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香

花了二兩銀子將心上人救回家。
他怕我挾恩圖報,聲明無心嫁娶。
我寬慰:別擔心,我有婚約在身的。
前期他:那就好。
中期他:能解除嗎?
後期他:見不得光也可以。

-1-
我有一個祕密。
我心悅沈濯徊。
所以得知沈家犯事,他在東市口被插標待賣時,二話不說拿着私房錢就衝。
管家青姨阻攔,說沈家這回觸怒天顏,和逆黨有關,所以等閒之人都不敢沾惹,姑娘千萬三思。
我頓住,認真想了想。
然後,繼續抬腳走。
也好,沒人沾惹,沒人搶,價錢就好談。
果然,最後只花二兩,將往日擲千金也見不到的沈濯徊帶回了家。

-2-
我知道,給男人花錢,倒黴三輩子。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見沈濯徊第一面,樂遊原上,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高束的馬尾晃啊晃,我的心也不爭氣地跟着顫了顫。
第二回交集,在上元節。
花燈架前,在阿孃催促下,沒有多少詩文墨水的我,無奈寫上樸素心願:無病無災無煩憂。
閒逛半日回到原點,那張花箋底下,多了兩行字。
一曰:「念山念水念卿卿」。
阿孃指着落款的「翰」字衝我擠眉弄眼地笑。
另一行同樣樸實無華:「有衣有食有安居」。
沒有署名。
字卻極好,鐵畫銀鉤,行雲流水。
看管花燈的小哥過來湊趣:姑娘好運道,這可是沈濯徊公子的墨寶,千金難求呢。
他遙遙一指,不遠處,火樹銀花綻開,算不上熟悉的身影被光屑裁成一幅剪影,好看極了。

-3-
第三回,是六月,在書鋪房檐下。
天色突變,瓢潑大雨說下就下,因出門時豔陽高照,所以並未帶傘。
躊躇之際,沈濯徊恰好經過,好心遞上油紙傘,「姑娘若不嫌棄,用我的吧。」
他目光清明,毫無旖旎之意。
我腦中卻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詞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4-
就這?
很久很久之後,我跟阿孃說起這些,她難以置信,就這?你就那啥上了?
我淡然,是的。
阿孃替我把脈,確診了,有病。

-5-
在阿孃心中,女婿另有人選——輔國公世子秦翰。
箇中緣由,有些複雜。
我叫宋長念,阿孃叫宋然,但她不是我親孃。
宋家本家在司州,十六歲那年,來了一個丰韻端莊的貴婦人,身邊站着個丰神俊朗的貴公子。
石破天驚,阿孃同我說,阿唸啊,這纔是你親生母親。
母親懷胎八月時,我的親生父親輔國公戰死北境。
爲了不ṱū́⁸被叔伯欺負,爲了能順利承襲爵位,母親找到好友,也就是我阿孃,接生時將我換成了男嬰。
母親說愧對我,但這個祕密永遠不能揭開,所以,我回到她身邊最好的辦法便是嫁進秦家。

-6-
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好提議。
宋家雖不如秦家顯赫,但世代從醫,在司州亦屬大戶,加之阿孃將我視若己出,我並未受過什麼委屈,也沒有想非要回秦家。
但他們一直極力促成。
十八歲時,阿孃帶我從司州來到京城,一則讓我接管司安堂分堂,二則方便和秦家多走動。
她很喜歡秦翰,誇他相貌堂堂,文武雙全……
一次滔滔不絕中,我忍不住開口,「阿孃,你知道沈濯徊嗎?」
她像是突然被定住了,目光探究,怎麼了?
我儘量保持面色平靜,回道,借了人家的傘,需還回去。
我不知道阿孃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她放下筷子。
臉上湧現複雜情緒。
像是愧疚,又像是遺憾。
良久,忽然說了句:「沈家,聽說已經和謝家定親了。」

-7-
忘記那天怎麼結束對話的。
好像是和阿孃說,遇到一個棘手病症,要先回房翻古籍。
結果關上門,在窗前坐了一宿。
等第一縷晨光灑進窗欞,我如夢初醒,託人將油紙傘送還沈宅。
那個裝着花箋的木盒,也被移出房間,埋進院中玉蘭花樹下。

-8-
日子和心跳一樣,逐漸恢復平靜。
唯一區別是,阿孃不再故意製造巧合撮合我與秦翰。
後來,她甚至索性回了司州。
第二年春,母親生辰,舉辦賞花宴,邀我前去。
席上,她不吝於表達對我的喜愛,話裏話外,都在告訴衆人,想讓我做秦家媳婦。
貴人們微怔,不明白爲什麼國公夫人放着好好的世家小姐不選,偏青睞我這麼個醫女。
她們當中,有不少是想讓秦翰做女婿的,面上難免因此流露失意。
只有沈濯徊母親笑盈盈的,「長念姑娘醫術精湛,是女中豪傑,要真被你討了去,可不是你秦家有福氣。」
母親將我摟在懷裏,笑得合不攏嘴,「是我的福氣,是我的福氣……」
場子熱了,大家不再拘泥,說起身邊的趣事。
恰在此時,不知誰提了一句。
說秦沈兩家當年指腹爲婚,若是一男一女,現在已經是親家了。
又有人說笑,道還好都生了兒子,否則哪有別家機會呀。
衆人意會,紛紛掩脣而笑,目光豔羨地轉向席間一對母女。
毫無徵兆地,在一片芳菲中,我見到了謝家姑娘,明眸皓齒,豔麗無雙。

-9-
母親後來再邀我過府,我都拒絕了。
她問爲什麼?
我說要回司州一段時間,參加醫試。
宋家的醫者,每年都要參加一場考試,通過者方能繼續行醫。
母親問,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想撒謊時,總習慣沉默。
她急了,你若不回,我叫翰兒去接你。
那就十月吧,我道。
沈謝兩家九月大婚,那時,我的病應該就好了。

-10-
臨近十月,母親來信催促。
我遲遲未動身,秦翰竟然真的來了司州。
他如今有朝職在身,其實外出不易。
我同他道,不用來接的。
他卻說,理當如此,這是他欠我的。
他和母親,一樣固執。

-11-
這次回京途中,我知道了沈家出事的消息。
我很難將記憶裏飛揚灑脫的少年同面前消瘦沉默的沈濯徊聯繫起來。
不愛說話,也不ţű₀愛笑。
第一次主動開口,是廂吏上門那日。
他們來勢洶洶,質問我跟沈家有什麼關係,爲什麼要買下沈濯徊,是不是也認識逆黨餘孽。
堂中衆人紛紛豎起耳朵,生怕我真有牽扯。
尤其是青姨,搶着替我解釋:「沒有沒有,我家姑娘是大夫,她不過是心善,從不認識什麼沈家。」
廂吏冷哼,「心善,怎麼不見救下所有官奴。」
我上前,坦然道,「我見他樣貌好,喜歡,就買了,有問題嗎?」
男女之間,只要往風花雪月上牽引,世人便會心地一笑,默認什麼都是合乎情理的。
果然,廂吏似乎覺得這個緣由也說得過去,沒再刨根問底。
我回頭望着沈濯徊笑,沒事,他們走啦。
一直沉默的沈濯徊頭一次正式看向我,「我跟姑娘素不相識,不知姑娘爲何要幫我?還不惜自毀名聲。」
素不相識。
原來那些反覆咀嚼的瞬間,於他而言不過掠過耳畔的風,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
沒什麼陰差陽錯,
全是獨角戲。
我忽然就釋懷了。
我昂首看着他,「我沒撒謊,我確實喜歡你。」
他愕然,目光下意識移開,說自己無心婚嫁。
什麼無心婚嫁。
這話我也對秦翰說過。
都是託詞。
他定是還喜歡謝家小姐,即使謝家在沈家出事時退了親。
他要爲她守身如玉,害怕我挾恩圖報,所以急急表明立場。

-12-
果然,沈濯徊說多謝我相助,希望我能放他離開,贖身的銀兩日後奉上。
他是官奴,非大赦不能脫籍。
救他那日,我提過,如果沒地方去,可以先在司安堂待著,既是做活掙錢,也是養傷。
他右手被人蓄意挑斷手筋,傷勢嚴重。
他當時答應了,如今爲了躲我,都不在乎了。
我微笑:「不用擔心,我很快就不喜歡你了。」
他訝然,似乎不能明白這話何意。
我移開目光,「真的,我……我已有婚約在身,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你放心住下就是。」
他張了張口,
半晌,應了句,那就好。

-13-
沈濯徊最終還是留下來了。
我在司安堂後面,專門闢了一間屋子給他住,除了看傷,不再刻意去見他。
就此,我真的很久沒見到他。
只偶爾從青姨的隻言片語裏得知狀況。
青姨說,沈濯徊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並不出門。
我初來上ƭů₉京時,便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傳言。
光祿大夫沈家獨子,驚才絕豔,年紀輕輕就中瞭解元,不日或能連中三元,真正是天之驕子,宰相根苗。
而今家中突逢變故,右手近廢,提不了劍,也提不了筆,一生所學盡失,司安堂衆人在他面前都頗小心,生怕不經意戳了人痛處,哪敢真的讓他做活。

-14-
我還是敲響了沈濯徊的門。
「出來幹活。」
他拉開屋門,面色如常,問需要他做什麼?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邊的天氣,道:陪我去採藥。
他始料未及,平靜的面孔泛起一絲波瀾,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問會不會不便?
我不滿,「你是手受傷,不是腿受傷,更不是半身不遂,連個藥簍子都背不了了?」
他愣了愣,恍惚片刻,突然笑道,「姑娘說的是。」

-15-
我教他辨認花草。
教他用匕首取根。
教他將繩索系在古松上,守好等我攀崖歸來。
……
餓了啃乾糧,累了席地而坐,簡單重複,日落前下山,兩人都已精疲力竭。
好在沈濯徊眉間愁悶消散不少。
或許身體帶來的真實感,可以讓飄搖的心找到錨點,從情緒漩渦裏掙脫出來。
回城路上,我問他,晚上有什麼想喫嗎?
他道,都可以。
我自顧自安排,那就喫雲吞,鮮香的雞ţų₌湯作底,撒上蔥花,再加青姨祕製的調料,那味道,保管你喫了還想喫……

-16-
估計是真累了,晚間用完飯,他回房休息,燈很快就熄了。
有我做前例,青姨們膽子也大了起來,什麼曬藥、看爐子的活全都招呼上,再沒讓沈濯徊得一絲空閒。
他漸漸活絡起來,褪去最初死氣沉沉的樣子。
眼看勢頭漸好,我便趁熱打鐵。
我將人帶到書房,靠南窗邊新支了張桌子,什麼文房四寶、經史子集應有盡有。
我引他坐下,又親自磨墨,將筆遞給他。
他下意識接過,眼中卻是茫然。
「我最近借了一孤本,想謄抄一份,但你也看到了,我忙得很,沒時間,你呢,是我們這裏學問最好的,交給你,我放心。」
他將筆擱下,眼底閃過一絲自嘲,「姑娘說笑了,我如今手已殘廢,做些瑣事自然尚可,文墨之事,又如何做得。」
「右手不行,不是還有左手?你難道也是那等迂腐之人,看不起左撇子?」
沈濯徊道沒有,只是自己不曾練過,寫出來的字定然沒法看,怕耽誤了我的事。
我沉默。
想了想,只得將自己謄抄的集冊遞給他觀閱。
很不好意思。
阿孃形容我的字:狀如雞爪,形如鬼爬。
誰見了都忍不住提一句,多練練吧。
果然,沈濯徊面上表情轉了又轉,嘴角壓了又壓,大概沒見過這麼醜的字。
所以,我拍拍他肩膀,表示無需有負擔。
他垂眸思索,膝上的手,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
見他遲遲未答。
我忍不住嘀咕,還想看你考狀元呢?
他苦笑,奴籍怎麼有機會。
逆王一案,沈家只是受了牽連,並沒有判死罪,沈大人和沈夫人被判流放。
流放地有司安堂的分堂,我之前去信已經收到回覆,二老都平安,我也拜託了那邊的師兄弟多加照顧。
這說不準哪天就大赦了。
可能一年ƭŭ²。
可能十年。
也有可能,沒有這天。
但只要活着,就有機會。
他肩膀輕顫,忽而抬頭,「姑娘信我?」
我點頭,
重重點頭。

-17-
沈濯徊聰慧,亦有天賦,又過一個秋冬,左手字已練得有模有樣。
除夕這日,司家習俗,沒有去處的夥計們都會聚在一起過節。
灑掃、做菜、幫廚……大家忙得團團轉。
至於寫春聯、貼春聯的活,歸沈濯徊了。
他在院中寫得很認真。
一襲青衫松而不垮,寬袖垂落肘間,露出微微凸起的腕骨,身形修長如竹,面容雕琢似玉,眉心因專注輕蹙,卻掩不住眼尾飛揚的神采。
青姨感慨,姑娘你二兩銀子花得不虧。

-18-
午後,國公府來了人,說母親請我一同守歲。
我猶豫片刻,還是去了。
年前阿孃來過信,讓我不用回司州,過年和秦家一起。
說是一起,其實很難,我身份不明,並沒有理由出現在叔伯姑嬸面前。
況且今年秦翰考中了武狀元,家中只有更熱鬧。
他們將我帶到一處院落,說等空閒下來,就來找我說話。
可熱竈一旦燒起來是很難停的。
眼看着月亮從樹梢爬到檐角,再挪到當空,院中依舊冷清。
我起身,將親手做的香囊遞給立在一旁的侍女,請她轉告母親,我改天再來拜年。

-19-
我想阿孃了。
阿孃不曾婚嫁,只有我一個女兒,每年除夕都守着我。
不知道今年這個年,她怎麼過的。
回到司安堂時夜已深,院中燈卻還亮着,沈濯徊披着斗篷,立於廊下,仰頭望月。
聽見動靜,視線移了過來。
有人等的感覺真好。
即使這個人,並不一定是在等你。
我牽動嘴角,向他走去。

-20-
隔天,母親身邊的嬤嬤親自上門,說代夫人和公子致歉,昨夜實在脫不開身,並再次請我去國公府。
我笑笑說沒關係。
她身後適時閃出一個人影,我認得,是秦翰身邊的長隨之一,慶安。
他向我作揖,道公子本打算一起來的,結果一早被急召進宮,外派蜀地辦差去了。
說話間,右手輕抬向前一揮,十來個小廝抬着幾個箱籠魚貫進院子。
慶安解釋,這是秦翰給我準備的節禮。

-21-
秦翰的差事,並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自此,每個節日ţůₚ,慶安都會送來節禮。
次數多了,難免引人注目。
端午這日,慶安又上門,我拒收,他卻滑溜得很,說自己是聽差的,要退也得等公子回來退。
我望着滿院的禮物,有些惆悵。
沈濯徊不知何時出現,問了一句,「是……未婚夫送的?」

-22-
當然不是。
母親雖極力促成,但我沒點頭,這事也就沒定下來。
我沒有未婚夫。
之前是爲了安他的心,騙他的。
我搖頭否認,依然苦惱於如何打消母親的念頭。
沈濯徊卻不知爲何,對這一話題起了興致,「說起來,好像,沒有見過你的未婚夫。」
我陡然一驚。
他是知道了什麼?
還是試探?
怕我仍有所圖?
我假裝忙碌,試着扯開話題,「他……他不是京城人……哎,我的針去哪了,我得找找……」
我藉口躲到屋內,翻找其實就在桌上的針具。
但沈濯徊陰魂不散,進門說要幫我一起找。
這也罷了,還不忘繼續打聽,「分隔兩地啊,那有想過解除婚約嗎?」
我怔住,側首看他。
我不明白。
想過如何,沒想過又如何?
你在意嗎?
沈濯徊背對着我,正打開櫃子一一查看,模樣看起來十分認真。
他應該只是不經意隨口問問。
前車之鑑,歷歷在目。
宋長念,千萬別自作多情了。
「沒有。」我低聲道。
終於,沈濯徊不再說話。

-23-
更確切地說,他不理我了。
第二日,初見端倪。
沈濯徊右手雖然不能完全康復,但我還是想能好一分是一分,所以隔些時間會替他看診上藥。
他也是同意了的。
近一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這日卻被拒了。
我問爲什麼?
他說姑娘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這樣,於理不合。
我語滯,我是醫者,不搭脈如何醫治,況且之前也是這樣的呀。
他說現在和之前不一樣。
我急了,哪裏不一樣?
他又不是頭一天知道我有婚約。
他又沉默了。
後來,我甚至都不怎麼能見到他了。
即使在人多的場合見到了,他也總藉口頭痛腳痛肚子痛離開。

-24-
迴避得過於明顯。
連青姨也察覺了。
她見不得年輕人鬧彆扭,讓採買藥材的醫師恰好不舒服,讓其他人恰好不得空,只我和沈濯徊兩人同去。
我們一路都沒什麼話。
直到回程,遇到了謝姑娘。
馬車停在巷子拐角處,謝盈帶着帷帽,輕紗半掩傾城色。
我低頭道,你們聊,我先走了。
沈濯徊卻伸手攔住我的去路:「瓜田李下,你留下作個見證。」

-25-
幾步之外,兩人對話藉着西風往我耳朵裏灌。
謝姑娘先是高興沈濯徊得救,再是道歉,說自己也是被家中安排,沒有辦法。
沈濯徊語調平靜,不怪謝家,趨利避害乃天性。
但謝姑娘仍然自責,一直哭。
天色漸暗,肩膀一陣一陣泛起酸意,思緒也開始變得混沌。
很累,很想休息了。
我抬腳往回走。
「等等我。」
背後好似有人喊,但我顧不上了。

-26-
論理,我應該很快就能睡着。
事實上,院子何時點的燈,狗叫了幾聲,窗前路過誰,我都一清二楚。
沈謝二人登對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些日子的刻意避讓,好像都有了解釋。
剛好青姨來看我要不要用飯,我索性讓她拿壺酒來,助眠。
幾杯下肚,情緒很快上湧。
到後來,漸漸沒了意識……
等醒來,青姨還在。
她嘴裏唸叨,你昨晚醉了,也不哭,也不鬧,只是一直流眼淚,怪嚇人的。
有什麼事,別憋在心裏,要說出來啊。
我乖乖點頭,好。
是挺嚇人的。
總以爲,喜歡是可以控制的,只要心定了,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卻原來還是會這樣傷身傷心。
不是長久之計。

-27-
翌日,我在玉蘭花樹下,煮上一壺好茶。
我問沈濯徊,現在可有地方可去?
他端起茶盞的手又放下,約莫沒控制好力道,茶水灑出一二,在月白袖口洇出深色水痕。
「姑娘何意?」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快得像是要飄起來,「你各方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也能重新寫出價值千金的字了,謝姑娘也來找你了,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軌了。」
這一切應該也是他想要的吧。
「你……要趕我走?」
沈濯徊似乎難以置信,眼底浮起細碎的光,忽明忽暗。
我語塞。
怎麼這麼說呢。
也不是趕吧。
說得好像我不近人情似的。
明明是他……
正無措,青姨救了我,說秦翰來了,我匆忙去前廳。

-28-
「阿念,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秦翰笑意疏朗。
他身邊的長隨也跟着笑,「公子一回來就來看您,都還沒回國公府呢。」
我不安地道謝,勸他先回家看母親。
將人送走後,我轉身回後院,不料沈濯徊仍在原地。

-29-
他面無表情。
只問,「輔國公是你的未婚夫?」
秦翰已於年初繼承爵位。
我搖頭,不是。
「那你…….」
沈濯徊的手在盞壁上摩挲,似乎有些語滯,「那你跟他……他這麼待你,你未婚夫知道嗎?」
……
又提這個未婚夫做什麼?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艱難地回答,「可能……可能知道吧。」

-30-
默契地,兩人將這場談話以無疾而終收場。
我不明白他願意留下的緣由。
他或許覺得我在男女之事上有些大膽。
總之,之後相處,莫名有了尷尬的意味。
青姨同我抱怨,說沈濯徊不知道怎麼了,最近老是愣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前天夜裏,燈更是亮了一宿,做文章也不是這麼做的呀。」
很快,我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麼了。
晚間,沈濯徊找到我,說想了想,覺得救命之恩無以爲報,願意以身相許。
彼時我正在畫藥草圖,聞言直接斜出一大筆。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忘了,我有未婚夫。」
沈家書香門第,聽說向來注重禮法。
他果然凝滯,喉結幾度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卡在喉頭。
燭火搖曳,映得他眼底的掙扎更加清晰。
我不忍爲難他,讓他快些離開,我當沒聽過這話。
他沒動。
滿室寂靜。
靜到我以爲他已經離開了。
他忽然開口:「如果秦翰可以,我也可以。」
我訝然,手中的筆不自覺停頓。
「可以什麼?」
像是有什麼燒穿了長久以來的剋制,他喉間溢出一聲嘆息,「什麼都可以。」
「總歸你們還未成親,你又不喜歡你的未婚夫,想來也是家中定的親事,沒什麼感情……」
……
也不知道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可終歸,這不是我想要的。
庭院裏的玉蘭花已謝,但曾經開過足矣。
我想起那張埋在底下的箋紙。
若他想報恩,那我寧願他多做些爲國爲民之事,也不願見感情裏摻着半分勉強。
我說你不必如此。
若有朝一日,再登青雲,要麼……要麼把這兩年來地喫穿用度,摺合成銀子還我就成。
他說,好,但說過話是不可能收回了。
這輩子應是沒機會了,所以只能長長久久地賴着你了。

-31-
命運或許還是眷顧的。
霜降這日,母親急急將我叫去,說想把我和秦翰的婚事定下來。
我不明白是何意。
母親低聲耳語,今上年紀大了,近來不好,恐有國喪。
我頓了頓,再次正式拒絕。
母親沉默良久,忽問,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道,這和有沒有,沒有關係。

-32-
我把消息帶給沈濯徊。
太子未定,下一個登位的不知道是誰,沈家或許會有機會。
自此,沈濯徊外出的時候多了些。
可有一日,他遲遲未歸。
久等不到,我只好往城北方向碰運氣,那裏住了些皇親貴胄。
最後,在輔國公府門前碰見了他。
我詫異,怎麼會在這裏?
他說,老夫人跟他是舊識,所以找他說說話。
我剛鬆了口氣,下一秒又將心提到嗓子眼。
「老夫人讓我離開你,甚至願意許我前程,你說,我該怎麼選?」
沈濯徊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
母親大抵誤會了,以爲我不同意成婚是因爲他。
可她不知,我從來不是他的選擇。
甚至,我從小到大,都不是別人的選擇。
我低頭看路,「這很好選啊。」
沈濯徊笑了笑,沒接下去說。

-33-
經過芙蓉街時,沈濯徊忽然駐足,進到一家首飾鋪子。
沒一會兒,他出來,手上拿了根玉簪。
他越靠越近,近到能聞到衣服上的皁角香。
我下意識後仰,卻被按住肩膀。
「我剛知道,你沒有未婚夫。」
玉簪簪入髮間之時,好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猛地抬頭,「誰說沒有?」
他彎了彎脣角,退後幾步,雙手抱臂,好整以暇,「是嗎,那他叫什麼?」
熱意上湧,我撇過臉,
「不用你管。」

-34-
京城很是動盪了一陣。
聖上賓天,各路親王奪位,終於在第二年開春,塵埃落定。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沈家亦在其列。
沈濯徊搬走那日,說,等我。
我搖頭,不等,我討厭等這個字。

-35-
新的科考很快開啓。
不出意料,沈濯徊高中狀元。
坊間又起了關於他的傳聞。
例如,大殿上,聖上想點他當探花的。
慣來如此,前三甲裏最俊俏的,是爲探花。
可他據理力爭,直言,憑真才實學,爲何當不得狀元。
又如,宰相女兒又看上了他,要讓他當女婿。
日後正是平步青雲、前途無可限量。

-36-
母親將我叫到跟前,說既然沈濯徊自有去處,可以安心和秦翰在一起了。
我搖頭,告知她,我打算回司州了。
母親不解,質問道:「你爲什麼對他念念不忘,辜負我一番苦心?」
我沒有念念不忘。
我不願意嫁入秦家,不爲別的,只是因爲我想阿孃,我想過自己的生活。
母親不知道想起什麼。
也許是二十多年前分娩的那個雨夜。
也許是幾年前在司州初見時的母女疏離。
她忽然大哭起來,我知道了,你怪我,你還在怪我。
鬢邊的步搖因急促而微微晃動,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破碎的嗚咽。
「可我有錯嗎?」
「我想保住秦家有錯嗎?」
暮春的陽光斜斜切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蛛網般的碎金。
母親站在斑駁的光影裏,身形單薄異常。
我才發現,她鬢角不知何時,也已經有了白霜。
「沒有。」
我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母親。
「當年周遭環狼飼虎,母親做了最對的選擇。」
但是,事實已經發生了。
如果,我在母親膝下長大,或許我也會成爲大家閨秀,在滿室暖香裏,簪花、觀鶯、試茶,再嫁給一個母親滿意的如意郎君。
可我長在司州,見過塞外的落日,看過太行山巔的雪,已經有了自己想要的歸處。

-37-
我離開時,發現秦翰立於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又聽了多少。
我笑了笑,道對不起。
但這樣對我們都好。
我知道,你也不喜歡我。
不過因爲,不能違背母親罷了。

-38-
秦翰並未言語。
良久,忽然伸手拽住我,將我帶去他住的院子。
國公府雖然常來,但男女有別,我從未去過他的聽雨軒。
下人們早就躲得遠遠的。
秦翰先是推開東廂房,裏頭堆了不少箱子,他說,這是給我備的嫁妝。
再是西廂房,他說,這是他的住處。
至於緊閉的主屋,他說,那是留給我的。

-39-
我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竟是女子的閨房樣式。
裏面擺放了不少物件,琳琅滿目。
虎頭鞋、撥浪鼓、磨喝樂、竹蜻蜓……
再就是金銀玉器,還有筆墨紙硯等等。
弓箭、長劍也有,牀邊甚至還立着一杆長槍。
無不精細。
我詫異:「這是?」
秦翰在我身後緩緩開口:
「我自懂事起就知道,未來有個女孩會是我的責任。
「是我欠你的。
「我偷了你的人生。
「我必須用一輩子來還。
「這間是我二十年來收到的所有生辰禮。
「他們原就是你的。
「也是我原本打算婚後還給你的。
「至於隔壁,是我給你準備的嫁妝。
「我已經用了十幾年來準備迎你。
「我的愧意,早已有了載體。
「所以,不必爲了能讓自己心裏過得去,就來曲解我的心意。」

-38-
那日的對話,並沒有讓我改變主意。
相反,我開始有了壓力。
母親在司安堂外安排了不少人,生怕我跑了。
我對着青姨長吁短嘆,不知道怎麼就鬧成這樣。

-39-
本以爲,這樣的日子,要僵持很久。
沒想到,母親突然就同意我回司州了,只是有一個要求,每年都回京城看她。
而秦翰,執意親自送我出城。
路上,他對我說,會等到我出嫁的那日。
這是母親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
我有些無奈,再次表示,喜歡和愧疚是不一樣的,我希望你分清楚些。
秦翰說我分得很清。
「如果我不喜歡你, 你猜怎樣對我是最好的?」
什麼?
我下意識轉頭看他。
他卻突然驅馬上前,伸手鉗住我的脖子,微微用力, 迫使我身子前傾,靠近他。
而後,我聽見他說……
你消失。
呼吸一滯,我後背霎時起了涼意。
「只要你消失, 我就是真正的輔國公公子,再無威脅。」
少年眉眼凌厲,
我彷彿第一次認識他。
許是見到我眼底的恐懼,他收回手, 坐直身子, 臉上漾起笑意。
「別怕,逗你的。」
「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自以爲是, 讓我有些生氣。」
「今後, 別再說那些話, 我不愛聽。」

-40-
我閉嘴, 我再也不敢說話了。
直到分別之際, 秦翰又問了一句, 爲什麼喜歡沈濯徊。
我有些猶豫,荒山野嶺,萬一他心情不好,真的動手怎麼辦。
但想了想, 他難道聽不出真假。
最後,仍老實回答, 不知道。
有些人什麼都不做。
站在那裏。
就可以了。
良久,我聽見秦翰嘆了口氣, 「我會想辦法讓他去司州的。」

-41-
秦翰解釋,母親同意我離開的原因,是因爲沈濯徊。
或許是母親想要我嫁入秦家, 脅迫他離開我的舉動太過怪異,沈濯徊察覺ẗúⁿ到, 而後順着查, 發現了我和沈家的關係。
他拿此作爲籌碼, 不爲別的。
只是讓沈家尊重我的意願。
「至於他,
「是打定主意拒絕上官聯姻好意的。
「只是這一拒絕,就不知道明天的前路在哪裏了,京官是肯定做不成了。」
母親問他爲什麼要放棄。
他說,阿念幼時已經被放棄過一次。
他不會再放棄第二次。

-42-
時維四月,我去蜀地採藥歸來。
在城外最近的長亭,見到一人。
約是聽到馬蹄聲, 他向前疾走兩步, 玄色斗篷在身後翻卷如蝶。
顯然是在等人。
山風掠過曠野, 掀起沈濯徊額前碎髮, 幾縷墨色拂過俊秀的面頰。
我想起阿孃來信說,來了個天人似的縣太爺,讓我趕緊回來看看。
馬車停下,我走到他面前, 問他爲什麼來。
他說,不是隻有位高權重纔可以爲生民立命的。
我點頭。
既然這樣。
我也想告訴你一個祕密。Ťûₖ
「什麼?」
我其實,確實有一個未婚夫。
指腹爲婚。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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