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車易位 場鬥:一場校園霸淩裡祕而不宣的心理較量

6. 王車易位

6 月 2 日,白欣容的生日。
20:00,她來到了「398」,打電話給黃璃園。
20:20,龍聰,趙威,任鎏,陳曦,在「398」對面的網吧打游戲。陳曦三人輸給了龍聰和張志濤的隊伍,負氣走出網吧。
龍聰也走出網吧,遇見了白欣容。
白欣容請龍聰約張志濤來酒吧,見「一位女孩」。張志濤在 20:30 左右趕到,在門口遇見的是陳曦。陳曦否認了這次約會。
張志濤進網吧打游戲,遇見了獨自在窗邊的俞欣然。
俞欣然不久之後暫時離開網吧。張志濤看見了黃璃園站在了「398」的門口。

而根據黃璃園之前的描述,她的確是被白欣容打電話約出來,但是遲到了一個小時。
黃璃園應該是在 21:00 左右,在「398」門口遇見了張志濤。
張志濤再一次想確認約他出來的人是不是黃璃園,被否認了。
黃璃園離開了。
那白欣容去哪裡了呢?她事先是約了黃璃園,但是黃璃園因為媽媽的原因,攔住不讓出來,遲到了一個小時。而失望的白欣容臨時約了張志濤,這一點龍聰可以作證。
張志濤並不知道是白欣容約的自己,所以他會因為龍聰而迅速趕到,中間不會耽擱太久。他到場時間根據他描述就是 20:40 左右,距離龍聰打電話不過十多分鐘的時間。
那麼白欣容應該還在「398」等人,為甚麼後來黃璃園卻說沒看到她呢?
中間發生了甚麼呢?
是她因為過於失望離開了嗎?
她說的「黑暗的十八歲生日」難道指的就是被兩個自己看重的人爽約的事情嗎?
被孤立,被排擠,被爽約,會讓人有這樣輕生的念頭嗎?
——「我不認為因為被排擠就會有輕生的念頭。」葉安逸在北京臨走之前,對顧一鳴說,「再怎麼被孤立被排擠,也不至於到了一個新環境,一個多月之後突然要自殺。」
她沉吟片刻,說:「一定有別的原因。」
顧一鳴對她的心理推斷有點興趣地說:「但是青春期小孩,有甚麼過激的念頭很難說,加上之前她一直被排擠,母親控制欲又很強,可能之前已經患上了抑鬱癥。」
「她生日的時候迫切有傾訴的欲望,這不是抑鬱癥患者的癥狀,她最後還是在努力想恢複一部分自己的人際關系。為甚麼到了北京之後,整個人狀態就惡化了?」

「校園是一個小社會環境,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她的社會性價值,被社會性抹殺之後,可能會導致對自己的社會評價很低,她很難接受自己在這個小社會上的『人格』被抹殺,還是可能會自殘,甚至自殺。你看日本不是很多這樣的故事嘛,全校孤立一個孩子,那麼這個孩子可能就變成了社會底層的人物,最後就會離開學校,休學,自殺,或者……」
「我們國內的國情是不一樣的,」葉安逸試圖讓老師理解自己的想法,「日本本身社會等級森嚴,历史一貫如此,強調的是下級對上級的絕對服從。我看過日本問題少年的一些資料研究,日本校園裡是被涇渭分明的分成了三六九等的,運動能力非常出色的學生,不良少年,默默無聞的中間派,都會很明確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我們國內不是這樣的。我們國內校園並沒有像國外那樣等級森嚴的秩序,尤其是升學為目的的普高,不同年級之間的學生交往和接觸都很少。學生之間的淩霸行為,可能更多是在同年級的小圈子對某個學生的排擠。」
「你覺得這樣不會導致自殺念頭?」
「小圈子的霸淩行為只能停留在小圈子內部,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會遵從這樣的規矩。孤立的規矩是臨時制定的,不見得每個人都會對它有共識。針對白欣容的霸淩,應該是同年級內部,很有可能就是同班同學之間發生的。」
「但是你之前又說,這種霸淩一般情況下不會導致一個人去自殺?那她自殺和她在德信中學有可能遭遇過的霸淩沒有關系嗎?」
「有關系,但是不會是這麼直接的關系,我總覺得還有些我們不能了解的事情,對她產生了毀滅性的打擊。」葉安逸指了指那篇提到「十八歲生日」的日記。
一定是有甚麼不為人知的巨大傷害發生了。
應該就是在這一天。
葉安逸麻藥結束了,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眶的是點滴,還有她身邊的陶桃。

陶桃看到她,就站起來:「你醒啦?姚美華老師因為家裡有事,我就代替她來醫院照顧你了。」
葉安逸看了看左右,旁邊都沒有人,病房裡只有她和陶桃。
沒有楊靜,沒有張柳岸,也沒有那些德信高中的學生。
「你餓了嗎?醫生說要過一個小時才能給你吃東西,你忍一忍。」陶桃說。
「聽說你家人來幫你簽了手術同意書,還留了錢,不過我沒看到她,醫生也不肯說是誰。不過你這件事發生在學校,還是要學校承擔損失費。」
葉安逸漸漸想起了體育用品室遭遇的一切,她的牙關咬緊了。
「你有甚麼需要嗎?」陶桃問。
「報警……」葉安逸小聲兒堅定地說出了這個詞,「一定要報警……」
「真的不是學生之間的惡作劇嗎?趙威現在人還沒有找到,家長希望能作為學生之間的沖突,在校內處理。」
「報警……體育用品室,還有另外一個人……」葉安逸艱難地說。
「甚麼,不只是趙威嗎?」
第二天警察來之前,趙威的家長剛好來校長辦公室坐了好一會兒了。
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在體育用品室襲擊女同學,行動電話裡的照片,他們認為是同學之間的惡作劇。
「你看,都沒有露點,只是拉扯衣服,露出個肩膀而已。青春期的孩子之間打鬧,有一些激烈的動作,也是情有可原的。」趙威的父親說。
趙威的母親更加不屑:「不瞞你說,我兒子每天和他一起放學回家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樣的,他根本不缺女同學喜歡。這個北京來的女生可能就是自己玩得比較開,然後讓我兒子誤會了,就拉拉扯扯的,你就憑借一張行動電話裡又沒有確切的……甚麼動作的照片,就說我兒子耍流氓,你甚麼意思?」
校長很艱難地擺手:「也沒有定性說耍流氓……」
趙威媽媽不幹了:「你是沒說,但是你知道外面怎麼傳的?人家同學怎麼看我家孩子的?趙威昨天晚上一個晚上都沒有回家!你說是不是給嚇的!」
「畢竟那個女生被送進醫院了,是重傷……」
「我聽說那個女生本來身上就有傷!她只是打鬧中舊傷複發而已,她自己有傷為甚麼還要去和我兒子打鬧?」趙威媽媽不解氣。
校長中途接了個電話,聽了一會兒之後,行動電話掛了。他換了之前局促的表情,對趙威父母用一種嚴肅而溫和的語調說:「剛才警察去醫院錄口供了,那個女孩子昨天在醫院動了手術。清醒之後對警察說,她是被襲擊的,是體育老師讓她去體育用品室拿實心球的時候,被突然襲擊的,而且在場的不光是趙威一個人,還有另一個男生。」

「甚麼?她這是胡說!」趙威母親站起身提高嗓音叫道,掩飾內心的慌亂,「她是不是還砸傷我家孩子了?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家孩子是否安全,你們要負責!」
「警察已經在體育用品室檢查現場了,現場我們昨天是立刻封起來的,沒有人進去過,」校長說,「我們現在去看看吧。」
趙威媽媽還想說甚麼,但是被趙威爸爸拉住了。
體育用品室的大門打開著,兩個警察在現場仔細觀察。
他們剛才問了一班的體育老師,他證明葉安逸在醫院裡說的話都是真的。他說:「她之前一直在旁邊看我們測試,因為有規定體育課不能獃在教室裡。是我讓她去體育用品室拿東西的。那個地方平時是鎖起來的,我還給了她鑰匙。這個女生好像也不怎麼和人交流,沉默寡言,身上的確有傷,所以我也批準她不用參加體育課。」
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察叫利東,帶的那個年輕的警察叫梁榮文。利東看了看這個體育用品室的結構,有點詫異:「這地方外面看挺大,裡面堆滿了東西。裡面那間甚至還沒有燈,幾乎是個雜物間。」
「裡面那間我們很少用,基本沒有人進去。」體育老師解釋說。
梁榮文打著手電筒,仔細觀察裡面,看到了厚厚的灰塵上面明顯有打掃過的一大片的痕跡。
「有人清理過現場?你們放人進來過?」利東低頭看看,別的角落的灰塵都非常厚,單單就是入門口到那快破舊的墊子這段距離都被清理過了。現在看把裡屋的中間清理了一大部分,但是四周還是厚厚的灰塵。
「這兒能開燈嗎?」
「燈泡壞了很久了,叫電工過來裝上才行。也不知道線路還能不能用。」體育老師搓搓手說。
電工證明能者不難,擺弄了一下,換了電燈泡,裡屋果然亮堂了。
利東和梁榮文都看到了地上的痕跡,雖然被人清理過了,但是靠墊上指甲和拖拽留下的痕跡還是有的。墊子有被劃破的痕跡,可見當時的肢體沖突很強烈。
「這可不像是玩鬧啊。」梁榮文說,「打打鬧鬧的話也沒必要把現場清理得這麼幹淨吧?」
「你們說這裡當時就被鎖起來了?」
「是的,我們還特意換了鎖,只有我這裡有鑰匙,以前的鑰匙有些老師都有……」體育老師說到這裡趕緊擺手,「我也沒有進來過!沒有清理過這裡!」

「真奇怪,外屋倒好像沒有清理過的痕跡。」梁榮文指了指外面。外面倒是一片雜亂,有當時打鬥的一些痕跡,甚至還有血跡。
這個很難解釋了,如果是被人清理,為甚麼只清理了裡屋?外屋沒有清理呢?鑰匙只有體育老師拿著,如果沒有人進來過,那嫌疑人是怎麼有機會進裡屋清理房子的呢?
「這間屋子只有一個門嗎?」利東問體育老師。
「是的只有一個門。」
「裡屋有出口嗎?」
「出口?哦,裡屋是以前的老平房,有窗口,但是早就封起來了。」
「帶我們去看看。」利東擺手。
體育老師帶他們去了裡屋看,窗口的位置有大大的跳高墊子擋住,他用力想搬開的時候被利東阻止了:「等一下。」
「怎麼了?」
「你沒發現這個墊子的邊緣都很幹淨嗎?」利東仔細看了看墊子邊緣。這是帆布墊子,有些地方海綿都漏出來了,但是邊緣那部分的確是有被清理過的痕跡,像是被甚麼擦拭過。
他揮揮手,戴上手套,和梁榮文小心扳開那個墊子,露出後面釘上了木板的窗戶。
「你看,是被封起來了吧。」體育老師說。
利東示意梁榮文用力把墊子推得更開一些,那個定在窗戶上的木板突然滑了下來。原來它表面上看是被好幾個木條橫七豎八釘著的,但實際上已經整塊脫落,靠墊子抵著穿過頂住。
電工也過來幫忙,幾個人把墊子小心挪開,那塊木板也掉了下來,露出了破舊的窗口。這種是老式的窗口,有好幾個豎著的鐵桿隔開,但是有幾個鐵桿已經被取掉了,出入一個成年男人不成問題。
梁榮文從那個窗口裡爬出來,迎面即是一堵牆。
「這是甚麼?」
「學校外面的門面,大概是經營文具的吧。」體育老師說。
這堵牆和學校的這平房距離很近,但是不難爬出去。梁榮文深吸一口氣,爬上屋頂,在上面發現了被人踩踏的痕跡。這個屋頂上面有青苔,但是那一塊青苔已經被踩掉了。

「往這裡走的?」梁榮文問利東,利東點點頭。他去和體育老師對了時間,說昨天確實是立刻就鎖門了,裡屋因為沒有燈,只是匆忙看了幾眼,裡面有沒有人確實不能完全確定,但是想著鎖起來就可以了。之後就沒有動靜。
學校後面的文具店老板也說那天下午風平浪靜,沒有聽到甚麼動靜,他們一般是晚上十點關門,所以如果有人從學校裡面出來,跳到商店屋頂上,應該就是十點以後的事情。
「我估計當時那兩個男的就在裡面,沒被查出來,半夜人少了從這裡溜出去的。」梁榮文和利東說出自己的推測,利東點點頭。
「但是他們怎麼進去的呢?也是從這裡面進去的?」
「當時是體育課,有可能是趙威早就潛伏在裡面了。如果另一個男的也是學校裡的男生,那為甚麼那天下午除了趙威沒有別的男生失蹤呢?」
「可能不是本校的?」
兩個警察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檢查過趙威的行動電話,沒有發現其他可疑人員的聯繫的記錄。
那名受襲擊的女生的班主任也說,中午女生的書包被亂翻,監控錄像拍到趙威中午出入過一班的教室。
「這是有目的的襲擊嗎?並不是無差別的襲擊?」梁榮文畢竟年輕,心直口快就說出來了。旁邊剛剛趕到的趙威父母聽到這句話就急了,趙威媽媽說:「甚麼襲擊啊!不就是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嗎!」
「受害女生已經說是被突然襲擊的了,」利東嚴肅地對她說,「在場還有另外一名沒有確定身份的嫌疑人。」
「說我家寶寶襲擊她?她說你就信啊!怎麼就嫌疑人了?」趙威媽媽叫了起來。
「我們查了趙威的身份證,今年七月末他已經滿十八歲了,所以如果證據確鑿的話,是要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女生算是重傷,加上拍照猥褻……我勸你們先為他請好律師。」梁榮文年輕氣盛,看不慣趙威媽媽囂張跋扈的樣子,忍不住懟了一句,才說完,趙威媽媽就激動得尖叫起來,被趙威爸爸拉住。梁榮文也被利東拉住。
利東不留痕跡地圓場:「這件事目前我們還在調查中,但是很多證據對你兒子是不利的,我們只負責辦案,判定有罪與否的事情不歸我們管,你們也不要激動。」

趙威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來,趙威爸爸理智尚存,突然意識到一直被自己當做小孩子的兒子的確已經滿十八歲了。他勸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拉到一邊。
「如果趙威回家,請你們與我們及時聯繫。」
「那我兒子失蹤怎麼辦?我可以報案嗎?」趙威爸爸問。
「失蹤到四十八小時可以報案。」利東說,「對不起,我們還要做一些調查,失陪了。」
他們吩咐學校繼續鎖上大門,並且帶回了一些現場的照片、血跡提取物,拿回去做進一步調查。
至於那個叫「葉真路」的女生,他們也查過她的身份,籍貫是北京,但是她的親屬都不在身邊,也沒有辦法聯繫到,這個就讓人非常疑惑。
與此同時,高三(1)班也炸開了鍋,各種猜測和傳聞私下在悄悄流傳。
學校貼吧已經有這方面的帖子,問那天那個女生到底被怎麼對待了?有人說被拍裸照,有些人說被非禮,有人說只是純粹被打,還有人說已經被強姦了。
張志濤十分生氣,拿著行動電話在抽屜裡舌戰群雄:「不要胡說八道!的確是被襲擊了,但是短短的時間內我們及時趕到,制止了進一步的侵害!你們不要隨便中傷別人的名聲!」
「喲,護花使者!你是傳說中當天第一時間趕到的男同學嗎!說說情況啊!」立刻有人回帖。
「聽說施害者是你們學校同年級的一個男生,叫 ZW 的,是不是?」
「哪個 ZW 啊,別打簡寫啊!」
「JC 今天都來我們學校調查了!雖然穿著便服,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有一個還佩槍了!後腰那裡鼓鼓的!」
「這麼刺激!那個女生漂亮嗎!」
「挺漂亮的!長得很純,不然她怎麼會有及時趕到的護花使者?」
「到底有沒有被拍到裸照啊?聽說那個男生的行動電話遺落現場落到老師手裡了?」

「哎哎,如果沒有證據怎麼會叫警察來呢?」
突然有一個新 ID「無 0947」加入了論戰:「你們說夠了吧?裸照啊,猥褻啊甚麼的,根本沒有親眼看到就亂說。警察來了是因為那個女生受了重傷,她身上本來就有有傷,骨頭還打著鋼板的,隨便拉一下就會斷!這是重傷!警察當然來了!你們不在現場就這樣說話,想用流言蜚語逼死她嗎?死了一個白欣容還不夠嗎!」
這個人發言之後,低下突然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突然出來把所有相關的帖子都刪除了,並且發了一條提示大家不要造謠傳謠的帖子:「有關昨日我校發生的事件還在調查中,希望大家不要造謠傳謠,註意保護同學隱私。」
大家這才嘆了口氣,抬頭看見姚美華老師在講臺上嚴厲地看著自己。
「都在玩行動電話吶?陳曦你也在玩?」姚美華怒視著他們,「你們都把行動電話交上來!今天放學之前,不準拿回你們的行動電話!」
大家紛紛不情願地把行動電話送了上去,姚美華看見蘇雲蘿也慢騰騰把自己行動電話交上去,愣了一下:「你要是上課沒有玩的話倒也不必……」
蘇雲蘿顯然不願意搞特殊,把行動電話給了她。
俞欣然剛好交行動電話過來,似笑非笑地問蘇雲蘿:「無 0947 是不是你?」
蘇雲蘿手一抖,看他:「你在說甚麼?」
「嘿嘿,沒甚麼,那個名字風格太像你了。」
蘇雲蘿沒有理她。
陳曦一臉睡不好的樣子,行動電話交上去之後幾乎有點站不穩,被俞欣然扶了一把。
「怎麼了?」俞欣然問。
「沒……」陳曦艱難地回答,實在說不出甚麼話了。她揉了揉腦袋,想說甚麼沒說。交行動電話這個空檔只有短短一分鐘,很快大家都各回各位,恢複了安靜。
姚美華也明顯憔悴了很多,她今天還不小心選了一只很不適合她的口紅,暗紅色的唇色配合她憔悴的皮膚,顯得非常沒有精神。
「大家都知道昨天在體育用品室發生了一些沖突,網上也有一些針對我們班的謠言。但是我要說的是,事情並不像你們猜想的那樣。的確是發生了沖突,甚至是肢體沖突,但是時間很短,很快就被制止了,葉真路同學是因為身上本來有傷,沖突讓她舊傷複發,所以動用了救護車。你們不要做無端的想象,這樣真的會給大家造成很不好的聯想。」
她停了一下,發現陶桃已經站在教室後面的窗口,在靜靜地看著她。
姚美華想了想,更加語重心長地說:「大家想一下,外校的學生肯定非常好奇,他們想象我們學校的事情,肯定是恨不得越精彩越狗血越好,對不對?因為事不關己嘛,看熱鬧不嫌事大。但是各位女同學,你們要特別註重維護好葉真路同學的聲譽,她只是拉拉扯扯中受傷了,你們傳出去說自己同學被猥褻,被強姦,把事情說大了,那外校不會認識這個同學是誰,但是他們會說德信中學的女生被強姦了,被耍流氓了,你們也是德信中學的女生,你們出去別人會怎麼看你們?」
她指著陳曦說:「陳曦,你說,要是真的葉真路被人亂傳閑話,你出去別人指著你說,『她們學校可亂了,女同學上著體育課都被怎樣怎樣了』,你猜別人怎麼看你?」
陳曦捂住胸口,臉色變得煞白:「我不要別人這樣看我!做錯事的又不是我!」
「是啊,你沒做錯甚麼,葉真路也沒做錯甚麼啊!」
姚美華繼續耐心說:「男同學也一樣,我知道你們男同學,有些時候喜歡聚眾犯一些口嗨。但是不要忘記你們也是德信中學的男生。被牽扯進去的,也是隔壁班的趙威同學,傳出去,人家不會管到底是一班還是二班的同學,會直接說啊,德信中學的男生,都是流氓!你們願意嗎?」
「不願意!」龍聰突然叫了起來,大家都沒有做聲,他訕訕又縮了回去。
「是的,龍聰同學說得對,當然不願意!我們德信高中雖然是普通高中,不是一中二中那種重點,但是我們好歹也是中考選拔出來的,是要沖著考大學去的。你們被這樣傳出去,真的連那些職業學校的學生都不如,不,你們會連社會混混都不如。等到你們讀大學準備找對象了,人家一聽,喲,這個是德信高中的,好姑娘可就不願意搭理你們了!」
這句話說得比較輕松,男生們苦笑了一下,倒是沒有跟著起哄,都陷入了沉思。
陶桃站在教室後面,一時間心情特別複雜:她當過班主任之後,才知道姚美華這幾句話的厲害。不愧是老教師,短短幾句話,就抓住了學生的心。她說的話平實,打動人心,而且和學生切身利益相關。如果換了一年前的她,估計就只會慷慨激昂地痛斥造謠行為的可恥,得不到認同。
她十分羞愧地發現,自己可能讀書的時候成績很好,但是在做老師這方面,尤其是班主任這方面,遠遠不如這些她平時看不上的「平淡無奇」的老教師。
當務之急就是讓自己班的同學不要造謠傳謠,只要自己學校的學生出去不要亂說話,就不怕外面的人添油加醋。自己當初在處理白欣容這個問題的時候,完全沒有站在學生的角度去打動他們,而是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審判這些學生孤立行為的不妥,或者一腔熱血想幫白欣容說話。但是卻忘記了老師對整個班級管理是需要控制力。她需要一種對集體輿論的控制,一種場力!唉……也許真的是自己方法方式的不正確,害死了白欣容吧。
她之前被白欣容傷害過,想幫助她卻反而被牽連遭受停職反省的處罰,說內心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畢竟是一個老師,而且是一個對自己要求一直比較嚴格的老師,現在終於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往受的怨氣似乎少了幾分。
姚美華開完了臨時班會,還剩下十分鐘下課,她讓學生們自習,出來叫住了正要離開的陶桃。
「陶桃老師。」她叫道。
陶桃慢慢轉過身來。
姚美華走過去說:「你要去哪裡,辦公樓嗎,我和你一起。」
陶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去拿點東西,我有些東西忘在辦公桌了。」
姚美華和她朝五樓走去,她們不約而同避開了從六樓走廊走過去再下五樓走連廊的那條路線,而是選擇了直接下五樓,再從五樓走廊走到連廊的位置,也許都是想避開高三(2)班的學生的目光。
此時此刻,高三(2)班估計也亂成一團了。
「2 班的班主任李思是個老油條,他搞得定的。」姚美華顯然看出了陶桃的想法,搶先說道。
陶桃沒有做聲。
姚美華又說:「謝謝你昨天晚上願意去幫我照顧葉真路。」
「應該的,」陶桃再也忍不住了,她怕自己長久的沉默讓姚美華誤會,她有點局促但是又很真誠地說,「姚老師,你真的做得很好。換了我,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
「嗨,你就別笑話我了,」姚美華說,「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黃璃園自殺了,葉真路又被偷襲住院了。家長鬧哄哄的,我現在是強弓之弩了。」
「不不,姚老師,你剛才那番話說得非常好,」陶桃說,「我也註意到你對學生的言論引導是非常有經驗的。換了我,可能我只會一昧的指責他們,希望他們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但是你完全不是這樣的,雖然你也有自己的目標,但是你是在引導他們,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想問題,你真的比我強多了。」
姚美華看了她一眼,這個陶桃老師是德信中學目前學校牌子最硬的老師,她剛來的時候,明顯能看出來她是看不上周圍的老師的。陶桃老師的確有很多自傲的資本,她年輕,有活力,而且學習成績非常好,教學熱情也很高,她的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老師,屬於書香門第。而姚美華自己,不過是個大專時候專升本,磕磕絆絆考到教師資格,然後經過重重考核,面試的關卡,才來到德信校長的面前的。
她記得校長問過她,你理想中的班級應該是怎麼樣的。她非常誠懇的,非常緊張地回答:「遵守紀律,團結友愛,並且積極向上。」
校長當時笑著說:「我們可是普通高中,在入學上都是重點高中篩選後剩下的學生,可能很難做到你說的那一點。」
她漲紅了臉,略帶結巴說:「那至少,我可以帶他們平安度過三年,三年畢業後,能上一個力所能及的學校,得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前途。」
校長說這句話「力所能及」這個詞很打動他,一個普通高中雖然不能保證各個品學兼優,但是有帶學生平順度過三年,能盡可能奔向一份屬於自己的前程的心態,還是非常適合當德信高中的老師的。
而陶桃的面試,姚美華作為資深教師代表,也去看了。她聽到校長問了同樣的一個問題,陶桃的回答十分的俏皮,她說:「我要說帶他們考清華北大也是有點假大空,因為畢竟生源水平在那裡。但是我相信,入學成績只代表他們中考時候的水平,這個年紀的孩子身上的潛力是無窮的,沒準真能帶出幾個考上好大學的學生,改變大家對我們德信中學的觀念。」
校長顯然十分高興,他見過太多早早變得世故圓滑的新老師,好久沒見過這樣濃濃書生意氣的老師了。他背後評價陶桃說,說她非常理想化,本來是可以去重點高中教書的,但是她非要說重點高中已經沒有甚麼潛力了,能去普通高中一展身手才真的能展現實力。
她很快在普通高中碰了壁。
被全班學生寫投訴信這件事,在德信高中從來沒有過。陶桃的事情傳出來之後,其他老師其實是抱著一種略幸災樂禍的心態在看她,這個天之驕女,躊躇滿志地來到這裡,也得到領導們的重用,結果就鬧成這樣。
大家都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普通高中的孩子心態和重點高中不一樣,陶桃老師從小太一帆風順,幾乎沒有遇到過挫折,她以為很多事情理應如此,其實只有她那個小圈子才這樣。
那天校長將她停職,找她去辦公室談話,她在辦公室哭得好大聲。姚美華被任命為這個班的班主任想去交接工作的時候,看她哭得像個孩子,便知趣地回避了,順手帶上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怎麼會有老師真相信和學生做朋友這種事呢?老師和學生的身份,註定她們不可能成為朋友。和學生做朋友,其實隱含的意思是「用更民主平和的心態去和學生溝通」,從而達到自己教育的目的,並不是真的讓老師去和學生交流祕密,說悄悄話,然後參與到學生之間的爭鬥中去。
陶桃哭了半天,出來之後,和姚美華做交接工作。她想解釋一下白欣容的事情,被姚美華制止了:「她已經轉學了。」
「是這個班的同學將她孤立,逼著她轉學的。您難道不想了解一下這個班級的一些這方面的情況嗎,霸淩同學……」
「陶桃老師,」姚美華打斷她,「白欣容已經決定轉學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要負責的,是剩下那個班級的學生的未來。」
陶桃很著急地再想說甚麼,姚美華說:「你不要忘記,白欣容對外界的說法是你害得她被同學孤立,你才是元兇。」
「我沒有!」陶桃憤怒地大聲說。
姚美華看了她好一會兒,說:「不管你有沒有,你都要遠離這件事了。陶桃老師,你已經是一名老師了,不要被學生牽著鼻子走。」
——不要被學生牽著鼻子走。
這句話陶桃老師記恨了好一段時間,現在才慢慢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她非常誠懇地和姚美華道謝,謝謝她當初願意勸她。
姚美華看著她,此時此刻內心也由衷的佩服:不愧是高材生,只有高材生才有這樣的心胸,能反思自己,不斷進步,她自己不一定做得到這一點。
現在班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姚美華建議讓陶桃擔任副班主任,主要負責葉安逸那邊的事情,她還要處理黃璃園,白欣容那邊的遺留問題,這兩家的家長都有來找過學校。班上的學生現在也是疑雲四起,她需要精力去引導和安撫他們,免得惹出更大的亂子。
陶桃猶豫了一下,下了決心,對姚美華說:「我認為有人在針對葉真路。」隨即把目睹葉安逸被跟蹤,還有自己收到匿名信的事情和姚美華說了。
「學生當中也有這種流言,說葉真路是白欣容回來複仇的替身。先是黃璃園死了,然後趙威也失蹤了,之前和白欣容有關系的人,都會遭遇不幸。」
「無稽之談。」姚美華說,「葉真路是我姐姐大學同學介紹來的學生,她不可能和白欣容有甚麼關系。」說到這裡,她想起白欣容母親在醫院裡鬧著要見葉安逸,說這是她的女兒。瞬間感到一股涼意。
兩個老師在連廊那裡站了很久,詭異的感覺讓她們寧願在陽光下站久一點,而不要走進那個黑洞一樣的辦公樓入口。
「我也是不信這類話的。有學生說葉真路她來德信之前就受了很重的的傷,還是骨折。白欣容也是墜樓身亡,這未免也太巧合了。而且白欣容死在北京,葉真路來自北京,這也是一個交集。有學生去葉真路之前的中學去打聽她,結果說好像根本和現在這個葉真路不是一個人……」
姚美華越聽越覺得汗毛豎立,她對陶桃說:「你不要危言聳聽,這些事情誰告訴你的?哪個學生告訴你的?」
陶桃說:「我不會告訴你的。」
姚美華盯著她看了很久,突然問:「是蘇雲蘿對不對?」
陶桃驚訝的眼神出賣了她,想否認也來不及了。
「果然是蘇雲蘿。」姚美華嘆了口氣,「優等生自然喜歡接近優等生老師,她雖然在學校裡沒有和你特別親近,但是我知道如果這個班還有一個學生願意向你透露資訊,那個人就是蘇雲蘿。」
「請你不要驚動她,她真的很不容易。」
「我當然知道她不容易!」姚美華激動地揮手說,「她家境不好,這幾年在這所學校裡夾縫生存,雖然成績很好,但是我們都知道這片土壤根本不適合她!她要不是那麼膽小謹慎,說不定早就被孤立了。還好,她比你聰明,懂得自保。」
陶桃嘆了口氣:「她有點同情我,雖然我被學生投訴的時候,她也簽了名,但是事後找我道歉了,說她沒有辦法。我立刻就原諒了她……這孩子真可憐。」
「我也不喜歡她卷入甚麼事件中,一群資質平庸的孩子中間突然出了一個特別優秀的孩子,難免總會受到排擠的。你要是想保護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對白欣容這件事淡然處之,你越是對這件事回應,蘇雲蘿卷進這件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姚美華嚴肅地說。
陶桃看著她,深深嘆了口氣:「姚美華老師,這件事你可能不太能體會蘇雲蘿的心情,但是我能體會。」
「甚麼事?」
陶桃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盡可能清晰的說:「人類作為社會性動物,很多知識都是來自於後天的學習。這一點我們作為老師在學教育心理學的時候是學過的。」
「這個我知道。」
「像蘇雲蘿那樣的優等生,是非常註重學習的那類人,她不但在學習課本裡的知識,很多社會規則,也會通過觀察學習的方法獲得。如果她在自己身邊看到一個女孩子,因為被人傳聞喜歡某個男生,或者某一些男生,而被孤立,恥笑,排擠,最後自殺,她身邊那些同學的冷漠和自私都深深印在她腦海中,你說她以後怎麼看待這個社會?是不是喜歡一個人是羞恥的?是不是不合群就一定會被排擠致死?」
姚美華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她反駁說:「那是因為她現在處的環境不太好,她以後上大學去了好的環境,就會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想的。」
「可是一個高中生是沒有辦法僅憑自己的力量去想象未來的環境的,」陶桃說,「雖然蘇雲蘿她總是一副與世無爭,除了學習不聞不問的樣子,但是我認為她是一個很敏感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在觀察身邊的人和事,然後記錄在自己的經驗中。如果一件明顯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卻得不到解釋,我想對她應該會有傷害的。」
「陶桃老師,你總是喜歡按照自己的意思揣測學生的心思,這是非常危險的,白欣容的事情應該給了你一個教訓了吧?」姚美華說,「蘇雲蘿她就是不想被幹擾學習,耽誤前程而已。她是一心要考好大學的,你不要把她和這些學生的是非扯上關系。」
「是她主動來找我說的,說明她感到了困擾。」陶桃老師說,「我現在認真的告訴你,我是覺得蘇雲蘿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這個班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起因都和白欣容有關系,我懷疑白欣容的死沒有這麼簡單!」
「你太危言聳聽了,葉真路同學這次受襲和白欣容顯然是沒有關系的,你是被那封信影嚮了而已。借屍還魂甚麼的,真的太扯了!」
「現在不是我們認為有沒有關系,是學生們認為有沒有關系……」陶桃說到這裡,看見體育老師匆匆忙忙跑上樓,跑得跌跌撞撞。他看見姚美華就結結巴巴地說:「快去!體育用品室……發現趙威了!」
體育用品室被拉上了警戒線。
是發現了趙威,不過是趙威的屍體。
他的身體被扭成奇怪的姿勢,塞進了一個廢棄的跳箱裡。那個跳箱有好幾層,堆積在體育用品室的裡屋。
也是利東他們還是不放心,對體育用品室裡進行了完整的搜尋,發現有一處特別不對勁。
那個跳箱,有點太幹淨了。
趙威就在裡面,法醫鑒定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了五個小時,但不足二十四小時,具體的時間還要通過解剖還認定。
死因很簡單,窒息,脖子部分有被掐的痕跡,脖子骨頭也斷了。
趙威在這裡襲擊了那位女生,但是又死在這裡,實在很蹊蹺。如果是在外面被殺,為甚麼一定要把屍體放在這裡呢?利東推測趙威在體育課襲擊「葉真路」之後,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裡。
屍體是在兩位警察剛想離開之後發現的,案子迅速上升為重大刑事案件,刑警隊的人來了之後,從利東那邊交接了資訊。利東派身邊實習警察梁榮文協助刑警調查,再一次走訪了在住院的「葉真路」。利東這次留了心眼,特別檢查了一遍「葉真路」的身份資訊,突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妥:身份證上的那個「葉真路」和眼前這個「葉真路」看起來容貌似乎有點差別。
青春期的容貌會多多少少有一些變化,身份證資訊上的葉真路是平劉海,臉比較圓,但是醫院裡的這個「葉真路」明顯臉要削尖一些。醫生說她原本就有傷在身,受了刺激,警察詢問的時候一定不能太刺激她。
這種疑慮一閃而過,此時此刻的「葉真路」臉色蒼白躺在牀上休息,一直沒有醒過來,他就在旁邊等著。
「她有家屬來過嗎?」利東問醫生。
醫生說:「有兩個自稱是她媽媽的人來過,都不能證明自己是她的母親。有一個是已故同學的媽媽,精神方面受了點刺激,還有一個是孩子失蹤了十年的母親。」
利東記下了楊靜和陸敏的身份資訊和聯繫方式,在「葉真路」還沒有蘇醒的時候,打通了她們的電話。
陸敏明顯是平靜了許多,她說她把轉校生當做她女兒借屍還魂了,所以到醫院鬧了一陣。
而楊靜聽聞對方是警察之後,十分警惕。利東耐心說了襲擊「葉真路」的嫌疑人被發現死在了學校體育用品室,「葉真路」的親屬一直聯繫不上,所以需要過來對「葉真路」身份做一下調查。
楊靜聽聞趙威死了之後,冷笑一聲:「真是死有餘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死和我的孩子沒有任何關系。她被襲擊之後,一直在醫院,根本沒離開過那裡。」
「我知道,但是我還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
「她懂事之後,就沒有和我一起生活了,所以我並不了解她今年來的生活。」
「她是和父親一起生活嗎?方便給我們提供父親的聯繫方式嗎?她回到榕城補習,是過來投奔你嗎?」
楊靜警惕地問:「你們想幹甚麼,不去抓殺人兇手,就先過來騷擾我的孩子嗎?」說完就掛了電話,利東望著電話發愣。
「之前這個女孩子送進來以後,也是找不到直系親屬簽字,差點連手術都動不了。有兩個人都自稱是她媽媽,但是都證明不了。我們醫生冒著有法律糾紛的危險給她動了手術,所幸沒有甚麼危險。我們也覺得奇怪,一個北京的孩子怎麼會到這種小地方補習呢?她之前身上又有這麼嚴重的傷,也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有甚麼沖突,總之也是挺造孽。」護士這麼說。
葉安逸張開了眼睛。
她其實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只是一直不想回應而已。
楊靜拒絕和警察提供線索這個舉動,讓她放下心來。
這次來的利東看起來快四十了,可能是長期和刑事犯罪打交道的原因,他的嘴角本能往下撇著,看起來很嚴肅,而且看人的時候喜歡盯著別人看,讓人很不舒服。
「你能告訴我那天的情形嗎?」利東問。
「你能不要這樣盯著我看嗎?我不喜歡你這個眼神。」葉安逸說。
「我眼神怎麼了?」
「你的眼神時時刻刻都在審判我似的,我很不喜歡。畢竟你這是詢問,又不是訊問,我不是你的嫌疑人,我是受害者。」葉安逸說。
利東沒想到這個女高中生還挺厲害的,仔細一想她說的也有道理。她的確是一個被害者,並不是嫌疑人,如果她不願意如實提供線索,或者提供不夠詳實的線索,那他也拿她沒辦法。
「抱歉,工作需要,」他不得不收斂一下自己的鋒芒,開始正式提問,把那天下午發生的時間地點一些細節問了一遍,過程基本和在場師生說的一糢一樣
「你當時感覺勒住你脖子的那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他身上有煙味,而且手臂很有力,」葉安逸說,「趙威主要是負責拍照。我逃出來之後,趙威追著我到了外屋,但是第一個男的沒有追出來,外屋有光線,他可能會怕我看見他的容貌。」
「你印象中認識這樣的人嗎?」
「不認識,我來這裡時間很短,並不認識他們。趙威我在學校見過,但是沒有交談。我甚至不知道他們襲擊我具體是甚麼原因。」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葉安逸說。
「他們拉扯你的衣服,有做出猥褻的動作嗎?比如摸你身體哪個部位甚麼的?」
「沒有。」葉安逸平靜地說,「他們應該只是拍我的照片,脫衣拍照達到羞辱的目的,但是並沒有性侵害的動作。」
「你確定嗎?」
「我確定。」葉安逸說,「或者說時間太短,我的反抗太激烈,他們還沒到那一步。」
這一點和利東的推測不謀而合,體育課的時間很短,而且外面人多,如果襲擊的目的是為了性侵,應該不會選這種時候。這種襲擊羞辱,恐嚇,威脅的意味更加濃厚,但是目的到底是甚麼呢?
「班上有傳聞我是白欣容借屍還魂回來複仇的,我想可能和她的事情有關系。」
「白欣容?」
葉安逸就一五一十把白欣容在這個班級受到謠言中傷,被孤立,被排擠,然後轉學去了北京,之後自殺的事情和利東說了一遍。
利東知道這種校園霸淩事件特別難纏,也不好處理,受害者精神方面會遭受很大創傷,他同情地問葉安逸:「你覺得襲擊你的人把你當成白欣容?」
「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別的原因,」葉安逸平靜地說,「我在這裡沒有仇家。」
「我聽說你母親之前是在這裡工作的,你以前是榕城人嗎?」羅文問。
葉安逸說:「我父母從小離婚,我是跟我父親一起生活的。我沒有在這裡生活過。我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讀書,您可以去查一查。」
「葉真路」本人的確是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北京讀書,但是真的去查的話,她現在應該是在星城讀大二,她的戶口一直都是在北京的,沒有轉到學校那邊,葉安逸微一思索,篤定他不會去查這個。就算查了,葉楓也會出手幫忙的。
「你對你媽媽沒有印象嗎?」利東問,「小時候沒有來過榕城嗎?」
「我不太記得了,我之前一直在北京獃著。」
「你媽媽有沒有去北京看過你?」
「我沒印象,這個你要去問我爸爸。」葉安逸說。
再問下去,就和本案沒甚麼直接關系了。至少目前來看,這個女孩子應該在榕城沒有甚麼宿敵,實在想不出趙威和她之前有厲害沖突的可能。
「你是覺得,他們把你當做白欣容了嗎?」
「是,他們希望我消失,所以扔我的書包,在我課桌裡面寫字,還拉我進體育用品室進行脫衣拍照羞辱,其實都是在嚇唬我。」
「你說他們目的只是嚇唬你,沒有對你有進一步的攻擊?」
「有暴力攻擊,但是主要目的不是這裡,他們就是想脫我的衣服,然後拍照。」葉安逸說。
利東微微一怔:「你談起這件事,仿佛事不關己,非常冷靜。」
「憤怒會影嚮我們的判斷,」葉安逸說,「昨天晚上,我萌生無數次想殺死他們的欲望。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讓他們如願。他們就希望用蕩婦羞辱我,用女性最害怕的恐懼來羞辱我,恐嚇我,如果我因此被他們控制情緒,那豈不是讓他們達到目的了嗎?」
葉安逸停了一下,然後說:「他們的目的不是想性侵我,也不是毆打我,他們就是想用蕩婦羞辱的方式摧毀我,拍照,然後威脅我,恐嚇我,讓我恐懼,逃走,從而達到目的。」
利東對這個外表纖細的女孩子有點另眼相看了,他說:「你覺得他們的目的是甚麼呢?」
「我不知道,總覺得自從我來到德信中學之後,總是有人把我當成白欣容,希望我快點消失。」葉安逸低聲說,臉上閃過一絲陰霾,「這種惡意並不是針對我本人的,感覺他們把我當成了白欣容的替代。」
利東說:「這只是你的猜想,有直接證據嗎?」
「沒有。」葉安逸說,她沒提那封群發的電子郵件的事情,因為那封信提到過葉真路中學時候的資訊,她下意識回避了。
「我聽說你們班有個女生前不久也跳樓死了。」利東說。
「黃璃園,她也對我進行過蕩婦羞辱……」說到這裡,葉安逸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啊,對了。」
「怎麼了?」利東坐直了身子,有點緊張。
「人的行為糢式是相對固定的,這些人,我是說襲擊我的這些人,如果對我也做這樣的事情,那麼很有可能對白欣容做過。」葉安逸看著利東說,「他們說白欣容是因為被傳謠要追好幾個男生才被孤立的,然後就轉校,自殺了。我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覺得並不是這樣的。」
「你覺得是甚麼?」
「我覺得白欣容在轉校之前,一定經历過一次非常大的傷害,這個傷害導致她轉校之後都沒有辦法平複,不能排解之後,就自殺了。」
「這個和你的案子有甚麼關系?」
「如果對她的施害者是和對我的加害者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撥人,那麼就很好理解了。」葉安逸說,「你覺得就算在他們眼裡我是白欣容借屍還魂歸來複仇的,那甚麼人最害怕,最想讓我消失?」
她仿佛理清了某種思路,低聲說:「肯定是給她致命傷害的那些人。」
利東漸漸有些明白了,但是他還覺得這個思路不夠明晰。他說:「你說幾個高中生,因為和自己的同學鬧矛盾,甚至傷害過她,然後在那個同學轉學自殺之後,他們就會把從同樣一個地方轉學回來的同學,當成了自己過去的同學,並且要在她複仇之前,消滅她。」
「邏輯上是這樣。」葉安逸。
利東啞然失笑:「有點誇張了。」
「成年人看很荒唐,您這樣的警察看更荒唐,您覺得只是幾個半大的孩子拌嘴鬧矛盾的事情。但是你看看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實,我是在上課的時候,被拉進體育室羞辱的,我受了重傷被送進醫院,引起警方重視,那是因為我身上有傷。如果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你想一下昨天的事件,應該是一個甚麼樣的結果?」
利東突然冷靜下來了:對了,這個女生身上是舊傷,外人不知道她具體的傷勢,看起來其實和正常人無異。如果是一個正常的女生,昨天被拉進體育室,可能就是被脫衣,拍照,然後照片流出,達到羞辱的目的。這件事鬧到報警的地步,其實就是因為她身上的傷很重,要送醫院手術的地步,所以顯得這個事件非常嚴重。但是對於施害者,包括趙威來說,如果是個普通的女生,脫衣拍照很可能最後被定性成惡作劇,或者是輕度的猥褻,不會受到太嚴重的懲罰。
他們之前的思路都搞錯了,他們認為這是一件嚴重的傷害事件,是因為這個女生受的傷很嚴重,但是他們忽略了這個女生受傷之所以嚴重,是因為她本來就有傷在身,加上掙紮反擊很強烈,然後導致自己受了傷。也許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對方的目的並不是毆打,也不是性侵,可能就是用有性意味的方式去羞辱和恐嚇她。
那到底之前那些人對白欣容做了甚麼事情,能讓他們如此不安,不惜這樣攻擊一個假想敵呢?
利東恍然大悟,對這個女生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但是依然能跳脫出來,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給予他客觀的資訊,這才把這件事情的性質給理清楚了。
這兩個男生,使用暴力偷襲的最終目的是在恐嚇和威脅「葉真路」!
但是他又落入了新的謎題:如果是青少年之間的恐嚇和威脅,為甚麼趙威會被殺呢?難道是這個女生殺了他?會不會是她殺了趙威,然後偽裝成被偷襲的樣子?
他在醫院那裡看過這個女生的傷勢,她才 160CM 左右的身高 45KG 左右體重,應該是不足以對抗身高 179CM 體重 75KG 的趙威的,除非另一個在場的男生和她是同謀。
他想起了趙威行動電話裡留下的照片,想起那雙緊緊勒住她脖子,拉扯她 T 恤衫的手,不……那個人不可能和她是同謀。
但是如果是呢?如果這個女孩和另一個神祕的男人只是做出了那個樣子,嫁禍給趙威,趁機殺害趙威呢?她豈不是真的成了傳說中回來複仇的白欣容了?
不好,自己也落入了這種預設了。利東趕緊讓自己從這個思路中掙脫出來。
他對葉安逸說:「趙威死了,你知道嗎?」
他註意到對方臉上露出了意外而驚訝的表情,雖然這個表情並不誇張,不像作假。
葉安逸說:「死了?怎麼死的?」
「就死在體育用品室,我們初判他襲擊了你之後,就根本沒再走出過那個地方。」
「那會是誰殺了他呢?」葉安逸沉吟,「當時那裡應該留下兩個人。怎麼一個人逃了,他怎麼沒有逃出去呢?」
難道是那個神祕人殺了同夥?她微微一怔,到底是為甚麼?
「我們暫時也不知道為甚麼他被殺,但是初步推測他應該是襲擊你之後,躲在了裡屋沒出去,然後被殺的。那時候亂哄哄就鎖了門,沒人料到那個裡屋的窗戶其實沒有封死,已經被人提前撬開了。他們留在裡屋躲起來本應該是想等人走光了,再從那個窗戶逃走的。」
「真奇怪,趙威如果被抓的話,他襲擊我的程度,就算被判刑也不會很重,他是未成年嗎?」葉安逸問。
「他七月份已經成年了。」利東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一個高中生了,她還有心思考慮到量刑的年齡標準。她思考的樣子非常沉著,身上受這麼重的傷,而且還遭受了這般羞辱,但是依然仿佛置身事外。他仔細端詳她的眼睛,發現這不像是一雙屬於高中生的眼睛。他問:「聽說你之前在大學讀了一年回來的?」
「我不喜歡我考上的專業。」葉安逸說。
「沒有別的原因嗎?比如你的傷是怎麼受的?」
「傷是暑假在外地旅游受的傷。」
利東看過她的傷檢報告,外行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是他是一名和犯罪分子長期打交道的警察。他看得出來這個傷勢應該是打鬥所致,並不是簡單的摔傷。這女孩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呢?會不會是她離開原先的大學的原因?但是今天這位女孩贏得了他某種程度的尊重,他不想太為難她,就沒有問下去。畢竟「葉真路」是這個九月份才來的榕城,之前她一直都在北京,追問下去恐怕她也不會回答。
「你好好養傷,我可能會再來找你。希望你不要見怪。」他告別的時候很有禮貌,收起了錄音筆,「如果你想到了甚麼,也可以和我聯繫,這裡有我的電話號碼。」
葉安逸表示應允。
她的雙目清澈,沒有回避的神情。
總覺得這個女孩子有點不太一樣,遭遇了這樣的事情為甚麼還能保持這麼客觀理智的態度呢?從現場的證據來看,她說的也很符合事實,和自己的推論也不謀而合。
凡事得靠證據說話。趙威的死,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去證明它的真相。
利東走了之後,葉安逸躺在牀上,感覺很困,迷迷糊糊之間,好像有人在撫摸她的額頭。仿佛許久許久之前,她睡著的時候,也有人這樣撫摸過她的額頭,那是她的母親……
在她還沒有開始懂事的時候,母親對她曾經有過無微不至的關註,只是這種關註並沒有隨著她的成長而成長,最後變成了令人窒息的控制。
控制變成了傷害,傷害逼迫人逃離。她的眼淚滑落下來,被人用手接住。
原來撫摸她額頭的那只手,開始輕輕伸出手指接過她的眼淚,睫毛凝結在指尖,糢糊的視線裡,看到那雙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我的玫瑰,你還是會在深夜裡哭泣呀。」張柳岸一只手撐著在她枕邊,附身對她輕聲說道。
他甚麼時候來的?
「你……」她努力睜大眼睛,想抬手推開他,卻發現手動不了。
張柳岸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嘴唇湊到她的耳邊:「你想起來了?」
葉安逸全身微微顫抖,往事如陰暗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他要喚醒早就被她封印的記憶,喚醒她另外一個真實的人格。
「你甚麼時候想起來的?是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嗎?還是在越南的時候?還是現在?」張柳岸帶著欣喜的神情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不是……葉安逸想張口反駁,卻發現自己連嘴巴都張不開。
怎麼回事?就算是受傷動不了,剛才明明和那個警察對話過的啊,怎麼會說不出話來?
「我不喜歡葉安逸這個名字,我也不喜歡你媽媽給你以前父母給你的謝靜嬋的名字,我更喜歡叫你玫瑰。」張柳岸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他的嘴唇柔軟,但是葉安逸全身如墜冰窖一般。
他給了她紳士般溫存的親吻之後,繼續看著她,看到她眼裡的懼意。他這才滿意,這才是他的玫瑰,不應該是之前那個全副武裝無懈可擊的葉安逸,她就應該這樣,又驚慌又絕望的看著他。
「你這個表情讓我真的……」張柳岸贊嘆似地搖搖頭,「讓我感到好興奮啊……」
葉安逸全身動不了,她的世界開始坍塌,過去的那一段生活突然雪崩了一般在自己面前不斷閃現,她才發現兜兜轉轉這麼多年,還是回到了原點。
也許不該回來的……也許不該回到榕城這個地方的……她淚流滿面地想。
張柳岸抓起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低聲說:「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訴你,你走的那一年,我一直追到陽朔。你知道嗎?」
葉安逸的眼淚不斷流下來,塔樓上的少女絕望的哭泣的場景一幕幕的閃現。張柳岸不斷地提起過去的事情,讓她非常痛苦。她早就將這輩子最脆弱的部分完全和「謝靜嬋」這個名字一道封印在記憶的深淵裡。
「別哭了,」張柳岸擦拭著她的淚水,「你以前就很喜歡在我面前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還是那個唯一看到你流淚的人。」
葉安逸奮力想掙脫這些束縛,但是她的手腳就像被無形的封印壓制在牀上,她動彈不得。她很想起來對著張柳岸的臉狠狠地踹上一腳,然後把他的脖子給擰下來,讓他不再羞辱自己。
「嘖嘖嘖。」張柳岸看著她,「你這個樣子像一只被惹怒的小貓,雖然想張牙舞爪,但是沒有甚麼威懾能力。」
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我把你的過去到現在,把你內部到外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以後在人前再端著那個樣子,別忘記有我在這樣看著你。」
葉安逸掙紮著,想說話,但是說不出。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對方的催眠術控制了,但是最可怕的並不是自己動彈不得,而是自己的那顆心,已經隱藏得很好的心,被這樣拿出來,狠狠踐踏在地上。
「你好好養傷,我明天再來看你。」張柳岸輕聲對她說,把她的手收回被子裡。想起了甚麼似地說,「對了,我很不喜歡趙威他們那樣對待你。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另外一個,如果你之後沒有能力解決他,我以後也會幫你處理得幹幹淨淨。」
玫瑰是他的收藏品,他不喜歡別人這樣對待她。
她只能供他收藏,供他折磨。
張柳岸走出病房之後,穿著白大褂路過護士崗,護士們像是沒看到他一般,他如過無人之境。
他的心情還是很激動的,有一種醞釀了很久的布局,終於可以開始享受成果的快感,但是他也有一點點失落,因為葉安逸被擊潰之後,就暫時沒有別的游戲可以吸引住他了。
當年謝靜嬋離家出走之後,他有順著她的蹤跡一直追到陽朔。他了解她的行為糢式,知道她的習慣。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在那裡會遇見一個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那裡的人。
歐陽彬,歐陽彬先遇見了謝靜嬋,之後他就失去了她的蹤跡,他一直在找她。歐陽彬沒有捕獲到這朵玫瑰,卻遇見了另外一個獵手張柳岸。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歐陽彬對這個早慧而狡黠的少年上了心,和他談了很久關於他要找的那個女孩子的事情。
她很特別,我有一種直覺,我和她一定會再見面。歐陽彬說。
張柳岸站在醫院門口,發現外面下雨了,他捂住了雙眼。
呵呵,是的,再見面,再見面就是葉安逸要了歐陽彬的命。
歐陽彬是他的老師,從考大學的時候,幫他申請國外的學校開始,就一步一步教導他,慢慢成為自己的繼承人。但是他會偶爾提到,如果那個女孩子還在,他很想也收她做學生,她身上有令他著迷的一些品質。
張柳岸聽不明白,謝靜嬋就是他的一朵小玫瑰,是他年少時候的一件玩具,是他賣弄聰明造成的悲劇。他哪怕有一點點對她的愧疚,也被歐陽彬對她的贊許所淹沒了。
她有甚麼了不起的?
她也配歐陽彬惦記這麼多年?難道他不是他最優秀的學生嗎?
遠遠還有雷聲的轟鳴,南方夏天的雨,來得如此突然。
張柳岸突然想抽煙,摸摸自己的口袋,發現自己平時沒有帶煙的習慣。可惜之餘,他看到有人下了車,打著傘走過來了。
走近之後,才發現是楊靜。
楊靜也認出了他,臉上顯露出怒容。
「你還敢纏著我女兒?」她對他說,「你到底要折磨她到甚麼時候?」
「你怎麼不想想你女兒這些年怎麼過的,」張柳岸湊近她,想避開雨聲似地低聲說,「她會不會出賣肉體?被人買賣?她經历了甚麼?一個十二歲的少女靠甚麼走到今天?你怎麼不想想?」
楊靜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她咬牙想沖上去打張柳岸一個耳光,但是被他輕易避開了。
「你敢玷污她!」
「玷污她的不正是她的母親嗎?」張柳岸冷笑,「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你的女兒十二歲的時候已經被你的想象力玷污了,髒得一敗塗地。」
十二歲的謝靜嬋出現在眼前,她被張柳岸緊緊抱住,臉色迷醉,赤身裸體。
楊靜怒吼一聲沖上去,卻發現自己抓了一團空氣,張柳岸早就不知道甚麼時候走了,只剩她在原地胡思亂想。剛才看到的都是幻象?
她突然失去了進醫院探病的勇氣。
如果張柳岸沒有出現,她還不敢確定那個人是謝靜嬋,但是他出現了,他一旦出現,就證明那個人一定是她的女兒。
她手裡還拿著剛才偷偷收集的葉安逸的頭髮,想去做 DNA 親子鑒定的,看來現在不用了。
她這些年到底經历了甚麼?
她很想上去看自己的女兒,但是又很害怕。她害怕張柳岸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出現,會毀掉小嬋現在的生活。她思慮再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還是不敢靠近。
這麼些年,她再次進入婚姻之後,得到了來之不易的生活,也逐漸明白了那些年自己的偏激和易怒其實都是生活所迫,這些全部都發洩在了自己女兒的身上。
很多年之後她想過,就算謝靜嬋當初被張柳岸「玷污」了,她真的就不願意接受她嗎?真的就不願意再承認這是自己的女兒嗎?
答案千百次都是一樣的,她願意!
不管她女兒身上發生了甚麼事,她都願意接受她做自己的女兒,她都想保護她,愛她。
眼淚不斷從她眼角流下,找了十年,朝思暮想的女兒就在樓上,可是她卻沒有勇氣上去看她一眼。
抬眼看著遠處的閃電,她才醒悟到,長久以來都會說出傷人的話的母親,現在想要表達愛意也非常困難了。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女兒平平安安,哪怕這份愛這輩子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全為了她不要再次不告而別,顛沛流離。
大雨傾盆而下,楊靜捂著胸口痛哭出聲,偶有路過的護工,也不敢上前詢問。痛哭在醫院裡太過於常見,哪怕是在這樣的瓢潑雨夜。
然而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還有一個男生面對著雨夜不能自己。
雷聲越來越近,晚自習下課後的德信中學,張志濤沒有離開教室。他顯得憂心忡忡,仿佛被甚麼事情深深地困擾著。
大雨困住了不少同學,有些人已經走了,可是有些人還在靜靜等待著雨小一點再走。高三(1)班的教室比以往安靜,留下的只有十幾個同學,有的聚集在一起小聲聊天,有的在低頭看書。
蘇雲蘿還在不聲不嚮做著數學題,龍聰在拿著行動電話刷游戲討論版。陳曦焦急地看看外面的大雨,又看看時間。俞欣然坐在她旁邊,在看著一本文摘,但是有點心不在焉。
「怎麼還在下雨……」陳曦喃喃地說,她問俞欣然能不能一起走出校門,但是意外地遭到了拒絕。
「這麼大的雨,我穿著新買的鞋子,可不想弄濕了。」俞欣然一反常態,懶懶地坐在位置上不想動,對她的提議有點冷漠。
「等下女生都走完了,只剩下男生了。」陳曦有點焦急。
「你不如叫小六來接你吧。」俞欣然有意無意地說。
這句話嚇了陳曦一跳,她責怪說:「你胡說甚麼啊!」
「對了,好多天沒有見到小六了。」俞欣然說到這裡,一個閃電打下來,門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短袖和肥大的褲子,短發都抹了發膠根根豎立,耳邊還打著耳環,手臂上還有紋身,不是任鎏是誰?
陳曦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個時候為甚麼任鎏會出現在這裡,但是一直站在窗口的張志濤卻走過去了。
「喂,我不是來找你的。」任鎏對張志濤說。
「我找你。」張志濤冷冷的說。
任鎏越過張志濤的肩膀,看了陳曦一眼,便說:「這裡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吧。」
張志濤跟著任鎏慢慢走向黑暗的樓梯口,任鎏特意看了一眼樓梯口的攝像頭。
八卦的龍聰收起了行動電話,背起書包想偷偷跟上去,蘇雲蘿這個時候也站起來表示要回家了。陳曦想跟在他們身後,但是又不想在學校裡和任鎏扯上關系,便和蘇雲蘿說:「蘇雲蘿,你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到校門口。」
蘇雲蘿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我媽媽在校門口等我。」
「我在校門口打車。」陳曦趕緊說,眼睛卻瞅著跟著前面兩人消失在樓梯口的龍聰。
蘇雲蘿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從包裡拿出折曡傘,陳曦本能想往裡面靠,那把傘很小,但是她緊緊挨著蘇雲蘿,不是因為怕雨淋,而是有點害怕。
高一高二的學生都款走光了,教室燈了滅了一大半。樓下有積水,但是任鎏和張志濤非常自然的淌水走過去了,龍聰遠遠跟在後面,蘇雲蘿小心挑著稍微幹的地方走,速度就慢了。
陳曦心急如焚,她想快點趕上前面兩人。
「你一個人回去嗎,」蘇雲蘿淡淡的說,「葉真路同學剛被不明男生襲擊,你一個人不怕嗎?」
「怕……我有甚麼好怕的?」陳曦結結巴巴地說。
「你也是女孩子不是嗎?」蘇雲蘿看著她說,「你也是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嗎?」
「我又沒得罪甚麼人……」
「葉真路同學也沒有做甚麼得罪人的事情呀。」蘇雲蘿說。
陳曦被問住了,本能反問她:「你怎麼知道她有沒有得罪人?她這個人本來就不正常!不要說她了!」
「抱歉,」蘇雲蘿說,「畢竟是我同桌,突然想起也是正常的。」
大雨稍微小了些,但是遠處的閃電依然時不時照亮大半個夜空。
她們走到校門口,看見龍聰一個人站在那裡,大半個褲腿都濕了,有點氣喘籲籲。
「剛才那兩個人呢?」陳曦問。
「他們腿太長了,我追不上。」
「沒用的宅男。」陳曦急道,「往哪邊走了。」
「右邊。」
右邊的路往前走有個小岔路通往老的小吃街,一路榕樹蔭鬱,路燈很少。平時晚上會有一些人出來擺攤,但是現在下雨,一個人都沒有,連沿途的文具店都黑燈瞎火的。
陳曦看了看,不禁有點著急,和龍聰說:「你跟我一起過去看看。」
「幹嘛要過去看啊。」龍聰攤手,「任鎏他被學校開除過,脾氣可壞了,我不要跟著去,以免被打。」
蘇雲蘿的媽媽來了,她和他們點點頭,接過媽媽的傘,走過去交給龍聰:「陳曦沒有傘,你把這個給她。」
這是一把特別大的黑傘,沉重,並且傘柄很粗,而且壞了,有點刺手。她看了一眼龍聰,龍聰從書包裡拿出一卷大的透明膠帶,笑笑說:「就是前幾天幫班上做海報的時候留下的,纏幾下就可以用了。」
陳曦急著看張志濤和任鎏離開的方向,有點不耐煩地催他:「你快點!」
「記得把傘還給我,」蘇雲蘿說,「那是我爸爸的傘。」
「好的好的。」陳曦看龍聰好不容易在傘柄那裡纏上厚厚的透明膠帶,迫不及待地拿過來,追著那個方向走去了。她感覺到厚厚的透明膠帶纏繞之後,傘柄的確沒有這麼紮手了,龍聰似乎不放心她,要跟過來。
她不喜歡這個醜醜胖胖的男生跟著自己,但是又怕那條小路天黑人少,只能讓他進到傘下,兩個人淌水急急忙忙朝那條小路走去。
蘇雲蘿定定看了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她媽媽忍不住輕聲催她:「快點,回家了。」
「嗯。」蘇雲蘿很乖的說了一句,抱著自己的書往回走。
蘇媽媽又補充了一句:「班上的那些事情你不要管,快要高考了,考上大學你就解脫了。」
「考上大學就解脫了嗎?」她小心坐上了媽媽的電瓶車後座。
「是的,這個學校太差了,同學都不是甚麼善茬,你不用和他們走太近,」蘇媽媽嘆了口氣,「盡量低調,等我們考過了高考,你去了好的大學,你就可以接觸到更加高素質的學生了。」
雨勢漸漸小了一點,蘇媽媽穿著雨衣,小心駕駛著車,在濕滑的馬路上行駛。她身後是她一生的珍寶。
丈夫已經臥病在牀,全家的勞動力只有她一個人,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是蘇雲蘿懂事,為了節省學費,選擇了就近入學,放棄了重點高中的入學資格,在普通高中力爭上游,真的十分不易。
等紅綠燈的時候,蘇媽媽忍不住問:「聽說你們班又死了一個同學?」
「嗯,在家裡和她媽媽爭吵的時候跳樓自殺的。」
「哎!橫豎都是自己的媽媽,做甚麼不能讓一下呢?」蘇媽媽說。
「她媽媽挺過分的,來學校鬧過,追著自己的女兒打。」蘇雲蘿說。
綠燈亮了,但是蘇媽媽沒有立刻行駛。
她嘆息:「那是有點過分。」
身後傳來了機動車不耐煩的催促聲,電瓶車堵住了直行道。她趕緊上車,趕緊往前走。身後那輛小轎車不耐煩地擦肩而過,加速碾壓地上的水窪,污水飛濺了母女一身。
「雲雲,沒事吧?回家再洗個澡換衣服。」蘇媽媽趕緊說。
蘇雲蘿說沒事。她心疼媽媽的卑微,也心疼自己。
「你生在我們家,真的是命苦了。」蘇媽媽嘆息,鼻子有點酸。
「媽,我不喜歡你說這種話,」蘇雲蘿突然說,「我不喜歡你總是提醒我,我比別人命苦。」
「我就是想提醒你,你只能靠自己了,你只能通過努力學習往上爬。」
「我喜歡學習,並不是因為我命苦,」蘇雲蘿說,「我想去好的大學也不是因為我命苦,是因為我聰明。媽,你以後記住這一點。」
蘇媽媽愣了一下,咕噥說:「我就是覺得我命苦……」
「那是你覺得,我不覺得,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命苦。」蘇雲蘿說,「我比別人家境差,但是我也比別人聰明,老天對我算是扯平了。」
「你這孩子,」蘇媽媽嘆了口氣,「你根本不知道一個優越的家境能給你更大的舞臺。」
「我也不想知道,因為我不可能有一個優越的家境了,所以請媽媽以後也不要再提醒我命苦了,這除了增加我前進的阻力沒有任何用處。」蘇雲蘿說,「將來好的大學裡,家境好的同學會更加多。」
蘇媽媽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言語。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你少和班上的同學來往,他們都不是好學生。」
「完全不來往會被孤立的,你忘了白欣容嗎?」蘇雲蘿仿佛被刺中了甚麼軟肋,大聲說。
「白欣容是她自己不太檢點吧?我家長會見過她媽媽,整個人就有點瘋瘋癲癲的……」
「媽,」蘇雲蘿打斷她,「白欣容是我同桌,她沒做甚麼出格的事情,而且入學成績排名很靠前。她只是被孤立了,然後就隨便人家怎麼講她也不能反抗了。」
蘇媽媽愣了愣,說:「那你還是註意和同學保持友好的關系吧,畢竟周圍人要使壞,讓你不能安心備考,也是很慘的。」
蘇雲蘿不喜歡媽媽嘴巴裡總是說出「慘」或者「命苦」之類的話。她現在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她不想聽洩氣的話。雖然她長得非常乖巧,給人靦腆內向的印象,但是她有雄心萬丈的一面。
要從榕城考到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然後爭取到和母親截然不同的人生,這是她的目標。
在這之前,她內心依然有疑慮。
回到家之後,她去問候了父親,然後簡單的洗了個澡,推說頭疼,就很早上牀睡覺了,沒有熬夜。
「媽,我有點不舒服,明天可能要請假。」
蘇雲蘿身體比較羸弱,蘇媽媽擔心她步自己丈夫後塵,一般只要女兒說不舒服,她就很慷慨地讓她留在家休息。
第二天早上量體溫的時候,蘇雲蘿動了點手腳,體溫計的數字看起來有點低燒,蘇媽媽給她吃了點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蘇雲蘿看媽媽走了之後,又起來看看自己爸爸在房間裡的情況,看看需不需要幫他倒尿。她爸爸今天精神不錯,躺在牀上看了一會兒報紙,看見她進來,就問她怎麼了。
蘇雲蘿說她出去散散步,她爸爸就點點頭,沒有多問。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今天早上放晴了,風涼涼的。天氣預報說還會有雨,蘇雲蘿找了把折曡傘帶著,想了想,又發了條資訊給龍聰:「傘拿回來了嗎?」
龍聰沒有回應,可能是在上課期間,不方便看行動電話。她悄悄去了市一醫院,在住院部猶豫了一下,然後去詢問處打聽:「請問骨折之類的病人住哪一樓?」
「肯定是骨科啊,你找誰啊?」問詢處的護士看著她。
蘇雲蘿笑笑,沒有回答她。她看了樓層分布,上了電梯,去了八樓。骨科在八樓。她去的時候,突然看到張志濤和任鎏站在走廊那裡和護士說話,嚇得趕緊躲到一邊。
他們兩個來這裡幹甚麼?
蘇雲蘿鼓起勇氣探頭去看,看張志濤似乎要帶著任鎏往病房那邊走,卻被迎面走過來的陶桃老師叫住:「你怎麼不去上課?你為甚麼來這裡?」
張志濤也很意外看到陶桃,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是陪我朋友過來拿點藥,他感冒了。」
陶桃看了一眼任鎏,任鎏別過臉去,裝作看風景。
「我來這裡想起葉真路也在這裡,順便過來看看她,她怎麼樣了?」
陶桃有點黯然:「她依舊不怎麼說話,和之前完全判若兩人。」
「那我去看看他。」張志濤對任鎏打了個招呼,就去了葉真路的病房去了。任鎏表示在樓下等他,繞過陶桃朝電梯走過來,蘇雲蘿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嚇得趕緊轉身走進旁邊樓梯間,猶豫了一下往上走。她偷偷透過樓梯的間隙往下看,看到任鎏根本就沒有進電梯,也是進了樓梯間。她嚇得趕緊躲到九樓樓梯間門旁邊,仔細聽了一會兒,對方並沒有上樓,而是點了煙,在下面抽煙。
蘇雲蘿嚇得心噗噗跳,屏住呼吸不敢動。過了一會兒任鎏行動電話嚮了,是張志濤找他,問他在哪裡。他說他在樓梯間,張志濤也走了過來。
蘇雲蘿拼命想逃走,但是又很好奇,想聽聽他們說甚麼,便蹲在九樓樓梯口上,仔細往下聽。
她聽到張志濤懊惱地說:「她根本就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沒做聲。」
「唔,我昨天和你說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沒有。」任鎏問他。
張志濤說:「我不信你說的。」

「呵,」任鎏吐了口煙,給張志濤遞了一根,張志濤猶豫了一下,又接過來。
「你小子以為我為甚麼要打你?」
「不就是你誤會我愛上葉真路了嗎?」
「我不允許你對不起陳曦。」
「你這麼喜歡她,你自己為甚麼不直接追她。」
「我追她,你當我心裡沒點逼數嗎?」任鎏冷哼一聲,「我一職高生,配得上她嗎?」
「你當初要不打架鬧事退學,現在也不至於念職高,好歹也是在德信。」張志濤悶聲說。

蘇雲蘿當然知道他們說的事情,任鎏本來就是德信高中的學生,因為犯了校規然後被開除,之後才去讀的職高。他之前和陳曦在一個班,聽說兩個人在一條街長大的,他父親是陳曦父親的司機。後來他父親撞了人被罰錢,不再幫陳曦父親開車了,就自己去做小生意,陳曦搬到了新開發區,兩個人就不再有甚麼交集了。
過去班上的人都知道任鎏是陳曦的小守護神,以前有外校的小混混仰慕陳曦豔名,蹲校門守過她,任鎏沖上去和人幹架。後來事情鬧大了,老師問他怎麼回事,他也不肯說,只是說看那幾個小混混不順眼。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知道那幾個小混混是沖著陳曦來的。
蘇雲蘿平時並不關心班上的這些八卦,但是她越是不愛管事情,同學們說八卦的時候就越不避諱她在場,所以冷眼旁觀,也知道個大概。
高一的時候張志濤也傳聞喜歡陳曦,也被任鎏針對著打壓過。任鎏這個人不討人喜歡是出了名了的,女生們又是怕他又是討厭他,陳曦在學校裡也不怎麼搭理他,幸好他高一就被開除了,班上女生都舒了口氣,也包括陳曦。
陳曦曾經公開在女生的聊天場合說過,任鎏看起來挺沒腦子的,她不喜歡他老是借著保護自己為名,到處惹事。
「誰要他保護?他是我甚麼人啊!」陳曦不屑地說。
俞欣然在旁邊附和她。
「我和你不同,你好歹是有機會和她一起考大學的,我是沒有。」任鎏說,「你別辜負她,至於那個葉真路,你就別想了,她和你不是一路人。她遲早要回北京的。」
蘇雲蘿蹲在樓梯邊,偷聽任鎏說話。
張志濤說:「這些話你昨晚問了怎麼又問起來了?」
「我要你保證絕對不會和陳曦提起。」
「你暗戀她就暗戀,拉我下水幹甚麼?」張志濤冷哼,「上次打了我一頓,莫名其妙的還不夠你出氣的?你清醒一點吧,靠拳頭說話,再過幾年就不行了,你成年之後打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已經成年了,」任鎏冷哼,「我只是要你保證,如果我不在陳曦身邊,你還會和我一樣保護她。」
「她和我有甚麼關系?她怎麼就需要我保護了?」
「你這王八蛋!」任鎏忍不住罵出口了,「別裝蒜,陳曦喜歡你!我知道她喜歡你!」
張志濤愣住了。
「昨天她跟過來了,我不好說破,她就是偷偷喜歡你,我要是不在了,你要替我好好守護她!」任鎏嚴肅地說。
說到「守護」兩個字,蘇雲蘿忍不住露出輕衊的冷笑。
張志濤說:「你少替人做主張。」
「你不答應,你會死得很難看。」任鎏說。
「你說你感冒,來市一醫院看病,其實就是想順便來看看葉真路長甚麼樣的吧?」張志濤懷疑地看著他。
「我沒說要來看甚麼葉真路,是你自己要上來看她的。」
「你知道她在市一醫院,我路過一定會過來看她!」張志濤怒不可遏瞪著他,「你自己發神經就算了,不要牽扯上無關的人!」
任鎏陰沉地說:「我可沒見著她,你激動甚麼?」
張志濤看起來很心煩,也悶頭抽煙,任鎏也在悶頭抽煙,兩個男孩子把樓梯間弄得煙霧繚繞,蘇雲蘿如果不是為了偷聽,絕對不會在那裡繼續蹲下去。
但是她依然保持著小貓一樣的姿勢,非常耐心地蹲在那裡,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快到暑假的時候,我在 398 附近那個網吧上網,我看到過你。」
「我經常去上網,我怎麼知道是哪一次?」
「那一次,我在網吧上網,突然有……有一個很奇怪的女人走過網吧,走了一圈……」
「我沒印象看到過甚麼奇怪的女人。」
「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個人在後面跟著,很像你。」張志濤懷疑地說。
「哼,很像我又怎麼樣?我都說了我經常去網吧打游戲,398 那邊我也經常去的。」
張志濤愣了一下,把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了。
「不,那天晚上那個肯定是你,我記得龍聰之前給我打電話,說他和你還有陳曦,還有趙威他們在網吧打游戲,你們都在場……」
「龍聰?」任鎏挑起眉毛看他,「你說他也在場甚麼意思?」
「就是 6 月 2 號那天晚上,你們三個人是不是在 398 對面的網吧打游戲?」張志濤問他。
任鎏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但是打了一會兒就走了。怎麼,龍聰當時也在那個酒吧?」
「他說看見你了。」張志濤看著他說,「後來,我也到了那個網吧,我看到了一個全身髒兮兮的瘋女人,沒穿衣服,穿過了網吧。」
任鎏突然陷入了沉默,然後冷冷地問:「然後呢?」
「我當時以為是個精神病患者,但是黃璃園死之後,抽屜寫的那行字提醒了我,6 月 2 日那天發生了甚麼。」
「我不知道你想說甚麼。」任鎏說。
張志濤看著他,冷冷地問:「那個沒穿衣服,全身是傷,蓬頭垢面走過去的女人,是不是白欣容?」
蘇雲蘿聽到這裡,全身發冷,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任鎏突然「哈」的一聲笑出來了:「你看到個沒穿衣服的女人走過網吧,你認為是白欣容,但是關我屌事?」
「因為我想起來,她的身後遠遠跟著一個男的,那個男的長得很像你,」張志濤壓抑著憤怒說,「當時大家都被嚇一跳,有很多人在起哄,我就掃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的那個人,非常像你。」
「可能是我吧,可能不是我,你問這個幹甚麼?」
張志濤突然抓住他的領子:「白欣容雖然高一的時候和你不同班,但是好歹和你在一間學校讀過書,你為甚麼要這樣對她?」
任鎏狠狠推開他,將他整個人推在牆上,他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就算你看到白欣容在網吧裸奔,我又剛好在那裡,你又有甚麼證據說明,她和我有關系?」
「因為那天班裡有個女生約我在酒吧見面!我趕到酒吧門口沒有看見她,我以為我被耍了。直到黃璃園死後抽屜的留言,6 月 2 日!我才想到去確認,原來那個是白欣容的生日!當天晚上我在隔壁網吧打游戲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女人裸體從網吧慢慢橫穿過去!我現在反複回想,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白欣容!」
任鎏冷冷地說:「你確定是白欣容?她打電話給你?」
「不是她,是龍聰打電話給我,他一定知道是哪個女生來找我。我一直以為這就是個惡作劇,現在想想,很有可能就是白欣容!那天晚上在網吧出現的我們學校的人,有龍聰,有俞欣然,還有陳曦,趙威,還有……還有一個被我以為是精神病人的白欣容……」
「龍聰打電話給你的?」任鎏懷疑地看著他。
張志濤感覺到自己一時失言,也愣愣地看著他。
糟了!蘇雲蘿忍不住往後縮了一步,兜裡的電話突然震動了一下,有人發資訊來了。
即便是這樣輕微的震動聲,在這個陷入沉默的樓道裡依然非常突出。任鎏警醒地跳起來,趕緊沖上樓去看,卻只看見一扇剛剛關上的門。他打開樓梯門,卻只看見推著擔架在等電梯的醫護人員。
「剛才誰從這裡出來了?」他問。
醫護人員看了他一眼,可能看他樣子不善,皺了皺眉,沒做聲。
任鎏氣急敗壞往九樓的走廊看,只看見幾個慢騰騰走路的病人,並沒有甚麼可疑的人選。
張志濤靠在門框那裡,冷冷看著他:「你這麼激動?」
任鎏的臉色很陰鬱,仿佛聽不見他說甚麼似的。他想起了甚麼,就突然走進樓梯間,直接往十樓那邊跑去了。十樓是個中藥理療中心,到處煙霧繚繞,彌漫著艾草的味道。電梯門口聚集了一群老頭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在聊天。他問旁邊一個老太太:「剛才有人往這裡出來了嗎?」
老太太笑嘻嘻地說:「是啊,挺俊的一個小姑娘,一出來就進電梯了,差點沒進去。」
任鎏臉色越發陰鬱了:「穿甚麼衣服?」
老太太很警惕地看著他,開始下意識地保護那個「小姑娘」:「怎麼了你們不認識啊,還問穿甚麼衣服,你要找穿甚麼衣服的?」
「她從病房跑出來的,我確認一下。任鎏說。
張志濤已經跟著走過來了,他本來以為任鎏去了九樓,誰知道他還追到了十樓。難道那個人這麼狡猾,往上跑了兩層?
電梯已經下到了一樓了,但是這電梯每層都停,就算小姑娘進了電梯,她也有可能在某一層下去。這家夥裝腔作勢,把九樓樓梯門弄一下,然後往十樓跑,把他唬得團團轉。
「可能是醫院的病人,或者是家屬,你沒必要這麼杯弓蛇影。」張志濤看他反應這麼強烈,不由懷疑更深了一層。
任鎏看著他,說:「那個葉真路,她還能走路嗎?」
「之前一直躺牀上,我沒看見過她下牀,也沒看見她走動,怎麼了?」張志濤懷疑不斷地在加深。
任鎏沒理他,直接朝八樓去了,張志濤心下覺得不妙,就一直跟著他。他果然朝著葉真路的病房走去,張志濤跟著他背後低聲叫道:「你幹甚麼?你又不認識她!」
「我聽說了傳聞,她是白欣容借屍還魂回來複仇的,黃璃園就是接觸了她之後死了,接著是趙威,和白欣容有關系的人都死了,現在你來問我那天看見的瘋女人是不是白欣容,我看你不如直接去問問她比較合適!」任鎏怒氣沖沖在前面走,帶著紋身的手臂肌肉糾結,張志濤怕他鬧事,緊緊跟著,低聲怒道:「她絕對不是白欣容!」
任鎏沒理他,直接推開門,發現這是一個雙人病房,但是只有一張牀上睡了人。陶桃不在這裡,那張睡了人的病牀拉著簾子,窗戶開著,簾子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他猶豫了一下,一把拉開簾子,張志濤想阻止都來不及。
葉安逸根本沒有睡著,她睜著眼睛躺在牀上,安安靜靜,簾子被拉開的時候,她直直盯著任鎏,把他嚇了一跳。
這是第一次他近距離看到這個女生的臉,這是一張讓他非常不舒服的臉,重點不舒服是因為那雙眼睛。
她的眼睛平靜,明亮,而且不帶一點感情。
「你幹甚麼!她受了重傷,你嚇唬她幹甚麼?」
「這就是們班那個差點被強姦的女生?」任鎏突然嗤笑,「我還以為多麼不得了呢,平頭正臉的,也就這糢樣。」
「任鎏!你不要太過分!」張志濤怒了。雖然他一直有點畏懼任鎏,但是他這樣當面使勁戳「葉真路」的痛處,他絕對不能忍。
任鎏卻非常不客氣地,直勾勾地看著葉安逸,眼裡都是輕衊而且嘲笑的神色,仿佛她已經是一個遭受玷污,並且遭人唾棄的「次品」。
葉安逸做勢要慢慢坐了起來,張志濤趕緊上去扶她。看見他上去扶她,任鎏臉上閃過了怒意:「殘花敗柳也值得你這樣殷勤?」
「你夠了吧,這裡是醫院。」張志濤怒道,「再這樣,我昨晚答應過你的事情,我就要反悔了!」
葉安逸坐了起來,緩緩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對著任鎏,勾了勾指頭,示意他上前。
任鎏愣住了。
她一直這樣看著他,堅持伸手要他上前。
他本能上前了兩步,或許是為了表示自己並不畏懼,又或許是不由自主。
走近她牀邊,葉安逸只是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後睜開了眼睛:「我認得你的氣味。」
任鎏臉色稍稍變了。
這個時候,她就想起了成邨的那個少年阿飛,單憑氣味就可以找到他要找到的人,她雖然肯定不如阿飛,但是她畢竟和體育用品室的那個襲擊者有近距離的纏鬥,對方的氣味她記下了,這是一種混雜了煙味,汗味,還有特殊體味的氣味——對方有點淡淡的狐臭。
任鎏這時候暗叫不好,後退了幾步,開始後悔自己為甚麼要送上門來了。
「你滿十八歲了嗎?」葉安逸突然很友好地問他,「生日是甚麼時候?」
「你幹嘛突然問這個……任鎏比我們都大一點,他滿十八歲了啊。」
「滿十八歲的話,就是完全刑事行為責任能力人了。」葉安逸用一種非常友好的語調說,「那就是說殺人強姦,年齡上來說,量刑上是沒有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可能了。」
任鎏心噗噗跳,雖然他對後果早就有所預料的,但是聽到對方毫無壓力談論這個,還是感到了極度不舒服。
「除非你去自首哦。」葉安逸說。
「我……我不知道……」任鎏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腳軟,他之前建立起來的力量上的優越感蕩然無存。他是想羞辱這個女生,不但想羞辱她,還想摧毀她,但是他發現對方比自己想的要頑強,並且尖銳。他開始後悔招惹她了。
「如果之前有過類似犯罪行為的話,還會數罪並罰。」葉安逸補充。
任鎏有點氣短,他不太相信這個女生能認出自己,明明那個時候是黑暗的室內環境,完全不能視物,她不可能認出自己。難道真的僅憑自己身上的氣味?
葉安逸直面他的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平靜到讓他害怕。他本來積攢了很多羞辱的詞語,但是現在說不出口。
「葉真路,你好好養傷,這個是我們以前班上的同學,現在去職高讀書了,他只是路過而已。」張志濤覺察到了氣氛詭異,趕緊打斷他們。
任鎏默默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路過門口旁邊的衞生間,發現裡面亮著燈,還傳來了沖水的聲音。
原來這間病房並不是一個人住的。他看了一眼另外一張牀,鋪得整潔幹淨,沒有睡過的痕跡。
張志濤也不好留下,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他本來很想過來看望她的,誰知道遇上了任鎏,又談了一些讓他驚疑不定的事情,他內心很不平靜,以至於顧不上安撫「葉真路」了。
他們走了之後,洗手間裡的女孩走出來了,是驚魂未定的蘇雲蘿。
「陶桃老師還會來嗎?」她問葉安逸。
「不會了,她下午有事,先回去了。我這裡還有護工照料,也不必一直留在這裡。」葉安逸說。
「你認出他了嗎?」蘇雲蘿小聲問。
「我本來不確定是他,試探了兩句,看他反應我就知道了。」
「趙威很有可能也是他殺的,你不害怕嗎?」蘇雲蘿一想到趙威就是任鎏殺害的,忍不住全身有點發抖。
「他更應該害怕,滿十八歲了還殺人,加上故意傷害,猥褻婦女,夠判好幾年刑的了。」葉安逸冷笑。她的冷笑帶出了陰霾的感覺,讓蘇雲蘿有點戰栗。
雖然之前葉安逸一直都給她感覺很自信強大,但是沒有這種陰鬱的殺氣,現在有點不一樣了。她的內心已經被污染了似的,這是因為在體育用品室遭遇了襲擊嗎?
「你為甚麼慌慌張張跑進來,求我不要讓他們看到你?」葉安逸問。
「我可能不小心偷聽到了任鎏的一些祕密。」蘇雲蘿說,「我怕他。」
「他說了甚麼?」
「說到 6 月 2 日,張志濤在 398 對面的網吧看到了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走過網吧,引起哄笑。他還似乎看到了任鎏,所以問任鎏當時在不在那裡。任鎏好像反應很大。張志濤懷疑看到的那個女生是白欣容。」
葉安逸想起張志濤說過,龍聰曾經在 6 月 2 日那天晚上打電話給叫他去見白欣容,但是張志濤那天在那裡遇見了陳曦。黃璃園那天也去了,也沒有見到白欣容。現在張志濤說他想起看到了一個全身赤裸的女人走過網吧……到底怎麼回事?
「這個事情挺有名的,好像當時還有人拍了視頻發朋友圈,但是那個女的全身髒兮兮的,頭髮都擋住臉,沒人看得出是誰,大家都以為是精神病人,過了一段時間就沒人理了。」蘇雲蘿說。
「那個人是白欣容?」葉安逸感覺心裡一寒。
「聽張志濤的口氣,好像他現在隱約開始懷疑了,他說越想越覺得那個人就是白欣容。」蘇雲蘿說,「我就是偷聽到這裡,任鎏的眼神變得很可怕,所以就跑了。他如果殺了趙威的話,有可能也會殺了我。」
「我不明白,」葉安逸說,「如果真的只是和趙威一起襲擊了我,用不著殺人,應該有更大的原因。」
「你說的有道理。」蘇雲蘿小心地又去走廊走一遍,生怕那個任鎏又折返回來。
「他不敢回來的,他回來就證明他就是兇手。」葉安逸說,「我今晚就立刻打電話給警察,他跑不了。」
蘇雲蘿小心地說:「但是如果 6 月 2 日那天晚上,白欣容被脫衣游街,背後是任鎏所為……那他可能會直接針對龍聰。因為只有龍聰能證明那天是白欣容找張志濤來的 398 的,其他人並沒有見過白欣容本人。」
葉安逸屏住呼吸,抓住牀單,內心的拼圖慢慢地開始拼接完整:這才是白欣容自殺直接原因,之前的被孤立,被造謠,都僅僅只是一個鋪墊,把她徹底從社交場合除名之後,再由最後的劊子手完成最後的一擊。
——對方如果是一個不具備有真正意義上獨立人格的人,那麼就可以被隨意的處置,這才是霸淩的極點。
「你有其他證據表明任鎏和白欣容的事情有關系嗎?」葉安逸問。
「我沒有,事實上我都沒辦法證明那個人就是白欣容,她已經死了。張志濤就算想起那天在網吧看見過她,也未能馬上認出來,現在的證人,恐怕也只能從張志濤身上找了。」
葉安逸回想了一下,突然不知道為甚麼感覺到十分不安。她突然問蘇雲蘿:「你會玩國際象棋嗎?」
蘇雲蘿有點局促地說:「我……我小學的時候在少年宮學過幾年……」
「白欣容會下國際象棋嗎?」
「……」蘇雲蘿看著她,疑惑地搖頭:「沒聽說她會下。我周圍人會下國際想起的很少,也沒人和我下,功課一緊張我也很少玩了。」
她想了想,補充說:「不過,我和她私底下其實有一些交談。有次是課外活動,每個人都要介紹一下自己的愛好。我就拿了一盒國際象棋去班上講。後來回到座位她就私下問我說國際象棋中的『後』是不是最厲害的。我說是的,後可以前後左右加斜方向直線前進,比車還厲害。」
「她怎麼說。」
「她表情有點奇怪,說她覺得自己身邊的全部都是『後』。後來就沒有說下去。」
葉安逸腦子裡翻過了白欣容的日記本。
她在某一頁的右下角畫了一個國際象棋中的「後」。雖然她一直用撲克牌裡的「皇後」來代替身邊傷害她的女人,這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國際象棋的標志,讓葉安逸很在意。
「如果下次有空,和我下一盤吧。」葉安逸說。
蘇雲蘿有點意外地看著她:「你也會?」
「我也是中學時候學了一段時間。」葉安逸說。
「好的,下次我帶棋過來。」蘇雲蘿說。
「我猜白欣容其實分不太清象棋的後和撲克牌裡的後的區別,又或者對於她來說,都是一些令她痛苦的女性。」葉安逸說。
「你怎麼突然提到這個?」蘇雲蘿說。
葉安逸沒有回答。
她們又沉默了一段時間,葉安逸想起她今天沒去上課,問她為甚麼。她說突然有點不舒服,後來吃了點東西好了,就出來走走。
蘇雲蘿的樣子還是很沉靜,剛開始闖進病房的時候有點慌張,現在已經恢複成她平時的樣子了。她拿出行動電話又看了一遍資訊,是龍聰發來的,上面說:「陳曦說她弄丟你的傘了。」
她咬住了嘴唇。
「怎麼了?」
「昨天下大雨,任鎏來找張志濤,陳曦要追去看他們,從龍聰那裡借走了我的傘。」蘇雲蘿低聲說,「那是爸爸的傘,說了要還回來的,結果說弄丟了。」
「陳曦不在意這個吧。」
「她可能覺得那把傘太破了沒有放在心上。」蘇雲蘿說。
「你平時和陳曦熟嗎?」
「我和這個班的人沒有甚麼太多的接觸。」蘇雲蘿說。
「你覺不覺得,陳曦其實很喜歡張志濤。」葉安逸問她。
蘇雲蘿想了想,說:「不會吧,張志濤高一的時候追過她,被她拒絕了,這個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歡白欣容或者你接近張志濤,可能僅僅是不喜歡她的仰慕者『變心』而已。」
「任鎏是不是喜歡過陳曦?」葉安逸問。
「這個我們不清楚,」蘇雲蘿說,「任鎏的父親是陳曦父親以前的手下,他對陳曦更像一種……怎麼說呢,類似僕人的兒子對大小姐要保護的感覺吧,他們之間互動不多,陳曦肯定看不上他。」
「張志濤上次就是被他打的吧。」
「大概率是,任鎏不能允許別人『背叛』他的小姐。」
「很扭曲的心態,對不對?」葉安逸問。
「有點,但是大家沒覺得有甚麼不妥似的。大概已經習慣任鎏是這樣的一個人了吧,他比較偏激。」蘇雲蘿說。
葉安逸再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接近放學了,她對蘇雲蘿說:「你能不能把龍聰的聯繫方式給我。我想問一點事情。」
蘇雲蘿點頭,把龍聰的電話號碼調出來給了葉安逸。葉安逸給他發了個資訊,請他放學之後來一趟醫院。很快收到龍聰的回覆:「好的。」
葉安逸又想給張志濤發資訊,想了想,還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你在哪裡?」
「準備回家吃飯。」張志濤聲音有點沮喪。
「剛才那個人還在你身邊嗎?」
「嗯,還在。」張志濤說,「不過他準備回他學校了。」
「你能不能中午過醫院來,順便給我帶一份飯,但是不要讓你旁邊那個人知道你來,可以嗎?」葉安逸說。
那邊傳來了任鎏疑惑地聲音:「誰啊?」張志濤回答他說:「我媽。」
「好了好了,我馬上回去。」張志濤對任鎏說,「我先打車回去了,我媽十萬火急催。」然後搖手叫了一輛車,對葉安逸低聲說:「我上了出租車,繞個圈就來找你,你要吃甚麼?」
「砂煲飯。」葉安逸說,「叉燒加蛋,亮記應該就在附近。」
「你還真懂行。」張志濤聽她這麼挑剔反而有點高興,這是男孩子慣有的心態——被喜歡的女孩子支配的開心。
「你要找他們兩個來問 6 月 2 日晚上的事情嗎?」蘇雲蘿說。
葉安逸點點頭。
「我可以留在這裡聽嗎?」蘇雲蘿又問。
葉安逸看了這個平時絕對明哲保身的女孩子一眼,然後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微笑:「那早知道讓張志濤帶兩份飯了。」
醫院的護工過來查看葉安逸的情況,問她需不需要便壺。葉安逸只是一邊的手腳受傷,還是堅持要去廁所自己用馬桶。然後護士過來查房,換藥,做了記錄之後離開了,又剩下她們兩個。
「你為甚麼要管白欣容的事情?」蘇雲蘿說。
「我其實也不知道為甚麼要管,」如果光說為了自己的課題,葉安逸似乎也能說得通,但是似乎有其他的原因,她說不出來。她問:「那你為甚麼又開始感興趣了,你以前不是連和她說話都不願意嗎?」
蘇雲蘿露出難為情的表情,說:「我其實也不知道。可能是聽張志濤說,在網吧裡裸體游街的女生有可能是白欣容的時候,我還是受到震撼了吧。」
「你能找那段視頻出來發給我嗎?」
蘇雲蘿點點頭,拿出行動電話從相冊裡找到了一段視頻,然後直接把行動電話給葉安逸看。葉安逸有點意外:她竟然早已經存在行動電話裡?難道她當初看到視頻就已經懷疑是白欣容了嗎?
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真的看到視頻內容之後,葉安逸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不適:視頻裡是一個網吧的背景,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全身一絲不掛的女孩子,慢慢地從網吧那一頭,走到另一頭,周圍獃若木雞了之後,突然爆發出一陣起哄聲。
她頭髮亂糟糟的,全身還帶了泥巴,似乎在泥巴裡翻滾過。還有傷痕,雙手無所適從,一只手擋住胸部,一只手擋住下體,走了一圈之後,似乎有人說:「再走一圈,把手拿開。」她又猶豫著走了一圈。
這一圈已經有不少人拿出了行動電話了,還有人趕她走,罵她「變態」,「神經病」。而且在視頻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的確是看到了一個比較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張志濤。他穿著一件平時經常穿的三葉草的短袖,坐在一臺機器的位置上,後腦勺對著鏡頭,仿佛很震驚。那個女孩路過他面前的時候,微微顫抖,腳步明顯變得遲緩無力。
葉安逸血沖上頭,放下行動電話呼了口氣,才問蘇雲蘿:「你能確定這個人是白欣容嗎?」
「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懷疑是她,」蘇雲蘿呼了口氣,整理了一下思路說,「因為我是她同桌,大家都不願意和她說話,登記個人資訊的時候,都是過來問我的。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 6 月 2 日是她的生日。這個視頻爆出來是 6 月 2 日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不詳的預感了。這種視頻很快會被刪,我就偷偷保存下來。還有一點就是,白欣容她走路的時候,左腳有點內八,但是右腳是正常的,這個特點也是我作為同桌才註意到的。視頻裡的這個女子雖然看不清容貌,但是走路的樣子完全就是白欣容平時走路的樣子。」
「除了你之外,還有人懷疑是她嗎?」
「當時這個視頻在班上也有人傳閱,大家只是有點交頭接耳,並沒有人懷疑是白欣容,都以為是一個精神病人。我是她同桌,太熟悉她一舉一動了,不但熟悉她平時的形體,還有她在這件事之後的樣子,都透露出反常。」
葉安逸坐在牀頭那裡,突然捂住了嘴巴幹嘔起來,蘇雲蘿趕緊拿出旁邊的痰盂放在她牀邊。葉安逸趴在牀邊幹嘔了半天,那種沖擊感從胃部直接到她的喉嚨,把剛進門的張志濤嚇了一跳。

「她怎麼了?」張志濤趕緊把飯提進來放在桌邊,伸手想去撫她的後背,被她一把推開。她的嘴角還沾著一些粘稠的嘔吐物,十分狼狽,蘇雲蘿一年到頭都照顧病人,對這種情況不陌生。
葉安逸幹嘔了一會兒,感覺到身心俱疲,蘇雲蘿問她要不要一點熱水,她點了點頭。張志濤又指了指飯,蘇雲蘿制止了他:「不要讓她吃飯了,她現在腸胃不舒服,可能要喝點粥緩和一下。」
「那我去買粥。」張志濤立刻轉身下樓。
蘇雲蘿默默看著張志濤下樓,知道了葉安逸在他心裡的地位。但是葉安逸突然又幹嘔了一會,把胃液都吐出來似的。
她拿紙巾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說:「我腸胃不太好。」

「我爸爸的腸胃也一直不太好,醫生說和情緒有點關系。」
這可是名副其實的惡心。
葉安逸喝了口水,強迫自己不要去回想錄像裡面的畫面,也不要去和白欣容共情。她緩了緩,問蘇雲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白欣容遭遇了這樣的事情。」
「視頻流傳出來之後,我只是懷疑,但是後來看到了白欣容的反應,我就猜一定是她。她剛開始那幾天還是神色如常來學校,穿著長袖長褲,我想大概是為了掩蓋身上的傷痕。她媽媽送她來的,視頻流傳出來之後第二天,她就沒有來學校了,請了病假。大家早就聽聞她要轉學,所以認為是理所當然,也沒有把這件事和她聯繫到一起。」蘇雲蘿平靜地說。
難怪上次葉安逸剛開始接觸黃璃園的時候,蘇雲蘿就過來暗示她。大概早就已經擔心一些事情了。
「我沒有辦法和邪惡對抗,只能裝作看不見。」蘇雲蘿說,「但是裝作看不見也沒有用的,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視頻,無法和我身邊曾經的同桌聯繫在一起。她雖然個性上有討人厭的地方,但是終究還是一個人。可是視頻上看,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沒有任何人格的器物,麻木,毫無廉恥,放棄掙紮……」她捂住了自己的臉,說不下去了。
葉安逸看著她,拿過桌邊的水喝了一口,稍微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蘇雲蘿表面冷冷淡淡,現在看不過是為了獨善其身的保護色吧。
「你覺得是誰?」葉安逸看著她。
蘇雲蘿遲疑地搖頭:「我沒有證據。」
「那你覺得是誰?」
「從任鎏和張志濤聊天的內容來看,任鎏肯定脫不開幹系。」
當然脫不開幹系了,他對我都能做出這種事,在一個混亂的夜晚對白欣容這種眾矢之的,惡念何愁不起。
那天晚上,先後到達 398 和網吧的人,一共有幾撥?葉安逸回想上次龍聰和張志濤他們來醫院看望她時候的聊天內容。他們當初以為葉安逸還沒有回覆神志,在旁邊毫無忌憚地聊了一會兒。
等張志濤提著粥回來之後,葉安逸要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再過一遍給她聽。雖然張志濤極其不太願意聊那天晚上的事情,但是葉安逸開口,他不由自主的順從了。
再整理一下時間線索:
先是龍聰在網吧遇見了任鎏,趙威還有陳曦。(晚上 8:20 左右)
然後龍聰在對面的 398 遇見了白欣容。
白欣容請求龍聰打電話邀請張志濤過來一趟。張志濤過來了,但是並不清楚是誰,在門口遇見了陳曦。
張志濤進入網吧,遇見了俞欣然,聊了幾句,然後去裡面找二樓臺機器打游戲。
這期間俞欣然消失,張志濤出去的時候,遇見了黃璃園,已經是快九點了。黃璃園也說過白欣容早就約她晚上 8:00 見面,如果她不來就一直等。黃璃園因為媽媽管得嚴,所以遲到了一個小時才到,根據她交代的,並沒有在 398 遇見白欣容。
「原來她也是被白欣容叫出來的,那天晚上白欣容一共叫了兩個人。」張志濤若有所思。
自己當初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歡的男孩,臨走之前要做一個最後的告別。
蘇雲蘿和葉安逸對望一眼,兩個人對這點心知肚明,所以才越發地為後來白欣容遭遇的事情感到難過。
「你那天在網吧,有沒有看到別的不同尋常的東西?」葉安逸嚴肅地問他。
張志濤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遲疑地,艱難地搜集語言,冷不防葉安逸把行動電話裡的視頻打開放在他眼前:「是不是看到這個?」
他看著那個麻木的失魂落魄的女孩走在起哄的網吧人群中的時候,他像遭遇了某種電擊一樣震動起來。
這視頻他上學期末已經見過,當時沒有認出這個人是誰,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覺得惡心,看了兩眼就刪了,當遇見了一個神經病。但是今天中午和任鎏提到過之後,他憑借任鎏的表情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所以再次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不可遏制的感覺到有點反胃想吐。
他本能把臉沖向痰盂,卻發現甚麼都吐不出來。
兩個女孩靜靜地看著他,他有點手足無措,突然想起剛才葉安逸的幹嘔,虛弱地問到:「你也是看到這個嘔吐的嗎?」
「是,我剛才是因為憤怒而嘔吐的。」葉安逸說。
他內心知道自己是因為愧疚和羞恥而感到有嘔吐的沖動。他不敢去看那個視頻,因為他那時候完全認不出這個是他的同學,甚至和旁邊的人一樣,對她充滿了厭惡,唯恐避之而不及。那個時候如果認出她是白欣容,會不會上前給她披上自己的衣服?會不會擋住她帶她離開現場呢?
他緊握拳頭,蹲在地上,淚水流了出來。
葉安逸的憤怒是來自於旁人的義憤,來自於同為女性感覺到的共情,但是白欣容對於張志濤來說,是同窗兩年的同學,而且是曾經表示喜歡過他的女生。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落到這個地步。
身為一個已經成年的男人,卻要永遠記得自己曾經對一個無助的遭受羞辱的女孩子無動於衷,他感到非常丟臉和沮喪。不,也許在白欣容被大家編排,孤立,霸淩的時候,他選擇袖手旁觀,已經是丟臉的第一步了。
張志濤跪在葉安逸牀前,臉趴在棉被上難過了很久,葉安逸也坐在那裡獃獃地看著前方,沉默了很久。
蘇雲蘿在旁邊默默陪伴著兩個人。她雖然也感到難過,但是也有一絲安慰,因為終於不是她一個人感到痛苦和難過了。還有人和她一樣,覺得世界不該是這樣的,白欣容不該被這樣對待。她曾經有很多次懷疑自己是這個世界的異類,但是卻小心掩藏自己的鋒芒,她怕被人看出來她和周圍人不一樣,然後也像白欣容一樣被圍剿獵殺,她更害怕外面的世界也是這樣的,不管她多麼努力,默默忍受了多麼久,到了外面的所謂好大學,可能周圍的人也和這裡一樣。
然後那個陽光燦爛的初秋,有個來自北京的女孩子出現了,她自信,果斷,堅強,很肯定地告訴她,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的。她似乎又抓到了一線希望。
如果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的,那她奮鬥的目標,還是有價值的吧?
張志濤過了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他和葉安逸道歉:「對不起,我當初沒認出她,我真的沒認出來。事後有那麼一瞬間的懷疑,因為當時她走過來看到我的時候,我清楚的感覺到她眼神裡有一絲絕望,是一種世界崩潰的感覺,我就開始懷疑了……」
當然崩潰了,自己已經淪落至此,還被自己喜歡的男生碰了個正著。
而且好朋友以為她已經爽約,氣憤地離開,她的世界已經在那個時候坍塌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 ,所以就歸類為一個精神病人……因為你知道,白欣容再怎麼其實也是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子,多愁善感不是她的錯,最後怎麼就變成……」
「那就記住她漂亮的樣子吧,」葉安逸打斷他,「不要去反複回想她那時候難過的樣子,我們要做的是調查出誰讓她變成這樣的。」
「任鎏……」張志濤突然咬牙切齒的說,「一定是他!」
「就憑你在現場人群裡看到他嗎?」葉安逸說,「這個不能作為佐證。」
「不,他昨天來找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現在想象就能理解了。」張志濤說。
昨天下大雨,任鎏來找張志濤,還特別找他去了學校後面的小巷子。
他要求張志濤答應他,一定要好好保護好陳曦,如果喜歡她,就繼續喜歡下去,直到她有了真正喜歡的人為止。
「這算甚麼奇怪的請求。」張志濤說,「我現在已經不喜歡陳曦了。」
說到這裡,任鎏一拳打向他的肚子。
張志濤痛得蹲了下去,咬著牙說:「上次你打我就是因為懷疑我喜歡上別的女生不喜歡陳曦,莫名其妙打了我一頓,我當時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就沒有還手。現在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任鎏大怒,撲上來要打他,但是這次張志濤沒有遲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大聲說:「我不喜歡她有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你!」
任鎏愣住,住手說:「因為我?她和我又沒甚麼……」
「就是因為沒甚麼我才疲倦於你們這種奇怪的關系!按說我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無權幹涉!我高一喜歡陳曦,到了高三我不喜歡了,有甚麼奇怪的嗎?你憑甚麼打我一頓強求我喜歡她?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喜歡她!被別人強迫的喜歡太惡心了!」
任鎏大怒,伸手要繼續打他,但是被張志濤格擋住了。張志濤畢竟也是體育健將,雖然打架不如任鎏,但是真的要反抗,任鎏也不會占多大便宜。
他用力抓住任鎏的手,說:「你這樣,會讓很多人都不敢接近陳曦。」
「我這是保護她!」
「不,你這是把事情搞得很可怕。陳曦她是很可愛,漂亮活潑,很討人喜歡,但是如果她身邊有個像你這樣的人,一直逼著要人喜歡她,誰都不會想靠近她的!」
「我不要別人喜歡她!我要你喜歡他!」任鎏怒吼,雨淋濕了他的臉,在雷電之下,他那張臉扭曲得可怕。
「你真可怕,陳曦要是和你扯上關系,也是令人畏懼的,我不想喜歡這麼令人畏懼的女人。」張志濤說,「你打死我我也不喜歡。」
「我不會打你!因為打了你,陳曦會生氣!」任鎏怒吼著,「但是你這麼說,我恨不得殺了你!」
「你喜歡陳曦對不對?」張志濤突然問他。
任鎏愣了愣,推開張志濤:「我不配喜歡她。」
「你就是喜歡她,喜歡不喜歡說不上配不配,你喜歡她你就去追她,不要老綁架別人的意志行不行?」
任鎏頓時頹然站在雨裡,突然捂著臉狂笑起來,咕噥著說:「不不不,我不能喜歡她,我不配喜歡她……」
他突然抓住張志濤,樣子十分痛苦,整張臉都是扭曲的,臉上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他像一只困獸一樣的低低嚎叫著:「我這輩子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守候好陳曦,你不能幫幫我嗎?」
任鎏是個非常驕傲自負的人,對人也很傲慢,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張志濤被嚇了一跳。任鎏說,他這輩子已經是爛透了,去職高讀書,也註定混不出甚麼人樣來,陳曦是他這輩子唯一接觸過的美好的人,他就是想好好守護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無法守護她了。
張志濤打斷他問為甚麼,任鎏沒回答,自顧自繼續說下去。他說你不要打斷我,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再跟著陳曦下去了。我不是甚麼好人,保護陳曦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做的一件好事,但是我做不下去了。我只這麼求人求一次,你幫我守護陳曦,直到她真的知道自己喜歡誰為止,她太美麗太單純,沒有我在身邊,她會被傷害的。
張志濤手足無措,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這時候就被陳曦打斷了。她舉著一把破舊的傘,沖過大大聲說:「任鎏你胡說八道甚麼!」
任鎏看見她也很意外,但是還是死死抓住張志濤的眼睛,眼神裡猶如困獸之鬥,張志濤只好點點頭,他才松開他的手,然後轉身送陳曦回家。
——「我整個人莫名其妙,難道說以後他不在了,我就要送陳曦回家嗎?」張志濤說到這裡,攤開手和葉安逸還有蘇雲吐槽。
「那有甚麼關系,」蘇雲蘿細聲細氣地問,「你之前不是喜歡她嗎?」
「我高二的時候就不怎麼喜歡她了,」張志濤說,「說不上來為甚麼。漂亮是漂亮,但是已經沒有高一的時候剛剛接觸她有那種可親的感覺了。」
「那天晚上白欣容身上一定發生了甚麼。誰打了她?誰讓她脫衣服游街?游街之後又發生甚麼?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嗎?」葉安逸沉著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龍聰給我打完電話之後,他說他回去了。第二天我問他為甚麼耍我,他看起來非常生氣,根本不理睬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和我說話。」
說到龍聰,已經約好他過來的,卻一直都沒有過來,眼看已經要下午上課時間了。
「他是不是來不了了?」蘇雲蘿給他打電話,打了半天,那邊接通了,她聽了一會兒,整個人都獃住了。
「怎麼了?」
「龍聰出車禍了,被人推到車流中,被一輛吉普車壓過去,當場死亡。」蘇雲蘿獃獃地說。
「被人推到車流中?」葉安逸和張志濤也愣住了。
利東再次看到葉安逸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更加複雜了。
他告訴她,任鎏已經自首了。
他坦白說在學校體育用品室襲擊葉安逸,然後殺死趙威逃走的是他,在大馬路上把龍聰推到馬路上害其當場身亡的也是他。
他說襲擊葉安逸是因為懷疑她是白欣容回來複仇的,殺了趙威是因為趙威被葉安逸看到臉了,遲早供他出來。
大白天加害龍聰是因為和他有過爭執,具體內容他說不出來,只是說「就是看這個胖子不順眼」。
「他為甚麼這麼怕白欣容回來?」葉安逸問他。
「他說他曾經欺負過她。」利東說,「但是據我所知,這間學校很多人都欺負過白欣容。為甚麼就是他特別害怕?」
「他怎麼說?」
「他沒有說下去。」利東說,「但是龍聰死前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你發的,你讓他來醫院,是為甚麼呢?」
「因為我也有和你一樣的疑問。」葉安逸把白欣容裸體游街的視頻調出來,給利東看了。
利東看了之後目瞪口獃:「這視頻我見過,有段時間在榕城流傳,都說是一個精神病人,也沒放在心上。」
「她是白欣容。」葉安逸說。
「你確定嗎?」
「我不能百分之百的確定,但是你可以讓白欣容的媽媽過來求證一下,她應該能認出自己的女兒。」
利東又看了一遍,一想到要把這樣一個形同瘋癲的女人和一個高中生聯繫到一起,突然感覺到了極度不適。
葉安逸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個角落:「你註意看一下,這個人是不是任鎏。」
雖然只有一閃而過,但是任鎏的面部特徵很明顯,的確是很像他。
「如果真的是他,那就可以解釋他為甚麼會襲擊你,也可以解釋他為甚麼對白欣容有這種忌諱。」利東點點頭,叫葉安逸把視頻發給他。
他其實第一眼接觸到任鎏的時候,就很不喜歡這個人。這個男孩給人的感覺非常暴戾,偏執,很有反社會人格傾向。他看過任鎏在馬路上把龍聰推向車流的監控畫面,沒有任何爭吵,甚至他走過去的動作也是很自然的,旁人根本覺察不到他在醞釀的攻擊。他就像某種豹子,凝神靜氣,不留痕跡地接近自己的獵物,然後突然發難,將他推向一輛疾馳而來的車。
龍聰摔倒在地的時候還有點想起來,但是被他補了一腳,伸手推他的頭,讓他的頭部對準那個車輪倒下去的。這種動作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出來的。
「這小子下手真狠,他絕對是故意的。」梁榮文看到監控的時候這麼說,「這得多大仇才能下得了手。」
「不見得是多大的仇,因為你不知道這種心裡有問題的人在想甚麼。」利東說道。
任鎏供認自己殺害趙威的過程也是和警方推斷的差不多,只不過警方還在取證鎖定目標的時候,他已經自首了。若非他自首,也絕對想不到他會以這樣的理由襲擊一個女生,然後又以那樣的一個理由殺害趙威。
他每一步都走得讓人匪夷所思,直到開始有線索指向幾個月之前的白欣容。
利東把視頻給白欣容母親看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崩潰了。
她先是否認這個不是她女兒,絕對不是,6 月 2 日那天白欣容一直在家,並沒有出去。
接著她又否認自己的女兒因為這件事打擊而精神崩潰,說白欣容轉學完全是因為和現在的學校合不來。
最後她說白欣容沒有死,只是在住院呢,然後拿出了「葉真路」的住院地址,說她女兒住院了,讓警察不要亂說。
利東和梁榮文面面相覷,懷疑這個女人已經精神失常了。
白欣容的媽媽陸敏還在飛快的敘述,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還要給兩位警察倒茶,動作麻利,一點都不像病人。
利東使了個眼色給梁榮文,兩個人走出白欣容家裡,已經是漫天繁星。
「明天聯繫她去做個精神鑒定,如果真的是精神方面有問題,她的證詞就不可以採信了。」利東說。
「說她女兒那天根本沒出門,說葉真路是她女兒,我的天,我差點就信了。」梁榮文畢竟年輕,說到這裡呼出一口氣。
但是還是不能確定視頻裡的女孩是不是白欣容,還要調集那天個多的證據,但是六月份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附近那些民用的監控錄像可能早就已經覆蓋,也沒有辦法查證了。
能證明那天晚上白欣容到過 398 的黃璃園已經死了,龍聰也已經死了,張志濤說他就在現場,但是看到了那個游街的女孩一時間沒認出來,只記得好像看到了任鎏。
任鎏他自己會承認嗎?他如果直接否認他在 398 看到過白欣容,那誰能推翻他的證詞呢?
「龍聰其他人提到過,那天趙威也在,但是趙威也死了。剩下的就是陳曦了,我們也許明天可以問問陳曦。」
利東表示同意。
白天看起來天晴了,晚上又開始下雨。
葉安逸躺在牀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睜開眼的時候,外面已經是在下著傾盆大雨,還有個人影站在窗前,讓她猛然一驚。
一道閃電劃過,那個人的面目卻看不清楚,甚至看不清是男是女。
「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到之處,都會帶來傷害和死亡?」
「你來到榕城,黃璃園因為你接近她探究祕密而死。」
「趙威也因為受你牽連而死。」
「龍聰也是因為你的一條資訊召喚,而死。」
「已經死掉的白欣容,她的媽媽也會因為你而痛不欲生。」
「你真的不該出現,你自以為是的探究祕密,就會給人帶來災難。」
對方的話似乎和事實絲絲相扣,無法反駁。葉安逸腦子運轉的速度突然變得很慢了。
那個人靠近她,伸手撫摸她的頭髮,憐惜地說:「可憐的葉安逸,你自認為的那套道德體系在現實中是不成立的。」
「現實就是弱者會被欺負,強者主宰一切。如果不能很好的跟上這個社會,融入社會,就會被群體排斥。弱者沒有競爭力,也必須要服從強者的安排。你如此自信介入這些事情,無非不是自認為比他們更強一些罷了。」
「可是啊,你自己發現自己是謝靜嬋之後,會不會感覺自己就是另一個白欣容?只不過你比白欣容更自私,更冷酷,當年離家出走,放棄了自己的身份,換了一個假的身份,過著分裂的人生,你真的覺得自己變強了嗎?」
提到「謝靜嬋」著三個字,葉安逸立刻感覺到全身的肌肉繃緊了。
閃電在窗外閃過,她認出了這個人的輪廓。
「張……柳……岸……」
真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張柳岸耐心地拉過一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聲說:「我對你離開家去了陽朔那一段特別好奇,能不能告訴我,你和歐陽彬之間發生了甚麼嗎?」
葉安逸瞪著他,不做聲。
「以歐陽彬這種個性的人,不會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惦記這麼多年的,我實在想知道你和他到底發生了甚麼?」
「還是說,他是個戀童癖?喜歡你這種小蘿莉?」
這一句一出,不但侮辱了她也侮辱了歐陽彬,葉安逸便怒了起來,她掙紮著要起來,卻被張柳岸一下按住,吻上嘴唇。
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張柳岸,吻起她來粗魯狂放,他一邊親吻一邊低聲說:「他有這樣輕吻過你嗎?他對你也有這樣的深情嗎?」
葉安逸全身顫抖,她越是努力想動越是動不了。
張柳岸不知不覺已經跪在病牀上,隔著薄被,他在黑暗裡跪在她身體上方,頭埋在她鎖骨,開始低低的抽泣,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眼淚滾燙。
「到底是甚麼把你的激情索取了?你為甚麼不再是當年玫瑰的糢樣?我這樣親吻你,你為甚麼沒有一點點反應?你當年哪怕是拉住我的手,都能讓我看出來面色潮紅,心潮澎湃……你離開家之後發生了甚麼?你和歐陽彬之間發生了甚麼?還是你和那個葉楓之間又發生了甚麼?」他蓬松的頭髮摩擦著她的臉。
他到底想幹甚麼?
她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張柳岸雖然邪惡,但是並不猥瑣。催眠她還要侵犯她,不符合他的美學。在她精神沒有完全臣服於他之前,他不會碰她的。
「不符合我的美學?」張柳岸站在窗邊,突然輕笑出來。
又是一道閃電。
葉安逸才發覺她身上並沒有壓著張柳岸,她衣服的扣子也是完好無損,張柳岸一直站在窗前,他根本就沒有動。
「你……又催眠我?」她問。
張柳岸輕輕搖頭:「這只是『謝靜嬋』殘留的青春期的悸動,你當年對我有性沖動,我沒有滿足你,這種需求會長時間停留在你的心理。你表面顯得再禁欲,再冷淡也沒有用。」
他這回才慢慢走近她,低聲說:「沒有得到滿足的需求,會一直存在。」
他伸手摸她的臉,她的臉是滾燙的。
他輕輕笑著說,「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不是要猥褻你,這是異性之間本能的吸引。你本來就和我過成長的祕密,我甚至知道你離家出走的時候,都還沒有來過月經。」
他這次真的在她身邊的椅子下坐下來。
「你媽媽這幾天都徘徊在醫院外面,不敢來見你。我告訴她,如果再來貿然相認,你又會逃走,這次就不知道逃到哪裡去。她便不敢靠近。」
提到這個宛如前世噩夢的女人,葉安逸忍不住全身又抖了一下。
張柳岸將自己的腿優雅地架在另一條腿上,一只手的手肘支撐在旁邊的小櫃子上面,靜靜看著外面。
外面滂沱大雨。
這種大雨在榕城的夏天太常見了。

「以前下過雨的時候,我們還跑去學校後面踩水窪。你還記得嗎?你說水窪裡有一個小小的生態湖,蹲在那裡看著藍天的倒影會很清澈。」張柳岸輕聲說。
有過這樣的事情嗎?
仿佛是前世的記憶,屋簷落下的雨簾,讓謝靜嬋曾經獃獃望了很久。張柳岸站在她身後,也望她望了很久,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我希望你每一次的綻放,都屬於我。」張柳岸靠在椅背上,註視著外面被閃電照亮的天空說,「我每天晚上都在你身邊,克制著對你的沖動。占有你的身體算甚麼呢?我希望占有你的心。」
葉安逸繼續註視著外面的雨簾。
「我在北京再次看到你的時候,你認不出我,認不出我的臉,也認不出我的聲音,也認不出我的名字。」張柳岸說,「你怎麼能認不出我?哪怕我連名字都沒有改。」
葉安逸繼續沉默。
「雖然你可能覺得,我當年造你的謠逼迫你離家很殘忍,或者誘拐你去了越南遭受重傷很殘忍,可是你對我做的事情一樣的殘忍。你都沒有認出我,你完全不記得我們過去的一切,這讓我覺得你非常的殘忍。」
他漂亮的臉微微側向一邊,無限傷感的說:「所以,我一定要讓你想起你是謝靜嬋,這次是我讓你回來的。」
這回葉安逸回過神了,她雖然還是不能說話,眼神裡閃過了一絲疑惑。
「白欣容會讓你想起你就是謝靜嬋,我知道你一定會忍不住因為她回來的。她太像你了不是嗎?她也有個精神不正常控制欲超強的母親,她也被人蕩婦羞辱,她瓦解了,崩潰了,自戕以謝天下,和你當年何其相似。雖然你沒有死,但是『謝靜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死了不是嗎?」
張柳岸說到這裡,情緒有點變化,他吞了吞口水,問葉安逸說:「如果你不忘記我,你就無法活下去,對嗎?」
不得不說,他溫柔起來的時候,絕對是能鑽進人心的那條小蛇,柔軟,細膩,蛇信能觸碰到你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
葉安逸眼中再次泛起淚花。
「我知道了。」張柳岸輕聲說,「為了活下去,必要的遺忘和割裂是必須的。」
他探身過來,漂亮的眼睛裡如同蕩漾的湖水,垂下的睫毛似乎要撲扇到她的臉上。
「我這回可是真的要親你了哦。」他說。
然後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
「不要再跑了。」他低聲說。
葉安逸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發現自己能說話了,手腳也能動了。那個吻像是一個解除封印的儀式,她從他的催眠控制中解脫,像從水底被浮力緩慢托舉到水面。過程讓她四肢舒展,整個人像懸浮了起來,周圍的空氣像一片輕柔的大海。
他的手輕輕托著她的腰,將她托出了海面。
張柳岸俯身單手將她扶著坐了起來,他坐在她的對面。空氣中全部都是水的氣味,潮濕的氣息混雜著冰涼的味道,窗戶沒有關牢,水霧透過那縫隙四濺飛起,窗簾都濕了一個角。
沒有開燈,不需要開燈。他們太熟悉對方的容貌,閉上眼睛都可以想象出來。
「張柳岸。」她開口了,被封印了很久的嘴唇要重新開啓,都帶著苦澀的味道。
「你希望我怎麼叫你?是叫你謝靜嬋,還是玫瑰,還是葉安逸?」張柳岸單手攬住她說,「你知道我為了讓你想起我,兜了多大的圈子。」
葉安逸不安地把右手放在了鎖骨的位置,幻覺裡被他吻過的位置,那裡似乎會隱隱作痛。
「你為甚麼當初要騙我呢?」她終於開口了,聲音變成了當年的小女孩,嬌弱,泫然欲泣,她問的是很多年前的問題。
張柳岸說:「怕是我當時也不知道我自己在想甚麼。你要允許男人有孩子氣的時期,對嗎?」
回想到當初,她明白了白欣容崩潰的感覺。
蕩婦羞辱不算甚麼,只要心裡還有那個自己喜歡的男生,少女的夢境依然還是有保存完好的地方,被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看到了自己最狼狽最可恥的時候,那瞬間才是徹底的毀滅。
「玫瑰,你戴了面具太久,我知道『葉安逸』這個面具不屬於你,葉安逸只是你後天長出的刺,你的真心就是一朵脆弱又美麗的玫瑰,只要『葉安逸』還在,你永遠不能和我在一起,你知道嗎?」張柳岸伸手握住她放在鎖骨位置的手說。
「怎樣可以把葉安逸拔掉?」她問。
「當你全部想起和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你就會明白,『葉安逸』根本不屬於你。」張柳岸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把『葉安逸』殺了吧,那個冰冷理智的只是你的保護殼,只要她還在,你就永遠不會得到快樂。」
「當『謝靜嬋』,我媽媽又會來打我麼?」她愣愣的問。
「有我在,不會的。」張柳岸低聲說,「當年我沒有帶走你,這次絕對不會再放過你了。」
這次他輕輕吻到了她的嘴唇上。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被他強吻的時候毫無波瀾,她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往後跳了跳。她害怕受傷害,她承受不住難解的未來,她不確定對面那個男人的心意,這才是少女玫瑰一樣的嬌豔顏色。
張柳岸面露喜色,他終於看到了久違她的樣子。
她猶猶豫豫看著他,似乎想撲進他的懷裡,但是又似乎想掙脫他的鉗制。
最終放在她後腰的手輕輕抽了回去。
「今天你經历了太多,好好休息吧。」張柳岸輕輕讓她躺下,再一次輕吻她的額頭,「我希望你哪天能心甘情願當回我的玫瑰。」
額頭上的吻又像一道祝福,讓她快速地進入了夢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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