明這個兇手力氣可能也不夠,在搬動機器的時候,磕碰到了地板磚,留下了痕跡。
註意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又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手腳受傷情況下搬動機器的「葉真路」的樣子,有可能是她本人嗎?
辦公樓和教學樓之間,二樓和五樓都有連廊,而且教學樓靠近連廊的樓梯口有監控,並沒有拍到可疑的人。兇手只有可能是從辦公樓的一樓潛入的。辦公樓有兩個樓梯口,都對著操場,操場只有兩個攝像頭,拍不到入口處。但是校門口有監控,可以看到進進出出的人影。放學之後的校門口的監控顯示出張志濤急急忙忙離開,後來張志濤在一點半以後提著飯急急忙忙回來了。
這段時間並沒有其他出而複返的學生。
這個兇手莫非一直在學校裡潛伏嗎?像上次任鎏那樣?
放學的時候校門口出去的人也很多,要一個一個排查誰沒有出校門,也需要時間。午休時候的確也有極少數的學生留在了學校裡。
「也許是外來人員幹的?」
「先從張志濤班上的同學開始排查吧。」利東沉聲說,「順便看看有沒有從外面進來的渠道,攝像頭拍不到的死角。」
上次體育用品室就有一條通道,讓任鎏混了進來。但是這條通道現在已經封死了,短時間內不可能打開。
「會不會就是葉真路本人?」梁榮文問,「畢竟只有她知道張志濤會來,而且機器是從三樓到二樓,下樓終究簡單一些。」
「也不是沒有可能……」利東說,「只是動機真的很難判斷。而且她那個身體,要搬動這樣的機器,可能很費時間,你註意到她手掌有沒有最新搬動重物留下的痕跡呢?」
梁榮文搖了搖頭:葉安逸有只手還包紮著,走路還要拄著拐杖,搬動那樣的重物,還要接上電線,看起來根本不可能。
如果是在本格推理小說,只要找到那個腿腳不方便的女孩布置殺人現場的方法,就可以確定她是兇手了吧?
可惜現實並不是推理小說,利東認為「葉真路」單憑自己的力量殺害張志濤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也沒有殺人動機。但是一旦「葉真路」的真實身份被證明是假的,和「謝靜嬋」有關系,那麼也許會發現其他不同的動機呢?
他又看了一眼「葉真路」。
梁榮文在反複看監控,今天中午,張志濤班上的學生基本都已經回家了,除了葉安逸之外,而且在案發那個時間階段,也沒有看到有人進入學校門口。他忍不住問校長:「你們學校有沒有其他通道,沒有攝像頭覆蓋,但是可以出入的?當然不包括上次那個體育用品室。 」
校長滿頭大汗,他現在很焦慮,教委今天下午立刻要約談他。這是學生在校的安全問題,他不得不負責。他說:「真沒有,真想不起來有。我們學校是走讀學校,平時就一個大門,以前有個後門,都封堵起來了,除非是在別的地方翻牆進來的。但是圍牆外面大部分都是商鋪,就算翻牆也會有人看見,或者被商鋪的攝像頭拍到啊!」
「我們還要去調集附近商鋪的攝像頭,還有附近路口的路況監控來看看。」利東和梁榮文交代說,「葉真路依舊是有很大的嫌疑,畢竟目前為止,她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在辦公樓出現的學生。」
「朱裡清也在。」梁榮文提醒他。
的確,如果按照時間來說,朱裡清比「葉真路」獃在辦公樓的時間更長,但是「葉真路」已經明確說過,她上樓的時候,並沒有註意到二樓的樓梯口有那臺機器。她是從五樓走下二樓的,機器在一樓和二樓樓梯的拐角處,她要是從樓上走過來的話,根本沒有經過這個地方。而視頻顯示,張志濤並沒有從教學樓那邊走過來,應該提著午飯從一樓直接上的辦公樓。這個也側面證明了他的確是和「葉真路」有過約定,直接在辦公樓的心理輔導室見面。
葉安逸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在會議室喝水。
陶桃老師陪著她坐了好一會,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這個自信滿滿的學生,半個多月前還似乎對一切胸有成竹,現在卻變得如此頹唐,當初白欣容是不是也這樣呢?
「葉真路同學,你還好吧。」陶桃試探著和她搭話。
「不太好。」對方幹澀地說。
「你和我當初見到的時候,大不一樣了啊,」陶桃同情地說,「確實是,你這段時間經历了太多。」
「我現在也變得和白欣容一樣了吧。」葉安逸低聲說。這是她當初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
現在她明白了,從她在醫院遭遇白欣容的那一刻起,就相當於遭遇了另一條命運線的自己。如果當初沒有離家出走,她很可能也會變得跟白欣容一樣,面對高控制的母親,掙紮在對自己的自我懷疑中,在學校裡找不到合適的位置,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也束手無策,只能撒謊來騙自己。最後的最後,恐怕也是被社會環境所排斥,在選擇自然性死亡之前,已經社會性死亡了吧。
也許張柳岸對她設下陷阱,就是在她遇見白欣容那一刻。不然他為甚麼將她送進了友好醫院,因為算準了白欣容自殺之後會被送進來了吧。
葉安逸在桌子下抓緊了拳頭。
張柳岸鎖定了白欣容這個目標,用她的死作為誘餌,就是算準了葉安逸會忍不住介入她的事情。他知道她就算變成了「葉安逸」,也在用一輩子的時間,彌補這自己童年的創傷。之前她不停追尋各種案子兇手的蛛絲馬跡,為的是拯救自己妹妹葉真路,或者是其他甚麼人,說到底,都是為了拯救她自己。
她的內心,永遠有一個十二歲死去的女孩——謝靜嬋。
這輩子她都將為了救贖謝靜嬋的脆弱,為了彌補謝靜嬋所受的傷害,不斷地要去拯救不同的人,不斷介入不同的案件。但是張柳岸終於通過她過去一系列行為的軌跡,解讀了她內心的密碼。
——葉安逸,你內心有深淵。
這句話是誰說過的?是她曾經的對手,還是她曾經救下的受害者?
她內心的深淵,就是那個已經被她親手殺死的少女,她一直回避,深深嫌棄的那個少女謝靜嬋。
張柳岸終於用白欣容將她喚醒,然後親吻她,最後再次親手將她扔入深淵。
但是她無能為力,因為「謝靜嬋」愛著張柳岸。「謝靜嬋」可以死在「葉安逸」手中,但是不能死在張柳岸手中。因為張柳岸不會這麼決絕地殺死她,他會用他的溫柔誘惑她,用他似是而非的愛溫暖她,然後再用無法捉摸的情感淩遲她。
現在她到底是要當「謝靜嬋」還是「葉安逸」?她已經無法當回「葉安逸」了,因為認識謝靜嬋的人,都已經知道「謝靜嬋」已經蘇醒,朱裡清更是毫無掩飾地看到她崩潰的那一面,時光永遠無法倒流,她將一輩子嘲笑謝靜嬋失魂落魄的那一刻,這是她過去都沒有能做到的。朱裡清過去沒有能擊潰她,但是現在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她面前揮動她的鞭子。
她無法隱匿,下一步之後,所有人都會認為她是謝靜嬋。
所以她也不能說出在朱裡清辦公室遇見過張柳岸,她只要提到張柳岸,她的過去就會不可阻擋地將她拉入到「謝靜嬋」的世界。朱裡清肯定清楚這一點,所以毫無顧忌地要揭露她的身份,因為她知道她沒有任何退路。
說出張柳岸那時候在辦公樓的存在,相當於承認她是「謝靜嬋」,但是不說出張柳岸的存在,她身上必然有嫌疑,這樣朱裡清將她身份主動曝光,她同樣無法擺脫恢複到「謝靜嬋」的命運。
真是一步進退兩難的棋,朱裡清就像那個象棋裡的皇後,朝她步步緊逼,將她逼入死局。
好一副場鬥!將每個人的目的和心思把握得如此精準,背後那個下棋的人卻無聲無息消失在案件裡。各種棋子布局的目的已經呈現,就是要將她逼回黑暗的過往,避無可避,現在看破也為時太晚了。
利東和梁榮文做完了筆錄之後,正打算離開,卻被朱裡清叫住了。
「我現在和你們證明這個叫『葉真路』的學生是假的,」她拿著行動電話說,「我已經把她的親生母親叫過來了,你們可以當面和她對質。」
葉安逸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煞白。
到現在為止,她都沒有準備好面對楊靜。
多年前和母親的恩怨撲面而來,母親罵過她的難聽的話,回嚮在耳邊。
楊靜果然被朱裡清叫來了。
朱裡清對她說:「謝靜嬋又卷入了人命案,你說怎麼辦吧?」
楊靜隔著門看見葉安逸一個人坐在會議室,趕緊沖進去,看見對方看起來沒有甚麼大礙,只是臉色很難看,不由顫抖著問:「小嬋,你沒事吧?」
「這個是你的女兒嗎?你確定?」利東問。
「可以讓她做親子鑒定。」朱裡清在後面冷笑著說。
會議室空調開得很足,葉安逸感覺到了寒意逼人,她眼裡全是畏懼。沒想到皇後最後放出來的是這樣的殺招。她可以控制自己對張柳岸閉口不言,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母親。
因為孩子在母親面前,永遠都是弱者。
除非她殺死自己,或者殺死母親。
她曾經選擇的就是殺死自己,但是現在,她已經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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