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意外,我與世家公子謝良硯一夜荒唐。
他思量許久,啞着嗓子,說會給我負責。
我利落的穿上衣裳,笑着搖頭:
「倒也不必,妾有夫君呢。」
他愣住,神色莫名。
笑死。
成婚三載,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要給我負責。
-1-
整個盛京都知道。
謝三郎大婚當晚帶着個清倌兒跑了。
新娘子在喜牀上枯坐了一夜,連蓋頭都沒揭。
謝老夫人氣的病了,沒多久就將新婦攆去了莊子上。
我就是那個倒黴的新婦。
燭火明滅,男人擰着眉,長睫微微下垂:
「今日本是來求姑娘……夫人到府上爲內人診治,不想被奸人所害,唐突了夫人,是硯的過錯。」
「夫人若是有所求,硯定當報答。」
謝良硯單手撐在牀頭,眸中瀲灩的春光尚未褪去,與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逐漸重疊。
謝三郎君子端方,溫和有禮,知道被選做謝家婦那日,我是極歡喜的。
只可惜,天下沒有無故的好事。
謝三郎在江南有個相好,情深義重,早就互許終身。
這是大婚當晚,我才知道的。
他們選我,只因我顏色好身段好,盼我能挽回謝良硯的心,忘記那清倌兒。
不曾想,謝三郎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帶着人私奔了。
媚眼拋給瞎子看,我成了棄子。
我站起身,將黑髮攏在胸前,神色淡淡:
「公子不必掛懷,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
「不知尊夫人在何處,有何病症,我這就可以陪公子前去。」
我自幼學醫,在莊子待了半年便偷溜出去隱姓埋名做了遊醫,如今也算小有名氣。被他找到倒也不算意外。
像是沒想到我絲毫不放在心上,他怔了片刻,隨後也跟着起身,神色複雜,語氣頗有些意味不明:
「夫人倒是灑脫。」
-2-
我被帶去了將軍府。
謝良硯名冠京都,自然並非紈絝子弟。
相反,他習得錦繡文章,亦能馬上安邦。
這將軍府,便是他掙來的功勞。
他爲孟紛兒掙來的功勞。
穿過重重回廊,我終於見到大着肚子的孟紛兒。
傳聞她賣藝不賣身,性情高遠,很是得江南子弟的追捧,連謝三郎也是費了番心思才得了她芳心。
我以爲會是個超凡脫俗的清冷美人形象。
不曾想,她面色煞白,一看到我像炸了毛的刺蝟,渾身豎起尖利的刺來,拔高的聲音淒厲刺耳:
「謝三郎,你這是何意?我還沒死呢你就找新人了是嗎?」
謝良硯面色一白,有幾分尷尬,他沒理會孟紛兒,側身朝我行了個禮,壓低聲音道:
「賤內自有孕以來,總是心神不定,還請醫女勿怪。」
說罷纔去和孟紛兒解釋。
不知他說了什麼,孟紛兒的怒火慢慢收了起來,只看向我的目光仍帶着審視和敵意。
很快撇了撇嘴,輕聲嘟囔:
「這幅做派,也不知是不是正經醫女。」
謝良硯這下真的怒了,臉色陡然陰沉下來,冷斥出聲:「紛兒!」
孟紛兒被他吼的驚了一跳,淚水撲簌簌往下落,只梗着脖子倔強的咬着下脣不說話。
我冷眼看着這一幕,亦不多言。
最終謝良硯敗下陣來,他狼狽的垂下頭,聲音艱澀:
「我Ŧŭ̀⁸先送醫女回去。」
-3-
馬車上,半路無言。
臨近別院,謝良硯才輕輕出聲: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有孕會讓女子變化這麼大,今日,委屈醫女了。」
被趕到莊子上後,我專門請人打聽了孟紛兒。
那人說,她是江南名妓,一舞傾城,出淤泥而不染,寧死不肯彎腰事權貴。
她與謝三郎的愛情故事,羨煞旁人,尤受江南妓子名伶的追捧。
後來,我亦聽聞,她陪着謝三郎去任上,因着身份低微處處被人瞧不上。
哪怕謝三郎爲她出頭,公開稱她是謝夫人,也只保住了她將軍府女主人的身份而已。
外頭的夫人小姐們自持身份,誰也不願和妓子打交道污了身份。
更有甚者,話裏話外的嘲諷貶低她是狐媚子沒名沒分的,等謝三郎新鮮勁兒一過,就厭棄了她。
孟紛兒哪裏受得了這個,當即和謝三郎吵了起來,哪怕他指天發誓保證都不肯罷休。
如今有了身孕,更是變本加厲,杯弓蛇影,鬧得厲害。
馬車停下,我疏離的退了一步:
「我觀尊夫人面相,應是心中鬱結所致。只未把脈,不敢妄論。」
「夫人若是想清楚了,將軍可再來尋我看診。」
他長嘆口氣,應了聲「是。」
等人走後,菊兒嘰嘰喳喳在我耳邊喊:
「娘子,那是謝郎君啊,娘子爲何不與郎君相認?」
「若是娘子能得了郎君的心,說不定能重新回謝府呢,到時候夫人的日子也能好過些……還是說,娘子Ṫű₂顧及孟氏?」
我更衣的動作頓住,眼瞼下垂。
我娘素來不被我爹喜愛,從前看在謝家的面上還能待我娘好些,可自我被趕走,爹瞧着我在謝家無用,便愈發冷落欺負起娘來。
我費盡心思來瀘州,也是希望能接近謝三郎,重回謝家,好在一切順利……我閉了閉眼,開口:
「我心中有數,不急。」
謝良硯對孟紛兒情深義重,現在相認不過是自取其辱,我要等。
等他們的感情慢慢增加裂隙。
-4-
我猜的不錯,孟紛兒鬧得厲害,謝良硯漸漸不願回家。
一次醉酒後我們在長街上相遇,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苦笑着向我靠近。
我把人帶回了藥廬,爲他烹茶醒酒,同他博古論今。
等人清醒了,我又客客氣氣的把人送了出去。
天色已晚,他望着月色,欲言又止。
可到底沒說什麼,轉身而去。
菊兒悄悄問我,爲何不留下他。
我望着那人的背影,慢慢的吐出兩個字:「不急。」
自那之後,謝良硯常常來尋我。
時而帶親信來問診,時而來對弈,甚至有時什麼都不說不做,只飲上兩盞茶。
我頗有些疑惑,他便苦笑着搖頭:
「可能在醫女這裏,能尋到片刻的寧靜吧。」
我笑了笑,自顧自落下白子,沒有接話。
忽而捻棋子的動作頓住,他微微揚頭,眸中星光閃爍,遮住眼底深意:
「醫女性情淡泊灑脫,令夫想必,是極歡喜的吧。」
我抬頭與他對視,意味深長:
「如果我說,他不喜我呢。」
他微愣,似有幾分莫名的開懷,繼而從容的落下黑子,朝我笑道:
「那便是他有眼無珠了。」
-5-
又過了半月,謝良硯沒有再來。
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再來的時候,他出現了。
衣衫微皺,鬢角染塵。
連眼尾,都帶了疲憊的紅。
他坐在我對側,飲下半盞茶方長舒了口氣:
「我今日,來接醫女去將軍府。」
我微微挑眉。
孟紛兒那邊,不鬧了?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問,他出聲:
「我答應她,要正式娶她爲妻。」
添茶的手停在半空,我瞬間睜大眼:
「你——京城不是有妻室?」
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是過了明路的。
我抿了脣,指間微微顫抖。
他閉了閉眼,嘆道:
「我已寄信家中同魏氏和離,迎娶紛兒爲妻。」
我深吸了口氣,儘量按下心底波瀾:
「魏氏並無錯處,你無故和離,她又何其無辜?」
謝良硯眉心微皺,眉宇染上些許不耐:
「若非魏氏,我本能早就迎娶紛兒爲妻的,魏氏貪慕權勢,強行嫁我,我與她本就非良緣。」
「不過此番和離,我亦會爲她令覓佳婿,算作補償。」
指間漸漸收緊,心底湧上淡淡的酸楚。
不愧是謝氏三郎,連將妻子拱手讓人,都讓人尋不出錯處來。
回房後,我整個人跌坐在塌上。
菊兒立在我身側,正替我抱不平:
「郎君這些日子眼看着對娘子上了心,怎地竟出了這檔子事兒來?這可怎麼辦啊娘子?」
我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
「快些收拾,謝郎君還在等着。」
菊兒小心翼翼的看我,語氣擔憂:
「娘子當真要去將軍府,給孟氏診治?」
我低垂着眉眼,聲音淡淡:
「去,自然是要去的。」
-6-
到了將軍府,孟紛兒正立在門口。
許是得償所願,她氣色比往常好了許多。
見到我也不似曾經那般怨氣叢生,甚至笑盈盈的要來拉我。
「都是夫君太小心了,懷個身孕而已哪裏就這麼金貴了,非說要醫女親自照看才能放心。」
「醫女安心在府中住下,有什麼需要儘管張口就是。」
我不留痕跡的避開她的手,也跟着笑:
「將軍與夫人夫妻情深,實在令人豔羨。」
謝良硯的目光在我二人身上徘徊,似有幾分欣慰:
「日後,勞煩醫女了。」
我在將軍府住了下來,日日爲孟紛兒診脈調理身子,非必要不去前院。
偶有幾次遇到謝良硯,我亦是低了頭藉口出去,不打擾他們二人。
孟紛兒見我如此,敵意漸去,反而多了幾分親近來。
倒是謝良硯,卻在回房途中攔住我,言語無措:
「醫女最近,爲何躲着我?」
我耐心解釋ƭũ⁻:「孟夫人心有芥蒂,我自該避嫌不讓她心中誤會纔是。」
他愣怔片刻,略弓着腰微微抿脣,壓低的聲音似有幾分委屈:
「若我尋醫女有事呢,醫女也不管嗎?」
空氣中浮起淡淡的血腥氣,我微怔,下意識的看向謝良硯。
這才發現他左腰處有一處刀傷,隱約有血跡滲出來,映在玄色的衣袍中幾乎看不見。
原來,他受了傷。
眼瞼微微下垂,我嘆了口氣:
「我給郎君上藥吧。」
他面上似有幾分欣喜:「勞煩你了。」
翠竹苑,燭火明滅。
謝良硯半倚在塌上,擰着眉一聲不吭,偶有幾聲隱忍的悶哼。
我低垂着頭,默默上藥。
空氣安靜了會兒,他低低出聲:
「方纔我去見紛兒,她並未發現我受傷。」
我手上動作微頓,繼續塗藥,聲音平靜:
「她非醫者,沒發現很正常,郎君不必介懷。」
「我想同她好好說話,她卻一直在追問我什麼時候休妻什麼時候能回謝家,甚至質問我是不是在騙她——」
他看起來有些傷懷,不自覺苦笑:
「我謝良硯做事從不言悔,可這些年我和紛兒在一起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開懷,有時候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我沒有接話。
事已至此,便是悔了又有何用呢。
他長嘆口氣,亦不再多言。
等纏完紗布,已過了半刻鐘。
我正要直起身子,不料蹲的太久腳下一麻,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
謝良硯下意識的要扶我,被我壓個正着。
他衣衫不整,我髮髻散落。
四目相對的瞬間,隱隱聽到彼此的心跳。
那晚的荒唐記憶湧入腦海。
他黑眸漸深,直勾勾盯着我。
無聲的情愫在蔓延。
我慌忙坐起來,避開他的視線。
好一會,他終於開口,聲音暗沉低啞:
「不知令夫——是個怎樣的人?」
我側過臉,避而不答:
「天晚了,郎君請回吧,尊夫人怕是等急了。」
他沉默幾許,到底沒再多言。
-7-
第二日,我沒看到謝良硯。
聽管家說起邊境生了亂子,謝良硯一大早帶人去了。
說完瞧着我,意味深長:「將軍說請醫女安心,等他回來有重要的事情與醫女說。」
我眉心一跳,重要的事情?難道他知道了什麼?
攥緊了指間的帕子,我點了點頭。
不過沒想到,比謝良硯先到的,是他的和離書。
菊兒拿過來的時候我正在侍弄花草。
她抹着眼淚遞給我:「是莊子上的劉叔用信鴿送來的,娘子且瞧瞧吧。」
今與魏氏和離,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洋洋灑灑一篇行雲流水力透紙背。
尤其是謝良硯三字,可見主人決心。
我咬緊下脣,抖着手指翻來下一頁。
竟是一張議婚書。
菊兒呆住,擦乾眼淚湊上去:
「聽聞吾友陸氏寧均,對汝一見傾心,汝若有意可於初十桃花塢相見,若親事能成硯將喜不自勝,親自送上大禮——謝郎君這是什麼意思,是在給娘子說媒?」
我雙眸微眯,說不出什麼滋味。
陸寧均,我是聽說過此人的。
寒門出身的狀元郎,如今的刑部郎中,行事狠辣手段非常,也是我爹的直屬上司。
閨閣時曾見過兩回,一雙黑眸利如鷹,叫人心生懼意。
這人,竟對我有意嗎?
菊兒小心的晃了晃我衣袖:「娘子,要去見見麼?」
腦海中浮現孟紛兒捂着小腹笑的面孔,我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見見。」
-8-
我答應了和陸寧均的婚事。
他告知我,他內無通房妾室,外無紅顏知己,我嫁過去便是當家夫人,他絕不會負我。
後者聽聽便也罷了,前者的確令我動心。
更重要的是,他不干涉我行醫。
仔細想來,除了我對他無甚感情,陸寧均出身比不上謝家,倒也沒什麼不好。
菊兒又悲又喜:「陸家雖算不上豪門世家,陸大人卻是老爺的頂頭上司,娘子嫁過去夫人定然也不用受委屈了。」
「只是娘子——當真放得下謝郎君?」
狼毫沾墨,我一筆一劃的在和離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我不想再獨守空房等一不歸人,不想再費盡心思去贏一個人的心。
只要有的選,他本就不該是我的第一位。
說起來,也該謝謝他送的良緣。
了卻這樁心事,我便想着離開將軍府,遠離謝良硯。
只沒想到,我尚沒來得及動作,孟紛兒卻率先找上門來。
她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氣勢洶洶的找上門來。
藥爐被踹翻,撒了滿地,院子一片狼藉。
她被幾個丫鬟婆子圍在中間,橫眉冷對,抖着手指伸向我:
「你勾引我夫君,還敢登堂入室,好大的膽子?!」
原來,她已經查到那日與謝良硯一夜荒唐的人是我。
也知道了謝良硯曾日日來尋我喫酒談心。
她擁着大氅,一向冷白的面孔漲得通紅,憤怒中夾雜着委屈不安。
正如她日日所擔憂的那般,如果謝良硯不再愛她,她所擁有的一切將化爲泡影。
這樣的情緒,對胎兒是不利的。可是我已經不想提醒她了。
她覺得委屈可憐,難道我就不委屈了嗎?
明明我纔是謝三郎明媒正娶的妻,可我的夫君卻站在我面前都不曾認出我。
我就活該伺候他的外室養胎嗎?
我突然有些厭煩,不冷不熱的將她手指撥回去。
「自然比不得紅袖姑娘一舞傾城,招人喜歡。」
「你——」
她瞳孔頓時緊縮,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暴怒起來,惡狠狠的撲過來要打我。
紅袖是她在青樓時的花名,自從她跟了謝三郎,已經很久沒被人提起過了。
如今被揭傷疤,自然是怒極。
我輕巧的捉住她手腕,側身躲開。
許是動作過快,袖中紙張順勢落到地上。
斗大的「和離書」三字映入眼簾。
緊接着,是謝良硯與我的名字同手印。
孟紛兒動作僵住。
她顫巍着身子將那張紙撿起來。
手指落在謝字上,她呼吸突然劇烈的起伏,啞着嗓子看向我,眸中深深的不可置信:
「謝三夫人——是你?」
空氣陡然沉寂下來。
我將和離書抽回來,冷淡的頷首:
「不錯,恭喜紅袖姑娘以後能得償所願了。」
她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猛地上前一步:
「那你爲何要簽字?你怎麼可能會答應和離?」
「魏沅芷,你是不是在騙我?!」
我退了一步避ţű̂ₔ開她,冷下聲音:
「我不是謝三郎,沒義務理會你的發瘋。」
「你放心,過幾日我就離開將軍府,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與你們再無相干。」
「嘭!」
重物落地的聲音。
緊跟着,是熟悉的男聲:「醫女這是何意?!」
轉過頭,正好對上謝良硯泛白的臉。
他像是剛趕回來,一身風塵尚未褪去。
他啞着嗓子,目光隱隱有些傷痛:
「醫女要離開將軍府?」
孟紛兒渾身一顫,下意識的看向我手中的和離書。
目光移向我,似有幾分哀求。
我不動聲色的將紙張攬入袖中,淡淡道:
「不過是家中有事,喚我回去罷了。將Ṭũ̂₉軍不必多心。」
謝良硯鬆了口氣,掃了眼我袖口接話道:「那就好,可是醫女的夫君來信了?」
我點頭,看了眼孟紛兒似笑非笑:
「不錯,鬧着要和離呢。」
滿意的看到她神情瞬間繃緊,我又笑道:
「夫人怕是累了,將軍快些帶她回去歇息吧。」
說罷我靠近孟紛兒,輕輕出聲:「接下來能不能坐上謝三夫人的位置,看你的了。」
-9-
孟紛兒沒有讓我失望。
那日的丫鬟婆子衆多,消息卻一丁點兒沒漏出去。
連謝良硯這幾日都沒能出現,日日陪着她。
直到我離開將軍府前夜,他終於來看我。
看到我面前的包袱,他愣了一瞬:
「這麼快就走?」
我笑道:「不錯,正要向將軍辭行呢。」
沉默片刻,他突然開口:
「那日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紛兒性情魯莽,他知道你是那夜……的女子,纔會爲難你,是我的過錯,委屈醫女了。」
我頭也沒抬,邊拾掇行李邊道:
「無妨,尊夫人鬱結於心,還需將軍好生開解纔是。」
聞言他苦笑着搖頭:「她現在,纏人得緊。我日日陪着,還要怎麼開解。」
我頓了下,沒接話。
又坐了會兒,他一根手指搭在桌案上,不輕不重的敲着,似是在思索措詞:
「那日我聽你說,要與令夫要和離?」
「這是爲何?」
我微詫,那日隨口一提,竟被他記在心裏。
給包袱打了個結,我聲音淡淡:「他不喜我,便和離了。也沒什麼打緊。」
他動作頓住,面上染了幾分喜悅。
月光從窗欞透進來,落在他的臉上你明明滅滅。
良久,他抬首,微微呼出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目光直直看向我,黑眸暗流湧動,壓抑着我看不懂的情愫。
低啞着聲音:「不知醫女,是否心悅我?」
我渾身一震,瞳孔瞬間睜大,望進他晦暗的眸。
好一會,我別過頭,聽見自己的聲音:
「將軍這是何意?」
他站起身,輕輕擺正我的臉,逼我與他對視:
「若我說,我對醫女有意呢?」
心臟開始劇烈的跳動,我猛地撥開他的手後退一步。
一隻手按在椅背上,我突然冷笑出聲:
「那孟夫人呢?將軍又置她於何地?」
他抿脣,眉心緊皺,半晌才閉了閉眼道:
「若醫女應我,紛兒那裏我會想辦法。」
我突然笑了,幾乎笑出了眼淚來。
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在我決定放棄的時候,它突然就出現了。
好像我曾經那些痛苦掙扎,那些顛沛流離都成了笑話。
原來名冠京都的謝家三郎,他的深情也不過如此。
我這才明白,孟紛兒的惶恐不安,從不是空穴來風。
這個男人對她的真情,不過爾爾。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是該同情她還是恨她了。
見我笑彎了腰,他詫異的擰眉:
「醫女?」
我直起身子,斂了笑,定定的望着他,吐出兩個字來:「晚了。」
太晚了,和離書已籤,你我早已兩不相干。
謝三郎,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你的妻。
-10-
我順利離開了將軍府。
出門那日,只有孟紛兒來送我。
她擰着帕子,面上掩不住的扭曲。
「他飲了一夜的酒,任誰說話都不理。」
「他說過會對我好一輩子的,可他還是看中你了,騙子——男人都是騙子!」
「你走,越遠越好,我求你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憔悴,怨毒,委曲求全。
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馬車裏,我闔上眼小憩。
恍惚間記憶回到昨晚,謝良硯睜大眼睛問我:
「晚了,是何意?」
我笑着搖頭:「意思就是我已經決定嫁給別人了,這個人不是你。」
「謝郎君,願你和孟氏白首偕老。」
他離開的時候,臉色慘白,失魂落魄。
也是,謝三郎驕矜自傲,走到哪裏都是被人追捧,哪裏被女子這般拒絕過。
馬車到京城,已經是兩日後了。
爹孃早已知道和離一事,不過好在謝良硯替我做了媒,將我許給陸家,這才讓我不至於被趕出家門。
我娘笑開了花:「娘見過陸家那小子,看起來對你很上心,我們家虞兒也是因禍得福。」
我安心在家中備嫁,不再出門。
沒過多久,菊兒神祕兮兮的告訴我,謝良硯進京了。
聽說謝良硯爲了孟紛兒和家中鬧的很不愉快。
「那她得償所願了嗎?」
我縫着嫁衣,聽笑話一般。
菊兒停住,古怪的看了我一眼:
「聽說謝郎君給她求的——是平妻。」
我愣了一瞬,復又低下頭。
「但是哪怕是平妻,謝老夫人也不肯答應,說是孟氏的出身有辱門楣,只肯給個貴妾。」
「孟紛兒不願,捂着肚子又哭又鬧,還抓着謝郎君要去任上再也不回來了。可這回謝郎君沒聽她的,應了貴妾。」
貴妾啊。
曾經爲了她鬧得幾乎和家中老死不相往來,到頭來,還是個妾啊。
想想也是諷刺。
-11-
兩個月過去,婚事眨眼而至。
因着是第二次,婚事辦的不甚隆重。
可該有的禮節,陸家一樣也沒省。
陸氏雖不如謝家繁盛,卻也算得上富貴。
洞房花燭夜,這次我沒有獨守空房。
蓋頭飄落,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桃花塢相見那日我便知道,這位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陸大人,冷硬心腸下的細緻柔情。
「大人,爲何看中我?」
那日我壯着膽子問他。
他直勾勾看着我,耳根泛紅。
後來我才知曉,他是因爲心悅我,才次次來府中與爹爹商議公事。
才知道,他本來想上門提親,卻被謝家搶了先。
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
我笑了。
就當,是因我顏色好吧。
陸家人口簡單,管起事兒來也並不複雜。
這樣的日子,倒也樂得清閒。
直到了今年十月,陸寧均陪我到護國寺上香。
他聽法慧大師講經,我閒來無聊便帶着菊兒來後院中賞花打發時間。
假山後,傳來熟悉的爭吵。
「夠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分明就沒打算讓我做正妻,什麼貴妾,都是你們應付我的手段。」
「若不是你先鬆口要我做平妻,老夫人怎麼會蹬鼻子上臉要我當妾?分明就是你欺我在先!」
是孟紛兒。
她抱着孩子,正歇斯底里的對謝良硯哭叫。
我有些恍惚,當初在將軍府,也時常聽到這樣的爭吵。
「你當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思,想等着醫女回心轉意是嗎?你想把正妻的位子留給她是嗎?你還偷偷派人去打聽她的身份……我告訴你你死心吧,她嫁人了,她根本就不喜歡你!」
一直沉默不語的謝良硯這下終於變了臉色。
他猛地抬頭,眸光如刀驟然看向孟紛兒:
「你如何知道她嫁人了?」
孟紛兒揚着下巴,淚水不住的向下流,倔強又委屈:
「你承認了是嗎?謝三郎,你明明答應過一輩子對我好的!」
見她不回答,他有些不耐煩,一把按住她肩膀:
「我在問你,如何知曉她嫁人了的?」
許是力量過大,驚動了孟紛兒懷裏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
我再也看不下去,從假山後繞了出來。
「是我告訴她的。」
謝良硯渾身一震,驀地收回手,呆呆的望着我:「醫女……」
許久不見,他憔悴了許多,整個人散發着Ťŭ̀₆頹喪的氣息。
再不似我初見他那時意氣風發。
等孩子止了哭,我才慢慢開口:
「謝郎君,我已再嫁,前塵往事還請郎君忘了吧。」
他抬眼,眸光緊緊鎖在我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別開臉,聲音略啞:
「醫女寬心,硯不是胡攪蠻纏之人。既然醫女覓得良緣,硯自當祝福。」
「不知醫女的夫君在何處,硯可否結識一二?」
我挑眉,淡淡笑了。
他們本是好友,談何結識?
正要張口,只聽得不遠處陣陣腳步聲。
爲首的,是謝大夫人。
她正着急的張望着,看到孟紛兒先是眼睛一亮,很快臉色陰沉下來。
示意奶孃將孩子抱回去,這才冷着臉斥責:
「誰讓你把孩子抱出去的,凍到了怎麼辦?多大的人了沒半點輕重。」
說罷又看向謝良硯,眉眼含怒:「你也是,回去我就爲你相看繼室,免得帶壞了我的長孫。」
孟紛兒驚了一跳,默默流淚不敢吭聲。
謝良硯臉上也一陣青一陣白,尷尬的掃了我一眼,握拳輕咳了一聲:「母親,有人在呢。」
順着他的視線,謝大夫人這纔看到我。
她先是愣住,很快驚訝的出聲:「怎麼是你?」
我無奈的行了個禮:「大夫人安好。」
說起來在謝府,這位婆母是難得對我有善意之人了,在老夫人將我趕出門時,她曾爲我求情,甚至我再嫁,她還添了份嫁妝。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上有幾分複雜:
「聽說你嫁人了,夫君可還好?」
我垂首:「謝夫人關懷,一切都好。」
她輕輕搖頭,長嘆口氣:「你是個好的,是我們家三郎沒那個福氣。」
謝良硯聽的雲裏霧裏,狐疑的目光左看右看,這才終於有機會插嘴:「母親,你們認識?」
謝夫人沒好氣的瞪他一眼:
「有什麼不認識的,你八抬大轎擡回家又親手做媒送出去的妻,你自己不認得?」
一向聰慧的謝良硯罕見的腦子沒轉過來,緊緊擰着眉頭重複:
「Ṱũₚ擡回家又送出去的妻……」
他猛的瞪大眼,像是意識到什麼,聲音發顫,死死的盯着謝大夫人:
「您說什麼,您說……她曾是我的妻?」
謝大夫人這下也收了神色,定定的看着謝三郎:「不錯, 她曾是你明媒正娶,被你新婚之夜丟下的妻, 你當真不認得?」
得到肯定的答案,謝良硯臉色徹底灰敗下來,他不自覺後退一步,一隻手捂着眼睛哆嗦着脣說不出話來。
這幅模樣,謝大夫人哪裏還看不明白。
她無奈的擺了擺手:「罷了, 都是命。」
很快,園子裏只剩我和謝良硯二人。
他深吸一口氣, 再抬頭, 雙眸已是通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聲音微Ŧŭ₂顫:
「你爲何, 不早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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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怎麼回答呢。
說我等不及了?
說我對你失去信心了?
又或者,我真的太累了, 想安定下來了。
我也只是個普通女子, 不想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夫君滿心滿眼都是另外一個人。
如果有的選擇,何必讓自己過得這麼辛苦?
「你當時是故意接近我的對嗎?你既然想做我的妻子, 爲何不再堅持堅持呢?就差那麼一點兒……」
他睜開眼,眸中隱隱似有幾分委屈。
默了片刻,我終於開口:
「郎君可知, 一個被趕出⻔的女子在外會是怎樣的?」
「她可能會被人欺負, 會被親生父親厭棄,沒有人替她出頭, 她步步維艱,連生存都是困難。」
「這一切, 都是因爲她的夫君不喜她, 不要她。她想爭取, 想學會討夫君的歡心, 她想被人認可,可她還是被放棄了……她不敢再強求, 想選一條簡單的路。」
每說一句, 謝良硯的臉色更白上一分。
他喃喃自語:「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那麼辛苦……」
他自然是不知的, 他眼裏心裏都是和孟紛兒的風花雪月,怎會去特意打聽一個不討喜的妻子。
我抬眼,靜靜的看着他,眼底沒有半點波瀾:
「郎君, 太遲了。」
……
出去的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雨。
轉彎處,陸寧均正撐傘等着。
他將傘移向我, 微微側頭:「談完了?」
我點點頭, 像他靠近一步。
他握住我手,眉眼含笑:
「我很慶幸, 他當初沒有認出你。」
我已知曉, 當初和謝良硯那段過往, 早就被陸寧均看在眼中。
也知曉,在我費盡心思討好他人的同時,也有人費盡心力的想要求娶我。
我回握住他, 也笑:
「落雨了,回家吧。」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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