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和大將：明瑞徵緬

富察·明瑞的一生非常傳奇。他是中國歷史上戰死在境外的軍階最高的將軍。
他一手終結了 18 世紀東南亞的霸主——緬甸貢榜王朝的「國運」。他指揮的清軍兵力雖然不多，但卻把裝備了歐洲槍炮的緬軍一次次摁在地上摩擦。
他被泰國、老撾等國家尊爲神人。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寫了東南亞的
歷史進程。
沒開玩笑。

-1-
地獄難度的開局
明瑞是乾隆的內侄（富察皇后親侄）。他的一生似乎註定爲戰鬥而生。
他是乾隆任命的第一任伊犁將軍，奉旨鎮守新疆，統攝天山南北。他曾率軍千里追擊大小和卓叛軍，翻越帕米爾高原，兵鋒直抵巴達克山（今阿富汗）。
公元 1767 年（乾隆三十二年）的春天，明瑞接到了乾隆的一道旨意，從遙遠的新疆萬里迢迢趕往雲南前線。
乾隆給他的任務是：跨境遠征，
消滅緬甸
。
因爲緬甸的所作所爲，已經讓人神共憤。
在明瑞到來之前，有四五年的時間，緬軍連年入侵雲南，深入內地，燒殺搶掠。他們的軍隊曾經一度來到今天的西雙版納。
他們甚至直接向清朝雲南當局下書，告訴對方，十三版納（今西雙版納）屬於緬甸，讓清朝讓出來。
就是這麼囂張。
也許有人會說，區區緬甸有啥了不起。咋敢這麼幹？
那是你不瞭解緬甸。
18 世紀中期，東亞同時存
在兩個強
權：一個是清朝；另一個就是緬甸。
當時，驍勇善戰的緬軍是整個東亞範圍內，唯一一支裝備
英法槍炮
的軍隊。他們的鐵蹄踏遍了整個中南半島。
泰國（暹羅）、老撾（南掌）、撣邦（今緬北）、印度（東北部曼尼普爾地區），這些地方几乎被緬甸欺負了個遍。
這時候的緬甸，正處於歷史上的極盛時期——貢榜王朝剛剛崛起。
貢榜王朝的開創者雍籍牙和他的繼任者孟駁（雍籍牙次子），唯一的愛好就是征服，緬甸幾乎舉國皆兵。
他們走的是妥妥的「
軍國主義路線
」。當時緬軍上下普遍認爲，自己「天下無敵」。
圖：強盛的貢榜王朝是中南半島的「霸主」。
多年來，一波波緬軍大搖大擺地闖入騰越八關（清緬邊境），然後就像鬼子進村一樣，到處搶劫。美其名曰向當地土司收「花馬禮」，逼着雲南境內的土司向緬王稱臣納貢，不給就打。
憤怒的乾隆曾多次命令雲南綠營軍反擊，但是沒想到卻連戰連敗。
從 1764 年到 1767 年，短短 3 年的時間裏，清軍敗仗無數，陣亡士卒 5000 以上，軍官戰死 200 多人。前後兩任雲貴總督劉藻、楊應琚全都死於非命。前者因爲壓力太大自殺身亡，後者直接被乾隆賜死。
翻天了。
到後來，清朝上下才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的「緬匪」絕對不是什麼蕞爾小邦，也不是明朝那時候的緬甸（東籲王朝），而是一個制霸東南亞的
「巨無霸
」。
必須認真對待了。
圖：18 世紀清緬邊境。
於是，乾隆才讓明瑞出征緬甸，來一場東亞大陸的
強強對決
。
公元 1767 年（乾隆三十二年），5 月。明瑞抵達了雲南前線。
不客氣地說，此時清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點——連年戰敗、精銳盡喪，整個雲南能打的部隊基本上都被緬軍打光了。
好在乾隆專門給明瑞調來了三千京師八旗兵和二萬多四川、貴州的綠營軍，外加幾十門威遠將軍炮（一種歐式臼炮，可發射空心霰彈）。
乾隆自信地認爲，有驍勇善戰的明瑞出馬，外加這三萬精兵，對付緬甸足夠了。
但實際上他輕敵了。緬甸的動員能力和軍隊規模遠超他的想象。
而且，緬甸的地形、氣候以及熱帶雨林裏的各種傳染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換句話說，明瑞開局就面臨着「
地獄難度」
。

-2-
正面硬剛
9 月，清軍正式出關，兵分兩路。
明瑞Ṱŭ⁹率領的東路軍是主力部隊，直撲緬都阿瓦；西路軍由參贊大臣額爾景額率領（後病死，改由額爾登額率領），負責打配合，牽制緬軍。
24 日清晨，明瑞率領大軍剛一出關，還沒走多久，就感到了路途的艱險。
話說明瑞身經百戰，當年從內地一路打到阿富汗，什麼路沒走過。
但是，緬甸的熱帶雨林還是讓他喫了一驚。
①東南亞跟內地不同。那裏只分兩個季節：雨季和旱季。每年的 7、8、9 三個月恰好是一年當
中的
雨季。
自從清軍出關之後，一路上都在下雨，而且還是傾盆大雨，而且一刻不停。關鍵那裏又非常悶熱。
暴雨如注，周圍皆山，人站在裏面，就像胸口被堵住了，讓你
喘不過氣來
。
②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
你站在裏面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地上要麼荊棘密佈，要麼是爛泥腐葉，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
走路都要小心翼翼。
而且，這裏面的空氣不流通，更加讓人
感到窒息
。
③你想象不到的各種
毒蟲猛獸
。
螞蟥、毒蛇、蠍子、蜈蚣、毒蚊子，簡直是「五毒俱全」。它們帶來了可怕的死亡和傳染病。
孟加拉虎時常出沒，它往往悄無聲息地從後面撲上來，瞬間就能
咬斷人的脖子
。
有時候，就連水源都被污染了。嗓子渴的冒煙，但只能忍着。
這一切都讓清軍的行軍變成了一場跟
疾病和死亡
之間的決鬥
。
好在明瑞曾歷經生死。
他曾走過新疆的大沙漠，翻過帕米爾高原的大雪山，再加上他極強的使命感，所以雖然他自出關以來，幾乎沒怎麼合過眼（根本睡不着），但卻依然鬥志昂揚。
每一天，他都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他的僕人雙喜生怕他出危險，急得團團轉，他卻
毫不在意
。
日落後，部隊停止行軍，他親自前往各處軍營查看，看看有沒有傷病員，即使治不好，也絕不丟下，而是命人抬着一起走。
他喫住和普通士兵一樣。除了僕人雙喜伺候他喫喝，沒有任何特殊待遇。
明瑞用他的人格魅力贏得了軍心。儘管士卒傷病不斷，但清軍士氣不減。
11 月底，他們已經深入緬境兩千多里，來到了一個
叫蠻結的地
方。
在這裏，清軍第一次遇到了緬軍的主力部隊。
事實上，緬王孟駁早就得知了消息。他故意把清軍放進來打——他相信熱帶雨林的行軍一定會讓清軍疲憊不堪，戰力大減。
但他錯了。
30 日，清緬兩軍第一
次正面硬
剛。
對面的緬軍統帥是大城征服者：宰相摩訶悉都。大城就是暹羅（泰國）的首都。摩訶悉都帶着 3 萬大軍，前來跟清軍決戰。兵力是明瑞的一倍多。
實話實說，這是整個東亞
最強大的兩支軍隊
之間的首場惡戰（之前一直跟緬軍打仗的雲南綠營軍只能算清軍的二流部隊）。
上午，天空放晴。正好廝殺。
蠻結四面皆山，中間有一大片開闊地，清軍和緬軍對峙。
明瑞來到陣前，觀察了一下敵人。映入他眼簾的是黑壓壓的緬軍大陣。
忽然間，他看見了一種傳說中的怪獸——
戰象
。
戰象自古就是中南半島軍隊的特色兵種。印度、越南都有。以緬甸的戰象最強。
明瑞點了點，對面一共有 50 只戰象，象背上坐滿了火槍手和投矛手。
圖：近代的緬甸戰象。18 世紀的跟這個差不多。
而且，緬軍的陣型也非常奇特。
他們的最前方是一排排光着膀子，手持長矛的壯漢（即「門戶兵」，又稱「沸脣」），後方纔是一隊隊拿着英式燧發槍的火槍手。
緬軍的士氣極爲高昂。因爲此前在跟雲南清軍的無數次交手當中，他們屢戰屢勝，所以他們根本不把明瑞和他的大軍
放在眼裏
。
他們首先發起進攻。
最先衝上來的是緬軍「門戶兵」。大約有一萬多人，他們吼叫着衝在最前面，精銳火槍手跟在他們的身後。
後來明瑞才知道，衝在最前面的這些「門戶兵」是緬甸各地的部落武裝，他們的主要作用就是吸引敵人火力，俗稱
「肉擋牌」
ťũ̂₌。
可惜他們什麼也擋不住。
明瑞一聲冷笑，手一揮，清軍中的威遠將軍炮立即發出怒吼。
一顆顆空心霰彈飛到敵人的頭頂，然後炸開，炮彈碎片就像下了一陣「剃刀雨」，緬軍的「肉擋牌」頓時躺了一地，屍橫遍野。
然後，清軍的火炮調整仰角，開始延伸射擊，向後面的緬軍火槍手身上招呼。
圖：清軍威遠將軍炮仿製自歐洲臼炮，威力強大。
緬軍統帥摩訶悉都大驚失色，他沒想到清軍的火力這麼猛。但他不怕，因爲他還有戰象軍團。他親自指揮「戰象大軍」頂了上來，打算
碾碎清軍
——這一招在跟東南亞各國的決戰中，所向無敵。
實話實說，摩訶悉都錯
把清軍精銳
當成泰國（暹羅）、老撾（南掌）、印度的軍隊了。
迎接他的是清軍騎兵狂風驟雨般的攻勢。
明瑞一馬當先，身後是狂飆疾馳的八旗鐵騎。
在他的正對面，差不多一百米的地方，一位緬軍紅衣大將（紅衣頭目）站在象背上，端着燧發槍朝這邊射擊。
這是要單挑啊。
明瑞毫無懼色，迎面而上。在顛簸的馬背上，他一把卸下了背上沉甸甸的滿洲弓，彎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一箭正中
敵將額頭
。緬軍將領一頭栽下了象背！
一般的弓箭本來射不了這麼遠，所以緬軍大將才有恃無恐。但明瑞用的滿洲弓異常沉重，弓力至少在十力以上（1 個力大約相當於 6 公斤）。
而且，明瑞用的梅針箭本來是專門拿來破甲的，想想看，射到人的頭上是什麼滋味？
事後明瑞才知道，這位衝在最前面的緬軍大將居然是緬王孟駁座下的禁衛軍統帥，曼達耶。
清軍的箭雨像瀑布一樣，遮蔽了戰場。「滿洲弓+梅針箭」的無敵組合立即穿透了戰象身上的甲冑。
霎時間，一隻只戰象全變成了刺蝟。
戰象喫痛受驚，掉頭狂奔。象背上的士兵幾乎都被顛了下來，瞬間被踏成肉泥。
最後時刻，摩訶悉都還幻想着，能憑手中最後一支騎兵抵抗一下。
但他很快就陷入了絕望。
鏖戰中，又有底帕賽央等五六位緬軍戰將被清軍的長弓重箭像釘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當場斃命。
再打下去，緬軍全部會變成肉串。
摩訶悉都倉皇退往後方的蠻結大寨。
此戰，清軍陣斬緬軍二千人。
12 月 2 日，明瑞揮
軍進攻蠻
結大寨。
真正的考驗馬上來臨。
當他和參贊大臣觀音保、領隊大臣扎拉豐阿、總兵常青等登上高山，拿着千里鏡仔細打量緬軍工事時，不由得喫了一驚。
這種形狀的工事在內地前所未見。遠遠望去，它就像一座「
死亡地獄
」。
①最外邊一層是一道巨大的壕溝，一人多深。溝裏面都是削尖了的木頭樁子，尖頭衝外，還有大量的鐵釘子，人掉下去必死無疑。
②裏面一層是「木城牆」。木牆全部用熱帶雨林特有的巨型溼木製成，每一根木頭都有三五丈長，比牛身子還粗。火燒不起、槍打不進，箭射不透。
木牆每隔幾米就會留有射擊孔，緬軍黑洞洞的槍口從裏面伸出來。
木牆的頂部掛着一根根滾木，滾木的身上都是鐵刺。敵人一旦企圖爬牆，滾木就會砸下來。將人活活砸死、扎死。
③木牆裏面還有崗樓。最高的有五層。上面有槍炮。
圖：緬軍巨木崗樓。
這種工事如果不用重炮轟，基本無解。而清軍萬里遠征，運輸不便，恰恰沒有攜帶重型火炮。怎麼辦？
明瑞跟觀音保、扎拉豐阿等商議半天，最終決定採用一種「冒險的辦法」。

-3-
小兵和大將
辦法就是讓
藤牌Ţůⁿ兵
當先鋒，用「盾陣」抵擋敵軍的攻擊，然後再找機會打破木牆。
這裏簡單說一下藤牌兵，他們屬於當時的「特種部隊」，「
攻防一體」
，甚至可以說是
「無懈可擊」
。
他們的藤牌很大，大到可以遮住人身，而且很堅固，當時的火槍鉛彈遠距離輕易無法擊穿。
而且，藤牌兵的訓練要求極高，要能做到「務要藏身不見，猶能向外視敵，又能管腳下爲妙」。
之前的野戰交鋒中，這些藤牌手基本沒派上用場，現在，明瑞決定讓他們
「重出江湖」
。
這次來的藤牌兵一共是兩千多人。都是貴州來的。小兵王連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的武藝在他所在的營中屬第一。所以，長官讓他帶領弟兄們打頭陣。
2 日下午，清軍正式發起進攻。
未時，進攻開始。
王連所在的營就在最前面。
他和他的戰友舉起手中的藤牌，排好陣勢，並儘量讓藤牌跟藤牌之間靠得近一些，既可以增加厚度，又不留縫隙。然後開始前進。
主帥明瑞就站在不遠處。
當王連他們走到距離敵軍木牆大概一百多米的時候，敵人的火槍手開始射擊。
子彈一顆顆打在藤牌上。王連他們的藤牌外面包了幾層溼牛皮，更加堅固，敵人的槍彈一時無法擊穿。
在他們的掩護下，清軍工兵非常麻利地填平了壕溝。然後，他們繼續往前。
第一關過了，
第二關開始了
。
在清軍靠近木牆後，戰鬥的難度係數一下子
升高了 10
倍。
緬軍開始密集放槍、射箭。
砰砰砰的聲音不斷響起，就像有人拿着大錘不斷在砸王連手中的藤牌。他身邊的戰友不斷有人倒下。
王連他們死死頂住緬軍的進攻，開始快速前進。原因很簡單，你走的越慢，喫到的子彈就越多。
他們踩着戰友的屍體衝鋒。終於來到了木牆下。
他們開始過最後一道「鬼門關」。
緬軍將滾油、滾木、大石頭往下扔。緬軍火槍手、炮手開始近距離轟擊。王連的部隊一下傷亡慘重。藤牌可以抵擋一些火槍的鉛彈，但絕對擋不了這麼多
致命武器
。
清軍的大部隊就在他們身後，焦急萬分，但只能乾瞪眼，幫不上忙。
局面漸漸變得不利。
此時，緬軍看準時機，派出一支精銳部隊從側門衝了出來。人人手持火槍，腰掛緬刀。他們要跟木牆裏面的部隊對清軍來個「
內外夾擊」
。
明瑞正在一旁督戰。他立即率軍迎了上去。兩軍迎頭相撞。
緬軍瘋狂反撲。形勢異常危險。
激戰中，明ƭū́ₛ瑞的右眼眶被一個躲在暗處的敵人一槍擊中，鮮血țü₋噴了一臉。
一瞬間，明瑞以爲自己瞎了。
對面，摩訶悉都洋洋得意，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贏了。
但，他又錯了。
只見明瑞一抹臉，滿臉的血，然後「大呼酣戰，
直入敵陣不可擋
」，他的僕人雙喜緊緊跟着他，捨命相護。
木牆下，王連一撇眼看見了這一幕。
他還記得明瑞來過自己的營帳，專門看望過他們這些大頭兵，他親眼看見「明軍門」真的是跟士兵同甘共苦。他也知道明瑞的真實身份是乾隆的侄子。
他以爲「明軍門」快要掛了。一瞬間，熱血湧上了他的頭頂。
王連突然大喝一聲，從藤牌後衝了出來，飛一般踩着木牆往上爬。他的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敵人的刀砍在他身上、槍紮在他腿上，他渾然不覺。
緬軍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跳進了牆裏面。他的周圍是幾百個敵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抽出腰刀，像瘋了一樣砍殺。
他的身後，幾個平日裏跟他最要好的鐵兄弟，被他的勇氣感染了，一個個全翻了進來。
他們在萬軍之中斬將奪旗，勢不可擋！
隨後，王連第一個靠近寨門，然後
從裏面打開了它
。
清軍蜂擁而入。如山崩海嘯。
另一邊，明瑞率領侍衛已經將偷襲自己的緬軍隊伍殺得一個不剩。
緬軍被打崩了。
入夜，清軍一鼓作氣，連下緬軍 16 座大寨——這就叫兵敗如山倒。緬甸宰相摩訶悉都倉皇逃離。
蠻結大寨被清軍攻克了。一共只用了
1 天
時間。
萬里之外，北京。乾隆收到了捷報。他大喜ƭū́ₕ過望。立即冊封明瑞爲一等「誠嘉毅勇公」，賞穿四團龍補服。
明瑞的奏摺裏特意提到了小兵王連。乾隆馬上火線提拔，王連被封爲「遊擊將軍」（從三品），一步登天。
乾隆極爲關心明瑞的身體，問他的傷眼傷勢如何？明瑞回奏，「無妨，唯覺頭暈而已。」他仍然堅持每天行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蠻結之戰沉重打擊了自認爲天下無敵的緬軍的士氣。
此後，緬軍對明瑞大軍產生了一絲恐懼。
阿瓦。收到敗報的緬王孟駁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自少年時代起，孟駁就隨父親雍籍牙南征北戰，從未一敗。他甚至自詡爲「世界的統治者」，尊號是「辛驃信」（
意爲白象王）
。
但是，他的大軍居然被清軍擊敗了，而且無論是野戰還是攻堅。
他要瘋狂報復。

-4-
豬隊友
攻克蠻結後，明瑞大軍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橫掃沿途緬軍的抵抗。
半個月後，12 月 17 日，明瑞大軍來到了象孔。這裏距離緬都阿瓦只有 70 華里。
阿瓦震動。
緬王孟駁震驚了。他想不到清軍居然來的如此之快。
他立即開始做幾件事：
①立即將駐紮在暹羅（泰國）、南掌（老撾）境內的所有部隊緊急調回國內；
②將阿瓦附近的所有村莊統統燒掉，糧食運走，「堅壁清野」；
③他親自守城；
④派大將奈謬悉Ţüₑ都率領一支精銳部隊，繞過明瑞大軍，直接撲向清軍的「後路」——
木邦
。
12 月底，就在明瑞苦於軍糧短缺時，奈謬悉都的大軍悄悄來到了他的後路，木邦。
圖：木邦是明瑞大軍的後路。
緬軍足足有 3 萬人，是駐守在這裏的清軍的 6 倍以上。
緬軍隨即發起強攻。
但是，如果按照正常情況，緬軍
打不下這裏
。
因爲就在木邦不遠處，還有清軍的另一路大軍，額爾登額率領的一萬多人馬（西路軍）——之前，乾隆讓他進攻緬甸老官屯，牽制邊境緬軍，配合明瑞。
但是，一次罕見的騷操作出現了。
從 12 月底，到來年的 1 月中旬，駐守木邦的參贊大
臣珠魯訥
先後 7 次向額爾登額髮出求援信，全部石沉大海。
實際上，得到消息的額爾登額不僅不去救援，反而在聽到緬軍來了之後，立即率領大軍退了回去，一口氣跑回了雲南境內的芒市（今雲南德宏州），躲了起來。
他的這種「騷操作」甚至讓雲南巡撫鄂寧感到「不勝駭異」。
結果就是，1 月 18 日，木邦失守。參贊大臣珠魯訥自盡。
木邦失陷、額爾登額退回雲南
——這兩件事的後果相當嚴重。
這意味着明瑞已經變成了一支孤軍。
但，這並不意味着明瑞就一定會輸。因爲緬軍依然
無法喫掉他
。
說回明瑞。
1768 年（乾隆三十三年），1 月，明瑞率領大軍在阿瓦附近來回「拉練」，如入無人之地。但就是找不到什麼糧食。
而緬軍又全都堅守不出——「世界的統治者」孟駁生平第一次拒絕跟對手野戰。
於是，明瑞只能到處找糧。
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
沒多久，他終於在一個叫猛籠土司的地方找到了糧食，這裏的緬軍跑得太快，沒來得及運走，一共是 2 萬石。夠清軍喫一陣子了。
但，就在此時，明瑞收到了木邦失守的消息。而且，據說緬軍所有部隊都已經回國。
他立即意識到，情況有點危險。他要爲戰士們的生命負責。
他選擇撤軍。
明瑞率領大軍且戰且走。孟駁命令緬軍圍追。清軍每日數十戰。
1 月 12 日，明瑞大軍來到了一個叫「蠻化」的地方。這裏的原始森林裏長着茂密的竹林。
一路上，緬軍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貼着他們。清軍開拔他們也開拔，清軍休息他們也休息——他們就是等着清軍軍糧耗盡的那一天。陰險至極。
明瑞覺得是時候
再給緬軍上一課了
。
這天深夜，明瑞跟觀音保、扎拉豐阿、常青、王連等商量了一下。
清晨，清軍大營中吹起三聲螺號。他們假裝開拔。其實主力已經全部埋伏在了四周的竹林裏。
數里之外，緬軍聽到螺聲，知道清軍要走——他們已經熟悉了清軍的號聲。
於是，他們馬上跟進。結果中伏。
清軍從四面八方圍着他們一頓暴打。先是炮彈，然後是火槍和弓箭，最後再衝上去直接砍人。
明瑞親自操刀，衝進去一頓狂砍。遊擊將軍王連殺得最起勁。
緬軍當場被打死幾千人，傷者不計其數。
這就是「蠻化大捷」。
從此之後，緬軍徹底被打出了
「恐清症」
。
他們再也不敢和清軍正面交手，每天只是「於十數里外施放槍炮」，虛張聲勢。
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正是這一點決定了戰爭的結局。
時間來到 1 月底，2 月初，明瑞和他的部隊終於靠近了雲南邊境。
他們來到了一個叫做「小孟育」的地方，這裏距離雲南宛頂（今瑞麗市畹町縣）只有一百多里。走快點兩天可到。
緬軍提前佔據了四周的山坳和山峯。
其中，攻陷木邦的奈謬悉都率軍攔在明瑞大軍的身後。摩訶悉都率領的追擊大軍則從後方包了上來。
緬軍總數超過了 5 萬。清軍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但是，明瑞不怕。
因爲他已經提前派人通知了雲南巡撫鄂寧和另一路清軍主將，額爾登額。
明瑞的意思很簡單，額爾登額手握重兵，鄂寧可以從雲南本地再湊一些兵，兩下加起來可到 2 萬多人。他自己這邊還有 5000 可戰之兵（明瑞大軍戰死的不多，病倒的極多）。
憑着這將近 3 萬大軍，完全可以和緬軍一拼，
甚至內外夾擊，一戰破
敵。沒毛病。
最關鍵一點，現在的緬軍已經不敢和清軍正面野戰。優勢在我。
可惜，明瑞此時並不知道之前額爾登額對木邦見死不救。他一直在等額爾登額的援軍。
這導致了嚴重的後果。
額爾登額的大軍始終不見蹤影。
實際上，這期間雲南巡撫鄂寧倒是急得要死，他曾
連續 14
次檄調額爾登額的軍隊，但全部石沉大海。
他自己的雲南綠營軍因爲要沿邊境駐防，根本沒多少機動兵力。何況雲南地方部隊不是緬軍對手。
北京，乾隆也知道了消息。他感到事態嚴重。他親自給額爾登額髮出「聖諭」，嚴詞催逼。額爾登額倒是動了。但，1 天、2 天、3 天過去了，他居然還沒走到邊境線。平均每天只走二三十里。
最搞笑的是，他居然還走兩步、退一步。前一天剛到了宛頂（今雲南瑞麗），聽說緬軍大舉雲集，後一天馬上又退回了芒市（今雲南德宏州）。
額爾登額的騷操作徹底打亂了明瑞的計劃，並讓一切變得不可逆轉。
2 月 10 日夜，明瑞大軍的軍糧將盡。額爾登額的大軍仍舊毫無蹤影。
明瑞預感到了什麼。他決定趁夜突圍。
當夜，他仔細做了一下安排。
他自己親自殿後，副手觀音保、扎拉豐阿在兩邊掩護。其餘的大部隊，包括王連這些中層軍官在內，都不要管他，趕緊先撤。
大家聽後沉默了。誰也不肯從命。
最後，明瑞當場發火了。他說，「我正欲爲國家效死力，讓敵人知我國家之威嚴，
諸君勿復言！
」
有人哭了。
凌晨，夜色晦暗，烏雲遮月。
清軍正式開始突圍。他們分成多路在夜色蒼茫中，衝向緬軍據守的關口。
緬軍一排排密集放槍。點起火把，吶喊助威，震得山谷鳴響。
明瑞視死如歸，第一個衝進了緬軍陣地。左右衝殺。他的僕人雙喜和一些侍衛緊緊跟隨。
緬軍越聚越多，如潮水般湧至, 一隊隊、一波波地上前。車輪戰。
明瑞在萬軍之中衝鋒、戰鬥, 從東殺到西、從南殺到北，緬軍「圍開復合」。
他成功做到了吸引敵人的火力。
激戰中, 他的右腿中槍了，緊接着右臂中槍，然後胸口中槍。鮮血噴湧而出。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策馬疾馳，他的僕人雙喜流着淚死死護住他。
他一口氣縱馬奔馳了七八里, 衝出了緬軍的包圍。來到了一棵大樹下, 大樹周圍鋪滿了落葉。
他將身上的玉牒和印信交給了雙喜, 又剪下了自己的髮辮, 讓雙喜回去交給乾隆。
然後，揮刀自盡。
雙喜忍住巨大的悲痛, 用樹葉掩埋了他的屍體。然後大哭着離去……
兩天後, 明瑞的部隊安全返回了雲南。
清軍衝出來的人包括總兵常青、參將哈國興、侍衛伍三泰等人，就連身體羸弱的知縣周裕也都突圍而出。清軍「所失者
不過十分之一二。
」
大家知道了明瑞的死訊，想起他的大恩, 放聲大哭。哭得最傷心的是遊擊將軍王連。
不久後，乾隆收到了噩耗。
他老淚縱橫。親自前往明瑞府上祭奠，賜諡號「果烈」。
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將見死不救的額爾登額逮捕進京, 凌遲處死。然後又一口氣殺了他的全家。額爾登額由此成爲了清朝歷史上唯一一位被凌遲處死的滿洲高官。
之後, 乾隆派人潛入緬境，將明瑞的屍骸取回。他在北京地安門外專門爲明瑞建了祠堂。陣亡的觀音保、扎拉豐阿陪祀。

-5-
復仇
明瑞沒有白死。就在緬軍全部撤回國內, 以傾國之力對付明瑞的時候，暹羅（泰國）趁機復國了。
1767 年年底，暹羅領袖鄭信（即帕昭達信）趁機發動起義，驅逐了境內的緬人，建立了赫赫有名的吞武里王朝，被尊爲泰國的「吞武里大帝」。
鄭信一直對明瑞、對清朝感恩戴德。他曾多次派人去北京朝貢, 並送去一些緬軍俘虜, 表達自己的感激。南掌（老撾）同樣如此。
緬甸方面, 他們自始至終不知道明瑞已經戰死。明瑞和他的大軍始終讓他們
心有餘悸
。正如當時的軍機章京趙翼所言：「明瑞雖死,
餘威震於緬甸。
」
從 1767 年 10 月到 1768 年 2 月, 明瑞大軍深入緬境數千裏，轉戰五個月，殺死的緬軍精銳前後加起țů⁸來足足有上萬人。緬軍主力「四分內死了一分」。
明瑞死的第二年，公元 1769 年（乾隆三十四年），乾隆第二次派兵遠征緬甸。
明瑞的親叔叔，首席軍機大臣傅恆領軍出征。阿桂、海蘭察等悍將集體出動。
清軍一路平推, 攻勢極猛。
新街之戰、伊洛瓦底江之戰緬軍連敗，損失慘重, 不得已只能退守老官屯, 緬王孟駁不得不以舉國之力對付清軍。
只不過因爲氣候和瘟疫的流行（每次困擾清軍的都是傳染病），讓清軍最終沒能實現攻滅緬甸的目的。最終班師回國。
1776 年（乾隆四十五年）, 也就是明瑞徵緬結束後的第 9 年，緬王孟駁死了。享年 40 歲。他是帶着遺憾走的。盛極一時的緬甸貢榜王朝在他手上衰落了。損失慘重的緬軍再也無法恢復往日的輝煌。
他死後，他的弟弟孟雲當了國王。孟雲主動派出使者向清朝進貢，宣佈臣服——連年的戰爭已經讓這個曾經的「霸主」變得國弱民窮。
東南亞的局勢由此徹底改變。
圖：明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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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建達, 《西南邊疆之戰》，中山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