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完全家的衣服回來時,夫君正在與兒子說悄悄話。
「我們帶你姨母去江南,你母親定不會甘心留在家,平兒可有什麼好辦法?」
賀平笑了,稚嫩的童音此刻卻殘忍非常。
「那還不簡單,我只要說我想喫野生的魚,母親定會留下,趁着結冰之前每日去捉。」
「爹爹忘了嗎?姨母之前說她不喜歡每日前來都與母親碰面,我只說了一句下人漿洗的衣物穿着不舒服,她便每天都親自去洗了。」
兩人聊得投入,賀昭的誇讚讓賀平很是開心,又連着說了許多拿捏我的方法。
我站在門外,被冷風吹皴了的雙手又疼又癢,連帶着心也跟着疼。
難怪賀平這幾個月什麼事都讓我親力親爲,我還以爲他在撒嬌。
原來是支走我,給我的夫君和我的親妹妹,創造獨處的機會。
-1-
許是沒想到我今日回來這麼早,兩人越聊越有興致。
話題也從拿捏我說到了去江南後的生活。
「父親,要我說我們就在江南過完年再回來,那邊暖和,也沒有母親日日盯着你和姨母。」「姨母對你對我都這般好,若是能讓她給我生個妹妹,我們就可以成爲真正的一家人了。」
……
後面的話我再也聽不清了。
只是手裏木盆一下子變得特別重。
哐啷一聲砸在地上。
推門進去的剎那,父子倆興奮地攀談戛然而止,我的眼淚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來。
「帶着謝淺淺去江南,費盡心思地讓我守家,你們父子倆就這般對我嗎?」
「賀昭,你若是想讓謝淺淺取而代之,直說便是,何必這般羞辱人!」
聲音剋制不住地拔高,我整個人都在發抖。
賀昭擰眉,眼底的不耐煩越來越濃。
「休要胡言亂語。」
「謝依蘭,你捫心自問,我和平兒爲什麼要帶淺淺去江南?還不是因爲你把她推下水讓她受了寒,我是帶她去江南養身子的,是去玩兒嗎?我們是在替你贖罪!」
我嘩啦摔了桌上的茶盞,只覺得怒火和委屈交織,要把我燃盡。
「我說了很多次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賀昭你聽不懂人話嗎?」
半年前,我跟謝淺淺一同接受了王妃的邀請去了賞花會。
路過王府荷塘的時候,謝淺淺腳下一歪掉了進去。
我不會水,身邊也沒小廝跟着。
只能大聲呼救。
賀昭本在男賓那邊,聽到動靜飛也似地趕了來。
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人。
謝淺淺被撈起來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如紙。
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姐夫,你別怪阿姐。」
於是所有人都認定是我推她落水。
就連爹孃也明裏暗裏埋怨我嫉妒心太重。
「從小到大,你總是不如淺淺聽話,本以爲成家了你會懂事些,怎麼越來越心胸狹隘了。」
那次之後,謝淺淺大病了一場。
請了許多名醫,治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好。
每次闔家團圓,她都要咳嗽兩聲。
大家便又責備我一次。
「看看你,把你妹妹害成這樣!」
「不是我,我沒有!」我起初還會爲自己辯解。
可不管我說什麼,只要謝淺淺含着眼淚說一句:「都別說了,我從來就沒怪過阿姐!」
就不會有人相信我。
半年過去了,如今賀昭再一次提起。
我幾近崩潰。
「爲什麼都不信我!早知如此,我當初真就不該替她呼救。」
賀昭的臉色很難看。
剛要說什麼,賀平擠到我二人之間。
「好了娘,我跟爹相信你還不行嗎?」
「可是姨母怎麼說也跟我們是一家人,她身子不好,我們帶她去調養一下。說出去,大家也會誇讚你這個做姐姐的,是不是?」
「平兒知道,娘是女子,難免會小心眼,擔心爹和姨母會生出情愫來。可有我看着爹啊,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轉過臉,看着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舌燦蓮花地忽悠我,忍不住冷笑出聲。
「你替我看着你爹?」
-2-
「哦,替我看着,所以每天把我支出去,讓你父親跟姨母單獨相處是嗎?你小小年紀撒謊成性,是跟誰學的?」
我一向愛護稚兒,恨不能時時刻刻捧在懷裏。
可今日我的臉色卻半分不見好,說出來的話也叫人尷尬萬分。
賀平到底是個孩子,被我這樣給了難堪,一下子就紅了臉。
嘟着嘴半天說出一句:「娘問我跟誰學的撒謊?這種事還需要學嗎?自然是遺傳了!娘啊,當初要不是您從中作梗把爹給搶過來,爹跟姨母早就在一起了!」
「姨母爲何身子不好,還不是因爲當年你搶走了她的婚約?被親人傷害,又痛失所愛,身子怎麼能好得起來?」
賀平斥責我的時候,眉眼犀利,和他爹有七八分相似。
看着大小兩張臉,我的心一片冰涼。
想不到他們竟然都認爲是我搶來的婚約。
可當初分明是謝淺淺自己不肯嫁!怎麼就變成了我從中作梗呢?
千絲萬縷理不出個頭緒!
我煩躁地拍了拍桌子:「不許去!你們誰都不許去!你們兩個但凡敢帶她去江南,我就上殿前去告御狀,看看你這個朝廷新貴、股肱之臣,還能不能風光下去!」
賀昭出身寒門,但頗有文采。
當初科舉,是少年登榜,意氣無限。
後來娶了我,又得到陳郡謝氏的助力,這幾年在朝中的地位日益穩固。
新皇登基後偏重這些年輕的官員,他的風光更甚從前。
可新皇跟皇后是少年夫妻,至今也不過還有兩位妃嬪,尚且不大得寵。
所以皇上特別厭惡那些夫妻不睦的臣子!
「一家不治,何以治國平天下。」
若是被皇上知道他這樣對我,他的前程可就都毀了!
賀昭怔住,怎麼也想不到我竟然有如此強勢的時候。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爹的聲音。
「誰要去告御狀?你有什麼臉去告御狀?」
娘也嘆了口氣,埋怨道:「阿昭和平兒不就是想帶着淺淺去江南養養身子,這有什麼要緊的,你至於鬧到這一步?」
「要不是想讓平兒坐穩嫡長子的位置,你爹早就讓阿昭將你貶爲妾室,抬你的妹妹進門了!」
-3-
我回過頭,看見謝淺淺站在爹孃的身後。
她的身上穿的是一件雪狐皮做成的大氅。
我記得這是賀昭那年跟着皇上去狩獵打回來的雪狐。
我一看這皮毛,喜歡得不得了。
摸了又摸,腦子裏想着要做成披風,這樣冬天便再也不怕風吹了。
可賀昭卻說他要送給同僚去做人情。
結果想不到,竟然是送給了謝淺淺!
謝淺淺看見平兒眼角有淚。
伸出手給他擦眼淚。
雪白的手指削蔥根似的,跟雪狐的皮毛一樣水嫩。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因爲這幾個月每天都在漿洗衣物,長時間浸泡在水裏。
稍微吹點風,皮膚的褶皺就都裂開了。
哪裏看得出來,我今年也不過雙十年華呢?
我愣了許久沒說話。
爹又一次打破了沉寂。
「你娘說的,你可聽清了?懂事些,不指望你給平兒長臉,起碼也別丟人,總是這樣斤斤計較地做什麼?」
賀平無奈道:「娘若再這樣鬧下去,我願意放棄嫡長子的身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將我的自尊踩在腳底下,肆意踐踏。
小時候爹孃偏愛謝淺淺,什麼都要我讓着她。
她喜歡的裙子、胭脂水粉、筆墨紙硯,我連看都不能看。
只要我多看一眼,她便哭着遞給我,口中卻喃喃道:「阿姐要的,淺淺不敢搶,淺淺只想要阿姐開心。」
爹孃疑心我私下欺負威脅了她,不管我怎麼解釋,他們都不會相信。
嫁給賀昭後,我拼死生下了賀平。
本以爲是幸福生活的開始。
可誰知,我的夫君和兒子,也沒有一個站在我這邊的。
想到這,我心灰意冷。
嘴脣微微一動,冒出兩個字:「和離。」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賀昭眉頭皺了皺,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說什麼?」
我重複道:「和離,賀昭,我們和離吧。」
賀昭立刻應了下來:「好啊,只要你願意,我求之不得!」
「好,娘,你既然說了出來,可別後悔。」
我嘲諷地笑了笑,轉身就走。
走出院子前,我聽見了謝淺淺矯情的聲音。
「姐夫,平兒,要麼我不去江南了。」
「因爲陪我下江南,影響了你們夫妻感情,我怎麼過意得去呢?」
賀昭語帶輕蔑道:「她當初用盡手段嫁進來,怎麼捨得和離?不過是以退爲進,用這樣的方式來吸引我們的注意罷了。」
賀平也附和道:「姨母不要擔憂,娘只是鬧一鬧,她素來喜歡鬧的。」
後面說什麼,我就再也聽不清了。
拐出月亮門,走過長廊,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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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門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的眼淚不斷地流。
從小到大重重回憶紛至沓來。
我實在想不通,爲什麼同是爹孃的女兒,我和謝淺淺的待遇卻如此天差地別。
而且當初明明是謝淺淺自己不肯嫁給賀昭,還說賀昭區區寒門士子,沒有前途,嫁過來得不到尊榮也得不到真愛,雞飛蛋打兩頭空。
爹是不得已,才讓我頂上。
可現在她一回來,就變成全是我的錯了。
看來不管是在孃家還是在賀府,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想到那一張張冷漠嫌惡的臉。
我下定決心要離他們遠遠的!
最後一個包袱打上結的時候,賀昭父子說說笑笑地回來了。
賀平還沒進屋就開始嚷嚷。
「娘,你該給我泡腳了,洗腳水不要太熱,也別太涼,端過來的時候你多用手試幾回溫度。」
話音剛落,他邁進門檻。
看見屋裏的場景,他絲毫也不着急,反而笑嘻嘻道:「娘,這次做戲做全套了嗎?」
賀昭冷哼一聲:「差不多就得了,你還演戲演上癮了?真能和離還是怎樣?」
「這件事就到此爲止,我可告訴你,若你真走了,那就別想再回來了。」
看着面前的賀昭,我只覺得陌生。
成婚多年,又拼死生下孩子。
我一直把賀昭父子當作我的全部。
可現在看來,我像是從未認識過他。
我認真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露出一個笑來。
「笑什麼,我說的話你最好記住,我的前途無限,我的妻子將來一定會成爲誥命夫人,一個瘋婆子是做不得誥命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抬起腳來,朝門外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了賀昭的驚訝。
他下意識想要抓住我的手。
卻被賀平打斷。
「爹,娘不會真的走了吧?」
賀昭不耐煩道:「走就走了ťűₜ,反正要不了多久又會乖乖回來。剛好這次讓她長個教訓,省得日後我們幫你姨母做些什麼,她又要作妖。」
賀平眯起雙眼微微笑:「還是爹厲害。」
……
走出賀府大門的那一瞬間。
我感到前所未有地放鬆。
這麼些年我都是在爲別人而活,從今日起,我要爲自己活了。
好在我偷偷積攢下不少銀錢。
而賀昭自命清高,從不查賬,不知道這筆錢的存在。
我拿着錢賃下了城東的一所宅子。
還請街頭的老秀才爲我寫了和離書。
去找賀昭簽字畫押的那日,遠遠就看見賀府的下人正往馬車上搬東西。
老嬤嬤扶着謝淺淺坐上了府中那輛綴着流蘇和鈴鐺的馬車。
當初我懷上賀平,情緒波動太大。
爲了讓我出門的時候也能保持愉悅的心情,賀昭便請人定做了這輛馬車。
外出的時候流蘇在日光下隨風搖擺,清脆的鈴鐺聲悅耳,確實會讓人有一種感官上的享受。
可如今這輛馬車已經屬於謝淺淺了。
賀昭和賀平出門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我站在街口。
賀平嘻嘻道:「爹,你說得對,娘真的離不開你,這不就回來了。」
賀昭哼了一聲,招招手叫我過去。
「我們今日就要下江南去了,你就在家裏待着吧,這個季節,後院的落葉多,你每日都要打掃,可別讓落葉堆積生了蟲,腐朽的味道不好聞。」
他喋喋不休地叮囑了許久。
卻見我沒有作聲。
「我說的你都聽見了嗎?」
我驟然抬頭拿出和離書:「簽了再走吧。」
-5-
爹爹聽到動靜,從另一輛馬車上探出腦袋來瞅了一眼。
娘不悅道:「非要在大好日子來給我們添堵做什麼,出遠門不宜發生爭吵,何必在這時來秀存在感呢?ṭű₂」
賀平撇嘴:「娘,你是不是想跟我們一起下江南,又不好意思說?」
謝淺淺掀開馬車簾子,一雙Ṭū́⁽杏眼霧濛濛的,右手捧着胸口,虛弱又美麗的樣子真是惹人心疼。
古書裏寫的西子捧心,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
「要不不去了吧,阿姐這樣不高興,我怎麼去得安心呢?」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我懶得搭理他們,直勾勾地看着賀昭,又說了一遍:「簽了吧!」
賀昭臉上過不去,一把奪過:「行,你別後悔。」
然後唰唰簽下了自己的名,摁了手印,又砸在我的臉上。
我拿着和離書看了看,半天沒動。
謝淺淺從車窗看了我一眼,轉過臉去說道:「阿昭,你還真簽字,就不怕她真的不要你了?」
現在連姐夫都不叫,叫阿昭了。
我看不見賀昭的臉,只能聽見他煩躁的聲音。
「不要更好,我早就被她作得夠夠的了。」
是嗎?我自嘲般笑了笑。
那太好了,從今以後,你都自由了。
我目送着他們的馬車去得遠了。
轉身拿着和離書去了衙門,蓋章封存。
本朝不歧視女子二嫁,可我卻再也沒有嫁人的打算。
我想的是,日後要過得再好一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看自己想看的風景。
至於賀家賀謝家,就讓他們成爲我的過去吧。
我離開衙門的時候,賀昭的馬車也出了城門。
外頭天色漸暮。
不知爲何,賀昭忽然有些煩亂。
往日的謝依蘭,看見自己總是柔情萬種,一臉崇拜。
可不知什麼時候起,謝依蘭的眼神變得漠然。
彷彿他們是兩個全不相關的陌生人。
今日看見她站在那裏,第一時間自己是高興的。
可不知怎麼,說出口的話卻是那般生硬。
自己本來想說的是:「既然回來了,就一起吧,路上也有個照應。」
可沒想到,她居然還要和離?
她就那麼想離開自己嗎?
罷了,也許那日說話重了些。
不過她的氣性怎麼越來越大了。
他忽然想起當初成婚,他的府裏什麼都沒有,陳設簡陋,連下人也沒有幾個。
洞房那日,自己喝得大醉。
謝依蘭主動掀了蓋頭來照顧他。
第二天,他歉疚萬分。
哪有新嫁娘自己掀蓋頭的道理。
都怪那些兄弟們,灌酒,自己不勝酒力,竟然喝得人事不省。
可謝依蘭卻笑道:「無妨,我們夫妻之間,不必拘那些小節。」
她的眼睛笑起來就彎成月牙。
好看極了。
賀平笑起來像他娘,所以賀昭也愛極了自己的這個孩子。
他想着想着,竟然不自覺彎起嘴角笑了笑。
身旁的謝淺淺見狀,挽住了他的胳膊。
「阿昭,你在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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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賀昭隨口應着。
在心裏安慰自己。
謝依蘭那麼愛自己,一定不會走的,肯定就是鬧脾氣。
這麼輕易就放棄的話,當初又怎麼會用盡手段嫁給他呢?
況且,他們還有孩子呢。
謝依蘭最愛平兒。
京城裏夏天熱,平兒總是睡不好。
謝依蘭就在一旁打一夜的蒲扇,給他唱歌謠。
平兒的要求,她從來都不會拒絕。
想到這,賀昭安下心來。
在江南的日子過得並不是那麼愜意。
謝淺淺性子嬌貴。
不是嫌棄住的地方溼氣重。
就是說菜餚不合胃口。
去城裏喫京城小喫,她又說不夠地道。
去遊山玩水,她又說身子不好。
原以爲此地氣候溫和。
誰知一場大雪過後,江南的冬比北方更甚。
陰冷入骨。
就連賀昭自己,一出門也凍得打哆嗦。
若是謝依蘭在,她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吧。
就連平兒也忍不住提了兩回。
「這裏一點也不好玩,人都要餿了,我想喫豆汁兒,娘在就好了。」
好不容易終於熬到了回京。
馬車在賀府門口停下,賀昭有些興奮地跳下馬車,第一次忘記回頭攙扶謝淺淺。
推開門,卻見門房裏小廝在打盹。
院子裏落葉堆了薄薄一層。
池塘裏的水草也許久沒有打理了。
謝依蘭呢,幹什麼去了?
還在鬧脾氣?
氣性也太大了!
賀昭冷下臉,一腳將那小廝踹醒。
「夫人呢?」
小廝詫異道:「大人不是已經和離了嗎,夫人早就走了!」
賀昭這才知道,他Ṫûₙ們去了江南之後,謝依蘭一直就沒有回來!
他擠出一個笑:「你膽子變大了,竟然敢跟夫人一起撒謊騙我了?」
他撥開小廝。
謝淺淺拽住他:「阿昭,阿姐就是用這種方法引起你的注意,讓你低頭,你要是着急,就如她所願了!」
「她怎麼可能真的跟你和離,這就是一種手段!」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謝淺淺捂住自己的臉:「你竟然打我,你竟然爲了那個賤人打我?」
「閉嘴!她是我的夫人,你再敢這樣說她,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他冷漠地轉身,絲毫不管身後謝淺淺撕心裂肺地哭泣。
賀平追了上來:「爹,娘不會真的走了吧?」
上次賀平這麼說,賀昭說的是:「她怎麼可能走,做做樣子罷了。」
可這一刻,賀昭說不出口。
因爲他很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自己徹底失去了。
走回院子,賀昭還是不死心。
嘗試性地喊了一句:「夫人,我回來了。」
回應他的,只有空洞的回聲。
那幾個在檐下逗趣的丫鬟,尷尬地面面相覷。
「大人,夫人已經走了,所有東西都搬走了,她說再也不會回來了。」
賀昭僵在原地沒說話。
之後默默回到屋裏躺下。
蓋上被子,沉沉地睡了一覺。
夢裏,謝依蘭笑着對他揮手。
「夫人,你去哪裏?」他追上去。
可眨眼之間,謝依蘭就不見了。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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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昭從夢裏驚醒。
才發現外頭已經天亮了。
伸手去找茶喫,卻發現茶盞裏空蕩蕩的。
賀昭睡覺總不安穩,醒來口渴,第一時間就會喫茶。
謝依蘭在的時候,桌上的茶壺永遠不會空。
泡的是他最喜歡的雨前龍井。
有時她還會自己收集一些冬日的雪水埋在樹底下用來煮茶。
味道清冽回甘。
賀昭說她瞎講究。
可很久之後賀昭才知道,她根本不喫茶。
學那麼多茶藝,都是爲了他。
他煩躁地想去找衣服,卻發現髒衣服還堆在那裏。
自從賀平謊稱他們父子有潔癖,衣服就一直是謝依蘭親自洗的,下人也不敢碰。
可現在謝依蘭走了,連個洗衣服的人都沒了。
這時,有人推開門。
他抬頭一看,是謝淺淺。
「阿昭,昨日是我不好,我只是喫醋,我不喜歡你總是提起阿姐。」
「但我已經想好了,她走都走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好不好?」
她眼睛紅紅的,看得出沒休息好。
賀昭卻一點也心疼不起來。
只是指着那堆衣服:「你先去把這些衣服洗了吧,要不明日我去衙門裏都沒的衣服穿了。」
謝淺淺不敢置信道:「我這樣的身份怎麼能洗衣服呢?那都是下人們做的事。」
賀昭愣了愣。
謝依蘭從來不講什麼尊卑。
她說世間人都平等,誰也不是生來就該做奴婢的。
她爲他們父子洗衣做飯,別人都笑她一點也不像官眷,她卻絲毫不介意。
「我爲我夫君和兒子做的,又不丟人,這恰恰說明我們夫妻和睦Ṱũ⁹,母子情深。」
用完早膳,賀昭就匆匆趕去了衙門。
回來的時候,恰好是午後。
屋裏的人都在小憩。
只有值守的丫鬟在聊天。
「唉,這府裏是越來越沒趣兒了,還是夫人在的時候好,要是夫人當初沒有推謝小姐落水就好了……你說夫人這麼聰明,怎麼就偏偏那天想不開,做這樣的糊塗事呢。」
另一個丫鬟噓了一聲。
「其實,根本就不是夫人乾的!那天我跟在她們後頭,看得清清楚楚,夫人根本就沒碰過謝小姐……千萬別說出去,夫人現在已經走了,估計用不了多久,謝小姐就要進門了,現在說出來,不是自尋死路嗎?」
兩個人抬起眼皮看見賀昭杵在身後。
全都傻眼了。
賀昭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說話那丫鬟嚇得渾身發抖。
賀昭自嘲一笑。
眼前忽然閃過謝依蘭哭着爲自己辯解的樣子。
「不是我,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推她下水。」
她說了無數次,可自己卻一次也沒有相信。
自己真是該死!
-8-
賀昭怒氣衝衝地去找謝淺淺。
謝淺淺正在試戴謝依蘭留下來的那些首飾。
下人在一邊起鬨。
「二小姐戴着好看多了,前夫人怎麼就沒有二小姐這種矜貴的氣質呢。」
「叫什麼二小姐,我看,過不了多久,就要叫夫人了。」
「咱們大人是朝廷新貴,日後立了功,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到時候二小姐就要做誥命夫人了。」
……
謝淺淺沒有正面回應。
卻給下人打賞了一些碎銀子。
賀昭衝進去的時候,謝淺淺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慌張。
「阿昭……哦不,姐夫,你怎麼來了?」
下人笑:「二小姐還叫什麼姐夫,大人如今已經和離,不是你姐夫了!」
賀昭掀翻桌子:「滾!」
人都走後,賀昭盯着謝淺淺。
一字一頓:「當初在王府賞花,你說是依蘭推你落水,我今日再問你一回,當真是這樣嗎?」
謝淺淺怔住。
「我……當時太亂,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那你爲什麼要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你知不知道,因爲這件事,依蘭被責ťṻ₌備了無數次,受了多少委屈?結果你說你不清楚?」賀昭怒不可遏。
伸手掐住了謝淺淺的脖子。
「你竟然是這樣歹毒的女子,我真是看錯人了!」
謝淺淺驚惶失措:「我從來沒說過是她推的我,都是你們自己的臆測,這怪我嗎?」
「再說,我不解釋清楚還不是因爲我在意你?我嫉妒她可以這麼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邊!誰讓她當初從我手裏搶走你,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的!現在孩子也喜歡我,她也走了,我們好好在一起,不行嗎?」
謝淺淺哭得梨花帶雨。
可賀昭卻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沒有憐惜。
他只是目光呆滯,沉默許久。
才從脣邊溢出一句:「再說吧。」
「你沒什麼事的話,也不要一直住在我這邊了,說出去不好聽,我最近要帶着平兒出去找一下依蘭,看看她搬到哪裏去了,外頭亂,我不放心。」
謝淺淺有些訝異。
很快就懂了賀昭這是在下逐客令。
她被寵了這麼些年,哪裏受得了這氣。
當即就垮了臉。
冷笑道:「你別後悔!」
她走出幾步又被叫住。
賀昭一把抓下她脖子上戴着的那個金鎖,這是成婚後,賀昭陪着謝依蘭歸寧那日,給她買的。底下的瓔珞是謝依蘭親自編的。
夜裏在燭光下,他從背後摟着她的腰胡鬧。
下巴擱在她的脖頸,呼出的熱氣讓她直喊癢。
賀昭現在回想起,那時的謝依蘭也有少女的嬌俏明媚。
可是後來,她卻變得日漸沉默。
「把我夫人的首飾都摘下來再走。」
謝淺淺本以爲他是要挽留自己。
結果說的竟然是這種話。
氣急敗壞地將首飾丟了一地。
嘲諷道:「現在裝什麼ťű̂ₛ,早幹嘛去了。」
「你以爲就她那個犟脾氣,還會原諒你嗎?」
賀昭看也不看她一眼:「那也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和你一個外人有什麼關係。」
-9-
謝淺淺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冷笑道:「我真是瞎了眼,竟然會看上你,你先是對不起謝ťû⁸依蘭,現在又辜負我,你這樣負心薄倖,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不會饒過你的。」
賀昭有些於心不忍。
畢竟最初和自己有婚約的人是謝淺淺。
站在她的角度,自己的婚約被人搶了,現在心上人又變了心。
自己還對她說了這麼重的話,確實也有些過分。
於是過了兩日,賀昭主動去找謝淺淺,想賠個不是。
到底是一家人……
可謝家的小廝卻說大人和夫人都不在家。
只有二小姐一個人。
按謝淺淺的習慣,她怎麼會願意一個人待着?
莫非真的是自己傷了她的心。
賀昭到了謝淺淺的閨房外,正遲疑自己一個男子去她的閨房,是不是不合適的時候。
房間裏竟然傳出男女歡好時的喘息聲。
「賀昭真是犯賤,謝依蘭在的時候,他恨不得每天都跟我黏在一起,謝依蘭走了,我讓他娶我,他又不同意了,早知道就不把那個賤人給氣走了,還能從賀昭手裏多撈一些好處。」
「李郎,你把那個藥給我一些,我拿回去哄騙賀昭喫下去,生米煮成熟飯了,他不娶我就不可能了!到時候這府上的錢財,都是我們的。」
賀昭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所有。
他撞開門:「好啊謝淺淺,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你挑撥我們夫妻感情,害得我們家宅不寧,你纔是那個該死的賤人!」
賀昭餘光奪過桌上的匕首,就要殺了這一對姦夫淫婦。
男子抱着衣服,光着身子踉蹌着想跑。
卻被賀昭抓住領子丟小雞似的又丟回了屋內。
後院鬧得天翻地覆,早有人去報信。
不多久,外出上香的謝家老兩口匆忙趕了回來。
謝老大人進來就給了謝淺淺一個耳光。
「我們陳郡謝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孽障。」
「你竟然說了那麼些謊話,逼走了你阿姐,那可是你親姐姐啊!」
謝老大人避而不談她的姦情。
卻把話題轉移到姐妹的糾紛上。
謝老夫人本想扶起她,看老大人臉色難看,也不敢忤逆夫君。
只是在一旁抹眼淚。
鬧成這樣,謝淺淺反而不演了。
破罐子破摔起來。
「當初說謝依蘭不如我的是你們,傷害她的也是你們,現在怪我?我說什麼你們都信,你們是傻子嗎,不長腦子的?現在想把鍋都甩給我一個人?」
賀昭一想到自己對謝依蘭說過的那些話,就心如刀絞。
還想再踢謝淺淺兩腳,卻被謝老大人搶了先。
謝老大人一把推倒女兒,老淚縱橫道:「你還不知錯,我們家的臉都要被你丟盡了。」
「這麼下去,謝家還怎麼在京城立足,我還不如一根繩子吊死算了!」
糾纏爭吵間,謝淺淺忽然掙開,撲向剛到不久的賀平。
方纔掉在地上的匕首被她拿在手裏,擱在賀平的脖子上。
「放我跟李郎走,不然我就弄死他!」
賀昭想去救兒子,卻又怕刺激了她。
賀平除了害怕之外,心裏也很是灰心。
想不到自己那麼喜歡姨母。
姨母竟然想要殺了自己。
可是娘……
娘爲了他,什麼都願意做。
可自己卻常常說娘不如姨母。
賀平的眼淚湧了出來。
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10-
我知道這些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
恰好那日我的客棧開業。
來的客人都在熱鬧地討論着這件大事。
「大人都還好,只是可憐了那孩子,還這麼小,本身一表人才,現在卻被戳瞎了一隻眼。」
「謝老大人被氣得中風,下不來牀啦,聽說就這幾日了。」
我愣了愣,上前問道:「你們說的是陳郡謝氏那個謝老大人嗎?禮部的謝尚書?」
「可不就是他。聽說他家現在亂成一團,爲了給他請大夫抓藥,花了不少銀子了,還想拿銀子, 卻發現家裏的賬上都空了,全都被那個謝家的二小姐拿出去給情郎了。現在家裏下人全都遣散, 家產也變賣了不少,只有一個老夫人,自己照拂着謝老大人。」
是嗎?
謝淺淺竟然幹了這麼些事?
我原以爲她只是針對我,想不到,她連自己爹孃都不管不顧了。
賀平瞎了眼, 爹中了風。
我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去謝家看一眼。
謝家的牌匾有些歪了。
門房裏全是灰塵。
看來小廝走的時候不短了。
院子裏沒有人, 房樑上結了蛛網。
小時候在這裏的很多回憶, 忽然湧出來。
我百感交集。
我沒想過再見到爹的時候竟然是這樣的場景。
他躺在牀上,渾身散發着惡臭。
流着口水, 歪鼻子斜眼地對着我哭。
嘴裏嘟囔着「對不起,對不起」。
娘也哭, 唉聲嘆氣:「都是我和你爹不好, 叫你受委屈了,現在我們也是遭報應了。」
我沒說話。
只是在桌子上放了一袋銀子。
到底是我的生身父母, 我做不到完全無動於衷。
娘看着錢袋,放聲大哭。
走到門口,竟然碰到了賀昭父子。
賀平的眼睛戴着眼罩, 見了我撲進我的懷裏。
「娘, 你去哪裏了,你怎麼纔回來, 我的眼睛被那個壞女人給戳瞎了。」
從前我總是抱怨賀平不跟我撒嬌。
賀平卻說他是天生不愛撒嬌。
可我不止一次看⻅他抱着謝淺淺的胳膊,說話也柔聲細語的。
如今他肯這樣對我了, 我又覺得一切不過如此。
賀昭輕咳了一聲。
「你回來了?看看爹孃, 就回家去吧。」
「以前我們有些誤會, 如今誤會都解開了, 我們一家三口,以後好好過日子。」
賀昭神情憔悴。
我從坊間聽到不少傳言。
說他跟謝淺淺的事傳進了皇上耳朵裏。
皇上嚴厲地斥責了這位愛卿。
那之後, 便漸漸疏遠了他。
昔日⻔庭若市的賀府, 如今門可羅雀。
比謝家也好不了多少。
賀昭的眼底猩紅,也印證了這些流言。
「依蘭, 以前是我不好, 我欠你一聲對不起。」
「我們……回去吧。」
我笑了笑:「賀大人說笑了,我們早就已經和離了,回哪裏去?我還有事,就先不打擾你們了。」
「娘!」賀平緊緊地抱着我的腰不撒手。
大把眼淚落在我的裙襬上。
「娘, 別走了,我和爹都不能沒有你……我真的好想你, 做夢都夢見在喫娘做的桂花藕粉甜糕。」
「眼睛瞎了以後, 我總是做噩夢,我想聽娘給我唱歌, 好不好?娘, 求你了。」
他現在的樣子, 和昔日簡直是兩個人。
可我的心裏卻半點波瀾也沒有。
「都過去了,這些事就不要再說了。」
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再也不想做誰的孃親, 誰的妻子,甚至不想做誰的女兒。
我只想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活到老。
我瀟灑地離開。
他們父子在原地愣了許久。
可我卻始終沒有回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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