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家用五兩銀子買回去的童養媳。
但宋季同不喜歡我,他更喜歡村東那家的女兒。
我原是喜歡宋季同那般好看的人,到後來乾脆收了心思,想着等到還了宋家的恩,送宋季同上了京城考了狀元后就離開。
可後來宋季同拿着一紙御賜婚書,捏着我贖身的銀子,夜半時刻把揹着包裹準備偷偷離開的我堵在牆角,咬牙切齒:「江苗兒,你敢逃跑試試?」
還沒等我回答,這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便先紅了眼,如幼時一般委屈:
「阿姊,你別不要我……」
-1-
宋季同又被罰跪了,便是那一句「男兒膝下有黃金」也被宋大娘的殺豬刀嚇得生生噎在喉嚨處。
起因是他不願承認我倆之間的婚事。
宋季同年幼體弱,好幾次生病熬不過去了,還是宋大娘聽人說買個童養媳回來能讓他身體好轉。
於是剛穿到這個世界沒幾日的我便被宋家用五兩銀子買了回去。
之後宋季同的身子果真好轉了不少。
宋大娘一直覺着是我的緣故,故而無論之後宋季同怎麼反抗,她都強行要宋季同娶了我。
可宋季同不喜歡我。
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我瞧着大中午跪在院子裏的宋季同,默默地從屋內端來一碗水。
「你別以爲這樣我就會同阿孃答應娶你!我要娶的女子,自當是溫柔小意,知書達理的。而不是你這般——」
「不是我這般整日只會弄些投機取巧的小玩意,眼裏只有錢財的粗鄙女子。」
我嘆了口氣,接上了宋季同的話。
宋季同這話都說了好幾年,我如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他噎了噎,微微上揚的眼尾分明是犯了紅意。
——被我氣的。
宋季同是生得好看的,就算是我這個 21 世紀見慣了各類帥哥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容貌是極爲出色的。
可宋季同卻不喜歡我這個童養媳。久而久之,我倒也歇了心思,想着等還了宋家的恩情、送宋季同上了京都當了狀元便去過自己的瀟灑日子——
當年若不是宋大娘用五兩銀子買回了我,我怕早是死在那年冬天。
誰能想到我只是睡了一覺,便穿越到先前看過的一本男頻科舉文裏,成爲不受男主待見的童養媳呢?
瞧着面前跪在大太陽下,汗水溼潤了鬢髮卻不顯一絲狼狽之態的宋季同,我微微嘆了口氣。
宋季同冷哼一聲。
他微微別過頭,但餘光卻落在我手裏這碗茶水上:「你端來了我也不喝!」
聲音還帶着一絲賭氣。
「誰說這是要給你喝的?」
我語氣訝異,手裏端着的碗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宋季同的頭頂,笑眯眯道:「娘說要你頂着。你跪多久便頂多久,若是灑了那便多加半個時辰。」
「你——!」
這下,宋季同是真的被氣到眼眶都紅了。
其實方纔那些話宋季同說過很多遍。
小時候的宋季同是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又極有可能是我未來夫婿,我倒也是讓着些的;只後來聽多了這話,曉得宋季同心思定不會在我身上後,我便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弟弟看。
「空楚,」我蹲了下來,托腮看着他,「你當真那麼不願娶我?」
我雖是隨口一問,但語氣裏卻帶着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認真。
畢竟平心而論,作爲未來的狀元郎,宋季同生得好看,前途不可估量,是頂頂好的夫婿人選。
可惜了。
看着宋季同,我目光帶上了一絲惋惜。
「我、我當然是不願的!」
宋季同眼神突然閃躲了起來。他梗着脖子紅着臉:「你、你就別想了!我只當、當你是阿姊!」
也不知爲何,這小子的聲音越來越低,白皙的耳垂也紅得燙人。
「我曉得了。」
我只當他是被太陽曬的,也未曾多想便點了點頭,撐着膝蓋站了起來:「既然這樣,那我去和娘說一聲。你好好唸書,莫要爲這些煩惱,還要特地趕回家一趟。」
宋大娘是把我當親女兒疼的,先前也曾拉着我手說宋季同是個沒長眼的,看不出我的好。
我只是笑笑,卻未曾在宋大娘面前提過一次不願同宋季同成婚的事情。
說到底,我心裏還是存着一絲僥倖的。
不過如今不一樣了。
秋闈將至,以宋季同的本事定是不成問題的。他會連中小三元,往後纔是更爲浩蕩的青雲之路。
他看不上我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畢竟我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除了在賺錢上有些小頭腦外,倒真不符合宋季同對心儀女子的標準。
更何況,等宋季同高中狀元后,自有佳人配他,琴瑟和鳴。
我原是想着憑着這些年的相處,也能讓宋季同知曉我心意。可這人看不上我,那我也就收了心思。
但我也有些私心。
宋季同這人心善,又是個記恩的。我這些年沒少爲宋家出力,日後待宋季同平步青雲,我往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自從知曉我回不去,而宋季同也無意娶我後,我便是安安心心地想着之後的出路。
「什麼?」
宋季同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模樣,愣愣地看着我站了起來:「你要和我娘說什麼?」
「你不是心儀山長家那位千金,還把自己的貼身玉佩給了她?」
我想着一路上聽來的八卦,猶豫了下,還是柔聲安慰着宋季同:「你莫要擔憂身份問題。我們空楚是有大本事的人,必定連中三元。至於娘那邊……」
想着宋大娘這些年努力撮合我和宋季同的積極模樣,我也有些發愁地抓了抓頭髮。
我瞧了一眼宋季同如今回來一趟還要受罰的模樣,想着他如今這樣還是因着先前我那咋呼一喊提醒了娘,忍不住輕咳嗽一聲。
「你也無需擔心,到時我和娘說一聲我瞧上村東那小秀才。實在不濟,隔壁劉大哥也行。娘心善,定是做不出強拆鴛鴦的事情。」
我這話也只是個藉口,好讓宋季同安心。
事實上,村東那小秀才長什麼模樣我都沒記住。
「誰、誰心儀山長家——」
宋季同被我前一句話給說得雲裏霧裏,下意識地反駁。然而他很快就住了嘴,睜大了眼睛,噌地站了起來。
頭上頂着的瓷碗掉落,發出一道清脆的響聲。
我被這大動靜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出聲,手腕就被宋季同扣住。
他力氣大得驚人,捏得我都有些疼。
「你還打算嫁給村東那個手無縛雞之力、一看就沒什麼大出息的軟弱秀才?」
我一怔。
我何時說過要嫁給村東那個小秀才了?
不知爲何,我覺着宋季同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
然而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宋季同爲何這般異樣,宋大娘的大嗓門就已經響了起來:
「宋季同!你居然敢把老孃的碗摔碎!再給我跪一個時辰,不許喫飯!」
-2-
宋季同果真是聽了話沒喫飯,便氣得匆匆回書院去了。
「往日倒沒見他這麼聽話,讓他不喫便不喫,那我讓他娶了苗兒你,他怎的就不聽呢?」
宋大娘也被宋季同氣得不行,拉着我的手就是好一頓埋怨。
我安慰着宋大娘,終於把老人家重又逗得眉開眼笑。
「那小子不願娶你是他的損失!」
想到宋季同先前的言之鑿鑿,宋大娘又忍不住氣得咬牙。她拍了拍我的手,反過來安慰着我:「苗兒你莫擔憂,娘只認你這兒媳!」
我看着宋大娘,欲言又止,心想着這宋季同回來莫非還未把玉佩的事情講明白。
只是宋季同未說,我也不好擅作主張講出來。
於是我陪着宋大娘嘮了幾句,便收拾着東西準備去縣城繼續找鋪子瞧瞧。
六年前宋季同的阿爹身染惡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宋家一下就少了頂樑柱。
宋季同是要專心讀書的,宋大娘自然不會讓他回來幫忙,於是家裏的活兒都落在我和宋大娘的身上。
剛開始日子還頗爲艱難,後來我便想着法子做一些喫食賣了出去,這才逐漸好了起來。
這些年我手上也攢了些銀子,便尋思着去縣城找個鋪子安定下來。
宋大娘知曉我的心思,Ṭű̂ₔ臨走前給了我一個略有些重量的小布囊。
她說:「這次空楚回來給了我一些銀子,你且拿着。縣城的鋪子都貴,不過娘曉得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自己想好便行。」
我愣了下,道了聲謝也沒推辭。
——左右這鋪子掙來的錢大多是要供着宋季同唸書去京都的。
我朝着村口走去。
早上我便和村裏的王大爺說好,請他下午去縣城的時候載我一程。
「苗兒!」
還未走幾步路,我便遇到了隔壁劉屠夫家的兒子劉成。
「劉大哥,」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你這是要出去?」
「是啊。」
劉成憨憨地摸了摸後腦勺,「去縣城辦點事。」
「咦,我們倒是同路了。」我笑着應了句。
兩人同行,一路上倒是有說有笑的。
只是這劉成實在容易熱出汗,我便索性借了帕子給他擦一擦。
只是在走到村口的時候,我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隱約含着一絲怒意:
「江苗兒!」
我有些詫異地轉過身,卻發現原本應該去了書院的宋季同從另一個方向朝着我趕了過來。
大概是小跑着過來,又被太陽曬着了,宋季同那張白皙的俊臉上染着紅意。
他快步走到我身邊,不動聲色地插在我和劉成中間,微微喘着氣。
「你不是去書院了?」
我瞧着宋季同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衣裳也有些凌亂,有些疑惑地往他身後看了看:「怎麼從那個方向過來?」
——那方向也不是宋家啊。
「路上丟了東西,我便去找找。」
宋季同開口說着,隻眼神在掃到劉成手中捏着的帕子時,臉色陡然一變。
我卻未曾注意到宋季同的異樣。
丟了東西?
我想着宋季同趕來的方向,突然恍然大悟——
沿着那路過去,不就是村東宋柔兒家?
宋季同幼時便更喜歡同宋柔兒玩。
可他不是才把玉佩給了那位蘇小姐?
我看了一眼宋季同俊美的臉,想着做不了夫妻,但好歹是自家弟弟,便隱晦地提了一句:「空楚。」
「嗯?」
「前些日子我與娘講了陳世美的故事,娘氣得直接騸了好幾頭豬。」
倒也不知宋季同聽進去了沒,他隨意地點了下頭,這態度看得我更憂心忡忡。
原文裏宋季同是當了狀元后遇到了真愛,可我來了之後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也不知曉——
「苗、苗兒!」
宋季同突然開口叫了我一聲,還未等我應,耳垂便先紅得燙人了。
我一看宋季同這副心虛的模樣,心覺要壞。
宋季同這人脾氣犟,自從知曉了童養媳是什麼意思後,在外不是叫我「阿姊」便是連名帶姓叫我「江苗兒」。
如此親暱叫我,肯定是做了壞事了!
果不其然,宋季同望向我時眼神閃躲,耳垂上的那抹紅意更是順着臉頰而上。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微微俯下身靠近了些,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我。
我:「???」
我:「你若是做了壞事,跟我賣萌也沒用!」
因着同我一塊長大,宋季同倒也是能理解我時不時冒出的一點新奇詞彙。
他不悅地皺起眉,又往我面前湊了湊,彆彆扭扭地開了口:「我見着你了,一路上小跑過來的。」
我想着先前宋季同跑了這一小段路還要喘氣的模樣,心道莫非這人在書院真的學壞了?
他是書生,卻不是柔弱書生,書院放的幾日回家也是搶着幹農活,一整日都不怎麼出汗的。
想及此,我臉上的神情更爲嚴肅了。
「空楚你——」
「我要帕子擦汗!」
大概宋季同也瞭解我不甚正常的腦回路,率先黑着臉粗着聲開口。
說了這話後,他彆扭地別過頭,欲蓋彌彰地強調了一句:
「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
先前的舊帕子給了劉成,自然是不能討要回來給宋季同的。
我看着劉成有些尷尬的臉色,默默嘆了口氣。
宋季同這人委實是小氣了一些,這性子便是長大了都未曾變過。
我看了一眼面前身姿挺拔的俊逸少年,心想着估計這些年宋季同也只稍微收斂了一些愛哭的性子。
「快些。」
見我遲遲沒動作,宋季同忍不住有些催促。
「我、我先去王大爺那邊了。」
大概是覺着有些尷尬,劉成打了個招呼先朝着村口的牛車走去。
宋季同臉色稍霽,可下一秒見着我給他的嶄新帕子時,他又黑了臉。
「你給了他用過的舊帕子,卻給我這、這——」
宋季同「這」了半天,也沒繼續說下去。
「愛要不要!」我翻了個白眼,作勢就要從宋季同手裏拿回帕子,卻沒想這小子攥得死緊。
他語氣有些委屈:「我又沒說不要,江苗兒你怎的這般兇?
「果真是尋好了下一個夫家的緣故麼?」
宋季同抬頭看了一眼站在牛車旁的劉成,語氣頗爲咬牙切齒。
不過他說這話時聲音極小,我一個沒聽清:「你說什麼?」
「沒什麼,」宋季同很快收斂了臉色,跟着我朝牛車走去,「阿孃說你近日要去縣城找鋪子?我同你一塊去。」
「你先前不是還說書院有事,得早些回去?」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宋季同:「哪來空閒時間陪我去看鋪子的?」
「我突然想起那事也不急,夫子說讓我回來好好歇息一兩日。」宋季同面色不改。
他頓了頓,又有些彆扭地開口:「劉大哥雖然好,卻並非你良人。」
我微微擰眉,有些不解。
只未等我問出什麼話,宋季同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了一句:「你是我阿姊,我自當要替你好好看看的。」
阿姊?看看?
我瞥了一眼宋季同那紅到快要滴血的耳垂,嘖了一聲,假意沒有看到他這般異樣。
-3-
託了宋季同的福,縣城上的鋪子我是一個沒相中。
他總是能在我滿意之時挑出一兩處讓介紹人都臉黑的點。
甚至這人還勾得我越發想去省城見識見識。
因着這般,我只能匆匆結束回去。
「你何時回書院?」
我看了一眼神情越發得意的宋季同,沒忍住問道。
他臉上笑意一僵,驀地睜圓了眼睛:「你在趕我回書院?」
「快秋闈了,你得早些回書院好好準備。娘就盼着你出人頭地,她這些年也挺不容易的。」
我原是好心勸了一句,可我卻忘了宋季同這人本就性子彆扭,如今又正是少年心性子高的時候,聽我這話委屈又不樂意。
「你又是這般教訓我——」
他抿着脣,突地收了話頭,快步朝前走去。
明顯是生着悶氣的模樣。
我習慣性地想要去安撫,結果眼角卻瞥到了一家賣糕點的鋪子。
——大概是幼時體弱一直喝着苦藥的緣故,宋季同這人自小便喜歡喫甜食,用甜食好哄得很。
而另一邊的宋季同走了一會,發現我沒跟上哄他,又氣得停了腳步,微微上挑的眼尾更是泛着紅。
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還泛着幾分不易察覺的酸澀和委屈。
「咦,這不是宋秀才嗎?」
有人路過認出了宋季同,當即就笑迎着上前搭話。
宋季同瞬間斂了神色,微微頷首。
便是有幾分異樣,都被遮掩了過去。
於是等我買好了糕點去找宋季同時,他正好與那人交談完畢,但眼神半點卻都不分給我。
我深諳他脾性,見着這副故意不理人的模樣,便先軟了語氣:「這家糕點我嚐了,味道不錯。空楚你嚐嚐?」
見我主動給了臺階,宋季同倒是很快應了下來。
他嚐了一口,微微點頭:「的確不錯。」
話是矜持的,可手上的動作卻半點沒慢下來。
我忍着笑,又買了些東西后便回了村。
回去後宋大娘看到宋季同的時候還微微有些訝異,沒好氣地罵了一兩句後倒也沒繼續說什麼。ṱú₇
只是宋季同第二日便匆匆趕回了書院。
臨走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幾眼,到最後也沒說什麼。
我沒放在心上,等他走後便收拾了下東西去田裏看看。
倒是沒想到,剛走了一半就聽了個大八卦。
「這村東的小秀才看着老老實實,卻沒想到居然跟孫寡婦好上了!苗兒你都不知道,里長帶人去的時候,那倆還在做那檔子事!」
這古代生活委實枯燥了一些,一點八卦就能引得我興致勃勃地聽着。
「……不過那小秀才還挺倒黴的,走到草垛旁還被人打了一頓。這不就趕着去孫寡婦那討個安慰去了!」
我深以爲然地點了下頭。
只是點頭到一半,我卻猛地察覺到了異樣。
「我記得那小秀才是住在宋柔兒家隔壁?」
「是啊。」
我眨了下眼,想起昨日宋季同那番異樣模樣,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
然而等我回了宋家,又有一個大消息在等着我——
「讓我去省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一片茫然。
-4-
用宋大娘的話來說,一則有我陪着宋季同,她放心一些;二則是讓我倆多培養培養感情。
省城離家遠,加上秋闈將近,宋季同整個月末都不會回家。
「這件事娘也想了很久,」宋大娘嘆了口氣,語氣裏滿是心疼,「空楚這次回來,我瞧着他瘦了許多。飯桌上他也淨是挑着一些肉喫,想來定是書院喫得清淡,讓空楚受了委屈。」
我一時啞然,不知怎麼回答。
宋季同的確是瘦了一些,但人的精神狀態卻是不錯的,而松翰書院給學子備的伙食更是出了名地好。他許久未回,我想着要補補,因而飯桌上的菜也大多是肉菜。
「娘原本想自己去的,可空楚這孩子你也瞭解,這些年養得嘴刁,只愛喫你做的東西……」
我瞬間瞭然。
這不就是高考陪讀嗎?
我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可耳邊卻突然響起昨日宋季同陪我去挑鋪子時隨口一說的話:
「我有個交好的同窗家中有一鋪子,地段好,租金也只比這兒多了三兩銀子。」
他想要同那掮客壓個價,但我卻是聽了進去。
省城和縣城自當是不同的,若是能去省城是最好,賺錢也來得更快一些。更何況我知曉宋季同未來定是新科狀元,他日後上京都,我和宋大娘自然也是要陪着去的,到時又是一筆大的開銷。
原本猶豫的話到了嘴邊生生拐了個彎,我點了下頭:「我曉得了,我這就收拾收拾去省城。空楚是有大出息的,萬不能因着讀書就垮了身子。」
「是,是。」宋大娘立馬抹乾了眼淚,眉開眼笑,「娘來幫你收拾。家裏還有些銀子,你都拿了去,若是可以的話就在省城尋一處好一點的鋪子。家裏你也莫要擔憂,都有娘在……」
聽着宋大娘絮絮叨叨但又隱藏不住喜悅的聲音,我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來。
我在家收拾了幾日,又把事事安排好,正想着如何去省城,門外就有人來了,說是宋季同租了馬車。
「馬車?」我有些狐疑地看向宋大娘。
宋大娘咳嗽一聲,找着藉口:「先前我便同空楚說好了的,我去省城。只是後來我想想,還是苗兒你去妥當一些。」
「那爲何空楚在家時不同我說?」
我心有疑惑。可還未等我問出口,宋大娘就樂滋滋地推着我上了馬車。
——不像送別,倒像是送禮。
來了古代後第一次坐馬車,新鮮勁兒過去了之後,我只覺得渾身痠痛。
好在入城後就見到了宋季同。
「夫子幫我尋了這處宅子,租金我也付了,你進去後就安心住着,書院放了我便回來。」
宋季同自然地幫我提着行李,只他目視前方,眼神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
我「哦」了一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件事:「你哪來的錢?」
宋季同回家時便把抄書的銀錢都給了宋大娘。如今家裏情況好了,用不着宋季同辛苦,可他執意空閒時間幫着抄書賺些錢。
「我——」
宋季同一時語塞。
他輕咳嗽了一聲,嘴硬:「我有銀錢的!」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只是從馬車上抬着東西下來進宅子,路過宋季同時,我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話:
「空楚,你可知你每次對着我心虛撒謊時,耳根子紅得像是染了胭脂。」
宋季同下意識地想去捂耳朵,卻又被他生生控制住了。
手僵硬在半空中,看上去的確有些許尷尬。
-5-
宋季同尋的這處宅子的確不錯,只是收拾起來稍稍有些麻煩。
我給了宋季同一張紙,讓他按着上面的去買些東西。
他看着我歪歪扭扭的狗爬字,神情頗爲一言難盡。
「江苗兒,」宋季同斟酌着詞句開口,「日後等我空了,我教你寫字如何?」
我此時正拿着掃帚在掃院子,聞言動作停了下來,叉着腰:「能看得懂就行。有學寫字這工夫,我倒不如多研究幾種喫食做法,賺更多的銀子。」
天知道這邊的文字有多難寫!
我磕磕絆絆學了好幾年,才識得字。只是要讓我寫好……
那還是算了!
不知爲何,我突地想起宋季同的「擇偶標準」,眉骨微抬:「你莫不是要將我向你未來娘子那方向培養吧?那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
我原以爲說了這話,宋季同定是會梗着脖子和我爭辯一二,卻沒想他愣了一愣,「哦」了一句。
小模樣看上去還有些委屈。
我還在疑惑這倔脾氣孩子怎的今日這麼乖,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笑語聲。
「空楚兄!」
有人叫了宋季同一聲。
看着他們的穿着打扮,語氣裏又和宋季同那般熟稔,我瞬間瞭然。
——是宋季同的同窗。
而在這羣人當中,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姑娘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她並未穿着學子服,一言一行頗有弱柳扶風之感,是個連我見了都會憐上幾分的嬌美人兒。
美人兒什麼都好,隻身形有些過高了些,瞧着快和宋季同一般高了。
我感慨了一句,但眼神卻黏在了那姑娘的身上。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那姑娘微微一愣,朝着我抿嘴一笑。
——更好看了!
宋季同起先也一愣:「你們怎的來了?」
「先前就瞧着你心不在焉,夫子走後你又匆匆出了書院。我等還以爲是空楚兄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卻沒想到是金屋藏嬌來了!」
說這話的人生着一張娃娃臉,湊到宋季同身邊就是一陣擠眉弄眼。
「莫要胡鬧!」
宋季同下意識緊張地看了我一眼,見我面無異色後這才轉過頭,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那人的頭:「她是我——」
正要介紹時,宋季同頓了頓。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瞧着有些爲難。
「我是空楚的阿姊。」
於是我很善解人意地接上了這句,卻沒想宋季同臉色更黑沉了幾分。
他剛想張嘴說什麼,身邊那娃娃臉少年就搶先一步笑嘻嘻地和我打了聲招呼:
「宋姐姐好,我叫孟州!」
我沒糾正他的稱呼,笑眯眯地應了下來。
有着他一開口,旁的也都紛紛上前叫我一聲「宋姐姐」。
我一概應了下來,瞧着這些身姿挺拔的俊逸少年郎,突然就懂了爲什麼要養個弟弟了——
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一番介紹後,我得知了那位粉衣姑娘便是先前宋Ţũ̂⁻季同送了自己貼身玉佩的山長千金,蘇若亭。
要是宋季同與蘇若亭站在一塊,不談身高,卻是極般配的。
我感嘆着點了點頭,卻沒想宋季同見我頻頻看向蘇若亭,臉色黑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汁來。
他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掃帚,扔給了離得最近的孟州:「正好你們來了,就幫着打掃一番。」
「欸?哎!空楚兄,我們這來了還沒喝口水呢!」
孟州握着掃帚連忙喊道,然而此時宋季同已經拉着我朝外走去。
「等我們回來再喝也不遲!」
我扭頭歉意地朝着他們笑了笑,眼角卻瞥到了安靜站在一旁的蘇若亭。
她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宋季同握着我手腕的手上,嘴角的笑意帶着幾分莫名。
還沒等我細究,整個人都被宋季同帶着走了出去。
「空楚!」
他步伐太大,扣着我手腕的力氣也大,氣得我直接停了下來,手臂往後一拽。
——我這人沒什麼本事,只力氣要大一些。
宋季同一個沒防備,整個人踉蹌着往後倒退了幾步。
我連忙扶着宋季同的腰。
他耳尖唰地燙紅,看了一眼我的手,眼神中帶着幾分羞憤,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你拉着我出來做什麼?」
「我方纔不是不願介紹你的。」
兩個人異口同聲。
我聽着宋季同的話,一怔:「什麼不願?」
「童養媳的身份本就不好。」
宋季同別過臉,依舊嘴硬着:「你莫要誤會,左、左右我也不會娶你的!」
我注意到宋季同一邊說着,一邊偷瞄了我幾眼。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蘇姑娘在,不說出來也好的,免得讓她心生芥蒂。」
「那同她又有何干系!」宋季同有些惱怒。
我胸口莫名有些悶悶的,索性不理他,乾脆往前走:「不談這事了。反正都出來了,就多買些東西回去。你這些好友來了,總不能讓他們餓着肚子回去。」
瞧着我這般,宋季同臉上罕見地多了幾分懊惱神色。
「我、我只是不想讓旁人看輕了你去,童養媳又不是什麼好身份。」
他張了張嘴,最後小聲嘟囔了一句。
腳步微微一頓。
——這句話,我是聽到的了。
-6-
我原本想着主人出來,留客人打掃這件事很是不妥,可宋季同卻說那些人是樂意打掃的。
我拗不過他,於是就多買了些菜回去。
一路上,宋季同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他像是在跟我生氣,但更像是在和自己彆扭。
回去時,那些人果真是在認認真真地清掃着院子,見到宋季同回來,個個對他怒目而視。
宋季同面不改色地進了裏屋,拿出了茶壺,微微挑眉:「不是要喝水?」
「宋季同!你太過分了!」
便是連先前看着最爲穩重的劉成明都忍不住扔了手上的掃帚。
三四個人朝着宋季同撲了過去,頗像小學雞互啄。
我笑着說了一聲讓他們嚐嚐我的手藝,便提着東西進了先前收拾好的廚房。
沒過多久,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以爲是玩鬧結束的宋季同進來,頭也沒回:「那邊的菜你先拿去洗洗。」
腳步聲微微一頓,而後倒是真聽了話去洗了菜。
「空楚你——蘇姑娘?」
我轉過身,在看到來人時有些語氣有些驚詫,但很快反應過來。
語氣歉然:「抱歉,我先前以爲是空楚……」
「無礙,左右我也是空着的。」
蘇若亭一邊說着一邊繼續着手上的動作,分明應是嬌生慣養的小姐,但洗菜、擇菜的動作卻無比嫺熟。
大概是我目光裏的驚訝過於明顯,她頓了頓,抬頭朝着我笑了下:「我喜歡自己動手做些喫食。」
我瞭然地點了點頭。
廚房內的氣氛又尷尬了下來,我剛想說什麼緩和一下氣氛,卻沒想蘇若亭倒是開了口,直接語出驚人:
「宋姑娘應當不是空楚的阿姊吧。」
明明是疑問句,她卻用着肯定的口吻。
握着菜刀的手一頓,我抬眸看了一眼蘇若亭:「蘇姑娘爲何會這般覺得?」
「大概是直覺,」蘇若亭把洗好的菜遞給了我,「空楚這人向來恪守禮儀。他那般性子的人,便是連親阿姊都不會做出拉拉扯扯這等不合禮數的事情來。」
說着,蘇若亭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玩味:「嘖,我倒是第一次見宋學究這般對待一個姑娘家。」
這般語氣與她柔弱的外表不甚相符,我一時間竟有些沒反應過來。
蘇若亭看了一眼,又笑着爆出了一個祕密:
「空楚貼身戴着一個藏青色的布囊,應該也是姑娘的東西吧?」
藏青色的布囊?
我仔細回憶了一番,輕咳嗽一聲,語氣委婉:「蘇姑娘,你說有沒有一個可能……」
「嗯?」
「那其實是一個香囊?」
我承認我的繡工的確不行,但布囊和香囊應該差得挺多的吧?
這下輪到蘇若亭一怔。
剋制不住的輕笑聲自脣邊溢出,我看着眼前這位大家閨秀笑得彎了腰,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嘲諷。
「失禮了,我只是——」
蘇若亭笑着拭去眼角的淚,但看向我的視線卻灼熱了幾分:「我只是第一次見着有姑娘家的繡工比我還差勁的。」
「每個人擅長的東西都不一樣而已。」
我聽出蘇若亭語氣裏並沒有什麼惡意,所以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的確,」蘇若亭走到我身邊,還未等我說什麼,就很自然地幫我打着下手,「就比如我們都不擅長繡工,卻偏偏喜歡做些喫食。」
「蘇姑娘……?」
「我只是覺得我們會成爲好友。」
她聳了聳肩,擼起了袖子好方便動手。
我彎了彎脣,似是打趣:「也是蘇姑娘的直覺嗎?」
「或許還有些私心。」
她歪着頭想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你應當知道空楚的玉佩在我這邊吧?」
我點了下頭。
「那是我搶來的。」蘇若亭直白地說了出來,「我需要用他的玉佩去刺激一下某些人。」
在說到「某些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聽出了這位大小姐語氣裏的咬牙切齒。
她大概真當我是好友了,有些話更是大大咧咧地說着:
「我先前還擔心宋季同這老學究會誤會什麼,要是真因此喜歡上我那就不好了。畢竟如我這般的女子,世間都是少見的。」
這句話,我頗爲贊同地點着頭。
「不過見到了你,我就覺着先前那般擔憂是多餘的。」
蘇若亭朝着我眨了下眼,意思不言而喻。
握着菜刀的手緊了下,我揣着明白裝糊塗:「的確是多餘的,空楚一心只有聖賢書,等考取了功名再考慮這些也不遲。」
「你該不會還沒有看出——」
蘇若亭卻是誤會了,語氣都有些焦急了起來。
我頭也沒抬,抬手倒了一些醋,不緊不慢地打斷了她:
「就如蘇姑娘先前所說,有些必要的刺激,或許還是需要的。」
蘇若亭一怔,啞然失笑。
-7-
宋季同的這些同窗好友都是有趣的,尤其是在飯菜上桌時,一口一個「宋姐姐」叫得很是乖巧。
在宋季同第二十五次被搶食後,他徹底臉黑了。
可這些人像是要報復先前宋季同的所作所爲,直接忽視了他的黑臉,搶得不亦樂乎。
我笑眯眯地看着,倒是讓我發現了蘇若亭口中的某些人是誰——
誰能想到是娃娃臉的孟州呢?
她對着旁人都是一副笑顏,唯獨看到孟州時臉上的笑意卻收斂了許多。
這倒是引得孟州有些坐不住了。
——可見,是個好法子。
等到酒足飯飽後,一羣人近乎是被宋季同趕着離開的。
而蘇若亭理都沒理會宋季同,親親熱熱地挽着我的手臂:「苗兒,後日我帶着你去看看鋪子。」
先前她聽我有意想在省城尋一處鋪子開食肆,倒是感興趣了起來。
「好。」
我點了點頭。
還沒等宋季同說什麼,蘇若亭就鬆開了我的手,跟着人一塊離開。
「你離她遠些。」
等到這些人都走了,宋季同擰着眉,語氣帶着一絲嚴肅。
「爲何?」我收拾着東西,頭也不抬,「我覺着若亭性子好,我倆也很投緣。」
「她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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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季同脫口而出。
「她不是什麼好人?」
我念着他說的這幾個字,直起身子對上宋季同的眼睛,笑吟吟的:「我以爲空楚你會說我和蘇姑娘不是一路人,談不到一塊去。」
「畢竟蘇姑娘知書達理,溫柔小意;而我舉止粗魯,眼裏只有錢財。」
我刻意地說着很久之前宋季同形容我的詞,笑眯眯地看着他窘迫的模樣。
我的確小心眼了一些。
若是宋季同真的無意於我,那我便當他是弟弟看。
可若是他有了半點的異樣,那我便帶着先前受的那些委屈,先一起討要了回來。
「我不是……」
宋季同果然有了瞬間的慌張。
他抿了抿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更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其實你也不是那麼——」
「空楚。」
我慢悠悠地打斷了宋季同的話,指了指院子裏的井:「晚上我想洗澡,你等會幫我打些水來。」
我假裝沒有看到宋季同眼底的光瞬間黯淡,依舊是一副平和的模樣,態度沒有半點變化。
他愣了愣,最後半是委屈半是屈服地「哦」了一句。
「晚些時候我給你做宵夜,你可有什麼想喫的?」
我絮叨着開口,沒有回頭看宋季同一眼,全然一副盡心盡責的模樣:「秋闈將近,你心思需都得在功課上,娘讓我過來也是好好照顧你,讓你能更專心學業。旁的一些事你也莫要管了,都有我在。」
宋季同下意識地跟在我身邊,點着頭。
好半晌後,他憋紅了臉:「苗兒,你要去找鋪子嗎?」
「嗯。」
「那我陪着你去看看!先生交代的課業我提前完成了,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的。」
宋季同的聲音在我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逐漸小了下去。
他的呼吸慌亂了一瞬,有些倉促地別過臉,躲開了我的視線。
「空楚,」我笑了笑,慢條斯理,「你近來有些不對勁。」
「有、有嗎?」宋季同的嗓音都緊張了起來。
我忍着笑意,故作認真地點了點頭:「許是讀書讀傻了。」
「我沒有!」
宋季同噎了噎,有些惱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爲了挽回一些面子,他不服輸地拿出了先前那張字條:「便是讀傻了,那也比……要好些。」
「你如今已經墮落到要同我比了嗎?」我搖了搖頭。
「不是墮落。」
宋季同聽了我這話,擰着眉,認真糾正着我:
「你很好,我除了只會唸書外,旁的都不及你。」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宋季同這般誇我,面色有些詫異,忍不住彎了彎脣,調笑一般:「原來我們空楚也是會夸人的啊。」
宋季同輕咳嗽一聲,目光又落在字條上。
「苗兒,改日我教你寫字吧?Ťŭ⁰」
他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
這是宋季同今日第二次問我,便是先前我那般說了,他還不肯死心。
我挑了挑眉,話到嘴邊還是變了:「那便改日再說。」
「好!」宋季同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這人生得好看,一雙眼睛更是漂亮極了。
他彎着眸子,眼底像是盛滿了細碎的星光,美感不斷蔓延開。
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指尖輕點了點宋季同微微上揚的眼尾。
——一點燙意順着接觸的地方,愈演愈烈。
「苗兒,我——」
宋季同愣愣地看着我,喉結不自覺地滾動。
指尖從眼尾處點到了宋季同擰着的眉心。
我笑了笑:「我們空楚是有大出息的人,阿姊還等着空楚考取功名後,替我尋個好人家。」
只這一句話,宋季同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8-
自那夜我說了那句話之後,宋季同就同我置着氣,書院回來幫着收拾了一番後就進了屋子溫習功課。
我忙着鋪子的事情,一時間倒也沒顧上他。
蘇若亭倒真是找到一處好鋪子。
用她的話來說,那處鋪子她盯着好久了,原本是給自己準備的。
——誰能想到松翰書院山長千金,最大的夢想是開一家食肆呢?
「我這鋪子也不是白讓給你的,」蘇若亭盯着我的眼睛,語氣帶着少見的嚴肅,「我有人脈,而你有本事。」
「蘇姑娘這是要和我合作?」彼時我正在揉着麪糰,聞言微微挑眉。
「我以爲你從一開始也有這打算。」
蘇若亭聳了聳肩,挑了一塊我剛做好的綠豆糕嚐了一下,眼睛一亮:「這個你多做些,我等會買點回去給我爹孃嚐嚐。」
我應了一聲好,卻道:「蘇姑娘高看我了,我原本只打算開個小小食肆,賺到供空楚去京都的錢便足夠了。」
「是嗎?」蘇若亭歪了下頭,笑嘻嘻:「可是我的好苗兒,你的眼睛卻告訴我你不是這麼想的。」
我停下了揉麪團的動作,朝着她微微一笑。
於是和蘇若亭合作開食肆的事情便這麼定了下來。
剛開始的幾天我忙着整頓鋪子,一時間也顧不上家裏。
好在宋季同也就晚上回來,倒也讓我輕鬆了許多。
只是據蘇若亭所說,便是那幾日宋季同瞧着她的眼神都帶着明顯的殺意。
等到第四日的時候,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原以爲宋季同又會和先前那次勸我離蘇若亭遠些,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宋季同卻是在認真同我講着食肆的發展。
「你且等等——」
我抬手打斷了宋季同的話,「你怎的對我這鋪子如此關心了?」
「自家鋪子,總歸是要上心Ṭū₌的。」宋季同微微擰眉,似乎是對我這話感到了一絲不贊成。
「阿孃也說了讓我多幫着你些。總不能我什麼都不做,讓你都去麻煩一個外人!」
宋季同說着理直氣壯,甚至還刻意咬重了「自家」和「外人」這兩個詞。
我忍着笑意,故意道:「若亭怎麼能算外人呢?你不是前不久才把自己的貼身玉佩給了她嗎?」
「誰給了她!」
宋季同瞬間站了起來,一張紙輕飄飄地從他身上落了下來。
可宋季同很明顯還沒有察覺到,很認真地和我解釋着:「那日是她搶走了我的玉佩,我向她討要,她卻不肯還我!
「後來我聽說你要在縣城找鋪子,正湊上書院放了便趕緊回家去,想着幫你——」
宋季同一個着急,說漏了嘴,等反應過來後又很快頓住,一張俊臉漲得通紅。
「所以你是趕回來陪我找鋪子的?」
我故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然後動作迅速地撿起了落在宋季同身邊的那張紙。
「我纔不是陪你找——江苗兒!」
宋季同話說到一半,卻看到我手上那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瞬間緊張了起來。
他想來搶這張紙,可到底是臉皮薄,被我堵回去幾次後,站在那又氣又羞。
「你還給我!」
「不給!」
我頭也不抬,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只原先幾分開玩笑的心思淡了下去,逐漸被另外一種情緒所取代。
我揚了揚手中的紙,語氣有些詫異:「你這幾日忙着……就是爲了學這些?」
這張紙上,滿滿當當寫着的都是食肆之後的發展規劃,細緻到食肆內的幫手分配。
「我就、我就閒來無事隨便寫寫。」
宋季同輕咳嗽一聲,別過臉:「你要是覺着有用,拿去就是了。」
話是這麼說,可這人分明緊張到嗓音都發着顫。
我也不戳穿,目光落在這些雋秀的字上,笑了笑:「對我來說很有用,謝謝空楚。」
宋季同明顯鬆了一口氣,可嘴上卻依舊說不出什麼軟話來:「有用就行,也無需再去麻煩外人了。」
他對這段時間以來我和蘇若亭接觸這件事依舊耿耿於懷。
「可我有些好奇,」我托腮看着他,笑眯眯的,「空楚何時對這些如此瞭解了。」
「這些又不難學。」
到底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宋季同冷哼一聲,語氣帶着一絲驕傲:「你若是想學,我教你便是。」
「空楚。」
「嗯?」
「你耳根又紅了。」
也不等宋季同有何反應,我笑眯眯地威脅:「是你自己主動坦白,還是我尋了娘來逼問一番?」
「這事告訴阿孃作甚!」
一聽到要告知給宋大娘,宋季同立馬就有些慫了。
他偷瞥了我一眼,小聲嘀咕:「同窗裏有個家裏經營酒樓的,我便尋着問了一些……左右都是同窗間的交流,又有什麼好告訴阿孃的!」
我一怔,竟是沒想到宋季同還爲了我這事做到這地步。
「在學堂討論和文章無關的事情,你就不怕被夫子知曉好好教育你一頓?」
我匆匆斂了心緒複雜,笑着打趣。
「是被夫子說了一頓,」宋季同老實地點了點頭,「他起先還以爲是我不想讀書了。」
我被逗笑,惹得宋季同惱羞地瞪了我一眼。
「其實這些……」
大概是今天氣氛很好,宋季同頓了頓,難得坦誠了一些:「我都是可以幫你的,你無需一人擔着。」
他抿了抿脣,語氣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
「苗兒,等日後我們也在京城開一家食肆,可好?」
宋季同很少談到未來,更很少說到他的未來裏有我的參與。
「你不做你的狀元郎了?」我打趣。
宋季同聞言,微微擰眉,帶着少見的茫然:
「我爲何不能同時做狀元郎和開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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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得實在坦蕩,我忍不住噎了噎,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宋季同,」我長吐出一口氣,抬眸看向那雙澄澈黑眸,收了嬉笑的神色,「你心悅我嗎?」
——你心悅我嗎?
大抵是今夜月色正好,晚風吹散了幾分暑夏的燥熱,竟讓我恍然多了幾分期待。
-9-
我雖然沒談過戀愛,但也不至於遲鈍到什麼都瞧不出來。
我早上剛拿村東小秀才當擋箭牌,下午便出了那檔子事,而宋季同又恰好是從村東方向趕來的。
宋大娘向來疼我,但送我去省城時卻隻字未提住宿的事情,就像是她知道有人已經安排好了。
宋季同身上的銀子都給了宋大娘,若不是已經商量好了,他也拿不出銀子提前付了租金。
一件接着一件,皆是有跡可循的。
宋季同也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一抹紅意悄無聲息地蔓上耳根,不斷沿着往上,最後那人赤裸在外的皮膚都幾乎是紅個透頂。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害羞的時候,是可以全身通紅的。
可即便是這樣,宋季同依舊嘴上不饒着人:「哪有女子這般問男子的?我、我先前就同你說過了,我心悅之人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先前重複過無數次的藉口。
大概是夜風吹得宋季同頭腦清醒了一瞬,他第一次面對我時口齒伶俐了起來:
「江苗兒,該不會是你心悅我吧?」
我噎了噎,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許是見我被說得啞口無言了,先前的羞澀意一掃而空,宋季同樂了起來,帶着幾分少年氣的得意:「我便知道!不過你莫要想了,我只當你是阿姊!」
話是這麼說,可這人眉目間的喜色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住。
聽着這話,我只能嘆着氣,懶得去拆穿他。
我早知宋季同是個不開竅的,卻沒想到這人不開竅至此。費了我的心思不說,還徒讓人生着悶氣!
於是我緩和了一下心情,揚起一抹笑容,點了點頭:「我知曉了。前頭這話不過是逗逗你,空楚你莫要當真。我也只當你是我親弟弟看,日後還盼着你給我尋個好夫家。」
「逗、逗逗我?」
宋季同臉上的笑意有了瞬間的凝滯。
他茫然地看着我,像是不信邪一般地重複了一遍。
「是啊,」我臉色不變,彎了彎脣,「空楚莫不會是當真了吧?你怎的不想想,如今秋闈將近,我怎會用那些兒女情長的事情來分散你的心思?」
「我——」宋季同張了張嘴。
「我只是瞧着你這幾日繃着緊張,便想着法子讓你放鬆發泄一下。」
我一本正經地胡謅着,甚至有模有樣地點了點頭:「不過我倒是沒想到空楚你的反應會這般大,看來日後這玩笑話不能多說了。」
但凡是開了竅的都知我這藉口找得有多蹩腳。
可惜,宋季同是塊不開竅的石頭。
「你——」
宋季同氣急,又說不出什麼重話來,反倒是惹得眼尾紅了起來,那雙黑眸更像是浸了水潤。
——等等,浸了水潤?
我訝異:「空楚,你被我氣哭了?」
罪孽啊罪孽,我竟然把未來的狀元郎給氣哭了。
「我沒有!」
宋季同梗着脖子咬着牙回道,只聲音聽上去卻有些不對勁。
「那便好,」我笑眯眯地點了下頭,「不然都這麼大的人了,愛哭的性子一點都沒變,這要是說出去鄰里鄰居的都該要笑話了。」
「江苗兒!」
聽着宋季同拔高了聲音,我也知曉不能把人惹得太過,便照着以往的法子想要把人哄好。
可這次宋季同卻咬了牙要同我置氣。
「江苗兒,你又騙我!」
——又?
我何時騙過他了?
瞧着我茫然不似作假的神色,宋季同看起來更氣了。
-10-
到最後,我也沒從宋季同那問出上一次騙他是什麼時候,又騙了他什麼。
這人像是同我槓上了一般,非要耗着等我自己想起來。
其間蘇若亭也跑來找了我一次,詢問我宋季同到底是怎麼了。
「宋季同把孟州說哭了。」
蘇若亭「嘖」了一聲,語氣頗爲咬牙切齒:「我猜他準是在你這受了憋屈沒處發。」
「他一人受憋屈就算了,憑什麼還把我的孟州說哭!」
聽這語氣,蘇若亭對宋季同積怨已久。
正巧此時食肆沒多少人,我索性就陪着蘇若亭嘮叨了幾句。
她打探了一番我倆的情況後,沒忍住開口:「你既已知曉了宋季同待你的心意,爲何不說開?」
「可他自個還不知曉。」我語氣有些無奈。
蘇若亭噎了噎,恨道:「真是讀成個死心眼的了!」
「那你還要繼續刺激他嗎?」
我認真思索了一番,還是搖了搖頭:「不了,秋闈將至,他得專心考試。先前是我氣到了,捉弄一番消氣了也就罷了。」
蘇若亭忍不住撇了撇嘴,伸手戳着我腦門:
「他先前說了那麼多難聽氣人的話,你如此就消氣了?」
「那能怎麼辦呢?」
我開着玩笑,故作愁眉苦臉:「畢竟我只是宋家的童養媳,日後還得靠着空楚才能過上好日子呢!」
「我瞧着你可一點都沒童——空楚?」
蘇若亭笑着開口。可話說到一半,她愣怔着看着門口的方向,語氣驚詫。
空楚?
我循着她的視線瞧去,卻發現宋季同站在食肆門口,面色沉寂看不出一點情緒。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方纔的話又聽進去了多少。
我一慌,朝他走去:「你怎的過來了?」
「今日放得早,我過來幫忙。」
宋季同臉色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在看到蘇若亭時,明顯帶上了一分嫌棄:「你怎的又來了?」
「我當然是來找苗兒玩的!」
蘇若亭沒形象地翻了個白眼。
因着宋季同來了,她匆匆和我說了幾句就先離開了。
我惦記着方纔的話,倒也沒有挽留。
宋季同說來幫忙的倒也真是來幫忙的,中間我試探着問了幾次,他都面無異色。
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雖說我自覺這話沒什麼問題,可若是截個一兩句話聽,保不齊會讓人多想。
之後一段時間,宋季同一有空就來食肆幫忙,直到我發了火,這人才委屈巴巴地「哦」了一聲,看得我又好笑又好氣。
時間過得快,不久就到了秋闈。
就如我掌握的劇情那般,宋季同中瞭解元,宋大娘樂得直念「祖宗保佑」。
宋季同倒是沒表現得太過激動。
也是,對平日考試都是第一的他來說,這並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中瞭解元,你高興嗎?」
放榜那日,宋季同看着我,語氣有些執拗。
我第一次瞧不大清那雙黑眸裏隱藏的情緒,卻還是笑着點了點頭:「我當然高興啊,我們空楚是有大出息的人。」
可不知怎的,聽了這話的宋季同卻是緊抿着脣,眉目間多了幾分少有的陰霾。
我隱約覺着有哪裏不對,可宋季同之後的表現又與往常一般無二,我只得先按下疑惑。
這一按,便直接等到了春闈。
-11-
蘇若亭罵我是個沒腦子的,之前不綁着宋季同,等他被京都的繁華迷了眼,哪裏還會記得我這個童養媳。
我當時信誓旦旦地和蘇若亭說,不會的。
可先前的自信在瞧見宋季同和那位沈姑娘走在一塊時,卻悄然碎了些許。
原劇情裏作爲男主的宋季同感情線雖然不多,可到底也是有佳人作陪。而我這位童養媳,卻是在書中寥寥幾句,一筆帶過。
——說到底,我還是介意着原本的劇情。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宋季同開始對我斂了心思。他平日裏雖還和我吵吵鬧鬧,但我總覺得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我聽說沈丞相家那位小姐又去找了宋季同。」
蘇若亭語氣中有些幸災樂禍。
前段時間她和孟州互通了心意,如今看着我和宋季同就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沈丞相深明大義,清正廉明,那位沈姑娘又知書達理,空楚同她多接觸也是好的。」
我打着算盤,頭也不抬。
「你就死鴨子嘴硬吧!」
蘇若亭撇了撇嘴,「我都不樂意說你瞧着那兩人在一起時的酸模樣了!」
「很酸嗎?」
我停了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一臉認真地問。
蘇若亭肯定點頭:「很酸。」
「左右空楚也瞧不出來,無礙。」
我重又低下頭,語氣是慣有的無所謂,只撥着珠子的指尖卻有些壓抑到泛着白。
「你還真當宋季同是前些年那不開竅的石頭啊!」
蘇若亭小聲嘀咕了一句。
我聽到了,卻沒吭聲。
我沒和蘇若亭說,我已經不是宋季同的童養媳了。
會試放榜那日晚上,宋季同跪在宋大娘面前,要了當年我的賣身契,去了官府,消了我童養媳的身份。
宋大娘覺着他還是當年那般執拗不肯娶我,氣得打了宋季同一頓。
可這人就是硬憋着一口氣,只說不要我當他的童養媳。
「空楚,你當真不願娶我?」
時隔快半年,我重又問了一次,但心境卻全然不同。
宋季同看着我,眼尾一片紅意。
他說:「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沒懂宋季同的意思,可這人也不願意多解釋。
後來宋大娘也沒得法,恨恨地說等日後幫我找個更好的婆家。
宋季同依舊一聲不吭。
最後我心軟了,安慰着宋大娘說當姊弟也是好的。
左右也是孃的女兒,之後也能好好孝順。
宋季同卻瞪了我一眼。
起先說不難過是假的,可後來冷靜下來,我想着宋季同的異樣,倒是想起了一個細節——
外人常稱讚宋季同君子端方,可我卻知曉這人骨子裏就是個小氣的。
他喜愛之物,旁的人是分享不得半點的。
雖說把自己比喻成物品不大好,可這段時間宋季同不經意間表現出的佔有慾卻是隻增不少。
倒也不是我自戀,食客中有幾個旁敲側擊問我有無婚配的男子,後來我在食肆再也沒見到。
就是路上偶然見着了,那些人瞧見我也是匆匆離開,不敢說上一句話。
可我卻捉摸不透宋季同的心思,總覺得事情少了緊扣的一環,導致我雲裏霧裏的。
不過既然猜不透,那我便順着他的心意來。
蘇若亭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說那沈小姐的事,一邊說着一邊悄然打量着我的神色。
見我「面露鬱色」後,她又收了話題,說起了殿試的事情。
「苗兒,你老實同我講,你當真對空楚那麼有自信,覺得他一定高中狀元?」
「那是自然。」
我眼角瞥到一截眼熟的藏青色,淺笑:「他定會六元及第,平步青雲。」
視線裏,那抹藏青猛地僵硬住。
-12-
三月初一,太和殿考策問。
宋季同日暮時分出來,臉上依舊是一副平和穩重的模樣。
殿試閱卷後三日放榜,皇帝設瓊林苑宣佈登科進士的名次。
意料之中,宋季同是新科狀元。
宋季同還未回來,便有禮部敲鑼打鼓上門賀喜。
宋大娘喜極而泣,說不出話來,只好由我出面接待了這些人。
等街坊鄰居恭賀的人走了後,我也忍不住有些感慨——
瞧着當年的糯米糰子如今成長爲俊俏狀元郎,怎麼說心裏都是一股滿足感。
「都是有苗兒在。」
宋大娘緊緊握着我的手,說着說着又恨恨地罵着宋季同沒良心,放着這麼好的媳婦不要。
我抬頭看着站在門口的宋季同,忍不住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他臉色倒是沒有半分的變化。
畢竟是親兒子,又是這般大喜日子,宋大娘說了幾句後又是喜笑顏開,說要張羅着好好慶祝一番。
「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說的?」
等到宋大娘走開後,宋季同叫住了我,一雙眸子黑沉沉的。
這般模樣讓我想起了秋闈放榜那日宋季同找我時的場景。
不知怎的,我心下一慌,可面上卻不表露半分:「那自當是要好好慶祝一番的。空楚你可有想喫的,阿姊都給你做!」Ţü⁼
「阿姊?」
宋季同低低地重複了這兩個字,咬着牙:「江苗兒,你當真是好樣的!」
「你這話說的,」見宋季同恢復了原樣,我放下心來,又嘴上不饒着人:「先前不是你一直吵嚷着只拿我當阿姊的嗎?」
宋季同又被我說得噎住,最後只能恨恨地留下一句「你且等着」。
我笑眯眯地應了一聲好,倒是真想知道宋季同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可我等着等着,沒等到宋季同將話說開,反倒是等到京都流言四起,說丞相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新科狀元郎。
這下,我有些等不了了。
當年宋家是用來五兩銀子買回的我,後來宋季同直接要了賣身契消了,也未曾要我的銀子。
我想了想,算好了贖身加恩情的銀子,夜半時刻帶着包裹準備偷偷離開宋季同的官舍。
可還沒走到大門,四面火光大亮,人就被宋季同堵在了牆角。
他咬牙切齒:「江苗兒,你敢逃跑試試?」
還沒等我回答,這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便先紅了眼,如幼時一般委屈:
「阿姊,你別不要我……」
前後反差之大,讓我甚至都懷疑這宋季同讀書讀的得了失心瘋。
我提了提包裹,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之後是要娶那位丞相千金的。我若是繼續留在這,恐怕會讓那位姑娘心生芥蒂。」
「你總是聽旁人的流言蜚語,何時聽聽我的話!」
「我何時總聽旁人的流言蜚語了?」
我努力爭辯道:「不是你總是藏着掖着什麼都不肯說嗎?」
這句話像是觸碰到了什麼開關,宋季同猛地頓住,臉上的怒意很快被另外一種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我瞧着宋季同有些委屈巴巴,到底還是心軟了。
「空楚,」我嘆了口氣,做出讓步,「你要是不願意——」
「江苗兒。」
宋季同打斷了我,極力維持冷靜的嗓音卻在發着顫:
「你總是在騙我。」
這不是宋季同第一次說我騙他。
我愕然地抬起頭,卻看到宋季同解下那個藏青色的香囊,從裏取出一張字條。
——果然,連宋季同都把這香囊當成了布囊用。
看着宋季同的動作,我竟分神地想着。
-13-
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正好是冬天。
第三日,宋家就來要買我回去做童養媳。
我第一次見到宋季同時,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躲在宋大娘的背後,含糊不清地叫着「阿姊阿姊」,朝着我笑得很開心。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應當是穿書了。
宋家一家待我都是極好的,可原文裏宋家之後幾年卻過得很是不好。
於是我趁着自己還有些記憶,便用幾粒糖哄着村東小秀才借了我筆和紙,偷偷記下了一些重要事情,想着若是災禍能避免就儘量別避免。
紙和筆都是稀罕物,我騙了那小秀才許久才得了兩張,於是記錄的時候都異常小心翼翼。
宋家買我用了五兩銀子這件事我也是記上了的。
可後來這張紙卻是丟了,我怎麼找也找不到。
看着宋季同手裏捏着的那張寫滿了熟悉字跡的紙,久遠的記憶重又被我翻了出來。
我面色複雜:「空楚,偷盜非君子所爲。」
「那撒謊呢?」
宋季同強裝鎮定,可緊捏着那張紙的手卻暴露了他心底的情緒。
「你說你願意當宋家的童養媳,可你卻記着每一筆錢。你在字條上說,等還清了宋家的恩情,便要離開。」
我噎了噎,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
起先我顧着劇情,知曉宋季同是有官配的,再加上一開始童養媳這身份的確讓我有些接受不來,所以便在紙條上寫了一些話。
但說實話,我自己都不記得當初寫了什麼。
可我現在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總不能說我知道宋季同日後會娶別人,我這是在給自己提早找出路吧?
見我沉默了下來,宋季同眼眶更是紅得徹底。
「我曉得童養媳身份不好,便想和阿孃說早日消了這身份。你說會陪着我,可你卻早早攢着錢,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離開的打算!」
宋季同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變得異常艱澀了起來。
這話聽得我心裏也酸澀了起來,可更多的卻是委屈。
「難道不是你一直不願承認我的身份?你分明也說了不喜歡我,日後也不會娶我的!」
我小聲嘀咕,卻被宋季同聽了進去。
「若不是你先想着離開,我又怎會如此、如此說……」
我瞧着宋季同那模樣,比我委屈更多了。
「所以你就同我置了這麼長的氣?」
我頓時又好笑又好氣。
這人的心眼真是比針尖還要小!
「還有呢?」我瞥了一眼扔被宋季同緊握在手的字條,耐心地問着,「你還知曉了什麼?」
那上面記錄着我最大的祕密。
宋季同既然都能看懂我後面寫着想離開的字,那定當也是看懂了上面的內容。
以他的聰慧程度,能猜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內容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但我更好奇宋季同能夠匪夷所思到何種程度。
「阿孃說,她買你回來前你曾發過高燒,那一次人差點沒了。」
宋季同眼神複雜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斟酌着語句:「你寫這些的時候,有些事都沒有發生過,但你卻提前知曉了……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許是那次事情讓你得了什麼運道。」
他頓了頓,舔了下發澀的脣。
「你總說我有大出息,說我日後必定六元及第,金榜題名。阿孃都未曾這般信過我,可你每次說的時候,都讓我覺得你在說着一些已定的未來。」
宋季同的一雙黑眸緊緊地盯着我,像是在害怕下一秒我會原地消失一般。
「我原是想着若是身份能禁錮着你,那我、那我便禁錮着了,日後我定待你很好來補償你。
「夫子常說我有君子之姿,可我唯獨在這件事上犯了渾。」
他閉上眼睛,同那張紙條一起給我的,還有一道賜婚聖旨。
聖旨上,寫着我和宋季同的名字。
我愣愣地辨着上面的字,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我是沒想到,我居然還炸出一道聖旨來了。
「沈丞相對我極爲賞識,我便求着討來了這份恩典。」
宋季同這句話輕描淡寫,可我卻難以想象他到底付出了什麼。
皇帝賜婚歷來大事,宋季同如今不過只是個狀元郎,能夠求來這般恩典,其中定是有沈丞相的相助。
可宋季同到底做了什麼,纔會讓丞相都答應——
「你總是這般模樣,好似發生了什麼事都能及時脫身離開。」
宋季同握着我的手腕,指尖冰涼得駭人。
他的聲音逐漸哽咽:「那現在呢?」
——那現在呢?
一瞬間,我覺着手上的那道聖旨竟是有萬斤重。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宋季同能想到的最後辦法,便是討來這道賜婚聖旨,徹底斷了我離開的後路。
「你真是……」
我原本是想同往常那般開口嘲諷宋季同一兩句。可剛說了三個字,我的視線便模糊了起來。
兩個傻子對着哭的場景肯定很好笑。
我在心裏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可仍止不住着想哭。
我原以爲是自己在包容着宋季同的任性。但事實上,卻是宋季同在包容着我的私心。
——我的確想過離開,不止一次。
——我對宋家很好、對宋季同很好,也是爲了我之後的生活做好準備。
見着我哭了起來,宋季同慌了。
他以爲我是在埋怨他討了聖旨,斷了我離開的後路,一時間更是難受得快喘不過氣來。
可他仍在努力安慰着我:「你若是不願意、若是不願意……」
宋季同一直低聲重複着「若是不願意」,卻遲遲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他的嗓音發着顫。
我從未見過宋季同如此委屈的模樣,像是屋檐下被雨打溼的小狗,嗚咽着討要着一點乞憐。
——都這般了,這人還想着加重我留下的砝碼。
「宋季同!」
我拿着他的袖子狠狠地擦了眼淚,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惡狠狠道:
「我若是真的要離開,一定先想着法子把你塞進我的包裹裏,一同帶走!」
宋季同像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般話來,猛地睜圓了眸子,纖長的睫毛上還沾着淚珠。
我被他逗笑,沒忍住又伸手蹂躪着他的臉:
「我若是不逼一下,你準備何時同我說這些事?
「我若不鬆口,你又怎會曉得我打算半夜離開?」
宋季同聽得一怔一怔的。
電光火石之間,他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氣得咬牙切齒:「我就說那蘇若亭不是個好的!」
「她若不是個好的,你又怎會一次又一次地拜託了她來試探我的態度?」
我調侃道。
宋季同噎了噎:「我——」
「我倒是沒想到,」我握緊了手中的聖旨,眼底一片亮晶晶,「我們空楚竟會說這般動聽的話來討人開心。空楚,你再多說幾句好不好?」
後知後覺的宋季同抿了抿脣,渾身燒得和煮熟的鴨子一般。
半晌後,他像是妥協了。
「我不同你置氣了。」
「江苗兒,我心悅你。」
——只這一句,便勝過千萬。
-14-
「你打算如何同娘說這件事?」
「男兒膝下有黃金。」
「嗯?」
「我獻上黃金給阿孃,她定當不會拒絕的!」
「……空楚,你好沒出息。」
宋季同輕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禮部的人說,下個月初五是黃道吉日。」
他偏頭看向我,眼底是一片稀碎星光。
我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彎脣:「好。」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番外 關於字條
宋季同撿到了一張字條,上面滿滿當當寫着的都是他不認得的字。
他記得這張字條,是江苗兒的東西。
宋季同原本是想要還給江苗兒的,可看着上面的字,他又有些糾結了。
彼時尚且年幼的宋季同鼓着一張包子臉,小臉上一片嚴肅之態,但實際上卻在記着先前江苗兒甩了他去找村東宋善的仇。
——這紙張筆墨都是宋善的東西。
「不是好東西!」
宋季同瞪着手裏的紙,氣得臉都紅了。
於是他認真想了想,便動作粗魯地把這紙條給藏了起來。
起先宋季同心裏有些擔憂,怕江苗兒找不着那張紙會難過,甚至還想着若是江苗兒第三次去找的時候,他再拿出來便是——
誰讓這人不要他,還跑去找那個宋善!
那宋善長得有他好看嗎?
想到這,宋季同氣得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了。
他雖然還小,不過左右鄰居包括阿爹阿孃都稱讚他生得好看。
宋季同癟了癟嘴,最後認真得出了一個那江苗兒是個沒眼光的結論。
不過好在江苗兒對丟失的字條也並不是很在意,於是那字條便一直藏在了宋季同那邊。
後來家裏有了紙筆,江苗兒不用去找宋善了,可上面寫的字依舊是宋季同不認識的。
「江苗兒,我教你寫字罷。」
還是糯米糰子的宋季同蹲在江苗兒的旁邊,托腮認真地開口,只聲音還帶着一絲嫌棄:「好醜。」
「哪裏醜了!」江苗兒握着炭筆,手上一團黑。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壞心眼地捏了捏宋季同的臉蛋,留下印記後笑彎了眼:「我寫得可好看了!」
「……我都不認識。」
宋季同睜大了眼睛認識辨識一番後,小聲嘀咕:「你定又在哄我。」
「這些可都是前人智慧的結晶!」
江苗兒爭辯。她歪了下頭,突然眼睛一亮:「空楚,我教你認字吧?」
讓這小屁孩一直嘲笑她不識字,等她教這小屁孩認漢字的時候,她定要好好反擊回去!
江苗兒想得很好,她甚至都已經幻想到之後宋季同不識字被她嘲諷時那哭唧唧的模樣了。
「好。」
宋季同歪頭思考了一會,應了下來。
江苗兒很是高興,完全沒注意到某個糯米糰子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
—
「空楚。」
聽着宋季同說起小時候的事情,江苗兒面色複雜:「你爲何不能誠實一點?分明那時候是你起了興趣,卻要哄着我先開口。」
「是嗎?」
宋季同裝着糊塗,可小表情卻分明得意極了:「難道不是你存着想看我出糗的心思?」
江苗兒噎了噎,果斷轉移了話題:
「那後來你爲何整日想着教我寫字?」
她本是隨口一問,卻沒想宋季同這人一怔,而後整個人都紅了起來。
這倒是讓江苗兒起了興趣:「所以,你的目的並不是單純教我寫字?」
宋季同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別過頭裝作沒聽見的模樣。
「阿孃呢?我有些事要同阿孃——」
「宋季同!」
被江苗兒叫了一聲名字的宋季同眨了下眼,最後委委屈屈地坐下。
「老實交代。」江苗兒敲着桌面,裝作兇狠模樣。
然後她看着宋季同紅着耳朵,去書房取來了紙筆。
江苗兒:「???」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宋季同便繞到了她身後,微微俯身,握着她的手。
兩人距離靠得極近,呼吸交纏間多了幾分羞人的曖昧。
握着江苗兒手的掌心灼熱, 扣得嚴密,絲毫不給那人一點逃脫的機會。
「……就是這樣。」
半晌後,江苗兒聽到宋季同低低開口。
她垂眸看着宋季同的手,突然彎了彎脣:
「空楚。」
「嗯。」
「你的手在抖誒!」
「……閉嘴!」
「宋季同。」
「做什麼!」
「我喜歡你。」
「……」
一陣長久沉默。
就在江苗兒覺得這人又因着羞澀不肯開口的時候,宋季同鬆開了握着的手,緊緊把她抱入懷中。
他靠着江苗兒的肩,耳尖燙得發紅,悶悶的聲音傳來:「我也心悅你。」
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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