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住校,只因為我錯了一道題,我媽幾個月沒有給我打生活費。
「告訴你,你學習不好,只能餓著。」
如果不是舍友,我可能真的會死在那年。
1
我從小就知道,錢的重要性。
我爸跟我媽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因為性格不合離婚了,他們沒甚麼共同財產,唯一僅有的就是那套老舊小區的小樓房,面積不大,僅有 60 平米。
起初我爸是準備帶我一起走的,奶奶家雖然算不上多有錢,但因為我是他家的種,也絕對不會苛待我。
可我媽看我爸拋棄了她,又試圖帶走我,讓她變成孤家寡人,寸步不讓。
「想要我女兒跟你一起走?你做夢!她是我生出來的,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我身邊!」
為了不讓我爸帶走我,她跳樓、割腕、上奶奶經營的店鋪門口鬧事……
我爸斥責她瘋了,她就瘋到底。
各種荒唐行為無所不用其極。
終於,她因為鬧事,跟奶奶產生了沖突,我媽打破了一個五十多歲老太太的頭。
我奶奶也生氣了,她不要我了。
我爸在奶奶的壓力下,妥協了,也放過了我。
不過最後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將房給了我媽,他算淨身出戶。
他們一離婚,我媽就後悔了,畢竟幾年的情分。
在我能順利說話後,她經常打著我的名義給我爸打電話,監督他,逼問他,打擾他的生活。
終於,我爸忍無可忍。
「你以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孩子是你要死要活也要領走的,我們離婚後你也給她改了姓,以後就是你的孩子了!跟我還有甚麼關系?你不是要要嗎?那你就負責到底啊!方如梅,我下個月就準備結婚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我跟我老婆吵過多少次了?求你了,不要打擾我們了!」
我媽被這個消息驚獃了,她舉著電話的手抖得厲害。
掛斷電話後,她撕心裂肺地罵了我爸三天三夜,可卻拿他沒辦法。
她在我爸那碰了壁,最直觀的報複就輪到了我頭上。
她說:「你爸真狠!不顧我的死活就算了,現在就連你也不要了!方清清,你要記住,以後我對你不好,不是出於我這個人對你不好,而是因為你爸!你跟你爸如出一轍,我看著就惡心!」
她說:「憑甚麼你爸能這麼快就找人結婚?我也能!我是太顧忌你了……你是他家的種,既然他都不要你了,我還要你幹嗎?不行,以後,我也要做一個自私的人,只為自己而活!」
她確實這麼做了,也「自私」得很徹底。
在她多次問奶奶要錢撫養我無果後,就更加克扣在我身上花錢的數了。
每個月她發了工資,先拿出大部分存起來,再把自己的生活費減掉,剩下留給我支配的錢,僅有幾百塊。
我的童年,沒有玩具、沒有游戲機,甚至連每天吃飽喝足都是美夢。
小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心裡的小九九,只知道自己因為貪嘴想吃點甚麼東西的時候得跪在地上求好久,媽媽才舍得分我幾塊錢,讓我拿去解解饞。
她一邊從錢包裡抽出錢砸在我身上,一邊撇著嘴諷刺道。
「方清清,你上輩子是餓死鬼轉世的嗎?我真是欠你的!」
2
如果說學齡前我就是摳摳搜搜過日子的,那上學後,「缺錢」二字更是深深刻在我的骨子裡。
小學的孩子們不會在乎學習、在乎長相,只會在乎有沒有共同話題、能不能玩到一起去。
在人人一塊「小天才智能手表」的年代,我的鉛筆盒都得靠撿同桌淘汰下來的。
在此之前,我用的都是塑料袋裝筆,有時甚至沒有塑料袋,一支筆揣在褲兜裡,走哪寫哪。
因為是九年制義務教育,學雜費和書本費不用額外支出,我媽才同意我上學。
否則以我媽的尿性,怎麼可能讓我上學呢?
可上學嘛,即使這些錢不收,必要的班費還是要收的。
小大人似的班長戴著紅色袖標站在我桌前,不耐煩地敲敲我桌子。
「方清清,全班都交錢了,就你不交,害得我到現在都收不齊。你家裡這麼窮嗎?沒有手表就算了,連 20 塊錢的班費都拿不出來!」
她吵吵吧火的,一臉七個不平八個不忿的樣子,字字紮心,像是在替老師聲討我。
其他同學投來探究的目光,我頓時臊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辯解。
「我……我今晚就問我媽要,明天早晨就給你,你再等等,行嗎?」
班長翻了個白眼:「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真是的……明天早晨你要是還不給我,我就直接給老師了!這麼多錢裝我身上,萬一丟了怎麼算?」
我賠著笑,端起了她桌子上放的水杯,低三下四地去給她打水,以此討好她。
接水的時候,我重重嘆了口氣。
我怎麼可能沒跟我媽要錢呢?
昨天晚上,我跟她說班裡要交班費,讓她先借我 20 塊錢,我以後掙了錢就會還。
我媽一邊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給自己塗紅色指甲油,一邊連一個眼神都沒施舍給我。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上的是小學嗎?怎麼三天兩頭要錢啊?國家不是免學雜費的嗎?你們班怎麼就搞特殊,成天變著花樣地問家長要錢?其他家長就能容忍嗎?哪個老師讓你們交錢的啊,是班主任嗎?我倒是得一會打個電話問問她!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班裡需要還是她自己需要了。」
我媽嘴裡的「三天兩頭」,也只不過是一學期一次要交班費的時候。
我急哭了:「媽,你怎麼就不能聽我的一次呢?就 20 塊錢,又不是多少啊!別人家想也不想就給了,怎麼到你這兒就這麼難呢?大不了你記在本子上,我以後還給你。班裡所有人都交了,就差我了……」
我媽冷哼一聲:「我還就不信了,我要是不給你錢,她能讓你退學不成?方清清,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我真是給你臉了。」
那晚,我媽不僅沒給我錢,還劈頭蓋臉把我罵了個遍,甚至要給班主任打電話,連她一起罵。
要不是我死活攔著,她又要給我丟人了。
「嘶……」
熱水濺了出來,燙紅了我手背。
生理性眼淚也流了出來,我倒吸一口涼氣,匆忙撒手,慌亂間不小心將自己的水杯摔碎了。
玻璃碎片飛濺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幸虧不是班長的「特百惠」,不然賣了我也賠不起。
可轉念又一想,如果媽媽知道我把杯子摔了,又會用怎樣的語言罵我呢?
我蹲在原地撿玻璃碴的時候,不小心被玻璃片劃傷了手。
心裡的心酸委屈再也忍不住了,同樣都是小孩,怎麼我的日子就過得這麼艱辛呢?
3
意料之內,第二天我照舊沒能將錢補上,我借遍了同學,大家都搖搖頭以示拒絕。
大家都知道我家甚麼情況,借給我的錢我是肯定沒辦法還的,因此大家有錢也不肯借我。
班會課上,老師問班費進度,班長從書包底下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錢從裡面統統拿了出來,白了我一眼,走上講臺。
「老師,除了方清清沒交,別人都齊了。」
這麼長時間,老師自然也知道我媽是個甚麼德行。
她只是皺了皺眉,淡淡說了句「好,我知道了」,就把班費都收起來,添在了上學期剩下的班費錢裡。
因為摸不清老師的態度,以班長為首的那群人雖然對我不滿,看不起我,但總歸不怎麼敢欺負我,他們能做到的,也只是號召小夥伴孤立我。
班費的錢沒能補上,所有需要支出班費的活動自然也就將我排在了外面。
春天去春游,同學們都能吃上用班費買的零食,而我只能啃我媽給我的兩個大饅頭。
夏天去義務勞動,同學們都能用班裡用班費購買的勞動工具,自由選擇想幹的活兒,而我只能做徒手撿垃圾、倒垃圾這種沒人願意幹的髒活。
秋天去科技館,同學們能坐班費包圓的大巴車,我只能拜托鄰居順路的叔叔將我放在離科技館很遠的地方,我再徒步走過去,等我滿頭大汗趕過去的時候,講解已經進行了一半。
冬天開聯歡會,班長發瓜子、花生、糖果、蘋果,連我們各科任課老師都有,卻唯獨跳過了我。
誰說孩子們一視同仁的?源自心裡的鄙視,有時候比成人還厲害。
我跟我媽提出這些的時候,她只是上下嘴皮一碰,咧咧嘴:
「你一個小學生,不說好好學習,成天盡貪別人嘴裡的仨瓜倆棗。怎麼,他們吃上那些東西就考雙百了?你不向好的看齊,卻整天盯著眼前這點東西,不像話!」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跟我媽說過班裡發生的事兒。
哪怕是有人欺負我,哪怕是我又得了甚麼獎。
我雖然窮,但不能窮得沒志氣。
我也知道,老師對我縱容了些的資本是我學習好,年年雙百就不說了,成績甚麼的從來不用別人操心。
而我媽之所以能讓我一直上學,也是因為我學習好,她臉上有光。
或許我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價值,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
升初中以後,同學間的歧視更厲害了。
因為沒錢,我沒法打扮,就連頭髮都只能剪成好打理的短發,這樣就能剩下來皮筋、發圈和卡子的錢。
在那個大家都穿著校服,只能在鞋和頭髮上做裝飾的年代,我與所有女生格格不入。
我的發型成了標準發型,被教務處安在了「儀容儀表規範表」上。
於是,我被叫了三年的「鍋蓋頭」。
我成了窮比的代言人,班裡的混混會拿我開玩笑,彼此說「方清清是你媳婦」,他們在無人看管的自習課上盡情羞辱我,把所有髒話都安在我身上。
我只能用衞生紙堵起耳朵,使勁背書、做題,假裝自己聽不到那些話。
他們這麼對我,只因為我窮得離譜。
可只有我知道,我家裡明明沒有那麼窮,我媽一個月五千的工資,也足夠我過得稍微好一些。
只是她不願意罷了。
上學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很快就迎來了結業考試。
結業考試過後,我們就要正式進入中考了。
為了考一個好高中,我使出了渾身解數。
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每天在學校裡都是最早到、最晚走的。
苦心不負,我終於在中考時超常發揮,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取了重點高中。
我做著美夢——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將來只要我成年了,能出去打工賺錢掙工資,就再也不用過這種苦日子了。
看啊,那會我就明白,我無法改變我媽的思想,只能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命運。
4
就在我拿著成績準備跟我媽商量著報志願的時候,意外又發生了。
我沒想過,真正阻撓我上學的,是我媽。
她看到我的成績,知道我的志願,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方清清,我沒聽錯吧?你還真想上高中、考大學啊?」
我有些手足無措,茫然地點了點頭。
我媽冷笑出聲:「我看你是真分不清自己幾斤幾兩,就咱們這個家庭條件,還能供你去讀高中?聽我的,你趕緊別填報甚麼志願了,趕緊給我滾出去打工掙錢養活自己,省得你總問我要錢!我自己的錢都不夠花,還得供你,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為了我的前途,我又一次服了軟。
我跪在地上,一次次地磕頭求她讓我上學。
我上過學,知道學習的重要性。
我開始給她畫餅,畫到高中、畫到大學,我甚至可以滾去住校,不礙她的眼,生活費給我一點點,餓不死我就行了。
我媽起初還堅定一點,後來看我可憐巴巴的樣子,終究還是想起來我也是她女兒這個事實。
她不甘不願地同意了我,但前提是,我去住校可以,必須好好學習,將來有所出息,不能浪費她花在我身上的錢,更重要的是,為了省錢,她一個月最多給我 300 塊錢的生活費。
300 塊錢,在別人眼裡甚麼都幹不了的數兒,卻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見過的能自由支配的「巨款」。
盡管如此,我還是很高興。
按照老師的建議,我直接報了重點高中。
很快通知書下來了,學校邀請我們全年級前十的家長去接受表彰,再讓前三的家長發言。
我媽嘴上說著「你們學校真麻煩」,可那天還是請了假,打扮得光鮮亮麗,去參加了頒獎典禮。
她穿著明豔,再加上畫得雪白的臉和塗得嫣紅的嘴,跟面黃肌瘦的我站在一起對比鮮明,任誰都無法想象我是她的孩子。
她在臺上發表演講。
「我女兒方清清從小到大,一次也沒讓我操過心。這孩子懂事,在人人攀比的時候從沒跟我張過一句嘴,也就是這樣,她才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學習上。年級第一就是最好的證據!」
……
「當然,她的成功離不開老師和學校的栽培,更離不開的是我們作為家長的鼓勵。我在此也向所有家長共勉,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孩子因為不上學而碌碌無為,惶度終日。青年的朝氣在於學習,只有學習、只有不斷向上爬,我們祖國才更有未來!」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嚮徹雲霄,也嚮進了我的心裡。
難道,我媽轉性了?
接著就是一項項的流程,班主任發言、校長發言、發獎狀、合影……
散會即放學,我媽臉上一直保持著笑意,告別了老師和同學,我跟在她身後,享受著別人豔羨的目光,心裡第一次覺得我媽真好。
可是拐過下一個街角,我媽將手裡的獎狀不屑的團成球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風送來了她的話。
「盡整些沒用的,面子工程,誰不會似的,有本事發點錢啊,一個破獎狀糊弄誰呢?」
我蹲下身子撿起獎狀,顫抖著手將它鋪平鋪展,在街角待到天黑才回家。
我就說,一個爛透了的人怎麼會突然變好呢?
5
上了高中,我媽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諾,給我交了學費和住宿費,而且還每月給我 300 塊錢做我的生活費。
我也給她立下了軍令狀,一定會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好大學,到時候申請助學貸款,就不用她給我學費了。
一旦畢業以後,工資就拿來償還媽媽的養育之恩。
我媽捂著嘴笑出了聲,滿意地點了點頭。
「還算你懂事,不枉費我這麼多年給你花了這麼些錢,你那個死爹卻一句話也不問,要不是我好心,你就要被餓死了!哪來的接受教育、改變命運的機會?方清清,你切記,你一輩子需要感激的人,是我。」
我匆匆點頭,只想糊弄過去。
我想著,有總比沒有強,而且這是我媽這麼多年第一次肯從嘴裡給我吐錢,我感謝都來不及。
可我高估了自己,300 塊錢對於一個住校的高中學生,怎麼夠呢?
比起錢不夠花,讓我更感到恐慌的是,高中的課程和學習方法,用初中那一套東西完全不適用。
我的學習也迅速下滑。
我驚慌著想撿起來,可越幹越錯,可能是我給自己壓力太大了,連老師都看不下去了。
她專門把我叫過去。
「清清,現在才高一,你一下不能轉變方式,跟不上是正常的,我們慢慢來,好嗎?你太著急了,壓力太大了,對身體也是種負擔。老師知道你初中的時候是年級第一,不要太要強了,好嗎?」
我抽泣著,將我媽的事兒告訴她。
「可是……我媽說了,她一旦發現我學習成績掉下來了,連一個月 300 的生活費都不肯給我了。」
班主任震驚了。
「一個月 300,這夠用嗎?你不活了嗎?」
我抿了抿嘴:「再不能活,也比我初中強,不說這個了……老師,我想好好學習,你教教我吧……」
我們班主任是英語老師,自此以後,她每天只要沒事的時候,都會在自習課上把我叫過去,專門給我補補英語,把我的短板往上提提。
在我們共同的努力下,我的成績開始有所好轉。
因為從她兜裡掏錢的緣故,我媽經常會打來電話問我學習成績怎樣。
班主任可憐我、偏袒我,哪怕是最初幾次沒考好的時候,她也幫我糊弄過去了。
尤其我現在成績提起來了,自己也敢光明正大地告訴她了。
我握著校訊通在公用電話上給我媽打去了電話,我媽沒有意料之內的驚喜,仿佛我考成這樣都是本來應該的。
「嗯,繼續努力,我還在忙,掛了。六萬……」
看啊,她寧願陪人打麻將,都不跟我多打一會電話。
中午下課後,舍友唐佳慧竄到第一排找到了我。
「清清,今天我過生日,晚上還要上晚自習,大概率聚不了,我們中午翻牆溜出去吃飯吧?」
我臉上一喜,但迅速收起了笑意。
過生日啊……那豈不是又要花好多錢……
這對平日裡午飯只是喝水吃餅的我來說,多少有點奢侈了。
見我面露難色,唐佳慧也明白我的顧慮,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帶真誠地看著我。
「沒關系,我們今天出去不吃別的,校門外的麻辣燙,好嗎?」
我點點頭,鼻間酸酸的。
6
為了顧及我,她們把過生日的地點選在了麻辣燙店。
我們宿舍六個偷摸溜了出去,穿著校服在麻辣燙店過起了生日。
蠟燭被吹滅的時候,每個人都送了唐佳慧禮物,輪到我的時候,大家目光都投了過來。
我能分辨出來,裡面沒有惡意,有的只是好奇,她們想看看我的送甚麼東西。
事發突然,我根本沒來得及準備,我只能把我媽中考過後獎勵給我的一個發夾遞了出去。
說是獎勵,只不過是她買東西時的一個贈品,她不喜歡,就給我了。
可我媽糊塗了,我是短發,怎麼能用得上這個東西呢。
唐佳慧眼前一亮:「你怎麼知道我想買個發夾呀!清清,謝謝你。」
我心裡默念,是我要謝謝你。
她給我切了一塊大大的蛋糕,甜甜的奶油跟酸澀的眼淚混在一起,說不出的味道。
那頓飯,我們是 AA 的,可是我吃得卻比甚麼都香。
唐佳慧身上的光彩太奪目了,我羨慕又自卑,這樣好的人,怎麼能跟我成為朋友呢?
上高中以後,甚至辦住宿手續的時候,我都一直以為自己會跟高中一樣,因為窮被人歧視、被人看不起,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個小透明的樣子。
可唐佳慧跟別人不一樣,她沒有歧視我,反而把我當成普通人看待,吃飯會叫上我、上課會跟我一起走。
我第一次嘗到有朋友的滋味,原來朋友,就是連上廁所都要拽上你一起去的人。
為了說服我跟她一起去小賣部,每次她買零食的時候都會給我帶一包。
她不知道,每次跟她去買東西的時候,她隨手遞給我的零食,就是我的晚飯。
她跟我不同,她一看就是富養出來的姑娘,是個心懷善意的乖乖女。
她長得好看,細皮嫩肉的,白乎乎的胳膊在陽光下反著光。
不像我,面黃肌瘦,一看就是餓了幾百年的胎神。
她是我們班公認的女神,而我榮升成了「學霸」,我們這樣的組合,細想也並不違和。
她平時對我好,我不能用別的報答,只能給她不厭其煩地講題,教她學習,可她卻不怎麼愛聽。
因為營養不良,我身高並不高,就連同學口中常說的「大姨媽」都還沒來過。
在上過生理課後,我自然知道這是個甚麼東西。
我雖然擔心,害怕自己跟別人有甚麼不同,不過轉念一想,不來也好ṭű⁰,省得來了以後還得騰出一部分錢買衞生巾。
我的錢可丁可卯,300 塊錢除了吃飯生活,剩下的錢就得拿來買教輔、打印資料,各有各的用處,實在是分不出來一份了。
可事與願違,高一下學期,在我 16 歲的時候,我的初潮來了。
比正常人憋了幾年的月經讓我難以招架,一方面量大到無法想象,另一方面疼痛讓我難以忍受。
為了省錢,我一塊錢掰成八瓣花。
在小賣部買一包 8 片裝的衞生巾,能用一整個周期。
量多的時候,我就先墊上衞生巾,裡面糊滿衞生紙,等衞生紙髒了,我就再換一層新衞生紙,這樣一天下來也就差不多能用一片。
正好。
唐佳慧無意間在上廁所時推開了我的門,發現了我的祕密。
等我出去後,她在廁所門口等我,紅著眼罵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她說,她媽說了,女孩子來姨媽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時候,一天換一片,又不衞生又難受,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呢?
自此以後,她包攬了我高中三年所有的姨媽巾。
我不知道怎麼報答她,手足無所地跟她道謝,可心裡卻沉甸甸的。
她擦擦眼淚:「這樣吧,以後你就把我的題全包圓了,你寫兩份,怎麼樣?」
我皺起了眉:「那怎麼行?你不好好學習怎麼上大學?我給你寫作業,那知識進的不還是我腦子嗎?佳慧,你……」
沒等我說完,她就笑得前仰後合。
「笨蛋,我逗你玩呢,以後我有不會的 24 小時問你,可以嗎?」
我點點頭。
為了感謝她,我給她洗了一個學期的衣服,包括牀單被罩。
大家知道我的情況,都說我不用這麼做,唐佳慧也不會讓我這麼做的。
在陽臺搭牀單被罩的時候,唐佳慧Ŧŭ̀⁾拽住了我。
陽光下,她握住我的手:「清清,我們不僅是舍友,更是朋友,你不用覺得有負擔,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上大學,好嗎?」
我點點頭,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我的朋友。
7
日子過得很快,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我們進行了高中最後一次期末考試。
這次考試過後就要迎來改變命運的高考了。
聽說這次考試會跟高中畢業證掛鉤,我們每個人都無比認真地對待。
夏天教室裡除了風扇呼呼轉著的聲音,就是大家奮筆疾書的沙沙聲。
考場上,沒有人走神、沒有人睡覺,大家都想為將來拼一把,最後一把。
走出考場的一瞬間,我有點虛脫。
我知道,自己這次考試完蛋了。
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我根本看不懂,不管我把哪個公式套進去,那個函數都是不成立的。
我空題了。
上學 11 年,我第一次空題。
但很快,我調整心態,順利把接下來的考試都完成了,連續幾天接連不斷高強度的考試和壓力,讓我有些疲憊。
考完後沒兩天,我就發燒了。
校醫給我開了藥,又花掉了我僅剩不多的生活費。
無奈,我只能打電話問我媽要錢。
「媽,我發燒了,最近在吃藥,生活費不夠了,你看……」
我媽不知道在忙甚麼,頓了頓,破口大罵。
「方清清!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變著法地問我要錢?你身體甚麼情況我不知道?上初中的時候怎麼不病,一上高中就體弱多病啦?自己沒錢就想辦法!問人借,問你爸要,總之跟我沒關系!你搞清楚好不好,我一個月給你 300 已經仁至義盡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我不要生活的嗎?你知道我壓力有多大嗎?」
「還有!我最近還沒來得及問你成績,看日子你們也快期末考了吧?等這次成績出來的,你要是沒考好……我們另算!」
她嘟的一聲摁掉電話,生怕從我嘴裡再聽到一句要錢的話。
我笑了。
笑到咳嗽,差點把自己的肺咳出來。
我媽嘴裡的「生活」,就是買奢侈包、用大牌化妝品,她肯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卻不肯分給我一點點。
我點了點頭,夾雜著一抹「沒考好」的心虛,含著淚掛斷了電話。
沒一會,我媽給我發來一串電話號碼,說是我爸的聯繫方式,讓我給他打。
我本來想堅持一下「文人的清高」,可奈何身上滾燙再加上肚子裡饑腸轆轆。
我咬咬牙,只能給我爸打電話。
給那個只活在我童年,卻對他絲毫沒有印象的爸爸打電話。
電話接通了,電話那頭傳來男人的聲音。
「喂?喂?」
我鼻子酸酸的,強忍著委屈,糾結地開了口:「您好,您是李成海嗎……」
男人嗯了一聲,狐疑地問:「你是?」
我咬咬牙:「我是方清清……」
我爸頓了一瞬,難以置信道:「清清?你是清清?你終於聯繫爸爸了……」
我終於沒忍住,在電話裡哭成一團。
Ṱũ¹聽到我的聲音,我爸也哭了。
我們寒暄了一陣,我努力讓他知道我現在過得不錯,還考上了重點高中,說不定明年還能上重點大學。
我爸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挺好,真不愧是我的女兒,這麼說,方如梅把你照顧得也不錯……」
不錯嗎?
或許吧。
最後的最後,我還是開了口。
「我今天打電話給您,是想問您……借點錢,我現在發燒了,再加上補課和高三,我媽每個月給我 300 的生活費不怎麼夠,我……」
我爸沉默了。
過了半天,在我自嘲著即將掛斷電話的時候,他開口了。
「清清,爸爸說這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知道,爸爸現在已經結婚了,成家立業了,也生了個兒子,是你弟弟,比你小五歲,馬上就要上初中了,也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你阿姨不希望爸爸跟過去還有所聯繫……你能明白嗎?」
我咬咬牙,淡淡說了句「我明白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的孩子,我給你錢是應該的,也可以給你,但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爸爸跟你之間的情分,不想用金錢去衡量,好嗎?」
我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我的臉徹底丟盡了,在無數次低聲下氣缺錢花的時候。
最後的最後,他給我的卡裡打來了 1000 元。
他沒明說,可我總覺得,這是他買斷我以後不要打擾他生活的價格。
也是,畢竟以後我跟爸爸的通話,僅此一通。
8
果然,那次期末考試我並沒考好,因為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沒做出來,再加上其他科沒發揮好,我退到了年級第三十。
我沒有告訴我媽,偷偷把成績瞞了下來,準備參加培訓班,好好面對高三。
有了我爸給我的錢,我就能跟唐佳慧一起參加班裡組織的暑假沖刺集訓了ẗū́⁵。
沖刺班 8 月份開始,緊接著就能跟 9 月開學銜接在一起,我們班裡所有人都報了,一切都在為了高考努力。
放假後,我沒回家,而是出去找了兼職。
白天在奶茶店做奶茶,晚上扮人偶在鬧市街頭宣傳、跟小孩玩。
兩份工一起打,只一個月我就能賺一兩千。
我累嗎?怎麼不累?
我開心嗎?有錢花,怎麼不開心?
唐佳慧暑假去參觀了清華大學,她說她爸想讓她看看高等學府的樣子,希望她以後也能考進去。
鄭雅婷暑假想通了自己的專業方向,為了上大學,她報了藝術類專業培訓班,聽說學的是播音主持,也是,她長得好看,個子也高,適合她。
李勝男暑假回了農邨老家,她是美術生,回去又能放松心情,又能採風,一舉兩得。
孟瑩暑假睡了個足,她說等升到高三,就沒有睡覺的時候了,現在一定要補齊了。
……
只有我,為了生計奔波工作,活在卡通人物玩偶服後面,活在每一個小朋友家長的鏡頭裡。
很快,8 月中旬,我們這些報名培訓班的已經提前開學了,回到了久違的宿舍,我們都很放松。
唐佳慧一個暑假都在外面游山玩水,曬黑了點,但精氣神更好了、眼界也開闊了,她的作文裡,寫滿了祖國的山山水水。
鄭雅婷開始註重保養了,她告訴我們,播音專業的美女太多了,她很害怕自己被比下去。
李勝男、孟瑩、王娣和我都還是老樣子,沒有甚麼變化,我們即將迎來新一場戰鬥。
我看了看銀行卡裡的餘額,我爸給我的 1000,再加上幹暑假工掙的錢,除了之前的一些開銷,現在我手裡竟也有兩千多,刨去培訓班的 800 塊錢……足夠活了。
再加上我媽給我的錢……
夠了,別說活了,估計都足夠我上大學了。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培訓前一天,我媽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
「方清清,別瞞我,你上次期末考試成績怎麼樣?我也是忙忘了,現在才來得及問你。」
我頓時口幹舌燥。
「我……我考了年級第三十,但……」
我媽頓時炸了。
「三十?第三十?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你不嫌丟人嗎?你們老師沒罵你嗎?方清清,我花錢供你上學是為了讓你去混日子的嗎?這成績不進反退,你到底怎麼了?」
我無法辯解,因為我確實是失誤,排名掉了下來。
「媽,我不下次不會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參加學校組織的培訓班了,我高考一定能考好的……」
我媽愣了愣:「培訓班?你哪來的錢報培訓班?你不是說暑假不休息嗎?怎麼還有時間報培訓班?方清清,你今天要是不把話說清楚,我就鬧到你們學校去!你就給老子退學滾回來打工去!真是反了你了!」
一時失語,我才發現自己無意間說漏了。
為了不讓她操心我的生活,我撒了個善意的謊言,謊稱學校這個暑假不放假……可現在,是我自己說漏了。
9
我只能原原本本地交代了,連帶著爸爸給我的錢、連帶著我的培訓班,只是隱去了我打工掙錢的那段經历,否則讓我媽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克扣我身上的錢。
我媽氣極了,她顫抖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了過來。
「好啊,看來還是親生的更親!這麼多年了,我給他打電話從來不接,你一打就接了,而且還給了你錢!方清清,你們這麼親,你去叫他養你啊?你知不知道,自從我們離婚以後,我看你的每一眼都能想起他。你和你爸一樣,都叫我惡心!」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
良久,等她平靜些ṱŭ̀⁼後,才冷冷沖著電話這頭的我道。
「別的我也不多說了,這麼多年我一個女人把你帶大不容易,我不管你跟你爸怎麼過,也不會問你要你爸給你的錢。我只是通知你我的想法,你期末考試沒考好,再加上騙人……」
我心下一緊,不知她要說出甚麼令我頭昏腦漲的話來。
「我以後不會給你生活費了。告訴你,你學習不好,只能餓著。實在不行的話,不是還有你親爹嗎?你們才是一家,畢竟你身體裡流的是人家的血,不是嗎?」
她掛斷了電話。
我驀地放松了,頹然地躺在牀上。
好在,好在只是不給我生活費而已……
那個暑假,我付出了比尋常人多一百倍的努力,一切只為學習。
我活著,就是為了學習。
很快,高三來了。
高三比我想象中還要緊張,花銷還要多。
各種資料、各種卷子,都要從自己兜裡出。
我媽真的履行承諾,再沒給過我一分錢,甚至也不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成績了。
興許她巴不得我考差一點,這樣就有理由給我退學,攆我出去打工了。
我發瘋似的學,老師、同學、就連唐佳慧都嚇壞了。
那段時間的我好像個無情的學習機器,除了學習甚麼話都聽不進去。
我不吃飯、不睡覺,巨大的壓力開始讓我的身體變垮,我開始脫發、失眠……
終於,我暈倒在了宿舍裡。
校醫治不了,我被 120 送到了醫院。
我被查出了心肌炎,大概是長時間的營養不良和壓力過大導致的,抑或是我不小心接觸了甚麼病毒。
幸好只是病毒性的,最多一個月就能恢複。
醫生一再堅持,讓我住院觀察,可我不同意。
開玩笑,我一個卡裡總共只有一點點錢的人,怎麼配住院?
在知道我的擔憂來自金錢時,唐佳慧主動站了出來。
她言之鑿鑿地跟我說。
「清清,你放心治病,只要有我,你一定能在這兒住下去!我會讓我媽來給你看,你放心,就算你一分錢都沒有,我媽也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清清,我想跟你一起上大學,你看,我學習這麼差都沒放棄自己,你也千萬別放棄自己,好嗎?」
我聽得雲裡霧裡。
「等等,你媽是……」
唐佳慧抹抹帶淚的眼角:「我媽是副院長,你放心,她一定把你治好……」
我不願意麻煩別人,還是拒絕了她。
可她不甘心,甚至把她媽也叫了過來,兩個人一起給我施壓。
看著我憔悴的樣子,唐佳慧媽媽也滿臉愁容。
她想不通,這麼一個懂事聽話的女孩,家長怎麼舍得孩子受這個罪。
在聽到唐佳慧說我生活費一個月只有 300 時,她更是驚獃了。
忍不住斥責我媽,一點不像一個母親的樣子。
看著唐佳慧跟她媽媽親暱的樣子,我有些恍惚,如果她們這才叫母女的話,那我媽真的不配叫做「母親」。
為了讓我接受,副院長只能說我治療的費用都算唐佳慧借我的,等我有了錢再還她們。
在我一再堅持下,我們立了字據,我按了手印。
這下,我總算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別人對我的好了。
如果不是唐佳慧,相信不治療的我,大概就死在這一年了。
10
不過我媽也是真的狠心,我病成那樣,她一個電話都沒問過我,更別說親自來看看我了。
她總是說,她在忙,讓我別打擾她。
不知道是忙著聚會吃飯,還是忙著打麻將 K 歌?
當然,她不找我,我怎麼可能上趕著踢鋼板呢?
在我心裡,這個母親聊勝於無。
在院長的幫助下,我很快恢複了。
返校沒幾天,就迎來了一糢考試,接著就是緊張的二糢三糢,最後就是高考。
仿佛一道道關卡一樣,等著我去闖。
雖然恢複身體的一個月裡,我多少落下了些複習進度,但底子還沒能讓我被落到太遠。
一糢考試過後,我考了 580,別說年級前幾了,就連全班第一的位子都沒能保住。
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尋死覓活,會瞞著我媽,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
可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我卻看開了很多,別說只是一個小小的一糢了,就算高考這個分數,我照樣能上一本。
人嘛,條條大路通羅馬,總不能因為一時失利就去死吧?
我努力查漏補缺,二糢、三糢,各種成套的卷子和測驗都不在話下,我好像學通了似的,一時間所有的題型在我面前都無所遁形。
老師偶爾不在的時候,也是我上黑板講題的。
至於我媽給我斷掉的生活費……
我手裡那些錢,硬是被我掰成幾瓣花,支撐著我挺到了畢業。
高考報志願的時候,我選了離家最遠的地方,直接幹到了首都。
唐佳慧沒考好,但仍以她剛上二本線的成績,跟我報到了同一個地方。
她說,反正都沒考好,以她的分數去哪兒都是中下游,在哪兒也一樣。
她還說,我們是朋友,別說考大學了,就算噶,也噶在一起。
出成績的時候,我媽給我打來了電話,電話裡的聲音不乏幸災樂禍。
「方清清,你的生活費還夠用嗎?這麼說我不給你的話,你也是餓不死的嘛。怎麼,拿你親爹的錢,總比拿我的心安理得吧?
「我聽說出成績了,讓我聽聽,你考到哪兒去了?萬一你考差了,豈不是辜負了你爸每個月供你的生活費?」
我冷言道:「不用你擔心,我考了 650,去了北京。還有,我要糾正你一下,我那個爸爸除了第一次給了我一點錢外,再也沒聯繫過我。如果不是我舍友,我早就死了,怎麼可能接到你的電話?」
我媽獃了。
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就說,你那個死爹肯定是被那個狐貍精……」
我掛斷了電話。
真聒噪。
11
為了上大學,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而且還立志大學四年要多兼職,給自己賺足夠的生活費,畢竟我現在跟無父無母也沒甚麼區別。
我的生活費已經寥寥無幾,一整個暑假,我只能拼命擰螺絲給自己攢生活費。
後來,我媽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
一開始的時候,她暗著給我道歉,說早知道我天賦這麼好,能考這麼高的分數,就不斷掉我的生活費了。
後來,她開始跟我咒罵我爸,說他有了新生活就忘了舊人,說她還在等他,他怎麼就這麼狠心呢。
再後來,她逼著我回家,想跟我見面,統統被我拒絕了。
最後一通電話裡,我跟她表明了我的想法——斷絕關系,我媽沉默了一會,同意了。
沒幾天,我在擰螺絲的工廠收到了我媽寄來的同城快遞,是一本厚厚的賬本,上面一筆筆記滿了我從小到大的消費。
十萬。
僅僅十萬。
當然,這個賬本到去年的時候就截止了,也就意味著她再沒給我花過一分錢。
我發了條收到的資訊後,就拉黑了她的聯繫方式。
我們大抵是正式斷絕關系了。
別說,自從沒有這個負擔以後,我心裡那塊大石頭像是落下了似的,再沒一點波瀾起伏了。
我戴著工帽、穿著工服在流水線擰螺絲,忙得不亦樂乎。
這裡管吃管住,掙的錢也不少,工作兩個月最起碼能攢下我高中時候的四個月的生活費,何樂而不為呢?
在大家都忙著玩耍、學車、旅游的暑假裡,我一筆一筆掙到了第 N 桶金。
上大學以後,我的生活雖然也過得拮據,但總比高中好了太多。
有課的時候我就上課,沒課的時候就打工。
近點的可以去食堂幫廚,遠點的可以去外面做接線員、賣貨、搖奶茶……
有時候看舍友打扮得光鮮亮麗出去逛街、約會,我心裡也難免羨慕。
可面對鏡子把自己打扮幹淨後,也只是想著,今天要去哪裡兼職呢。
因為窮,我頂著烈日出去發傳單,因為舍不得喝水,差點在大太陽地裡中暑,走了一整天,才到手 50 塊錢。
因為窮,我基本沒在教室裡待過,只能完成自己作業後就匆匆去打工,甚麼人脈、課餘生活我統統沒有。
入學的時候我是第一名,臨畢業的時候我只能將將及格壓線。
我不想好好經營自己嗎?可是我沒辦法啊。
大學四年,除了畢業證和學位證,其他也沒甚麼收獲。
除了在學校和工作的時間,我最大的樂趣就是跟唐佳慧出去玩。
她為了照顧我,我們每次出去都吃麻辣燙,吃完以後的活動也只是逛免費的商場、公園、坐在快餐店ẗů₊裡從天亮聊到天黑。
她樂觀開朗,在大學裡交到了新的好朋友。
我發自內心地為她高興。
提及我的時候,我只是搖搖頭。
因為我的孤僻和忙碌,宿舍裡能稱得上朋友的寥寥無幾,唯有一兩個關系普通的舍友,剩下的也都是些普通同學,不像高中那樣好,也不像初中那樣壞。
我們只是「舍友」而已。
但我沒甚麼感觸,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12
畢業後,我留在了北京。
在哪打工不是打工呢?況且大城市,機會更多。
因為我的學历和豐富的工作經驗,我進了大廠,跟了一個不錯的主管,慢慢地一步步往上爬。
逐漸從小職員變成了主管、經理……
幾年過去,我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唯唯諾諾,因為一分錢就發愁的女孩了。
這年發完年終獎,我終於攢夠了當初約定好還我媽的錢,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車。
臨走時,老板關切地問我:「Julia,你需要幫助嗎?可以的話,我可以讓人把你送過去……」
我搖頭拒絕了。
我揣著銀行卡,看著車窗外一幕幕倒退的風景,盤算著這興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打著車回了家,穿著光鮮亮麗,還戴了副墨鏡擋太陽,連司機都不免多看了我兩眼,問我是從哪個大城市回來看家人的。
我看著兩旁熟悉的景色,看到了我的高中,又想起了那些難熬的日子,下意識回答道:「北京。」
像是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司機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著他的生活。
他有一對龍鳳胎,現在都到了上高中的年紀,最希望的就是能考出去,考到北京、考到大城市裡,好好上學,好好工作。
雖然他老婆有點殘疾、無法工作,他每天只能開車,也沒有別的本事,但只要是為了孩子好,砸鍋賣鐵他們都行。
我將視線收了回來,裝作漫不經心問道:「孩子住校嗎?」
司機點點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家條件差,我怕孩子回來因為照顧她媽分心,不好好學習,兩個孩子都被我安排住校了。我每天收車早,早點回去照顧孩子她媽。這日子啊,一年一年地也就這麼過來了。」
我終於看向了他,看起來不到五十歲,頭上頭髮卻已經半白了。
我抿著唇,壓下心底翻湧的情緒。
「那……您一個月能掙不少吧?兩個孩子生活費怎麼說?」
問出口的時候,我愣了一下,看來兜兜轉轉,我終究還是沒過了自己心裡這道坎。
司機也愣了一下,隨即無所謂地笑笑。
「我們肯定不比你們呀,大城市工資高、也不用受罪,我們做司機的,經常一坐就是一天,有時候吃飯上廁所都不能去,想著要把客人平安送到嘛……有時候困了,只能停在路邊小眯一會,收停車費的、交警來了,看我們不容易,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人少的時候,每個月掙個三四千,人多的時候多一點,不過也多不出多少……畢竟咱們這兒消費水平就在這兒放著呢,而且城市也小,跑著跑著吧,就到了。
「至於生活費……兩個孩子一人一千,不夠了隨時問我要,孩子是長身體的時候,咱少吃兩口,也不能委屈孩子啊。」
……
墨鏡下的眼睛紅了,我努力壓著自己的情緒,豔羨道。
「有您這樣的父親,是他們的福。」
司機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有這兩個孩子,才是我的福。她們運氣不好,攤上了我和我老婆兩個沒甚麼本ṱṻ⁰事的人,是我對不起孩子們……」
車內的氣氛有些壓抑,我吸鼻子的聲音在車內異常明顯。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想說甚麼,欲言又止。
臨下車前,我再度開口。
「您覺得,高中生一個月給 300 生活費的家長,怎麼樣?」
司機難自控地開口。
「300?300 塊錢夠幹甚麼啊?如果不是實在困難,那就是太黑心了!她根本不愛這個孩子!要我說,這孩子也錯了!她錯在投錯胎了!」
司機說得義憤填膺,我的神色也逐漸冷了下來。
看著我下垂的嘴角,他顯然也意識到了甚麼。
「那個,姑娘,我沒說錯話吧……」
我搖搖頭:「我覺得您說得對。」
下車的時候,我給司機轉了 100 元車費,不僅能減輕一點他的負擔。
這錢,更像是給童年時省吃儉用的自己。
13
我按照記憶回家,值得慶幸的是,我家雖然是老小區了,但不在政府規劃的拆遷範圍裡,沒有拆遷的計劃。
站在門外,我想了又想,還是準備敲門進去。
總歸,是要跟過去的自己告個別的。
抬手時,不知是心靈感應還是甚麼,門從裡面突然被拉開了。
一個女人風風火火的身影撞了出來,迎面將我向後撞了幾步。
我媽揉了揉頭,聲音有些惱怒,但看到我的樣子生生憋了回去,有些小心地問我。
「那個……您找誰啊?」
我看著她的樣子,突然有點想笑。
我摘掉墨鏡,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不認識我了嗎?媽。」
一時間,四周都安靜了,靜到只能聽到我們彼此之間的呼吸聲。
從她震驚的眼神裡,顯然能看出來,她從來沒把眼前的我跟以前那個黃毛丫頭聯繫在一起,她也不知道,這麼多年沒聯繫,我竟混成了現在這樣。
她試圖靠近我,拉著我,連眼角都帶著笑意。
「清清啊!原來你在外面混得這麼好啊!媽眼拙,真是沒認出來……」
她說著往前進了幾步,我往旁邊退了半步,躲開了她的觸碰。
我媽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肯直面我的拒絕。
看到我這樣子,她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方清清,你甚麼意思?現在有出息了就忘記你媽啦?別忘了,要不是我,你哪有機會上高中、上大學的!」
我慢條斯理地將墨鏡收起,放進背包裡。
「是啊,我怎麼能忘記呢?
「我忘不了你明明有錢卻不肯給我花,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我只能穿你淘汰不要的衣服;我忘不了你因為成年人之間的矛盾,從小看我也不順眼,把氣全撒在我身上;我忘不了你中考後所做的面子工程,給自己掙了十成十,卻把我的獎狀揉起來扔在街角;我忘不了你一整個高中只肯給我每月 300 的生活費,朋友家養的狗都比我過得好;我更忘不了你因為一道錯題就徹底給我斷了生活費,要不是我朋友,我早就死在了學校、死在了醫院……
「媽,你說,這事兒換你身上,你能忘了嗎?
「我這輩子,都銘記在心。」
我媽沒想到這些在她眼裡的小事兒,我到現在仍念念不忘。
她有些愣怔。
過了好久,才故作沒事地推開門,欠著半個身子,努努嘴示意我進去。
「……這都是陳年舊事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愛記仇啊?媽再不好,不也是你媽嗎?怎麼,你還真能不理我不成?那你這次回來是幹嗎的啊?」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穿著,眼裡的精光一閃而過。
「這樣,你今天回來媽非常高興,把你攔在門外也不是媽能做出來的事兒,咱進門說,進門……」
我看著她虛情假意的樣子,壓了壓嘴角,從包裡掏出錢包,連帶著那本舊得快被我翻爛的記賬本。
我抽了張銀行卡,夾在記賬本裡遞給她。
「你記得這個嗎?家我就不進去了,反正也不是我家。我把這筆錢給你,生養之恩就報完了,雖然早就跟你斷絕了母女關系,但眼睜睜看著你死,我大概也是不忍心的。現在有了這個錢,我就放心了。」
我媽哆嗦著手準備接。
我手適時地松開。
「啪」的一聲,記賬本掉在地上,有幾頁甚至都散了出來。
我媽有些生氣:「你!你怎麼能——」
接著,她馬上彎腰撿起那個本……旁邊的銀行卡。
我自嘲地笑了笑,果然,在我媽眼裡,錢要重要得多。
14
她撿起銀行卡,吹了吹上面的灰,小心翼翼地又擦了擦背後的磁條,生怕花了不能取錢。
看著我好整以暇的目光,為了掩蓋自己的舉動,她又彎腰撿起了記賬本。
我在三米開外的地方站著看她。
撿起來的時候,她翻了幾頁,翻著翻著,就不動了。
也是,這本子已經快被我翻爛了,怎麼能任由別人再粗暴地翻閱呢。
無數個不想兼職、感到疲憊的夜,無數個被老板罵、被乙方罵、加班失眠的夜,我都是靠著它才能睡著的啊。
看著上面的數字,我忍不住想,養育一個孩子,真的這麼便宜嗎?
如果我的孩子, 也是按照我這樣生活,她能順利活下來嗎?
我甩脫了這個想法。
我要努力掙錢, 不要讓我的女兒步我的後塵,不要讓她為錢操心。
我還要當一個溫柔的媽媽,傾聽孩子的想法, 盡力理解和支持她,不拖她的後腿。
我小時候沒獲得的東西,我女兒一定要比我多地擁有它們。
包括金錢,包括玩具,也包括愛。
見我面無表情, 我媽尷尬地笑笑:「這麼多年了, 你怎麼還留著這個?當初是媽媽不對……」
我搖搖頭:「不留著這個, 怎麼能時時鞭策我好好掙錢還你的賬呢?不留著這個, 我恐怕早就被現在的幸福沖昏, 忘記以前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了。媽,你這聲道歉, 來得太遲Ṭű̂⁷了。」
她把嘴唇咬得煞白,想說甚麼,可蠕動著嘴唇, 甚麼也說不出來。
我松了口氣。
「既然東西面對面給你了,我們以後就再也不要見面了,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媽媽。」
這輩子, 我最後一聲媽媽也叫完了。
我扭頭就走,不帶一絲留戀。
我媽跌跌撞撞地試圖追我, 可看到我絕塵而去的背影,她又停下腳步。
蹲在原地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聲音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我頓了頓,沒有回頭。
以後, 我也絕不會回頭。
回去以後, 我徹底沒了心理負擔。
我的工作蒸蒸日上。
因為我以前的經历, 養成了愛存錢的習慣, 每晚睡前, 我都要看看自己充實的銀行卡才能安然睡去。
小日子竟也有滋有味。
這天, 唐佳慧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出去玩。
因為沒考好, 她只能聽從她媽的話, 進了醫學院學醫,一畢業就被塞進了她媽所在的醫院當醫生。
而現在, 是她從國外學習回來的第一天,她把百忙中抽出來的時間用在了我身上。
電話裡,她跟高中時候一樣, 笑眯眯地約我去吃麻辣燙。
我笑了笑。
「我們去吃你喜歡吃的吧, 這次,換我請你。」
唐佳慧沉默了片刻,聲音笑中帶著哽咽。
「好。」
……
我和解了。
跟我媽, 跟自己,跟那個不堪回首但也逼迫著我現在更顯熠熠生輝的過去,徹底和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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